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找到了(终)
“所以自那时起, 两军所有伤亡都是在做给西岚看?”
女将领喃喃自语。
这计谋在她所学的兵书之中闻所未闻。
对交战的两方而言,彻底信任更是荒诞至极。
但……她们确实活下来了。
无可辩驳。
祝虞理解女将领此刻的冲击,若那个人不是林清樾,答应的人不是梁映, 她也不敢赌。
可没有如果。
她庆幸在这艰难世间, 她与林清樾走到了一道。
“包括现在你们手上使用的最新锻造的武器, 只是看着簇新, 但实则其中良铁已经被少主跟其他兵马粮草一样, 在此前数仗之中被调换到燕军之处。”
祝虞勾起唇角。
“今夜这场攻城,便是咱们的最后一场戏。你们猜西岚还要多久才能意识到他们已经成瓮中之鳖了?”-
“派去了多少人了?”
“禀亲王,燕军城池下似有毒障, 刚刚邵安所率的五千楚兵还是……无人生还。”
“你是说加上之前前锋五千人,现又援军一万, 万余人不能撼动残喘的困兽半分?”
最新战报下,西岚亲王霍奇猛拍桌案,气冲冲地掀开营帐,直往营地中剩下守备的楚军而去。
他现在顶着少主林清樾赋予的大将军之名,军中无有敢忤逆者。
“再攻不下城, 我要你们有如此人!”
大腹便便的霍奇身穿他那一身金丝织就的金甲,随手抽出楚人士兵身上的剑就要砍杀。
可布料那剑才碰到楚军身上的铁甲。
叮地一声。
竟是剑锋折断,那崩开的剑刃反而弹到了行凶的霍奇脸上。
刺痛感很快在脸颊显现。
霍奇擦过脸颊上的血, 又看了看那粗劣的刀剑断面,一股后知后觉的怒意在眉心攒聚。
“萧定安呢?!让他即刻滚过来。”
须臾, 坐阵阵前萧定安疾步而来。
他知道霍奇耐心不好。
可他早也解释过他的计策:
这是为了消耗楚军战力,以便西岚在之后能够趁虚而入, 一举入主中原。
萧定安越走越发现,营中寂静无比。
直到无数火把攒聚的火光下, 他看到西岚士兵竟装也不装,押着营中剩下的楚军。而楚军身前,堆积着无数被折断的兵器盾牌。
开战前还对他和颜悦色的亲王,此刻脸阴沉无比,他手上的长剑正滴着血,剑下倒了一具铁匠打扮的匠人。
而匠人身边的同伴,满是惊恐地冲着亲王磕头求饶:“亲王,小人真的不知啊!这兵器都是楚军的少主换了料子的比例让小人铸造的。刚打出来都是好好的,谁知道过了些时日便脆成这般……”
“听到了吧。”霍奇阴冷抬眼。
“不只是兵器,我刚刚还让人去查了楚军的粮草、马匹、将士没有一处和你所报的对得上。”
“你看看这被你交过来的残兵弱将,还敢说楚军少主被你一手掌控?真是可笑,明明是你被她玩弄在股掌之中吧?”
“亦或是。”
滴血的剑朝萧定安的眉心指来,而不知不觉,刚刚还护卫着他的西岚卫兵顷刻也抽出了剑,抵着他所有退路。
“你早就同那林清樾同谋,就为了陷我西岚于进退两难之地。她这些把戏你能分毫不知?”
霍奇所率潜入燕地的西岚军共万余人,若是按照计划攻其不备,乘虚而入,是绰绰有余。
——但若是被早有提防的燕楚两军联手围剿,那么他便活路难寻。
此刻,霍奇的杀意已经到了极点,而在这只言片语之间,终于想通前因后果的萧定安隐隐的冷汗从额角沁出。
可没有时间再去咒骂林清樾的心计。
扭头,他便以西岚之礼,伏倒在地。
“亲王明鉴,定安死无葬身之地也不敢欺瞒亲王。我确实不知林清樾在锻造上有这般偷天换日的造诣,此确乃我之失职,还请亲王允我将功折罪。”
“哦?”霍奇冷笑了一声,“燕楚联军千军万马,你道如何力挽狂澜?”
“以林晞之野心,燕楚道不同,不能为谋,这是林清樾轻易改变不了的。我们所见之联手,臣以为盖是因林清樾与燕太子沈映有染。此人实善狐媚之术,早已蛊惑燕太子将国恨家仇抛之脑外。”
“可不管林清樾如何狡诈,她定算不到能有药物扰她心智。微臣以为可用她的性命,要挟燕军退兵。”
霍奇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生死攸关之际听到了什么,他嗤笑道。
“你是说,用一人换一国之退让?你疯了,还是那燕太子疯了?”
萧定安低头,昔日梁映以命换命林清樾的一幕愈发深刻。
“亲王有所不知,那燕太子本就是个疯的,只不过是林清樾把他调教得看起来像个正常人而已。”-
高耸城楼之上。
青年挺拔的身姿后墨色的帥袍迎风飞舞,银线暗织的龙纹若隐若现。
冷峻的眸光略过城下的迷瘴,与藏在密林之中的暗兵,一直望到江对岸,明月垂照之处,一丝柔色轻轻漾开。
很快了,阿樾。
马上就要结束了。
“报!祝大人已经说服左将军邵安同燕军一道合剿西岚,只是……”
“只是什么?”
梁映侧眸,冷声质问。
强烈的威压让兵士打了个冷颤,犹疑道。
“邵安问,在攻城前,楚军少主似有异样,将兵权分予了西岚人和其使者萧定安手中,不知这是否也是在殿下谋划之中……”
萧定安三字一出便如一根锐刺直扎在梁映心口。
深邃的眼眸卷起一股风暴。
“传我令,擂战鼓,全军出城杀敌!”-
你听过万千铁蹄踏响地面的鼓动之声吗?
伴随战鼓,在这幽黑夜幕中,如
同蛰伏已久的巨兽放开所有禁忌,在天地之中再无畏惧地嘶吼。
只是听着,便让人心魂一震。
更别提等行至阵前,铺天盖地从城下和河岸左右两处密林中涌现的无数双觊觎敌首的目光。
两个月内所有谎报的,死于燕楚两军交战的将士们都“死而复生”,聚于一军,起码十万之兵。
离得越来越近的冲杀之声,让西岚军的士气肉眼可见的为之一怵。
只能希望于如今统帅萧定安的计策有用。
一匹枣红大马缓缓从西岚军中走出,面对十万大军正中,领兵亲征的一国太子。马上的萧定安掀起唇角,俯身与身前的女子耳边轻轻动了动嘴。
便听到女子清越的嗓音穿过烟沙四起的战场。
“沈映,停下,否则我便死在这里。”
一把银色镶满宝石的匕首被女子拿在手里,自己抵在颈上,看着富丽堂皇,可那锋利却不假,只是轻轻一压,白皙的肌肤上便有了一条血印。
大军相隔数丈。
即使是最近的斥候前锋也未能看清事态,相隔更远的梁映,却登时认出了那马上的女子。
他眼瞳一缩,立刻抬手握拳。
顷刻之间,这份军令在各军之中传开。令行禁止,数万士兵真就因为女子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停滞了下来。
萧定安满意地看着这份结果,亲昵地抚了抚女子发顶,眸光转换之际,在女子不设防中,他抬手猛地在其后颈劈下。
抱着软下的躯体,萧定安丝毫不怯地迎上梁映那要生吞活剥他的眸光。
“沈映,你和林清樾苦心经营到现在,可想过在此功亏一篑?要千秋江山,还要佳人在侧?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你要什么?”
梁映察觉到了萧定安话下的贪婪,极力克制自己起伏的怒意。
“不难。”萧定安眨了眨眼,指尖拂过林清樾陷入昏睡的侧脸,最初的退兵之计策蓦地膨胀成庞大的野心。
“两个时辰内,留下所有马匹和武器,退兵二十里之外。否则,就让我与小樾死同穴,你永生永世再不能得见她。”
“来选吧,沈映。”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被真的被教成了明君,还是一只只会在她面前装得道貌岸然的野兽。”
“记住,我只给两个时辰。”
萧定安看似随意,脱离刀鞘的刀尖却不曾收敛,就这样,西岚军大摇大摆地在十万敌军的合围中撤回了自己的营地。
而这份要挟即刻在燕楚联军的军帐之中炸开了锅。
太子的车架才回营帐,所有燕军的肱骨老臣和楚军统帅军师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不能退!西岚狼子野心,这一退便是让大燕百姓都寒了心,国将不国啊!”
“你们燕军自然开心,死的只是我们少主,可用我们少主的命换你们大燕太平,你们也有脸要?”
“诶!你们女子就是短视。你们知道西岚在燕北接连侵占的那几城,是什么后果吗?”
“燕人若不异服割发,学番语 ,信番教,则尽数为劣民处置,生杀无法度庇佑,与牲畜无异啊!若退兵,反攻再无如此好的时机,不说夺回失地,救回边民,就连南边各城都要被西岚侵占,屠戮。”
“你安能忍心?!”
“现下用一人就能换天下百姓安生,这笔账还不好算吗?只恨那西岚选的人不是我,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大义赴死又如何?”
一把白须的老者挺身上前,一身正气把一身戎装的女将逼退了一步,女将自觉自己口齿不如这些文臣,忙拽了拽自己一方最该能言善辩,为少主叫冤的友军。
“祝军师,你瞧他们一个个说得容易,不过是因为死不到他们头上罢了,你快说两句!”
祝虞被扯着衣袖,这才从良久的沉默中抬头。
其实两军之中沉默的不只有她。
与林清樾一道在长衡书院同窗半载的瞿正阳、关道宁、高泰安,尽管身处燕军,他们嘴里却吐不出一个让林清樾为天下赴死的字词。
这种沉重的背负没有公平和道理可言。
更不应该降到任何一个人的头上,还让别人来替她决定。
可再不愿,也不得不选。
“阿樾她……在筹谋此计时,留过一个下下策的锦囊交予我。”
祝虞缓缓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颤抖的指间将其中的纸条展开,这里面的话是她看着林清樾写下的。
她知道这些字的份量。
“女儿挺然生世间,不悔死国。”
女子沙哑念声下,哄然的营帐一时寂静。
所有的争执,在这一句话前都不再具任何力量。
女子立世,不再是一句虚言。
她从不是任人摆布的器具和傀儡,能杀能战,能慈悲亦能牺牲。
瞿正阳几人惨然闭上双眼。
他们一点都不意外。
那就是林清樾啊。
谁能从她的身上挑得出一丝错来。
最后一份道德的枷锁也被化开,众人在这份凛然之中,一层一层将眸光递到帐中,唯一坐于高位的青年身上。
“殿下,战吧。”
大燕的将领文臣率先跪下,可青年无有应声。
祝虞垂眸,在燕臣对峙的凝滞中,沉声道。
“请燕太子率军出兵,与我楚军一道,不要辜负我家少主的牺牲。”
楚军将领面面相觑后,敛下心神,跟着顿首屈身,以尊少主最后之令。
一营帐的分歧在此刻归于一道。
被所有人期待下令的青年终于开了口。
“很好,你们都要选天下大义。”
“那便选天下大义吧。”
“就让他选她。”
话声一出,瞿正阳祝虞等人都微微蹙眉。
“你不是太子?你是替身林恒!”
高位的青年被识破也不慌张,他所幸撑着脸颊,让易容后一模一样的五官,露出与原本冷峻冶丽的眉眼极不符合的活泼。
“是我,太子殿下早知你们会如此,已不在这儿了。”
“什么?!敌军当前,太子这是要做甚?”
林恒摆摆手,像是嫌烦燕臣的说教。
“与你们而言没有影响,就和楚军没有林清樾一样,该打还是打。没有殿下,让宋焱瞿正阳来领兵也不会输。”
“只是你们知道的,真正的太子殿下从不在乎这身黄袍。你们选不了的人,他自会去选。”-
一刻钟前。
一触即发的围剿无端湮灭,西岚军与燕楚两军擦肩而过之际,一抹暗影从中跳跃而出,一路潜行至最中心的太子车架边。
“梁映,是我。一句话,林清樾你救还是不救?”
这个嗓音叫梁映如何不熟悉。
是周念。
先前在书院和皇城那般与林清樾针锋相对,如今却被林清樾任命为武德使,负责军中暗探和监察。
这段时日,燕楚两军的秘密联络没少靠周念暗中传递。
“救。”
梁映启唇,应得几近无声,字义却不曾有一丝模糊。
“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不要引人注意,老地方见。”
周念的话声于下一刻消失无踪。
在常人看来太子并无异常,只是中间下了车架去净手,不过须臾就前往帐中商议大事。
但在城下的暗道之中。
倚在石壁等待的周念,冲着来人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将其引到巡卫看不见的支路才开口。
“梁映啊梁映,真不愧是你。”
青年在短短时间之内,已换下了象征一国太子的龙纹锦袍,现下只有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夜行黑袍,衬得衣衫之下的躯体满载着不属于上位者的难训野性。
“让你拿的东西拿了吗?”
梁映飞速颌首,便语带迫切问起来。
“阿樾到底怎么了?”
“萧定安借琉璃之手,研制出了一种新药,林清樾中计,被此药迷惑,已失去所有记忆,现在只听萧定安一人的话。”
时隔已久,谈论起萧定安,周念的眼里只剩下鄙夷,真不知自己当时为何会认为萧定安是个需要她守护的文弱
傀儡。
“我虽能带你去找她,但她见到你能否恢复记忆,而你今夜是否会葬身敌营,我都无法保障,你要想好……”
梁映收紧掌心,似是不曾听见周念最后的警告抬步便走。
“哎,走那么快!你听没听清啊?倘若你被发现,千万别提我,我更不会现身救你。能给东家做到这步,我可是仁至义尽了!……”-
距离萧定安提出的两个时辰,已过去半个时辰。
楚军营地。
西岚亲王不再同萧定安去赌梁映的心思,在给楚军撤军的时间里,霍奇征调了一营的将士秘密护送他离开。
萧定安忙着善后,并未注意在重兵把守的一顶营帐内,突然多了两个西岚装扮的侍从。
被要求褪去戎装的女子换了一身单薄的女装,仰躺在榻上,平举着一颗黑色药丸在眼前。
这是定安哥哥给她的假死药。
定安哥哥说,现在局势对他们不利,对面的燕国太子狡诈非常,若是她未失忆前的身份镇不住燕国太子,她便要服下这个药,当场假死。
这样就能力挽狂澜,救定安哥哥和自己一命。
定安哥哥还说,绝不会弃她于不顾的。
她该相信的……对吧?
林清樾忽然坐直,遵循本能地将手中的药丸往袖中藏好,再看向营帐门口。
“谁?”
两个西岚侍卫没想到失忆的林清樾还是如此敏锐,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便掀开帘帐走了出去,剩下一人从甲胄之中抬起脸。
比世间任何颜色都要浓烈的眉眼骤然出现在眼前,林清樾刚想喊人的嗓子蓦地哑了哑。
“是我,梁映。”
“……梁映?”
奇怪。
林清樾按了按心口,仅仅两个字,这里竟就生出一股酸涩炙热的暖流。
“我不认识你,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萧定安对她说过,现在还能留在营中的所有燕人不是受控于在叛贼林晞手下,就是对面燕太子的暗探。
没有一人可信。
林清樾忽略自己不想叫人的异样,只能避着越走越进的男人,不断地往榻上后退,直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在角落中。
男人这才意识到不对,在她叫人的极限停下了脚步。
朝思暮想的眉眼分明近在眼前,可梁映却只看到了怯弱和无辜,他这才明白了周念所说的药性之奇诡究竟为何。
“他竟连防身的刀都不曾留给你么?”
怕她反抗,就拔了所有的爪牙么。
梁映眸色涌起一抹戾气,旋即又在迎上女子的眸光时,迅速退去。
“我知道你忘了很多,我无意伤你,只是想帮你找回真正的你。”
林清樾确实没有察觉不出男子身上的恶意,她犹豫了一下,才答。
“定安哥哥照顾我照顾得很好,我不需要用刀也不会用……你走吧,我不用你帮我。”
“不会用刀?”梁映轻笑一声。
低头从怀中摸出一把不足成人手心大的柳叶形铁器,不轻不重掷在了林清樾身前的软毯上。
“这是什么?”
“刀。”
林清樾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铁块,它看着四周圆润,周身都是被摩挲了很久才能沁出的光泽,刀刃都没有,角落上还甚至还刻了个小小的如意纹。
“这怎么可能是刀……”
她嗤笑着男人的说辞,举手刚拿起,指尖却像是早就熟悉这弧度,略一贴合,她的手腕便顺势一抖。
柳叶弯处竟就这么在她手中变化出了三寸短刃。
“你忘了,这是你亲自打造的,送我防身的刀。是你告诉那时不想苟活的我,这世间,只有活着才能得到。”
“这是我送的?”
林清樾怔怔看着这刀,这具身体对刀的熟练让她无法反驳。
“嗯,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礼。”
青年笑了笑,初见时冶丽阴郁的眉眼在她面前绽开温柔的亮色,林清樾似被蛊惑,她微微探出身,狐疑地再问。
“我送过你很多礼吗?”
“嗯。”
梁映低低应了一声,垂眸从腰间翻出一个木盒,维持着林清樾舒适的距离,将盒子轻盈地抛到了林清樾面前。
林清樾握着柳叶刀,像是被这刀赋予了一丝勇气,她没有太多犹豫,打开了木盒。
那木盒里没有装着像这把刀一样稀奇有趣的东西。
有的只是四样干枯黑瘪的作物。
东西虽然遭不住时光的侵蚀变了质,可看得出主人似乎有意保护,样子和形状都不曾缺失。
——是枣、栗、蔓菁和芹。
“送刀后的四年,你我又在书院再见,那时我失德孤僻,书院中无人在意,只有你,送了我错过的入学释菜礼。”
“还有这是你教我束发时送我的玉簪……”
“这是你第一次旬休,你替我选的衣袍。”
“这是你怕我总是伤及自身,为我做的刀剑不入,水火不侵的护臂。”
“还有这个,是你我在山火绝境中活下来后,你给我编的长生辫……”
林清樾就这么怔怔地看着青年一点一点,为她指明他身上每一处与她相关的痕迹。
她惊讶的不是曾经的她送过这么多的礼,她是惊讶她的痕迹无论大小,竟都能完整被青年应允,侵占着他的每一寸。
无论是记忆,还是血肉。
那张桀骜冷峻的面上,只有如数家珍的甘之如饴。
与萧定安给予她的誓言和全副武装的护卫所留下的安全感不同。
眼前这个青年让她相信,她就算现在杀了他,他也不会有所反抗。
他,全然地,把身心都奉予了她。
林清樾拿着刀缓缓走到青年近前,果不其然,就算他看到了明晃晃的寒光,也不曾有一丝退却。
她刀锋一转,割开了自己小臂的衣袖。
“你真的认识我,那你知道这是何物吗?”
梁映低头向女子白皙的肌肤上看去。
那是一副古朴的银镯,不留一丝缝隙地锁在女子的臂膀之上,不会随着动作而上下滑动。
“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换过了,只有这个,拿不下来。应该是先前的我刻意如此的,定安哥哥似乎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它是……阿婆留给你的见面礼。”
梁映说着话,却微微哑了声。
他知道这银镯如此模样还是在那艘齐河的船上,林清樾主动给他看的。还告诉他,在阿婆送她之后,她便戴在了身上。
只是这镯子颇有些蹊跷,越戴越紧,她试了很多法子也不能脱下,索性至多也就贴着皮肤,不到勒紧的程度,林清樾也就没想着硬要脱下。
“许是阿婆在天有灵,管着我不让我欺负你呢。”
耳鬓厮磨的亲昵犹在眼前,不禁细思。
梁映没有继续谈及,林清樾却注意到梁映微微泛红的耳尖。
“只是见面礼?”
林清樾抬手看了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却渐渐忘了自己该对梁映的戒心,在莫名熟悉的气息下,她又对梁映问起她的习惯和爱好。
路痴、爱看话本、专属于她的锻造纹路……
林清樾正沉浸在梁映为他零碎拼凑起的自己时,营帐门冷不丁被掀开,女子的骂声先捅了进来。
“只剩半个时辰了,你要是聊不明白就别聊了。我刚刚趁机找到了琉璃,她也没有解药,现在除非林晞死而复生拿出解药,不然绝无可能解开药性。”
周念卡着最后的时间走进来打眼一瞧,两人一个坦臂,一个披发又衣衫不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登时嫌脏眼的背过了身。
“这林氏的镯子有什么好研究的,大难临头能不能有点自觉啊两位主子?”
“你说这是林氏镯子?你认得?”
梁映的话声传来。
周念翻了个白眼,这是重点吗?
可念在那一点东家情分上,姑且答了。
“自然,林氏一族的印记在那镯子上呢,不过这也就是上一辈林氏才用,一般是替皇室送密
信,只有皇室心头血才能打开。”
“心头血……”
林清樾看着梁映喃喃自语。
那神情她似乎极为熟悉,比起记忆,身体的本能更快地被唤醒,她皱着眉忙要拉过梁映的手,喊着不可。
但……什么不可?
林清樾后知后觉,看着自己的手终究没能拦住梁映又快又准,没有丝毫犹豫的动作。
她手上的柳叶刀被他轻易就从指尖取走,然后用力地在他自己的心口一刺——
青年的眉毛都不曾抖动一下。
好像他不知疼痛一般。
滴滴的鲜血,顺着他捂住心口的手掌指缝流下。林清樾怔愣地看着青年虽然脸色苍白,但仍对她施以温柔安抚的一笑。
随后她的小臂被温暖的掌心托起,一滴滴鲜血溅落在银镯的纹路之上。
林清樾刚刚提到怎么也取不下来的林氏之镯便就这么随着鲜血,缓缓地滑落到腕骨。
贴近皮肤之处,一道长方形的缝隙显露,只是轻轻一按,那银质便脱落下来,露出了镯子的中空之处。
她指尖一夹便夹出了一个被纸条包裹的圆形。
这镯中机密近在眼前,林清樾却没了先前的探究,比起明白这是什么,她更担心青年的模样。
“你不该……这么做。”
梁映却像是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一般,带血的指尖在触及女子遍布关心的眼眸一寸前停了下来。
他终究觉得血色肮脏,不忍染她眉眼,又轻轻把手放下,只是弯唇笑着道。
“我就知道,就算没了记忆,阿樾也是阿樾,还是那个讨厌我不善待自己的阿樾。”
“其实无碍,我很清楚分寸,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还是先打开看看吧,我相信阿婆不会平白让你留下这个镯子的。”
林清樾见梁映气血略虚,并无大碍,这才将视线移回到纸张之上。
她缓缓展开。
那上面的字迹因提笔之人力竭,微微有些颤抖,但还是勉强能够辨认。
“此信打开之时,我已故去。
但我知此时定是你与阿映真心相爱之日。我于此,非以林氏暗卫之身,而是以阿映阿婆之名,赠此药于你,当做贺礼。
这本是林晞赠我避过林氏病症折磨之用,亦是我身边唯能剩下的宝物,望你真得自由,不再与我一样,终生困于宿命之中。
杜荆娘绝笔。”
“这是药……?!”
反应过来的周念一把挤上前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清樾手上的药丸。
绝无可能的事,竟然真的有了转机。
“林清樾,你可真是命不该绝啊。”
周念不知是嫉妒还是感慨。
看林清樾服下那颗药丸,又见她扶着胸口猛地逼出一口鲜血,那个擅长拿捏她的女人,她只需一瞥便知道她回来了。
从青年扶着她的长臂上起身,林清樾擦去唇边血渍,清明的双眸跟着指尖拂过青年担忧的眉眼,而后,她轻轻勾唇,叹息一般地轻语。
“你又找到我了。”
“和净业寺的那场火一样,连我自己都放弃我自己时,你总能找到我。”-
“两个时辰将至,城中探子传信,燕军并未撤军二十里,城门前的军马粮草只是障眼法,只怕这一仗遂不了萧使之愿,是非打不可了。”
西岚将领根据可靠消息,冷笑着看向萧定安。
他就知道亲王如此轻信一个燕人,必然没有什么好结果。
“怎么可能……”
萧定安深深拧眉。
“萧使自求多福吧,西岚军可不会再护佑你左右了。”
这一次,萧定安架马出营时,只有他一人,还有他从帐中带来的林清樾。
他一路行至燕军城下。
至高的青年站在城门之上,俯视着他最后的无畏。
“沈映,你当真不退?那昔日地宫下,你口口声声的真心实意真是可笑啊。”
萧定安抽剑先是指向梁映。
见梁映无言,他似明白了,低头痴笑着,掐过身边的女子耳边低语。
“小樾,你看到没?这才是他真正的嘴脸,天下男人在那个位子怎会真有不贪恋这至高权势的呢?”
“还是定安哥哥不会骗你,你看今日,我们生不能同日,那便死同穴吧。”
锐利的长剑眼见要从女子前胸开始,自前往后贯穿,一直乖乖端坐的林清樾突然怒骂一声,飞起一脚踢开那长剑,藏在袖中的短匕转瞬刺出。
“你才死!姑奶奶今日只会取你狗命。”
萧定安听那声音,微微一僵,没能成功避开那一刀,骤然的刺痛遍布左眼。
鲜血淋漓之中,他终是认出。
“……周念?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你抛弃于我的那一日,就该知道今日的下场!”
“用你剩下的一只眼好好看看这世上最后一眼吧!”
“你所惧怕的、嫉妒的、渴望的一切都被他们实现了……”
萧定安被周念拉起衣襟强迫着见证,万千燕楚联军英勇无敌地为国冲锋,将西岚外邦尽数驱逐于武力之下。
而在明月之下,并肩立于两军主帅之位的是一黑一白,于天地间相配到了极致的两抹身影。
萧定安不甘地在血流尽时闭上了眼。
是哪里出了错?
还是哪里都出了错……
如果……
如果那一年,他不曾放林清樾离开林氏,而是长长久久地与他相伴,让他成为被她教化的那个人……
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
启元十八年。
燕太子沈映与楚军联手平定西岚,收复燕云失地十二城,登基称帝,改号望舒。
望舒元年,昔日盟友楚军占据东南,日益壮大,又成大燕一大心患。
朝中肱骨老臣绞尽脑汁,最终以聘楚军首领林清樾为一国之后达成共识,日日朝堂请奏,试图在楚军首领吃完登基贺宴,离开洛京前,将人留下。
那一宴,甚是壮观。
大燕文武百官,各个举杯庆酒,要林清樾喝下,边喝边谈。
“建立女学?可以!就在国子监旁如何?届时,琴棋书画都选京都最好的教谕!”
“女官之制自也不是不可,我们这就提上议程。但楚王见谅,这规矩流程还是要的,我礼部努力今年便设好女官之职如何?”
“什么?无法生育?无碍无碍,帝后年轻气盛不差这一时,待需开枝散叶之时,再充后宫便是。”
一堂大臣,酒过三巡,话已说不清了,各个东倒西歪昏睡在坐席之上,只口中还时不时还嚷着他们心中备好的留下林清樾的计策。
却不知,要被他们留下的人早已不坐在殿内。
皇城最高的观星阁上。
一轮明月高挂,像是触手可及。
两壶青釉酒壶轻轻一碰,清音从这世间至高之处传开。
“今夜,我听了许多话。可你,还没有说。”
林清樾扭头,酒气在那一双清润双眸里氤氲,朦胧映着青年皇帝清俊的侧颜。
“我说了,你就听吗?”
“无论我说什么?
冶丽的眉眼在月色下分外动人,勾得林清樾轻笑着,像是被话本里被妖妃蛊惑的昏君,本能点了点头。
青年展颜一笑,抬眸望向明月。
“你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为什么不留我?”
林清樾偏过
脑袋,靠在青年的肩上,清哑的嗓音听着迷蒙,可双眼里的酒气轻易就被高处的清风吹散,那双眼至始至终都不曾失了清明。
“他们今日留你,不是因为女子真的在他们心中改观,不是觉得女子读了书就真的能与他们平起平坐,他们只是怕你。”
“怕身为女子,却掌握了权势力量的你。”
“你不能是我的皇后,那对不起你至今所有的努力,也对不起你治下所有女子对你的期望。”
青年说完,俯身在女子额前落下一吻。
一国之君凝望着他的明月,心满意足道。
“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
“然后记得想我。”-
望舒元年,十二月。
楚王林清樾登基,设都安南,改号明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