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九十一章:秘库争
大燕的皇室秘库自开国来, 网罗天下奇珍异宝。而在这之中,据说最为隐秘,最为贵重的乃是大燕开国皇帝留下的镇国之宝。
无人知道其具体为何,但人人皆传, 大燕屹立几百年而不衰, 皆是因为此物。
为秘库安全不受贼子觊觎, 其具体位置只有皇室血脉才能知晓, 而秘库的大门更是只有大燕沈氏的嫡亲血脉才能打开。
林清樾恢复神智时, 自己正背靠地宫石灯倚坐,四肢乏力,耳边只能听见不远处一男一女说话, 似没有察觉到她的醒来。
“中蛊的为何是她?你说你亲眼看见她喂蛊,用得到底是哪只眼?”
男子声音冰冷阴鹜, 像是把人放在三九寒冬中,檐角所凝结的似坠非坠的冰锥下。
一种压在眉心,不知何时置人于死地的漫不经心,让跪在其跟前的周念心中一抖。
萧定安很少用这般语气同她说话。
自她四年前被萧定安捡回一命来,萧定安对她一直态度温柔, 不仅告诉她林氏并非她唯一的归宿,还让她跟在他的身边,免了许多林氏暗部的糟心事。
她一直以为, 就算萧定安不曾言明。
她终归在他心中是有些不一样的。
可今日,他却为了另外一个女人, 对她用上了处理无关人等的冷漠语气。
周念懊悔。
她确实亲眼看着林清樾哄骗梁映吃下东西,而蛊虫下好之后, 琉璃身上的子蛊也确实不曾发作。甚至于之后每隔七日,在林清樾喂食母蛊之后, 她都会靠笛声再一次确认梁映中蛊之症。
一切的一切都毫无破绽。
唯独她不曾想过。
——林清樾将这蛊种给了自己。
这可是失心蛊。
养成之后,不再有自己的心智,任凭养蛊人调遣。
而在喂养母蛊的过程中,母蛊每被笛声唤醒一次,便是催心碎脉之痛。
她以为梁映发作时只是面色苍白,冷汗层出,算是能忍。
原来,她装得更好。
周念记得其中一次唤醒母蛊时,她就在梁映身边,竟能生生忍下,连最亲近的梁映都骗过去了。
若不是刚刚清河宴上,她吹奏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而她硬是忍到大燕胜出,景王赐赏才肯倒下,周念还不能察觉。
都说暗部之人无心。
而林清樾更是在萧定安的描述中,是一个极为看重自我,永远为自己留下后路的人。
她怎能料到。
看着每日用甜言蜜语哄骗梁映吃药的林清樾,背地里却能为梁映做到如此地步。
可千言万语也弥补不了犯错的事实。
周念以额叩地,低声道。
“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自然要罚。”
耳边男人一声冷笑,下一刻周念左眼眼眶就传来一阵剧痛。
萧定安瞥了眼周念发抖模样,冷淡地将刚刚刺进的长针从她眼中拔了出来,顺着长针一点污血沾在了萧定安的掌心。
萧定安随即把长针撇下,从怀中拿出绢帕轻轻将手擦拭干净,这才走到倚坐在地灯旁的人面前。
“小樾醒了,也不叫我?”
与刚刚截然不同的温柔话声打在林清樾的发顶。
林清樾施施然抬头,他们所在应该是在一座地宫,此刻他们位于一扇硕大的石门之前。大概是除了他们没有别人,萧定安脱去了伪装他身份的银面。
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展现在林清樾的眼中。
熟悉是男子的眼角眉梢还有着十四岁离别那年的痕迹,而陌生却是林清樾想不通,当年那个事事随缘,沉默敦厚的定安哥哥怎么长成了现在这般心狠手辣的样子。
“为何要这么做?”
萧定安眨了眨眼,也像是在重新端详她。
“你又为何要替梁映中蛊?”
温柔的话语下,却伴着一抹不再遮掩的杀意。
“难道,你真的对他动了心?”
林清樾微微一顿,没再抬眸看他。
“我说过,我会摆脱林氏的宿命,也带你一道离开这里。让梁映登上太子之位是我的计划,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计划落空。”
“所以你只是为了不让计划落空,替他中蛊,教他经学致用,还教他师父独门的兵法。”
萧定安一个字接一个字从口中碾出,桩桩件件沉默着做来还不觉得,一旦罗列在口头,才让人惊觉林清樾有多偏袒梁映。
“你就不曾想过,作为太子替身的我,一旦真身回来,会置我于何地?”
说完,萧定安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那个捉着他的手,告诉他会让他自由的少女终究还是永远留在了十四岁那一年。
望着萧定安对她失望的眼眸,林清樾涌起两分惯性的排斥,但她还是顾及着当年萧定安对她的照顾,柔声劝道。
“梁映他不会,他是我一点一点教出来的——”
“小樾。”萧定安打断了林清樾的解释,眉目冷然,“你确实聪慧,可师父把你惯得实在太过天真了。”
“权势是会上瘾的,再好的人只要坐在我这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也会面目全非。”
萧定安蹲下身,掐着她的下颚,目露痴迷。
林清樾看得分明。
这痴迷不是对她,而是他那口中的权利。
“与其当砧板上的鱼肉,不如自己握上权利的刀柄。小樾,你不是要自由吗,今日过后,待我捉住梁映,换上他的面皮。我会成为真正的太子,你作我的太子妃,林氏根本不会知晓。”
“想想看吧,我们会跳脱宿命之外,而那些愚忠的林氏却还困着,把我们当做皇室嫡亲,卑躬屈膝的模样。”
说着,萧定安似觉畅快,重新挂起了笑意。
可身处低位,被桎梏的林清樾却淡淡问道。
“这样就算自由了吗?你不还是要顶着别人的面皮和抢来的身份度日。”
萧定安眯了眯眼,扼住女子下颚的指尖不自觉用力。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
堂堂东宫太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劫走,燕国皇城内几乎出动了所有殿前侍卫进行搜寻。
而作为嫌犯同窗的学子六人,无人再在意他们刚刚创造的辉煌,问询无果后,还是执意将人扣在偏殿,并派重兵看守。
外面兵荒马乱的脚步声让殿内的人听着也心慌意乱。
“林樾怎么会挟持太子?”宋焱眉心皱得几乎可以夹死苍蝇,他看看自事发便沉默的梁映,想想又改了口。“她怎么会挟持假太子?”
“难道半路悔过,想戴罪立功?”
“不,
我看阿樾出事前状态不对,肯定是另有隐情。”祝虞忧心忡忡地走到梁映面前,不惜跪下叩拜道,“殿下,既然已经赢下清河宴,能不能直接带人——”
宋焱知道祝虞想说什么忙打住。
“赢下清河宴还不够,殿下得被带去秘库,用他的血打开秘库大门,才能得以证明真身。眼下可不能乱说,若被有心之人听到,后果不堪设想!”
祝虞拧眉,看着并不甘心。
“那殿下便没有其他隐秘些的法子,先找到阿樾再说?”
隐秘的法子。
原是有的。
就在林樾消失在他面前的最初,他便试着召来口口声声说效忠于他的暗部,但就像他们不曾出现过一样,无人响应。
梁映又在路上,试了多次与阿清的联络之法。
本来不是这般紧急时刻,他不想叫她。
可她也不在。
终于放弃借助外部之力的梁映,突然往偏殿殿门踏去,察觉出他意图的宋焱立马拦上。
“你不会想直接暴露身份吧——”
梁映没有否认。
“我等不了了。”
“还以为,你能更沉得住气些呢。”
忽然一声俏丽的女声从偏殿圆柱之后绕出,鹅黄罗衫将姑娘衬得明艳。
“想找樾姐姐,就跟我来吧。”
宋焱警惕地看着小姑娘,深怕救人心切的梁映直接跟上,一步跨到梁映身边。
“小心有诈。”
琉璃轻哼了一声,将怀中一物抛给梁映。
“确实有诈,但也确实能见到樾姐姐,你确定不来吗?”
梁映接过,正是他前一天赠予林樾的玉簪,他见林樾今日戴了,还开心了好一会儿。
“我来。”
梁映拂开宋焱,上前道。
宋焱一下心急如焚,口无遮拦道。
“你也太轻易上当了——”
梁映却只看着鹅黄色衣衫的姑娘,静静道。
“你是琉璃吗?”
“你怎知道?她不可能与你说这些。”
琉璃变了神色。
梁映却松了两分眉眼。
“算是……梦里,她念过父亲和你的名字……你是她在意的亲人。”
小姑娘刚刚还不屑的气焰一下降了下去。
“走吧,别耽误了时间。”
明艳的姑娘堂而皇之地打开偏殿侧窗,对着窗外惊诧的侍卫就是一包药粉扬开。
那药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短短瞬息,窗外就倒下去一片。
梁映见粉尘还飘在空中,谨慎地捂住了口鼻,却不想被琉璃一把拽下。
“你都吃了我一个月的清毒丸,这点药粉对你不起作用,别多此一举了。”
“一个月的……清毒丸?”
“对啊,吃完就会绞痛腹泻排毒的那种。”
琉璃瞥了眼好似浑然不知的梁映。“每次听樾姐姐说你都是乖乖吃下,我还以为你其实早就知道药性了呢。”
“原来,你就是纯信樾姐姐啊。”
琉璃说完像是无可奈何地笑了声。
“看来樾姐姐还真是押中宝了。”
“只可惜,你是太子。”
“太子如何?”
梁映不懂小姑娘口中似是看到未来的遗憾口吻。
“一个天,一个地,你和樾姐姐不可能修成正果。”
琉璃宣判。
梁映却没再应声,一直跟着她七绕八拐,从一间密室下行了长长的阶梯之后,赫然映入梁映眼帘的是一个恢弘壮观,处处燃着长明灯的地宫。
一路之上,重重的侍卫把守。
他们也着殿前司侍卫的甲胄,可却一点不曾参与土地之上的重重搜查。
琉璃引他一直到了最里面一扇打开的石门,此间少了侍卫,往前走,幽幽的长明灯照亮着站在台阶最高处的绛色人影,和他身边如同驯养的宠物一般,跪坐在他脚边的月白人影。
“兄长,人带来了。”
第092章 第九十二章:终归位
地宫幽暗。
即使一座座长明灯罗列, 低矮摇曳的灯火却只将投在巨大石门上的人影拉得森幽鬼寂。
“倒是比我想象中得慢了一些,地上如何?”
琉璃垂首:“我们的人暂将搜寻重点隐去了后宫,查到地宫还需要一些时间。”
萧定安嗯了一声,轻轻摆手, 琉璃便顺从地退到一边, 娇小身影之后的男子再无遮挡。
仔细看来, 萧定安微微恍惚, 他当了十七年的替身, 拼劲全力模仿出的太子模样,其实与真太子比起来真是没有一处相似的。
他自己原本的五官疏淡文雅,并非一眼能记下的深刻, 但只要他带两分笑意,就能有七分的温良恭俭。
而那梁映呢, 身为男子,一双眉眼却将先皇后的秾丽留住了七分,姿容之盛甚至超过京中大多贵女。
偏偏生得那样好的眼睛却又乌沉阴郁,从低向高这般望来,不见不安, 反而如伺机而动的野兽,锦衣华服之下,他依旧不曾被真正驯服。
“放了她。”
萧定安挑了挑眉, 似是对孤身而来的人有如此勇气提条件而感到诧异,但他乐得看见对方失控的模样。
“你是说她?”
萧定安伸手把跪坐在自己脚边的女子下颚, 慢慢从阴影中抬了起来。
原本头上用以束冠的发簪没了,倾泻的长发垂落, 贴着清隽的侧脸。苍白的肤色,不再刻意持重神情, 丝丝缕缕削去了男子之气,破天荒得显出几分柔弱可欺。
温润的双眸更是空空洞洞,对萧定安不算温柔的力度没有一丝反抗。
“如你所见,我可没有绑着她,怎么放?”
萧定安话音落下,梁映神色又暗了一分。
握紧掌心幸而藏在袖下,让人窥不见其中的被竭力压制的愠怒。
“你这么做,无非是想要我的血替你打开秘库,在景王和百官面前证实你的太子身份,未来也好名正言顺登基为大燕天子。”
“你或许还想剥下我这副皮囊,来替代我,免得林氏起疑,又或是将我囚禁,这一生只在你需要时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血奴。”
梁映的猜测不曾有错,萧定安微微敛眸,不知他是何意,只听他继续道:
“可这一切,都需——我活着不是吗?”
银光从梁映的腕下弹出,精心打造的护甲软刃第一次被拿来用以威胁主人的生命。
萧定安眉间掠过一丝骇然,他的身子不由得往前挪了一步。
“你要用你的命换她的?”
“你可知你是大燕皇室最后一个嫡亲血脉,这条命可值得千千万万人为你而死——”
“那又如何?”
梁映冷笑着打断,利刃贴在他的颈边,他却语意自在。
“我必须要因此觉得要用人命堆起来的血脉高不可攀吗?我从一介平民被你们的权势裹挟着来到京都,从未有人问过我是否想要这王位。”
“今日你问了,我便告诉你。”
“是,我要用我的命换她的。”
梁映眸光偏转,落到神情滞涩的林清樾身上。离开前她说了到此为止,他听见了。
但他没有同意。
“因我在意的,至始至终从不是那王位。”
萧定安齿间不爽地摩抵着。
“呵,我该称呼你为情圣还是——一个被骗得卖身还帮人数钱的蠢货呢?”
“你真的了解她吗?”
“你知道她的过去吗?她年幼在哪里长大,父母是何人?又为何来到你的身边?”
短暂的沉默换来萧定安扳回一局的一笑。
“呵,你明明一无所知不是吗?倒也不用因此失意,你该了解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萧定安缓缓走下台阶,终是在梁映警戒着的极限,十步之远停了下来。
“求自在,求畅快,无拘无束,从不为任何事物停留、回头。”
“今日我心情好,便为你解惑一次。”萧定安勾了勾手,留在台阶之上的林清樾木然抬步,跟到了他的身边。
“她不叫林樾,她叫林清樾。”
萧定安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其中清液倾倒在
女子还带着三分温雅气息的少年面容上。
不过须臾,随着萧定安拿帕子擦拭过,一张更为秀雅清丽的女子面庞出现在梁映眼前。
梁映微微一怔。
这眉眼他不曾全然见过,却又觉得并不陌生。
脑海中碎裂的记忆不断重新被搜寻,拼合,终于在一个刹那,梁映想起来了。
就如同这眉眼稍改得硬直深邃,便如同俊朗少年,若画得妩媚浓艳,便就是最初在禹州拂云楼,扮作舞女来救他的——
阿清。
林清樾。
梁映终于明白了为何刚刚他怎么也联系不上人。
“她瞒得很好吧?”萧定安见梁映眉宇低沉,他掀起唇角,边绕着梁映周身走,边道。
“两个身份,在你身边切换自如。林樾是林氏给她安排的身份,要她教化你得成君子之德,而林清樾——”
“她接近你是为了她逃脱林氏的自由大计。”
重重的话音敲落在空旷的地宫之内,带来的回音似不断在梁映耳边强调这段时日的欺骗,抵在脖颈边的利刃不由得松了寸厘。
萧定安看准时机上前一步,却又在梁映回过神后,止步在八步之遥。
“别急,这只是一个名字。你还不曾知道她的过去呢……”
萧定安笑了笑,想知道梁映会在谎言揭开到哪一步开始崩溃。
“在你面前,林樾定是个光风霁月的温润郎君吧?可实际上林清樾生在暗部,十岁时便执行指令去杀人。在她手下葬身的人不计其数,你道她为何暗夜要留灯?”
“杀孽太重而已。”
“还有那些让人心折的文韬武略也都一样,不过都是暗部为了提高她作为暗卫价值的手段,真正的她从不曾勤勉好学,孜孜不倦。不过都是被师父逼得,不得不学罢了。”
“噢,对了说起师父,你还不知林清樾父母吧?”
萧定安瞥过神情依旧木然乖顺的女子,缓缓道。
“我们林氏之人生下时,便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但为母者也并不会亲自教育,只统一由林氏其他人喂养到开智后,长成如何,会不会相认,只看孩子自己的造化。”
“她是长到七岁,拼命成为那一批的佼佼者后才知道,自己的母亲原是这掌管林氏暗部的两位副使之一。可惜就算母亲于暗部高高在上,她也得不得一点照拂。”
“而林清樾的父亲,也便是我的师父,在林清樾十岁那年才因要教习经学,与林清樾相认。师父固然是个温和良善的人,可她大概才学会什么是血缘至亲,师父便又险些死于林氏刀下。”
“还未真正拥有又被夺走,梁映你猜,就这样活在你死我活的重压之下,不曾见证过一丝真情实意的人。”
“她,真的会爱你吗?”
萧定安看着梁映渐渐失力的指尖,暗自勾了勾唇,随着一记响指,他得逞道。
“你能为她而死,她却不会。”
响指声下,木然的女子从萧定安身边蹿出。
那速度极快,是林清樾再没有任何隐藏的真正实力。
“当啷”一声,是林清樾抽出的短匕与梁映的软刃相击之声。
萧定安蹙了蹙眉。
这情景并未如他所料,梁映竟没有被林清樾一击拿下。
不会是林清樾武功突然退步,只可能是梁映他……
早有准备。
“你爱人只是为了求得同等回报么?”
在听萧定安话声中沉下的眉眼此刻蓦然抬起,乌沉的眼眸一点没有该有的灰心丧意,面对与他缠斗的林清樾,他也没有显出半分为难来。
两人虽一来一回战况激烈,可梁映步伐招式全都来自于林清樾。或许他赢不了,可他也不会输,甚至可以按他心意,将这相缠的时间继续延长。
“说了这么多,这么自信我会因此生厌。”梁映抽空望向萧定安,不屑一笑。
“是因为你便是这样的人吧。”
“你明明知晓她是如何生长的,知道她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变成那些模样。她不欺瞒于你,你却觉得是她变了。”
“你是爱她,还是爱她利你的那一瞬?”
像是被尖锐刺破心中的毒液。
萧定安胸口起伏着,眉间逐渐升起阴鹜的黑云。
“今日才得知全貌的你有何资格敢这么和我说话?!”
“资格?”
梁映笑着,忽然觉得没有生这深深的皇城之中,也是件好事。
“凭我生在那满是人情世故,也满是谎言欺骗的市井之间。”
“我知道那些值得付出真心的人,无需看她的过去,看她的伤疤,只需要知道,她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那就足够了。”
眼见梁映说话间已经彻底贴近林清樾身边,那尖锐的刀刃顷刻之间就可以刺向那脆弱的心脏。
气血急切上涌的萧定安大喊:
“林清樾,给我杀了他!”
暴怒的话声不曾说完,萧定安定定看着适才还在梁映胸口挥舞的匕首突然出现在了自己腹上。
直到鲜血开始洇出,剧痛传上脑海。
他才意识到眼前的事是真实发生的。
“放心,避开了要害,你还不至于死。”
眼眸重新清润明亮起来的女子松开刚刚果决刺下的手,声线平静道。
“你——你竟然没中蛊?”
萧定安捂着腹部,失血的无力让他缓缓跌坐在地上。
“中了,只是你有一个医术极好的妹妹。”林清樾抬头看了眼缓缓走过来的琉璃。“那蛊毒不能根除,但也不会令我丧失神智。”
“琉璃!你竟敢背叛我!我可是你的兄长!来人啊——”
“兄长大人,就像你刚刚说的,我们林氏之间哪里看重血缘呢,就算我们是同一个母亲,我与你还不如对樾姐姐来的重要吧?好在,你把送到了樾姐姐身边,让我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亲人。”
琉璃亲昵地挽上林清樾的手,眉宇之间藏不住那一点林氏天生的冷漠。
“还有你也不用费力叫了,外面的侍卫已经中了我的药。”琉璃说到这里看了眼梁映,“而且,差不多也到时间了。”-
“你能相信樾姐姐到什么地步?”
一刻钟之前,走到一半的琉璃还是停住脚步,侧身望向梁映。
“以命换命呢?”
梁映莫名却还是认真答了。
“可以。”
“那就给你一次机会吧。”琉璃深吸一口气,似定了重大的主意。
“我本来应该带你去秘库,但去了就回不了头了。现在我只能给你一刻钟,随你做什么,一刻钟后我带你去地宫,若樾姐姐还是死了,我便要你陪葬。”
梁映握紧掌心那根玉簪点了点头。
一刻钟之内,梁映绕回了刚刚的偏殿,和宋焱商议。
“什么秘库??什么林氏?”宋焱扶着眉心,“我之所以帮你,除了瑛儿一事,乃是受左相之托,多的我真的不知。现下左相也暂时被拘在大殿内,我们一时半会不可能过得去。”
“此事是事关救阿樾一事吗?”
祝虞上前一步,打断了两人。
梁映看着祝虞清秀的面孔,点了点头。
“殿下没有多少时间的话,就交给我们吧。”
祝虞没有一丝犹豫。
瞿正阳、关道宁和衙内也一道走了上来,少年们的面上对于擅闯皇城,违抗禁军并无畏惧。
“找到以后呢,我们该说什么让堂堂左相相信我们。”
“就说‘清君侧,证血脉’。”
……
幽静的地宫尽头逐渐传来人声。
“秘库的大门就在尽头。左相可想好了,为了几个口说无凭的学子率百官如此相逼,不管结果如何,您这个左相可都是当不下去了。”
“殿下,老臣惶恐。只是秘库之址可以再选,但若老臣不顾,万一伤及大燕皇室唯一的嫡亲血脉,老臣才是死不足惜啊。”
捕捉到关键熟悉的词。
林清樾恍然,是林氏明部的人。
竟能催动左
相前来解围……林清樾转过头看向神情坚毅的少年侧脸,原来他自见到萧定安起,所有的示弱都是在拖延时间。
林清樾低低笑了一声。
她便说,她教出来的人不悔傻乎乎地送死。
萧定安望着地宫口逐渐人头攒动的景象,脸色彻底死灰一片,这一场他为梁映准备的秘密围剿,竟成了他的身败名裂之机。
“那是谁?怎么站在了秘库门前?”
“那不是清河宴上国子监的学生吗?”
“等等,倒在那里的是太子吗??”
刚刚站定的文武百官、景王和长衡众人同时被台阶之上,身着月白学服的冷峻少年所吸引。
林清樾也静静看着。
她守在唯一可能的变数萧定安的身边,眸光送着她一点点亲手教出来的少年往那最高的台阶上走去。
可梁映越走越高,却越走越慢。
即使见证的人已经如计划尽数到场。
他又在最后一阶前,停下脚步,回首去看林清樾所在。
清润的双眸旁边,却是萧定安阴毒的视线。
有妒恨、有咒怨、也有看人同流合污的了然。
他不愿当这太子。
可他必须当。
只有站在那个位子,他才能保护好她。
“大胆,你敢行刺太子!”
还没能明白即将发生什么的众人,刚看清台阶之下持凶器伤人的林清樾,不待禁军上前。那边台上传来一声金石相击的脆音。
众人回首,只见是容色昳丽,矜贵冷漠的少年用手边短剑在敲石门之前的一尊玉鼎。见视线朝他汇聚,梁映知道自己此刻无需再言语。
他用刀刃割开掌心,将从伤口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滴落在鼎中。
不过须臾。
轰然一声,十多丈高的石门竟就这么在无一丝外力下,自己缓缓打开,璀璨的宝物金光从门缝之中漏出。
顿时,台阶之下,一片被震慑的寂静。
“这是!秘库承认的皇室嫡亲血脉啊!”
半响。
为文武百官所敬佩的大儒庄严震声喊道。
“太子?他怎会是太子?”
“那先前养在宫中的——”
人群之中逐渐骚乱起来。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忽而,百官之首身着緋紫朝服的左相赵轲将年迈的脊背深深地弯了下去。
这贵重的一拜彷如沙场的号角,与眼前确凿的事实之下,敬拜新太子的身影一层层波浪一般低了下去。
少年高高站着。
月白长衫不再需要任何映射,成了这万人之上的光。
林清樾松下眉眼。
他们终于都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正如此想着,林清樾却突然听到一丝再熟悉不过的笛音。
紧接着,被琉璃暂时用药安抚下去的蛊毒再一次在她体内肆虐。
“殿下,快走——”
几声闷响,地宫之中突然爆裂开的浓浓烟雾。
林清樾离得最近,模糊不清却也看出了是吴文,或者说瞎了一只眼的周念正拉过地上的萧定安,往烟雾浓处退去。
了解如今萧定安秉性的林清樾本能便要追上。
却见浓雾里,一闪而逝的周念神色阴狠,看不清的刀势忽然从背后探出。
叮当一声。
一道剧痛袭来。
林清樾吃痛,眼前一花,在身子重重砸在地上之际,一道风一样的身影从不远处奔袭而来。
又是那一双温厚的臂膀接住了他。
“阿樾!”
林清樾气息渐弱地听着梁映惊慌的喊声。
只能心道:
都是太子了,这么危险,他不该来……
第093章 第九十三章:除梦魇
林清樾做了一个混乱无稽的梦。
她先是梦到幼时, 在那一方伸手不见天际的角落,她拼命努力,次次在暗部都是第一的她,偏偏在女人来的那天, 得了第二。
“你太让我失望了。”
女人馨香的衣袖从她的脸颊旁拂开。
力道不重, 却比暗部惩罚的棍棒更让她难捱。
她一个人困在那小小的暗房。
再怎么乞求、辩白都无用, ‘失望’二字一遍又一遍地从女人口中说出, 衣角一遍又一遍抽打着她的脸颊。
这一天像是成了永远无法结束的刑罚。
“阿樾, 别哭,我在这儿。”
依稀之中,暗房似被谁掀开一块屋瓦。
微微的光从顶上投下。
小小的林清樾不认为自己认得这个男声。
可他喊她名字的声音很温柔, 就像对待最稀有的珍宝,轻轻的, 好像还有着她即使摸不到也能感受到的暖意。
小小的林清樾擦了擦眼角,站起身,爬上女人才能坐得高椅,试着去够那落下一抹光的屋顶。
她几乎要碰到了。
可下一刻天地颠倒,她从向上的攀爬转瞬成了往下的堕落。
她再一睁眼, 赫然坐在明净的桌案旁。
手上拿着笔刚刚落下行卷的最后一个字。
带着细茧的手指从她面前将行卷抽走,林清樾偏头一看是父亲。
男人面容清俊,只是受了磋磨, 眉间没了当年探花巡街时的意气风发,但一身胜雪白衣, 依旧衬得他不染半分尘埃。
“甲等。”
男人看着她的卷子道。
林清樾刚勾起唇角,却又听男人深深叹一口气。
“只是刚刚够上甲等, 樾儿,你要答得更好。”
“要万中无一。”
男人从纸上抬起的眼眸, 深幽如渊。
“不然,你怎么赢得过他们呢?”
就在男人说完的下一瞬,宁静平和的书房陡然幻化成寂静的长街,冷硬的刀锋突然从男人的胸口透出,溅出的血将面前的林清樾染得眼前一红。
“父亲!”
“替我活下去,别让我失望。”
林清樾惊慌的呼吸一滞。
她呆呆抱着气息渐弱的父亲,那双教她如何经世致用,兵法谋略的手渐渐生出一道玄铁的锁链,一点点将她缠绕,包裹。
是她无坚不摧的外壳。
也是为她度身定制的牢笼。
任她怎么挣扎,锁链还是一层层将她的口鼻都覆盖。几近窒息的憋闷,她这一次连哭都不能……
直到一段说书声传入她的耳中。
“书接上回,再一次受尽屈辱和误解史郎不再如同幼时,他随身宝剑一抽,当即冲向那叫嚣的贼子。
曾经高大健壮的贼子,抵不住学成归来的史郎一击,轻轻松松,那颗畏惧了十几年的脑袋咕噜咕噜滚了出去。
整座城的百姓随即沸腾。
无数人开始将史郎呼作仙人。
史郎一愣,随后仰天大笑。
“求仙问道困一生,今日方知我是我——”
一道白光闪过,那个无人要的孤儿终于飞升成仙了——”
这是《史剑仙成仙记》的最后一话。
铁链忽然松了松,层层的缝隙里逐渐透出光来,林清樾伸手要碰,却是眼前一花,化作幽光点点。
最终落成萧定安的模样站在她的面前。
她的手里还握着捅向他的匕首,他笑得绝望。
“小樾,你怎能忘了当年你对我说过的话?今日背弃于我,若明日,挡在你面前的是他呢?”
“你也会这样捅他一刀吗?”
萧定安说着,突然带了狠意低头抓着她手中的匕首更往心脏一送,再抬起头时,那面貌竟变了,成了那昳丽得世间难出其二的眉眼。
“梁映……”
林清樾难以置信,渗着血的匕首似烫到了她,她松开手,退了一步。
“阿樾,为什么……我待你还是不够好吗?”
少年喃喃,那双眼至死之时还是清澈地映着她。
林清樾翕动着唇,似想辩解。
可沾着他的血的手不住颤抖,她脚下的地砖没征兆地一空,她猛地坠落进没有底的深渊。
永远无法着落的失控感撕扯着林清樾的神智,不知这样她熬过了多久,一刻、一个时辰还是一生……
男声不复,无人再为她拔除梦魇。
但总算在被自己萌生的失望杀死前,她听到一个女声在耳边若隐若现道。
“樾姐姐……樾姐姐?再这样下去不行,来人,快去请你们太子过来……和景王有要事?那又怎么了?你尽管去叫!”
林清樾蓦地睁开眼,许是太突然,反倒把面前的琉璃吓了一跳。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适吗?”琉璃担心地拿出绢帕一遍擦林清樾额上的冷汗,一边问。
神智还未完全恢复的林清樾怔怔地望向自己所在床榻之上,那刺绣精良用料讲究的帐顶,哑声问。
“我在哪儿?”
“太子东宫。”
琉璃放下帕子,轻道。
“距离周念伤姐姐那一日,已经过了七天,你整整昏迷了七天!还好周念那一刀歪了些,没让姐姐当场毙命,梁映……我是说太子沈映,又连夜召集了所有御医,这才把你从阎罗殿拉回来。”
“姐姐可能不信,他这七日夜夜衣不解带守着你,偏偏你醒了的这会儿……”
“我知道。”林清樾打断了琉璃的惋惜。
“你知道?”琉璃想起什么,惊讶的语气又被压下,“也是,这几日姐姐被梦魇住的时候,都是他哄着姐姐就能好些。”
“琉璃姑娘……那我这还去吗?”
眼瞅见两位贵人话中间隙,刚刚被琉璃支使去请人的小内侍,战战兢兢道。
“去啊——没看见你们太子心尖上的人醒了吗?”
“别叫他。”
先后两句话让刚提步的小内侍又停了回来,无措地看向榻上面色苍白的女子。
琉璃回头,见林清樾眉间一蹙,一下料到她必定因着急喊人而牵动了伤势。
“他刚回太子之位,正是该好好稳固根基之时,不必因我烦扰他。”
琉璃撇了撇嘴,并不赞同,只偷偷给小内侍使了个颜色,转身又挡住林清樾的视线,转移注意道。
“你若见过他夜里守你的模样,就知道你对他根本不是烦扰。”
林清樾闻言果然微微垂眸。
就算没见过,但她也能想象得出。
因为早在日夜相处中,在每一次少年望向她的炽烈眼神中,少年已经一遍又一遍无声地重复过他忠贞的爱意。
可问题已经不是他。
而是她。
林清樾回忆起梦里的失控,不自觉阖起双眸。
“算了,不说这个了。趁你醒着,把缓解蛊毒的药喝了吧。”
琉璃起身,把在外室一直放在小火上热着的药汤端了过来。
刚服完,准备睡下的林清樾耳尖地听到门外一阵匆匆脚步声,那气息也急,几乎没有喘匀,便依然将她的房门推开。
“林姑娘……殿下来了。”
房内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小内侍象征性地通报完后,和使眼色的琉璃一同从房间快步退了出去。
林清樾奈何不得,心中一声叹息后,望向步步向自己走来的少年。
如今的梁映身穿绛色蟒袍,头戴紫金冠,腰佩通犀金玉带,真真切切隶属于皇室的雍容气度扑面而来。那曾看着妖冶昳丽的面容,如今只剩下不可侵犯的凛然和高贵。
他果然很适合这一身。
林清樾还未完全亮出一个笑容,眼前的人却突然甩下那一身矜贵,三步并作两步地在她床边坐下,将她深深地拥进怀中。
那样深,却又那样轻柔。
深怕压到她的伤口,他自己的臂弯宁愿远隔着一寸,虚虚搂上。可又神奇地,好像这样也能揉进入骨肉般,他微微战栗。
“辛苦了,这七日。”
林清樾一怔。
她是有听琉璃说,她这七日十分凶险,尤其是夜中,随时可能突发急症,熬过七日才算平安。
但在生死关头熬下来,对她来说不是头一遭。
可还是第一次听闻,不是你怎么熬了七日之久,而是……辛苦了。
林清樾感觉自己才恢复的神智又要动摇,忙咬了下舌尖,凭一丝痛意,轻轻抵在梁映胸口,将两人之间距离重新拉开。
“你不该在这儿,才恢复太子之位你要忙的事有很多。”
梁映却顺势用他的大掌覆上林清樾的手,轻轻握住。
“是很多,可都不曾有你重要。”
拉开的间隙还是不足,梁映微微俯首,那温热的气息便拍上林清樾的耳尖,附带着沉沉的嗓音,像是陈年佳酿,熏得人莫名飘然。
林清樾实在受不住这阵势。
只能偏过头不看他,随口问些扫兴的话。
“那日之后,萧定安如何了?”
果然,这名字有用得很。
梁映圈着她腕骨的手紧了紧才放下,退开些许距离。
“逃了,带着他这些年不少罪证逃了。禁军还在全京都搜捕他,现下只抓到了周念和其部分党羽,而周念将萧定安的一应罪责都揽了过去,林氏不想暴露太多,有意让周念替死,将此事掩过。”
“怪我,若是我再谨慎些——”
没想到留他一命是这个后果,林清樾低头,自责道。
梁映却蹙眉把她的脸捧了起来,似十分想让她听清楚。
“为何要怪你?人无完人,我知道你只是想给他一次机会,你的好与他的坏,没有一丝相干。”
林清樾避无可避。
梁映的声声字字敲在她的心尖。
像是比她还看得清,她心中所有的不安和积压已久的重担。
又一次。
在梦外,林清樾看到了那一直替她拔除梦魇的光亮。
林清樾阖眼,将身份地位和病痛神伤统统抛去一边,她轻轻向前倒在他的肩头。
什么都没有再说。
梁映对着忽然靠上来的温软,先是一僵,随即他放松了肩膀,手轻轻抚上姑娘的发顶,温声道。
“阿樾,半月之后将举行太子冠礼,届时你若好些了便来观礼可好?”
未等林清樾应声。
门外小内侍的声音又战战兢兢地传来。
“殿下,左相在殿外等候。”
催得真快。
梁映偏过头看了眼门外,知道眼下确实没时间耽搁,小心扶着林清樾重新躺好,和琉璃嘱咐了几句这才出门。
几乎梁映才走的后脚。
小内侍又敲了敲门。
“林姑娘……大学士庄大人前来拜望。”
“庄严?”琉璃才给林清樾盖好软被,“那不是明部的人吗?你醒了这才多久,就赶过来了?”
“明部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林清樾说着又要重新起身,琉璃忙拦住她。
“我们太子可叮嘱过了,他不在,东宫你最尊贵,任何人任何事有关于你的,都得你点头才行,哪能是他想看就能——”
琉璃话说到一半,被已经踏进屋子半步的庄严打了回去。
庄严看上去神清气爽,穿得也不是儒生常穿的深衣而是换了一套方便在宫中行走的紫色朝服,以符合他大学士的身份。
“清樾啊,身体可有好些?”
见庄严熟稔地往榻边走去,琉璃眼睛都瞪大了,放人进来的小内侍只眼观鼻鼻观心,折身出去。
琉璃只能原地生闷气。
想着果然樾姐姐说的没错,太子根基不稳果然不行,明部竟能这样无视太子立下的规矩……
“多谢庄老关心,好多了。”
林清樾知道明部此次在梁映登临太子位上没少帮忙,即使是客套话,也礼节有加。
“虽然你应由暗部管辖,但此次萧定安胆敢混淆皇室血脉一事让暗部不得不重新修整,你的事暂由明部接管。
太子归位,你此行使命也算圆满完成,我同敬之说了,可以将你划到明部,往后你就忘了林樾这个身份,用回林清樾这个名字吧。”
“划到明部?”林清樾一顿。
庄严笑道,“放心,敬之已经安排妥善,往后你便是太史令家的二姑娘,因身体病弱远住佛寺休养,今年才回来。”
林清樾听着听着,不禁失笑。
庄严眉间一拧。
“清樾,你虽有功,但也不可自矜,我们林氏本就该为了皇室,视死如归,不要贪图太多不属于自己
的东西。”
话里有话。
琉璃受不了林清樾吃这哑巴亏。
“什么叫贪图?那是太子心甘情愿——”
庄严并不理琉璃。
可话意却不像之前那样的和缓了。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继续待在太子身边,只能混淆身为太子的心智判断。”
“你可知此次冠礼,因先皇已薨,本应由太卜署择选适宜之字,以昌国祚,可太子却自己择定了一字。”
“明光。”
第094章 第九十四章:掀屋顶
“林清樾, 你敢说这明光二字与你毫无干系?”
温和的外衣于此刻尽数褪去。
庄严目光如炬地盯上女子清丽的面孔。
彷如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可林清樾只是轻轻一愣,随即似想通了什么笑出了声。
对待皇室,如此不敬。
庄严再难忍耐,一声巨响, 他拍案而起, 刚要端起他明部长老的架子训斥, 耳边却听那女声举重若轻道:
“你确定只有明光吗?”
“以我了解, 我们的太子殿下可从未在乎过什么规矩。你若看到了窗子被打碎——”
“那屋瓦必然也已经掀起了。”
果然就如林清樾所料。
下一瞬, 房门外火急火燎跑来一位内侍,请庄严到正殿议事。
庄严瞪了一眼林清樾,见她一派虚弱, 料她暂时翻不出什么水花,便转身跟着内侍去了。
内侍亦是明部之人。
年余六十的老人实在跟不上内侍匆匆脚步, 擦了擦头上的汗,奇怪道:“到底是什么事?难道太子的冠礼又要有别的变动?”
内侍转身,却停也未停,把手上拂尘甩到另一边,另一只手拉着庄严就往前走。
“哪里还是冠礼的事儿啊!”
“是婚仪!太子殿下刚和左相提的, 要待那林姑娘伤势痊愈后,与她成婚。因着皇室章程繁琐,正要左相督促礼部尚书, 今日就开始筹备呢!”
“什么?!”
庄严脑中血气狂涌。
这才明白林清樾适才嘴里说的那“掀了屋顶”是何意。
东宫,议事殿。
庄严刚踏进殿内, 就看见那鎏金红柱旁,左相赵轲正一脸肃穆地站着, 离得最近的是礼部尚书,一脸哭相地看过左相, 继而转向太子所在的书案深深拜道:
“殿下,收回成命吧。别逼左相了,左相乃三朝元老,殿下因婚仪之事,逼死忠臣恐要被史官记载,被后世非议啊。”
竟是到了死谏的地步?!
这招对景王倒是屡试不爽。
可庄严忘了提醒敬之,太子他虽然在国子监和清河宴上,表现得惊才绝艳,进退有度,可他尽数是由那个最善伪装的林清樾教出来的——
“后世之言,与我何干。”
坐于书案之后,雍容华贵的青年把眼前的礼单啪地一声阖上,对着左相赵轲的死谏之举,并未有一丝动容。
“西岚边境蠢蠢欲动左相不管,南方水灾民不聊生左相不管,而我不过是要明媒正娶一人,左相就要生要死,可见左相年事已高,只会舍本逐末。”
青年说到这眸色阴郁凝聚,莫名叫被盯上的人心中一寒。
“如此于社稷无用,左相请便吧。”
扶着红柱的赵轲面色一青。
终归还是被梁映这七日勤于政事,安稳根基的表象所欺骗,把自己架在了进退不得的地界。
“殿下,可否听微臣一言。”
不能真见挚友撞柱死谏,庄严忙躬身上前。
长衡的情谊犹在,青年缓了神色颌首。
庄严脑中划过女子那从未驯服过的双眸,心中定了计谋。
“微臣以为,左相所忧虑并非太子妃人选,而是太子妃资质。太子乃储君,婚事择定之人,将来需母仪天下,此之品德若不能令人信服,往后一样避免不了像左相这般纯臣上书废黜。”
“殿下总不能斩尽纯臣吧。”
说到最后一句,庄严以额触地,声色凄然。
望着案下似是已经退让到极限的林氏明部,梁映微微敛眸。
“那依山长之言,该如何呢?”
……
伤后第十日。
林清樾实在觉得在床上躺得哪哪都疼,顾不及琉璃医嘱,起身在屋子里小步挪动,伸展筋骨。
她所住的屋子在太子寝殿偏殿,地方又大,梁映差人布置得也温馨。不止暖炭香炉,一日一换的新鲜花枝,还有整整两大箱怕林清樾无聊,送来的坊市所有话本。
可林清樾拿起话本时,却找不回曾经读话本的劲头,总忍不住浮现梦里为她念话本的声音。心思不在,变得只想问问琉璃为何几日不见梁映。
意识到这点,林清樾便没再拿起过话本了。
可随便走走,再大的屋子却也只是屋子。
走到了头,折返回来也没能消磨去太多时间。
林清樾走回榻边,撑着下颚看窗边今日宫女新摆上的两支水仙,白花黄萼,倒是亭亭玉立。可惜为了高雅之态,宫女不肯多摆。
两支即使依偎着,受了点窗外寒风便就东倒西歪了。
林清樾光看着,没有伸手救的意思。
幸而一双手臂及时出现,擦过林清樾的发顶将窗重新阖上。
林清樾眼眸划过一丝惊喜就这么转过头,但看到的是一张文静清秀的脸。
“无忧?”
祝虞展颜一笑,替林清樾把两朵花扶好,继而在塌边坐下。
“敲门敲了好几下,你似没听见,我就擅自先进来了。怎么?来的不是他,有点失望了?”
许久没人同她这样说笑,林清樾摇摇头。
“无忧来了,我当然开心。听琉璃说你们帮着太子殿下处理政事,都挺忙的,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祝虞闻言,低下脸笑了笑。
“是挺忙的,假太子遁走后,宫中连带着职位也重新变动。
如今正阳任太子左卫率,负责太子护卫,宋焱任大理寺少卿,这几日都忙着审查假太子党羽。
衙内和道宁则任太子宾客,现下一个负责查对假太子经手所有账簿,一个抽丝剥茧将隶属假太子的产业拔除。大家几乎都忙得日夜不可开交,只能托我带东西来看看你。”
林清樾转头顺着祝虞的视线望去,桌上确有大小个头都不一样的礼品盒子堆成两列,她轻笑着看回来。
“他是知人善用的,无忧你呢?你之才智,应该被他压榨得最狠吧?”
“我?”祝虞移过眸光,“我也尚可,现任太子舍人,每日不至于像他们忙得饭也吃不上一口。”
“太子舍人?”林清樾眉间轻拧。
从七品,虽算作太子贴身之职,但只比东宫的内侍宫女高一阶,无任何权利。
猜到林清樾如此,祝虞抬头宽慰。
“这已属难得。毕竟大燕从未有女子任官,太子因我开例,已经受了左相和其他大臣不少责难。我知女子为官,并非一朝一夕能成,万事开头难,总能熬过去的。”
林清樾却并不觉得事情如此简单。
她指尖轻抬,掠过祝虞青黑的眼下。
“若是真清闲,怎么还一副少觉的模样?可是那些上峰见你是女子,差你作杂事磋磨于你?”
祝虞一颤,有些怕了林清樾的敏锐。
可林清樾却没停下。
“你若是清闲,也不会等到今日才来看我。可是有人特意让你来的?”
“阿樾……”祝虞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当做不知道吗,只要让我在这里坐个一个时辰就好。”
“一个时
辰?”
林清樾定定看着,“能填满一个时辰的事儿也就那么几件,咱俩之间再排除一些,那就只剩下一堂课时……”
还没说完,林清樾的嘴就被祝虞无奈地捂上。
“是,我被叫来与你上课。”
“什么课?”
祝虞从怀中摸出几本簿册。
每册总有一个字相同而刺眼。
——《列女传》《女诫》《女论语》……
林清樾接过册子,新奇地翻了翻。
这些书她见过一次,在林氏时,给她机会从暗部转入明部。因要她嫁于高门,这些书籍便一股脑地拿给她要她熟记。
不过后来因她当天夜里就喝了绝子药,这书她一道点了,化作了因药痛到几近晕厥时,唯一长明的灯。
“上这课做什么?”
林清樾才翻了一页,就见头上来第一篇“卑弱”二字大大地占据案头,只觉得眼珠被一刺,本能阖了眼。
知道林清樾必然读不进,祝虞又把书重新收起来,自然而然道,“自然是因为要筹备你和太子殿下的大婚。”
“咳……大婚?”
罕见的,林清樾猝不及防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
“怎么?你不知道?”
咳嗽的幅度牵扯其伤口,林清樾不自觉拧起眉间,祝虞只能小心翼翼挑个地方替林清樾顺气。
“倒也不能算不知道……”
只是少年那时谈及议亲,她并未想到过今日。
“三日前,殿下执意要与你成婚,左相几人不惜死谏也不曾改变殿下心意。所以现在朝臣退而求其次,说要择定的太子妃,必须端品德,正言行,能为天下女子之典范。”
“眼下你伤未愈,他们派我来每日与你上这言行之课一个时辰,待你伤愈,恐还会派教养嬷嬷来教你宫中规矩和六宫之事。学完便是考验,通过便认下你作为太子妃的资质。”
“资质……”
林清樾不禁重复念了念最后两个字。
“阿樾。”祝虞望着林清樾神色不对,忙开口补救道。“这只是表面上这么说,实则,殿下已经和我嘱咐过。你无需真的去学这些,眼下只要做个样子,应付一下,堵住那些文臣的悠悠之口就行了。”
林清樾闻言轻轻笑了一下,没再追究祝虞手上的书,却突然开口问。
“他最近……好吗?”
祝虞犯难地皱了皱眉,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假太子党羽偶有暗杀不断,西岚输了清河宴后,说要签订的休战条约也迟迟没有下文。加上最近景王又把南边水灾的事情一道扔过来给殿下处理。”
“我见太子书房夜夜长明,想来……不能算好。”
“这家伙总是这样,忙起来就不知道睡觉。”林清樾起身,婉拒了祝虞的搀扶,慢慢走到从稍远处的柜边,拿出一个木匣递了过去。
祝虞隔着木匣就闻见一股浅浅的檀木香气。
“这是香?”祝虞抬头,“殿下他好似不喜焚香,说熏得头昏脑涨,书房之中已经撤了所有香炉了。”
“你就说是我给的,没香炉也能点。”
林清樾语气果断,惹得祝虞一笑。
“知道了,太子殿下一定会用的。”
女子们娴静的人影融在一道,投在木窗之上,将初冬的凛冽都温暖了两分。
树影轻动,像是柔风拂过。
瑶光殿。
华贵明艳的女人坐在棋盘旁,曾经自信落在边沿的黑子已经被白子尽数围堵,只剩一丝气口。
女人手执白子,正将边沿的布局和正中的布局用一子连接,刚落下,她身边便传来一丝小小异动。
她头也没抬。
“人如何?”
“那日秘库,我在旁便已经用暗器改了刀势,不会有性命之危。加上太子沈映对她也极为上心,宫中秘药不留余地的用,岂止是在养伤,以前在暗部的旧疾也一并在调理了。”
“我问的不是身体。”
女人放下白子,眸光冷淡地望向走过来的男子身影。
“她不会也真的对沈映上心了吧?”
“上心也无碍。少年哪有不尝情爱的,可情爱有甜蜜,亦有苦涩。”
“他们二人之间,身份相隔永远如天阙,只需稍微加码,什么都不是的林清樾会知道怎么选的。”
“而那时,你所盼望的终局就不远了。”
第095章 第九十五章:择妃难
懿和十七年, 冬月十五。
天色未明,一双无情的手带着一丝凉气伸进了温暖的被窝,将贪睡的人一把拉起。
“琉璃?几时了?”
发丝凌乱的女子不待人回答,睡眼惺忪地扫了眼幽深乌沉的窗外, 拥着软被倒头又要睡下。
得亏琉璃与林清樾多年生活, 知道她若无事威迫, 就只有一身散漫。忙一把拉起要陷下去的身影, 一本正经道:
“今日是太子冠礼, 你要观礼,自不可能像养伤时睡到日上三竿。”
听到冠礼总算醒了五分的林清樾在榻上坐着醒神,任着琉璃一盏盏点起满屋的烛灯。
依次亮起的烛光最终照亮了房中角落的漏刻, 林清樾一看有些绝望。
“这才丑时一刻,太子都起得没我早吧?”
琉璃边将妆奁里的东西一一摆出, 边答。
“这样的大日子,一整个东宫的人都在为太子忙前忙后,明部那帮小心眼的用这借口支走了人手。只靠姐姐和我,要想足够体面,只能牺牲些懒觉了。”
“或者。”琉璃停下手, 笑着看来。“姐姐就说伤没养好,不去了,我猜他也舍不得怪你。”
琉璃是会拿捏她如今软肋的。
林清樾抿起唇角, 乖乖下榻洗漱。
要想用心打扮,时间是怎么也不嫌长的。
天光渐亮时, 琉璃停下了描绘的朱笔,轻轻道了一句。
“好了。”
林清樾缓缓睁眼, 看向镜中。
镜中女子雪肤云鬓,清隽素淡的眉眼经笔重新勾勒, 犹如远山春生。而眉心正中的一笔朱红花钿,更是让这颜色浓烈明艳,让乍看之人不禁呼吸一滞。
这人也包括林清樾自己。
“怎么?我画得不好?”
一旁的琉璃等了半天没听到一句,不免紧张,事到如今,她们可没有时间重画了。
“这倒不是。”
林清樾回过神摸了摸自己的脸。
许久未看自己原本的容貌上妆,她一直以为自己长得更像父亲一些,可上了妆,竟便有了那个女人的三分影子。
“放心,我今日必让那半月不见的太子殿下看姐姐一眼,魂都被勾走。”琉璃挥了挥拳头,似比林清樾更有怨言。
“用这个金簪怎么样?旁人用得俗气,但姐姐定压得住。”
琉璃兴致勃勃拿起不同的头面,在林清樾还未装饰的云鬓上比来比去。
东西都是梁映在林清樾养病期间陆续送的,皇室内库从优择选,无一不精美华贵。
可林清樾看了半天,还是拿起了妆奁中最素淡的那一只玉簪。
它在其他成套的头面面前单薄寡淡,可林清樾指尖摩挲着簪尾上刻的振翅朱雀,知道它的昂贵。
那是少年还在一无所有之时。
能为她倾尽所有的爱意。
“用它?也行,反正对姐姐的脸来说,用什么都是陪衬。”
……
“奇了怪了,这衣服怎么还没送来?”
赶着时间梳妆好的琉璃看了眼房中的漏刻,时间都快到了定好的吉
时,太子都已经出发了,该一同从尚衣局送来给林清樾的礼服却迟迟未到。
“不会又是明部做的手脚吧?”
琉璃实在耐不住规矩等下去。
“姐姐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着琉璃就拉开了门,却与门外的人险些撞个满怀。
“小心小心,别脏了衣服。”
林清樾闻声走来,看着坐倒在地上仍不忘捧着手上华服的女子,忙弯腰将人扶起。
“无忧?”
祝虞眨了眨眼,看着林清樾明媚的妆容,露出一个带着一点憨气的笑容。
“阿樾的女装真好看。”
“这礼服怎么是由你拿来?”
林清樾看着祝虞鬓角和脸蛋上挂着的一点灰,奇怪地问。可这厢琉璃怕耽误时辰,将衣服匆匆展开,就往林清樾身上披去。
皇室典礼,女子所需的礼服繁复,祝虞马上反应过来,跟着一起帮忙穿戴,边穿边道。
“东宫今日忙翻了天,我见他们忙不过来,便请缨来跑这一趟。”
“可……”
“等会儿再问吧,不然赶不上冠礼了。”
……
沈氏宗庙。
朗朗晴日,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庄严肃穆。
“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
……
高台之上,随唱者高声。
矜贵高大的青年步步上前,穿华衣,束冠巾,最终跪于宗庙之前。
只等冠礼最后一步,加字。
唱者示意皇室之中,唯一的长辈景王上前,只是刚要开口,他面前即将成为燕国最尊贵存在的青年忽然对举起玉簪的景王道。
“请皇叔稍等,吉时未到。”
吉时哪里未到啊?!
唱者被景王侧首盯过来的视线看到冒汗。
可他但凡想解释,太子殿下那冷厉的眸光就直往他身上打转,害他一点也张不了口。
眼看吉时转瞬即逝。
唱者正愁坏之时,特属女眷的观礼席传来异动。
其实动静不大,可满朝文武宗亲都一派安静,女眷的观礼席又只有娴妃一人时,这点异动很难不引人瞩目。
唱者眯着眼看去,好像是一位着宝蓝翟衣的女子,虽行迹匆忙,可不改她端正明艳之色。
她甫一落座,唱者的耳边就传来男子柔了三分的嗓音。
“继续吧。”
唱者咽了咽口水,算是懂了。
原来这位就叫“吉时”。
景王也从观礼席上收回视线,倒未曾介意刚刚的一番等待。
清雅男声缓缓于环壁相撞,回声传荡在众人耳边。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
“曰,明光。”
随着清雅的男声落下最后三个字,白玉簪簪上青年的发髻。
“明光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景王见青年抬头,昳丽却沉郁的面容唯独念及明光二字,才多了两分柔软。
鼻梁上那颗皇室历来传下的薄情痣竟都压不住他回望向一方的温柔眸光。
“呵。”
一声笑意突兀。
似是嘲弄着无知。
梁映侧首,却猝不及防被景王拉着于百官面前,听他朗声道。
“借此良日,另有一吉事宣告。”
“太子正妃虚位空悬,此事关系国祚绵延,明日起将为太子择妃,京中适龄贵女皆可递册。”
百官霎时喧哗一片,已然听得清清楚楚。
梁映拧眉,顾不得礼仪规矩,反手攥起景王并不强壮的胳膊,冷声道。
“此事我不曾知晓,更不曾同意。”
景王嗤笑一声,拉近了叔侄两人的距离,附耳道。
“我亲爱的侄儿,你不会以为站到这个位子上,便能事事由己了吧?你不同意又如何?”
“这世上不在意你沈映喜欢谁,想娶谁,而是皇室太子绝不可能娶一个无关紧要的暗卫。”
梁映猛地推开景王。
体虚的男人捂着胸口轻咳了两声,却笑得更肆意。
“你以为你是不同的,可你的路早在你出生之时就已经定好了。你逃不掉的——”
景王笑着,视线投向观礼席位。
那里刚刚还端坐在席位之上的明艳女子已然起身,身边的两人似是担忧极了,护着她匆匆离开,那身影如同一道雷光,眨眼间轰然消逝。
梁映面色一沉,转身便要离场,可被察觉此意的冠礼宾者庄严拉住。
“殿下,此乃国典,若失仪,这一个月来,您日夜勤勉于政事所服的臣心便前功尽弃了。那往后,便不只是这一事,其他事景王也可名正言顺地插手、操纵了。”
“殿下,三思啊!”
苦口婆心的劝诫,没有一丝假意。
梁映终是克制住了追去的念头。
只是攥紧的掌心下,指尖有血色洇出。
……
“阿樾,你别吓我。”
刚回到东宫偏殿,被祝虞和琉璃搀扶的林清樾便蓦地推开他俩,跪伏在地面,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随后气息渐弱地歪倒在一边,没了意识。
“让开。”
祝虞被眉目严肃的琉璃挤开,只看琉璃从身上拿出一卷银针铺开,飞快地在林清樾身上几处大穴扎下。
须臾等了林清樾呼吸重新恢复,祝虞才敢松下一口气,再问琉璃。
“怎么会这样?阿樾的伤势不是已经好了大半了吗?”
琉璃收回银针,脸上神情却没有松懈。
“这不是因为新伤。”
“她身上现在有蛊、毒、药三种不同的东西相冲,本来是靠她自己调理,维系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但刚刚——”
琉璃思及择妃一事被宣布时,林清樾逐渐翻涌紊乱的气息。
“总之这事很复杂。我与你说这些只是因为我知道姐姐信你,而往后,东宫可能与我们而言再无可信之人,我能信你帮樾姐姐遮掩此事吧?”
祝虞垂眸望向林清樾苍白的侧脸,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随之站起,对着地上血迹道。
“我去弄点水清扫一下。”
琉璃目送祝虞离开,俯身试图将林清樾抱起,放到榻上。
没成想,林清樾醒了。
她苍白的脸上多了两分歉意。
“刚刚吓到你们了吧。”
“哪里是姐姐吓得,明明是那个狗屁太子!”琉璃看着林清樾虚弱的气息,才对梁映好了些的印象霎时跌落谷底。
“他竟要在整个洛京选妃!这和之前说的让姐姐做做样子,应付流程,一点都不一样!”
“你又怎知是他的意愿……他那个位置上,前有明部干涉,后有景王觊觎,这一遭说白了还是因为我是林氏暗部之人。”
“林氏为皇室效忠,千万人性命都比之其而言,无关紧要。又怎会容许我的血脉去玷污皇室,这样林氏还怎么继续当它的林氏……”
“所以,姐姐还是信他?”
“择妃而已,我应付功课和考验还是有些经验的。”
林清樾说着,眸光落到窗台之上。
今日的花枝还没有换。
互相依偎的两枝水仙,一朵枯了下去,另一朵却像多汲取了一丝养分,开得比昨日更好。
第096章 第九十六章:通心意
“殿下莫急, 冠礼虽毕,按章程还得宴请百官,乃施压景王还政于您的第一步,万不能懈怠啊——”
“殿下众目睽睽, 不可中途离席。您之所向万一流传出去, 必成众矢之的, 您也不愿看到吧?”
“殿下——”
“够了!”
月色过半, 喧闹的宴席已然散尽。
至高之位的俊美青年从坐席上抬首, 染着酒气的玉面攒积了太多不悦,于此刻忍无可忍地拂开在自己耳边提醒了一晚上的大学士。
庄严受不住盛怒,踉跄着两步, 勉强得了披着甲胄的臂膀搀扶,才不至于丢了大学士的颜面摔倒在地。
人才站稳, 庄严一抬头便看着太子身影已然向着东宫而去,他又喊:“殿下——”却不料,适才还搀扶着他的铁臂又生生把他钉在原地。
“山长,留步吧。”
话声恭敬却又强硬。
庄严抬头,面前威武高大的青年正是昔日长衡学子, 瞿正阳。
“愚蠢!你可知现下之势,纵容太子耽于情爱,便是陷大燕江山衰败于不顾。”
瞿正阳摇了摇头。
“我只知
, 若没有这份情爱……”
“殿下不会是太子。”
……
夜深寂寥,光影惨淡。
屏退了内侍跟随, 梁映一人走到偏殿屋前。
冉冉烛光,透过纸窗, 柔和温馨。
和着屋外萧瑟呼啸的北风截然不同。
心心念念,未曾有一步停歇赶来的梁映, 指节都挨到了木门上,此刻又停滞了下来,半响也不曾落下。
他忍不住想:
他来得会不会太晚了……
他此刻解释还有意义吗?择妃一事,事实既定,这是他改变不了的……
还有……他会不会太一厢情愿。
或许林清樾根本不曾在意。
她总是有各种理由可以离开。
而高高在上意味的择妃二字,听着就像是她离开的最正当理由。
“再站下去,天就亮了。”
屋檐之上,一道清越女声劈在忽生怯懦的心上。
梁映一愣,从屋前退开两步,抬眸望去。
那一瞬,云消雾散。
模糊的月色陡然明亮起来,一轮满月垂挂屋脊,月下女子亭亭玉立,浅青的纱裙随风飘动,恍如刚刚御风从月宫下凡的仙娥。
她可以选择不停留,却偏偏向他伸出了手。
梁映搭上,下一刻,他就被拉上了她一般高的屋脊之上。
“小声些,琉璃睡了,别吵醒她。”
女子在他身边坐下,擦去所有妆容的眉眼明净从容。梁映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存在。
厚重的,带着男子清浅气息的大氅被解下,围在了林清樾单薄的身形之上。
“身子才好,怎么不好好休息?”
门前的所有踟蹰犹豫化作轻飘飘的一句,落在两人之间。
林清樾笑了笑。
“总觉得你会来。”
梁映指尖动了动,不小心碰到掌心的伤口,他却觉不出多少痛楚来。
林清樾大概不知道。
她的一句话可以给他多少勇气。
“择妃一事,我事前不知,你若不愿,我明日就——”
林清樾温和地摇了摇头,将梁映即将脱口而出的严重后果打断了去。
或许是接下来的话,平日讲得太少,林清樾没再敢对上梁映幽深的眼眸,转而望向月亮。
“阿映,我原本是不信这世上有真心的。”
“不止是我,很多人都不信。”
“因为捧出真心的人,总是要受伤,总是容易被辜负,总是……那个被抛下的人。“
“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林清樾低头,没有看梁映却将他的手拉了过来,将掌心一点点掰开,露出里面的伤口。
“你是我遇见过第一个这么爱受伤的人。”
“太笨了。”林清樾对着那细碎的伤口轻轻吹了吹,试图驱赶当时的疼痛。
满是粗茧的掌心却似承受不住这点力道,堂皇地想要合拢,却被林清越执着地紧紧拽住。
“别总是一个人受伤了,要受伤也带着我吧。”
梁映眼瞳一缩,望着他的掌心上被林清樾递来一本薄册。
没有几页的册子,在夜风中被轻轻翻动。
第一页,是林清樾的小像。
眉如远山,眼如秋水,是她最原本的样貌。
第二页,是她年纪、籍贯、家世。
第三页,是她的擅长和喜好。
这是和择妃所需的登记造册并无二致,所有的她尽数如实地,白纸黑字地写在了这里。
再没有一丝隐瞒。
梁映怔怔看着,却越看越不认识那些字一般。
他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刻。
但真的等到时,他又怕是他的一场幻梦。
青年视线上移,幽沉的眼眸映着女子笑得动人的模样,喉结上下滚动。
突然道,“咬我一下。”
林清樾一时愣住,随后低笑。
她拉起青年的衣袖,露出光洁结实的小臂后,实实在在地咬了下去。
她确信这一口足够有力,至少三日不会褪下印记。可刚抬头,却被青年扶住后脑,用低沉的声音诱哄道。
“再用力些。”
林清樾垂眸,俯身下去,感受着自己尖锐的犬齿在陷进皮肉一厘之后,缓缓刺破,随着青年克制地一声闷哼,血腥味在她的舌尖流淌。
林清樾再抬头,舌尖染着一点艳色收回口中,她没注意对面已经浑浊的眼底和紊乱的气息,自顾自拉起了自己的衣袖。
然后把毫无遮挡的小臂递到了梁映眼前。
“刚刚说了,受伤要一起。”
梁映勾起一笑,俯身凑近林清樾的小臂。
尖锐的疼痛没有如愿袭来。
那是——近乎于吻的吮|吸。
只让林清樾脊背一软。
梁映再抬起头时,林清樾的小臂上只留下一个暧昧的红痕。
不公平的呼声还未响起。
梁映指尖摩挲着那一片红痕,笑着抢先道。
“已经够了,我舍不得。”
初开窍的林清樾耳尖一烫,慌忙地把手抽回,把刚刚动作间差点落在瓦片上的簿册捡起,重新塞到梁映手边,没话找话道。
“你就这么看看吧,这册子过了林氏的手,会改许多。”
梁映没去戳破林清樾难得的羞赧,顺势打开册子仔细看了两眼。
“你父亲是卫渡?”
梁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好像在他前些时日,在藏书阁搜到的应对水灾的对策中见过,言之有物,实乃奇才。
“嗯。”提及父亲,林清樾神色逐渐平静下来,“我也是在十岁之后,因林氏要教导我们经义,才见到他的。但他并不完全听从林氏,也会教我林氏不让学的东西。”
“记得以前你送过我的话本吗?父亲会偷偷替我保管,不让林氏发现。可惜我十四岁叛逃林氏那一年被人告密追上,父亲替我挡了一刀,自此他虽然勉强救活,可终日无知无觉,和活死人无异。”
“所以,你让我为琉璃在皇城外租下的一套院子也是为了……”
“嗯,为了阿爹能安心修养。也因为……她——”林清樾指尖在家世后的林晞二字上点了点。
“在这里。”
幼时的惯性让林清樾无法把林晞称作母亲。
“林氏的父母之间并无情意,我带着阿爹叛逃之后,就是罪身。我还能因戴罪立功出现在这里,可阿爹不行。”
“他不能被她发现。”
“她作为暗部副使,不会容忍叛族之人。”
梁映看着林清樾点着的林晞二字,这才意识到这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她既然是暗部之人,那她怎会成为娴妃?”
林清樾皱眉。
“按理来说,暗部伪装绝不可能化用到与皇室有关的后妃身上,这违背了族规……但她……”
“我对她了解得很少。”
梁映抬起手指,轻轻按了按林清樾不自觉拧得很深的眉头。
“无事,今日知道这些我已经很高兴了。”
“你只要好好休息,择妃的事无须担心,一切交给我。”
……
宣布择妃的第三日。
皇城城门口排满了进宫的大小马车。
都是为了参加今日太子择妃初选。
足足五六十位美人排着队,由宫人领着进了后宫。
本就在宫内的林清樾见机站到了队伍的尾巴,无人察觉出异样的混进了队伍。
“听说今日是由娴妃主持呢,也不知她眼中什么样的女子够格当那太子妃……”
“娴妃又不是太子生母,不过是后宫实在空悬无人,才要她出面。我看还是这太子自身的喜好更重要,早前听闻太子体弱,估计不喜欢性子闹腾的。”
“就是,前太子妃林家大姑娘,据说就是爱好舞刀弄剑,煞气太重才被解除了婚约的。还得是女子四艺,琴棋书画才行~”
还真被队伍里的贵女猜中,一行人由着内侍领到了宫中御花园处,枝枝寒梅从中,空出一片地方,四角分别放置了一床琴,一座棋台,两张桌案。
华美宫装的美妇人正坐在空地前的八角亭内,两边燃起的炭盆将她笼在一片温暖之中。而她身边除了侍候的宫女内侍之外,还有三个
眼熟的身影。
“诸位贵女,今日初试,主要看看琴棋书画四艺如何,娴妃娘娘为了不失偏颇,特请来了三位琴棋书画的大家来做评判。”
“这位先皇最看重的琴待诏,元瞻元大人。”
“这位是翰林院学士,书画双绝的宁舒宁大人。”
“这位是崇文馆掌院,邵安邵大人。”
“技艺若有所准备,多多益善,贵女们请吧。”
随着内侍解释完今日初试内容,待在队伍末端的林清樾得到证实,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是走上了“熟人门路”。
就是不知邵安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崇文馆的掌院了?
那似乎直接能和庄严的大学士并肩了。
林清樾想着前面队伍倒也有序进行。
贵女们有专精一门,惊艳全场的,也有四碗水端平,样样能入眼的。
到了林清樾这儿,拿到了初选通过牌子的已有十六人。
内侍看着她走上前,拿起最后一份簿册,高声宣道:
“吏部南曹林仲之女,林清樾,年十八。”
听着自己新身份的林清樾躬身行礼。
看来梁映是专为她找了个能让她用本名的身份。
“琴棋书画,贵女可想好了?”
内侍在旁问道。
林清樾垂首道,“臣女四样皆有涉猎,请诸位大人不吝赐教。”
话音落下,林清樾抬起脸,女装的面貌显然对几位“熟人”还是有些冲击,只是毕竟历事良多,变化只在眉眼之间,转瞬即逝。
林清樾也正襟危坐,依次在琴台上,棋台和桌案之上辗转而过。
每一艺的结束,都伴随着判别之中甲等的落定和一众贵女的惊叹之声。
林清樾稳定发挥结束,拿到四个甲等的时候,还觉得顺利得过了头。
有些意外明部竟然没有在此为难于她。
偏是这时,等着八角亭中华贵的女人发下通过的牌子时,女人却从美人榻上站起,走到林清樾刚刚写下的字面前,细细端详。
“这字真是不错,我竟看出了风骨,宁大人,这也是您给她甲等的缘由吧?”
“正是。”
“可宁大人,您再好好看看,我怎么觉得这字有些眼熟,与反贼卫渡的字是不是有些像啊?”
林清樾身体一僵。
只听女人妩媚却绝情的声音不断入耳。
“我记得,这卫渡虽说是当年风光无限的探花郎,但任职两年后便被查出与外族勾结,下了刑狱,后又被劫狱逃窜,一直是京中一桩悬案呢。”
“先皇震怒,我还恍如昨日。宁大人你作为卫渡的同窗定是能认得他的字,他字颇有风骨,若不是亲身传授,很难写出其风韵来。”
“当年你坐实了卫渡之罪,想必今日也不会放过这等蛛丝马迹,若悬案依此得决,宁大人必然是第一功臣啊。”
宁舒微微一颤,走到林清樾尽力所书的字旁,又看了一遍。
这一次,他对着女人躬身道。
“臣,确觉得此字与卫渡之字有九分相像。”
女人勾起唇角。
“那还等什么,来人!窝藏反贼的嫌犯在此,速速捉拿!”
第097章 第九十七章:抬贵手
暗无天日的刑狱。
抽动的鞭尾带着一缕血腥味, 被身着官服的男子收回手中。他面无表情地抬眼,绑于刑架上的女子在他手中刚挨过十鞭。
金贵的衣料脆弱至极。
鞭痕重复处,碎布几乎要融到绽开的皮肉之中。
“还不肯说出反贼藏身之处吗?”
林清樾侧头吐出一口血沫,殷红的唇扯出一抹嘲讽。
“何必再问, 这二十鞭难道不是我必受的吗?”
男子颌首, 看似恭敬, 收起的鞭子却随他小臂一抖, 重新狰狞地展开, 甩出一声爆裂的空响。
“姑娘既然心知肚明,那我也就省些口舌了。”
二十鞭。
林氏暗部惩处的老规矩,刚好是暗部研究出的, 能让人痛昏而不至于痛死的临界点。
林清樾自受第一鞭时便察觉到了暗部惩处使惯了的力度和位置,一点也不意外刑狱之中有那个女人的眼线。
想来, 明部所谓的暗部修整,或许从来都不曾有过。她能做到暗部副使,靠得从来不是她的皮囊。
她既然做了娴妃十七年,绝不可能是碌碌无为的十七年……
鞭子再一次扫在破碎的布料之上。
林清樾咬住牙关,将痛声锁在齿下, 告诫自己,这是惩罚她的天真和掉以轻心。
可大抵是旧伤才愈。
她竟不如幼时能保持清醒。
又是三鞭,她眼前模糊之际, 匆匆的脚步在男子一声“住手”后,跟了上来。
“我乃大理寺少卿宋焱, 受太子之命,为查惩鸡贼卫渡一案的提刑官, 此人交由我来提审。”
簇新的令牌随着话声,几乎要贴在刚刚还凶神恶煞甩鞭子的男子脸上。
见状, 男子收手极快。
瞥了左右小吏一眼,三人不待多问一句,一同顿首行礼后,就将这血腥气的牢狱留给了来势汹汹的一行人。
“斋长!”
“阿樾!”
跟在宋焱身后的高瘦男子和清秀女子瞬间窜到了林清樾身边。男子素来嬉笑的眉宇此刻见着透着血色的累累伤痕,再难笑出一分。
林清樾虚弱地勾出一抹笑来。
“道宁,好久不见。”
这还是女装换回后,他们第一次相见。
关道宁此刻却早忘了自己初知此事时的震惊,忙招呼宋焱左右官吏,示意将人放下后,又把自己的外衫解下披在林清樾身上。
祝虞则取了水碗,扶着林清樾坐下后,边喂边自责道。
“他们竟然动用私刑!我们还是来得晚了……”
“但这也是我们按照章程能最快的时间了。殿下现下被左相用‘反贼行刺’为名,困在东宫,人出不来,只能尽力下了这一道任命的旨意,让我们先保下你。”
没有关心则乱,宋焱更冷静。
他看着林清樾的眼睛,想得不是她的惨状,而是如何解决眼下的问题。
“要想尽快离开这里,你要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你可是被诬陷与卫渡相识?”
林清樾拢过衣衫,沉默地摇了摇头。
宋焱眉间拧起,又问。
“那是你受制于卫渡?”
林清樾继续摇头。
连续的摇头,让从未把林清樾与谋逆挂钩的两人神情逐渐严肃起来。
关道宁更快反应过来,站到宋焱面前对他道。
“那无法证明清白,那就交出一个他们想要的‘卫渡’了……”
林清樾轻轻叹息,又一次摇了摇头。
“他们之中,有人能一眼辨出真假。你们若随便寻人来替,是瞒不过去的……”
宋焱被气笑。
“那照这么说,除非你也“被劫狱”才能离开了了?”
林清樾无力反驳。
不是如此绝境,林氏也不会拿来制约她。
“不。还有一个法子。”祝虞忽道。
柔婉的女声却坚定如磐石。
“我们还可以证明卫渡不曾谋逆。”
宋焱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手上有确切的证据吗?”
“若阿樾所学,尽数是卫渡所传授,那我愿意相信能教出这般文风的人,绝对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叛国谋逆之人。”
林清樾微微一怔。
关于父亲谋逆一事,她都不曾详尽地了解过。只能从相处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父亲对仕途表露过不甘。
还有对林氏的憎恨。
可这不能说明什么。
“诬陷最难翻案,而且已经过去十余年,人证物证或都已销毁了,你一个从七品的女官,纵使加上我从四品的少卿,要让这个法子成,你可知到底多难?”
宋焱望着祝虞倔强的模样,头疼地扶额。
“事情做了便有痕迹。你不想查,我便自己查。 ”祝虞转头看向林清樾,身着官服的她,英姿飒爽,生机勃勃。
“阿樾,这一次,你来信我,我会救你出去的。”
几人送林清樾回了牢房,又向她问了一些关于卫渡的事后才散去。
牢狱之中,没了那么多生人气息,便一下显得森冷起来。
可林清樾裹着关道宁留下的外衫,坐在枯草之上,却不觉得难熬。她甚至心里攒生出一点暖意,不自禁地想:
或许,这一次。
林氏不再是算无遗策。
只是林清樾刚想靠着墙壁小憩一会儿,突然从背后的栅栏之中,林清樾的脚腕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抓住。
“你不会觉得你还出得去吧?”
林清樾敛眸,靠着这熟悉的话声,才勉强认出对面那一团血污构成的人影,竟是周念。
“林氏的人,什么都不是。”
“全心爱上一个人,更是分文不值。”
“哈哈哈哈哈,你最终会和我一样,和我一样!像不曾存在过一样的死去!”
女声说着像是痴狂地大笑,又像是哭声。
林清樾想起梁映随口提过。
周念被抓,不是在当时的秘库地宫,而是更远一些的皇城外。
被萧定安当作挡箭牌和诱饵,扔给了前来搜寻的禁军。
若是没有萧定安,以周念在暗部训练的身手,绝不会轻易被抓到。
而此时,林清樾的气力竟比不过受刑多日的周念,挣不开她的桎梏,林清樾想了想,沉声道。
“他和萧定安不同,我和你也不一样。结局自然也不会一样……”
“一样的,都一样的……”
“谁让我们是林氏、誰让我们是女子……我们生来就无关紧要,无人会在意我们的生死……”
周念喃喃着,松开了林清樾。
可那自言自语,从白日到黑夜不肯停下,像是要把它念成讖语,化作锁链,牢牢束缚住林清樾的每一寸呼吸。
而偏偏,牢狱时光不知几何。
即使有宋焱作为提刑官,林清樾不用再受无端的刑罚之苦,可却也只能指着送菜的时间勉强感知到时光的流动。
当林清樾用石块划下代表一日的一笔,她指尖划过之前的痕迹,算出这是她待在牢狱的第七日。
牢房传来门口锁链撩动的声响。
重重的火光毫无征兆地突然攒聚到一起,将幽暗的牢房照得亮如白昼。
“你倒是哪里都能过得自在。”
待眼睛适应了光线,林清樾才从看清在重重火光后走出的宫装美妇人。
“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看看你知道错了没有。”林晞嫌弃地扫过阴暗潮湿的牢房,没有再多靠近身处其中的林清樾一步。
“你身为我的血肉,我不会真的杀你。只要你乖乖地认了错,我甚至可以给你一直想要的真正的自由。”
林清樾冷了脸色,松下手中石块,自如地坐回了地上用枯稻草铺成的睡榻上。
“我不需要。”
“不需要?”林晞轻笑了一声,“那你需要谁?是那个被左相和景王逼得离不开东宫一步的太子?还是你培养出来的忠心耿耿的小女官?”
随林晞抚掌两声。
一个单薄的身影被侍从捏住两头肩膀一路提来,最终摔在林清樾的眼前。
曾光鲜的官服被换成了和她一般麻布囚服,后臀处的血肉模糊,人抱到怀中,气息竟微弱地不能察觉。
“无忧?你对她做了什么!”
林清樾难以相信,前两天还生机勃勃的人怎么转眼就成了这般气若游丝的模样。
“你可别瞪我。我可什么都没做,你还得谢谢我,若不是我,现在她可就死在那帮男子的嫉妒心下了。”
见林清樾还是不肯示弱。
林晞没多少耐心地又解释了两句。
“她为了帮你查证,这段时间上上下下可没少得罪人,虽说这朝野之中,才能兼备的硬骨头也有熬出头的。”
“可那也都是男子。”
“大燕立国这么多年,文臣权势与日俱增,他们可从来不曾被一个女子的才能碾在脚下。平日把女子妒心算在七出之条,其实男子这点倒也不逊色于女子。”
林清樾望着林晞不再掩饰的对身边秩序和规则的厌恶,心中渐渐茫然。
“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晞轻哼了一声。
“你太天真了,你以为用你的法子养出一个明德的太子就能改变这个国家?这个世间?”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林晞点了点林清樾怀中的年轻女官,“她算一个,还有那个被困在东宫,你以为你们深爱两不疑的太子也算一个。”
“我知道你的脾气,随我,固执、强硬,不是亲眼所见,不会相信。”
“所以,我可以亲自带你去看看。”
……
大燕皇城。
多少人可望不可及,权势的至高之所。
如今林清樾跟在林晞身后,眼看着她穿行在皇城的密道之中,犹如在乐游原踏青一般自如随意。
按理,该是皇城之中看守最为严密的东宫,此刻在林晞的带领,他们也不费吹灰之力地,没有惊动任何守卫,就站在了东宫寝殿一墙之隔的暗道中。
透过挂画的针孔,得以窥见东宫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殿下,她不过就是暗卫罢了,林氏这样的,能为殿下赴死的暗卫要多少有多少,何必执着她一人呢?”
左相赵轲语重心长地对着倚坐在榻上的青年道。
青年没有说话,只一双阴沉眸子死死盯来。
赵轲后知后觉地噢了一声,从手中的瓷瓶倒出半颗药来,喂了青年服下后,又重新毕恭毕敬地站回原位。
“殿下,不要如此看老臣。老臣也是看殿下绝食三日,这才出此下策用药让殿下得以保全千金之躯啊。”
服下药后的青年勉强有了控制自己口舌的能力,冷笑道。
“你们林氏都如此一手遮天了,干脆这皇位你们自己来坐吧?”
“殿下说笑了。老臣自知这逾距大逆不道,此难过后,殿下要杀要剐,老臣都没有二话。”
“难?你倒知道有难,萧定安之过被你们林氏一手抹煞,如今他逃到西岚,与西岚合谋攻打禹州在即,你却只在乎我要娶谁?”
“殿下,正是因为战事将起,您是太子,作为一国之本,血脉传承便等同于国家大事。林清樾此女,一是林氏血脉低贱,二是她不能生养。实在不堪殿下如此看重。”
赵轲说着,寝殿殿门被推开,走进数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只是女子们眸光黯淡,神色迷蒙,虽乖巧听话,却不似清醒之态。
“殿下年轻,应该有能为人所不能为之事的意气风发。胸襟也不会只有儿女情长那么狭隘,我为殿下备了此次择妃中的上上选……”
梁映警惕地盯着步步走进的赵轲,和他身后的一众女子,“你要做什么?”
赵轲走得越发近,到了烛光也照不亮的地方,一直慈眉善目的眉眼蒙上一层阴翳。
“殿下便试试吧,一位也可,七位也行。她们无论家世才情都只比林清樾更好,殿下试过就会明白,女人而已,做不得稀奇的。”
话音落下,赵轲停下脚步。
他身后的女子越过他,一个个往青年的寝榻上爬去,她们毫无意识,一会儿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一会儿又去撕扯青年的衣襟。
而青年也渐渐面色潮红,胸口起伏,显然是刚刚赵轲喂下去的,不止是解除青年全身麻痹的解药那么简单。
一墙之隔的林清樾闭了闭眼,怒声道。
“够了!让他们停下!”
林晞眉目冷淡,丝毫不在意林清樾这点无用的愤怒。
“还不够吧?你还没有看到呢,就算坐在这个太子
的位子上,他也一样什么都改变不了。”
正说着,跟着她们的话音。
那头的青年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你们林氏要的,从来不是我。”
“你们要的是血脉,是繁衍。”
青年笃定的语气下,整个世间都为之一静。唯有塌上被人带来的女子们,什么也听不懂,只遵照指令贴近青年身边。
温香软玉,唾手可得。
榻上的青年却眯了眯艳红的眼尾,眸光痴痴地凝望向衣袖垂落后的光洁手臂,像是留恋,又像是告别。
然后,下一瞬,青年眼底骤然变冷。
“可偏偏你们找回来的是我。”
攒聚到此刻的力气终于足够他抬臂将离他最近的女子头上的银簪拔下。
在他神智被药物覆盖的那一霎,尖锐的簪尖在赵轲气定神闲之中,猛然刺向自己的脖颈。
堂堂太子竟要自戕?!
“我说,够了!”
陡然被内力破开的墙面,一只骨节上满是血痕的手伸了出来,在簪尖夺人性命的千钧一发之刻,握住了那拼死而去的男子手腕。
赵轲眼睁睁看着,那手臂周围最终所有的墙体尽数被砸开,本该身处刑狱的脸出现在了东宫寝殿。
“林晞!你明明答应过我!将她处理干净!”
赵轲气急败坏地看着在林清樾身后走出的美艳妇人。
“噢?我答应过吗?”林晞歪了歪头,看着赵轲铁青的脸色,在他爆发的边缘找补道。“噢,我是答应过,我也做到了不是吗?”
“给了你七日,你都没让太子妥协,如今还闹得这般要死要活的样子,明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你们暗部是要反了天吗?”
赵轲骂声刚起,林晞却看也不看他,只扭头对着把昏迷的太子殿下护在怀中的林清樾。
“林清樾,今日你救得了他,不代表你每一次都能救得了他。”
“这样的世间,要想改变,只有一个方法,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林清樾低着头,正试图抽去男子手中银簪,可他握得很紧,用力之间,小臂处衣袖被蹭开。
——两排清晰的噬痕赫然在目。
银簪叮啷一声被丢在地上。
真是笨啊。
总也教不会照顾好自己。
轻轻将青年衣衫整理好,林清樾又抬眼扫过这一片神色恍惚的女子。
这些人的脸,她都认得。
将门之后、洛京才女、公侯府最后独苗…… 每一个在家中都是千宠万娇,都是民间女子求神拜佛想要转世投胎……
可没什么不同。
都是无关紧要的玩物。
林清樾把女子们一一点去睡穴,见她们一个个如无根落叶零落倒下,她看向林晞。
眼眸平静无澜。
“我知道了。”
“我会按照你的意思去做的。”
见林晞弯起唇角,她又蓦地上前一步,看向赵轲。
许是刚刚她亲手破墙的画面太过震撼,赵轲本能对暗部训练出的怪物惧怕地后撤了一步。
“我知道你希望我消失,不再迷惑太子心智。”林清樾继续往前走,知道赵轲退无可退,贴上殿内红柱。
“我可以应允你。明日让他来牢狱,我会亲自断了他的念想,但你——”
林清樾回过头所过榻上、墙边所有凌乱。
“我要你把这一切恢复成原样,一切从哪儿来的回哪去。而你自书请罪,让太子决意你的去留。”
“老夫凭什么要听你的?”
赵轲冷笑。
“凭什么?”林清樾像是不理解为何有人不懂一加一为二的前线道理,微微偏过头。
“凭我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去死呢?”
赵轲呼吸一窒。
林清樾没有点名道姓,也没有用目光去确认,她就这样堂而皇之把他们心中最为惧怕一事宣之于口。
“好好好,不愧是我的血肉。”在旁看戏的林晞忍不住鼓起了掌,迎着赵轲冒着寒光的视线却不以为然。
“没有后手就得乖乖认栽,明部是该换人管管了。”
“林晞!你暗部凭什么置喙明部——”
赵轲刚要摆出明部副使的架子。
可林晞却烦不胜烦地掏了掏耳朵,转身率着暗部一行人从原路返还,林清樾脚步最慢,跟在最后。
眸光从床帐之上移开后,人也彻底消失在暗道的阴影中。
迟了一步赶来的庄严看了看突兀的洞口。
“敬之,你真的要听那个疯女人的话吗?”
赵轲沉了脸色,瞥过青年的睡颜,他发狠的模样犹在眼前。
“再怎么疯,还是得要吃玉玲珑。她疯总好过动不动自戕的疯太子……就按他们说的去做……”
……
清晨的光洒进安静的殿内。
梁映单手抬起试图遮住这一缕亮光,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了。
他猛然坐起,想起了昨夜之事。
回首四顾,宽敞的床榻除了他盖的这一隅,齐整干净,别说女子,连多余的一根头发丝都不曾看见。
不及穿戴整齐,梁映仅着里衣踏出了殿门。
也再无禁军阻拦他。
一直到了廊外,才看到内侍和宫女守在两边,不过只是看他穿着单薄,才忧心地前后跟了上来。
“殿下昨夜下雪,晨间寒气重,穿得如此单薄可如何是好?”
“左相呢?”
“左相今日一早便递了请罪书正自罚跪于殿外,殿下可要去看看?”
梁映眉宇凝起,沉吟片刻后道。
“让他跪着,备车去刑狱。”
……
脚步声一点一点接近牢房。
林清樾靠在墙头,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阿樾,我来晚了,我现在就救你出去——”
梁映在锁链被狱卒解开的一瞬,便踏步走进了这阴暗潮湿的牢房。
整整八日未曾洗漱,满是脏污的囚衣梁映全然看不见似的,单膝跪下,张开长臂便要将那单薄的人影拉进怀中。
可那人影不曾应声。
在最靠近的那一瞬,将他轻轻推开。
梁映愣了愣。
黯淡的墨发随着主人往前深深一拜,扑在金丝绣蟒的锦履旁,和周边尘埃融为一道。
“太子学业已成,我已无用,请太子高抬贵手。”
第098章 第九十八章:杀灭口
梁映看不到林清樾的神情。
她一句高抬贵手像是世间最锋利的剑, 轻而易举就划碎了他默认的一切,心口那一霎倒不似痛,而是分辨不清的茫然。
他本能地迎上去。
眼角眉梢,毫不在意地向她示弱。
“阿樾可是在怪我?你生气都是应该的, 只是……只是不要说这样的话……”
可梁映上前一寸, 林清樾便膝行后退一尺。
他心口渐渐凉下。
只听女子伏低着身子, 话声落在冰冷的地砖闷闷传来。
“之前哄骗殿下, 是清樾得寸进尺, 妄图那太子妃位。这几日牢狱之灾,清樾算是明白自己实在是没命享这福气,还请殿下看在书院情分上, 放我一马吧。”
她说着,臂膀像受不住地上的阴冷微微颤抖。
附着其上的血痕跟着刺目。
她在恳求, 在博可怜。
梁映从没见过林清樾用过这幅口气。
可她偏生没有一点破绽,就像在书院初见时她众星捧月的耀眼,让人只觉得她天生如此。
单薄的人,越看越陌生。
真真假假,从第一次见面之时, 便充斥着她的全身,他大概从来没有一次是真正抓住了她……
永远够不上的指尖追到了尽头,在女子退无可退时, 却停了下来。
他看得出她的不愿。
那铁证一般的事实若细线,一圈圈缠绕在他的心口, 缓慢地束紧,这本是漫长的窒息, 若他不想承担,当场离去, 他便可以苟活在这一刻。
可他向来是不怕死的。
指尖改道,扶起女子的下颚。
逼得她那双素来沉静温润的眼眸抬起来,看着他。
看他将自己的衣袖撩起,露出那专属于
一人的深刻印记,又把簪得好好的发一把扯下,露出那就算及冠,也不曾解开的两根长生辫。
矜贵的太子殿下三两下便把自己添上了两分疯癫,他身后侍从惶然害怕,可他们看不见的是——
太子那双乌沉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威迫。
只余沉重的期然,映着重重火光,闪烁可怜。
“你说,此前种种,皆是骗我?”
林清樾眨了眨眼,似一点没有被眼前景象触动,也一点不知,她的话只要说出,他就会信。
她就这么极轻极快,没有一点犹豫道。
“是。”
逼仄的牢狱间,静得似没有人呼吸。
“……呵。”
良久沉默之后,梁映轻笑了一声,他的眸光来回扫着林清樾的脸,最终指尖收起,四指收拢盖在了那一双说着这话时也坦然明朗的双眸。
“那你真是长了一双极会爱人的眼睛。”
一片黑暗之中,林清樾在看不见此刻的青年是怎么样的神情,只知她的眼睫在那厚实的掌心之中刷过三下,掌心才撤走。
“让她走!”
青年字音重重落下,像是带着再也不想见她的决然和怒音,吓得狱卒登时带着一串钥匙跑到她的身边。
光线涌来,她再看清时,只来得及捕捉到从牢狱房门掠走的一片华贵衣角。
还有她手上脚上尽数被解开的镣铐-
太子车辇离进东宫还有二三里。
殿前,两边宫人用身体支起的围障后,一紫色官服的花甲老人揣着手炉舒服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梨木椅上。
不一会儿,他的身边匆匆走近一位内侍,一番耳语之后,老人捋着胡子轻笑着。
“竟真恩断义绝了?那便按计划——”
老人笑眼闪过一抹厉色。
“杀了吧,这种祸水留不得。”
内侍应了一声,老人也顺势站起身,伸了伸筋骨后,对周围宫人道。
“都撤了吧,估计再有一炷香就该到了。”
宫人们领命各自散去,赵轲悠悠在殿前跪下,做好样子。忽而他鼻尖一凉,抬头一望,天际不知何时攒聚了阴云,万千点白雪骤然而至。
片刻而已,地上的老人眼睫肩前都累起一层白霜。
养尊处优惯了的骨头也被寒气肆虐得处处叫疼。
从城门到东宫按理用不了这么久,老人抿着唇,略一招手,东宫内侍听话上前。
“去看看殿下到哪儿了?”
匆匆脚步声在耳际一连串响起,却不过十几步,便又停下了。
赵轲刚一皱眉,独属青年阴郁低沉的语调缓缓响起。
“不用看了,孤就在这儿。”
正是姗姗来迟的太子殿下。赵轲心中一跳,缓缓回头,却不免因眼前之景涌上一抹骇色。
那刚刚被他支使出去的内侍正被身穿甲胄的男子一刀横砍在腰腹,抽刀的那一瞬,血色喷飞在持刀男子的脸与身上,可却不明显,因为那甲胄之上早已沾满暗红。
男子麻木地收刀,内侍的尸身无力地倒下。
染着血的拥挤地面被重新腾开,一只纤尘不染的鞋履缓缓踩过。
赵轲咽了下唾液,看向走来的青年。
他该是熟悉的,因青年归位后,就由他步步引导、操控。他虽性子沉郁固执了些,可不得不说,他在长衡所处的时日里,君德、礼制被教化得很好。
就是因为太好了,才能比想象中的更简单地,用政事和大义就能绑住他。
可现在,青年峨然立于天地间,散乱的黑发在冷风中放肆无惧地翻飞着,一身单衣不整只粗糙地拢着一件薄紫狐氅,礼节规矩荡然无存。
一双眸子更是宛若被失去了铁链束缚的野生的兽。
凶相毕露。
“殿下,这是……?”
尽管胆边寒气渐升,赵轲依旧撑起笑脸,只当是青年情意被负的脾气。
一个无关紧要的明部内侍而已,杀就杀了。
青年并没有回答的意思。
乍看沾惹疯意的人却异常平静地走了过来,抽走了赵轲手上的请罪书,一目十行地看过又阖起。
他睥睨着这位三朝元老,幽幽道。
“虽是请罪,条条看来倒都是左相为国鞠躬尽瘁的苦心,看来左相定能青史留名呢。”
赵轲惯要接话,耳边青年话锋却陡然一转。
“可错就是错,左相既然如此大义,那孤便替左相担了骂名,三朝元老,左相便就做到这儿吧。”
“殿下!”
赵轲像是没有听清那几个字,沁满寒气的膝盖再也跪不住,他扶地要起,可一把还带着血气的刀更快地挥向了他的脖颈。
“左相小心些,正阳这刀刚斩完东宫一批禁军,杀气丰盈,嗜血得很。”
斩完东宫禁军?
赵轲一顿。
那可是明部养出的一批最优秀的武卫。
怎么可能死于小小侍卫手中——赵轲重新望向对他拔刀之人,却被其眼中的狠色一怵。
他记得这人,被任命卫左卫率都统,但有禁军在侧,徒有武职虚名,整日无所事事。他只当是得道鸡犬……在他幽囚太子那两天,这都统甚至不曾有一点抵抗,弃主而逃……
如今看来,哪里是背弃。
赵轲从太子身后数百侍从,收回眸光。
这只怕是他登位时就开始的绸缪……
可为何是今日?这时机还不够成熟……
脑子一转,赵轲就有了答案。
“殿下,林氏为皇室鞠躬尽瘁百余年,您今日就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如此自断羽翼?殿外难道不知这东宫之外,景王是如何虎视眈眈?西岚又是如何希望大燕分崩瓦解,不攻自破?”
“所以呢?林氏若真如此了不起,又为何让大燕落得这内忧外患之境地?”
耄耋老人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青年冷笑一声。
“呵,别自视甚高了,你也亲自尝尝身为无关紧要之人的下场吧。”
锐利的刀锋眼看要拉开一道血口。
赵轲阖眼,厉声道:
“也好!有妖女陪葬,老臣不算枉死!”
老朽的皮肤上刀口才洇血几缕,刀刃猛然被人打落。
“你们的本事杀不了她。”
赵轲捂着脖子上的血口,对着看似笃定,实则握刀的指节正缓缓流淌着鲜血的太子,亮出扳回一局的笑。
“殿下,还是不够了解林氏。”-
林清樾活动了一下初被解开镣铐的手脚。
隔壁牢房似比她更难以置信。
“他……就这么放了你?”
周念透过间隔的木栅喃喃道。
“是啊,因为我不想。”
林清樾一点也没有求来一线生机该有的战战兢兢,迎着周念跟随而来的眸光,她还拿出一丝余裕解释。
可周念却被她的话点燃了心中的燥意。
“你不想……?哈哈哈因为你不想??”
周念大笑着。
“林清樾,你这话说得好生傲慢啊。他知道你是如此恃宠而骄的人吗?”
“恃宠而骄?”
林清樾对周念选的字词愣了愣。
好像是有点。
“来,用饭了,这是今日的饭。”
牢房长廊传来叫嚷声打断了两人。
周念轻哼了一声,看着走到林清樾牢房前要端饭进来的狱卒,嗤笑一声。
“她还要吃什——”
话音未落,周念捂住口鼻猛得后退三步。
只因隔壁牢房之中,被推进来的饭菜中忽然炸开的一层浓郁粉烟。
周念退,是她多年暗卫的本能。
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专门克制林氏血脉的“永夜”。是景王与林氏多年交锋之中研究出的秘药,可以霎时催发林氏之人身上的病症。
但凡中了这种药粉,没有解药,就会从丧失五觉开始,最终让人于最浓重的无知无觉的绝望中折磨着死去。
这药对林氏几乎无解。
牢房逼仄,这般浓度的药粉撒开几乎看不清被药粉罩住的人影。撒药的人缓缓将身边的刀抽出,试图确认药粉中心之人的状况。
“怎么一点声音也无?是药效不够?”
“怎么可能?外面那些暗部的人可无一例外都中了此招,她定是已经痛晕过去了。”
不是景王的人?
逃无可逃的周念跌坐在墙脚,转而想到了什么,失笑出声。
“林清樾,你看吧……就算他和萧定安不同又如何,你还是林氏之人,无论你怎么逃也逃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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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吗?”
缓缓落定的粉色烟尘中,女子平静的声息蓦地传来,那耳力好到角落里的呢喃也被听得清清楚楚。
这哪里是中招之兆?
一路皆靠药粉,武力不强的明部二人对视一眼,不再顾及挥刀就往烟雾之中砍下。
可强有力的一记准确地劈在他们的手腕之上,两把利刃转瞬被震落在地,而女子纤细的身形也缓缓从烟雾之中钻出。
她足尖一挑,其中一把便被掂到了手中。
明部前一刻还必胜的姿态霎时成了被刀刃直指的弱势。
“你没事?怎么可能?你服了解药?”
“不对!就算解药也要提前服下才行……除非……”
其中一人猜出了什么,他睁大了眼看着五感俱敏锐,没有丝毫被药粉影响的林清樾。
“除非,你已摆脱了林氏血脉的诅咒?!”
可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林氏几百年都不曾摆脱的宿命啊。
第099章 第九十九章:磨刀石
阴沉的天际源源不断洒下雪花。
洁白落在瞿正阳训练出的虎卫黑甲上, 对比鲜明。他们年轻却缄默,是全凭自己本事走到这里的贫苦子弟。没有错综复杂的根系,全心全意效忠那一位愿意给烂泥中的他们一丝希望的主君。
与禁军交锋,他们亦有死伤。
但此时此刻, 他们鸦沉地守望在青年太子身后, 全然没有一丝怯意。
只需青年一个眼神, 就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 顷刻也可杀之。
可青年不许。
在左相略占上风的气势下, 东宫殿门先打破了凝滞。
噗通一声,一个粉衫宫女被人一把从殿门外推到殿前的雪地之上。
那毫无怜香惜玉之情的动手之人正是新任的大理寺少卿,宋焱。
“殿下, 微臣在来的路上逮到了一条漏网之鱼。”
宫女伏倒在地,泫然欲泣, 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可宋焱一点也不吃这一套。
“他们未能料及殿下后手,我看她一路直往东宫,被宫内满地禁军尸身吓到了才仓惶奔逃,被我抓了个正着。”
瞬息而已。
被威胁的青年眸光一转, 便洞悉了端倪。
“想逃?是这消息我听不得?”
适才还被青年用手掌拦下的刀刃,竟就这么抓着重新逼近赵轲,殷红的血顺着刀刃割破他的血肉淌下。
雪天之中, 这血的凉意漫进赵轲的脊髓,冻住了他的口舌。
不得不承认, 他实在低估了这在民间流落十七年的太子。
在高位太久,看多了公卿权贵在矜贵稳重的外表之下, 各个保全自己,以自己为先的私心, 很难再遇见不怕玉石俱焚,充满了自毁疯意的无畏。
他以为林清樾只是太子软肋。
却没想到,更是触之则死的逆鳞。
口鼻分不清谁的血气更浓重,赵轲终究不敢与太子比疯,他阖眸对那远处宫女下了许可。
“说吧。”
宫女眨了眨眼,衣袖拂过之间,捂脸哭泣的手冷漠地勾去脸上的泪痕,白兔变为猎鹰,猎物成了猎人。
“刑狱传来消息,毒杀失败。”
“什么?那长夜真的对她无用?”
赵轲喃喃自语,神情凝重。这模样不似他一时轻敌的懊恼,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后怕涌上他的四肢。
他梗起脖子,即使刀刃迫进更深处,他也不再避退。
“殿下不能再耽搁了,必须立刻传令,诛杀妖女,否则我大燕危矣!”
赵轲把情况说得十万火急,但梁映却只是将刀刃往上抬了抬,语意阴沉。
“你说什么,孤就该听什么?”
老人吃痛地扬起头,不再隐瞒。
“我说过殿下对林氏知道的太少了。”
“林氏一族,天生缺陷,子嗣十岁后头风之症显现,此后还会逐渐丧失五感,活过成年者寥寥无几。幸得燕国开国皇帝沈氏研制出一种名为玉玲珑的秘药,能克制此种病症。”
“而与玉玲珑药性全然相反的就是‘长夜’,一旦林氏之人沾上,即刻便会发病,在无知无觉之中绝望死去。”
听到这里,梁映指尖微微攥紧。
他脑海蓦地窜过一幕——火舌交缠的林间,听不见他喊声的林清樾,在他面前用刀尖抵上喉口……
赵轲却没有察觉,话声越发沉重。
“此药本是景王为抵制林氏暗自研制的,明部在交锋之中收缴了一些,在试验过程中,没有林氏能不靠吞服过量的玉玲珑熬过此药……”
“可玉玲珑珍贵,牢狱之中妖女绝无可能备下,但现在她竟安然无恙,那便说明老臣多年来设想过的最可怕的谋局是真的——”
老人缓了缓,就算他任岁月冲刷走到了这把年纪,但对这样的谋算还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才看着青年一字一顿道:
“当年先皇先皇后之死或出自她之手。”
“先皇?”梁映想起自己所知的生身父母那一点可怜的事迹,“你说是十七年前那场宫变,她才刚刚呱呱坠地,如何杀人?”
“她杀不了,但若是她的母亲为她动手呢?”
“宫变之诡,老臣当年便疑惑。那日的秋狩猎场布防固若金汤,那刺客到底是如何突破防线,杀到猎场中心,又得是多高的武功能在明暗两部和禁卫的追捕之下,毫无痕迹地带着两具尸首消失无踪……”
这暗示明显,梁映皱了皱眉,不信当时的左相思虑不到这一点。
“内部细作,混淆视听这一疑点需要十七年?”
被质疑的赵轲只是略略摇头。
“若是常人自然可以这么排除,可查过禁军之后,只剩下林氏的明暗两部。林氏怎么可能会兴起诛杀皇室血脉之心呢……”
这样的话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
自梁映知晓林氏存在以来,每一个林氏之人,都口口声声对他说,他们至死忠于沈氏血脉。
可这生死堆砌下的忠到底是什么?
梁映垂眸,眼前晃过了赵轲站在榻前,不顾他意愿,也要他留下子嗣的那一瞬。
隐秘的直觉忽然串成完整的线。
“你们林氏赖以生存的秘药究竟是什么做的?”
青年几乎一针见血。
赵轲既欣慰又阴鹜地牵起一抹笑。
“殿下恐怕已经想到了吧?”
“没错,玲珑心最重要的一味药引便是沈氏嫡亲一脉,心甘情愿的心尖血。”
“林氏也自己尝试过无数种法子研制玲珑心,但没有沈氏,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谁不想选好好活着,所以保住沈氏是我们生来便注定的宿命。但眼下,您看,宿命竟被打破了?这是万中无一的运道吗?”
“不。”赵轲冷下脸,“这是蓄谋已久的局。”
“林晞当年在暗部之中,便是个异类,拒了明部,去做暗部副使我就该猜到,成为后妃,接近皇室是她的第一步。”
“而研制药物绝不是一朝一夕,就算林晞再拼命,看到了研制成功的希望,但这一路所耗费的时光是改变不了。恐怕这药研制成功时,对林晞这样已经病症深重的躯体来说太晚了……”
“唯有子嗣,才能为继。”
赵轲说完对着青年深深投来一眼。
“殿下,我已把话讲明,再不铲除妖女二人,以她们的野心,暗部叛离近在咫尺,大
燕江山不保啊。”
言辞之恳切,神情之忠诚,梁映差点就要忘了是谁动动手指,就把他幽囚在东宫。
“既然已有打破宿命之法,左相何苦执着此道?”
在梁映猜疑的眸光下,赵轲不再摆着那副三朝元老的架子,第一次真正向梁映俯首拜下。
“臣,老了。”
梁映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失笑。
老了,不只是年纪大了。
是他的身躯已经没有再争一把的活力。
是他的心已经习惯了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
他早就是林氏宿命一说中,受最少侵害的既得利益者。保全剩下年华的锦衣玉食,德高望重比起需要拼死拼活找回自由更简单。
而剩下族人的宿命又与他何干。
这是梁映多么熟悉的。
人为一己私利而出现的嘴脸。
这高贵的皇城和他幼年身处的低贱底层又何不同呢?
安静之下,俯下的赵轲眼珠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摸出一节竹节拨开了竹帽。
只听嗖的一声,绯红的信烟在东宫上方炸开。
瞿正阳拦不及,第一时间先冲到了梁映身边护驾,他身后的重重黑甲卫也即刻将一把把刀重新毫无间隙地架在了赵轲的脖子上。
梁映盯着东宫上方久散不去的烟色,顾不得惩戒赵轲,只面色紧绷道。
“正阳,立刻带人去刑狱!”
“已经迟了。”
赵轲悠悠道。
“臣以防万一在刑狱附近,备了军士三千,妖女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飞。”
“殿下,这可是弑父杀母之仇,您不会忘了吧?”-
“放虎归山。”
明部二人绝尘而去的背影惹得周念独眼更疼。
“以明部的眼线,杀这两人只会浪费我的时间。”
林清樾踏出牢门却没急着走,而是在被长夜药倒的狱卒身上摸出了一串钥匙。
中了长夜的周念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林清樾对着廊道尽头的一间牢门,一把一把地试着。
可林清樾运气实在不好,一圈愣是试到了倒数几把。
周念几乎都能感受到时光流逝,追击的脚步声的靠近,那暗卫保住自己的本能,纵然是旁观也莫名让她心焦。
特别是她从牢房出来之后,身上甚至多了一具气息微弱的半条命,严重拖慢了她逃亡的速度。
“这林氏的宿命杀不了你,你倒是善于自己杀了自己。”
“你看不惯,可我偏偏活过了你口中的宿命。”
林清樾抱着祝虞路过周念的牢门,瞥了一眼与曾经的自己何其相似的身形,略微一顿,一串清脆的声音穿过木栅落到了周念耳旁。
“要怎么活着,只有你自己说了算。”
周念捂着痛目,怔怔看着面前的钥匙-
刑狱中,暗部和明部纠缠过后的痕迹比比皆是,林清樾比想象中地更加光明正大的走出了刑狱。
外面天光却阴沉。
飘起的雪花落到了昏沉女子的面颊,一不小心将她惊醒。
“阿樾……不要做傻事……”
祝虞勉强睁开了眼,清正的人到了这时第一件事想起来的也是秩序道德。
林清樾只温声道:
“无忧,这里不适合你我,我带你去个更安全的地方,一个绝不会再让你受这种罪的地方。”
可安抚的话才刚刚脱口。
一枚啸箭急速飞来。
林清樾蹙眉,忙旋身带着祝虞藏到最近的树干之后。
这突然的颠簸让祝虞的咳嗽声与越来越密集的箭声合在了一道。
这武器配备、人数绝不是单纯的追杀。
——不能正面迎敌。
林清樾放弃抵抗,左右打量试图找出一条合理的路线逃离。
“阿樾,别管我了。”
祝虞看出林清樾因她不得不放弃所剩无几的逃生法子,她虚弱地掰开林清樾握在她箭头的手指。
清秀的小脸望向林清樾,露出了受刑之后的第一缕笑。
“无忧此生得阿樾一知己,虽不能如愿无忧,但也已无憾……阿樾往后定能找到比我更博学多才的人,为天下女子安身立命,不必念我……”
“哪有比你更好的人。”林清樾摇了摇头,不顾祝虞那一点气力,重新将人抱起,看准了新的遮蔽物,偏身便冲了过去。
密集的箭雨果不其然在林清樾出现之后,更加猖狂,随之而来的,甚至还有阵阵铁蹄之声。
尽数躲去,太难了。
可林清樾知道祝虞再受不得一点伤。
这一条生路,她算过,以她的本事至少要受两箭——
铛铛。
清脆的两声下,没有中箭的痛意传来。
林清樾蓦然回首,却发现是将镣铐当成流星锤来甩的周念。
“生死遗言说完了吗?再给你们腾点时间?”
日光下,独眼女子因病症发作,眉间更显凶狠,可那模样却比牢狱之中多了许多生机。
不待林清樾反应,周念兀自望着远方皱眉。
“你什么破命啊,打头阵追你的就有一个营的兵?”
果然不远处,黑压压的人头已经压迫十足地朝他们涌了过来,把把弩机,寒光慑人。
她们二人就算是暗部最高的林等身手,也无法在绝对的人数和武器面前翻得出水花。
林清樾默了默。
刚要张嘴,却在她背后一支更快的箭穿过。
周念和林清樾两人都没来得及反应。
迎面打头阵的指挥使就这么一箭毙了命。
两人不一而同地回头。
只见她们背后,熟悉的男子率着丝毫不低于前方弩机营的人马,架马而来。他今日没拿着平日不离身的羽扇,而是随意拿一把弩机。
显然刚刚那一箭就是由他射出。
此刻他随手把弩机丢还给身边的人手,朝身后的人一摆手后,便翻身下马,向林清樾走来。
男子丝毫不在意他身后两方刹那交战起来的箭雨,只当是上元灯会似的,微微笑着,就如同在长衡所见的无数个照面。
“少主,您看,君上的话应验了吧。您就不该回刑狱这一趟的。”
饶是见过无数场面,周念一时还是没有适应。
“邵安?少主?君上?”
林清樾看了看有备而来的昔日教谕,叹了口气道。
“都说了不要叫我少主。”
“为什么不?一直以来,林氏都以为您是他们派给沈映的一块磨刀石。”
“可其实,沈映才是君上给您的磨刀石。”
“如今磨砺已经结束,这天下大权,少主不过一步之遥罢了。”
第100章 第一百章:两不立
林晞领着林清樾, 走在任由她操控的皇城密道之内。
在幽静之中,无人得知她对这一日到来的期盼。
林晞很清楚,她作为母亲并不称职。
但和她取得的成功而言,她根本不在意这区区一个母亲的头衔。
在生下林清樾之前, 她已经是林晞很久了。
和所有的林氏之人一样。
林晞也从小聆听林氏宿命之说。
但那一日, 与她一道在暗部长大的两个朋友死去了。
一个被暗部下了金蝉脱壳的指令。
用自己的命换了皇室之子。
一个是因颜色姣好被调入明部, 死在权臣的后宅阴私之中。
林晞突然觉得她一眼就将林氏女子的一生看到了头。
就算人最后都要死去, 她也不想死于这种宿命。
目睹过太多失败的抗争, 她的反骨生得隐秘无声,在旁人看来,她只是在不要命地爬上暗部高位。
暗部血腥、暴戾、永远不能站到
光下。
但只有一点, 它比明部要好。
它全凭实力说话,谁有本事活到最后, 谁就能胜任。
当她站到林氏副使的位置,看着明部那些人对她的忌惮,对她的诋毁,暗地里声称她为疯女人,她越加明白这代表着她离自己想要的越来越近了。
而她想要的, 不只是摆脱林氏宿命。
她太了解林氏了。
要让在暗中生长了百年的林氏彻底不纠缠。
唯有击溃它。
但击溃林氏所需的筹谋要足够长远,才不会引起林氏的疑心;也要足够保险,能够在时间之下, 不会彻底脱离她的掌控。
于是,在进宫之前, 林晞亲自挑选了一个品相俱佳的男人,孕育出一个最为优良的血脉。
宫变那日, 她目送杜荆娘带着小太子避难离开,便知道十七年后, 林氏对这个突然冒出的真太子何其谨慎和珍重。
他们需要一个磨刀石。
而她也需要。
林氏绝对想不到,他们辛苦筹谋铺垫的太子归位之路,亦是对她血脉的检验和磨砺。
而结果也正如她所设想那般。
十七年后的林清樾女扮男装行走时,她身上的锋芒,和真太子比起来难分真假。
你看,血脉高贵与否有何重要呢。
二十余年的谋局终于到了终局。
临近东宫寝殿的墙后,林晞停下脚步,回身望向她悉心一路培养的血脉。
“我知道你们这般年纪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以为不喜欢,便可以改变这个时代。”
“可事实是你们年轻,你们也孱弱,这世道势利又腐朽,就像坐在金镶玉裹之位上的老人,它高高在上,听不见你们的喊声,也不屑去听。”
说话间林清樾的手掌被林晞翻起,林清樾本能地抗拒,可林晞的力道却不下于她。
她掌心之中,祝虞的血,还没有完全干涸,林晞让她清清楚楚看着,然后慢条斯理地抽出绢帕替她擦去。
“要改变,就只有把权势握在自己手中。”
林清樾默默抬眸。
周遭暗卫手持的火折微微照亮林晞充满野心的眉眼,那是胜过任何脂粉妆点缀的艳色,在暗室之中,比升腾的火焰都明亮。
“所有你想讨要的自由和公平,用权势作刀斩在他们身上时,他们会听的。”
林晞眼眸里的光几乎要烧到林清樾的身上。
在林清樾有记忆以来,从未得到过她这样的注视,她哑声道。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我在宫中苦心经营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呢?你又以为一个平平无奇的嬷嬷凭什么能带着太子流浪十七年?她身上又怎么会有克制林氏病症的药呢?”
林晞指尖掠过少女年轻柔嫩的肌肤。
“你一直都是被我选中的孩子,你的每一寸血肉都来自于我,包括这对林氏生出的反骨。我让你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一刻。”
“沈氏的江山如今就剩明部苦苦维持的虚壳,回到我的身边吧。”
“待我称帝,你便是皇女。”
语毕,林晞自信地向林清樾递出她的手。
带着女子特有的馥郁馨香,林清樾闻来却觉得陌生极了。
比起幼时,她看道的说着让她失望了的女人还要陌生。
蓦地,她笑了。
这反应大抵和林晞预料的不同。
她微微蹙眉。
“有何可笑的?”
林清樾垂眸低声道。
“你信因果吗?欺骗利用他人,终究也会被他人欺骗利用。”
“呵?因果?”林晞嗤笑。“若世上真的存在恶有恶报的因果,你我又何必如此挣扎?”
见林清樾没有一丝意动,林晞冷了脸色收回手,将东宫之景的孔洞偏身让了出来。
“看吧,死了你的心。”
一墙之隔,是林晞打算借明部之手,在他们断了太子对“磨刀石”的念想同时,也能让林清樾看开这天下的男女情爱。
但始料未及的是,被药物牢牢控制的太子竟在最后一刻也没有妥协和迂回,而是举簪自戕。
坚定得,没有给自己一丝余地。
在林晞反应过来之前,面前的薄墙已经强行碎开,她与尘烟缭绕之中,看到了少女打破了面对她时所有淡漠和疏离。
这绝对是个巨大的隐患……
“君上,明部发了紧急信烟,刑狱有变。”
瑶光殿,摘星阁。
躺在美人榻,阖眸思寻着的林晞,思绪被贸然打断。
她不急不忙地抬眼。
“看来还是给赵轲想明白了。”
“可要属下接应少主?”
“接应?”林晞伏在窗棂之上。摘星阁是全皇城最高的楼宇,绯红的信烟在林晞眼下一览无遗。
“赵轲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自大,以为现在我名不正言不顺,就要先下手为强……”
“她那里有邵安,这里有我,需要什么接应……正好,借着这时机让她看看清楚,她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
似想到对策,美艳的妇人心情极好地勾了一抹笑站起身,宫女们为她披上最衬她颜色的赤狐裘衣。
她如去踏青一般,随意开口吩咐道。
“择日不如撞日,走,逼宫去。”
又一缕秾紫信烟于摘星阁上炸开,眨眼之间,刚刚的绯红便被覆了过去-
与此同时,东宫。
赵轲满心以为自己站到了无可指摘的高地,既将危险扼杀于襁褓之中,又及时替太子指明当年罪凶。
可他笑容才露,领口忽然一凉,他看到一具身着华贵官服的躯体没了头跪在地上。
滚了两圈,他才意识到那是他的身体。
而倏然挥刀的青年,冷峻的脸上沾着他的血,眸底无光地俯视着他。
“杀父弑母?所以呢?与我杀你何干?”
赵轲恍惚才想起。
他想用来束缚青年的仁义道德,都是林清樾所教。
林清樾若死。
那么一切也就不复存在了……
溅落在身上的血犹热,梁映翻身上马,一声哨令,率令所有黑甲卫随他离开。
可才召集,新绽开的浓紫色信烟充斥着所有人的眼底。
“殿下,等等,这和刚刚信烟不同。”
宋焱极力拽住已无心分辨的梁映。
忙让人从偏殿把绑在那里的庄严带了出来。
庄严知道太子震怒,不再多言,老实看过天际后,如实道。
“这是暗部紧急召集的信烟……林晞果然要反,不过殿下不用担心,她手下都是暗部,只精于暗杀,明部这些年早有所提防。区区暗部,不在话下——”
“暗部确实少了些,但若是算上我呢?”
黑甲卫所处的甬道尽头。
瘦弱的亲王身披甲胄骑在高马之上,身后是专属景王亲兵的银甲兵,浩浩荡荡,几乎把来路全部堵上。
“摄政王沈烨……”
庄严瞪大了眼睛,失声道。
“怎么,很惊讶?我还以为还挺明显的,你们明部就一点不觉得长夜的研制如此成功很奇怪吗?”
“你竟帮外人窜夺沈氏江山?”
沈烨轻笑了一声,重复道。
“外人?”
“这会儿我又成沈氏的人了?”沈烨眸光在他亲认回的侄儿身上凉凉瞥过。
“当年我几乎病死,你们林氏可曾在意过我一分?不过就是因为我的血不够嫡亲的血有价值,你们弃我如鄙履,若非林晞,我怎能活到今日。”
“现在,轮到你们自尝恶果了。”
沈烨说着咳了咳,可病弱却不影响他挥手,一声令下。
“活捉太子,其余人,杀无赦。”
两军冲杀,一条甬道霎时混乱不堪。
一生都埋首于书籍典册之中的庄严呆滞其中,宋焱边提刀斩去一人,边恶狠狠骂道。
“我当你们明部有多了不起,如今看来是被人玩弄在鼓掌之中还不自知!”
“殿下,他们人数众多,久战黑甲卫不是对手。”瞿正阳策马来到梁映身边,身上皆是新染的血色。
“城外……殿下应该不用担心。”
瞿正阳脸上是言尽于此的无奈。
他们都愿意相信此事和林清樾无关,就像梁映试图追回赵轲下的指令。
可弥补无用。
他们都不再只是林清樾和梁映了。
一个该叫沈映,是大燕沈氏最后的嫡子,是国之仰赖
的根基。
一个是彻底明了逆反之心的林晞之女,已经在牢中彻底与梁映决裂。
他们都回不到过去了。
眼下,他们要想的不能再是儿女情长。
而是这一个个生死攸关的性命了。
梁映指节攥紧了缰绳,终是拉起庄严要他发信。
“传令所有人,退守秘库。”-
三千兵士,在邵安所领的三百暗卫面前竟不显得可怕,这三百人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
加上邵安偷袭有加的布置。
没有一会儿,三千兵士被只剩下残兵抵抗,哪里还有一开始追击她和祝虞时的狰狞。
“怪不得你能大难不死。”
周念吃过玉玲珑恢复了一些力气,想起了那些埋藏在长衡不显眼的端倪。
“冯晏突然暴毙是其一,你遭遇的那场山火也是,有几处隔火的痕迹便是其二。我一开始以外是你自己所为,但后来才知你当时中了长夜,你一人绝不可能做到……”
林清樾静静垂眸,并不应声。
她不喜听到这些,好像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这一路她都活在怎样的算计之中。
眼看暗卫已经在拿化骨水处理,林清樾抱起祝虞,想为她找个医馆先。
可邵安拉住了她。
“少主去哪儿?”
林清樾微微蹙眉。
“林晞说过,我可以做我想做的。”
“自然,只是今日不巧了,有些要事。”邵安带着林清樾攀到一处屋脊,指着洛京正中的皇城。
那里一处正连续三次炸开秾紫的信烟。
即使飘雪,也无法掩盖。
“瞧,这代表君上在准备最后的逼宫了,今日还需少主赶到,见证这一切。”
“逼宫?今日?”林清樾脑内掠过那抹被她劝走的矜贵背影。“无缘无故,名不正言不顺,如何让天下臣服?”
她本以为她还可以争一些时间的。
邵安洞悉地笑了笑。
“少主和君上相处地少,不知君上就是这般性子。女子登基就算再名正言顺,也依旧对天下来说违背世俗,要不要等那一点名声,君上其实并不在意。”
“……”
林晞的惊世骇俗,林清樾已无力评判。
说话间,皇城的上空又一次腾起一枚信烟。
邵安的神色稍变。
“看来少主将沈映教得太好了,比想象中得要难缠……我们该出发了。”
“难缠吗……”
林清樾看着那秾紫的烟色,没有任何预兆地对邵安动了手。
邵安一时不查,加之无法对林清樾下死手,几番缠斗之下,只能无奈看着林清樾从他的身上搜出同样的信烟。
“若我这边也难缠呢?”
紫色的信烟嗖地一声,从林清樾手中腾飞。
“少主,你这是何苦,成为皇女不好吗?”
林清樾还了一个笑。
“你们和我相处得太少,不知我就是这般性子。我今日就想看看,我这个所谓的皇女到底有多少价值。”-
“先前自戕时,眼睛都不眨一下,怎么如今却躲在秘库这个龟壳里苟且起来了?”
秘库门前,衣着华贵的女人来回踱步。
“其实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当不当这太子,你应当是不在意的。若你愿意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让你与清樾朝朝暮暮。”
温柔的哄声下,女人背后,刀剑弩机的寒光却没有一刻松懈下来。
门的另一边,偌大的堆满宝物的大殿之中,梁映背靠着殿中龙柱,静静听着林晞的诱哄。
宋焱伤了一条胳膊,随便包扎了一下以后,紧张地盯在梁映周围,深怕他就这么应了声。
在他身后还有许多像他这样的伤员,趁着这会儿的空隙勉强处理着刚刚的伤势,血色几乎要盖过这个大殿原本的昂贵沉香之气。
“千万别信,这女人刚刚交战的狠劲你没看出来吗?就算饶你一条活命,也是被她折磨。”
眼见梁映不支声,宋焱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只能把在殿内不知道乱转什么的瞿正阳抓了过来。
“你也来劝劝殿下。”
瞿正阳不比宋焱好多少,肩胛中了两箭,此刻只削去了箭羽,按理要止血,可他却坐不住。
“祝虞不在,你们先前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她今日在不在宫内?”
宋焱知道自己找错了人了。
但看瞿正阳的神色,还是叹了口气道。
“我不是也在同你一道训练黑甲卫么,好几日不见她了。之前她为了给林清樾翻案,一直帮卷宗的人办公差,兴许人正好在宫外吧。”
兴许的字眼没能安抚到瞿正阳。
可眼下,他也只能这么想。
士气越发低落之中。
大殿深处,庄严急匆匆拿着一个木匣走到梁映眼前。
“殿下,找到了。”
庄严推开木匣,露出一块红褐色的香块来。
“林氏族中曾记,沈氏后人为防林氏不忠,依照玉玲珑的药性,另制过一种毒药,比起长夜而言更加可怕,用之即死。”
“这香块便是此物,若燃起,从缝中吹出,门外林晞定必死无疑,其余林氏不死也伤,群龙无首,只剩下景王亲卫,再等明部根系召集,或还能一搏。”
不知何时,周遭静了下来。
庄严的话被殿中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所有人的目光不一而同地向梁映望去,他们是无论黑甲卫还是明部眼线,都是一路舍身而战,才护送梁映到了秘库。
此心已无可辩驳。
但若还有最后的一线生机。
没有人不想活下去。
梁映如何能不知。
他倒想念自己还能拔簪自戕的那一刻,至少他只需要为他一人的生死负责。
眼下,却是那么多条人命都系于他一手。
这其实不算什么选择的难题。
但若用了……
梁映捏起那看着平平无奇地香块。
那他便是亲手杀了林清樾的母亲。
真正地,改不了的杀母之仇。
“殿下,让我来吧。”
宋焱伸手想要替梁映接过。
可梁映抬起沉郁的双眸,掀起唇角。
“有什么区别吗?”
庄严吹亮了火折子交于梁映,明亮的烟光从众人眼前一闪而过,缓缓凑上香块的一端。
门外,一丝话声忽而涌了进来。
“君上,刑狱处传了信烟,应该是邵安大人。”
“邵安的信烟?”林晞难以置信道。
“确认无误,而且连发两次,可能是明部留了后招,少主可能危急,请君上决断。”
“她真是我生的业障……”
林晞不悦地看着紧闭的秘库大门,在那之后就是她唾手可得的大业,为何非得是现在……
你信因果吗?
烦躁之中,无端一句女声飘过她的脑海。
她该信吗?
“来人,随我去刑狱,阿烨此处你替我看着。”
沈烨点了点头,目送着林晞离去的身影。
殊不知大门之后,一抹火光堪堪停在香块几厘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