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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第八十一章:不堪用


    国子监的上舍学舍倒和长衡相似。


    两人一间, 有可以单独洗浴的水房。


    只是修葺陈设得比长衡不知宽敞雅致几何,但祝虞几人一路走来却发现,这上舍的舍房几乎都空着,没有几个学子。


    被半夜叫醒干活的学录语气恹恹, “上舍学子多数住在京中各自府邸, 这空舍房多得很, 你们自己挑吧。”


    学录说着摊开手心几串钥匙, 一点也不关心学子们如何决断, 只想着快快了结此事,早点回去补觉。


    梁映率先拿了一副,什么也没有说, 兀自退到林清樾的身边站好,瞿正阳和关道宁对此都习以为常。


    关道宁上前拿起一副默认道。


    “那我就和正阳一间, 无忧单独一间。”


    一人一间,对祝虞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


    只是祝虞正要上去拿最后一副,另一只玉白的手先她一步,将钥匙收入掌心。


    “还是我与无忧一间吧,毕竟是两人间, 若意外搬进外人,反而麻烦。”


    祝虞愣了愣,看着走到自己身边的林清樾, 下意识地又往其身后瞥了一眼。


    果不其然,梁映乌沉的眸子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好像要将背对着他的林清樾看出个洞来。


    这气氛其实自马车上,梁映提出疑问便开始不对劲。


    林清樾顾左右而言它的一掠而过后, 梁映不再追问,可节症终究没有根除。


    眼下梁映还没有先开口, 瞿正阳不大认同地上前一步,“这……还是先让无忧自己住着,到时候来人再换呗。”


    瞿正阳如此提议不奇怪。


    对他而言,林樾再是正人君子,也是男子。又不是没有舍房,一男一女同住,着实不妥。


    两方似都有道理,但还是要祝虞做主。


    瞿正阳和林清樾的目光一前一后地看过来,不比前者的理直气壮,林清樾在只有祝虞看到的角度,轻轻眨了眨眼。


    温润的眼底舞弊一般,柔光波动。


    祝虞心中叹了一声,顺从道。


    “仔细想想,阿樾说得在理……”


    ……


    拿着钥匙和祝虞一起站到了新舍房的门口,林清樾这才松下了些心神,往更远去的单独身影投去一瞥。


    “现在去换,也来得及。”


    旁观者清的祝虞挑了挑眉,对着心口不一的林清樾由衷建议。


    “无忧说笑了,这都快到了早课时间,我们还是尽快收拾吧。”


    祝虞摇了摇头,跟着林清樾的步子走进舍房。


    这一路上,她看得清楚。


    好像是秋闱之后,林樾对梁映便和之前有些区别,虽然都只是细枝末梢的小事,但祝虞凭着女子特有的敏锐,察觉到林清樾正一点一点试图把梁映向外推。


    而梁映却相反。


    对阿樾看得越发得紧。


    这分舍房,她虽姑且让阿樾如愿了,但再怎么分隔,他们到底还是在国子监同一个屋檐下啊……


    随着国子监的早课钟声在远处撞响。


    她们二人的房门也被人敲响。


    祝虞先一步理好东西,开了门。站在门外的正是换好了一身国子监月白学服的梁映。


    这月白学服看似简单,实则用料讲究,穿在身上柔软贴身不说,日光下更是浮着祥云暗纹,腰间所系更是上乘的翡翠玉扣,袍角还有金线细绣的鲲鹏云海图。


    这一身谁穿都能体面三分,同样穿戴好的祝虞本不该讶异,只是放在梁映身上,这学服又不一样。


    少年静静矗立时,一身月白让他犹如玉山之巅的一捧霜雪,矜贵寂寥,和人间隔着几万年不化的光阴。


    就算是与那日所见众人叩拜的狐白身姿相比,也不相上下。


    可当他眸光寻到在意之处,身姿牵动,微卷的发尾扫过肩后,霜雪消融,规矩束缚不住的恣肆又把他拉到人间之下的深渊里。


    “……找我?”


    换好学服的林清樾实在不能视而不见堵在门口的梁映。


    祝虞回神。


    你看,她说什么来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吧。


    “嗯,怕你不认路。”


    分舍房的变故被轻轻放下。


    祝虞:“……”


    又来了。


    一个退一寸,一个追一尺。


    明明牵绊得已经如此紧密的两人,搞不懂又在闹哪一出。


    祝虞决定不再参与。


    “正阳,等等我。”


    祝虞脚步脚步匆匆,追上刚刚出门的瞿正阳和关道宁二人。


    林清樾指尖慢了一步抬起,此刻再把祝虞叫回来就太过刻意了。


    少年骨血里的金相玉质被学服尽数衬出。


    林清樾本不想多看,奈何梁映身形一偏,又走到她身前半个身位去了。


    就和在长衡书院无数次上课时一般。


    她一抬眼,少年后脑,两根五彩线绑着的长生辫随着主人的身形轻轻晃着,像是说着什么都不曾改变。


    林清樾偷偷掐了掐指尖。


    试图提醒自己,不要被蛊惑-


    国子监光是上舍就有百人,分五斋。


    怎么说早课之际,也得比长衡热闹一些。


    可待众人在斋堂入座,早课钟声响过半个时辰,既无学子,也无教谕。


    好不容易盼得斋堂廊外,脚步声响起。


    须臾过后,拉开斋门的脸众人竟都识得。


    “衙内?”


    “咦?是你们?”


    高泰安像是还没睡醒,本睁都睁不开的眼在看到几日未见的兄弟们后,彻底清醒。


    互相交换了几日所闻,众人这才知道为何入学试后就没见过衙内。


    原是衙内家世能直接进入上舍,家中也是这么安排的。但衙内心里念着长衡的情谊,知道众人一开始定去不了上舍,便想着他去外舍。


    家中自然不同意,还怕他出去闯祸,把他关了屋中。直到今日国子监开学,他才得以从家中出来。


    在衙内也得知几人误打误撞得入上舍的经历后,先是替众人欣喜了一番,随后一扫空荡荡的斋堂,又多了几分无奈。


    “看来还是来早了。”


    “来……早了?”


    祝虞移过视线,看了看斋堂的漏刻,确信早课钟声已经响起整整一个时辰了。


    “我半年前离开洛京时,就听闻上舍学子上课随意,一日一堂。上不上也主要看是哪位教谕来教,除了那两位大儒,其他课皆学子点完卯就算上了。”


    “还能这样?其


    他教谕不管吗?”


    关道宁缩了缩脑袋,他做事但求保底,上舍学子这般放肆实在超过他的想象。


    “其他教谕?”衙内摇了摇头,“国子监教谕不过正六品的官,怎么和那些家中四品朝上的学子们提要求?”


    “今日到现在也不见人来点卯,教谕也没来,估计是上也不用上了。”


    衙内耸了耸肩,似是早习惯京中这风气。


    “那清河宴他们也不在乎吗?”


    瞿正阳打听过那日太子所提的“清河宴”,还以为事关两国权益,上舍学子定比青阳斋求举荐还紧张些,一刻钟恨不得掰成两刻钟来学。


    “大抵也会学,只是不在这儿。”衙内想起什么,看了一眼众人,眉宇之间藏着点不堪说的隐晦。“你们可要去看看?”


    众人对视了一眼。


    他们现在还有别的事可干吗?-


    他们乘着衙内家的马车,在街坊间左右绕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地方。


    马车所停之处,和国子监那条街的清幽全然不同。虽是深秋,但此处竟有一处花色纷繁,争相开放的繁花林。


    还未踏入,便已然听到人声嬉闹。


    丛林枝叶间影影绰绰,见衣着富贵的男子三五一堆,露天设宴,身边无不有一位身姿妖娆,衣饰浓艳的美人随侍在旁。


    这样的宴席不止一处。


    笑闹之间,男子们比起词赋。


    这边道:


    “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


    那边在一曲舞乐声中,有人抚掌唱: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


    由衙内开道,林清樾和梁映等人在花林中一路走来,酒气越发熏然,那些宴中之人还是白日已经飘然欲醉,也不知是美酒、美景还是美人之故。


    走到最深处,也是花林最盛处。


    平地起了一座两层高台,高台之上五彩罗绮随风招展,绚丽乐声不断,如梦似幻。


    “那里,便是上舍之中身世最高的学子设斋宴所在,也做词赋策论,比地上这些强些。”


    这就是衙内提到的“也会学。”


    林清樾几人见上舍如此“读书”,算是大开了眼界。可这眼界,实属越看越叫人忍不住皱起眉头。


    衙内也是没想到,这繁花台比他走之前更糜败了。先前至少只是喝酒奏乐,诗词攀比起来,总有一两篇过得了眼,不是只念美人细腰。


    林清樾尤其难以置信。


    明部竟然为太子归位做到了这个地步?


    用这样的学子上场比拼。


    这不是拿清河宴,拿大燕边关的战乱当玩笑吗?


    “走吧。”


    林清樾闭了闭眼,沈氏的大燕正在一点点腐朽,这一点她很清楚,但是亲眼目睹,还是让人不愿多看。


    林清樾话音落下。


    清脆的壶声碰撞声从她身后两尺处传来。


    她回身一看,是走动的关道宁无意踢翻了台下一只点漆双耳投壶。


    “好大的胆子!敢碰坏我们小侯爷的投壶!还不速速跪下赔罪!”


    这动静很快也惊扰了台上的人。


    众人仰头,台上罗绮正逢一阵风飘起,刚刚还看不分明的凭栏处站了五六人,但其中最耀眼的就属站在正中,双手环抱的红衣少年。


    而红衣少年目光先是掠过神色沉郁的高大少年,随后定在了他身前。


    那个一身白衣端方如玉的清隽少年。


    第082章 第八十二章:试资质


    “别管他们。”


    衙内见碰翻了投壶的关道宁脸色一白, 满不在意地用自己把他的身形挡去,回身瞪了一眼红衣少年。


    就和这繁花台一样。


    宋焱半年不见,更加恶劣乖戾。


    原来叫他一声小霸王,是宋焱平等地瞧不起任何人。也就是衙内不嫌宋焱的暴脾气, 两人一起将横行霸道的达官子弟三十二家捉弄了个遍。


    本以为他们可以永远如此, 做一对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兄弟。但衙内万万没想到, 半年前其中一件被人上报到景王耳中, 降罪下来, 宋焱竟将罪责全都推给了他。


    为此,家中不得不把他送去禹州避难。


    衙内原以为他在禹州,只会活在被挚友背叛的恨意之中, 但幸而,他在长衡书院遇到了一群愿意相信他的人。


    小侯爷又如何。


    他衙内的朋友他来护。


    “我们走。”


    衙内一拍胸脯, 绕到众人身后断后。


    可他话音才落,一根羽箭伴破空风声,擦着衙内的鬓发直贯而来。


    跟在林清樾身后的梁映眼瞳一缩,本能抬臂,掌心下弹出的软刃一闪而逝, 原本瞄向人脚前的箭只,登时化为两截,一前一后无力地落在林清樾的脚跟旁。


    尽管如此, 这一箭的果断和猖狂,还是让才反应过来的祝虞和关道宁不住轻呼。


    这是冲着她来的。


    林清樾微微敛眸, 从地上的断箭收回视线。


    她本想看向台上的宋焱,可眼前一暗, 身前更高大的身影将她全然护住。


    “宋焱?!你疯了?光天化日你要杀人?!”


    高泰安盯着高台之上还维持着张弓姿态的宋焱,震怒道。


    “这不没死吗?”宋焱嗤了一声, 刚把弓从手上松下,身边立刻就有一张谄媚的笑脸跟上,把弓毕恭毕敬地从他手中接走。


    “毁了我的投壶,这就放你们走了,我的脸面往哪儿搁?”


    宋焱邪肆的笑意还没彻底扬开,底下便已经听不下去。


    “搁什么搁,搁得住你是二皮脸,搁不住你是不要脸!宋焱,我忍你真的很久了!”衙内卷着袖子,指着宋焱鼻子,匆忙逃去禹州前没骂出来的话一口气都骂了出来。


    许久没人敢这么骂他了。


    宋焱按了按眉角。


    真是个憨货。


    他假装听不清,眸光继续往林清樾身上扫去,可实在是一根头发丝都没有被露出来。


    “你想如何?”


    蕴着不悦的男声传上高台。


    至于看得跟个宝贝似的么。


    宋焱抿了抿唇角,只得把戏做足。


    “既然感情这么好,那就一起上来和我玩一场。”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即使不知为何宋焱对她如此敌视,林清樾也没想着避让。


    繁花台上,丝竹弦月,温香软玉。


    恐是京中最有名的秦楼楚馆也比不上这里,燕瘦环肥,目不暇接。


    除却台下看到的那几个簇拥着宋焱的少年郎,台上坐席之中五六个少年更是纡朱拖紫,贵气逼人。


    他们在美人环绕下,见和林清樾几人一道走上来的高泰安,嗤笑取乐道。


    “泰安啊,去了趟禹州去瞧你带回一股穷酸味。”


    “好歹也是尚书之子,就算再没朋友,也不能如此不挑啊?”


    高泰安的指骨捏得吱嘎作响。


    许久没被激发的暴怒又被挑衅起来。


    “怎么也比你们一个翰林学士之子,一个太傅之子记吃不记打,跟在昔日对头身后做跟屁虫好。”


    “你——”


    “好啦。”


    “好了。”


    异口同声的二人各自对身边人说道。


    不过前者是柔声安抚,平复衙内怒气。


    后者则是嫌聒噪,不耐叫停。


    两厢安静下来,林清樾迎上宋焱眸光,神态自若。


    “你想玩什么?”


    “听闻你借太子赐牌,还贪得无厌签了应战书。”宋焱轻笑着,打量过林清樾身后一圈名不见经传的平头百姓。


    “清河宴岂容你们不自量力?今日便瞧瞧你们能耐,比诗、书、射,若你们能赢我们,往后让你们在上舍安心住着。若输了——”


    宋焱冷下脸。


    “即刻离开国子监。”


    “离开国子监?宋焱,逼人太甚了吧?你现在和当年你所憎恶的人有什么区别?”


    高泰安一听,这明摆着权势压人的无妄之灾。


    可宋焱被谴责的良心丝毫没有作痛。


    他掏了掏耳朵继续道。


    “不然,我可以现在就让你们离开国子监,不信就试试。衙内,你也一样,去得了禹州一次,就能去第二次。”


    “比就比。”


    祝虞不再甘心站在被维护的背后,和瞿正阳一左一右并肩站在林清樾身边。


    关道宁也上前拍了拍气坏了的衙内。


    “与他们比,又不一定会输。”


    “胜负谁定?公平谁主?”梁映抬眼,将宋焱一带而过的重点剖了出来。


    宋焱似乎正等着梁映问这一句,这会儿倒坦荡。


    “放心,我不是输不起的人。不如就你我二人,现场出题,两边各遣一人作答,一人一票,全通为过。”


    只见宋焱左手一抬,丝竹声停,美人退去,中间厅堂两张木桌被人重新铺设,摆好了笔墨纸砚。


    他和梁映身后也被人重新搬了两张木椅,得以舒坦坐下,坐观全局。


    “第一局,比诗赋,你我各取一字为题吧?”宋焱随意环视,即刻点了点地上吹来的落叶。“我选叶字。”


    梁映深幽的眼眸盯了宋焱一会儿,这才坐下,指了指上空。


    “我选时节的‘秋’字。”


    宋焱拊掌,“那就秋叶为题,我耐心不好,便限七步成诗。黄策,你来吧。”


    被点名的男子站起身来,正是刚刚衙内骂过的太傅之子。


    他不慌不忙,从他的位子步步走来,到了桌案处,只用了六步,他却也俯身直接拾笔写就了,看着气定神闲,丝毫不怵。


    “比诗我有信心,这一局我来吧。”


    祝虞主动请缨,在众人信任的目光中踏步而出。


    她身量比起黄策矮小些,步伐也小,到了第五步,离着桌案有些距离,她却一步也不多走,定死了六步。


    最后一步宁愿拼劲跃过,咚的一声落地,引得隔壁作答的黄策略略皱眉。


    林清樾几人在旁看着,却是唇角带笑。


    都了解这是祝虞看着乖顺下的倔强。


    俄而两首写就,两人同时搁笔。


    黄策念及他的诗,合辙押韵,词意静美,将秋景难留,愁思常在的幽叹写得淋漓尽致。


    最重要的是,完美契合景王这几年殿试择人的喜好。


    念完结束,黄策信心满满,心道这犄角旮旯来的穷酸学子哪里懂得洛京时兴。


    可待祝虞念完她的诗,他的笑意却一僵。


    从用字用典的技巧出发,两人不相上下。


    但祝虞写的秋叶,在边关,在沙场,在妻离子散的血和泪中。合辙押韵一样不少,却不见诗赋的优柔含蓄,如一柄裹着沙土长枪定定杵在场所有人的心头。


    梁映没有犹豫,将代表通过的白果放在了祝虞案前。


    可……这不是景王所喜啊!


    黄策心中安慰自己,希冀地看向宋焱。


    可宋焱竟不曾看他一眼,一颗白果就这么放在了对面的桌上。


    这份爽快出乎林清樾几人的意料。


    “有点意思,下一局,比书。”宋焱不管他人目光,“我这里有几本前朝书法大家的孤本,咱们各选其中一页,让他们看过写下如何?”


    梁映被宋焱拉走到东南角,看着他在随意摆放的书架里翻找着价值千金的前朝孤本。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里相对偏僻,梁映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


    “帮你。”宋焱没停下手上的动作,很是是笃定这里无人敢偷听,淡然道:“谁叫殿下你脾气大得很,一点也不肯配合。你应该知道你必须参加清河宴并胜出吧?”


    梁映微微蹙眉。


    他记得林氏对他说过,为保证他的安危,他的身份暂时不会告知林氏之外的人。


    而宋焱,他确认过不是林氏之人。


    至多只是受林氏利益牵扯,才来帮他。


    他竟知道他的身份。


    还知道林氏的计划。


    清河宴确实是他恢复身份最关键的节点。


    因为胜出时,景王应下打开的皇室秘库,必须由沈氏嫡亲血脉才能开启。届时以此印证他的身份,景王就算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


    “你若以为景王是最不想看到殿下回来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宋焱说到这里暗了神色,“景王至少还受明面上的正统牵制,但那个人就不同了。”


    “你若回来,他就只有一个死字。”


    宋焱笑了笑,看着梁映变幻的神色,“看来你已经猜出来了,没错,就是现下替你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


    “他看着受制于景王,实则早就在暗中另谋出路了。你道是如今国子监为何像现在这般花天酒地,只知钻营?便是为了清河宴上,让你绝没有胜出的可能。”


    “我表面迎合,好不容易才凑了眼下这几个真才实学的,你却硬要和那几个禹州的扎堆,我只能出此下策,帮你试试了。”


    看宋焱神色和细节,此话并不像假话。


    只是其中还有许多细节没有推敲,而这里也不是能详谈之地,梁映沉默半响,宋焱却不在意。


    “我说这些并非要殿下尽信于我,只是希望接下来,殿下不要再横加阻拦,尤其是对他。”宋焱侧过头,看着在白衣少年之中正对其中一位说话的清隽少年。


    “这么多年,东宫那位从未对谁动过恻隐之心,他一来就得了亲手赠与的牌子,又与你这般亲近,若说只是巧合,我是不信的。”


    “她不是。”


    固守的慎重还是破了戒。


    宋焱闻言,提起唇角讽刺一勾。


    “就这么笃定?”


    “那你知道她根本不叫林樾吗?”


    第083章 第八十三章:验真心


    须臾, 梁映和宋焱手上各拿了一份孤本字帖从远处走回。


    不知是不是林清樾错觉。


    总觉得回来后,梁映的目光幽冷了几分,先前无心时也能感受的追逐不复存在。甚至是她主动看去,少年也只垂首不顾, 似在思量什么。


    “真的让我去吗?”


    关道宁不太确定的语气把林清樾的神思勾了回来。


    她转头顺着关道宁担心的视线看过去。


    对面宋焱一方, 此局参与比试的是翰林学士之子。他父亲的书画放在翰林院内乃是首屈一指的有名大家。


    与关道宁而言, 他也是刚刚从衙内口中得知, 原来他在边关临摹过最卖钱的字帖便是其父的墨迹。


    如今对上, 莫过于班门弄斧。


    “他爹是他爹,他是他,你可是凭本事考上的国子监画院, 百里挑一,不必妄自菲薄。”衙内见过关道宁的字, 并不觉得有何可担心的。


    林清樾虽是因怕自己的字迹笔法被人认出,不便参与,但对于关道宁的能力一样不曾质疑。


    “道宁,你只管尽力而为便可。”


    关道宁点点头,深呼了一口气走到桌案之前。


    仆役将梁映和宋焱刚刚挑好的两本交错摆到双方眼前, 刚要打开,便听宋焱道。


    “字帖上的内容从现在开始,只可观摩二分之一柱香的时间, 时间到,收帖, 下笔。”


    “二分之一柱香?这才多久啊?别说字写得好不好了,那能记全吗?”


    衙内一听傻了眼, 可宋焱话音结束,一炷香便已点燃, 比试正式开始。


    翰林之子刘铎刚打开孤本扫了一眼,便知道自己稳了。


    这字帖的孤本虽在小侯爷这儿,但父亲书房曾有临本,平日在父亲敦促下,这字帖他早已滚瓜烂熟,闭着眼都能默出了。


    比起刘铎没看几眼,便下笔如有神。


    关道宁一拿到字帖就抓耳挠腮,仰天长啸。


    “怎么是这本啊?”


    刘铎抽空看了一眼,关道宁手里的孤本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风霜,整篇字帖字虽不多,但许多字不是晕开难辨,便是纸页残破,一副字帖竟连不成几句完整的句子。


    怪不得要喊。


    书之技艺中最基本的完整无误,他恐怕都难以保证。


    眼见二分之一柱香烧完,字帖被强硬地从关道宁指尖一点点抽走。


    关道宁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拿起笔。


    旁边写得行云流水的刘铎一见关道宁那不入流的模样,忽而觉得自己堂堂学士之子,为了个这般模样的穷酸学子如此认真,着实掉价。


    他随手将笔一搁,扬了扬下颚,旁边的仆役登时会意,为他搬来一把交椅。


    舒坦地坐下,刘铎望着关道宁为了比试焦头烂额的痛苦模样,重新提笔,显得不紧不慢了许多。


    谁料,又是两炷香过去。


    神情一直痛苦的关道宁没有任何征兆,忽然停笔道。


    “我写完了。”


    刘铎一惊,赶忙把还差一行的字匆忙补上,却还是晚了关道宁半步。


    眼睁睁看着最后一行明显字迹与先前不同,就被拿去评断,刘铎转头眯了眯眼望向,回到友人身边,轻松带笑再无慌张的关道宁,忽而醒悟道。


    “你刚刚在骗我?”


    关道宁并不心虚,露齿一笑。


    “只骗小人,不骗君子。”


    那孤本确实有些难度。


    可边关来往商队也不少,他见过被倒卖收购的字帖之中,便有一幅墨迹相同的字画。以他对字画过不不忘的本事,将字帖中的漏字补上,并没有他刻意装出来的那么难。


    关道宁可不是祝虞、林清樾那般清正无双。


    既然林清樾叫他尽力而为。


    他自是用他的法子来了。


    刘铎能上当,便是关道宁笃定他放不下那高高在上的架子,太过轻敌。


    白果投票,两票又尽数摆在关道宁书案之前。


    “凭什么?就算我最后一行写得匆忙,也不可能输了他!”


    刘铎不服地望向宋焱。


    宋焱直接将关道宁的字扔到了他眼前。


    “我说的是比书,又不是比谁临摹得好,你的字全数照搬,连字帖上的错字也是如此。书之意趣,本在心境,你心境浮躁,如何能比得过。”


    刘铎接过关道宁的字,一看愣了楞。


    原来这孤本是前朝将领的家书,多有墨迹氤氲处,乃是因为家国难守,力不从心的愤苦。关道宁的字把将军铁马金戈的战意铺成在纸上,力透纸背,触目惊心。


    这确实是一副好字。


    “倒确实有点本事,剩下一局还有射。”


    宋焱早前吊儿郎当的散漫模样渐渐消退,两眼溢上兴致,勾了勾手指,身边仆役便拿来两张长弓,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也走了上来。


    “这弓乃我改过的强弓,需三石之力才能拉开,若以此弓,能连射十箭,皆入靶心便算获胜。”


    三石。


    武举之中能拉开一石一斗的弓,便已算上等。


    这几乎是三倍。


    瞿正阳却面不改色上了场,对着那虎背熊腰的男子沉声道。


    “你是昔日阳州观察使郑樵之子,对吧?”


    阳州是大燕已经割给西岚的地界。


    也是瞿正阳的父亲葬身之处。


    那虎背熊腰的男子皱了皱眉,对瞿正阳毫无印象。


    “你是?”


    不出意料的回答。


    瞿正阳一直爽朗的笑脸难得收起,满是漠然。


    “当年你父亲手下死了那么多人,你又怎会记得,何必再问,开始吧。”


    宋焱所用的靶子并非寻常静靶,而是特意豢养的活雁。


    十几只飞鸟同时被赶上天空,乍得自由之身,飞鸟飞得杂乱无序。


    但张弓的二人已经有数。


    强弓的破空声接连响起,刺耳尖锐。


    连射十箭后,瞿正阳眉眼一松,放下弓来。忽感手边一温,原是祝虞走了过来,把随身的帕子缠在他刚刚拉弓的指节下。


    三石的强弓属实少见。


    他虽能拉开,但皮肤还不适应,连射十箭之下,指节已经被弓弦崩出了血痕。


    “小事。”瞿正阳见祝虞眉心皱得厉害,刚刚张弓的严肃全然消退,憨憨笑着。


    不一会儿,台下的仆役便传来结果。


    ——十射十中,平手。


    “这倒有些难办了。”宋焱摸着下巴状似为难道。


    高衙内直接白眼以对。


    “三局比试我们两胜一平,你还不服?”


    “自然是要我心服口服才行。”宋焱不管衙内在哪里直骂无赖,他转头看向清闲了许久的林清樾,点名道。


    “不如我们二人,加试一场。”


    可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林清樾微微颌首,走上前来。


    “加试什么?”


    “就比射艺,一箭定胜负。”


    宋焱抬手对这仆役耳语了什么,片刻,仆役重新拿来两张弓,两条绸带。


    林清樾接过两样东西,挑了挑眉。


    “盲射?”


    “不错。”宋焱掀起预谋已久的唇角,眸光转向一旁的梁映身上。


    梁映不知何时站起,和高台上的一位仆役一起被领到离林清樾五十步开外的地方。


    两人各自被塞了一颗拳头大的红果。


    “便以他们头上的林檎为靶。”


    竟是这招?


    林清樾握弓的手紧了紧,目光不自主地往五十步外的梁映看去,不解他竟配合得顶起红果。


    而五十步之外的梁映思绪正在先前的回忆中打转。


    “御史中丞林琅,至始至终只有一位嫡女,名唤林瑛。”


    宋焱的斩钉截铁,遭到了梁映的怀疑。但唯独这事,他不惜反复证明。“我与瑛儿青梅竹马十几年,本该在半年前成亲,我家与林家都已交换过庚帖。”


    “就算林樾出身再不不光彩,好歹也是嫡子,庚帖上的家谱怎会不写其名姓。除非——这本就是一个假身份!”


    “这手段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你知道太子身边多少人是这般顶着莫名奇妙的家世出现的?又有多少人完全被顶替,销声匿迹吗?”


    宋焱冷笑一声。


    “瑛儿和太子素不相识,半年前却突然被强行被指为太子妃,何其蹊跷?我私下查了这么久,查到了太子正身有异,查到了国子监被操控,但还是不明白,为何非得是林瑛——”


    “直到林樾出现。”


    “好了,你不必再说。”梁映眸色一沉,一下没控制住气力,随手抽出一本孤本,却让整个书架晃了晃。


    “看来你也早发现了端倪。”宋焱却不害怕未来天子的怒意,只怜悯地扫过对方,“一个人处心积虑地接近你,讨好你很难不动心吧?”


    “可只有你这么想吧。你如此相信她,她或许只把你当做太子妃的垫脚石。”


    冰冷的字音伴着那里密林间的景象搅弄着梁映的心海。


    “定安哥哥且在等等我吧……”


    他记得林樾这么对那人说过。


    等什么呢。


    等他的死,让她的定安哥哥登基吗?


    这一刻,被延后克制了太久的阴暗恶毒的想法汹涌而来,把梁映的心紧紧缠绕。他在猜忌和嫉妒交织的深渊崖壁上,艰难地仅用一掌攀附在清明的边缘。


    “只是或许,你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是吗?”


    “我明白,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所以我会让你见识,她心中真正在意的为何物。”


    ……


    宋焱看林清樾面对此局果然神色拂动,恶劣地提醒。


    “当然,你可以直接认输,前功尽弃而已。”


    “雕虫小技,阿樾直接上,梁映信你才如此,不必怕。”


    早在长衡射御课上,就见过林樾盲射的风采的众人并不担心梁映的安危。


    只有林清樾清楚。


    这根本不是看她射艺如何的比试。


    从一开始,这就是宋焱设好的局。


    她现在不能完全断定宋焱的目的,但若他有心,便可在这玩笑一般的比试中,要了梁映的命。


    不作为太子死去的梁映。


    局面就不会有任何改变,洛京上下无人会在意,林氏不会为他复仇,身后的同伴更是无力扳倒侯府这般庞大的势力。


    这一生到现在,所有努力,便如宋焱所说。


    前功尽弃。


    所以,明知道自己身份有多危险的梁映怎么敢?


    怎么能站在那里。


    就在林清樾心绪颤动之际,她心中另一股声音告诉她:


    若她放弃比试。


    那她到现在所作的一切,一样是前功尽弃。


    这声音她熟悉。


    每次将死之时,她都是靠着这股声音从阎


    王殿一点一点爬回来的。


    “怎么样,决定好了吗?”


    林清樾垂下眼。


    “一箭定胜负,我先射,中了便结束。”


    宋焱听着这近乎冷淡的声音,轻笑了一声,却是转头冲着梁映方向微不可查地耸了耸肩。


    “便如你所言。”


    仆役将玄色绸带覆于林清樾双眼之上,彻底失去的视线对林清樾而言没什么改变,她张弓搭箭的姿态依旧干净利落。


    梁映的呼吸她很熟悉。


    只要微微沉下心来,便能找到他的方向。


    就当林清樾要松开箭羽之际。


    突兀的弓弦绷紧之声骤然响起在她右后方。


    “宋焱!你干什么?!”


    林清樾看不见,但她身后的衙内瞿正阳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宋焱这个卑鄙的家伙,竟然不守规矩,趁着林樾瞄准的空隙,抢先搭弓射箭。


    瞄准的竟然还是梁映的方向!


    可说什么都晚了!


    以他们的距离根本来不及阻止宋焱。


    但揪心的血肉贯穿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众人在惊慌失声中,那根直直射向梁映头颅的箭只半路被另一支箭陡然射落。


    碎裂的箭掉落在地。


    林清樾也摘下了眼前的玄色绸布。


    她持弓,神情冰冷地盯上宋焱,只是宋焱的反应并不如她所想的好事被坏的不甘,又或是戏耍她成功的得意。


    宋焱脸上只有淡淡的惊讶。


    不深,没有狠厉的杀意。


    不浅,不是单纯恶劣的漠视性命。


    就只是淡淡的,好像是她打破了某种与他关系不大的认知。


    林清樾蓦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向安然无恙的少年。


    他眸光闪烁地望着她,难掩惊喜。


    噢。


    原来这就是宋焱的目的。


    对她真心的考验。


    第084章 第八十四章:不受控


    意外发生得突然。


    幸而林清樾的及时反应才避免了宋焱胡作非为, 人命关天,长衡众人不再畏惧宋焱背后权势,也不在乎身处他人底盘。


    以衙内为首,一幅要反客为主的架势。


    在人声喧闹中。


    林清樾独自抽离, 她默默弯腰拾起地上破碎的箭只。刚刚一切发生得太快,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 指尖就偏离了原来的准心, 放了箭。


    现在仔细端详箭只的落点, 还原当时的力度和角度——她本该发现的,这一箭根本不具任何杀意。


    只是那一瞬息。


    她该有的琢磨、推断、权衡,一盖消失。


    什么都没有想, 就这么做了决定。


    这就是梁映想要看到的真心吗?


    她大概是通过了他的考验。


    林清樾将破碎的木杆无意识攥紧在掌心,任由那尖锐的木刺赐予的疼痛, 带她从苍茫一片的心绪中,找回理智。


    她通过了梁映的考验。


    却打破了她的原则。


    ——绝不可丧失对自己的掌控。


    她一直将此则奉如圭臬。


    因为她亲眼见证过。


    幼时的她还在暗部训练时,暗部偶尔会把对目标动恻隐之心,放弃指令的暗卫,施以惩戒。那是如同杀鸡儆猴般的场面, 暗部让所有训练的孩子,目睹他们的下场。


    通常,暗部不会直接抹杀违例者的性命。


    而是像死囚前的最后一顿饱饭, 暗部给予违例者诉说真相的宽容,告诉他们只要目标愿意既往不咎, 替她瞒住身份,便允许他们彻底离开暗部。


    可暗部接近目标时, 身份编织得有多美好,在诉说真相时, 便有多残忍。


    当动心建立在连相遇都是谎言之上。


    一切牢不可破的海誓山盟,也会顷刻之间摧枯拉朽,一败涂地。


    因为人的疑心一旦被打开是无尽的。


    谎言就如同蜚蠊。


    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只之后,即便杀死也无法安心,人总会忍不住日夜揣测,那些看不见的阴影角落里又藏了多少不曾看见的……


    那些把自己的性命托付在他人之手的人,没有例外,都在对方厌恶、背叛、疏离中被暗部重新带走。


    林清樾不会忘记被摧毁了信念,掌控不了自己人生的悲惨模样。每一次见证,她都发誓,她永远不会堕入其中。


    但彼时的她哪里知道,真正站在失控边缘时,她早已被麻痹。


    “阿樾,松手。”


    梁映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边,浓黑修长的眉微微蹙起,下面那双对待他人幽深疏离的乌瞳,装满了她的模样时,总如化开的蜜糖,透亮澄澈。


    大掌温柔地翻开她的掌心,想将扎破她血肉的断木挑出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林清樾找不到失控的源头,但她可以悬崖勒马。


    被木刺碾过的掌心在梁映指头触及的那一刻,决绝抽走。


    梁映没反应过来,还维持这虚握的姿势,怔怔抬眸。


    可林清樾却不再看他。


    她合拢手心,大步走到被衙内揪住衣襟的宋焱面前。


    “小侯爷不守规矩在先,今天比试胜负已定,望小侯爷言而有信,往后在国子监不要再为难他们。”


    “他们?”宋焱愣了愣。


    林清樾的反应越发让设局的他捉摸不透。


    可梁映却像是熟悉这幅神情,本僵在原地的身躯急急驱动了起来,几步并作一步,可还是没有林清樾平静地吐字来得快。


    “是,家中有事,林樾恐最近一段时间不便在国子监继续读书。”


    梁映只觉得手脚发木。


    前一刻还在为被选择的欣喜而悸动难忍,现下心口却倏然冻结。


    是哪里出了错?


    阿樾分明心里有他。


    “阿樾?”


    祝虞更是满脸莫名,如此大事,她此前怎么从未听林清樾提过?


    林清樾眸光清明地掠过一圈从长衡走到国子监的同窗们,面上破了刚才的平静,忽而泛上一如往常的温和笑意。


    “放心,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定,我明日便回来了。”


    想想衙内一回来就被召回家中。


    林家在京中亦是有头有脸,私下联系了林樾也是很有可能的,而且林樾于林家身份特殊……或许真的有什么要事吧……


    林樾不会骗他们的。


    众人懵懂中点了点头,目睹着林樾先行离开的背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为什么。


    只有一阵风,紧跟着林樾的步子窜了出去。


    是梁映。


    刚刚林樾告别的视线,好像唯独跳过了梁映。


    梁映熟悉林樾。


    熟悉她的呼吸、她的步伐、她的一颦一笑。


    他知道,看似春风化雨,温润有礼的林樾,实际永远对人留有一寸余地,就像明月,可望不可及。


    他不求独占明月。


    但至少他要站到离她最近的地方。


    而他差点以为他做到了。


    可踏出繁花台的那一刻。


    一阵秋风卷起落英纷飞,所有人都在赞叹无尽花雨美不胜收的一刹那,他彻底失去了她的踪迹。


    终究是日夜忧惧的事成了真。


    月是水中月。


    离得再近,触之即散。


    ……


    皇城东宫。


    黄昏时分,落日熔金。


    银质面具被沾染上一层晚霞的残红,和着遍地精心养护的花枝,本该鲜妍秾丽的一幕,却在蓦然垂下的花剪寒光中,显得阴冷晦暗。


    “她真是这么说的?在赢了宋焱之后?”


    “是。且出了繁花台,就隐了踪迹,暂不知下落。”


    周念单膝着地,将自己在梁映身边所窥伺到的一一回禀。


    在没见到萧定安之前,周念以为,林清樾的离开虽然古怪,但是萧定安想要的结果。


    毕竟,林清樾是她见过的,萧定安唯一表露出在意的人。


    可萧定安听过消息,却花剪一错。


    数十盆移栽在殿中,花费重金才能在深秋盛开的花枝就这么一下子被裁去了所有生机。


    “他对你而言竟这么重要……”


    重要吗?


    重要到会头也不回,弃人不顾吗?


    周念疑惑,但周念不敢多嘴。


    萧定安却眸色阴恻地开了口。


    不像是为周念解惑,更像是警醒自己。


    “我和她是一类人,我们没有选择,生在暗部,被剥夺了爱人的能力。这倒也不是坏事,不困于情爱便永远自由,明明说好的要


    摆脱林氏掌控……”


    “我不过是放她出去玩了四年,她竟被人开了情窍……如此不计后果的离开,便是那人重要到了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地步,否则以她的性子,怎会前功尽弃,落荒而逃?”


    周念微微一顿,为了让自己的滞涩没那么明显,她低下头,极尽下属本分地哑声提议,“那可需属下将她带回到殿下身边——”


    “不。”萧定安将花剪一扔,堵了周念的话音。“她既然逃,就说明她还没完全懂那情意,她在害怕……那便正是可趁之机。”


    萧定安转身走到寝殿书案,提笔写下一封信,又从隐在暗处的机关中拿出一个木盒。


    “阿念,把东西送到洛京城郊十里外的凉亭,给一个姑娘,她会知道怎么做的。”


    ……


    林清樾承认她的决定慌张了一些。


    但既然定下,她就不会反悔。


    只是要麻烦的事情一下摊开在眼前,实在有些棘手。


    林氏明部暗部、萧定安那边……还有琉璃和父亲。


    突然离开,玲珑心肯定再也没法按时给琉璃和父亲寄去,暗部随后而来的追查可能也会有一段时间没有宁日了……


    她得写信,提前告知琉璃。


    夜深人静之时。


    确认暂时避过林氏耳目的林清樾坐在洛京一处屋脊上,手上拿着顺来的纸笔,借着月色书写上大致情况。随后拇指和食指捏成圈,在唇下吹出短促的哨音。


    重复了不过三次。


    一只的威武信鸮随哨音而来。


    林清樾绑好信笺,将信鸮送回天际,脑中便马不停蹄开始盘算下一步计划。


    这琉璃收到信笺起码也是半个月后,这期间她得——


    刚刚思索皱起的眉间,忽然被盘旋着飞回自己肩上的信鸮打断。


    怎么飞回来了?


    没吃饱?飞不动?


    林清樾侧过头,刚准备上手摸摸信鸮的鸟腹瘪不瘪,忽然信鸮在她耳边嘶哑地叫了起来,连带着翅膀也开始欢欣的扑腾。


    活像一只狗见到了主人。


    可她不就在这儿嘛?


    况且这信鸮因为她的严苛训诫,从不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除了——


    “樾姐姐。”


    林清樾愕然回身。


    近乎半年未见的少女身影陡然在夜色中鲜明。


    琉璃还是穿着她为她买的那一身嫩黄罗裙,明媚的小脸上带着久违的笑意。


    “你怎么在这儿?”


    上次与琉璃传信还是在一个月前。


    琉璃是个懂事听话的性子。


    虽然是她在叛离林氏的混乱中救了小姑娘一命,但在后来的路上,无论是琉璃的医术还是她认路的能力,都帮林清樾得以逃开林氏追捕四年之多。


    所以她才敢在执行指令的期间,把父亲交给琉璃照顾。


    她记得上个月琉璃传来的信中,说家中一切都好,药也够用,无甚不平之事,如今怎么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洛京?


    为何又不见必须由人照顾的父亲……?


    一向敏锐的林清樾即使琐事缠身,却还是定了定心思,率先拉过琉璃的手,检查了一圈,没见着外伤。又要翻过手腕看看她的脉象,却被笑中带一丝苦意的琉璃拦了下来。


    “樾姐姐,我有一个坏消息。”


    第085章 第八十五章:试试吧


    琉璃把她小臂上的衣袖撩起。


    细嫩的皮肤之下, 一条鲜红色的脉络突兀地抢占所有视线。它似有自己的生命,只是在林清樾盯着的功夫,这根一直从手腕长到小臂处的脉络忽然又暴涨了一寸。


    “这是什么?”


    林清樾蹙眉问道。


    琉璃似不愿再让林清樾多看,放下衣袖, 低头道。


    “自你写信说要去洛京后不久, 我们在安南的栖身之地就被景王的人发现, 这是他们给我们种下的一种西南边陲的蛊毒。”


    “景王?”


    林清樾的问句让琉璃还在解释的舌尖被笨拙地咬到, 她却不敢显露半分, 怕以樾姐姐的敏锐察觉了端倪。


    “他大抵知道樾姐姐已经成功取得太子信任,刺杀不成,便想着由此突破吧。他们在我和阿爹身上下的是子蛊, 这是母蛊。”琉璃从怀中摸了摸,半响拿出一个木盒递了过来。


    “这母蛊, 他们希望姐姐下在太子之身。”


    “且为了蛊能成活,下蛊后的一个月需人喂养,这事若要瞒天过海,只有姐姐才能做到。”


    一个月?那不就是清河宴开宴之时。


    果然是坏消息。


    竟卡在她准备离开的节骨眼上。


    林清樾没有对一脸自责的琉璃多说什么,只是推开木盒上的木片看了一眼。那是一只只有指甲那么大的青色飞虫, 因在沉睡,看不出太多狰狞之处。


    “这蛊是何效用?为何你们要种上子蛊?”


    “效用不知,他们只让我告诉姐姐, 这母蛊……只要三日之内没有下在太子之身,子蛊便会发作, 我和阿爹的性命……怕是不保。”


    这是要她一点耍花招的可能都没有。


    人遇到无语的境地时,会笑出声。


    琉璃的声音便在在林清樾响起的轻笑下渐渐隐了下去。


    “这景王真会拿人软肋啊……”


    月色下, 林清樾轻轻喟叹。


    琉璃意识到林清樾没有第一时间应下。


    她不禁抬眸看去,清雅少年的伪装依旧天衣无缝, 可她眉眼之间果然和离开前那个肆意洒脱的樾姐姐不一样了。


    要是原来在安南的她。


    为了阿爹和自己,不会犹豫。


    明明是最不可能动心的人,用的是最不忠诚尽职的护卫之法,怎么反而会生了这般大的变故呢?


    琉璃细想,问题还是出在了那位太子殿下身上。


    每次传信回来,林清樾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除了报平安的内容,关于梁映的墨迹能占去信纸的一半。


    琉璃就算对梁映未曾谋面,脑海里也有了他的大致模样、性子、喜好。都说这太子失德,阴郁乖戾,可在琉璃看来,他倒是会爱人。


    短短几个月,竟能生生间入林清樾那自力更生,无需仰仗他人的世界中来,还扎了根,发了芽,乱了她心神。


    怪不得萧定安会提前让她现身。


    他也在怕。


    怕他四年前就在绸缪的计划化为泡影。


    但那是整整四年。


    半年就能有如此变故,何况四年。


    琉璃还是喜欢那个在安南自由自在的樾姐姐。


    她最后拿指甲掐了掐掌心,自出发时就不断被折磨的软肉终于磨破了最后一层皮肉。


    借着痛意,琉璃努力挣破桎梏,抓着林清樾的衣袖蓦然道。


    “樾姐姐,不如我们逃吧。”


    “你不是最讨厌卷入这利益纠纷之中吗?”


    “我去把阿爹偷出来,就像当年离开林氏一样。我会医术,这蛊毒虽诡谲,但也能拖一拖,我们边逃边治总有办法,先远离洛京这是非之地吧。”


    这怎么能一样呢。


    当年叛离林氏,是父亲濒死,她拼着鱼死网破不得已为之,而今日,无论是阿爹还是梁映,两边她都不可能视而不见那其中风险。


    林清樾捏了捏琉璃的脸颊。


    被重重破事缠住的她,还是牵出一个笑来。


    “我不会让你和阿爹出事的,你乖乖回去禀报就是了。”


    琉璃眨了眨眼,感受着指尖传递的暖意。


    纵然樾姐姐心绪转变了些许。


    可她骨子里那份沉稳强大没有被改变,依旧让人闻之心安。


    琉璃有预感。


    萧定安既在四年前放樾姐姐离开之后,又要做出一个让他后悔的决定了。


    可没办法。


    谁叫他选谁不好,偏偏选中了林清樾。


    ……


    自林清樾离开,已是第三日。


    宋焱,堂堂侯府小侯爷,现如今


    不得不腆着脸,反复在一间学舍的门口敲着门,哄着里面的人出来。


    “国子监单单病假,三日已是最长期限,就算不想上课,明日去点个卯也行啊。若是因此被抓住由头,把你名字从清河宴名单中划走,那可是得不偿失啊。”


    房内依旧寂静一片。


    完全没有回复。


    宋焱发现晓之以理无用,忍了忍夺门而入的暴躁,努力回想自己不讲理时林瑛对他的法子。


    他又敲起门,这回他说道:


    “其实她也不一定是真的离开,我听闻祝虞说过你们二人相处,她这样的性子我见过,只是于情字迟钝。”


    “或许那日试探出的心意,也吓到了她自己——”


    话音未落,吱呀一声。


    学舍紧闭了几日的木门,忽然被打开。


    宋焱:“……”


    早知道这招这么好用,他前三日就不该由着这太子殿下的性子,让他把自己整整关在舍房三日。


    宋焱抿起无奈的唇角踏步进来。


    舍房之中,不曾点灯。


    幽暗的环境之中,宋焱只能依稀看清桌案边一具高大身形缓缓落座。


    他的轮廓几乎与暗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眼眸,映着银白月色,在暗中亮得森然可怖,像是一只被困在此中的恶鬼。


    “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沙哑的男声像是揪着一根救命稻草,忍耐不住地问。


    这该是一个明知道假太子在虎视眈眈,夺回太子之位危险重重的真太子该问的问题吗?


    宋焱叹了口气。


    他是真的后悔了,那日他就不该试探林樾。


    没能铲除假太子埋藏的隐患不说,好像还弄巧成拙,直接将稳住真太子的主心骨拔了出去。


    这也是他这几日听祝虞几人聊起林樾时知道的。


    他哪里能料到林樾顶着那样可疑的身份,竟是真的用心教化梁映君子仁德、经学致用。


    也难怪真太子一颗心都吊在了人家身上。


    “本能是不会骗人的,包括她自己。”


    宋焱并不害怕那双眼眸,因为他也曾在太子妃人选尘埃落定时,把自己关在漆黑的房中。


    反复诘问着自己。


    到底哪里出了错。


    想过成全。可一旦想起瑛儿与他相处的点滴,他便无法劝慰自己放下。


    若是放不下,就得去争。


    “你若想她回来,法子很简单。”


    “装病就行。”


    “……装病?”


    “反正我已经替你请了三日病假,也合理得很。她在意你,就算明面上不便出现,但一定会回来看你。”


    “届时你就拉着她,让她直面自己的心意。不管结果如何,也好过这样不明不白地分隔一方。”


    宋焱的主意听起来很馊。


    梁映知道林樾最不喜的就是他不照顾好自己。


    可宋焱又在面前,拍着胸脯。


    “亲身试验,百试百灵。你既然放不下,只能多吃亏些,她若是怨你,你就受着,先说上话再说。”


    是啊,怨他也好过不要他。


    梁映可耻地动了心。


    在宋焱的言传身教下,梁映才知道用来上妆的粉往唇上一撒,便能有个七八分虚弱惨白的模样。


    再用热炭舀水一蒸,体温也能高得吓人。


    趁着宋焱帮他去拿炭盆之际,梁映坐在平日用来正衣冠的铜镜之前,端详着自己被涂得过于苍白的唇色,又回过一丝理智的轻轻擦了擦。


    之前在长衡他也病过,太过夸张,她会一眼识破的吧……


    “你体格好,病了也不显,再擦一擦才更像。”


    未阖紧的门扉,传来一声平静的建议。


    梁映指尖一抖,座椅在低上因他陡然站起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可他却一点不在意。


    只因那日夜思及的身影就这么倚着门,静静地向他望来。


    屋内摇曳烛光无法照亮她的面容,陷在忽明忽暗之中,让她显得那么不真切,好像只是梁映的一缕幻觉。


    他连上前,都怕是惊扰。


    却不想,她却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我还以为宋焱只是看着不靠谱,这种馊主意亏他想得出来。”


    就像那日的决绝离开不曾发生,梁映怔怔看着那清隽的面容由远及近,直到在他呼吸几厘之处停了下来,温热的指腹抚过他唇,将上面沾染的妆粉温柔拭去。


    梁映想他应该是真的病了。


    竟把幻觉发作得如此栩栩如生。


    “我这有药,不论真病假病,一粒就好,你要不要试试?”


    他看着她从怀中摸索出一个木盒递了过来,眉眼之间的笑意几乎全是哄骗,可他没有犹豫,在递来的一瞬便打开木盒就把里面的药丸一口吞入。


    那速度似乎让对方措手不及。


    他看她微微一怔,盯着他翻滚咽下的喉咙:


    “就这么吃了?你也不问问这是什么。”


    可梁映才不在意这种小事。


    他将取走药的掌心一翻,一丝空隙不留地缠在了她还未来得及收走的手腕之上。


    “只要我吃了,你就不会走了,对吗?”


    明明是他桎梏着她。


    明明拥有着一步步归顺于他的权势地位。


    可林清樾却从那幽沉的眼底看到了昔日倒在滂沱雨中,一无所有的少年影子。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少年不假思索的固执让林清樾失笑。


    随即她眸光摇动,烛光之下琥珀般的眼瞳像是一坛窖藏已久的陈酒,氤氲着与天下同醉的酒气,拢住少年。


    “那便试试吧,一月为期。”


    “若你还这么想,那我也就什么都不要了,与你在一道。”


    梁映心下一空。


    这幻觉疯了。


    再是不舍,梁映还是闭上了眼,试图找回理智。


    可下一瞬,他掌心下被桎梏的手腕轻轻一翻,温热的肌肤摩挲过他的掌心,却不是逃离。


    修长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过,挑起一层痒意后,竟坚定地挤压掉每一丝缝隙,紧紧与他的五指交相环扣。


    梁映睁眼,望着不曾消失,还在他面前真真切切站着的清隽面庞。


    他的心彻底乱了节奏。


    第086章 第八十六章:终生花


    宋焱带着炭盆回来的时候。


    梁映正倚坐在桌案边, 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五指,眸光迷离幽深。脸上本教得有七分像的病态全然不见。不仅唇上的白粉被抹去,耳根和肤下还泛起一点殷红,显得人血气十足。


    宋焱啧了一声, 放下炭盆。


    忽然体会到了斋堂教谕面对不听话学子的无奈和烦躁。


    “你这怎么骗得过她——”


    “你说, 在一道是什么意思?”


    两人话声撞在一道, 但显然对面力道更足。


    “啊?”


    那话意把宋焱撞得一懵, 睁着眼睛眨了几下之后, 他意识到不会空穴来风。


    扭着头在梁映房里左右张望了一圈,没看到多余的人影,宋焱不禁走到梁映面前问。


    “她来了?”


    “你还没病, 她就来了?”


    “现在一道,以后一道, 若是永远一道,那是不是只有三媒六聘的夫妻了?”


    宋焱默了默。


    怎么他前后离开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失魂落魄的太子殿下这就开始准备新的太子妃了?


    眼见他再不阻止,眼前的人就要想好聘礼礼单了,他忙道。


    “她找你除了说在一道还说什么了?”


    似是他打听得太多, 梁映斜睨一眼,满是戒备。


    宋焱扯了扯唇角,意识到这事儿的严重性, 试图唤回对方的理智。


    “我以为她是迟钝,所以才要你骗她现身。可她提前出现, 还说了这种话,这不明摆着是欲擒故纵的陷阱吗?”


    “你可以不告诉我她说了什么, 但你最好一个字也不要信,给的东西也不要收……”


    宋焱嘱咐的话忽然顿了顿, 舍房外似卷过一股凶猛秋风,枝叶声沙沙作响,将一丝笛音衬得不清不楚。


    谁会没事大晚上在国子监吹笛?


    宋焱刚觉蹊跷,耳边忽地炸开一声脆响。


    是梁映桌上的香炉被他一掌掀翻。


    适才还挺拔的身形竟一瞬佝偻下去,挥过香炉的手掌紧紧揪起腹部的衣衫,须臾之间,刚刚还血气十足的俊逸面庞浮满了虚汗。


    唇齿之中竭力压制的闷哼声,让宋焱明白他的话已经说晚了。


    “是她做的。”


    无能为力的宋焱瞥着梁映惨状,嗤笑一声。


    “就这,你还想与她结为夫妻?”


    谁料,在痛楚中直不起身的人,却还试着挤出破碎的字音为她辩白。


    “不是她。”


    窗外树影浮动。


    一抹阴云遮去月光,纵容匿于阴影之下的身影肆意穿梭。


    “……属下已催动母蛊验证,梁映确实已经被种下母蛊。”


    殿内,国子监的消息被第一时间送到。


    “呵,果然是我的小樾,永远分得清轻重。”


    萧定安满足地弯起唇角,把袖中准备好的玉瓶丢给跪在面前的周念。“把解药给琉璃送去,告诉她别怪兄长狠心,这都是为了她能当上新燕的长公主该付出的努力。”


    “是。”


    周念的声影再次隐于黑暗。


    萧定安望着晴朗月色,心中畅快地将银面戴上,跨出了寝殿。


    殿门口的内侍纷纷下跪。


    “摆架瑶光殿。”


    瑶光殿位于皇城后宫的东南角,虽离天子寝殿偏远,但却是大燕历来宠妃所居之所。只因这里亭台楼阁皆按照书中仙境琼楼而建,是极尽凡人所能的盛世奇景。


    而今日瑶光殿的主人,是娴妃林晞。


    萧定安踏入内殿时,殿内果然一片灯火通明,未有就寝的模样。


    绕过重重纱帘,一着黛紫宫装的美妇人正手执黑子,若有所思地对着面前棋局,准备落子。


    “落在此处便赢了。”


    萧定安看过黑白两子角斗之势,点了点棋局之中,一直被白子忽略的一处地方。


    妇人却只是轻笑了一声,把黑子放回了棋匣之中,抬头看向来人。


    “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亲自来了?”


    妇人仅入宫一年就能入主瑶光殿不无缘由,虽离入宫已过了整整十八年,妇人依旧如秋水芙蓉,丰姿冶丽。


    萧定安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一张魅惑众生的脸生出的女儿却出落得清隽温润,仿佛是俗世沾染不上的一轮皎月。


    不过思及林氏一族的传承之法,也并不是完全无法解释。


    林清樾无论是性子还是样貌,都更随他父亲一点。


    萧定安不在意妇人对他的无礼,温声道。


    “看看你过得如何?”


    林晞像见了鬼似的挑了挑眉。


    “你把我囚在此处,还问我过得好不好?”


    “虽然囚着,但你还活着不是吗?”萧定安微笑着,温雅的面孔却吐露着可怖的话。


    “若不是看在小樾的面子,你早就和这后宫的其他后妃一样,慢慢病死了。”


    “你这么说是想让我感激你吗?”林晞耻笑道,“夺走我的暗部令牌,狐假虎威到如今,你或许确实比暗部的寻常暗卫走得都要远,但是就凭你,是破不了这局的。”


    “又要说林氏的宿命么?”


    萧定安不屑道。


    “我来便是要告诉你,这宿命困得住你们困不住我。沈氏的血脉已经踏上末路,就算明部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为我成为真正的太子铺路而已。”


    “只要再过一个月,这天下真正的太子便只有我一人。届时,我还要请你为小樾送嫁呢…… ”


    “得了吧。”林晞摇了摇头。


    “待你坐上龙椅再和我说这话吧。”


    “你会见证的。“


    没有得到认可的萧定安步伐离去时不如来时轻松,罪魁祸首却丝毫不觉地耸了耸肩。


    她再一次执起黑子,在棋盘上呈包围之势的白子之中落下。


    喃喃道。


    “下棋只看百步,还是太少了。”


    ……


    国子监不如长衡,无山无水。


    想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待着,林清樾只能翻上屋脊。


    她阖眸静躺着,任由月光裹着孤寂的她,指尖随着不远处的笛音一下一下敲打着身下的屋瓦,似在默数。


    整整一曲,八十一次敲击。


    数完的林清樾缓缓起身,却是脚下一空,直往屋脊之下滑去。


    瞬息之间,林清樾几乎以为自己要马失前蹄,摔个狗吃屎,却不想背下一软,毫发无伤。


    “烦请你从我车上下来。”


    林清樾蓦然坐起,发现自己竟是落到一辆恰巧堆着大小包袱的板车上。


    而板车的主人竟也巧了,她居然认得。


    “邵教谕?”


    “半夜不睡觉干嘛呢?国子监不是长衡,不查寝便这样得意忘形了?”


    邵安推着车也没忘了手上拿个羽扇摇了摇,久违的有关长衡的鲜活一下灌入林清樾的脑中。


    “教谕怎么在这儿?”


    “让你请假三日吧,这都不知晓。还不是为了那清河宴,各州府临时借调了教谕,说是要给迎战的大燕学子专门指点,各取所长,长衡中我与山长都来了洛京。”


    邵安说着拿羽扇直接将林清樾赶了下来。


    “这都是山长刚送到国子监的换洗衣裳,你别压坏了。”


    世上秩序俨然。


    邵安这样的教谕也少不了给庄严跑腿。


    林清樾笑了笑不再耽搁邵安。


    不过邵安刚重新架起板车,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结着白霜柿饼往林清樾怀里一丢。


    “厨房顺的,国子监的柿饼做得还不错,吃完早点回去休息,你们这几个被定为应战的学子接下来一个月可难熬着呢。”


    林清樾口中正泛苦,咬了一口柿饼。


    如饴糖一般的甜味在舌尖泛开,短暂冲淡了苦涩。


    她已经知道。


    接下来会成为她一生中最难熬的一个月。


    ……


    林清樾的回来,最喜形于色的必然是祝虞几人。


    果然,众人一致要求让宋焱把林清樾的名字留在迎战书的决定没有错。


    在国子监大儒的一力举荐下,国子监祭酒认可了由长衡而来的六人加上宋焱,共七位学子所递交的应战书,同意他们代大燕学子出席此次清河宴。


    与大任一同到来的是沉重的课业。


    日子过得紧锣密鼓,除了宋焱不太适应,每天焦头烂额,长衡众人都是觉得像是回到了在长衡备考秋闱的日子,累但快乐着。


    尤其是林樾和梁映。


    又有了当初形影不离的样子。


    上课,梁映会为林樾领路。


    用膳,林樾会为梁映布菜。


    就寝,虽两人分住不同舍房,但不是今日,林樾留在梁映学舍为她解疑,便是明日,梁映为了背诵找去林樾的学舍。


    只要梁映不像林樾不在时茶饭不思,众人喜闻乐见。唯有宋焱看着这般亲密如芒在背,如哏在喉。


    但碍于身份,半天他也只能憋出个:


    “成何体统!”


    “与你何干啊?”


    又是在斋堂学到深夜。


    众人精疲力尽,各回舍房,眼看着要将林樾和无意入睡的梁映留在空寂的室内,宋焱说什么也不肯走,边喊着成何体统边准备把梁映带回他们舍房。


    衙内翻了个白眼,给了瞿正阳一个眼神,两人默契配合,声东击西,一个手刀将宋焱打昏带出了斋堂。


    “阿樾,明日是国子监专门让我们在清河宴前修整的休沐日,不用早起。你和梁映早些休息。”


    祝虞眨了眨眼,将斋堂穿风的门替二人阖上,留下独处的空间。


    虽不知因何,但这些日子祝虞能看出来林樾是主动与梁映亲近的,梁映因此平日笑得都多了。


    情投意合,终成眷属,是世上难得的好事。不管二人背负着多少隐秘,祝虞都由衷希望两人能够美满


    安乐。


    随着门缝合拢,祝虞眼里的成全林清樾哪能没有看懂,她无奈地勾起唇角,回身张望。


    熠熠烛光下,昳丽的少年单手成拳支着侧脸,姿势并不舒适,可看他呼吸,确实睡得安稳。


    这个时间,放在往日他是绝对不肯睡的。


    国子监里林氏派下的教谕、学子中的宋焱都在为了清河宴的成败对他步步紧逼。


    他们却不知道,就算不这么咄咄逼人,梁映一样会认真对待,不惜压榨所有清醒的时间用以成长。


    只是因为他在禹州长大,耳濡目染底层百姓所受的战争之苦,比起国子监高高在上的贵族子弟,他最是明白赢下清河宴的必然。


    阿婆实在将梁映养得很好。


    面上乍见之时冷漠了些,但这里——


    林清樾轻轻抚上少年心口。


    滚烫热烈,有着世上最浓烈的情意。


    甚至有时候,林清樾都觉得少年实在不够冷漠。


    怎么可以因为她一句的哄骗,就满心期待地信了。


    这样可怎么能成为一国太子啊。


    林清樾低头叹息,却又不得不从腰间拿出一粒准备好的药丸,用手指抵进少年唇中。


    那药丸入口即化,本该及时鸣金收兵的指尖却轻轻在少年柔软的唇上摩挲。


    她忍不住想起这双唇对她吐露过的字字句句。


    “我不在意……”


    “要我的命便拿去吧……”


    “你是我唯一的信奉……“


    林清樾知道自己心中有一处尤为贫瘠。


    也认定这世上不畏贫瘠者寥寥无几。


    却怎么偏偏让她撞上了这等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回头的人,就算看不到一点希望,也日复一日地为她灌下雨露,让那一处缓缓生花。


    若你不是太子那该有多好……


    林清樾移开手指,温润的双眼难得漫上晦涩,在无人知晓的寂静之中,她缓缓俯身,放纵自己这一瞬的失控。


    她不甚熟练微微侧首,小心翼翼地贴上少年温热的唇角。


    怕被发现,她几乎一触即离。


    可只退了一寸,她的后脑就被一只强健有力的掌心轻轻托住,林清樾一惊,眼睁睁看着眼前本该熟睡的少年缓缓睁开双眼。


    乌沉的眼眸早已清醒,泛着浊色却又清清楚楚地映着她的模样。


    林清樾一时只想起自己喂下的那颗药丸,觉得自己应该要解释什么,可少年却根本不在意,他微微仰头,追着她的方向,吻了上来。


    最初只是蜻蜓点水,可那是少年忍耐着,吞咽下声息,试探之后,见她没有躲闪,堆积了太久的欲|望终于被放纵着引燃。


    再分开时,是林清樾透不过气来,双手抵着少年胸口将他推开。


    彼时,两人眼尾唇边皆是一片嫣红。


    林清樾不敢再看少年。


    道了一句明日见,便落荒而逃。


    留下少年一人独坐了半响,才缓缓起身。


    第087章 第八十七章:祝明光


    梁映回房时, 与他同一舍房的宋焱并未睡,他坐在书案边,双指正夹着一纸信笺送到面前油灯处。


    燃起的焰光摇晃,一向张狂骄矜的眉眼沉在明灭中, 阵阵阴霾。听闻推门声响, 他缓缓抬头, 见走进来的梁映面色苍白, 左手捂着腹下, 阴霾更是浓了一层。


    “又疼了?”宋焱冷眼旁观梁映走到塌边坐下,一点没有搭手的打算。


    “这一个月来,每七日她与你独处过后, 你都这般绞痛不已,前三次你说我毫无证据, 今日呢?你装睡装得这般好她肯定信了吧?”


    “与她无关。”


    梁映坐着,边冒着冷汗边冷静道。


    宋焱拳头握得嘎吱直响,但他余光眺了一眼房梁上方,又暂且忍下,生硬地道了句“无药可救”, 吹熄了灯。


    窗外树影婆娑,透过纸窗的薄薄月色,在宋焱面前的书案上勉强照亮。他没有立刻就寝, 而是拿起笔在纸上奋笔疾书。


    须臾后,才恶狠狠地把手里的信纸拍到梁映手边。


    梁映忍痛看去。


    宋焱怕隔墙有耳不便说的, 都在纸上写了。


    【我的人刚刚传信,假太子的人于城外庄子夜会此次参加清河宴的西岚使臣, 伊尔古纳。此人诡计多端,喜好研究蛊虫。我怀疑你这一月以来的绞痛, 医师无法查出,便是因为她给下的是蛊。】


    【别执迷不悟了!杀了她,拿到解药。】


    【否则,这与胡人串通好的清河宴你必败,假太子借你功成名就后,绝不会留你性命。】


    宋焱在杀字一字上的力度格外凌厉。


    他已经由着梁映的性子给了她很多次机会了。若是明日休沐梁映不动手,那么便是由他来了。


    清河宴不管是关乎大燕改朝换代,还是山河寸土之争,都绝不容有失。


    梁映放下信纸,吹起火折子把点燃的纸塞进塌边的香炉之中,焦灰味拂过鼻尖,他缓缓颌首。


    月色下,无声道:


    【我与你打个赌吧。】-


    独属于参加清河宴七个学子的休沐日,伊始便懒散极了。


    也怪国子监专门从州提拔而来的教谕属实拼命,每日十二个时辰,只有两个时辰能用来休息。长时间的紧绷过后,面对第二日的清河宴,众人都想着好好睡一觉补足体力。


    以至于这一日一早出了门,只有早就约好的梁映和林清樾。


    昨日见的最后一面还记忆犹新,林清樾走在街面,面对琳琅满目的路边铺子,假装兴致盎然地这看看那摸摸,就是没打算和梁映说上一句话。


    好在梁映也没追究,只是看她看得高兴,便把她夸过的都买了下来。眼见着身穿学子白衣,清贵冷峻的少年,手上却为她提溜着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廉价小玩意,林清樾实在不能继续无视下去。


    “不是说今日要我帮你挑些东西,怎么都给我买了?”


    林清樾想要接过那些实在与少年格格不入的东西,少年却不让,还会错了意道。


    “我有钱,在禹州时存了不少,买得起的。”


    这和买得起有什么关系。


    林清樾想叹气,今日她之所以来,只是为了哄着少年不察觉她意图,才满口答应下的。


    眼看着清河宴马上就要到了。


    一切都将尘埃落定,这买不买的属实没有多大意义。


    但林清樾不能把这话直接说出口,她压下只要见到梁映脑内就不断翻滚的暧昧画面,强作镇定地拉过梁映袖角。


    “我看得差不多,去挑你要的东西吧。”


    梁映点点头,俄而两人进了一家名为碎玉轩的玉器铺。


    店内玉饰精雕细琢,一下就和她大街上相看的那些几文钱的小玩意区分了开。


    梁映花钱向来节制,往自己身上花得更少,今日能直奔玉器店,林清樾猜想为了明日清河宴的排面。


    毕竟明日宴上不止西岚学子,设宴的景王、‘太子’也都会在,着实是个大场面。


    林清樾自然而然走到了男子发髻的柜上去挑。


    不过总不是她戴,选了两根林清樾还是准备让梁映自己拿主意。可她一回头,正投进往她走来的梁映怀中。


    再熟悉不过的山木气息将她全然包围,她身子一僵,梁映却已经借着这时机,抬手一送。


    发间感觉有一凉物划过,林清樾后知后觉摸了摸竟是一根玉簪。


    跟在梁映身后的店家快步走来,他张了张嘴本要提醒这位郎君拿的是女子用的朱雀纹青玉簪,可当他瞧见这位郎君的同伴佩戴好的样子,他又闭上了嘴。


    那矜傲的朱雀纹路总在玉器上显得锋芒太露,不如雕花刻蝶的其他样式好卖。可眼下戴在那清隽少年的头上,不止不显娇气,反倒让那玉质的温雅压住了朱雀的桀骜,又还留着一抹振翅欲飞的自由生动。


    梁映低头望着林清樾,一眨不眨。


    就在林清樾受不住这视线想要把簪子拿下时,梁映按住她的手低声


    道。


    “果然衬你。”


    “就它了。


    “好嘞——承惠三百两。”


    三百两?!


    林清樾皱了皱眉,阿婆与她说过,梁映存钱为了给她治病,用度很快,存不下太多,这些应该是他全部积蓄了。


    这还没恢复太子之位,花钱就如此大手大脚了?


    可林清樾又觉得不对。


    因为梁映似乎只打算买这一根。


    便就让林清樾这么戴着,爽快地付了账,梁映便拉着她往洛京街坊之中,最高的樊楼而去。


    国子监的学服打眼,樊楼掌柜很快识趣地给了他们一间视野最好的雅间,好酒好菜也依次一道道端到眼前。


    林清樾扫了一眼这南北透风的采景结构,刚刚戴上发簪时紊乱的心跳渐渐恢复。她了然地回头,夹了一口面前丰盛的菜肴,假装不知自己的后脑正被重弩瞄着。


    “逛了半天都是我在拿好处,今日出门可真是为你挑东西?”


    林清樾半真半假地问,但梁映的眸光却未有一丝躲闪,他甚至定定看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确实有要阿樾帮忙挑的。”


    “噢?”林清樾挑了挑眉,好奇他用的是什么借口。


    “给我挑个字吧。”


    悬在菜盘上的银著顿了顿。


    太子取字。


    可轮不到她。


    林清樾的沉默让梁映语气低落了两分。


    “无忧便是你取的字。”


    “她可以,我不行吗?”


    少年语调放柔得刚好,林清樾心中喟叹着放下银著。


    罢了,做戏一个月到现在。


    骗也骗了,亲也亲了,还在意这个作甚,反正届时皇室也会给他重新取字。


    而且弩箭既出,今日她是必须走了。


    反正该吃的药都吃完了……


    林清樾抬眸正视着面前人。


    恰逢一抹落日斜照着他,白衣镀上的金芒将他周身包裹,炙热明朗,与昔日阴雨天扒在墙头的灰暗少年,相似又不同。


    他本心纯正,便如他的映字。


    遇见什么,便映射什么。


    心下会意,她动了动唇,轻道。


    “明光。”


    映日之辉,明光。


    望你日后之光,照拂世间。


    “明光……”梁映怔了怔,来回念了几遍,像是非常欢喜。


    这微微顿首之间,更多的金芒从他身后让了出来,林清樾被这亮光晃得眼前一花,本能地偏过头去,却听到了一道扎实的破空之声。


    原是现在。


    林清樾将在流连在少年身上最后的眸光收回,掀飞手边的碗盘挡过第一箭,再寻机逃跑。


    可刚刚还沉浸在新得的字中的少年,比她更快。


    他一把拥住她,衣袖之下甩出软刃得心应手地削断了这一箭,而剩下的箭矢也因为少年带着人转过一圈,用自己的背挡住了林清樾的全部身形,再无用武之地。


    而第一时间就被护住的林清樾,连看见箭只的时间都没有,整个脸都被按在少年胸腔,听着肌骨之下,那颗心作假不了的炙热狂跳。


    像是要拉着她一块激荡,沉沦。


    “我很欢喜。”


    “无论是字,还是你。”


    少年的字音像是最轻薄无形的锁链,一圈圈将林清樾由内而外的缠绕起来。


    林清樾在这怀中僵硬片刻,还是缓缓阖眼。


    ——完了,又没能逃掉。


    樊楼对面的屋脊之上。


    两个军中最顶尖的重弩手看着一时无可乘之机的雅间,有些犯难地看向自家主子。


    “小侯爷,这……还杀吗?”


    读懂梁映递出的唇语的宋焱烦躁地摆了摆手。


    “明光……竟给他赌对了……她真的祝愿他有以后……”


    “那明日的清河宴,只能看他有没有天龙之命了……”


    ……


    深秋。


    落叶在风中卷起,徐徐翻飞,一直到了全洛京最高的宫墙处,吃不到更多风力的落叶落到地上,不一会儿就被无数个排队进入的人流一遍遍碾在脚下。


    “哇……文武百官便都在这儿了吧?”


    瞿正阳一身国子监学服走在青紫相隔的官服之中格外显眼。


    祝虞没说话,却也震撼不已。


    这里随便哪个官职丢到他们家乡,都是能让他跪一整日连看都不能看的高贵。可见这阵仗隆重,不愧是举国看重的清河宴。


    “诸位学子,这便是你们的坐席。”


    为他们引路的内侍指了指近前的七个位子。


    这清河宴似因规模巨大,并未放在正殿之内,而是用了殿前露天之地。百官们的身影随官阶大小层层坐下,而作为这场宴会主角的他们的位子,七个坐席设在右侧正中最前一列。


    乃是在景王太子席位之后,最瞩目之处。


    除了他们,同时被引来在同样位置入座的,是深目卷发的七个西岚学子。他们唇上挂着信誓旦旦的笑意,甚至在梁映眼皮底下,比了一个划过脖颈的挑衅手势。


    “人模狗样,还敢说学透了我们大燕之礼?”


    衙内和宋焱的骂意几乎同步而出。


    两人对看一眼,难得没有相互抬杠。


    刚好,内侍这头又高声道。


    “景王殿下、太子殿下到。”


    “娴妃娘娘到。”


    “娴妃娘娘?”


    关道宁眨了眨眼,在随着百官行礼之际忍不住抬头张望。“后妃也来了?”


    衙内维持着行礼的低身,轻声咬字道。


    “娴妃可不作其他人,自十七年的宫变,皇上和皇后不幸罹难,太子年幼,景王摄政,整个后宫便是由这一位把持的。”


    “说来她也传奇呢,仅仅一年就成了当时最受宠的后妃,那盛宠听说只要诞下麟儿,皇上甚至能为了她废后呢。可惜宫变突然,到现在娴妃也无一子半女——”


    繁复明丽的宫装袍角从几人身边划过。


    彻底噤声的几人虽秉持着恭敬行礼之状,但还是免不了少年好奇,用余光偷偷瞥着据说有倾国倾城之姿的娴妃。


    眼看即将走过,美人脚步却一扭。


    竟是险险往右边跌去,宫人一时未反应过来,幸而美人小臂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轻轻扶住。


    但也是一触即离,没有半点逾距。


    美人轻笑瞥过沉默的清隽少年。


    擦肩而过的清雅话声时隔多年,用只让她一人听见的声音道。


    “今日,别让我失望。”


    第088章 第八十八章:清河宴(上)


    “阿樾?阿樾。”


    难得有祝虞提醒林清樾仪态的时候。


    林清樾回神, 清河宴上最尊贵的主位已经落座完毕,百官和使臣在内侍通传下起身,唯有她因滞涩的神思慢了半拍。


    但无需祝虞担心。


    林清樾身边自有梁映伸手,他一臂揽过她的脊背, 将她拉起顺势坐下, 除了他们几人, 没人会来得及注意到这一点异样。


    “可是哪里不适?”


    梁映在她耳侧轻道。


    林清樾摇摇头, 只是脸色微微苍白。


    大庭广众下梁映不便仔细查看, 但心中还是埋下了一丝不安。他回首,视线转回高座之上,佩银面着绛色纱袍的男子正也向此处投来视线。


    银质面具遮去大半容颜, 只余一张薄淡无血色的唇,梁映却能察觉那唇角微妙的弧度之中, 如毒针一般悬于他眼前的觊觎。


    无论是对他的位子,还是对她。


    “可想好要如何应对了?那位可是不惜与胡人合作,里应外合了。”


    宋焱唏嘘地话声在梁映身后响起。


    梁映定定捉住那隐在面具孔洞之后的眸光。


    “他得逞不了。”


    说话时,梁映没有避讳这一句的口型。


    远远相隔的萧定安微微敛眸。


    想不通梁映到底凭什么底气与他争。


    他指尖在桌案上轻敲了三下,那边正与景王寒暄的代表西岚的使臣, 伊尔古纳,渐渐停下了无关的话音。


    “殿下,这宴席不急, 不如早点进入正题可好?我想胜利过后的果实,会更加香甜。”@无限好文,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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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 使臣是指比试之事吧。”景王笑了笑,“我正好也要告诉使臣一件趣事。”


    “原定比试, 一纸行卷考察学子难免无趣。恰巧近日大儒庄老在洛京,他对今日清河宴之试, 提了些许建议,我便纳了。”


    说着景王拊掌,宴席中间特意空出的宽阔场地上忽而左右涌出数十位宫人,他们人手一张半人高的宽大青幡,先后立在场地之上,两两之间相互连接,隔出一小块可供两人活动的格子间。


    以此类推,竟是横九竖九共八十一个格子,片刻之后被搭好在众人眼下。


    而格子之中各又放置了一个木匣。


    “此中共有八十一道考题,难易不同,文武各有牵涉,两方学子同时入场,题目先到先得,若同在一格,胜者得一格奖赏,输家出局。限时一个时辰,双方所获奖赏会作为最后一题的资源,以定最终胜负。”


    “这样听起来是不是有趣些?”


    伊尔古纳闻言瞥过萧定安的方向。


    这可和之前定好的题目不一样啊……


    萧定安也是微微一怔,抬眸看去。


    他还以为景王被他表现出的病弱无害哄得很好。


    景王沈容年近四十,正是不惑之年。


    与以年幼太子为傀儡,一手遮□□政多年的摄政王身份不一致的是,他的身形极其纤瘦文弱,权势也未能滋养他的血肉。


    这大概是开国以来,大燕皇室血脉凋零之故。


    几乎每位天子都只有嫡长子才能健康成活,其余皆不到十八便夭亡。景王能活到如今近乎神迹,这也成了宫变后,太子失踪,一国无君之际,他能如此顺利接过朝野政权的最主要原因。


    且景王也是聪明人,选了摄政而非称王。


    这样一心效忠皇室的林氏就没了不保他的道理。


    至少,对外,景王和林氏还维持着一条心。


    就像现在,比起太子的真假之争,他并不希望看到今日清河宴上大燕的落败。


    “使臣因何不言,可是还有何顾虑?若是公正方面,虽然是由大燕设宴,但两国史官我都已着人安排好就近记录,保证一字一句都不会有失偏颇。”


    但任由伊尔古纳再怎么看萧定安,只能维持病弱太子之名的萧定安无权当众否定,半响之后,胡人顿首,皮笑肉不笑道。


    “那就依照殿下所言。”


    “那就请双方学子入场准备吧。噢,再提醒一句,入场后,开弓便无回头箭,请各位学子谨慎选择行进路线。”


    这场比试直观而言,便是在最快的时间拿到在最多格子的奖赏。


    “八十一道题只有一个时辰,西岚人行事猖狂惯了,定是一开始就分头行动牟足劲占尽格子。”


    宋焱将早前打听来的有关西岚学子的情报简而概之。


    “若是要节省时间,我们开头得与他们避开交锋,把第一时间能拿到的格子先拿下再说。”


    宋焱分析得有理。


    但林清樾提出一个疑点。


    “我们七人文武各有偏重,不能同他们一概而论。”


    “先前晋王殿下曾言,此间获得的奖赏是作为最后一题的资源。前有资源,后有题目难易不同,为了公平起见,这奖赏必然是有规律的分布。若只是拼速度,未必得来的是价值更高的奖赏。”


    “可这足足八十一题,又只有一个时辰,对面还虎视眈眈,怎么可能有时间参详规律,一个犹豫便会错失良机!”


    宋焱皱眉本能否定。


    不知是因为提议本身太冒险,还是因为提出者是林清樾,这个身份依旧说不清道不明的人。


    被针对的林清樾自知自己对宋焱毫无信服之力,不再言语。


    耳侧,另一道男声却接着她的话声响起。


    “别人或许不可能。”


    众人抬眸看向寡言的少年,此刻他的眸光坚定有力地扫过长衡众人,最终落在衙内的脸上。


    “但我相信,我们可以。”


    ……


    给两方学子准备的时间并不多。


    占尽偌大广场,八十一个格子组成的‘棋盘’南北两端,各自站好了择好伊始路线的学子。


    西岚一方以第五行为中心,上下站满七行,舍弃了最上最下两行。


    而大燕这边则不同,七人分六队,衙内与关道宁一道在最上一行,宋焱梁映林清樾依次各空一列而占,最下二行则由祝虞和瞿正阳分占。


    “这直接舍了一行?岂不是要失了先机?”


    “别说了,除了宋焱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学子想来是没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怕得乱搞一气了。”


    “什么?!国子监是没人了吗?天要亡我大燕啊……”


    这还没正式开比,底下百官见状交耳起来。


    只是对着毫无家世底蕴的陌生学子,几乎全是唱衰之声。


    这般众目睽睽之下,作弊难,同时对学子精神的压制也直线上升。这一场比试,特别是以大燕学子身份出战的他们,早被无数燕人要求只许胜不许败。


    宣布正式开始的锣声被敲响。


    代表一个时辰的香也被点燃。


    十四位学子没再犹豫踏入‘棋盘’。


    棋盘之中,果然依照林清樾先前预测,题目有难有易,文武掺杂,一队七人虽同时进入,但解题时间并不相同。


    尤其是最中心的第五行,一题文一题武,难度而言也似乎是最难的。于是西岚这边虽然一开始都来势汹汹,想齐头并进,但迫于西岚学子文武参半的实力,呈现两头行进快,中间慢的趋势。


    按理,这客观的条件也应该出现在大燕学子这边,可稍有不同的是,最底下的两列几乎势不可挡,尤其是与西岚学子同一行的,那解题速度直接超过了三格,眼看就要掠过一半棋格。


    “那学子……什么来头?”


    百官的视线不由得为这全场最快的一道身影吸引。


    挺直纤细的身形着国子监月白学服,尽管场外之声不绝于耳,她的心无旁骛却让她如同独立枝头的傲雪清梅,绽放时,不必言说,幽香遍布。


    “……好像叫祝虞。”


    有人想起了被短暂提过的名字。


    祝虞拿到题目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经义典籍,几乎不作任何思考,张口便答,往往是判者才举下认定她胜的红旗,她就已然带着奖赏走到下一格。


    绝不曾有一丝质疑自己的答案。


    “怎么可能?”眼见着要被她追到自己这半边的西岚弟子眉头一皱。他知道祝虞这人,文采斐然,但武学就差了——这一列怎么可能没有武题相关的难住她?


    想着,祝虞走进第六格,念出了这一格的题目。


    “投壶,三次得十五筹方可为胜。”


    按照投壶规则,也就是说她需要最少中一次双耳(六筹)或倚杆(十筹),两次贯耳(四筹)。


    这虽算不上太难,但与平常并不喜好投壶的人而言,已经是难以企及的分数了。


    西岚学子笃定祝虞不会赢。


    甚至会在这里消耗不少时间。


    可没想,祝虞把题目一放,给了隔壁那列的瞿正阳一个眼神,便潇洒转身推开右侧另一列的通道,去了不属于她最开始选择的第七行。


    她竟直接弃了?!


    西岚学子愣了愣,没想通大燕这么做的道理,但眼看祝虞又要解下一题,只能逼着自己静下心面对自己的题目。


    可隔了一行的人实在太吵。


    不知是不是最下一行题目简单的原因,瞿正阳通过速度极快,到了他自己所在行的第六格后,他念出了他的题目。


    易经墨义。


    文题,和隔壁投壶相对。


    果然有规律。


    瞿正阳勾起一笑,轻松答了,随之对着最远一端的衙内方向比出几个手势。


    随后他竟也没继续答题,而是往刚刚祝虞所放弃的格子走。


    那个颇要花费祝虞一番功夫的投壶,在瞿正阳的手中,三下五除二,一次倚杆,两次双耳


    ,轻松得胜。


    而刚刚往前走的祝虞也答对了新一行的文题,得以继续向前。但下一格,她遇到的又是武题。


    还是和刚刚一样的套路,祝虞回头看了眼正紧跟她身后的瞿正阳。


    “糟了!这样下去,他们既不用走回头路,我们能得奖赏的格子也会提前被他们占走!”


    反应过来祝虞和瞿正阳这一文一武的临近搭配在最下两行的原由,西岚学子大惊道。


    可这才是真正输了先机。


    关道宁和衙内所在的一组在最上一行,虽然速度没有祝虞那么快,但两人一同努力之下,一行大半格子也初步摸索完了出题的规律。


    “能算出了吗?”


    关道宁张望了一眼隔壁一行为了截住他们而来的西岚学子,敛下神色。


    “再等等!”


    衙内阖眸,脑内正结合着自己已知,不断演算着由祝虞和瞿正阳几人新提供的另外半场的题目规律。


    “那你留在这儿。”


    关道宁左右活动着脖子,从原本一行按照计划走到下一行,与西岚跳行而来的学子正面对上。


    “呵,关道宁是吧,我知道你,歌伎之子,你还以为你是真的有本事站在这里吗?”


    西岚学子阴冷笑着道。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祝虞身上。


    好死不死两人所进的同一格为武题。


    “祝虞,你说你一个女子不好好待嫁闺中,跑来男人的地方抢什么风头?”


    第089章 第八十九章:清河宴(下)


    西岚学子见祝虞和关道宁相继一僵, 心道那宫里人给的情报总算还有两分价值。


    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虽然那一批被萧定安惯坏了的贵族子弟被换成了这么一堆乡野学子,不好贿赂摆弄,但同时, 出身也就成了他们最致命的弱点。


    据他们所知, 大燕可从没有允许女子又或是歌伎之子这样的贱籍为官。


    “识相的, 就乖乖在这里停下。不然就休怪我将你的女子之身公之于众。这可是在你们大燕太子和摄政王的眼前, 欺君可还要罪加一等。”


    趁着供他们二人一同比试的考题还在路上, 西岚学子靠在祝虞耳边缓缓吐字恐吓。


    而关道宁身边的西岚学子也确定自己拿捏住了软肋,语气不慌不忙地轻声道。


    “你和你娘皆是边关云城人士吧,她也是费劲本事才为你造了这么一个假良籍, 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就算你现在骗得了一时,但只要日后被人翻出端倪, 你站得再高也会一朝跌落。”


    说到这里,西岚学子神情一改,带了两分利诱的笑意。


    “反正云城已被你们大燕割给了西岚,不如你改投明主,在我西岚可不讲究出身, 你可以凭自己本事站上高位,今日便可算你首功,如何?”


    “……”


    高座之上的萧定安见棋盘之上, 已经被西岚学子压制下气焰的二人,微不可查地勾起唇角。


    看吧。


    他便知道, 血脉尊贵又如何,从泥泞里长起来的人, 身边能拥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些文才、义气,他一指就可以碾碎。


    萧定安目光放肆地往棋盘正中一行移去, 试图想看到少年阴沉愤愤的脸色,可……


    什么都没有。


    少年专心致志解着他的题目,两侧同伴焦灼的对峙没有影响他半分,甚至在解出题目后,还平静地和衙内比划他最新所得的奖赏消息。


    哪里不对——


    “我算出来了!”


    棋盘最上一行,衙内赫然大声道。


    “青七、青十二……朱三、朱十一……玄十九!”


    在西岚学子还迷糊着不知这衙内堂而皇之报出的数字何意时,大燕的学子已经有倾向地动了起来。


    最快的是宋焱和林清樾二人,跳行去了隔壁空出的一行后,接连赢下的两个格子竟都是甲等奖赏。


    他们……是算出了甲等奖赏所在?!


    这下,不只是西岚,观赛的文武百官也看懂了这局势——大燕学子高泰安竟是仅仅靠开局的这么几行信息,就算出了全局的奖赏?!


    “我竟不知高家有如此神童?”


    “高尚书平日真是谦虚了,令郎哪里是您说得那般不堪用啊!”


    素来因儿子的不学无术惹得在朝中抬不起头的高尚书在数道赞许声中,怔怔看向高泰安。


    家中不知砸坏泰安多少副算盘,唯恐自己儿子只精通算学一事被传了出去被人归成明算科,丢了世代进士出生的家族脸面。


    高尚书从未想到有一天。


    泰安能凭着他的算学在举国瞩目的清河宴上大放光彩。


    他又想起儿子刚回洛京时,他把泰安关在家中不允他与那禹州来的狐朋狗友见面。历来不敢忤逆他的泰安不惜绝食三日,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对他说。


    “父亲,我是高家子,但,更是一个人。”


    “而没有人,生来注定就该如何。”


    ……


    眼看大燕剩下的人在快速夺走甲级奖赏,着急的西岚学子更进一步。


    “快告诉我那些数字的意思,我宴后定即刻为你引荐。”


    可说完,西岚学子发现刚才还似陷入犹豫的关道宁,此刻缓缓抬起头来,神情像是在菜市一般,挑剔的目光上下扫视。


    “你能引荐给谁?你们的使臣?还是教你们的教谕?”


    西岚学子皱了皱眉。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关道宁牵起唇角,昭昭日光落在他的眼底,亮得惊人。


    “就你这点引荐,怎么比得上我的从龙之功?”


    ……


    “真没意思。”


    祝虞在威逼于她的西岚学子面前,叹了口气。


    “你们男子除了拿这点说事,就没别的能拿得出手的可以比了?”


    “你——”西岚阴鹜的眸色还未来得及沉下,就看着面前之人,把自己将自己盘好的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木簪,一把抽下。


    泼墨一般的长发在风中扬起。


    台下怔忪一瞬,响起一阵议论。


    可论的不是什么女子娇态。


    而是殿前失仪。


    怎么会这样?


    西岚学子从四周回神,目光重新落在祝虞身上。


    他又似乎找到了答案。


    她长发虽然逸散,却不曾显出半分柔弱可欺,反而在少女韧如蒲草的眸光下,这长发于她身后,反倒成了一面为自己扬起的旗帜。


    “就算女子,也依旧可以为大燕争光。”


    “你……你疯了?!就不怕降下死罪?”


    “死?我之愿,死亦不屈。“


    祝虞坦然笑道,却又在最后一字后顿了顿。


    “何况,你怎知我一定会死?”


    西岚眼睁睁看着祝虞转身,冲她斜后的位置躬身行礼,他错开祝虞的遮挡望了过去。


    正与一双沉静无澜的乌眸对上。


    ……


    半个时辰前。


    “但想赢清河宴,我信你们还不够,你们也需信我才行。”


    梁映话音落下,瞿正阳马上道。


    “别人咱不说。”瞿正阳扫了一眼宋焱,又看回来,拍了拍胸脯道,“就咱们几个都是过命的交情,说什么信不信的。”


    “就是啊!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信不了的——”


    衙内肯定地晃了晃脑袋,可就在下一瞬,他被梁映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的话语,差点惊得一口气没回上来。


    “那我说,我是当今燕国太子呢?”


    “……”


    “……!”


    林清樾微微一怔,和众人同步望向少年。


    他立在光下,不再隐于阴影。


    修长高耸的身姿如同玉山之巅的凛松,亘古罡风席卷着他,却将他淬炼得更加挺拔稳固。


    梁映应该知道。


    在没有切实地坐上那个位子前,任何的失误,都可能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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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了,就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没有。


    可他就这么说了。


    对待众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报之以平等的真挚。平日鲜少这般,却极具说服力,众人大多睁大了双眼,荒诞之下,却没有一个人本能地否认,只当做一个玩笑。


    当中,宋焱也瞪大了双眼。


    他惊得不是梁映的身份,而是他的胆色。


    “你现在说……太早了些……这还不能成为你的底牌……”


    “等等,宋焱你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


    衙内皱了皱眉,发现了宋焱话里有话。


    “不,恰恰相反,牌既然放在我的面前,就是我的。”梁映扫过长衡众人,“牌有没有用,不看时间,只看握牌的人何时出牌。”


    宋焱愣了愣,忽然想起在国子监备考的时日之中,梁映委托他办的那些小事。


    难道他那时就……


    没再管宋焱的沉思,梁映对剩下众人道。


    “没多的时间解释,你们现在只需知道,清河宴是我夺回太子之位的关键,假太子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拦我。与我相关的人,都不会被放过。此刻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场比试,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沙场。”


    “我们只有彼此信任,才能赢下这一局。”


    梁映率先看向祝虞。


    “无忧,今日比试,我需要你和正阳一道,作为文武同下的试错棋,最快探出布局之中临近两行的规律。你们二人因此定会被注意,西岚或许会攻击你的软肋。”


    “——你的女子之身。”梁映瞥见祝虞果然僵硬住的身形,却没有停下。


    “若你信我,这便不是问题。我若临朝,定开律令,责许女子为官。”


    梁映掷下的话语,如同攻城的投石机。


    众人听得心神一震,他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道宁、衙内你们二人为一组。衙内的算学天分高,我们摸索得来的线索,皆可告知衙内,帮其演算局中奖赏规律,在推演成功之前,需要道宁你带着他。”


    “届时局中八十一格,为防泄密,除中间一格,划分四块,以长衡四斋斋中坐席顺序为代指,由衙内及时通报,我们便可最快时间占尽甲等奖赏的格子。”


    “道宁良籍一事,或也成他们威胁于你的把柄。若你信我,我已经托宋焱为你重新置办,章印都全,你和你娘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关道宁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事关己身,才知道梁映真的不只是随口一说。


    “衙内、正阳,你们二人出身踏实,我现在能做得不多,若你们信我,我会派人护好你们的家人,保证不受任何牵连。”


    “阿樾……”


    到适才,都能说会道,冷静沉着的少年目光来到了最后一人身上,他的口舌突然顿塞。


    这么多人,唯有她。


    他不能确定她真正想要的,在意的,能留下她的是什么……


    可林清樾无需他多说,上前一步,展颜一笑。


    “你信我,我就信你。”


    明君之德,莫大于知人善用。


    少年终是学有所成。


    清雅端正的身姿随之轻微地俯下,幅度不大,却已证了她的心意。


    “林樾愿奉明主。”


    原来是他……


    祝虞和关道宁最后一丝犹豫的眸光从林清樾俯下的身躯收回,不一而同道。


    “祝虞/关道宁,愿奉明主。”


    还剩下衙内和瞿正阳对视一眼,他们没有那么多软肋,但依梁映这般所为,可谓是让在沙场拼杀的将领兵马充足,后顾无忧,叫人如何不信服。


    “我们亦是。”


    ……


    狭路相逢勇者胜。


    出光了底牌的西岚怎能耐住少年一腔热血。


    转瞬之间,西岚接连淘汰两人。


    剩下的格子中,陷入被动的西岚学子换了方式,以缠着大燕学子行进路线为主,通过对峙获胜的规则,开始卑鄙地如同黄雀一般,掠夺着大燕已经到手的奖赏。


    一个时辰的香即将燃尽,大燕还是保持着一点优势。


    萧定安放在椅上的手掌寸寸攥紧,面具下的眼眸紧紧盯着局中势不可挡的少年,须臾,他捂住胸口不住的咳了起来。


    “皇叔,吾咳症似乎又犯了,想暂去偏殿。”


    见大燕即将得胜此局,景王心情畅快,对萧定安的请求,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


    “也苦了你坐了这么久,去歇着吧。”


    林清樾余光瞥见高座之上人影晃动,略略垂眸,却在下一瞬听得锣声一响,宫人高声宣布此局结束。


    景王安排的最后一局俄而也揭晓了全貌。


    是沙盘模拟的两军对阵。


    先前两方所争的奖赏便化成了这沙盘必须所用到的粮草、兵马、武器……而这沙盘也不简单,景王竟还另外设了不同行进路线会遇到的意外状况,将此局难度翻倍。


    “这一局得选出一名主帅,由他排兵布阵,我们之中……”


    关道宁的视线习惯性地林清樾和梁映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定在梁映面上。


    刚刚一局梁映的谋略起了关键的作用,在身份之外,众人也已然信服。


    林清樾不曾言说,只侧身将身后的路让了出来。


    那是景王专门为此局设的主帅圆帐,除了主帅,其余人等须在帐外沙盘前听从派遣。


    梁映迈步,修长的身影在与林清樾擦肩而过之际。


    一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话轻轻响起。


    “待我凯旋,我们议亲吧。”


    林清樾一滞,双眸不自觉追上少年背影。


    白袍翻飞,意气风发。


    似天地万物不能阻他。


    却不知西岚帐中,西岚学子刚刚坐下,帐中负责记录的官员忽然改了面貌,一张一直隐于银面之下的凌厉面庞将西岚学子一把拂开,自己站到了沙盘正中,俯瞰局势。


    “就让我亲自来会会你吧……”


    第090章 第九十章:大燕胜


    一声锣起。


    清河宴最后一局的沙盘推演正式开启。


    顶替先前八十一格棋局的位置, 殿前空地之上,长三丈三,宽二丈有余的大桌被搬到百官眼下。


    桌上沙土高低起伏,堆成了平原丘陵等不同地势, 让人一眼便身临其境。而地势之上, 又以木质牌标明两军所处堡垒或是营寨, 让观局之人可一眼尽揽局势。


    此局双方凭借上一局拿下的奖赏, 在开局之前, 由各自主帅分配兵马武器粮草等侧重。但开局之地的选择,景王却让双方随机抽选。


    一个是易守难攻的丘陵。


    一个是开阔平坦,拥河流在后的平原。


    燕国一方, 手气差了些选中了后者。


    此最初之势一出,还不待看如何排兵布阵, 百官便一阵唏嘘。


    原因无他,只因这一场开局像极了几年前大燕败给西岚的那一仗,此仗损耗燕军边关三万将士,之后更是因此割地赔城,堪称燕国外征一耻。


    “这一仗, 给西岚,他们怕是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赢……”


    “完了完了,清河宴最终胜负只看这一局推演成败。咱们就算先前累了优势也没用了……我记得当年燕军亦是有如此优势, 却还是被西岚重创……”


    果不其然。


    刚一开场,西岚便果断出军。


    燕国还无最新军令下达, 西岚便已分左中右三军,以右军之迅猛, 接连攻下燕国所辖之地二城。


    沙盘之中,顷刻随之改变。


    代表燕国的蓝色木牌被拿下, 而代表西岚的红色木牌则刺眼地被放入燕军之地。


    沙盘旁的林清樾微微敛眸。


    好重的杀气……


    而圆帐中,收到最新战报的梁映也微微蹙眉,感受到了西岚行军之下与之前一局不同的果断狠厉。


    在先前一局一个时辰的双方交锋里,梁映已经大致摸索出了西岚七名学子的行事风格。


    可眼前这杀气,并不似其中任何一人能有。


    梁


    映垂眸,沉吟片刻,提笔写下最新的布置让传令官传到帐外。


    沙盘在传令官给出指令后,发生了新的变动。


    百官迫不及待往沙盘看去,却大惊失色。


    “竟直接退让一城——!”


    “这就被西岚攻势吓怕了?!”


    “许是平原难守,求稳为先。毕竟此局胜败是以一方将士溃败或是城寨被夺为判定基准,此番退回至少能保证守城之时,兵马粮草充足。”


    嘈杂声纷纷,大燕之举也第一时间传入西岚帐中。


    萧定安冷笑一声,并不意外。


    他的血脉虽假,但这十七年来,他于宫学之中,受最卓越之师授他的文韬武略是真。如此直面的沙盘推演,对仅仅只在策问之中,纸上谈兵的学子而言新鲜少见,却是他每日必做的帝王功课。


    出兵所需的杀伐果决,若非在上位受千锤百炼,难以有成。


    眸色暗涌的萧定安伸臂在面前缩小的沙盘之上,将西岚兵棋移往更前一步,直捣黄龙,颇有速速结束此局的雷霆架势。


    沙盘局势又变,只见西岚左右两军乘胜追击,已被放任入燕军腹地,百官之中不忍直视,甚至开始起了骂声。


    圆帐之中暂无影响。


    可实实在在站在沙盘之前的两方学子却听得分明,西岚士气一下水涨船高。


    尤其是位于西岚军先锋的西岚右军,其统帅乃上一局对峙中,被关道宁使诈而不得不提前退出的那一位。


    不是冤家不碰头。


    一进腹地,总算碰见燕军,却见是以宋焱为统帅,关道宁为辅的燕军,他不免心中有了底。


    他或许不及他们文思敏捷,但论兵法,关道宁等定不是他的对手。他所率右军虽然人数不多,但皆是精锐,只要撕开这一道关口,便能入大燕如无人之地。


    眼下西岚左右两军军行已远,中军主帅不能再于此迅速调控。下一步军令,只能交给左右两军统帅来定。


    与一同而来左军统帅约定左右夹击之后,西岚右军统帅走到负责下令的判者面前,听他道:


    “前方乃大燕腹地,乃山林地势,是否继续攻伐?”


    他信誓旦旦地盯着对面的关道宁。


    “继续。”


    判者闻言,翻了翻手中簿册划下一笔,却不急着让右军统帅离开,接着用不带任何起伏的语气道。


    “林中渐生瘴气,西岚忽遇数条大虫于丛林间徘徊,两位斥候已死于非命,军中骚动,是否继续攻伐?”


    “大虫?”右军统帅一愣。


    这才想起这就是大燕此番设置沙盘推演的特别所在。


    如同开局的地势之选,沙盘之上有关气候、地势、疫病等意外皆可能随机而生。


    前面过于一帆风顺,他都差点忘了此事。


    “事出紧急,必须现在决断。进还是退?”


    判者不与其有何交流,只着重时间有限。


    右军统帅皱眉只能急促思索:山间崎岖,与大虫争斗,定会损失兵将,若之后再遇燕军,得不偿失。不如撤退,将大虫之难引至燕军——


    “退!”


    在判者倒数声中,统帅忙道。


    判者收回催促之言,又在簿册勾画后,递给右军统帅一张纸条,让其退居于他身后,又叫来大燕统帅让他们行其下一步。


    拿过纸条的右军统帅眼瞳一缩。


    怔怔瞪着上面冰冷无情的墨字。


    【大虫乃燕军披虎皮于战马之上,西岚率军撤退,即中燕军埋伏,右军覆没。此局你已战死,不可再言。】


    右军统帅这才觉得大燕一开始退让三城,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原是将所得奖赏和争取的时间做了这番手脚。


    才意识到是诱敌深入的奸计的右军统帅,木然望着面前不远处正随宋焱,与判者下令的关道宁,两人视线不期然再次对上。


    关道宁笑眼弯弯,轻举起手指在唇上一碰。


    ——是要他守规矩,乖乖噤声。


    燕军之后,又是西岚上前布置。


    可山林之中,消息难以传布。


    右军统帅眼睁睁看着燕军巧用地势,将他右军战败踪迹掩去,借判者之手捏造出他不仅活着,还大败燕军的表象。


    待西岚左军统帅上前,被问,‘前方林间有两方争斗之迹,燕军尸首无数,是否继续攻伐’时,左军统帅想也没想就选了是。


    此刻一无所知的左军统帅还抽时间与他挤眉弄眼,示意和他两军夹击时,右军统帅连一脚踹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大燕规矩森严,他找不到作弊的机会。


    只能听着燕人正大光明地在他面前,准备以瞿正阳为统帅,祝虞为辅的一路,与宋焱关道宁一道上下夹击西岚左军,他的心彻底死了。


    时隔已久的战报再次传回帐中。


    萧定安展开一看,竟是夜间以林清樾为主将,衙内为辅,率一路燕军冲杀而来。


    不要命了?竟不守城跑来夜袭?


    萧定安留守在营寨的中军可是兵力最为强盛的,且凭借地势,更是易守难攻。他但凡拖延片刻,他左右两军就可以夺城而入。


    只是在萧定安连下军令后,沙盘随时间推移,粮草兵马充足的燕军和西岚军正面交锋竟久战不下,而攻城去的左右两军却始终没有音信。


    粮草渐缺的萧定安放弃等待,又分出一只军队前去查探,可军令才下,下一刻判者就给他送来的回信。


    【此去查探西岚将士三千人,路遇燕军一万人,全军覆没。】


    一万人?


    那不就是燕军三军中的一军之数吗?


    萧定安皱了皱眉,刚要提笔写下下一条军令,帐内又送来了新一轮战报。


    【营寨东北、西北双方各有燕军万人,同中路汇合,合而攻之西岚营寨。】


    提起的紫毫因悬而不决,凝下一滴浓墨在纸上缓缓洇开。


    被拂走的原西岚主帅看完全局,摇了摇头。


    “你输了。”


    “不,我没有。”


    萧定安眸色渐暗,他的指尖回到战局最初,一路复盘着燕军的计策和踪迹,一点点顺着棋势推进,直到落在眼前已兵临城下的燕国中军木牌上。


    “这世上只有一人能赢过我。”


    “而她,是我的人。”


    西岚学子皱了皱眉,看着萧定安眉眼之间的阴鹜,“这一局,你还要如何?”


    萧定安直起身,将面容重新恢复成记录官不起眼的五官,随着他消失在圆帐阴影之中,冷厉的声息在空中散开。


    “死战到底。“


    “哪怕杀到最后一人,也决不许提前认输。”


    隐秘的笛声在殿前上空缓缓响起。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等着后发制人的燕国攻下西岚营寨的那一刻,见证清河宴大燕的胜利,所以一点细微声音并不会被人察觉。


    再无战术可下的梁映走出圆帐,和其他学子一起站在沙盘前,看着西岚不断筹措最后一点粮草和兵力作垂死挣扎。


    宋焱听闻笛声响了一阵,悄悄杵了杵梁映。


    “真没感觉?”


    梁映摇摇头。


    确实,之前一个月每七日,这般笛声之后他都会腹内剧痛好一阵,这也是宋焱笃定林樾有问题的证据。


    可现在他确实一点都不曾发作。


    那笛声似也奇怪,没见到回应便不肯停下。


    又是一阵僵持,笛声不停,眼前沙盘之上,随着最后三百人的西岚木牌被大燕的蓝色木牌所取代。


    宣布结束的锣声终于响起。


    “清河宴,大燕胜——”


    景王身边的高阶内侍高声宣布。夹道两边的内侍也立刻一声声,将这一份难能可贵的胜利层层传下。


    在此起彼伏‘大燕胜‘中,沙盘旁的大燕学子长吁一口气,文武百官欣悦,摄政王景王更是满面笑意。


    “幸甚至哉,我大燕有如此英年才俊。我先前曾许诺圆开皇室秘库奖赏诸位,不知各位有何想要的——”


    正是听赏之际。


    突然“噗”的一声,打断了景王之言。


    浓重的血腥气很快地在


    大燕学子之间泛起。


    “阿樾——”


    祝虞近乎失声一叫,把梁映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他顷刻扭身,只见站在他身后挺直端正的脊骨软了下去,勉强以一掌撑地半跪着。梁映身上与她挨近的月白色袍角,被刚刚喷涌而出的血色刺破原有的清冷矜贵。


    但梁映却顾不得这些,他忙单膝跪下,将似脱力要倒下的林樾一把揽住,刚刚还沉着冷静,运筹帷幄的三军统帅此刻眼中却溢出慌乱之色。


    “怎么会这样?”


    月白的袖角试图将怀中之人唇边的血迹擦去,却意外地遇到了阻碍。


    林清樾按住梁映的手。


    强行隐忍下蛊毒太久,苍白虚弱的面容却仍努力勾出一个笑。


    “你做得已经足够了。”


    “到此为止吧。”


    梁映心下一空。


    只看着怀中之人,那双素来温润清正的眼眸渐渐沉下,似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但身体的力气似又恢复,她冷漠地挣开了梁映的怀抱。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殿前侍卫身边,将他佩刀一抽而出。


    在所有人的惊呼中,这抹文雅的学子身影直朝高座之上,不知何时坐回来的太子而去。


    殿前侍卫见状奋力阻拦,却各个不如一个学子身手矫健,俄而,学子便于众目睽睽之下,将太子劫持往皇城深处而去。


    景王眯了眯眼。


    “竟朝皇室秘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