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得格外大,大得出乎人们意料。


    大街小巷里头一些陈旧的土墙因雨水侵蚀,几近崩塌。房顶被大风刮走茅草瓦片的地方露出个看天的洞,叫一些本就窘迫的家庭雪上加霜。


    咒骂声唉叹声,都在发泄不满,但却也是人世间各种滋味。


    阮觅弯腰站在床前,手指抵住殷如意完好的一边额头,让他的头侧了侧,不至于压迫到脑后的伤口,顺带研究了下伤势。


    下手还真狠。


    昨夜找到殷如意后,阮觅正准备带着人离开,就撞上了来追殷如意的一批人,手里拿着棍子,像在追什么穷凶极恶的逃犯。


    当时看了一眼,阮觅公主抱一把抱起殷如意,退到詹五爷他们身后。


    术业有专攻。


    两方人马对上,詹五爷他们见阮觅早早就抱着殷如意走到安全地方,便也没了顾忌,三两下制服面前这群人。


    阮觅挑了个人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完后半晌不知道说什么,詹五爷几人更是满脸震惊。在他们低声谈论这事的荒唐时,阮觅问了个让人诧异的问题:“平叔在哪儿?”


    那个家丁只粗略讲了殷如意回殷家后遇到的事,大概是为了怕自己被归于恶人一类被牵怒,很少提到平叔。


    但阮觅还是细心抓住了被人为隐藏的这一点。


    那群人里正巧有个经手了平叔的事,听到阮觅问,吓得立马就说出了地点。


    “詹五爷,可否让人去将平叔安置好?”阮觅那时候还是抱着殷如意,向詹五爷提出请求。


    先前的家丁春秋笔法企图糊弄,詹五爷都没能想起来这件事里还有个平叔,这会儿见阮觅提起,除了叹气,只能立马吩咐手下人去找。


    后来去找的人回来说,人是真的没了,只好好收拾了下,给换了身干净衣裳。


    阮觅想着这些事,坐在窗口的小凳子上看着外面,眼神有些远。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床上传来声响,阮觅没有回头,而是很随意道:“醒了啊。”


    没有得到回应,阮觅也不在乎。她继续说:“平叔现在在詹五爷那儿,你什么时候有精神了,就去送老人家一程。”


    隔了几息,殷如意才道:“好。”


    一个人说话的语气,大部分时候都透露着此人的情绪。


    毫无疑问,这个时候的殷如意没有半点生气,像个暮气沉沉的老者。


    阮觅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出来,却又像是听懂了,话题骤然转变。


    “殷如意,你是个天生的文人,这句话,我现在还是这么说。”


    同之前听到这话就两眼放光不同,这回殷如意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淡漠地闭上眼。


    “我要睡会儿。”


    不是“我想睡会儿”,而是“我要睡会儿”,姿态强硬地拒绝了阮觅接下来的话。


    殷如意闭着眼,神色厌倦沉郁。


    她懂什么?


    估计又要说些无痛□□的道理。


    ————


    下午时,殷如意强撑着爬起来,问了郑小七詹五爷在哪儿。他赎罪一样拖着病体过去,让平叔入土为安。


    回来后又是大病了一场。


    殷如意一闭眼,耳中全是殷松贺的咒骂。


    “你是怪物,生来就是咒人的。”


    “害人的孽畜。”


    似乎是屈服在了这样的话里,再也生不起抵抗之心,被这洪水巨浪裹挟着迷失自我。


    故而郑小七再一次念叨着想念阮觅时,殷如意才漫不经心想着,原来那个人已经这么久没见过了。


    仿佛这只不过是路边的一颗小石子,与他无关,也随处可见。就算没有,也并不值得可惜。


    他浑浑噩噩躺在那儿,三四天一眨眼便过。郑小七看不得他这一个样子,却又不敢说什么,每回都欲言又止。


    直到殷如意再一次企图离开时,被郑小七撞见,抱着死活不松手。


    “十一哥你这是要出去寻短见吗?”


    殷如意早已没了当初训人的力气,不欲多说。


    但郑小七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愣了神。


    “活着多好啊!我被我爹打得半死的时候还是想活着,青杏受了那么多苦,也还是觉得活着好!只要活着,什么好事都会有的。十一哥你别死啊!你难道不想看看青杏吗?我现在就带青杏来看你好不好?”


    “青杏?”这是这么多天,殷如意第一次表现得对一件事感兴趣,郑小七已经顾不得当初对阮觅的承诺了,一口气把所有事都说了出来,包括当初他被郑老三毒打,阮觅翻|墙过来救他的事。


    “十一哥,你觉不觉得阮姐姐就是颗福星?她一来,好像所有事情都会变好。你现在因为平叔的事心里不痛快,我也清楚。但你不能一直这样啊。你可是和阮姐姐最能说得上话的人,一定要快点振作起来!”


    郑小七给他打气,殷如意却还没缓过神来。


    他一直没有把阮觅当成普通人,但她默默做下的这些事,实在让人吃惊。


    正如郑小七说的,阮觅有种神奇的力量,想做的事都能做成,说过的话都能成真。


    “殷如意,你是个天生的文人。”蓦地,这句话在殷如意脑中浮现。


    郑小七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十一哥,我看阮姐姐就不像咱们这种胡同里的人,聪明厉害,说不准是个微服出巡的公主呢!”


    “闭上你的嘴。”殷如意一把挥开他的头,拿了一旁的拐杖起身往外走。


    “欸?十一哥你去哪儿啊?阮姐姐她已经……”


    瞧着殷如意往隔壁院子去的方向,郑小七复杂地吞下了后半句话。


    一个被无数人扯着双腿,就快溺水而亡的人,当他突然清醒过来的那一刻时,发现一根稻草,便会将其视为唯一救命的东西,再也放不下。


    正如殷如意此时。


    “殷如意,你是个天生的文人。”


    殷如意拄着拐杖往前走一步。


    “即使现在,我也是这样说。”


    再往前走一步。


    “你是个天生的文人。”


    殷如意越走越快,来到院前叩响门。


    等了少许功夫,吴妈妈过来开门,看了眼等在门外的殷如意,没问什么就让人进来了。


    吴妈妈让他坐下,转身继续去收拾东西,看起来要捡拾东西去哪儿的样子。


    殷如意没有发现这一点,往里面看了看,没有看到想见的人,忍不住问道:“她呢?”


    “走了。”


    “走了?”殷如意愣一下,像是听懂了一样“什么时候回来?”


    吴妈妈转头看他,“不回来了。”


    “你或许觉得她是个士族小姐,不知人间疾苦,来这个小胡同里就跟玩一样。”


    “但人活在世上,谁能真的无忧无虑?”


    “她只不过比你们所有人都更能强撑一点,更能忍受一点,所以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


    吴妈妈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惜,摇摇头,“只不过是个被自己亲生母亲丢弃的,怎么就总爱做这些逞强的事呢?”


    “得不到回报,自己也落得一身伤。”吴妈妈意有所指。


    殷如意拿着拐杖的手微颤。


    六月的蝉鸣真的喧闹,嘹亮绵长,仿佛不叫这几声,它那一辈子就会草草结束。故而它们嘶声裂肺,鸣叫不休。


    喧闹与闷热,独属于成平三十七年的这个六月。


    殷如意恍惚又听到有道冷淡又柔和的声音响起。


    “殷如意,你天生是个文人。”


    ————


    阮觅被殷如意赶出去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惊诧的表情。


    但实际上——


    小阮委屈,小阮不哭。


    她面无表情,心里戏也非常多。


    虽然确实不对殷如意的态度感到诧异,却还是要走个过场一样,在心里怜惜自己一番。


    郑小七在旁边揣着两只手,看看她,又看看紧闭的房门,非常想问问里面情况怎么样。可瞅着阮觅出来时那一切尽在把握之中的平静样子,他就觉得不用问了。


    这表情,看就知道,十一哥肯定没事!


    阮觅没有管他,径直回到吴妈妈的院子,见她神色有些异常,想了想自己来三喜胡同已经有足足九日了。这么多时间,阮家那边就算是宴请三个皇子恐怕都绰绰有余,能拖延到今天才来接她回去,真的已经出乎阮觅意料了。


    于是她问道:“母亲那边准备派人来了?”


    “是,府里的事情已经办妥当了,夫人自然要来接您回府。”


    吴妈妈这话仿佛是个引子,刚说没多久,院子外面就来了个人,穿得很不起眼,生怕别人注意到他似的。


    “见过三小姐,”他敷衍躬了躬身子,“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走吧,马车停在外头。”


    阮觅没带东西过来,穿得衣服是吴妈妈这边临时准备的几件衣裳,所以也没什么需要捡拾的。她看了看吴妈妈,神色之间可以看出来,同这人很是熟悉。便点点头,“那你先在外边儿等一会儿。”


    那人撇了撇嘴,不耐烦地刚想说什么,阮觅就啧了一声,睨他一眼。


    “看清楚你自己的身份。”


    她说这话的时候嘲讽意味十足,同那仆人所知道的忍气吞声的三小姐完全不一样,以至于愣在一旁半晌没敢出声。


    震慑效果非常好。


    阮觅完美学会了殷如意式的恶言恶语。她十分满意,走到吴妈妈身边,附身低语几句。吴妈妈神色有点复杂,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


    阮觅来的时候没有惊动谁,走的时候除了吴妈妈,也没有一人瞧见。


    她走出去时,瞥了眼隔壁大门紧闭的院子,仰起脸一反常态扯出个笑。


    张狂,桀骜,自由,是刚来那日,院子里殷如意冷冷清清的模样。


    人是杂草,有顽强生命,唯一不该懂得的,便是屈服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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