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都是很敏感的。”
李寻其实还有没说出来的话:你也是很敏感的。如果不说,你会一直背负着这样的压力,左右为难。这本不应该是你要去承受的一切。
他没说,因为他知道梁初灵会反驳,反驳自己很厉害很强大很能扛事。
李寻不这么认为,也就不想听这些反驳。
梁初灵回了家,自己独自品味着这句话,脑子里乱糟糟。
她没想过,妈女士那张总是叭叭叭说个不停的嘴,也藏着洞悉一切后的沉默。
这种可能性让她坐立难安。
她需要一个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会让她更坐立难安。
找了个妈女士大概率心情比较好的时间点,梁初灵拨通了越洋视频。
妈女士果然敷着面膜,背景是酒店房间的落地窗。
“宝贝儿!想妈妈啦?”妈女士的声音语调上扬。
梁初灵懒得铺垫,她像背诵课文一样,把关于爸爸出轨发现再次说一遍。说完,她心脏如擂鼓,准备迎接一场天崩地裂。
妈女士不知道从床上哪里捞了条丝巾出来,手机架在手机架上,她两只手比划着,手法娴熟地变换着各种系法。
听完后,依旧动作没停,丝巾在手里绕了一圈,打了个漂亮的结。
这才重新看向视频,“好看吗?”
妈女士没头没脑回了一句,晃了晃手里的丝巾。
梁初灵懵了:“啊?”
“我说这条丝巾,”妈女士把丝巾举到梁初灵面前,“红色的,下次你比赛就给你戴这条,昨天特意选的。”
“我在跟你说我爸出轨!”梁初灵提高音量,这都什么时候了!
妈女士放下丝巾,虽隔着屏幕也想摸摸她的头,但又隔着屏幕所以只能中途放下。她叹了口气,那口气很长,带着点这个年纪女性特有的冷漠。
“宝贝,妈妈早知道了。”
梁初灵像被钉住,“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知道了怎么不跟我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心里想,李寻应该去摆摊算命。
“一是你爸衣服上的香水味不是我用的任何一种,另一个一是他最近两年压根不回家。这答案比一加一等于二还简单吧。”
“那你就这么忍啦?”梁初灵无法理解,她想象中的母亲,应该是拳打爸爸,立刻离婚,手撕小三,捍卫家庭才对。
妈女士抬起手,小心揭下面膜,露出下面那张保养得宜的脸。
“宝贝,生活不是八点档狗血剧。拆穿了然后离婚分割财产?让你变成单亲家庭的孩子?我们现在不能拆穿。为了你,也不只是为了你,为了很多事。你爸公司现在正是关键时期,股权啊,投资啊,乱七八糟一堆事儿。你也是关键时期。还有妈妈明年计划好的旅行,订的都是不能退的奢华酒店。牵一发动全身啊宝贝!这时候闹翻了对你没好处,对妈妈也没什么好处。”
她用一种近乎幽默的语气说着最现实的话。
“再说了,拆穿了又能怎么样呢?一哭二闹三上吊那都是过时的戏码了,宝贝。现在流行的是体面。暂时就当不知道啊,稳住,我们能赢。”
她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你看妈妈这些新款包包,漂亮吧?它们可都需要一个稳定的经济来源。”
梁初灵听着她妈用跳脱的语调,剖析着一个家庭里的算计和隐忍,只觉得牙齿都在打颤。
这种成年人的世界,让她感到被排除在外。
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虽然我们不常见面,也不在一起生活,可是我们是一家人啊。
是彼此最珍贵的家人。
我以为你们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们,我以为你们需要彼此就像我需要你们需要彼此。
怎么不是呢,怎么就我不是。
世界是一片黏糊糊的灰。
妈女士看着她瞬间沉下去的脸,眼神软,语气柔:“好了,宝贝,别想那么多。这些事儿有妈妈呢,你只管好好弹你的琴,等你以后成了大名鼎鼎的钢琴家,赚大钱了,妈妈就指望你养活了,到时候一脚把你爸踹了!”
这安慰让梁初灵有点无措,仓促挂断了视频。
房间里重新安静,只剩下失落迷茫。
环顾四周,是无处不在的体面。
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虚假和不可靠。
她像个突然被扔进迷雾里的孩子,看不清方向,也找不到依靠。
然后,她想起了李寻。
想起他平静的眼神,想起他说的话。
他早就猜到了,那么他是不是像看一个傻瓜一样看着她纠结慌乱?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更多的是一种迫切的需要——
她需要能理解这种混乱的有李寻。
总是安安静静,在所有纷扰之外的李寻。
-
这周五的琴房比平时热闹。
李炽在国外的两位学生这周来中国巡演,顺道过来拜访老师——也为了见见梁初灵,这二人对她慕名已久。
女学生叫elena,是个华裔,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说话爽快,只是现在不再弹钢琴,而是转学了小提琴。男学生是个高瘦的华日本人,戴黑框眼镜,依然与钢琴作伴。
“梁初灵!”elena一进门就热情地打招呼,“我总算见到你了,我可是听着你的传说长大的。”
梁初灵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微热。因为家里事攒下的焦躁,也因此被冲淡了一些。
李寻点了饮品,给每人面前放了一杯。
elena接过时冲他点头:“你还是这么体贴。”
闲聊自然展开,话题转来转去转到了感情上。
elena忽然说:“我男朋友劈腿了。”
男学生推了推眼镜:“那你把他腿打断啊。”
elena大笑:“那多不体面!我可是文明人。”
男学生挑眉:“要体面干什么?李炽老师当年被她老公劈腿,她就把她老公腿打断了啊。多解气。”
elena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扭头:“李寻!真的?”
梁初灵也连忙扭头,眼神里写着震惊和……紧张?
梁初灵的那根吸管是坏的,李寻正在打包袋里给她找新吸管,闻言动作顿了顿,点了点头:“嗯,是真的。”
李寻把吸管拆开递过去,梁初灵没接,上身还往后退了一下。李寻这才注意到她的目光,莫名其妙开口辩解了一句:“别紧张,我绝对不会对你动手。”
这话说得突兀,elena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我的天!李寻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
梁初灵完全没反应过来,只转着一个念头,李寻说不会对她动手,是觉得自己弱不禁风吗?是瞧不起自己吗?
她挺直背脊:“说得跟我打不过你一样!”
这话一出,连那个寡言的男学生都忍不住笑出声。
elena笑得拍桌子:“我的上帝,你们两个……”
李寻难得露出了一丝窘迫,他声音有些无奈:“我的意思是……唉,算了算了。”
感觉越说越解释不清楚,他也后悔下意识接那一句。
话题又转开。
男学生问elena最近在看什么,elena说在重温《eva》。
梁初灵坐在旁边,她听过这部动画的名字,但从来没看过
——童年被练琴和比赛填满,漫画动画这些娱乐,离她很遥远。
但她很好奇,于是忍不住开口,“《eva》是讲什么的?”
elena和男学生同时看她,梁初灵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没看过,我就问问。”
男学生正要开口解释,李寻却先一步接过话头,像是在给小朋友讲故事:“讲的是一个少年被迫驾驶巨型机器人战斗的故事。内核是讲人与人的隔阂,讲如何面对孤独和创伤,讲……”
“讲不要逃。”
“不要逃?”梁初灵重复。
“嗯。面对痛苦,面对真相,面对自己,都不要逃。”
她们继续讨论剧中细节、台词、隐喻。
梁初灵听得云里雾里,问了好几个问题,每个问题都问出孩子般的好奇,李寻一直给她解围,也一直给她解惑。于是梁初灵从看着elena,变成看着李寻。
这节课上得相对轻松,课后李炽难得提议:“一起吃个饭吧。”
五人进了琴房附近一家日料店。
包厢里,气氛轻松得不像是师生聚餐。
李炽吃得很快,结账后就起身:“我还有事,你们年轻人慢慢聊。”她拍了拍李寻的肩膀,然后利落离开。
剩下的四人走出餐馆时,天已完全黑了。
初冬的晚风带着凉意,但谁也没说要回家。
“散散步?”elena提议。
于是她们沿着亮马河漫无目的地走,elena和男学生走在前面,梁初灵和李寻落后半步。街边的橱窗亮着暖光,映出四人模糊的影子。
梁初灵忽然加快脚步,和她并肩:“elena,我忘了问,你钢琴弹得那么好,为什么转去学小提琴?”
elena转过头:“因为看到了自己的边界。”
“嗯?”
“你理解不了吧?你这种天才是看不到自己边界的。你的上限在哪里没人知道,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但我们跟你不一样。我的上限就在那里。我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也知道自己走不到哪里。”
“不过这也有好处。既然上限就在那里,我就不会被命运绑缚。所以可以去试试小提琴,以后还可以试试别的,世界很大,不是吗?”
梁初灵明白这个道理——理智上明白。
但情感上她的确很难真正理解“看到自己边界”是什么感觉。她的世界里,只有还能更好,只有下一个目标,只有永无止境的向上。
不知道应该怎么措辞,只好先到处乱看,也就这样看到了梁父的车在红灯前停下,副驾驶的车窗降下来一半,露出一个女人的侧脸,那不是照片里的那个女人。
梁初灵的脚步停住,眼睛盯着那扇车窗,一个?两个?到底有多少个?
李寻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不认识梁父,但看到梁初灵的状态,心里猜到了七八分。
前面的elena和男学生察觉到她们没跟上,转过身来。
“怎么了?”elena小跑着回来,顺着梁初灵的视线看向街对面。
这时绿灯亮了,梁父的车汇入车流。
梁初灵神魂归位,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elena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寻,没再多问。
梁初灵故意放慢脚步,落在最后。李寻自然陪在她身边。
等和前面两人拉开一段距离后,梁初灵扯了扯李寻的衣袖,轻轻地、恶狠狠地:“我下次要是再碰到,一定要去把我爸的腿打断!”
“这可不行,不能这么冲动。”李寻立刻说,“最后很有可能是你受伤。”
梁初灵像没听见,只重复:“打断!打断!打断!”
李寻急得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手指圈住她的腕骨,用力把她整个人拽住,迫使她停下脚步面对自己:“梁初灵,不可以。至少不可以一个人做这种事。”
梁初灵挣扎了一下,但李寻握得很稳。
“如果再碰到这样的情况,立刻告诉我。不要自己一个人冲上去,好吗?”李寻问得认真。
梁初灵咬着嘴唇还想继续说打断!
李寻伸出另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她的上下嘴唇。
梁初灵变成鸭子嘴,剩下的话被堵住,只能瞪大眼睛看他。
路灯下,她的眼睛湿漉漉的。
这个滑稽的姿势只维持了两秒,李寻松开了手,但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没放:“答应我。”
梁初灵喘了口气,嗯了一声。
走在前面几步远的elena回头,正好看到这一幕,偷偷举起手机拍了一张,闪光灯没开,寂静的偷拍。
几分钟后,elena拉着男学生在一个路口停下:“我们往这边走,订的酒店在这儿。再见?”
“再见。”李寻点头。
梁初灵也挥了挥手。
等elena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李寻才松开梁初灵的手腕。
梁初灵忽然开口:“你爸爸也出轨啦?”
李寻转过头看她:“对。”
梁初灵没想到他答得这么干脆,有点意外。李寻其实是个不太爱讲自己生活的人。
“没什么不能说的,也不少人知道这事儿呢。”李寻看着梁初灵神色震撼,笑着补充,声音在晚风里很稳,“更何况是面对你,那就更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梁初灵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的一颗小石子:“李炽老师真的把你爸爸的腿打断了?”
李寻点头,嘴角浮起笑:“对。”
梁初灵哇了一声才说:“李炽老师真厉害。”
李寻笑出声:“厉害什么,她差点被我爸瘸着一条腿给揍了。”
“什么?你爸揍李炽老师?”梁初灵气得蹦了一下,“你爸还在美国吗?下次我过去演出你给我个地址,我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断!不,我直接去打死他!”
“别气别气,没揍到。我不是还在吗,我拉着我妈躲开了。”李寻连忙摁住她,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意,“你怎么比我还激动。”
“我生气!”
李寻看着她:“那你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
李寻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她,眼神在路灯下亮晶晶的:“为什么不能一个人往前冲,因为这很危险。”
梁初灵吸了吸鼻子:“噢。”
李寻问,像在抽查功课:“要怎么做来着?还记得吗?”
梁初灵小声说:“要跟你说,要拉上你。”
李寻点头,嘴角弯起来:“对,真棒。”
两人继续往前走,梁初灵又想起一事儿:“elena转去学了小提琴,那你以后会不会也不弹钢琴了?”
李寻侧头看她:“怎么这么问?”
梁初灵踢着路面:“elena说是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边界,所以反而可以自由选择别的。你是不是也看到了?”
她问得小心翼翼,怕触到他的痛处。
李寻问了个别的:“你不想让我跟你一起弹钢琴吗?”
梁初灵立刻摇头:“不是啊!我是担心你以后就不来跟我一起上课了。”
李寻笑得很温柔:“放心吧,不会的。”
她们走到了一个路口,红灯亮着,两人并肩站在斑马线前等,车流在面前穿梭,车灯在夜色里拉出暧昧的光带。
过完这个路口,就到了梁初灵家的小区,李寻只说了一句:“好好休息。”
-
第二天是周六,梁初灵睡到中午才被快递的电话吵醒,揉着眼睛下楼,签收了一个不小的纸箱。
拆开,里面是《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全套漫画书和原画集。
李寻的消息正好跳出来:“你不是好奇吗?可以看看。”
窗外的阳光慢慢移动,梁初灵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那个想逃的少年。
那个被命运推着走的少年。
那个在成人的谎言和算计中不知所措的少年。
-
周日的课后,李寻收拾好琴谱:“我要去趟唱片店,上次订的碟到了。”
梁初灵抬起头:“哪家?”
“就你的学校后面那家。”
“那我也去。”
李寻点点头:“好,那一起,去完我送你回家。”
买完出来时,胡同里已经完全暗了。
路灯还没亮,只有远处主街的霓虹光晕染过来一点点。
梁初灵走在李寻左边,拐出巷口,就是车水马龙的主街。
街对面,一家店的临窗位置,梁父正和一个年轻女性坐在一起。
女性穿着得体,笑容温婉,这位是照片里的那个人。
两人坐得很近,梁父脸上带着梁初灵很久没见过的愉悦笑容,正把一块蛋糕递到那个女性嘴边。
李寻察觉到梁初灵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到了那一幕。
就在李寻还没想好该说什么或者该怎么做的时候,梁初灵突然动了。
她伸出手紧紧挽住李寻的胳膊,拉着李寻跑到那家窗户外,站定,身体故意紧紧靠向李寻,再朝着里面喊道:“爸!好巧啊!”
说完还用力拍了拍窗玻璃。
梁父脸上并不慌乱,身边的年轻女性却有些局促地低下了头。
梁初灵拉着僵硬的李寻,她能感觉到李寻肌肉紧绷,但他没有挣脱,反而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稳。
“这位是?”梁初灵看向那个脸色已经开始不自然的年轻女性。
梁父的脸色强行威严:“是爸爸一个合作方的同事,我们在谈点事情。这位是?”
问的是李寻,用的是梁初灵的口吻。
李寻没有看那个年轻女性,只迎向梁父。他知道这个问题问的是他,但其实不由他来回答。
该回答的梁初灵却一直在看那名女性。
看到她整张脸通红、看到她两只手紧抓着面前的桌布、看到她肩膀都在抖、看到她想离开但被梁父摁住、看到她根本不敢抬头与自己对视。
那名女性没有刘海,所以梁初灵看到她额头处有块淤青。
“这是李寻,我钢琴老师的儿子。”梁初灵一边看那名女性一边答,心里的气漏个没完。
李寻于是拉了个笑,点了点头:“叔叔好。”
“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梁初灵拖着李寻逃离现场。直到彻底看不见店,她才松开李寻的胳膊。
李寻站在她旁边,什么也没问。
梁初灵左手沾满了灰,是刚才拍玻璃拍的。李寻背了个斜挎包,从包里抽出张湿巾递过去,梁初灵没接,他只好拉起了梁初灵的左手,给她仔细擦了一遍。
梁初灵突然眼眶湿润。
之前那些对父亲的失望,对妈女士的不解,此刻都变成对自己临阵脱逃的厌恶。
她想起了一点别的事,李寻跟她讲那部漫画,讲的是“不要逃”。
不要逃。
可是她在逃。这是否是因为她太软弱。
李寻像是完全明白她现在在想什么,他说:“梁初灵,你逃跑不是因为软弱。”
梁初灵抽泣着,泪眼朦胧看他。
李寻眼神温和,他比梁初灵高,此刻稍微弯腰,和梁初灵眼对眼,语气笃定:“一个家庭里面,当父母的帷幕自己不愿意揭开或者选择用另一种方式维持的时候,孩子冲上去撕扯,除了让自己遍体鳞伤,让场面更加难堪之外,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面对面,眼对眼,于是他那双浅色瞳孔里面映出她狼狈的脸。
梁初灵才发现李寻的瞳孔真的很浅,比琥珀色还要浅。
“那不是你的战场。你选择离开是对的。孩子本就是无能为力的。这不是你的错。”
孩子本就是无能为力的。
是啊,她能做什么呢?
她改变不了父亲,也替代不了母亲去做决定。
她被困在这个由成年人编织的网里,所有的愤怒委屈和反抗,都最终反弹回来伤到自己。
在这个由她父母主导的家庭剧本里,她这个女儿的角色,本就设定为无能为力。
眼泪流得更凶,李寻又抽出纸巾——
梁初灵没等他递,直接拿过。
“那我该怎么办?”
“好好学习,好好弹琴,好好照顾你自己。你是一个天才,还记得吗?”
梁初灵点点头。
李寻问:“现在想去哪儿?还是回家?”
梁初灵擤了下鼻子,摇了摇头。
“不想回家。”她说。
“好。”李寻点点头。
两人再次并肩,沉默地走入初冬傍晚里。
梁初灵后知后觉感到对不住李寻,是她把李寻拉入了这个混乱的战场。
“抱歉啊,我刚才……”
“你刚才做得很好。”李寻打断她。
梁初灵眼圈红肿,眼神茫然。
“你答应过我不会自己一个人冲上去。你做到了,很棒,小天才。”
梁初灵的鼻子又酸,酸完被风吹得缩了缩脖子。
街边有个烤红薯摊,铁皮房子里住着烤红薯。她还没说话,李寻已经走过去买了一个,掰成两半,递给她那份用纸巾包好。
红薯很烫很甜,两人就站在街边,呵着白气吃烤红薯。
李寻的确不需要她的道歉,他心里也清楚,有些界限在他对梁初灵提出要求的那一刻就已经模糊了。
他也意识到,梁初灵在汲取他的“平静”,把它当作对抗整个世界混乱的盾牌。
李寻有一点内心挣扎,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旁观。
可是,看着她此刻的脆弱,他发现自己无法抽身离开。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是陪着她,直到她度过这段时间。等她家里的事平息下来,等她重新变回那个骄傲的天才就好了。
但这个‘只是’开始变得不那么纯粹。
李寻开始更关注她的情绪,在她弹琴心浮气躁时,对着谱子发呆时,会找个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试图为她做一点事情,并且为自己每个举动都找好理由。
做好了被问起时可以对答如流、用以解释自己无害动机的一切准备——
尽管根本无人问……
李炽不在乎,梁初灵不敏感。
李寻自己跟自己打擂台打辩论累得够呛,回头一看,也没裁判也没观众。
晚上月色很好,两人又一次磨蹭到很晚才离开琴房的楼。
站在楼下,梁初灵看着天空,突然不想回家。
她拿出手机插上耳机,递了一只给李寻。
“听吗?”她问。
李寻接过耳机塞进耳朵。
梁初灵选了一首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第二乐章,悠远又带着愁绪的旋律缓缓流淌。
她们并肩站在冷的月光下,共享着同一首暖的交响乐。
音乐隔绝了外界。
梁初灵能听到自己过速的心跳,不知道是因为刚才走得太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偷偷侧看向李寻。他仰着头看星空。
耳机里的管乐奏出宽广大路,弦乐则温柔去往暗道。
梁初灵忽然觉得,这一刻世界很安静也很吵闹。
安静得只剩下音乐和心跳,吵闹得她能感觉到身边这个人平稳的呼吸。
她不确定他是否能听到她的心跳。
但她的心跳,在交响乐的掩护下,正悄悄地试图与新世界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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