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赵无绵, 你留在这里。宁子川,你随我来。”段鸿深对身侧两人沉声吩咐道。
作为一庄之主,他不得不暂时中断祭典, 让那帮众引路, 立即赶赴现场。
一众江湖人或好奇, 或不安,也都纷纷跟上。
林安自然也是意外至极,何昭阳……下午刚刚见过的那个何昭阳,竟然就死了?
然而更令林安讶异的是,这名帮众带路的方向,并非众江湖人休息落脚的客院,而是……千枭林。
林间,何昭阳的尸体仰面躺在地上,仍然睁着眼, 直视苍穹。
他的身体看不出外伤, 面上却是七窍流血, 面色狰狞,死相骇人。
林安只觉此处有些眼熟,左右张望一番,果然瞧见一处土坡和突出的巨石——正是她与陌以新下午躲藏之处。
林安心下一惊, 不由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也同时看了过来,低声道:“是那个地方。”
林安蹙眉,视线缓缓移回前方, 何昭阳陈尸之地,附近并无拖曳挪动的痕迹。
同一个位置,下午还在纵情旖旎的男人, 仅仅过去不到半日,竟已命丧于此。
感慨间,林安脑中突然一闪。同样在下午来过此地的另一个男人——洛峡飞,与何昭阳有着夺妻之恨,岂不是嫌疑很大?
太岳宗的其他五人都站在何昭阳的尸体旁,林安一眼扫过,只见陈如霜满脸是泪,虽沉默无声,泪水中已写满了绝望与心碎。
而何昭阳的继母何夫人半闭双目,看不出是什么神情,似乎没有过多反应。
段鸿深匆匆赶来,脸色一路上都不好看。父亲的百日祭被迫中断,他显然已是强忍着不耐,此时看到眼前这一幕,更加眉头紧锁,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晨听闻老庄主的百日祭典,我们太岳宗自然是要按时前往,以表哀思。”开口回答的是太岳宗一个中年男子,正是那位擎松院掌院——步千里。
他满面愁容,声音低沉:“我们太岳宗住在西二院,本是约在院门口集合,一同前往落日楼,何师弟却迟迟不来。我们以为他忘了此事,便由我去他房中催促,才发现他并不在房里。
我等四处寻人,遍寻无果,许久才从一位巨阙山庄弟子处打听到,大约半个时辰前,何师弟独自往千枭林的方向来了。”
方才那个带路的巨阙山庄帮众此时道:“少庄主,是、是我说的,我的确看见了。”
步千里接着道:“这位小兄弟带着我们来到千枭林,便……便已是眼前这番惨状。”
段鸿深冷哼一声,怒色更甚:“竟接二连三有人在我巨阙山庄行凶,这次又是何人所为!”
那个叫宁子川的少年始终跟在他身后,此时思忖道:“少庄主,此事与老庄主一事未必相干。何少侠与我巨阙山庄从无纠葛,定是有人与何少侠结怨,趁庄内人多眼杂之际,寻机下手杀人。”
始终沉默的何夫人忽然开了口:“此话不然。”
宁子川一愣,道:“敢问何夫人有何高见?”
何夫人没有回应,倒是她身边一个眉目狭长,腰配折扇的年轻男子接话道:“方才我们检查过,何师弟是深受内伤,气破血瘀而亡,而伤处,正是在气海穴。”
林安的视线落在这男子身上,她已经听出来,此人正是午后在这里与何昭阳起过冲突的洛峡飞。
对于他所说的话,众人皆是一震,林安却不明所以,向陌以新小声道:“这又如何?”
陌以新沉声道:“太岳宗的主峰,叫做气海峰。”
林安愕然。
段一刀是被人一指点破巨阙穴而死,何昭阳又是被伤在气海穴。
巨阙穴与巨阙山庄,气海穴与气海峰……难不成会是同一个人,用这种方式逐一挑衅各个门派?
众人都在思索前后两起命案的关联,段鸿深却道:“这两件事时隔三个月之久,那黑衣人杀害我父,是为了夺取巨阙重剑,何少侠又是因何缘故?岂能混为一谈?”
廖乘空此时也道:“段少庄主所言不差,依廖某看来,此事多半是太岳宗内藏矛盾,利用老庄主一事,误导大家是同一人接连作案,借此搅乱视线,浑水摸鱼罢了。”
何夫人冷笑一声,淡淡道:“廖堂主可是意有所指?”
段鸿深沉声回道:“何夫人稍安勿躁。人命既然出在我巨阙山庄,理应查个水落石出。无论此案与三个月前是否同一人所为……凶手是一个就抓一个,是两个就抓一双。
我巨阙山庄不容侵犯,同样也不容利用。”
洛峡飞站出一步,看向廖乘空与段鸿深,不卑不亢道:“此番受害者乃我太岳宗之人,我们自然也要全力彻查。”
林安微讶,没想到自己最先怀疑的洛峡飞,竟主动表态配合,心中更生几分警惕,故作随意道:“这位少侠,午后我似乎看见你前往千枭林,好像正是这个方向。”
她不想暴露自己所知的全部内情,便只说了这么似是而非的一句。
众人果然神色各异地看向洛峡飞,洛峡飞却转头看向林安,本就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上下打量:“这位姑娘……似乎有些面生。”
林安自然还记得他对陈如霜的冒犯,对此人本就心存芥蒂,对于他这种审视的目光亦觉不适,不由皱了皱眉。
陌以新侧身一步,挡在她身前,沉声道:“我也看见了,阁下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何夫人斜斜看了一眼,不悦道:“阁下又是何人?难不成随便一个无名小卒,都能审问我太岳宗的人了?”
陌以新轻笑一声,淡淡道:“在下正是诸位中唯一一个没有嫌疑的人。”
众人皆是不明所以,段鸿深道:“此话怎讲?”
陌以新神色自若,不疾不徐地回道:“能以内力冲破气血而杀人者,必定内功深厚。而在下丝毫不会武功,更无半点内力可言。
所以,即便所有人都有可能是凶手,在下却一定不是。”
听陌以新亲口将“不会武功”说得如此镇定,甚至当做一种理所当然的优势,林安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好似有怜惜,却更有隐隐的心动。
“这不可能!”段鸿深第一个站了出来,“不会武功的人,昨日怎么可能渡过湖面?”
他说着,已经上前几步,一把抓起陌以新的手腕,探上他的脉搏,几息后,面上更加写满了难以置信。
花世随手将他推开,理直气壮道:“是老子扎竹筏划过来的,你有意见?”
宁子川此时道:“少庄主,的确如此,我也还有印象。”
廖乘空沉吟片刻,肃然道:“死者是太岳宗的人,太岳宗理当避嫌,我们这些帮派也不能全然撇清。
而我这位陌兄弟无帮无派,且足智多谋,擅破奇案,如今又是唯一一个没有嫌疑之人。依廖某看,不如便由他来牵头调查,既不失公允,又可事半功倍。”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面面相觑,各自揣摩起来。
林安干巴巴地张了张嘴,一时哑然。没想到自己针对洛峡飞的一句试探,竟话赶话地让陌以新成了焦点。
何夫人冷笑一声,语含轻蔑:“我还不知,归去堂何时成了此处的主事人了。”
廖乘空缓缓蹙起眉头,将太岳宗数人一眼扫过,一字一句道:“十年前,南疆毒草祸害武林,是我归去堂主的事;六年前,魔头元千山掀起腥风血雨,也是我归去堂主的事;三年前,凝光教兴风作浪,还是我归去堂主的事。
——这一次,有谁不服?”
“有谁不服”这四字一出,林间竟是一片寂静。
林安心中不由一凛。这些日子以来,廖乘空在他们几人面前,一向是沉稳内敛,和颜悦色,用任劳任怨来形容都不为过。
她从未见过廖乘空锋芒毕露的模样,竟差点忘了,他还是赫赫威势的廖堂主。
此刻,众人的安静终于让林安明白,那块沉甸甸的归心令,何以能够震慑江湖——原来,归去堂的信誉与威望,都是这样一次又一次从凶险中打出来的。
他们在江湖中匡扶正义,锄强扶弱,可为何偏偏……林安心头怅然若失,终究只长长叹出一口气。
东道主段鸿深率先接话道:“死者是太岳宗的人,太岳宗的确避嫌为好。既然廖堂主一力担保,何少侠的事便劳烦这位兄台为太岳宗查出个说法,我巨阙山庄也会继续追查三月前的黑衣人。”
陌以新神色未动,只侧头看向林安,道:“安儿,方才你说到哪了?”
林安一愣,才道:“哦,我是说,太岳宗的这位少侠,午后来过千枭林这个方向,或许,也会知道何少侠为何来此。”
话已至此,洛峡飞也不再质疑,大方答道:“清者自清,我说便是。”
他走到陈如霜跟前,牵起她的手,道:“这位陈师妹,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今日下午,在下便是与她同来林中,互诉衷肠。
此事稍有逾礼,是以在下方才本不想说,这也在情理之中吧?”
陈如霜面色愈加痛楚,泪眼含恨,分明不愿被洛峡飞触碰,可在众目睽睽之下,碍于两人之间的名分,只能忍住了将他甩开的冲动。
洛峡飞也只是点到为止,随即松开陈如霜的手,接着道:“我太岳宗分为松、竹、梅三院,这位是擎松院的步千里步掌院,这位是落梅院的江月江掌院。”
他先一指步千里,又一指陈如霜身边一个中年女子,最后将目光落回林安身上,语气平稳:“而在下名叫洛峡飞,是修竹院下属大弟子。我们吴掌院留在门中照料掌宗,此次不曾同行,由我代理掌院。
下午,我从林中返回住处后,不久便去了步掌院的房间,与步掌院、江掌院一同商议事务,未曾离开半步。后来,也是一同走到西二院门口,准备与其他人集合,前往祭典。
整个过程,我们三人都可以互相作证。”
步千里点头道:“洛师弟所言不差,我们三人,半个下午都在一起,何师弟被人目击前往千枭林的那段时间,也始终无人离开过。”
中年女子江月也随之点头为证。
对于如此确凿的不在场证明,林安不由有些意外。她看向那名带路的巨阙山庄帮众,问道:“你确定,当时所见之人,正是何少侠本人正脸,毫无怀疑?”
这名帮众只略作回忆,便笃定道:“绝对不会错,那时大约在傍晚时分,何少侠独自往这个方向走,一定是他。”
一边是在西二院,一边是在千枭林,同一时间,两个地点,根本不可能碰面,更别提动手杀人了。
陌以新此时道:“洛少侠能在一众弟子中被选为代理掌院,想必武艺出众,内功深厚。”
洛峡飞轻启折扇,淡淡一笑道:“过奖,与赵兄、沈兄这等高手相比,在下自觉不足为道。”
步千里摆摆手道:“洛师弟是我太岳宗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不出意外,便是未来修竹院掌院人选。”
荀谦若若有所思道:“既然有人目睹何少侠走向千枭林,说明他是入林后才遇害。以现场留下的打斗痕迹来看,这场交手并不算激烈,换言之,凶手的武功极可能远胜于他。”
洛峡飞略一踌躇,有些为难地看向步千里。
步千里叹了口气,接话道:“客观而言,何师弟的武学修为不算突出。昨日渡湖之时,也是我为他助了把力。”
段鸿深蹙眉道:“如此说来,能有实力杀害何少侠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花世此时忽而出声:“既然三位掌院案发时都在一起,那么何夫人和陈姑娘呢?”
陈如霜缓缓吸了口气,哽咽道:“我……我一直在自己房中。”
何夫人淡淡道:“一样。”
花世琢磨道:“那也就是说,你们两人是有可能前去杀人的了……”
何夫人忽地睁开双目,始终半闭的眼眸中顿时目光如电:“你这意思,凶手一定便是我太岳宗人了?”
花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倒不是一定,也就九成吧。”
“你——”
何夫人被噎了一下,恼怒之下正欲反驳,陌以新却冷静打断:“今日天色已晚,诸位各自请便,凡事且待明日再议。”
昨夜安排住宿时,林安、陌以新、花世、沈玉天四人,恰好与遏云岛的六人,一同被安排在最靠近角落的西一院中。而廖乘空和荀谦若,则是与太岳宗六人分到了西二院。
众人散去,路经西二院时,何夫人率太岳宗一行径自转入院门,离去之际也未招呼半句,只是若有似无地将陌以新扫过一眼,带着一抹莫名的审视。
廖乘空并未即刻离去,而是看向陌以新,似乎欲言又止。
陌以新反而先开了口:“大哥,我还有件事正想问你。”
廖乘空听得这声“大哥”,不禁又心头一震,端起神色,眼底更多了几分关切:“何事?”
“今日午后,你可在西二院?可曾留意到有何异常?”
廖乘空略作沉思,答道:“我一直在西二院,就坐在自己房里。虽然不曾特意关注太岳宗那边,但毕竟窗户开着,院中动静一览无遗。
我可以确定,院中不曾有过生面孔,也并无异样。”
陌以新凝眉听着,若有所思。
廖乘空略一犹豫,终于又开口道:“今夜未曾与你商量,便给你揽了这么件麻烦事,望你莫怪。我只是……看不惯他们那等眼神,不愿任何人小瞧于你。”
也许还有一个模糊的缘由,连他自己也不曾明了——在他心底,十分渴望证明,他的这位兄弟,即便没有了武功,也光芒未灭,在人群中依旧耀眼。
因为,如果东方既没有被毁,那么廖乘空……或许便也不再是眼睁睁看着他坠入深渊的人了。
陌以新摇了摇头,不以为意:“无妨。我本也对真相怀有好奇,如此一来,反倒便于行事。”
廖乘空这才舒了口气,道:“如此便好,你若遇到什么阻碍,随时找我便是。”
言罢,他抱了抱拳,便大步走回院中,荀谦若也随之告辞离去。
花世与沈玉天已经走在前面,陌以新脚下却未动。他站在原地,望着西二院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林安道:“怎么,还有事问廖乘空吗?”
陌以新眉头微凝:“我是在想何夫人。”
花世闻言立刻转身,诧异道:“不是吧,你的品味如此别致吗?”
陌以新不理会他的打岔,沉吟道:“今晚看多了几眼,我总觉得她隐约有些眼熟,似乎长得像什么人。”
花世一怔,也细细回忆起何夫人的容貌,忽道:“你这么一说,好像她的眼睛和你有点像啊。”
“我?”陌以新微讶。
“那个女人虽然总是板着脸凶巴巴,可那双眼还真有几分看头。”花世咂了咂嘴,“你爹就生了你一个吗?不会还有个失散多年的老大姐吧?”
林安自然知晓陌以新的确有个亲姐姐,却……她轻咳两声,转移话题道:“那位掌宗夫人,的确不似寻常人物……”
“没有姐姐,妹妹也行啊。”花世执迷不悟。
陌以新只是斜睨他一眼,牵起林安的手,并肩扬长而去了。
……
回到房中,林安仍旧沉在思绪里。
太岳宗此行六人,为首的何夫人,擎松院的掌院步千里与弟子何昭阳,修竹院的代掌院洛峡飞,还有落梅院的掌院江月与女弟子陈如霜。
撇开已然毙命的何昭阳,余下五人中——洛峡飞与何昭阳有夺妻之恨,何夫人似乎也与这个继子并不和睦。还有步千里,是否会对这个武艺并不出众,却差点坐上他这位置的掌宗之子,心怀不满与忌惮?
至于剩下的两人,江月与何昭阳似乎全无干系,而陈如霜更是与他……只有这两人,看起来没有理由杀他。
可在说得出动机的三个人中,洛峡飞与步千里都有不在场的铁证。
除此之外,此案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何昭阳为何会去千枭林?
那个时间,百日祭已快开始,太岳宗早就相约于西二院集合出发,何昭阳为何却提前动身,只身前往千枭林?
更蹊跷的是,何昭阳身死之处,恰好便是他与陈如霜亲热之处,这不是太过巧合了吗?
林安心念一动,忽又想起陌以新和花世在林子深处发现的那个火堆。
他们先前便猜测,是有人暗中藏匿在林中。若真如此,难不成……那个人不但是杀害段一刀的凶手,还与何昭阳的死有关?
或许,何昭阳只是在下午心猿意马时,无意遗落了什么东西在林中,后来去捡回时,碰巧撞见那个人,或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于是惨被杀人灭口?
可能性实在太多……林安缓缓吐出一口气,愈发觉得此事扑朔迷离。
有那么一个人藏在暗处,不管是不是凶手,一定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片山庄,还不知又会发生什么……
“咚咚……”房门忽被叩响。
林安一个激灵,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嗓音:“安儿,是我。”
林安放下心来,扬声让陌以新进屋,疑惑道:“以新,你不是刚刚才回去吗?是想起什么事了?”
陌以新反手合上房门,衣袂带起一圈微凉的风:“嗯,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林安连忙问。
他步近几步,认真道:“我们今日不是说好,这几日,都别离开我身边。”
林安一怔,讷讷道:“可、可是,现在是夜里啊……”
陌以新从背后绕过来,将她揽住,道:“你醉酒那夜,也睡在我身边,而且睡得很好。”
他低垂着头,下颌抵在她鬓间,温醇的声音近在咫尺,吐出的气息更是一下一下扫过她的脸颊,虽轻缓如夜风,却炙热似骄阳。
林安心头一跳,莫名脱口道:“你、你不会是白天撞到了那样的事,自己也想试试吧?”——
第167章
陌以新浑身一僵, 沉默片刻,将她圈地更紧了些,低声道:“就算再想, 我也不会唐突你。”
林安刚松口气, 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叫“就算再想”?他、他这居然是承认了?
她身形微紧, 嘴唇莫名有些发干。
陌以新似乎察觉到怀中人的紧张,轻叹一声,道:“安儿,别怕我,我只是想守着你睡。不管白天,还是夜里,都不想和你分开。”
林安心头轻颤,回想起他当初分明早已动心,却硬是拒绝了她……“忍”之一道, 陌以新向来做得极好, 好到几乎对他自己残忍。
林安身体放松下来, 道:“那我睡了,你怎么办?”
这间客房,分明只有一张床。
陌以新目光柔和:“就像当初在船舱里,我坐在床边便是。”
林安轻叹一声, 从他怀里退出来, 走到床边,拉开被子和衣钻了进去,这才抬眼看向陌以新, 道:“床够大,分你一半。”
“什么?”陌以新一怔,眼底闪过一瞬明显的惊诧。
原本见林安一言不发地离开他怀抱, 以为她怪他逾矩,却没想到,她给他的,总是远比他奢求的更多。
林安被他这么盯着,不由微窘,索性翻了个身,背朝床外,闷声道:“不要就算了。”
短暂的沉寂后,床榻微微一陷,一个温热的身影靠了过来。林安心头一跳,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觉一条手臂隔着被子轻轻环上她的肩。
“安心睡吧。”陌以新的声音低低响起,落在颈后。
林安心中乱得茫然,却又奇异地安宁。良久,她轻轻转过身,将头埋在他的怀中,安心睡去。
陌以新浑身一硬,强忍着一动不动,再一次,开始默默调息。
……
一夜安睡,林安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一睁眼,便见陌以新不知何时早已起身,正安静地坐在床边。
她揉了揉眼,带着几分慵懒笑意,道:“早啊。”
听她道这一声早,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招呼,陌以新心中却是一片柔软,忍不住俯身,在她额前极轻地印下一吻,道:“早。”
林安舒适地伸了个懒腰,道:“我的确睡得很好,你呢?”
陌以新沉默一瞬,柔声道:“嗯,也很好。”
林安坐起身来,正要下床,余光却忽然捕捉到什么,微微一愣:“以新,你何时还换了身衣裳?”
她清楚记得,昨夜陌以新来找她时,分明穿的是月白色长袍,此时却换成了玄青色。
陌以新微微一顿,镇定道:“嗯,清早起床,发现衣裳睡皱了,便回去换了一身。”
林安失笑摇头,正要调侃他两句,门外忽传来几声沉稳的叩门声,一道男声跟着响起:“林姑娘,打扰了,陌兄弟可在?”
是廖乘空的声音——显然又是去陌以新房间没找到人,从而找到她这里来的。
林安迅速理好衣襟,示意陌以新去开门。
“大哥找我有何事?”陌以新开门见山地问。
廖乘空同样直截了当道:“自昨夜你问我西二院中可有异常,我便多留了个心眼。”
陌以新眉梢一动:“大哥发现什么了?”
“今日一早,何夫人独自出了门。”廖乘空缓声道,“她此次带领太岳宗,出行时身边向来有人随行,这回却是孤身一人。我想起何昭阳之死,觉得她也有些嫌疑,便暗中跟了上去。”
林安忍不住问:“果然发现她有问题?”
廖乘空却迟疑一瞬,才道:“的确有些奇怪,只是,似乎又谈不上不妥——我跟着她,一路去了巨阙山庄的主院,她……是去找段鸿深的。”
廖乘空顿了顿,接着道,“段鸿深在书房中接待了她,身边只还有那个哑老头。我原以为,何夫人一大清早撇开众人,必定有什么隐秘,可谁知……她见到段鸿深后,却只问起惊鸿湖。”
“什么?”林安一怔,“惊鸿湖怎么了?”
廖乘空面上也现出一丝古怪:“何夫人问段鸿深,惊鸿湖可有何独特景致,待此事了结后,想在湖上泛舟一游。而段鸿深虽一时错愕,倒也大方应了下来。”
林安完全明白廖乘空的奇怪和段鸿深的错愕——那位何夫人总是气度雍容,神情冷漠,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对游湖感兴趣的人……
更何况,何昭阳刚死,她就算是做做样子,也不该有如此闲情雅致啊。
廖乘空并未分析,只继续讲述:“我正一头雾水,何夫人却又转了话题。她说,听闻江湖传言,段老庄主乃当年温家传人,不知是真是假。”
林安心中一动,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名字——温云期。
昨日陌以新刚刚讲过,温家没落多年,终于在数十年前出了这一位惊才绝艳的年轻铸剑师,铸造出名震江湖的神兵“巨阙重剑”,却与剑一同不知所踪。
而巨阙山庄创立之时,正是以消失已久的巨阙重剑作为镇庄之宝。因此,段一刀乃温云期传人这种猜测早已有之,只不过从未被巨阙山庄承认。
没想到,何夫人竟会向段家人当面求证,这举动,不仅突兀,甚至可说有些冒昧。
廖乘空接着道:“段鸿深当时明显一怔,许是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一时竟未作声。何夫人却神色自若,解释说,她先父早年曾与温云期有过一面之缘,算是故人,故而才冒昧探问一二。”
“那段鸿深怎么说?”林安又追问。
“他只笑了笑,说自己幼时也曾好奇此事,问过父亲,但老庄主只是一笑置之。依他看来,那恐怕是江湖谣传罢了。”
廖乘空目光微凝,补充道:“两人谈到此处,何夫人便起身告辞,再未多言。”
廖乘空的讲述到此为止,语气始终平静,可在这段看似平淡无波的讲述中,显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蹊跷。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多谢大哥跑这一趟。”
“能帮到你便好。”廖乘空说了这一句,忽然顿住,神情间似有犹豫。
陌以新察觉,问:“大哥可还有事要说?”
廖乘空抿唇片刻,终是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道:“没事,我先走了。”
未等陌以新开口,他已转身离开,步履匆匆,身影消失在了西一院之外。
林安眉心轻蹙,道:“以新,对于廖乘空所说这件事,你怎么看?”
陌以新缓缓摇头:“何夫人这番言行的确古怪,可真要说起来,又看不出与命案有何牵连。”
林安沉吟片刻,道:“我想再去千枭林一趟。昨天毕竟是在夜里,或许,还会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
何昭阳的尸首已被太岳宗暂时收走,林中案发之处,只余下并不剧烈的打斗痕迹。
两人在附近搜索一番,终究一无所获。
“咦,林姐姐,你怎么也在这?”一道女声清脆悦耳,如银铃般晃过林间。
林安循声望去,见是钟离磬音,笑着招呼一声,道:“昨夜林中出了命案,我们再来找找线索。你呢?”
“我找一枕哥哥呀。”钟离磬音四下张望道,“他一定又在林子里练剑,林姐姐方才有见到他吗?”
林安摇了摇头:“我们已在附近来回走了几遍,并未碰见人。”
“哎呀。”钟离磬音自顾自叹了口气,嘀咕道,“准是一枕哥哥怕我缠他,又往林子更深处去了。”
言罢,她却并不失落,对林安甜甜一笑,道:“那我继续去找啦。林姐姐,中秋顺遂呀!”
林安心头微动,终是叫住她:“等等。”
钟离磬音脚步一顿,偏头道:“怎么啦?”
昨夜刚刚出过事,这片林子不见得安全,更何况,还有那暗中藏匿之人,不知是否还在……这小姑娘要独身一人深入林中,林安终究放心不下。
可钟离磬音一脸天真,显然是个无忧无虑的性子,林安便未多做解释,只道:“我陪你一起去找吧。”
钟离磬音果然毫无戒心,问也不多问一句,只拍拍手:“好耶!”
她说着,又嘻嘻一笑,上来挽住林安的胳膊:“林姐姐,你真好,我一个人正无趣呢!”
陌以新看着林安被人拉走的手臂,微微皱了皱眉,沉默地跟了上去。
磬音拉着林安走在前面,兴冲冲道:“我从小在遏云岛长大,除了大和尚他们几个,还从未接触过旁人,林姐姐,江湖人都像你这般好吗?”
“不是。”走在两人身后的陌以新,冷不防接了一句。
磬音一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奇道:“旁人见了我们,总是绕道走。林姐姐,你为何一点也不怕遏云岛?”
林安不答反问:“遏云岛真的那么可怕吗?”
“我当然不觉得可怕。”钟离磬音耸了耸肩,“我是被大和尚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听阿贪说,当年大和尚去揍他的时候,胸前绑着一个布包。打架时,他的身形疾如鬼魅,布包却始终稳如磐石,不曾被任何人靠近分毫。
后来阿贪成了大和尚的跟班,他才知道,那布包竟是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小婴儿,就是我啦!”
钟离磬音得意一笑,眉飞色舞起来:“五岁那年,我坐在大和尚的肩膀上,抱着他的光头,看着他一人踏平了阿嗔的山寨。
当然,那时阿嗔还不叫阿嗔,占山为王威风极了,结果大和尚还不是让他趴在地上,乖乖给我当马儿骑。”
林安想起在鸦渡城的客栈中,阿嗔曾提起要去山寨查账,没想到那山寨,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钟离磬音天花乱坠地讲了一通,看向林安:“林姐姐,你听我讲了这么多,也不怕,是不是?”
林安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我总觉得,能将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婴孩一手养大,倒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
钟离磬音眼睛显然一亮,拍手笑道:“太好了!不如我带你去见大和尚,让他将你也捡回遏云岛,这样,我们就能天天一起玩啦!”
陌以新额角青筋跳了跳,终于忍无可忍,上前抓住了林安的手。
走在前面的两人,脚步被拉得一顿,钟离磬音疑惑地回头:“怎么了?”
“她不会去遏云岛。”陌以新肃然道,又补上一句,“而且,只有我可以拉她的手。”
林安微微一愣,耳尖一热,竟是哭笑不得。
磬音这小姑娘从未交过朋友,一时兴起,说什么“捡回去一起玩”,显然都带着孩子气,当不得真,陌以新倒好,竟与个孩子计较。
钟离磬音不解地眨了眨眼,却还是下意识松开了手,道:“这样啊,那你们拉手好了。”
她一如既往地随遇而安,半点也不恼,哼着小调轻快走在前面。
林安忍不住瞪了陌以新一眼,却见他神色镇定,理直气壮,竟丝毫不觉羞愧。
她嘴角抽了抽,在他手背轻掐一下,趁他偏头看过来时,垫脚凑到他耳边,嘲笑道:“陌大人真是越来越小气了。”
磬音的声音犹自前方传来,带着少女的天真烂漫:“不过啊,林姐姐长得美,人又好,想和她拉手的人一定不少,你可要小心咯!”
林安:……
便在此时,唇上忽然一热。
一触即分的吻,轻得几乎像是错觉,却热得灼人,显然无比真实。
林安登时愣住。
陌以新已侧开脸,神色如常,语气沉稳:“我很小心。”
他这一句,竟不知是在回应磬音的话,还是在说,他偷亲的动作很小心……
林安脸上腾地一热,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道:“你、你……”
阳光透过林叶洒落,树荫斑驳,陌以新的步伐不疾不徐,已与蹦蹦跳跳的钟离磬音拉开了几步距离。
眼见林安涨红了脸,却怕被磬音觉察,而无法开口叱他。陌以新心尖莫名一动,仿佛被某种危险却蛊惑的情绪推了一把,再次凑了上来。
又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虽仍克制,力道却更深,好似要将她一并拖入失守的拉扯。
分明还有旁人就走在前面,他竟如此不知羞!林安瞪圆了眼,又气又急,当即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陌以新一僵,虽然忍着未出一声,一时却没能退开。
“林姐姐,你们在做什么?”少女的声音依旧清脆悦耳,却如一道惊雷,直直劈在两人耳边。
林安慌忙松口,退开一步,便见钟离磬音不知何时回头看来,正眨着大大的眼睛,一脸懵懂与新鲜。
林安脸上愈发涨红,实在不知如何对磬音解释,只得狠狠瞪了陌以新一眼,咬牙低声道:“你干的好事!”
陌以新轻咳两声,耳根也泛起一抹可疑的红色,同样压低声音,语气诚恳得几近无辜:“抱歉,是我不好,没想到你会咬住我。”
“你——”林安气结,脸颊更烫,简直说不出话来。
钟离磬音歪着脑袋,满脸疑惑,正要再问什么,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阵锐利破空声,划开林间寂静。
磬音眼睛瞬间亮了:“是一枕哥哥!”
林安仿佛被解救一般,跟着磬音循声而去,果然在一处极为偏僻的角落看到了封一枕。
他正如昨日一般,手持树枝练“剑”,神情肃然而专注,对于几人的到来也仿若未觉。
钟离磬音仍旧不急不躁,索性在一旁坐下,背靠树干,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看他那一招一式。
封一枕在林间纵跃,额前碎发已被汗水打湿,神情间隐约透出疲惫,大约是该停下歇息了。
林安心想,此时正是告辞之机,毕竟她只是担心磬音的安全,如今既然找到人了,自然该给这两人单独相处的空间。毕竟是中秋佳节,也许能借机说几句话。
正要开口告辞,身侧忽然传来“啊!”地一声短促尖叫。林安迅速回头,只余光捕捉到一个迅速坠落的娇小身影。
电光火石之间,林安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般地伸手向她抓去,却也脚底一空,身子一歪,整个人跟着倒了下去。
几乎便在同时,林安感到一只大手将自己牢牢扣住,身形猛地一转,一道温热而稳固的身躯垫在了自己身下。
紧接着,两个人紧紧环抱着,在凭空出现的陡坡上失控地滚了下去。
天光在头顶迅速黯灭,眼前只剩一片黑暗。
林安只觉有两只大手始终牢牢箍着她的后脑与腰际,将她护在怀中。两人一路翻滚,很快撞入坑底,猛地停了下来。
周身并无疼痛,身下仍是坚实而温热的触感,他以身体替她挡下了冲击。
林安动了动身子,小心撑起一点,眼睛总算稍稍适应了黑暗,四目相对,陌以新被她压在身下,清隽的眉目近在咫尺。
“你还好吗?”陌以新低声问。
扶在她腰间的大手还未有丝毫松动,一双眼眸在黑暗中熠熠流光。
“我没事。”林安应了一声,一时却忘了起身。
“啪”地一声,火折子被点燃的脆响打破了这份微妙的沉默,幽暗中蓦然生出一道火光。
随之而来是一道生涩而略显紧绷的声音:“那边两个,抱够了吗?上面封死了。”
林安回过神来,感到身下之人稳稳托着她,一同坐了起来。转头看去,说话之人是封一枕。
火光摇曳中,他举着火折子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
林安这回却也顾不上尴尬,从陌以新身上爬起来,抬头看去,果然不见天日。四下环顾,此处竟像是一个不知深浅的地底洞穴。
“我们这是……掉进地底下了?”她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钟离磬音是第一个掉下来的,此时也拍拍屁股站了起来,面上丝毫不见惊惶,反而尽是笑意:“一枕哥哥,你怎么也下来了?是来救我的么?”
封一枕将头别过:“不是。”
“可你方才分明与我还有一段距离,倘若不是立即飞身过来,怎么可能也跟着下来?”钟离磬音笑得眉眼弯弯。
“一时好奇而已。”封一枕冷淡道,语气愈发生硬。
钟离磬音却不与他争辩,自顾自哼起了小调。
林安看向陌以新,小声道:“当初你说不喜欢我的时候,也是这么别扭吗?”
陌以新:“……咳。”
林安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封一枕忍无可忍,几年不愿说话的他,终于被逼得又开了口:“这里到底有没有一个人在意眼下的处境?”
林安轻咳一下,忍着笑意收声,指了指头顶:“呃,我们好像是掉进地底下了。”
“说点我们不知道的?”封一枕额角微跳,声音里透着几分强忍后的暴躁。
林安险些又笑出声,便听陌以新道:“既来之,则安之,也许这也是机缘。”
林安附和地点点头,看向钟离磬音:“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会突然就掉下来了?”
钟离磬音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呀,忽然就脚下一空,难道是突发地陷了?”
“不该。看这四下的布置,应是人为挖凿的地道。”林安环顾一周,提醒道,“想想陷落之前,你都做了什么?”
钟离磬音皱着鼻尖,茫然思索起来:“我什么也没做啊,只是靠在树干上,随手抠抠树皮而已。”
“树?”林安喃喃道,“莫非是碰巧触动了树干上的机关?”
封一枕沉吟片刻,不声不响地将火折子递向身旁。
钟离磬音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封一枕便一跃而起,冲向方才坠落的洞口,双脚在两侧陡坡借力,内劲一凝,双掌向上一拍,然而,洞口却纹丝不动。
这一拍之下,封一枕能够清晰地感到洞口之牢固,绝非暴力可破,不甘心地又试了一次,终究也只好重新回到坑底。
钟离磬音安慰道:“不碍事,这坑既然是人为挖出来的,多半就是巨阙山庄自己设的机关。倘若有人发现我们不见了,他们应当会想到来这里找的。”
林安却摇了摇头,沉声道:“与其说是坑,倒更像一处地下密室。这里本就在林中极为偏僻之处,还设下不易觉察的机关暗门,恐怕涉及巨阙山庄不欲外人知的隐秘之事。
倘若他们发现,竟有人误打误撞闯进了这里,也许反倒不妙。”
“什么意思?”钟离磬音愣了愣,忽而醒悟道,“你是说,他们说不定会……”
她没有说下去,只用手在颈边比划了一个杀人灭口的动作,却丝毫不见惧意,只茫然道:“可这里不过就是一个深坑而已,什么也没有啊,哪有什么秘密?”
“一定还有机关。”林安笃定道——
第168章
她从钟离磬音手中拿过火折子, 借着火光四下打量。
脚下是光洁的石板,四周尽是一模一样的石壁,连方向都区分不出, 唯有一处, 镶着一个简易的烛台, 上面固定着半截蜡烛。
林安微微皱眉,道:“竟还备着蜡烛,莫非时常有人下到此地?”
她说着,走到烛台边,用火折子点燃蜡烛,室中又稍亮了几分。
陌以新始终沉默地伴在她身侧,此时亦靠近一步,跟着伸出手去,摸了摸烛台底座, 神色若有所思。
而后, 他捏住蜡烛, 轻轻一转,刹那间,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几人俱是一惊,连忙转头看去——
原本浑然一体的石壁, 竟缓缓横移开来, 向右开出一道口子,不过片刻,暗门已经毕现。
钟离磬音兴奋地拍了拍手, 当即小跑过去,探头向里张望起来。
封一枕却原地未动,目光落在陌以新身上, 语气带着几分怀疑:“你以前来过这里?”
“不曾。”陌以新将蜡烛吹熄,随口答道。
林安自然明白封一枕缘何有此疑问,便解释道:“此处丝毫不见天光,四壁又全然相同,根本辨不出方向。所以,这唯一一个烛台,很可能是用来定位的。
而这蜡烛看似烧到半截,下方却不见蜡油滴落后凝固的痕迹,可见,它并不是用来点燃的。”
陌以新会心一笑,道:“不错,方才我摸过烛台底座,果然摸到一圈细缝,便随手试试能否旋转。”
封一枕默默听着,神色渐渐复杂。
原本正在为暗门雀跃不已的钟离磬音,也被两人的分析吸引了注意,转头看向陌以新,目光晶亮。
陌以新只是淡淡一笑,牵起林安的手:“走,进去看看。”
四人先后自暗门而入,脚步刚刚落稳,便齐齐一怔——
眼前赫然又是一间小室,与方才那里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四面石壁,同样的一方烛台。同样的半截蜡烛……结构布置竟丝毫无差。
片刻的寂然后,钟离磬音不假思索,径直走到烛台之前,顺手一拧,却纹丝未动。
林安并不意外,同样的机关倘若重复用上两次,还有什么意义?
钟离磬音回头,纳闷道:“怎么回事,这里明明和方才一模一样,按照这位大哥的说法,应当也是只有烛台能用来定位呀。”
几道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向陌以新。
陌以新思忖道:“其实,并不完全相同。”
钟离磬音讶异之下,再次环顾四周,更加茫然道:“真的没什么差别啊。”
林安忽而心念一动,喃喃道:“难道是门?我们刚刚从暗门而入,这里比起方才,自然多了一道打开的暗门。”
钟离磬音若有所悟,道:“所以,机关有可能是藏在门上?”
“石板向右移动裂出暗门,移动的那部分我方才留意过,看起来并无异样,那便更有可能是在左侧……”
陌以新说着,伸手探向暗门左边,石板移开前的接缝处,指腹在上面来回摸索。
片刻后,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勾,便听“咔哒”一声,竟真被他从石壁中扳出一截短短的横杆。
“咦!”钟离磬音睁大眼睛,“你真的没有来过这里么?”
她歪了歪脑袋,水灵灵的大眼睛中再次露出近似崇拜的光。
林安早已见惯陌以新的头脑,此刻却也忍不住轻笑。钟离磬音是个率直娇憨的性子,又不谙世事,心里怎么想,嘴上面上都丝毫不加掩饰,这样的反应实在正常。
陌以新没有接话,钟离磬音却愈发兴奋:“大哥哥,你好聪明,好厉害!”
林安唇角微弯,便听一旁传来一道不自在的冷声:“还要不要继续走了?”
侧眼看去,封一枕抱臂站在角落,神色如往常一般冷淡,又多了两分僵硬。
林安不禁失笑,钟离磬音盛赞陌以新,自己还没觉着有什么,封一枕反倒先不悦了。也不知道,他对自己这种别扭的心思,究竟有没有觉察。
陌以新对这莫名的敌意并不在意,握着横杆的手微微用力,试探着向下一扳,密室中顿时又响起熟悉的窸窣之声,不出意外,又一块石板缓缓移开,一道新的暗门显露而出。
钟离磬音这回没有急着过去张望,挠了挠头,嘀咕道:“开门的情形都一样,里面不会又是下一间……一模一样的暗室吧?”
林安同样满腹好奇,举着火折子率先踏入暗门,微弱的火光拖出几人的影子,一步步照亮前路。
当火光映出新开辟的空间时,林安的步伐陡然一顿。这里,与先前两处截然不同,总算不再是空荡荡的密室,而是一间——
“祠堂?”紧跟而来的钟离磬音忍不住惊呼出声。
不错,这里正是祠堂一般的布置,比方才那两间密室宽敞许多。
紧靠石壁,立着一张宽大厚重的金丝楠木桌,桌面正中摆着一只浑圆的紫檀香炉,炉中香灰沉积深厚,显然绝非一朝一夕可得,恐怕已是经过了经年累月的积淀。
香炉左右两旁各有一方烛台,上面插着两根香烛。
林安定睛一看,见到烛底凝结的蜡油,心想这次不会再是机关,便放心将两根蜡烛点燃,屋内顿时亮出许多,屋中布置更加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桌案上方,一个嵌入石壁的神龛,最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神龛,自然是祠堂里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却只在正中央摆着单独一面牌位。虽是红木底金边雕饰得庄严华贵,仍显得有几分孤寂。
牌位正中,自上而下书写着——“义父周廷和往生灵位”。
左边则是小字——“不孝儿尹东阳泣血敬奉”。
右边亦有一列小字,写着生辰与陨日,看年份算起来,牌位上这位“义父”已经逝世三十年了。
钟离磬音歪着头,将牌位上的字逐个念过,奇道:“周廷和是谁?尹东阳又是谁?巨阙山庄不是姓段的吗?”
林安自然也在疑惑这个问题,巨阙山庄是段一刀在二十年前才建立的,按理说,并不存在像神影门那样的历代祖师,那么,在巨阙山庄密室尽头的祠堂里,供奉的究竟是谁?
总不会与巨阙山庄毫无关系吧?
林安沉思间,视线仍在游移,又见神龛左右两侧的石壁上,还镶着一副黑底黄字的楹联——
上联为“贪生怕死羞下九泉”;
下联为“谋天算地以全忠孝”。
石壁最上方,则是一面匾额,金漆书就四个大字——“不忘遗训”。
林安心中愈发狐疑。
她虽来自现代,对于祠堂却也有些了解。寻常祠堂楹联,一般都是表达对先祖的怀念与尊崇,对后世的希冀与期盼,类似“祖功宗德流芳远,子孝孙贤世泽长”这样肃穆庄重的辞句。
然而这里,楹联竟写着“贪生怕死”“谋天算地”这样诡谲的字眼。
从牌位上的文字来看,供奉人尹东阳,对这位“义父”显然十分恭敬,这副楹联必定不是针对先人,那么,就只可能是指尹东阳自己了。
这位名叫“尹东阳”的人,开辟密室,设下祠堂,立下牌位,写下这样蹊跷的楹联,究竟怀揣着怎样的秘密?
林安眉心渐渐蹙起,那股直觉愈发强烈——巨阙山庄就像一汪深潭,表面上涟漪清浅,内里却波诡云谲,好似蕴含着搅弄风云的神秘能量。
她心底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安,下意识看向陌以新,便见他俯下身来,一手按在地上,似乎在端详什么。
林安凑上前,蹲身看去,陌以新手边是一个蒲团,显然是祭拜时下跪所用。而在蒲团前方的石板地上,依稀可见斑斑点点的暗红痕迹。
“这是……”林安心头一凛,不由吸了口气。
“血。”陌以新缓缓道。
钟离磬音闻言也凑过来,惊奇道:“这里怎会有血?”
说罢,便自己反应过来,一拍手道:“我知道了,血的位置在蒲团正前方,一定是有人跪在蒲团上磕头,一个不小心,竟将头给磕破了!”
“不是不小心……”林安沉声道,“这些暗红血迹略有错落,并不完全重合,显然,不止一次磕破在地。”
钟离磬音“啧啧”两声,摇着脑袋点评:“这人也太虔诚了,得多疼啊……大和尚说过,什么神啊佛啊都是假的,何必为了那些委屈活人呢?”
林安嘴角抽了抽,谁能想到,这样的话竟出自一个出家人之口?不愧是能叛出师门的万岛主……
她抬起头来,再次看向那副对联——“贪生怕死羞下九泉,谋天算地以全忠孝”。
尹东阳,他到底做了什么“贪生怕死”之事,竟屡屡在祠堂牌位前以头抢地,直到头破血流?
他又做出了怎样的决定,竟用上“谋天算地”这样宏大的字眼?
陌以新仍然半蹲在地,沉吟片刻后,顺势伸手,打开了桌案下方的两扇柜门。
柜子里并没有什么惊人之物——几个火折子,几捆香烛,几股檀香,还有一本厚厚的书册。
陌以新取出书册,随手翻了几页,视线草草扫过,道:“是账本。”
“账本?巨阙山庄的账本?”林安忙问。
陌以新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这间祠堂果真是巨阙山庄所建无疑了。”林安喃喃道,心中却愈发惊疑。
立下牌位的人叫尹东阳,能在山庄里设下这样的密室,身份一定不低。可是,巨阙山庄里能叫上名字的,只有段一刀、段鸿深、赵无绵,与宁子川……
陌以新的目光在账本第一页便停了下来,微微拧起眉头。
“发现什么了?”林安问。
“第一条账目,是在二十三年前,一个叫尹东阳的人花费大笔金银,买下了这块地皮。”陌以新缓缓道。
“什么?”林安讶异,“不是段一刀吗?”
陌以新翻到下一页,看到账本中整齐夹好的地契,飞快扫了一眼,轻声念道:“购得宛阳州邬月城南五十里平湖,并湖东荒地二十亩。”
宛阳州,邬月城,正是巨阙山庄所在的州郡,这地契倒也吻合,只是……
“平湖?”林安缓缓念出,再生一问,“那不是叫惊鸿湖吗?”
陌以新继续翻着账本,一页页快了许多,一面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面道:“后面十来页,都是修建山庄的各项用度。从账本来看,尹东阳购地之后,花费三年时间,建起了这座巨阙山庄。”
林安喃喃道:“巨阙山庄创立于二十年前,时间正好吻合。可是尹东阳……究竟是谁?”
众所周知,巨阙山庄由段一刀一手创立,可在这祠堂中、账本内,却都是尹东阳这个名字,那便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尹东阳建成山庄后,将整座山庄拱手赠与段一刀;
要么,尹东阳……便是段一刀。
“尹东阳,就是段一刀。”陌以新同时开口,手指按在翻到的一页上,停住不动。
“又发现了什么?”林安立即问。
“二十年前,他在一次采购铸剑材料的路途中,花费三十两银子,从人牙子手中买下了一个八岁的男孩,认作义子,取名——段鸿深。”
陌以新再翻过一页,页间正是夹着一张卖身契,他扫了一眼,沉声道:“字迹前后始终一致,可从这里开始,卖身契上买主画押的名字,便已不再是尹东阳,而变成了——段一刀。”
林安一边听,一边分析——
也就是说,巨阙山庄刚刚建好,尹东阳便改名为段一刀了。
而段鸿深,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从人贩手里买来收养的义子?
八岁的孩子早已记事,段鸿深自然清楚自己的身世,对段一刀却仍然感情深厚,极为敬重。可见,段一刀对这个义子,当真是尽心抚育,亲如父子。
“奇怪。”钟离磬音嘟囔一声,指向神龛中的牌位,“周廷和是尹东阳的义父,尹东阳又是段鸿深的义父,难道他们一脉相承,都是只收义子,不生儿子?莫非这也是一种传统习俗?”
磬音的关注点另辟蹊径,倒也让林安无言以对。
陌以新神情专注,继续翻看手中的账本。
片刻寂静之后,钟离磬音自他手中夺过账本,拍在桌案之上,道:“这么厚的一大本,哪年哪月才看得完,倒不如先想一想,咱们到底该怎么出去?大哥哥,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林安不禁看向封一枕,少年面色果然又沉了半分,微不可察地移开了视线。
陌以新只抬了抬下巴,道:“那边墙角,有一只沙钟。”
“沙钟?”林安对这个名词有些陌生,绕过桌案望过去,果然看到一个漏斗似的古怪物件,方才只顾着关注牌位,竟不曾留意角落里还有这么大一个摆件。
不过,这形状古怪的玩意是什么东西?林安愣了片刻,忽地反应过来,这不就是类似现代的沙漏吗?
这沙漏由琉璃制成,虽不如现代的玻璃一般透明,却也称得上晶莹。凑近细看,里面盛满了细沙,这细沙却并非寻常的浅色,反而尽数发黑,从漏嘴向下缓缓流淌。
林安盯着它看了片刻,心头忽而一惊。
对于沙漏的原理,她再清楚不过。只要静置不动,沙便会全部积到下方,可眼前这只琉璃沙漏,绝大部分沙子还在上半部分,分明像是刚刚才被人翻转过来。
可自他们进入这间祠堂起,分明无人靠近这里半步。难道……沙漏竟是自己倒过来的?
一瞬的怔忡之后,林安恍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什么灵异事件,而是连动机关——恐怕是在方才那道暗门开启的同时,沙漏便也连动翻转了过来。
钟离磬音并没想这么多,只饶有兴致地盯着沙漏,得意道:“我见过这玩意,阿贪曾送我一只相似的舶来品,是要来回颠倒着玩的。”
她说着,便俯身去拿沙漏,一抓之下却纹丝不动。她愣了愣,一边加重力道,一边狐疑道:“怎会这么重,倒像是长在了地上似的。”
林安笑着摇了摇头:“磬音,这也是机关。”
钟离磬音闻言一怔,这才松手,起身道:“这会是什么机关?难不成等到沙子流尽,咱们便能回到地面?这也太玄了,总不会是仙法吧?”
陌以新忽然开口,若有所思道:“这沙钟里的沙粒,是罕见的黑色。”
林安心头一动,方才见到时便觉得有些稀奇,此刻再一提起,脑海中登时翻出在神影门见过的某个机关,顿悟道:“是铁砂!”
她迅速整理思绪,道:“在沙漏下方的地底下,埋有磁石做成的机关。铁砂自上而下不断流淌,堆积的铁砂与磁石相互吸引。当铁砂积累到足够多的时候,地下埋着的磁石便会被牵动上升,触发下一个机关。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等到铁砂流尽的那一刻,或许便可以看到出口了。”
也就是说,当这间祠堂的暗门开启时,连通的机关将沙漏同时翻转过来,就此开始计时。而后,等在这里待上足够的时间,便能离开。
对于这个猜测,林安虽有把握,却又难免困惑——
一般的密室,只要找到机关,总能开关自如。可这里,竟要靠时间流逝来触发。
莫非那位密室设计者,连对他自己也要加以限制,非得在这里呆够时间才能离开?
林安又想到方才在蒲团前看到的斑斑血迹……不知此人究竟做过什么错事,仿佛对这间祠堂有着近乎执念一般的虔诚。
“就这么一直干等着?”封一枕的声音打断了林安的沉思。
眼前这沙漏大如斗,里面的细铁砂又流淌地颇为缓慢,要等它们全部漏到下面,估摸起来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陌以新从桌案上重新取回账本,抬手扬了扬,道:“正好,这个还没看完。”
他说着,从地上提起蒲团,道:“安儿,你垫着坐,地上凉。”
林安心中一暖,却道:“还是先给磬音吧。”
钟离磬音倒也并不客气,接过蒲团坐到另一边,双手托起腮,眨巴眼睛注视着对面两人,忽然道:“林姐姐不如坐在大哥哥腿上,想必可比蒲团舒服多了。”
林安脸颊瞬间一热,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却见磬音神色无比自然,竟是在认真提建议,丝毫未觉不妥。封一枕则无言别过脸去。
林安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就听身旁人轻咳一声,淡淡道:“我可以。”
……竟然不解围?
林安瞋他一眼,索性自顾自席地而坐,敲了敲地面:“好好看账本。”
“是,林大人。”陌以新眉梢微弯,轻轻颔首,靠在她身边坐下,翻开账本,神色渐趋专注。
林安也有一搭无一搭地扫着账本,心中却在梳理这间祠堂带来的诸多纷乱。
二十三年前,尹东阳购得这片地皮,花费三年时间建起山庄,取名“巨阙”,又收养了一个孩子作为传人。
若是仅仅如此的话,倒也算不上蹊跷,可他还做了两件奇怪的事。
其一,他给自己改了名,凭借不知师承何处的铸剑技艺,以“段一刀”这个名字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从此再无人知“尹东阳”。
其二,他还给山庄毗邻的“平湖”改了名,从此唤作“惊鸿湖”。
如果说,他自己改名是为了斩断前尘,重塑身份,那么,给一个平平无奇的湖泊改名,又是为了什么?——
第169章
这个来历不明的“尹东阳”, 究竟曾如何“贪生怕死”?
这个在三个月前已经死去的“段一刀”,又能如何“谋天算地”……
思绪如细线,越想解, 越是绕成乱麻。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在那湖面之下, 搅动着更深的秘密……
时间与沙粒一起缓缓流淌,祠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钟离磬音虽是个贪玩的性子,却也受得住寂静,坐在封一枕身边,对他的沉默习以为常。
林安沉思间,不经意看到少女娇憨面容上难得的沉寂神色,不由心生怜惜,主动寻了个话题,道:“对了, 磬音, 今夜中秋, 你一定是要与万岛主欢聚一堂的吧?”
“对啊!”钟离磬音嘴角翘起一个可爱的弧度,“平日里贪嗔痴他们三个常常各自行动,可每逢年节,必是要与大和尚一起热闹热闹的。”
话音未落, 她忽地一拍大腿, 叫道:“差点忘了,我到千枭林来,就是要找一枕哥哥说这件事的!”
封一枕依旧背靠石壁, 闭目养神,仿若未闻。
钟离磬音仰头望向他,自顾自道:“一枕哥哥, 今夜戌时,我在千枭林边等你,我们一起去赏月好不好?
赏完月,再去和大和尚他们吃饭,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会等我们到了再开饭。”
封一枕嘴角抿成一条线,不言不语。
“那我就当你答应啦。”磬音笑着宣布。
封一枕终于睁开眼,冷冷道:“你是要我……和杀父仇人一起吃饭?”
钟离磬音眨了眨眼,仍旧笑意盈盈:“这么说来,和我赏月的事你答应啦?”
林安:……
封一枕也是一滞,终是移开目光,重新闭上眼,道:“我不会去的。”
“我会等你的。”磬音语气轻松,一脸无所谓的神情。
林安暗叹一声,虽同情封一枕的坎坷身世,可磬音毕竟也是无辜。她略一思忖,有心刺激封一枕认清心意,便开口道:“磬音,有句话叫‘天涯何处无芳草’,有时候,原地等待倒不如潇洒转身,走遍天涯踏遍芳草。”
钟离磬音一手托着下巴,似在认真咀嚼话中之意,一时没能答话。
陌以新翻着账本的手一顿,眼皮不由跳了跳——“潇洒转身”,“踏遍芳草”……这话,听着怎么莫名扎心。
钟离磬音似是才想明白了“芳草”的比喻,终于开口道:“阿贪说过,我这叫‘一棵树上吊死’;阿嗔说,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阿痴还拿佛经教过我——‘爱欲之于人,犹执炬火逆风而行。愚者不释炬,必有烧手之患。’
林姐姐,你说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和他们也是一个意思。”
钟离磬音摇头晃脑地念着这些劝诫之语,有的直白,有的晦涩,她却都念得顺顺溜溜,想必已是听了许多遍。
她犹自说着,却未留意封一枕愈发难看的面色。本就厌恶遏云岛的他,对那几人更加反感,胸口也生出几分烦躁。
而钟离磬音却接着道:“可是,我就要这棵树,就要这南墙,就要这炬火,就要这一根草啊。”
封一枕缓缓睁开眼,一脸愕然。
“林姐姐,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钟离磬音看着林安,露出一个难得恬淡的笑,“可我很清楚,一枕哥哥只是外冷内热。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最初那五年里,他也是待我极好的。
直到后来发生那件事,我们才知道,收养他的大和尚……竟是杀他父母之人。
他再也没有理过我,是为了斩断与我的情义,将我彻底推到大和尚那边,以免终有一日,我会夹在中间为难。”
她低头,看着自己指尖:“可即便如此,他始终都在悄悄看着我。有一次,我趁大和尚不在岛上,偷跑去浪最急的海里玩,结果不慎磕到礁石,渐渐没了力气。
整片中极海就属那里最险,从来无人靠近,可是……一枕哥哥下水救了我。
她重新抬头,带着一丝少有的怅惘,“他仍旧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却将我从冰冷的海水里捞了上来,自己险些被浪打翻。”
林安微微一怔,不由张了张嘴。
“倘若不是一直看着我,他怎会那么凑巧,出现在遏云岛最偏僻的地方?倘若不是一直看着我,方才又怎么来得及,在地洞关上之前随我跳下来?”
钟离磬音顿了顿,语气愈发笃定,“他虽然从不理我,可是,我一直看着他,是因为,他也在一直看着我。”
封一枕怔怔地望着前方,喉头干涩,指节微微收紧。
他一直觉得,钟离磬音年纪还小,又向来是个天真无忌的性子,虽然坚持缠着他,却不过是儿时的习惯罢了。
今日喜欢这一个,明日又会去仰慕另一个。便是刚刚见过几面的人,都能亲昵地管人家叫“大哥哥”……这样的孩子心性,哪里做得了准?
他却不曾想过,原来她都知道。
她知道他为何强撑着冷漠,也知道那份藏起的关怀。她知道旁人的劝诫之意,却一连说了四个——“我就要”。
陌以新也抬起头来,却微微蹙起眉,若有所思道:“你方才说……中极海?”
林安不禁侧头看他一眼,刚刚听了这么一段纠葛情愫,她还等着看封一枕作何反应,陌以新却关注起地名来,打了这么个茬。
钟离磬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毫无介怀,脆生生答道:“是呀,我们遏云岛周围的那片海域,就叫做中极海。”
“中极……海。”陌以新低声重复,似在印证什么。
林安心头一动,知他定是又想到了什么线索,便问:“有什么问题吗?”
陌以新缓缓抬手,指向自己胸口下方的位置,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的巨阙穴?此穴在胸腹交接处的凹陷部位,脐上六寸处,若以内力重击,便会冲击肝胆,震动心脉而亡。”
他语声沉稳,手指沿着体前中线缓缓下滑:“倘若继续向下,脐下一寸半,便是气海穴。击中后冲击腹壁,气破血瘀,轻则身体失灵,重则内伤身亡。”
林安点了点头,她自然记得,段老庄主是被击中“巨阙穴”,与“巨阙山庄”呼应;而太岳宗的何昭阳则被攻破“气海穴”,又对应太岳宗的“气海峰”。
这两桩命案时隔三个月,看似毫不相干,而这,便是其间唯一关联之处。
陌以新的手指又向下移了两寸,缓缓道:“再往下,到脐下四寸处,便是足三阴与任脉交会之穴。击中后,冲击腹壁与血脉,大伤气机,重者同样能够致命。
而这个穴位,就叫做——”
“中极穴……”封一枕几乎是无意识地接上,眼中一瞬间掠过震动,“与遏云岛中极海同名的……中极穴。”
“什么?”林安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先前她一直认为,所谓穴位与帮派的对应,不过是第二个凶手利用巨阙山庄与巨阙穴同名的巧合刻意为之,误导为同一人接连作案,从而混淆视线。
然而如今,又出现了第三种可能的对应。
这仍只是巧合?还是——凶手当真还有下一个目标?
倘若是后者,那么,目标很可能便会是——遏云岛!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揣测。
封一枕的神情阴晴不定,一时竟不知,是该防范可能的凶手,还是站在凶手那一边,借机对付遏云岛。
钟离磬音反倒是最轻松的一个,见林安神色肃然,反过来安慰道:“林姐姐不用担心,大和尚武功很高的,保管这世上没人能伤他分毫。
而贪嗔痴三个本来也各有本事,有大和尚在,更不会让他们吃了亏。”
林安见磬音如此放心,也不知该喜该忧,仍担心道:“可是,毕竟敌暗我明,所谓暗箭难防……
磬音,不论这个猜测是不是巧合,出去后,你务必要将方才那些话原原本本告知万岛主,请他有所防范,多加留心,记住了吗?”
林安神色虽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话中却带了不容轻忽的郑重。钟离磬音也难得敛起笑容,认真点了点头。
林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万岛主是江湖第二大高手,就算是赵无绵,也未必能占上风。只要他能有所防备,遏云岛应当不会有事。
昏暗的地底空间,唯有烛光摇曳,时间仿佛也在这幽闭之处被无声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陌以新专注于账本的视线忽而定住,双唇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御水天居。”
“什么?”林安诧异,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放眼江湖帮派,大概没有比御水天居更令她印象深刻的了……可是,陌以新怎会突然提起它来?
陌以新抬眸,眉心微蹙,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探究:“大约六七年前,巨阙山庄曾往御水天居支出过一大笔银两——足足三千两白银。”
“什么!”林安再次忍不住惊呼。
她实在不曾想到,御水天居竟会出现在巨阙山庄的账本里,还有过这么一大笔巨额交易。
她连忙追问:“原因呢?”
“账本中没有写明。”陌以新摇了摇头,“只记载银钱去向为‘御水天居’,其余……都是空白。”
他顿了顿,“安儿,你曾与御水天居打过交道,能否想到,他们与巨阙山庄会有何往来?”
巨阙山庄……与御水天居?林安仍有些恍惚。
曾经的阴差阳错之下,她是第一个看清御水天居勃勃野心的人,也是亲自揭露其真面目的人。她曾与前任帮主激烈对峙,又与现任帮主以友论交。
可是……巨阙山庄?
不要说千丝万缕的联系了,她连一丝一毫都想不到。
片刻的愕然之后,林安只得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巨阙山庄向御水天居购买了什么极为难得的情报?”
虽说御水天居是名副其实的情报组织,可她实在也想不出,什么样的消息会值得三千两之重……
陌以新凝眉不语,若有所思。
林安心中愈发好奇,自我安慰似地道:“等过几日离开山庄后,我可以去御水天居找谢阳询问此事,他应当能查到当年这笔账目。”
陌以新轻轻点头,翻书的手指又再次移动下去。
钟离磬音常年生活在岛上,自然听不懂二人在说什么,只觉得坐得久了,开始有些腰酸腿麻,便从地上站起,走到沙漏那边探头看了看,欢快道:“已经少了大半,一定能在入夜前流尽,总算不会耽误赏月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揉了揉肩膀,踩着轻快的步子走回封一枕身侧,颇为得意地翘起嘴角:“一枕哥哥,今年这个中秋,还是另外一个特殊的日子,你还记得吗?”
钟离磬音先前说了那样一番肺腑之言,自己虽说得云淡风轻,封一枕却在不动声色中起了波澜。
尽管他依旧沉默不语,林安却注意到,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不知是想到什么,冷凝的双眸中有了微微松动。
钟离磬音向来藏不住话,转眼便笑眯眯地揭晓答案:“也是我们初见十年的日子呀!十年前,也是在中秋之夜,大和尚将你带回了岛上。”
封一枕眼中方闪过一丝暖意,然而一听到万籁,又瞬间凝成一片寒霜。
钟离磬音却毫不在意,瞳仁闪亮亮的,带着些悠悠的追忆之色。她的的思绪回到了那一天。
万籁虽然脾气古怪,在外人眼中更是阴邪狂纵,却向来待她极好。每逢年节,他不论在何处做什么,总会返回遏云岛陪她。
可唯独那年中秋,外出已有半月的他却迟迟不见归来。
刚满六岁的钟离磬音执拗地坐在海边,望着漆黑海面,眼泪汪汪。
那时,万籁还只有阿贪与阿嗔两个弟子,留在岛上照看磬音。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她身旁,心疼不已,却都拿她没办法,直愁得长吁短叹。
海边,两大一小三个忧伤的身影,在海风中竟是凄凉又滑稽。
直到那一刻,月色铺在海面上,一叶熟悉的轻舟终于缓缓靠岸。万籁的墨色长袍在满月下猎猎而动,似邪似魅。
他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大叔,被他唤作“阿痴”。
而他手中,还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
万籁带着孩子飞身上岸,掌心始终未曾松开那只小小的手。他道:“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于是,自这个中秋夜起,钟离磬音的世界里,有了第二个最重要的人。
“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封一枕也无法逃避地想起了这句话。
那年中秋,光头男人稳稳牵着他的手,声音中是不容置疑的确信,让几日前贪玩晚回家便看到父母尸身的他,终于又有了一分切实的安全感。
可是,这个给了他一个家的男人,为何却又是毁掉他从前那个家的恶魔?
封一枕手指僵硬,隐在袖中的双拳攥得极紧,脊背即便靠在石壁上,也轻微地颤栗起来。
他几乎要再度陷入那段痛苦的挣扎,钟离磬音的声音却将他从深渊中拉了回来,拉进了另一个骇人的极端——
她亮晶晶的眼珠转了转,抬手摸了摸自己小巧而微翘的嘴唇,忽然道:“一枕哥哥,我想你将嘴唇放到这里试试,好不好?”
林安本就关注着二人的言行,听见她如此惊人之语,险些咬了舌头,连连咳嗽起来。
封一枕更是浑身一僵,好似被惊雷劈中,想要向后跌去,却被石壁硬生生挡了回来。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团被人浆洗的衣物,一时被沉进水里,一时被拎出水面,一时还要被锤衣棒敲敲打打,直到全然懵了头脑,成了一团乱麻。
他的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腾地红了。
钟离磬音见他反应如此之大,有些意外,却耐心解释道:“我见大哥哥与林姐姐便将嘴唇贴在一起,想必是关系很好的情人才会这样做。”
林安的脸也腾地红了。
陌以新:……
封一枕目光刷地看向陌以新与林安,通红的面上带了一丝惊怒。
他下意识上前冲出两步,竟又有些手足无措,最终一把攥住钟离磬音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愤然道:“她还小,你们当着她的面做那种事?”
林安:……
猝不及防的窘迫之中,她简直百口莫辩。此情此景,自己好似就成了带坏小孩子的女流氓?
陌以新淡定道:“发乎情,止乎礼。”
林安:?
就如此干脆地承认了?她抬手扶额,却不曾留意,某人隐在阴影中的耳根也正悄然泛红。
钟离磬音低头看看被封一枕攥住的手腕,有些茫然——
即便是那次她在中极海中险些被浪卷走,封一枕冒死将她捞起,也只是一把将她扔上岸,便跄踉着独自走远。
而眼下……虽然只是手腕,却是这五年来,他第一次主动牵她。
钟离磬音终于明白了自己方才那句话的威力,歪头沉思片刻,恍然道:“果然一枕哥哥也喜欢贴嘴唇吧。”
封一枕浑身一抖,手指如触电般松了开来。
钟离磬音低头看着他方才牵过的地方,有些遗憾,自己大概是猜错了。
封一枕的脸色是无比精彩的难看,他嘴唇动了动,却屡次欲言又止,终究只转身别过头去,面向角落,生着莫名的闷气。
不知是因为磬音的懵懂,还是因为自己的失态。
钟离磬音挠了挠头,也坐回自己的蒲团上,看向林安耸了耸肩。
林安:……
如此意料之外的插曲,令祠堂中的空气仿佛都尴尬了几分。
陌以新低头默默看账本,又不知过去多久,终于翻过最后一页,将账本合起,道:“看完了。”
“竟然真的看完了……这么快!”钟离磬音惊叹。
“还有什么发现?”林安接过话头。
“巨阙山庄与御水天居只有那一笔交易,之后再无往来。”陌以新道,“除此之外……巨阙山庄制作炸药所用的硝石与硫磺,也在账本中找到了来源。”
林安心头一凛:“哪来的?”
陌以新抬手按了按眉心,将账本放到一旁,缓缓道:“揉蓝国,又是揉蓝国。”
林安轻吸一口气,她当然明白他为何说“又”。当初顾玄英在祭天之路埋伏炸药,他所用的原料,也是揉蓝国卖给他的。
林安心下一沉,喃喃道:“揉蓝国究竟想做什么?怎会三番两次向楚人暗中售卖那些东西?”
陌以新神色微凝:“揉蓝虽有多处矿山,原料充足,却始终没能研究出精确的火器配方,在战场上屡屡吃亏,所以当年才兵败受降。
可是我想,他们从未真正放弃过伐楚之心。倘若楚朝朝廷之外,有人想制炸药谋事端,他们自然乐于添一把柴。若能使楚朝自乱,便再好不过。”
林安是现代人,对于火器的威力比这里任何人都要清楚。在冷兵器的战场上,谁掌握了火器,谁就是王。
可是,除了原料之外,炸药真正致命的核心在于配方。
配方由朝廷把控,顾家世代忠良,深受信任,顾玄英的两位兄长生前皆在军中负责改进火器配方之事,顾玄英若刻意留心,能窥得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巨阙山庄呢?
一个老庄主的死,一个查凶手的局,一个林子深处的地下祠堂……巨阙山庄到底有什么秘密?
而太岳宗的何昭阳又与这一切有何关联?
“快看!沙子快要流尽了!”钟离磬音的声音,让林安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磬音不知何时又跑到了沙漏跟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流淌的沙粒,兴冲冲开始倒数:“十,九,八,……,三,二,一……一,一,一……”
不知数了多少个一,她终于拍着手跳起来:“流尽了!”
与此同时,众人身后传来石磨推移似的沉重摩擦声,正是来时的方向。
陌以新已将账本放回柜中,将祠堂里的摆设全都归于原位,牵起林安的手,道:“去看看。”
抬步前,却又回头看了一眼神龛正中的牌位,目光深沉。
“怎么了?”林安问。
“‘尹东阳’这个名字,我总觉得曾有耳闻……就连‘周廷和’,似乎也在哪里听过。”——
第170章
陌以新双眸中含着深深的思索, “但仔细回想,却实在毫无印象。”
林安微怔。
陌以新只又看了一眼,终是摇了摇头, 转回身来:“走吧。”
四人再次穿过两道暗门, 回到最初那间密室, 不由俱是一怔——
原本光滑平整的石壁上,竟有一面参差凸起,堪堪形成一架石梯,直通头顶。而顶上原本封死的地面,此时也重新打开了洞口,天光昏沉,想来已过黄昏。
几人相互对视,钟离磬音第一个踏上石梯,攀着参差的石阶, 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林安与陌以新紧随其后, 封一枕则飞身跃起, 在石梯上几下借力,轻盈跃上地面。
林安正在思忖该如何关闭地上的暗门,便见它竟自己缓缓合了起来。
“好神奇……”钟离磬音啧啧称奇,“多亏咱们走得及时, 再晚点又出不来了。”
林安也同样惊叹——段一刀不愧是工艺大师, 没想到除了铸剑之外,对于机关术也如此精通,真不知是出身何处的奇人……
她想着, 看向钟离磬音:“先前叮嘱你的话,可还记得?”
钟离磬音乖巧点头:“句句都记得。”
封一枕面露犹疑,却终究未作停留, 独自转身离开。
“戌时我会等你!”
钟离磬音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却没有再追上去,而是转回头道:“林姐姐,你们放心好了,我现在就去找大和尚。还有……”
她顿了一下,眼睛弯成月牙:“谢谢你,刚刚在我掉下去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过来拉我。”
她笑得阳光灿烂,这才转身,往林子外的方向小跑而去了。
“你去拉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陌以新忽然开口。
他垂首,目光落在脚下,那道暗门已经与地面融为一体,“倘若下面是致命的陷阱,我该如何原谅自己没能保护好你。”
林安回头看向他,方才在地洞之中,他始终从容,谈笑间便接连破解机关。如今终于平安脱困,他的眼底却掠过几分心有余悸的不安。
林安轻叹一声,将头轻轻靠在他胸口,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救人似乎是一种本能,而且……”
她微微垂眸,“我已经见过另一个音儿死去的样子。”
陌以新沉默片刻,抬手揽住她的肩膀,修长的手指握得很紧:“应该是我说对不起。在你最需要的那个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
“喂喂喂,你们两个,居然在这里卿卿我我,难怪到处找不到人!”花世的嚷声忽然在林间炸开。
林安抬头看去,只见赤衣灼灼的花世风风火火杀将过来,身后还跟着沈玉天,两人手里各提了两坛酒。
花世快步逼近,咬牙切齿:“你们非要到这么偏僻的鬼地方来腻歪吗?说好饮酒赏月,到处都不见人影。老子真是火大……待会不罚你三杯,不,是三十杯,都实在说不过去了!”
沈玉天却是眸光冷肃,沉声道:“出事了?”
“没什么,误入地洞而已。”陌以新一言带过。
“地洞?”花世又叫了一嗓子,“你是属扫把的吧,怎么到哪都能出事,走在路上都能踩出个洞来?”
陌以新没有理他,只抬脚用鞋尖在地上拨了拨,将暗门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沙土掩过,树叶飘落,此处便如同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褪尽,风过林梢,只余那地底祠堂的秘密,仿佛仍在幽暗深处缓缓回响。
……
花世为了他期盼已久的中秋欢宴,的确是十足准备了一番。四人来到他精心挑好的地点时,只见一张木桌,四张木椅,四只酒杯,早已摆得整整齐齐。
此处不愧是他辛苦寻觅的位置,虽在林间,却恰好是一片难得的空地,头顶视野开阔,丝毫不会被林木遮挡了视线。
花世将酒坛往桌上一搁,率先坐下,颇为自得:“怎样,不错吧?”
沈玉天:“凑合。”
陌以新:“尚可。”
林安忍笑,好心地捧了个场:“真的很不错,辛苦你了。”
花世原本渐渐发黑的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一边打开酒坛子,一边道:“想当初,我们三个醉饮游江,酩酊疏狂,何等风华!你骗我说你叫东方既,哼哼,新账旧账一起算,罚酒罚酒!”
林安眸光微动,眼前仿佛也浮现出曾经少年千金买醉的模样。
他们一个冷傲,一个顽劣,还有一个朗眉星目,俊逸绝尘——
他手中或许有一壶酒,一把剑,斜斜倚在船头,锦衣与长发临江翩飞,自是一股风流贵气。纵是清风明月,也敌不过他眉目间的潇洒。
所谓“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他狡黠勾起嘴角,朗声道:“我叫东方既。”
仿佛那夜江风再度吹来,林安忽然也有了浮一大白的冲动。
酒封开启,浓郁的酒香悠扬飘出,陌以新一嗅便道:“好酒,你从哪弄来的?”
花世愈发得意,坏笑道:“从廖乘空手里劫来的。”
陌以新微顿:“廖乘空?”
“人家毕竟是江湖第一大派之主,去向巨阙山庄讨几坛酒,自然能讨得最好的。”花世眯眼轻笑,“下午他提着酒去你房间,大概也是想借中秋找你共饮,偏偏你不在,却被我碰见。我将他打发走,顺便留下了他的酒。”
陌以新微怔,失笑摇了摇头。
林安忆起早晨廖乘空欲言又止的神色,方才恍然——原来他是想找陌以新中秋共饮,却一时没能说出口。等到下午再去找他时,他们却已困在地洞中了……
月色将升未升,风自林梢轻拂,这一席酒局,仿佛将少年旧影再度唤回,继续那许多未竟的故事。
花世已不由分说替四人都斟满酒,举杯道:“先干一杯!”
林安豪气干云,同样高举酒杯,却被陌以新轻轻按住了手。
“我替你喝。”他低声道。
花世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当年你可是千杯不醉的爽快,如今这么婆婆妈妈了?”
林安没有放下酒杯,坚持道:“中秋佳节,我要自己喝。”
陌以新看着她,眸色微沉,记忆悄然回溯——上次她误饮千刃烧,后来……后来便主动吻了他。
他略一迟疑,放下了手,道:“那便喝一点吧。”
四人推杯换盏,气氛愈发热络。
花世喝得最是起劲,一杯接着一杯,忽地兴致大发:“中秋不猜灯谜怎么行?来来来,谁来出一个?”
陌以新接话道:“安儿有一道谜,给你们猜猜。”
林安愣住:“我?我有吗?”
陌以新颔首,微微一笑。许是因酒气氤氲,衬得他眸底更显出几分摄人的风雅。
“独木难支,君子爱财,打一词。”他悠悠道,“这道谜出得极为精巧,你们试试吧。”
林安愣了愣,恍然记起,这是当初猜巨阙山庄那道诗谜时,她随口卖弄的,却没想到他仍记得,还显摆似的拿出来给人猜……
“独木难支,君子爱财……”花世念叨起来,沉思半晌,又看向沈玉天,“你猜出来了吗?”
沈玉天点头。
“靠!不会又是我最慢吧!”花世大叫一声,愤然饮下一杯酒,“从前总输给那只狐狸也就算了,你可是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啊!”
沈玉天将刀往桌上一横:“我的确很擅长打打杀杀。”
“吓唬谁啊?”花世不屑,下一瞬便眼睛一亮,“我也知道了!等等,你说你先猜出来,答案也该你先说。”
沈玉天轻哼一声:“榜首。”
“理由?”
“独木难支,是为木有旁,合为‘榜’;君子爱财,意指取之有道——从‘道’中取下‘之’,则为‘首’。”
花世没话说了,仰头自罚一杯酒,撇嘴道:“你定是惦记着巨阙山庄那道谜,才猜得这么快。”
沈玉天懒得理会,花世却兴致未减,自顾自道:“我还真是不明白,若说巨阙重剑只是他们抛出来,引江湖人入局的诱饵……可段鸿深那日分明又说,待查出凶手后,仍会如约举办比武大会,将巨阙重剑赠与胜者。
那可是江湖神兵榜首,他们怎生舍得?更何况,这山庄便是以巨阙为名,倘若没了巨阙重剑,还能是名副其实的巨阙山庄吗?”
沈玉天薄唇微抿:“那也得能从赵无绵手中抢过重剑再说。”
“你可有胜算?”花世眯眼问。
“试过才知。”沈玉天淡淡道。
花世掰着指头数了起来:“高手榜上在你前面的两个,赵无绵自不必说,还有那万籁和尚也不可小觑,他长年隐居遏云岛,功力又不知精进了多少。
好在你后面几个都已不成威胁,何逑抱恙缺席,暮青冥连人影都没露。至于廖乘空……虽然身手了得,但因着陌以新的关系,他八成不会与我们抢。”
沈玉天眸光骤沉:“你是说,我要他相让不成?”
“不要白不要。”花世不以为意,话锋一转,“话说回来,太岳宗好歹只是掌宗缺席,还有生病这么个理由,那临沧观究竟唱的哪一出,连个口信都不曾传来?
不会是要解散了吧,暮老头准备养老了?”
这个问题,从江湖人齐聚的第一夜起,林安便心存疑惑。江湖四大门派——归去堂,太岳宗,临沧观,遏云岛,唯独临沧观无人前来。
观主暮青冥,堂堂江湖第五大高手,却仿佛对巨阙重剑这第一神兵毫无兴趣。
花世抛出那一问,豪饮一杯,又自顾自地揣测道:“难道是临沧观自诩身份尊贵,忽然就不屑与我们这些江湖人争抢了?”
“地位尊贵?”林安不解,“他们有什么好尊贵的?”
花世又斟满一杯,漫不经心道:“临沧观,是唯一一个与皇室有所牵扯的江湖门派。”
“皇室?”林安大惊。
“没有那么夸张。”陌以新这个正儿八经的皇室成员解释道,“早在昭明帝以前,楚朝曾尊崇道教。临沧观历代观主,除了江湖地位崇高,还素来是楚朝皇帝的帝师,为皇帝亲授武艺,在朝中弘扬道义。
直到昭明帝即位,因他不信教,朝廷与临沧观的联系便渐渐断开。这几十年来,临沧观早已与其他江湖门派没有分别,只因旧日渊源,毕竟还是对朝廷多些了解罢了。”
“所以说,临沧观历代观主,都是一脉相承的老狐狸。”花世一边斟酒,一边补充道,“否则,怎能与皇室打了那么多年交道,即便后来淡出,也能全身而退。”
说完,他又仰头干了一杯。许是因喝得太急,神色虽懒散如常,眸中却已染上一层迷离。
陌以新似乎觉察到什么,微微蹙了蹙眉:“不是说要我罚酒,怎么自己喝个不停?”
花世不耐地“啧”了一声,正要顶回去,忽地仰头叫道:“看,满月上来了!”
几人闻言,纷纷抬头,只见林梢之上,长空如墨,明月高悬。金黄的满月宛如被火温过的玉盘,沉静而炽亮,柔光如流沙般倾泻而下,将林间铺上一层淡金色的薄霜。
花世怔怔看着这玉轮升至天顶,眼底的迷离愈发浓重。他又为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仿佛这才回应陌以新方才的问题,声音中带着微醺的呢喃:“你懂什么?不多喝些,如何入梦……”
陌以新的目光早已落在林安面上——她正仰头望月,唇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好似被夜风轻轻托起。
她的眼神一向带着温度,在金黄的月华中,那温度仿佛被光照燃起,成了一团圣洁的火——让人心口发烫,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去攫取她的温度,又甘愿在这温度中焚身,只为与她共燃。
陌以新听见了花世的话,却已不再理他,只侧过身,凑近林安耳畔,低声道:“分开的那些日子,我常梦到你。”
林安转头,眼底炽热:“是好梦吗?”
“是美梦。”他语气温柔,却带着一丝近乎无奈的低沉,“但也很可怕。”
“可怕?”林安惊讶,“你梦里的我很可怕?”
“嗯。”陌以新注视着她,“会让我不舍得醒来。”
林安怔了怔。
对面,花世立即做呕吐状:“喂,你们能不能等我醉昏了再说这种话啊!”
沈玉天也一脸不耐,抄起刀鞘将桌子敲得哐哐作响,冷声道:“够了,陌以新,够了。”
陌以新淡定无视,林安在酒意下也不觉羞窘,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见花世已经装模作样了好一会,还趴在桌边干呕个不停。
沈玉天更加嫌弃地皱眉:“你喝多了?”
“什、什么喝多,我是被他恶心的。”花世手撑桌沿,勉力反驳,面色却切实显出两分不适。
林安愣愣道:“传说中的枕江风花世,酒量竟如此普通吗?”
花世从前日便一直嚷着中秋共饮,她还以为,总该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陌以新沉默片刻,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道:“人在心中郁郁之时,总是会醉得快些。”
“谁心中郁郁了?”花世终于重新坐直,不满地一拍桌子。
林安微讶,花世虽然极力反驳,可他这副恼羞成怒的模样,竟似被陌以新说中了?
“没出息。”沈玉天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似乎懒得理会,顿了顿,却又开口,“我见过她了。”
花世明显一怔,随即胡乱一挥手,语速极快:“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在三一庄,我见到了她,和她的丈夫。”沈玉天一字一句道,“她应当过得很好。”
林安张了张嘴,她终于听懂了,沈玉天口中的人,是苏锦阳。
当初在三一庄时,林安尚且不知,可此刻想来,沈玉天与花世相交多年,自然知晓他与苏锦阳的旧事,也的确……亲眼看到了萧沐晖与苏锦阳。
二人共闯江湖,恩爱有加,如新婚夫妻一般蜜意缱绻。
而眼前的花世,把盏望月,眯着那一双桃花眼,醉意朦胧。
林安忽然明白了花世的异样。
中秋夜,团圆夜。花世心中,也曾有一个值得团圆,却终成缺的人。
那是他真心相待过的人……多年兜兜转转,结局却只剩一句——
“后来我去找你,他们说,你嫁到了景都。”
纵然他平日懒散张扬,仿佛无所挂念,可每逢佳节,每临醉意,那些恍如隔世的旧梦,终究未曾真正消散,仍在漫长岁月中,荡起一圈又一圈微澜。
情之一字,最难是两情相悦,最苦是爱而不得。
林安长叹一声,也跟着喝了一杯。
“还记得当年的我们吗?”花世忽而轻笑一声,晃晃悠悠放下酒盏,抬手一指陌以新,“你,有钱。”
又指向沈玉天:“你,能打。”
他呵呵地笑起来:“而我……想回到那时候。”
酒桌上一阵无言的静默。
“回不去的。”陌以新忽然开口,“人只能向前走。哭着走,或是笑着走,唯独不能停下,不能回头。”
说罢,他也徐徐喝了一杯。
酒坛渐空,夜色渐浓。四只酒坛以更快的速度陆续见了底。
花世心心念念的中秋欢宴,却是因他自己的大醉而提前散场。
将花世扔回房里后,陌以新与沈玉天道了个别,便紧紧牵着林安的手,沿着走廊往回走。
月光斜斜洒落,二人无言而行,指间相扣的温度却在夜风中愈发清晰。
两人房间相邻,站在两扇门中间,四目相对,林安展颜一笑:“早点休息,中秋快乐!”
今夜的四坛酒中,陌以新与沈玉天各自喝了一坛,另外两坛几乎是被花世一人扫光的。林安自知酒量不好,只浅饮了几杯,头脑虽还清醒,却觉胸口热意微涌,这便打算回屋歇下。
“等等。”陌以新轻声唤住她。
“怎么了?”
“相识一年,我还从未送过你什么礼物。”陌以新认真道,“是我的疏忽。”
“礼物?”林安揉了揉眼角,稍显茫然。
她想了片刻,却摇头道:“不是的,我有你的礼物。”
“嗯?”陌以新低头看着她,眼含疑惑。
而林安已经伸手入怀,取出一张仔细折起的纸笺。
陌以新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眉峰轻轻挑起。
“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
首阳灯会,
玉舟桥畔。”
纸条上是他的字迹,落款却是一句“新年顺遂”。
“这是你写给我的。”林安道,“是我在楚朝过的第一个新年里,收到的第一份温暖。后来知道是你写的,我便一直带在身上。”
陌以新眼底波光沉沉,灼灼逼人,方才的不解与惊讶在这一瞬全都化作暖流。
这世间,最令人措手不及的欢喜,莫过于心上那个人,也始终默默珍藏着你的心意。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林安轻轻按入怀中,另一手推开了自己身后的房门。
他扶住她的腰,却没有让她转身,而是引着她一步步后退,让她背对着走进了房门。而后,他微抬脚尖,轻巧一勾,门便紧紧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夜风。
“怎么了?”林安在他怀中微微动了一下,只觉得空气中似有一缕若有似无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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