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小二苦笑道:“这个小人可就不知道了。”
林安若有所思。
小二随即憨笑道:“其实猜不出也没什么, 到时还是可以去凑个热闹,总会知道谜底的。”
“多谢小哥,你去忙吧。”林安友善地笑了笑, 忽又想起方才在客栈门口看到的一幕, 忍不住补充道, “对了,其实御水天居已经今非昔比,不再为恶,或许可以给他们一点容身之处,也不必一发现就赶走。”
小二一愣,道:“姑娘也听说书先生讲了那事吧,我当然是无所谓了,也没什么好被打听的,只是江湖人难以容下他们。
其实要我说啊, 这御水天居虽然不是东西, 但那江湖八卦十大秘闻还是很深入人心的, 也算是他们的一大成就了。”
林安自然也还记得,江湖八卦十大秘闻,几乎是各地小二必备常识……
排名第一的,是“楚之天下”那首歌谣, 第二, 是江湖第一美人云姑娘将会嫁与何人,第三,是归去堂堂主廖乘空为何自断一臂。
还有后面几条, 的确都有些名头。
不远处一桌酒客正听见他们的谈话,立刻大大咧咧地插话道:“说起那十大秘闻,别的咱都不稀罕, 只想赢得云姑娘的芳心啊!”
大堂中起了一阵哄笑,又有人道:“那我还是更想要花世的宝藏!”
林安一怔,又想起孤岛上那间地窖,心头不由一阵唏嘘。
堂中喧闹未止,又有酒客举杯高喊:“喂,说书先生!不如今儿个就给我们讲讲这十大秘闻罢!”
一时哄声四起,已有人拍桌叫好。
说书先生转了转眼珠,当即一拍抚尺,朗声道:“要说能排入十大秘闻的人物,个个都不是简单角色,却有一人最值得一讲!”
“哪一位?”
“东方既!”说书人手下又是一拍,掷地有声,顿时吸引了满堂目光,“东方既究竟如何身死,正是江湖第四大秘闻!”
陌以新面色一滞,喃喃道:“这种事,居然也能排上榜……”
旁边有人问:“他不过是个过气人物罢了,为何反而最值得一讲?”
说书人笑得高深莫测:“正是因为其他那些英雄好汉,都还在这江湖之中纵横驰骋,只有他死了!空留一场英雄梦啊。”
堂中众人纷纷点头,交头接耳。
陌以新沉默着,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终是抿了一口茶,唇角却微微颤动,仿佛是被滚烫的茶水烫到一般。
茶盏重新放回桌上,荡出一圈细微的涟漪。
说书人继续道:“话说东方既,名动一时,昙花一现,见过他的人不多,但在见过他的大人物里,廖堂主与他结义,云姑娘为其倾心,足可见此人之风采。
再加上他身死之谜至今不解,反而令这个名字在江湖上愈传愈盛。江湖人只知他死得蹊跷,却少有人知他生前事迹。”
说书人顿了顿,抬手扬眉,声音忽而高昂:“且说那一年,江阳城内英豪云集,群侠并起,举办了一场江湖身法大赛!自白马寺到莲花洞,其间六十里地,看谁先至为胜!
可那好一场江湖盛事,又岂会如此平淡?云姑娘受邀被推为主评,诸位高手须在途中采一朵花献上,最终由云姑娘亲自评定胜者。”
台下立刻有人抢白:“一定是东方既赢了吧?”
说书人话语一顿,眉毛竖起,显然被戳破了悬念,颇为不悦。不过转念一想,今日这话本的主角本就是“东方既”,结局自也算不得意外之事。
于是他只轻叹一声,语调放缓:“正是。东方既第一个到,只是,他手中却没有花……”
林安听到这里,也不由好奇道:“不守规则怎能算赢?难不成是云姑娘徇私?”
“云姑娘当然没有偏私。”说书先生再次眉飞色舞起来,“众人抵达终点之后,依次展示采来的花。那时正值牡丹盛开之季,人人都千方百计摘来最娇艳的一朵,只为博美人一笑。”
说到此,他故意压低声音,引得众人探头倾听:“然而——唯独东方既,空手而来!”
说书先生环视一周,见众人终于被勾起好奇,无人再出言打岔,满意地接着道:“待轮到他时,他却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诸位猜怎么着?
——那瓶中,竟是盛满了牡丹花露!”
“花露?”有人惊呼。
“正是!”说书人眉眼含笑,语气悠长,“东方既说——‘牡丹真国色,何为一人折?’他以花露相替,既不残花枝,又不坏规矩。此一举,技压群雄。”
堂中终于响起一片惊叹之声。
有人讶异道:“采花露可要比采花费时多了,他却还是第一个到?”
“东方既的轻功飒沓行,本就号称天下第一身法!”说书先生一拍抚尺,抚须长叹,“正可谓少年侠客,鲜衣怒马,惊才绝艳,绝代风华!”
众人听得兴起,连连吆喝,大堂中又爆出一阵掌声。
而在这片喧嚣之中,陌以新始终静静坐着。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手指在袖中蜷起,抑制住指间的颤抖。
灯影摇曳,烛火映在他侧脸,半明半暗。好似有一场久远的旧梦,被人硬生生唤醒。
梦里花影与血光交织,岁月的尘封在此刻乍然破裂,只余一片猩红。
林安也跟着众人鼓起掌来,余光瞥见陌以新根本心不在焉,有意气他一气,一脸憧憬地赞叹道:“东方既原是如此风流人物,我怎么就没赶上一睹风采呢!”
话音落下,陌以新的手猛然一抖。
茶杯倾翻,茶水泼洒而出,木桌瞬间被染成深色,也映进他眼底,泛起一抹诡异的暗红。
林安一怔,她虽是有意气他,却没想到他反应如此之大。她手忙脚乱地擦着茶水,却见陌以新整个人仍僵在原地,指节绷紧,一动不动。
“对不起。”他低声说了一句,忽然站起身子,几乎是逃离般地狼狈转身。板凳被带翻在地,发出一声闷响。他却头也不回,径直朝楼上去了。
林安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一怔之下,便也追了上去。
二楼走廊昏暗,夜风从窗缝灌入,带着一丝凉意。
她推开客房门时,便见陌以新双手撑在桌案上,肩线僵直。烛火映出他颈侧的青筋,他垂眸,失神望着自己的手,指尖微微颤抖,久久没有坐下。
“你……你怎么了?”林安愈发惊诧,一时都忘了赌气。
陌以新轻轻喘息几声,才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他神色极力平静,却掩不住眼底的一抹深红。
“我没事。”他轻声道,“对不起,方才失态,让你担心了。”
林安怔然,那一双素来清冷的眼,此刻竟笼着一层湿气。他薄唇紧抿,连呼吸都显得克制。
林安忽然想起,陌以新当初拒绝她时,曾说——“你喜欢的,是那些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你看我,可有半分相似?”
她恍然明白了什么,心中忽而一软,轻轻咳了一声,道:“其实,我方才那样说……只是故意气你的。那些江湖侠客的故事,我不过是听个乐子罢了。”
陌以新沉默不语。
林安忽觉自己那个玩笑似乎当真伤到了人,走上前两步,转而道:“其实,那个东方既也没什么好的啊!
比赛规则分明是折花赠美人,他偏偏要作出一副高风亮节的模样,还说什么‘牡丹真国色,何为一人折’,也太能装了,简直就是个卖弄风流的显眼包嘛!”
陌以新:……
那原本翻涌在胸口的痛楚,被她这一句生生闹散,化成了哭笑不得的无言。
林安见他神情微动,心下稍安,又正色道:“其实,我不知道你为何总是对武功如此在意,武功再高又能如何?即便是东方既,人人都艳羡他风华绝代,名动一时,可我却觉得,他很可怜。”
陌以新神色黯然:“因为他的早逝?”
“不只如此。”林安道,“死有重于泰山,若是死得其所,一死又何妨?可他的死,却被世人猜来猜去,至今不得安宁,甚至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这难道不可怜吗?
他生前的英雄快意少有人知,却因为离奇的一死而被反复流传,这难道不可怜吗?”
陌以新怔怔望着她,低声道:“倘若他泉下有知,定会视你为知己。”
林安以为他又是在和一个死人吃醋,不由失笑道:“我只做你的知己便是了。”
屋中烛火微微晃动,光影在她眼中流转。
陌以新心底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触碰。多年来暗压的苦痛与悔恨,竟在这一句轻笑间悄然散去。
一股热流自心脏而出,陌以新蓦然抓住林安的手,喉结轻轻一动:“安儿,其实我……我就是……”
话刚到此,门口忽然传来小二清亮的声音:“两位客官,方才从大堂匆匆离去,不知可是饭菜有何不妥?”
突如其来的声响,打破了那几乎凝滞的气息。
林安回头一看,正是先前那小二殷勤地站在门口,探进半个身子询问,问完才瞧见房中两人正双手交握,姿势暧昧,一时愣愣地睁大了眼。
林安心头微窘,轻咳一声,道:“没有,只是突然想起点事,小哥费心了。”
陌以新仍有些回不过神,方才积压的情绪犹在胸口翻滚不息,面上浮着一层尚未褪去的的潮红。他顺手提起茶壶,倒出一杯,想借这凉茶来压一压胸中激荡。
小二一脸歉意,连连躬身:“哎哟,对不住,对不住!是小的多嘴,打扰二位了。”
“无妨。”林安随和道,“我们也正打算下楼接着吃呢。”
小二闻言,立刻又热心道:“那两位一定不想错过,大堂里说书先生又开讲了,这回是东方既与云姑娘的故事,可热闹得很!”
林安随口笑道:“这个我也知道一些,云姑娘至今尚未订亲,便是因为东方既的缘故。一个是江湖第一美人,一个是英雄风流少侠……倘若东方既未死,他们一定是江湖上最般配的一对眷侣。”
陌以新手一抖,刚刚端起的茶水洒出了一半。
小二也附和道:“可不是嘛!正所谓一见君子误终身啊。云姑娘与东方既一见倾心,两情相悦,只可惜天妒英才……唉,云姑娘直到今日,还在苦苦寻觅能与东方既媲美的如意郎君呢。”
他越说越起劲,陌以新的脸色却一点点黑了下去。
“啪”的一声,茶盏被重重搁下,陌以新冷声道:“胡说八道。这都是哪来的谣言?依我看,他们根本不熟。”
小二被他那清冽的目光一扫,讪讪地挠了挠头,心想这位爷怕是被自己方才打扰了好事,才这般不痛快。
于是连忙赔笑两声,退得飞快:“是是是,小的多嘴,打扰二位清静,这便告退了!”
门口重归安静。
林安不理会陌以新莫名其妙的点评,犹自八卦道:“若说与东方既媲美,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沈玉天是江湖第一美男子,又是排行第三的高手。难不成连他都入不了云姑娘的眼?”
她托腮回忆着沈玉天的风姿,兴致勃勃道:“东方既,总不会比沈玉天还要英俊吧?”
陌以新轻咳两声,汗颜道:“咳……应当,不至于吧。”
林安耸耸肩,也不再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事,记起方才被打断的对话,道:“对了,方才你说到一半,其实你就是……是什么?”
“我……”陌以新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指尖在桌上轻轻叩下,“其实我就是……我就是想说,江湖上的传言,大都是道听途说,无中生有,一些流言蜚语是绝对不可信的。”
林安愣了愣,费解道:“方才我们是在说这个话题吗?”
“嗯……总之那些无稽之谈,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陌以新极其认真道。
林安还没回过神来,只觉这人真是愈发莫名其妙了。
陌以新趁她愣神,忽然伸手,轻轻抓住她的手。
“安儿,”他低声道,带着一丝小心的试探,“你肯同我说话,终于不怪我了?”
林安一噎,才想起坚持了几日的冷脸,抽回手道:“我当然怪你!”
言罢便即转身:“我下去吃饭了!”
“滂沱雨歇荒村畔,钟馗幸免四五灾。”陌以新忽然在她身后念了一句,“那个诗谜的答案,我已经知道了。”
林安脚步一顿,回头,难以置信地瞪向他。这人,居然是在利用她的好奇心,拿诗谜钓她……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那股想问的冲动,咬牙道:“我自己想,很快也能想出来!”
陌以新只怕她压根不肯听他说话,此时得了这空隙,当即上前两步,俯身贴近:“至少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好不好?”
林安抿唇,别开头不作回应,却也没有再走。
“那场戏,分明是叶饮辰提出的。”陌以新的话中带着哄意,又夹着几分委屈。
林安反被这一句话点燃了火气,猛地抬头看向他:“他提出,你就配合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和他关系这么好了?”
她冷哼一声,越说越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之所以配合,不过是因为,你也想借机试探我罢了!
我倒是想问问你,陌以新,倘若当时我真的喊了他的名字,你便如何?潇洒放手?从此再也不见我?”
陌以新沉默了片刻,沉声开口:“安儿,我很确定,根本不会有那样一种可能。”
“什么?”
“我有把握,你的答案是我。否则,便不会答应他的提议。”陌以新的声音平静而笃定,“对于你,我不会赌,不会冒任何一点风险。”
“你……有把握?”林安微微眯起眼,终是不信,“你有把握,还会整天吃醋?”
“正因为我有把握,所以才会站在一旁,任由你去被人注视,被人接近,去让我吃醋。若非如此……”
他话音一顿,忽而止住。
烛火映在他侧脸上,明暗交错。他的眼眸很深,一抹暗色破出层层温柔,仿佛有某种危险的念头自他体内掠出,带着压迫感划过空气,而他极快地收了回去,只余克制的温柔。
“安儿,我永远不会试探你。”他不动声色地扯开了话头,目光灼灼,“我不想要的答案,我不会去听;我想要的答案,我只会要你亲口告诉我。”
他抬手,指尖触上她的唇,“我知道,这里不会说谎。”
分明是简单直白的一句话,却偏偏被他此刻的语气和姿势,弄得暧昧不明。林安忽然分不清,他究竟在说——她的嘴不会说假话,还是在说——她的唇从未抗拒他。
她脸颊微热,心中却仍气不过,毫不留情地拿开他的手,又狠狠捶了他一拳:“就算是你说的这样,可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演戏的那个瞬间,我心里会有多疼?”
“对不起。”陌以新避也不避,生生受着她这一拳,眼底闪过一抹愧色,“可是……那时,我们是在夜国人的船上。”
“那又如何?”
陌以新叹了口气,索性说得更明白些:“我必须让他好好看清楚,自己放弃。否则,他若将你掳到夜国,我再想法子接你回来……又要错过多少时光?”
“我不能冒这个险。”他一字一句道,“所以,只能……长痛不如短痛。对不起。”
“什么?”林安震惊地看着他,“掳到夜国?”
陌以新缓缓点头。
林安愣了半晌,不可思议道:“叶饮辰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陌以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让声音保持平和:“安儿,我比你更了解男人。”
林安又是一怔,却反应过来什么,眯眼问道:“你的意思是,倘若换做是你,便会将我掳走?”
陌以新沉默片刻,然后点头:“会。”
林安:……?
陌以新趁她愣神,上前一步,再一次握住她的手,哄道:“安儿,这事的确是我不对,无论有怎样的理由,都是我对不住你。你罚我,然后就消消气,好不好?”
“怎么罚?”林安挑眉反问。
陌以新望着她,一本正经:“就罚我,永远陪在你身边,用尽全力护你爱你,一生一世都任你发落。”
“这叫罚?”林安简直气笑了,“陌以新,你不要对自己太好了吧!”
陌以新不由低低笑出声来,带着从胸腔溢出的温度,连空气都滚烫了几分。
林安盯了他一瞬,终于也没憋住,虽还紧抿着唇,唇角却微微一动,没压住上扬的弧度。
陌以新看着她笑,眸光微动。他似乎沉吟了片刻,而后微微前倾,向她靠得更近。
烛火摇曳,他的气息几乎拂在她唇边,声音轻柔好似引诱:“安儿,你还欠我一个赌,不如现在……”
林安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是什么赌。她毫不留情地又捶了他一拳,气道:“陌以新,你还敢得寸进尺!”
“是,我得寸进尺,我贪得无厌。”陌以新答得十分虚心,毫不辩解,“我是陌小人,你是林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
林安:……
男人神色正经,眼神诚恳得近乎老实,唯有耳根那一抹绯红掩在烛影之中。
林安忽然发现,这人一旦放开那点克制,她似乎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檀木地板上,碎金般的光影静静铺开。
林安悠悠醒转,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正要翻身坐起,忽听一墙之隔的隔壁,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呼。
林安心头一紧。昨夜投宿时,听小二说起过一句,二楼客房刚被人一口气包下了二十间,不多不少就只剩下角落里挨着的两间空房,正好给她和陌以新相邻而住。
至于另一侧的邻客是何来历,小二未曾提起,他们也并未多问。
按理说,一次订下二十间房,想必都是结伴而行之人,理应安全无虞。可那一声轻呼,透着隐约的痛楚,让林安本能地警觉起来。
她当即坐起身来,将耳朵紧紧贴上墙壁,屏息凝神,随时准备帮人呼救。
“阿霜,叫我的名字。”紧接着传来的,却成了一道男子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丝急促。
先前那女子的声音犹在痛呼,却顺从地叫了一声:“昭阳……”
“昭阳,你轻一点,我受不住了……”她接着道。
男子闷哼一声,咬牙道:“只有这样,我才知道,你还是我的。”
“可我……终究已是洛师兄未过门的妻——啊!”女子的话音戛然而止,被堵在了半途——
第157章
随即, 是断断续续的啜泣。
“阿霜,对不起,弄疼你了。”男子的声音柔和了几分, “只是, 你不能在这种时候, 说出他的名字。”
“昭阳,你这般胡来,若被人发现——”
“不会有人发现的。”男人沉声打断,“姓洛的天未亮便出了门。阿霜,你不必顾虑,全都交给我。”
墙那边的话音渐渐模糊,只余愈发粗重的喘息与压抑的低吟。
墙这边的林安,已经彻底石化。
她、她究竟都听到了什么啊!
此时天光早已大亮,这两人却在房里……
“安儿。”房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陌以新的声音随之响起。
林安浑身一僵, 几乎是下意识地坐直身子, 耳朵这才离开那面紧贴的墙。仿佛是做了亏心事被抓包一般,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
她连忙跳下床,迅速披上外裳,理好衣襟, 才应了一声:“进来吧!”
陌以新推开房门, 晨光随着他的身影一同倾泻而入。他见她坐在桌旁,正襟危坐,整个人都笼在淡金的柔光里, 连脸颊仿佛也带上了几分红晕。
陌以新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角,道:“原来你已起了,怎么不去找我?我很想你, 却怕扰你休息,迟迟不敢过来。”
昨夜明明聊到深夜他才肯回房,这才不过三四个时辰,他便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人,真是越来越不知羞了。
林安轻咳两声,道:“正要去找你。”
陌以新浅笑着,又细细打量她几眼,目光微凝:“安儿,你的脸怎么有些红?”
方才远远一瞥,他还以为是晨光错映。可此时近看,那抹红意分明真真切切。
林安霎时语塞。她总不能告诉他,自己刚刚听到了那种事吧!
短短几息间,她脑中飞快转着念头,忽地灵光一闪,换上从容笑意,道:“滂沱雨歇荒村畔,钟馗幸免四五灾——巨阙山庄出的那道诗谜,我也想明白了。的确是很诱人的胜者彩头呢!”
“哦?”陌以新眉梢微挑,“谜底是什么?”
林安转了转眼珠,忽而又心念一动,笑意盈盈道:“第一个字,是独木难支,第二个字,是君子爱财。怎样,没错吧?”
陌以新凝思一瞬,旋即莞尔,眸底带着一抹柔光:“你不仅猜出了答案,还以此谜底又编了一道谜。看来,这一局又是我输了。”
林安双臂抱怀,翘起嘴角:“那是自然。”方才那点偷听来的尴尬,也被这股得意冲散了。
阳光跳跃在她眉眼之间,明媚又狡黠。
陌以新看着她,忽然生出一个任性的念头——想要往后每个清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这个笑颜。
林安已经收起得意,正色道:“以新,我总觉得,这次比武大会有些古怪。”
“因为那道故弄玄虚的谜题?”
“那只是其一。”林安道,“更让我在意的,是昨日那青衣人。他死前说了七个字——‘比武大会,归去堂’。可这次大会明明不在归去堂举办,为何会将两者连在一起?
他那句话显然没能说完,而他被人围追的杀身之祸,想必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其中一定不简单。”
陌以新静静听着,轻轻颔首。
林安沉吟片刻,忽然道:“等去过归去堂之后,我们也去看看那比武大会,如何?”
她顿了顿,又有些歉然地笑,“比武大会毕竟逾期不候……你说要带我去的那个地方,我们之后再去,可以吗?”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安儿,有件事我必须要说。”
林安一怔,抬眸望向他。
“江湖上的传言,大都是捕风捉影,无事生非。”陌以新言辞恳切,语重心长,“许多流言蜚语看似传的有鼻子有眼,实则不过无稽之谈,绝对是不可信的。”
林安眨了眨眼,纳闷道:“从昨天到现在,你怎么总是忽然说起这个?都说过好几遍了……我不久前才经历过御水天居的事,当然知道谣言害人的道理。”
陌以新稍稍松了口气,道:“如此便好。”
两人在房中用过早饭,简单收拾一番,便出门准备启程。
路过隔壁时,林安不由又想起早上那段偷听风波,心里暗暗腹诽——不知那两人……这会是不是还在折腾。
一路下楼,林安正开着小差,楼下大堂中忽然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呼唤——“音儿”……
林安一愣,顿时浑身一震,脑中瞬间一片空白,鬼使神差般地向下紧走几步,向声音来处寻觅而去。
“安儿,怎么了?”陌以新紧随其后,语气带着几分关切。
林安却无暇回应,目光在大堂之中飞快扫过。上午的客栈中,人并不多,却有一桌格外引人注目。
这一桌共有六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姿态随意,言笑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其中最惹眼的一个,竟是光头。
在这个世界,除了出家的和尚之外,不可能有人会剃光头。可此人却并未穿僧衣,而是一身玄青色长袍,坐姿慵懒,从背影看不出年岁。
他手中正把玩着一只茶盏,茶盏转动间,指节修长,动作漫不经心,却偏生透出一种不容逼视的从容,又带出一股说不出的邪魅之气。
林安虽觉古怪,视线却未多作停留,继续向周围搜寻,紧接着目光一凝,竟当真找到了自己下意识寻觅的目标——
就在光头男人对面,正坐着一个身形娇小的红衣小姑娘。
“她……音儿?”恍惚之间,林安喃喃自语。
就在此时,小姑娘恰好转过头来,对身旁一个年轻男子娇声道:“一枕哥哥,我们也一起去城外的寨子里玩,好不好?”
林安先是一震,又接一叹。这女孩不过十六七岁,面容姣好,神态娇憨,虽然同样穿着红衣,却绝非音儿的笑貌。
——少了那份狡黠,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俏皮。
只是那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让林安眼前刹那间又浮现出曾经那个灵气逼人的少女。
林安怔怔地盯着,女孩大概是想去某处游玩,正依偎着桌案,对身旁之人撒娇。
被唤作“一枕哥哥”的年轻男子却无动于衷,甚至并未看她一眼,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
女孩眸光依旧澄亮,竟没有半分被忽视后的失望,犹自碎碎念道:“大和尚带着我收服山寨那一年,我才五岁……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今日又路过这里,真想再去看看呀。”
“一枕哥哥”仍旧面色冷漠,不做理会。
此时小二正好过来上菜,此人顺手取过一碗白米饭,连菜也不夹,便径自起身,朝二楼走去,连个眼神都未留给同桌之人,更别提打声招呼的礼数了。
女孩目送他离开,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耸了耸肩,看起来却并不伤怀。那股被冷淡后的自在,倒显出几分独特。
随即,她偏过头,笑眯眯对另一侧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道:“阿嗔,那你带我去好了。”
语气仍旧轻快,像是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
阿嗔轻笑一声,道:“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去的?不过是鸦渡城外的一片荒野,还遍地毒草。我要跑这一趟,也不过是去查账而已,小音儿才不会感兴趣。”
女孩杏眼一瞪,脆声反驳道:“谁说的!我可还没见过采毒草、炼毒药的样子呢,感兴趣得不得了!”
阿嗔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不敢不敢,咱们小音儿去这一趟,随手顺些毒丸回来,那我们几个可要遭殃了。”
一桌几人纷纷摇头轻笑。
女孩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干脆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阿嗔这才看向那个玄青衣袍的光头男人,神色顿时变得极为恭谨,整个人的气势也瞬间收敛了几分,与方才的调笑判若两人。
他俯首恭声道:“师尊,弟子这便去了,一日之内回来。”
光头男人未发一言,只微微颔首。
阿嗔起身,又恭敬地再行一礼,这才转身离席。
此人的态度作为,显然与方才那个端饭离开的年轻人截然不同。
待阿嗔走远,桌上几人也渐次收声,闲谈告一段落。
陌以新这才伸手,在林安肩头轻轻拍了拍,关切问道:“安儿,你没事吧?”
林安从恍惚中被唤回神来,怔了片刻,摇头轻声道:“没事。”
陌以新盯着她看了一瞬,沉吟着道:“安儿,你认识遏云岛的人?”
“遏云岛?”林安这才回头看他,面色不解。
陌以新解释道:“遏云岛,是江湖第四大帮派。你方才看的那桌人,便是遏云岛的人。”
“你怎么知道?”林安脱口问道。
陌以新视线掠过去,声音压低:“只看那个光头男人便知了——他是遏云岛岛主万籁,江湖上屈指可数的高手,与沈玉天不相上下。
此人座下有贪、嗔、痴三大高手,听说还有一个义女,应当便是他身边那红衣小姑娘。”
万籁……林安默念着这个名字。方才那个叫“阿嗔”的人,自然便是那三大高手之一了。
她的思绪轻轻一转,心底泛起一丝异样。
光头似僧,佛门最是清净地,他却偏偏叫“万籁”。贪嗔痴是众所周知的佛教三毒,他手下弟子便偏偏以此为名……
林安摇了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们,只是一时好奇罢了。”
两人说话间,那红衣小姑娘显然已经百无聊赖。她趴在桌上,双手托腮,忽然又抬起头来,看向光头和尚,道:“连阿嗔也不带我玩了,大和尚,你给我讲故事吧!”
万籁放下茶盏,随即开口:“好啊。从前有座山……”
他的声音一出,林安又是一惊。
自始至终,此人都背对着她而坐,仅凭一个光头的背影,根本看不出年岁。可方才那个名为“阿嗔”的中年男人,对他毕恭毕敬,还唤他为“师尊”。林安便顺理成章地认为,这位岛主一定是个威严长者。
然而此刻听来,他的声音竟出乎意料地年轻,顶多不过三十岁的模样。
低沉的男声带着磁性,声线如沉钟轻撞,低而不闷,缓而不散。每一个字出口,皆似金石相击,沉稳中自生震荡。
他语调散漫,似笑非笑,却透着一股不疾不徐的威压,毫不刻意,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屏息。
“停停停——”小姑娘连声打断,“别念了!我不要听这些,我要听——你当初收养我的故事!你是在哪里捡到我的?又为何要收养我?你到底为何一直不肯告诉我!”
万籁微微一顿,而后笑道:“既然一直不肯,现在自然也不肯。”
“你——!”小姑娘气得直瞪眼。
从这顿饭一开始,她便屡屡碰壁,所求之事还没一件被允下的,显然已有些气急败坏。
她当即抓起万籁的手,狠狠咬了上去。
万籁却不闪不避,神色丝毫未动,任由她咬。
直到小姑娘自己觉得没趣,才重重丢开他的手,坚决道:“赖和尚!我再也不理你了!”
林安见她这般孩子气的做派,不由失笑摇了摇头,心底却泛起一丝酸楚——这小姑娘虽是被收养的义女,却显然被纵得无法无天,对这位高深莫测的岛主,也敢如此没大没小,任意撒野。
倘若,音儿自小也能被人这般宠着,护着,也就不会……
林安叹了口气,没有再看下去的兴趣,道:“以新,咱们走吧。”
两人牵了马,离开客栈。林安四下张望,正想找个人问路,便听陌以新在身后道:“去归去堂,是往北走。”
林安微怔,回头看他一眼。
他语气平静,好似早已熟悉路途。她隐隐有些觉得,陌以新对于江湖事的了解,似乎比她预想得还要更多。
两人牵着马向北而行,街巷渐窄。再往前,已近出城,行人越发稀少,整条街上只余他们两人两马的身影。
然而转过一个拐角,便忽见街口横着一群人,拦在路中央,远远看起来,气氛似乎有些紧张。
林安拉了拉陌以新的衣袖,道:“你看前面……是要打群架?”
陌以新挑眉看她:“想去看热闹?”
林安正有些犹豫,忽听那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厉斥——“管好自己的眼睛,阿霜是我们太岳宗的人!”
林安心头猛然一跳——阿霜?
这个名字,不是早上贴着墙听到的……
——那女子的呼声,那男子的低语,那些令人尴尬的异响……
而这道厉喝的男声,似乎也正是早上那个男人!
林安顿时起了兴致,一拉陌以新道:“走,去看看!”
两人走近,终于看得真切,果然是两拨人在街道中央狭路相逢,成对峙之势。
其中一方约莫十余人,皆着茶白衣衫,腰系佩剑,气势严整,气派不凡。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眉宇间却带着几分凌厉。此刻他伸臂护在一名女子身前,横眉怒视着对面几个黑衣汉子。
此女子自然便是被人唤作“阿霜”的那位。容色秀丽,眸若静水,鬓角垂下一缕碎发,看起来温婉柔顺,神情虽带几分哀愁,却并不怯懦,好似风中细竹,柔而不断。
而他们对面那拨人不过四五个,衣着并不统一,却清一色身形高壮,气势逼人,一看便知都是江湖好手。
几人听了男子那话,面色皆有不忿,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都强自忍了下去。片刻后,终于有人冷哼一声,沉声道:“太岳宗又算什么?我们好端端走路,碍着谁了?”
那年轻男子神色一沉,朗声道:“走你们的路,莫乱看不该看的人。下次若再敢对阿霜轻浮,小心我何昭阳废了你们的招子!”
果然,他就是那个“昭阳”……林安莫名有些激动,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对面那人一听,非但没有被他的名号镇住,反而哈哈大笑几声,不冷不热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何掌宗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啊!敢情不好好练武,只顾着做护花使者了!
等何掌宗百年之后,太岳宗恐怕要完蛋咯!”
林安听得津津有味,小声问道:“太岳宗又是什么来头?”
“太岳宗是江湖第二大派,传承上百年的名门正派。”陌以新道,“在归去堂崛起前,它曾稳居首位。掌宗何逑也是排行前列的高手。至于这位掌宗之子,我倒不曾听过。”
林安点点头,正要接着看戏,前方却忽地投来一道凌厉的目光。
何昭阳本就被对面几句挤兑得怒发冲冠,此时听两人旁若无人地交头接耳,站在墙根下公然看热闹,一腔怒气顿时发了过来。
他猛然一抬手,怒喝道:“喂!你们两个——看什么!”
声音如剑破风,直指林安与陌以新。
林安一怔,左看看,右看看,道:“看热闹啊,少侠不方便吗?”
对于这个和旁人未婚妻苟且,还到处发火的男人,她从心底里毫无好感。
此人出身名门,堂堂掌宗之子,武功定然不弱。可林安却半点不惧,光天化日之下,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总不能因为一句话,就当街拔剑杀人。
再者说,就算真闹大了,还有怀里那块牌子撑腰嘛。江湖大派间往往有些交情,总要给“归心令”几分薄面不是。
陌以新立在她身侧,神情同样从容,甚至低低笑了两声。
何昭阳面色发青,正欲再发作,那与他对峙的男子却先开了口:“何大公子,人家只是过路的,你有什么气,冲着我们撒!”
话音未落,另一道沉稳的男声忽在众人身后响起,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什么时候——我归去堂成了给旁人出气的沙包了?”
声音一出,场间顷刻静了一瞬。
“归去堂?”何昭阳面色微微一变。
与他对峙的男子更是面露讪色,连忙转身看向来人,憨笑道:“堂主怎么来了?嗨呀,这点小事,我们便没报归去堂的名号,敷衍两句也就没事了。”
堂主?林安吃惊地张大了嘴——传说中的廖乘空!
她下意识按了按收在胸前的“归心令”,又扯了扯陌以新的衣袖,低声惊叹道:“廖堂主居然在这里!”
他们正打算去归去堂拜访,没想到刚启程就遇上了,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陌以新却怔在原地,眼底的笑意一点点褪去,只余下一丝恍惚。
那四五个黑衣汉子默契地分开,让出一道通路。
众人目光齐聚,只见一人从他们之间缓步走出。
此人约莫三四十岁,身形高大伟岸,立在一众好手间也极为醒目。沉稳如山,面廓方正,眉目浓烈,眼神如炬,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历尽风霜的威烈之姿。
最为显眼的是,他只有一只左臂,右臂处空空如也,唯余袖管随风微荡。
可即便身有如此残缺,却丝毫不减他周身威势,那缺失的右臂竟似更衬出一股峻烈之气,如断刃留锋,虽残犹锐。仿佛刀砍斧削都磨不去那铁骨铮铮的英雄气。
林安早听说过廖乘空断臂的传闻,此刻亲眼所见,被他气势所震,对那空荡荡的袖管,不由更多了几分惋惜。
林安正暗自感叹着,余光忽然一闪——另有一人紧随廖乘空身后走出,此时停在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林安双眼顿时更亮,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荀谦若!
“荀先生!”林安当即叫出一声,热情地朝他挥了挥手,声音也带着几分欢欣。
在御水天居分别时,荀谦若曾郑重抱拳道:“万望林姑娘珍重,荀某静盼再会之期。”
没想到,这“再会之期”,竟来得这样快。林安也不免生出几分故人重逢的快慰。
林安这一声叫得熟络又突然,陌以新猝不及防,而被唤的荀谦若也同样一怔,循声看了过来。
一眼见到林安,他眼底的惊讶旋即化为暖意,唇角刚要扬起,却在下一瞬僵住——
他的视线冷不防触及了她身边的陌以新。
荀谦若的神情骤然一变,正要出口的招呼声也生生卡在了唇边。
而他身旁的廖乘空,也下意识看了过来。
就在这一刻,方才还气定神闲,威势凛然的男人,竟像被雷击中一般,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双虎目直直盯着这个方向,一动不动——
第158章
林安正自纳罕, 便见他浑身一震,好似魂魄骤然归位一般,撂下众人大步而来, 直直走向两人的方向。
那步伐带着几分急切与不安, 重重踏在青石街上, 竟带出隐隐的回响。
直到站在陌以新身前,廖乘空才缓缓抬起那只仅存的左手。
他掌心微颤,落在陌以新的肩头。额上青筋鲜明地凸起,呼吸却不稳,似是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终究一个字也没能说出。
陌以新侧身一步,避开了那只手。
他的神情平静如常,眸光中古井无波,声音也同样波澜不惊:“廖堂主。”
这声称呼一出, 廖乘空登时浑身一震。他唇角微颤, 半晌, 才哑声开口:“你……你……”
归去堂那几个汉子与太岳宗众人,此刻倒是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不知廖堂主怎会忽然拦住这样一个过路人,神情更是前所未见的怔忡失措。
何昭阳皱眉, 不悦道:“廖堂主, 在下虽是晚辈,你也不该如此目中无人吧?”
“我知道了,你们先去忙吧。”廖乘空头也没回, 前言不接后语地说了一句。
何昭阳正欲发作,阿霜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深吸一口气, 终于稍稍按下脾气,带着众人拂袖而去。
临走前仍忍不住多看了陌以新几眼,冷哼道:“莫名其妙。”
街面霎时空了下来,只剩归去堂的几人。
廖乘空仍旧定定地看着陌以新,那双历经风霜的眼中翻涌着太多情绪——震惊,恍惚,甚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惶然。
他喉结滚动了几次,嘴唇微张,最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东方既,你……回来了。”
空气倏然凝固。
“什么?”
“东方既?”
“他不是早已不在人世了吗?”
“但堂主怎么会认错?”
先前那几个汉子顿时惊呼起来,而荀谦若此时已回过神来,轻咳两声,示意几人安静。
在场所有人中,最安静的,是林安。
她双眼圆睁,不可思议地看向陌以新,说不出一个字来。
东方既?
廖乘空……管陌以新叫东方既?
林安怔在原地,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要否认出声。
她很想说一句“你认错人了”,可是,这些日子的过往片段,一幕接一幕,在脑海中飞快闪过——
他对江湖事,桩桩件件,了如指掌;
他分明不懂武功,却会用袖箭,能隔着数丈之远,精准将人击晕;
他会在听到东方既的故事时,那般前所未有的失态;
他会抓着她的手,说:“其实我……我就是……”
他怎么可能是东方既?可是,分明是最不可能的事,却似乎成了最合理的解释。
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仿佛都在为此刻埋下伏笔,她却不曾抓住一点头绪,只有一些杂乱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云姑娘与东方既一见倾心,两情相悦。”
“一个是江湖第一美人,一个是英雄风流少侠。倘若东方既未死,他们一定是江湖上最般配的一对眷侣。”
“云姑娘直到今日,还在苦苦寻觅能与东方既媲美的如意郎君呢!”
林安茫然地看着陌以新,他也在看她,目光焦灼,带着几分不安与关切的担忧。
林安忽然确定,她已经不必再问,他——就是东方既。
她向后退了两步,缓缓摇头。不该如此,眼前的他分明如此熟悉,不该是旁人口中那个完全陌生的模样。
“安儿——”陌以新伸手抓向她。
林安挥手将他挡开,手心微凉。
陌以新的手在半空僵了一瞬,随即又要再次伸出,却在触到她目光的刹那,生生止住。
她眼底的神色,不再是震惊,也不是怒意,而是一种极深的冷淡与疏离。
“安儿,”他不敢再逼近,只艰涩地开口,“你相信我。”
林安沉默不语。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强行压了下去。
便在这时,一道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凝滞。
荀谦若不知何时走上前来,轻咳一声,道:“林姑娘,此处毕竟是在街上,不便久留。我们正巧刚在街角一家客栈落脚,不如与陌兄一道过去坐坐,好好谈谈。”
林安怔了一瞬,倏地看向荀谦若,不可置信道:“荀先生,你早就知道,陌以新就是东方既?我当初向你打听时,你为何不说?”
荀谦若又低咳两声,并不辩解自己有意的“失言”。如此一来,至少将林姑娘的火气分走了半分,而且,能激得她开口质问,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二人,心中暗暗思忖——虽不知为何,可林姑娘似乎正恼怒于东方既对身份的隐瞒。
若她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东方既必定去追。堂主寻了多年,好不容易故人重逢,断不能再生波折。
荀谦若没有回答林安的话,只轻叹一声,道:“还是回客栈说吧。”
……
一间整洁的空房内,门窗皆闭,空气几乎静止。
林安坐在桌旁,神情平静地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茶水触上唇边的一刻,她的手指微微一僵——这间客房原先不知是为谁准备的,桌上的茶水竟被换成了酒。
然而,她仅仅停顿了一瞬,便仰头,一饮而尽。
辛烈的液体猛然入口,从喉间至腹部皆是一片灼热,可她的头脑却异常清明。
陌以新坐在她身旁,身形微倾,低声道:“安儿,你看我一眼。”
林安果然看向他,却道:“我在看谁?是我的陌以新,还是别人的东方既?”
语调轻淡,却字字如锋。自打踏足江湖以来,她兴致勃勃听了一路的八卦,却没想到竟是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这份荒谬与讽刺,刺得她浑身冰凉。
陌以新斩钉截铁道:“我只是你的,没有别人。”
他没有停顿片刻,声音低沉而急切:“原本我昨日便想告诉你,可那时恰好听到东方既与云倾月的传言,而你早已信以为真,我才不敢贸然开口。
原想趁这几日赶路,先潜移默化破除你的误解,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一路还未启程,便被迫地真相大白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来:“现在,我从头到尾,全都——”
“不用了,”林安冷冷打断了他,“让我来告诉你。”
她一字一句,好似宣判一般冷声开口:
“钰王世子楚承晏,少时离家出走,化名东方既,闯荡江湖。后来,他与江湖第一美人云倾月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只可惜,钰王府突遭巨变,楚承晏不得已假死脱身。于是,江湖上那位名动一时的东方既离奇身死,只留下一个玄之又玄的秘闻。
而楚承晏,又摇身一变,成了景都府尹陌以新。
他偶遇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女子,开始了新的生活。而从前那个情深义重的云姑娘,却仍孤身一人,苦苦寻觅故人的影子。”
整间屋子,唯有她的声音在回荡,字字带着伤人伤己的锋芒。
陌以新静静听着,眉心越蹙越紧。他几次想要开口打断,却怕更激怒她,不得不硬生生忍了下去。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些只言片语的谣传,竟在林安脑中连成了这样一个离谱至极却又能自圆其说的故事。
等她终于讲完,屋内的空气已至冰点。
陌以新喉结滚动,所有压在胸口的解释,最终只化为一句哑声:“安儿,我真是冤枉的。”
曾经的景都府尹陌大人,生平第一次喊冤。
“冤枉?”林安冷笑,“即便你遭遇了变故,也总该对云姑娘有个交代,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痛苦煎熬而无动于衷。你又不是真的死了!怎么能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转头就和我、和我……”
她始终冷声说着,鼻尖却猛然发酸,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她抬手飞快地抹去,咽下喉间哽塞,声音颤抖却坚决:“你如此辜负真心待你之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再和你好了!”
陌以新如遭雷击,胸口骤然一空,猛地起身,脱口而出:“什么叫不和我好?不可以!”
他呼吸急促,拔高的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慌乱。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坐回凳上,极力放轻了声音,急切地补道:“本来就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与云倾月总共就只见过一面,就是身法大赛那一回,仅此而已!”
“你还在骗我!”林安厉声打断。
眼眶愈发酸涨,她又飞快地倒上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
烈酒下喉,火灼般烧过胸口,才勉强将那片刺骨的冰凉逼退了几分。
“我没有骗——”
“仅仅见过一面,就成了江湖中人尽皆知的眷侣?”林安冷笑,声音发紧,“陌以新,我再喜欢你,也没有蠢到这地步!”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怎会传成现在这个样子。”陌以新迎着她的目光,眼神一寸不退,“安儿,你也说过,你经历过御水天居的事,很清楚谣言害人的道理。难道到我这里,便不作数了吗?”
林安唇角微动,一时却不知如何驳他。
陌以新趁她沉默,一字一句道:“天地为证,日月可鉴,我孑然一身清清白白。在你之前,我从来不知男女之情是何滋味,竟能让人如此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他嗓音微哑,语气坚决似誓言,又恳切似哀求,“安儿,别冤枉我。”
林安心头微微一震,几乎就要本能地相信他。相信那不容亵渎的神色,相信他眼底掩不住的痛楚与脆弱。
可理智很快像冷水一般倒灌上来,她狠狠吸了口气,压下那一瞬的动摇。
先前在震惊之下,她被那些传言刺得失魂落魄,此时,理智回笼,她反而开始重新思考更多。
传言中的东方既武功盖世,而陌以新却分明没有一点武功。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从未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那么,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还是与那场政变有关?
可他既然自幼离家出走,远在江湖,又为何会受到波及?他既然身手了得,尤其轻功绝顶,又如何会险些丧命,连自保之力也无?
还有,传言中东方既是廖乘空的结义兄弟,必与归去堂交情深厚……
这些日子以来,许多未曾想通的疑问忽然在脑海中一一闪过——莫名出现的归心令,态度古怪的荀谦若,自断一臂的廖乘空……
似乎都暗藏着她未曾察觉的线索。林安越想,心头越乱,只感到一阵头晕,连忙用双臂撑在桌上,抬手支住额角。
“你怎么了?”陌以新见状,再顾不得她对自己的抗拒,连忙倾身将她扶住,这才察觉,她的脸颊泛着两团不自然的红晕。
陌以新一怔,视线落在桌面的茶杯之上,端起一嗅,神色微变:“你在喝酒?”
这茶壶之中,并非寻常清酿,而是江湖中最烈的“千刃烧”,辛香如火,烈劲入骨,廖乘空一向最爱此物。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林安方才已经接连饮下两杯。
林安沉默不语。
“我先扶你去休息。”
“不要。”林安终于开了口,“我很清醒。现在,将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其余的,我会自己判断。”
陌以新见她双颊通红,神色疲惫,本想劝她先歇一歇,可眼下好不容易得来一个解释的机会……
他略一犹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只是话到嘴边,却怅然发现,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思忖片刻,他才道:“可还记得,昨晚,你给我讲拘魂帮的故事时,提起过玉虎镖局二十年前押运到景熙城外的一趟镖?”
林安一怔,不知他怎会一下子扯到这里,只应了一声:“嗯。”
二十年前,有位神秘客人在江湖上搜罗了近百本武学典籍,还有一批各式兵器,委托玉虎镖局押运到景熙城外,途中丢失了一本也毫不在意,颇为古怪。
这件事,她当时便很好奇,可惜早已无从得知了。
她看着陌以新,忽然反应过来,脱口道:“你……你知道此事?”
“那个人,是我父亲。”
“什么?”
“江湖武学精妙繁杂,讲究悟性与根基,需潜心修炼方能成就,极难推广。而父亲认为,若能将其中招式简化,去繁取精,使士兵人人可学、人人可用,便能使军力更上一层。”陌以新缓缓道,“所以,父亲搜罗那些武学和兵器,正是为了研究整合,提炼出可用于实战之处,普及于军中,改良军队。”
林安若有所悟,钰王楚容渊一向是朝中主战派,自然会重视练军,竟还能想到以江湖之术补军中之短,看来,他虽然是个穷兵黩武的野心家,却也的确是敢想敢为的实干派。
“我自幼喜好舞刀弄剑,王府为我延请了许多名师教授武艺。两三年后,父亲用完那些武学典籍,便将它们随意丢在王府书库之中。我虽年幼,却如饥似渴,整日泡在里面,也不挑拣,有什么学什么。
虽然那之中并无精深绝学,但百家之法融汇一处,日积月累,自然也大有进境。几年下来,我渐渐能自己悟出许多功法招式,师傅们很快都不是我的对手。
我本就不喜朝堂中的波诡云谲,自以为武艺有成,便挑了个父亲不在的日子留书出走,踏入了向往已久的江湖。
那一年,我刚刚十四岁。”
他语调平稳,没有任何矫饰,可那份青涩年少的叛逆与理想,却在字里行间清晰流露。
林安听得怅然。她怎么也没想到,当年玉虎镖局那桩旧事,竟还会与陌以新有这样的渊源。
“进入江湖之后,我认识的第一个人,是沈玉天。”
“什么?”林安猛地抬头,“你认识沈玉天?”
陌以新取出袖箭,垂眸笑道:“这个,便是他给我的。”
林安诧异极了,连忙追问:“你们很熟吗?”
“我们算是不打不相识。那时,他已是江湖中声名在外的少年高手,可我招式多变,打法奇杂,是他从未见过的路数,最终竟以快胜强,赢了他一招。”
陌以新眉宇间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摇了摇头,“沈玉天此人最不服输,加之我年轻气盛,言语相激。他竟一言不发地跟上了我,每日找我打架。我们你来我往,互有胜负。
打得多了,我也发现自己通博有余而精深不足,于是重新钻研,反倒从他身上学到了更多。这一来二去便是两年,我们也成了好友。
在这期间,我们又认识了花世。”
陌以新唇角微扬,那笑意虽淡,却带着一种未被时光磨灭的意兴。
“那一日,我们三人在江上泛舟而行,酩酊大醉。花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临场胡诌,正巧记起一句——‘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只觉与当下极为应景,便道,‘我叫东方既。’
于是,江湖中便有了东方既这个名字。”
他声音低缓,仿佛那一日的江风、酒香与笑语,都从旧梦中悄然苏醒。
林安脑中浮现出少年游侠醉饮游江的画面,却仍疑惑道:“你和沈玉天打了两年,他都没问过你的名字?”
陌以新轻笑一声:“他就是这样一个奇人,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问问题,能用‘你’这个称呼,就不会想到问名字。”
林安一时无语,又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与花世混迹一段时日……”陌以新垂下目光,神情渐渐收敛,“再后来,三人各自闯荡,我又意外结识了廖乘空,一时相见恨晚。
某次机缘巧合之下,我救了廖乘空一命,而后受他相邀,正式加入归去堂。我与他结为八拜之交,认他为义兄,誓约‘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分明是谈及驰骋江湖的英雄意气,陌以新的语调却渐渐低沉。
林安唇角轻动,终究没再问出一句“后来呢”。心底隐隐觉得,那“后来”,怕是她未必想听的东西。
陌以新却接着说了下去:“又过了一年多,一日钰王府亲信传来家中遽变,我在归去堂,即刻启程,一日跑死了两匹马。
夜里赶回府时,父亲已然殒命,府上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我踏入。然而以我彼时的身手,纵是天罗地网,又奈我何?”
陌以新音色淡淡,眉宇间掠过一抹少有的傲气,“我独身闯入府中,擒贼先擒王,直取他们的统领,一剑刺向他的胸口。”
他话音顿了顿,笑意倏然散去,“就在此时,我姐姐从一旁奔扑出来,生生挡在了他身前。”
“什么!”林安双眼圆睁,几乎失声叫道,“你姐姐?她为什么要帮那个人?”
早在当初天影山祭拜之时,她便知晓陌以新有个姐姐,正是林初的母亲。她深知陌以新待林初照拂有加,如今听闻当年的内情,惊愕得几乎不敢置信。
陌以新颓然一笑:“那个统领,是长姐成婚多年的夫君。长姐当时身怀有孕,那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林安张了张嘴,彻底怔住。
陌以新曾说,皇上登基后,将所有参与政变之人一一问罪。如此一来,那位统领自然也在其中,难怪……林初小小年纪,便会因连坐而锒铛入狱。
可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如今又在何处?林安胸口发紧,几乎不忍去想。
陌以新闭了闭眼,那一年,那一夜,那一幕幕画面,从他口中淡淡吐出。
风声猎猎,血色漫天。
那一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锵”地一声,他急急收势,剑锋偏斜,长姐的衣袖被割裂,血珠在空中一散而开。
身形停滞的一瞬,暗器破空之声几乎同时响起,数十枚金银镖从四面八方疾射而至,他旋身闪避,终被其中一枚擦破皮肉。那一丝血线,瞬间便泛出诡异的黑。
寒意沿着血脉蔓延全身,独战中,眼前的天地旋转着倾斜,他跪倒在地,长剑脱手。
再抬眸时,只见一个黑影踏血而来,提刀俯视,刀锋的寒光映在他脸上。
他犹记得那一瞬的恍惚——哪怕在一天之前,他也绝然不会料到,自己会死在这里,死在一个无名刺客手下。
然而那一刹,长姐的哭喊撕裂了夜色。她扑倒在他身前,伸手去挡那一刀。
“别伤害晏儿!”她哭着喊,声音颤抖得几乎破碎。
她的丈夫冷声道:“楚宁,你既嫁于我,便与钰王府再无瓜葛。过了今日,我还会待你一如往昔。”——
第159章
“不, 不要!方才若非我拦下晏儿,你已被他一剑毙命!一命换一命,求你放过他!我保证他此生再也不会回来!”
长姐的哭声越来越急, 越来越乱。
陌以新仍旧记得, 长姐抱着他, 一向端庄得体的楚宁郡主,早已涕泪横流,颤抖得像是风中枯叶。
她的泪一滴一滴,落在他血迹斑斑的脸上。
“晏儿从来都不爱回家,”她哭着说,“他从来都与你们无争啊!”
天地寂然,只有她的哭声,还在那片血色的夜中回荡。
她的夫君终于退了一步。
“挑断手筋脚筋,震断浑身经脉, 扔进天影山罢。”他说, “虽留活口, 亦免后患。”
长姐笑了,笑得凄惨。
她轻轻放下他瘫软的身子,转过身,朝着父亲书房的方向, 郑重叩了三个头。又转回来, 对他叩了一个。
那一声声“咚”的闷响后,额头已是鲜血淋漓。
她起身,回头望了一眼她的夫君, 神色安宁得出奇,只轻声道:“裴肃,我希望你守诺, 不要杀他。”
她的脚步极轻,一步一步,走向正堂。灯火在风中摇曳,将她的影子拖得极长。
他已有所觉,拼尽全力想动,中毒瘫软的身体却再也不听使唤。喉咙像被铁索缠住,死死发不出声音。
他眼睁睁看着她,撞柱而亡。
鲜血溅上堂前的白石,像一朵妖异的红花。
裴统领这才回过神来,踉跄上前,将她抱在怀中,失声痛哭。可斯人已逝,只余烛火微颤。
后来,他被施刑。
筋脉在炙痛中断裂,骨头在皮肉下翻转,血随着每一次呼吸涌出,染红了脚下的青砖。
他浑身剧颤,背脊弯成极不自然的弧度,肌肉在痉挛中绷紧又松开,他亲耳听见身体一寸寸碎裂的声音。
指甲嵌进地砖的缝隙里,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人拆开,变成了一具不该属于他的身体。
而他眼前,却只有长姐身怀六甲,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一面是骨肉血亲,一面是伉俪情深,长姐在两难中失去了所有。
在她挡住他剑尖的那一刻,他真恨不得刺死她算了。哪怕后来她抱住他,要保他性命时,他也依然满腔怨愤。
然而就这样一个人,她与她腹中的孩子,一并死在他的面前,他……又还能怎样?
那个女人是他的亲姐姐,在他人生中有许多年,每件新衣都是她亲自选好,递到他手上,每逢年节,都是她急急忙忙差人叫他回家。
她间接害他任人宰割,她对他磕头谢罪,她在他面前撞柱身亡……到头来,他都有些分不清,对她到底是何种情绪。
但总之,他不恨她了。
直到最后一根筋被挑断,他仍旧睁着双眼,清醒地承受着毁灭。
他伏倒在地,指尖在血泊中颤抖。血与泪模糊了他的眼,只剩那一点死灰般的光,深埋在眼底深处,静默地燃着。
不再炽烈,不再明亮,却永不熄灭。
“挑断手筋脚筋,震断浑身经脉,扔进天影山罢。”这道声音如同宣判一般,在他头顶盘桓不去,反复回响,是后来许多年中,无数次午夜梦回的绝望。
而此刻,他面对着林安,一字一句,亲口说了出来。
话音落下,他始终垂着眼,指尖微微发抖,好似那年那夜。
林安早已泪流满面。
胸口剧烈绞痛,热辣的酒意早已冻结成彻骨的冰寒。她的双手死死攥紧,却仍不住地发抖。
那一年,他才十九岁,甚至还未到成人加冠的年纪,便亲眼看见自己的世界,一点一点崩塌。
她想起了陌以新在山洞中刻下的那一句话——‘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她早就看过那句话,却到此刻才明白,为何那字迹会刻在洞壁的最低处,又为何会是那般歪歪扭扭。
那不是用手刻下的。
被挑断手筋脚筋的他,连发泄痛恨,也只能匍匐在地,用含血的牙齿咬住石块,弄出一道道笨拙的划痕。
她想起在天影山的那个阴天,陌以新缓缓抚上那块粗糙的墓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怪你。”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短短四个字,包含着怎样深重的无奈与孤独。
许久的沉默后,陌以新终于抬眼,看向林安。
他犹陷在漫长的梦魇之中,目光尚带着一丝恍惚。入目的,却是林安满脸的泪水。
他怔住了。
她哭得无声,泪却一滴一滴滑落。
他抬起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拭去她的泪。湿热触上皮肤,几乎将他灼痛。
他的呼吸微微一滞,手指终于不再颤抖。他握住她的手,将她紧攥得泛白的指节一一舒展开来。
他目光深处的暗影渐渐散去,好似从痛苦的回忆中抽身而出,只余坚定的温柔。
他微微一笑,接着说了下去:“后来,风之鹤去天影山采药,避雨时,碰巧在山洞里捡到了我。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废人,一时喜出望外,觉得极有挑战,便留下来试着医治我。
直到我的身体稍稍能够挪动,他又将我辗转搬到了他的医谷。
我真的活下来了,成了风之鹤常常挂在口中,自吹自擂的‘奇迹之作’。”
他轻轻抚着林安的手,讲述中刻意带上了几分诙谐的调侃。
林安的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她紧紧咬着唇,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两人相握的手背上。
陌以新静默片刻,轻叹一声,低声道:“安儿,我答应过你,要将所有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你,再无保留。可是——”
可是,看她现在这个模样,剩下的事,他已不忍心再说出口。
林安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用再讲了……”
陌以新稍稍松了口气,又道:“安儿,这酒极烈,你脸色不好,我扶你休息。”
林安眼中似乎的确染上了几分迷离的醉意,她拉住陌以新的衣袖,软声道:“以新,我头好痛,你去帮我要一碗醒酒汤,好不好?”
她极少如此软糯细语,带着近乎撒娇的语气。陌以新一阵心疼,当即应道:“好,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陌以新起身出了房门。
林安抬起头来,眼中醉意褪去,只剩一片冷冽的清明。她按了按怀中的硬物,缓缓站起身,同样走向房门。
……
隔壁房间中,阳光从窗缝透入。
廖乘空与荀谦若相对而坐,一人一言不发,一人面露忧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荀谦若终究轻叹一声,道:“堂主——”
“不必劝我了。”廖乘空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掌心微微收紧。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浮现出今日街上那张熟悉的面孔,与当初那个少年,几乎重合在一起。
八年前,正值比武大会前夕,他与东方既在归去堂中商议擂台之事,忽有陌生传信,来找东方既。
东方既神情陡变,情急之下,顾不上再隐瞒身份。
他这才得知,自己的结义兄弟东方既,居然是当今储君之子——钰王世子楚承晏。
“我家中情势危急,大哥带十来个兄弟与我赶赴景都,此行只为救人,不必恋战。事成之后,我知有条小路可走……”
惊变之中,少年的声音仍旧沉稳冷静,条理分明。他顺理成章地以为,这位誓约“同生共死”的兄长,会义无反顾地随他同去。
而他,久久沉默着。
东方既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望着他。
一向骄傲的少年双膝跪了下来,在他面前低着头:“大哥,我从未求过你什么,更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可是,我姐姐还在那里……
求大哥帮我这一次,我只想救出家人,无意于权势之争。我们蒙面行事,筹好后路,从此我远走天涯,隐姓埋名,绝不会连累大哥!”
屋内唯有风声掠过,廖乘空仍旧没有说话。
江湖中人,即便武功高强,拉帮结派,但在朝廷权势面前,仍旧是螳臂当车。
那时的他,已是江湖第一高手,归去堂也刚刚成为江湖第一大派,声势如日中天,前途一片光明。
而眼前这一趟浑水……
他终究没有接话。
他只记得,那一日日头很大,少年跪地的影子与他背后的长剑一起,斜斜映在地上。
而那抹影子,和那一刻的沉默,成了他此后余生最深的梦魇。
跪下的少年双目不可置信地涨红了。他没有再多说一句,缓缓站起身来,挺直脊背,转身离去。
廖乘空没有拦他,只是望着那道背影,看着他独自踏上那条生死未卜的路,孤身赴险。
他没有派出归去堂的兄弟们前去相助,甚至连他自己,到最后也没有前去接应。
他只是默默关注着来自景都的消息。然后,便听闻——
钰王全府上下,尽皆受戮,包括那位早已离家出走的世子。
那个少年,死了。
东方既已死的消息,从归去堂传了出去。
沈玉天日夜兼程,第一个上门闯入,讨要说法。
他知晓两人的交情,终究没有隐瞒,忍痛将一切和盘托出。
沈玉天恨他入骨,却顾不上许多,火速赶往景熙城,为东方既收尸。而他,仍然没有去。
日夜煎熬,梦魇不止。
少年救他时的果断,与少年求他时的绝望,在他脑海中一次又一次交叠。
一年后,出乎意料的,沈玉天又一次前来找他。
“东方既没有死。”沈玉天道,“他只是,被人挑断手筋脚筋,震断浑身经脉,生不如死,而已。”
沈玉天一字一句,简洁平淡,而他如遭雷击。
怔立许久后,他取出自己的归心令,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发出的声音:“这个……给他。倘若日后,有任何可用之处,归去堂任凭驱策。”
然后,就在那一天,他自断一臂。
骨肉撕裂的剧痛从右肩传来,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东方既的痛苦。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偿还那一场无法挽回的亏欠。
……
房门忽然被叩响,将廖乘空从幽暗的回忆中猛然震醒。
荀谦若看了他一眼,得了默许,才应声道:“进来吧。”
原以为是堂中兄弟有事来寻,进门之人,却让两人都是一惊——林安。
“林姑娘?”荀谦若率先开口,语气微带惊讶,“你们谈完了?”
林安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沉默着走近,将手中一个物件放在桌上,道:“我是来还东西的。”
桌上,赫然是三人都无比熟悉的——归心令。
从踏入江湖的第一天起,这枚令牌便一直陪在林安身边。在许多次落难之时,它都派上了用场。她早已将此物当做冥冥之中的缘分。
而如今,她亲手将它放下,指尖不再有一丝留恋。
廖乘空神色顿时一变:“是他让你来还的?”
荀谦若迟疑道:“他……都告诉你了?”
林安摇头:“他什么也没有说。可是,还用说吗?”
她的目光落在令牌上,声音平稳:“他收到王府传信时,正在归去堂中。他从来不是鲁莽逞勇之人,更不蠢,不会异想天开,以为仅凭一己之力,便能从重重围困中救出家人。
他求过你,对吧?”
廖乘空的唇线一紧,却未作声。
林安却也没有等他开口,只接着道:“而后来,他依然飞蛾扑火,独闯天罗地网。事情的结果,也再明显不过,不是吗?”
她轻轻一笑,语气依旧平静,“我知道朝堂水深,也清楚利害分明,更明白人与人之间,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以新没有恨你,我也不会。可是,我不能再收下这个东西。”
时至今日,她心中早已明白,包袱里凭空出现的归心令,不是机缘巧合的天降好运,而是陌以新……不知如何,悄然塞给她的。
陌以新从未用过这枚归心令,即便当初进入官场,需要演一出戏,他也是拜托花世,而没有再向归去堂借一分情面。
将这枚归心令交给她自保,是他第一次用它。
这枚令牌承载着的,是相救一命的恩情,八拜之交的誓言,指天誓日的约定。却更是,一切破灭的心灰意冷。
她终于明白了沈玉天对归去堂的敌意,和当初那一句“龟去堂”的恶意嘲讽。
她不似沈玉天那般激烈,却也无法再接受这枚,承担着陌以新的绝望,和廖乘空的愧疚的归心令。
“林姑娘——”荀谦若在身后叫住了林安,“当年的事,堂主也有难处。”
“我明白。”林安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转身,“在这个世上,总有许多理智和权衡。只是不知,他当初救你时,可曾犹豫过?”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无悲无怒,脚步再未停下。
……
当林安重新回房时,陌以新已先一步回来了,醒酒汤稳稳放在桌上。
“这么快……”林安微微一怔。
“怕你久等。”陌以新迎上来,扶住她的手臂,察觉到她掌心的凉意,问,“你去哪里了?”
林安顺势靠进他怀里,语气柔软得像是醉意未消:“去找你,想你了。”
陌以新微微一顿,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她头顶的发丝轻拂过他的下颌,带着明显的酒香。
良久,他才轻叹一声:“你去找廖乘空了?”
“你怎么知道?”林安脱口而出。
陌以新沉默不语。她一向便是如此,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她会敏锐地猜出来,然后,替他打抱不平。
在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候,他的亲姐,拦住了他的长剑。他的义兄,袖手一旁。
他孤身一人,四面楚歌。朝堂与江湖皆弃他于地狱。
从未有人遮护过他。
唯有她,利箭破空而来时,毫不犹豫挡住了射向他胸口的箭尖。
那一刻的心动,他至今不忘。
幸而,那个挡在他身前的人,此刻仍在他身边,甚至已在他怀中。
而他,将永远回护她,因她配得上世间一切的美好。
林安意识到自己已经承认,索性解释道:“我只是去还归心令而已。”
她怕他多想,又怕他再提起往事,连忙一拍他胸口,佯作嗔道:“好啊你,当初分明有时间将归心令塞到我包袱里,却不挽留我!”
陌以新不由失笑,神情温柔:“那并不是我塞进去的。”
“什么?”
“你不辞而别,我不知道你的去向,短时间内不可能追上你。只好让风楼前去找寻,他脚程快,还有机会。”
不过简简单单“脚程快”三个字,林安心中又是一痛。她吸了吸鼻子,仍旧不依不饶:“那你为何不让风楼大大方方现身,直接叫我回去?”
陌以新轻咳一声,似有些不自在:“有些话,我不想由他人代劳。”
他微微一顿,轻声若自语,“只是,好险……”
“险什么?”林安听到了。
“……没什么。”陌以新摸了摸鼻子,足足追了两个月才找到,还差点被人撬了墙角拐去夜国这种事,不提也罢。
幸而,天未绝他。
林安没再追问,只更紧地贴着他。
原本放着归心令的地方,此刻是他温热的胸膛。那里的心跳沉稳而有力,一下一下,敲得她眼眶发酸。
他的仇人早已被皇上处决,他的姐姐撞柱自尽,他的义兄自斩一臂……
亏欠于他的人们,都用决绝但却于他无益的方式做出了偿还,让他似乎再没什么理由去心怀怨恨。
或许,最大的痛苦不是血海深仇,而是所有不甘,竟都无处报偿。
林安沉默着,泪水又一滴滴滑落。
陌以新身形一顿,感到胸前衣襟渐渐浸湿,他叹息一声,将林安从怀中轻轻拉出,轻声道:“安儿,这些事,我从前一直不愿告诉你,就是怕你伤心难过,也怕……从前的东方既,会将现在的陌以新,比得一无是处。”
“才没有!”林安立刻道。
她心中猛然揪紧,陌以新那夜拒绝她的话犹在耳畔——“等你见过真正的精彩,才会知道,我不可能成为你心目中理想的样子。”
如今她终于明白,陌以新为何会对她随口所说的憧憬如此在意,因为他自己曾经就是那样的精彩。
他害怕她看见那段被摧毁的过去,害怕她心中的“理想”属于那个早已死去的自己。
林安心口翻涌着说不出的酸意。她不想再让他看到自己流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酒意早已渗入她的四肢百骸,先前在剧烈情绪的刺激下,她强行吊着那一丝理智,撑到此时,身体和头脑都已承受不住。
她愈发头晕,胸口灼烫,不想再说任何一句话,只抬起双手,捧住陌以新的脸。
所有的意识都被烈酒与心痛吞没,只剩下赤裸裸的本能和爱意。
下一瞬,她踮起脚,仰起脸,重重地吻了上去,咬住他的唇。
陌以新瞳孔微晃,整个人如触电一般僵住。
她的唇瓣滚烫而颤抖,唇齿间混合着酒香与泪水的咸意,还有急促的鼻息,带着微颤的喘声,全都在刹那间闯进他的五感,震得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的耳根迅速变得通红,心跳剧烈到失序。
大脑来不及反应,他几乎是本能地回吻过去,力道急切又迷乱,带着更胜以往的失控与贪恋。
直到她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他才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猛地收回神智,手掌颤抖着抵在她肩上,将她拉开半寸距离。
他喘息几声,才沙哑道:“你……喝醉了?”
林安双颊染着绯红,眼角犹沾泪痕。
她先点头,又接着摇头,道:“也许有一点醉,但我很清醒。”
陌以新喉结微动,几不可察地舔了下唇,声音有些发紧:“那……是给我的赌注?”
林安仍旧摇头:“我只是想亲亲你。”
陌以新怔住。
林安抬眸望着他,轻声道:“以新,不管你心中有怎样的裂痕,可裂痕,同样也是光能照进来的地方。我可以做一道光。”
陌以新喉头微颤,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几乎能听见血液在身体里汹涌的声音。
他垂眼凝视着她,指尖抚过她的脸。那一滴泪顺着她的睫毛滑落,被他唇尖轻轻接住。
他低头吻上去。吻过她的眼角,又顺着那满脸泪水,一点一点挪到她的双唇,温柔包裹,再也舍不得移开。
房中,酒香放肆翻涌。
……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从昏睡中缓缓苏醒。
大脑中一片空白,太阳穴阵阵涨痛,双眼酸涩得几乎睁不开。良久,睫毛微颤,映入眼帘的,是柔和的晨光——显然已是次日。
“你醒了?”男人的声音低沉温醇,带着一丝清晨特有的沙哑——
第160章
“你醒了?”
林安听出是陌以新的声音, 并不惊诧,只点了点头,这才发现自己竟是枕在他肩上。
她终于有了一丝讶异, 坐直身子, 道:“怎么回事?”
陌以新轻咳一声, 嗓音仍旧微哑:“昨天你……睡着了。”
“我知道啊。”林安揉了揉额角,“那你怎么也在?”
陌以新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昨夜——那一幕幕场景仍在他脑海中翻滚缠绕。
他原本还在想,林安接连饮下两杯千刃烧,居然还能保持清醒,甚至思维那般敏捷,莫非竟是千杯不醉的奇人。后来他才知道,他错了……
她那般主动的吻,让他气血上冲, 欲罢不能。
一次又一次的唇齿相缠之间, 她又哭又笑, 不知带着几分醉意,几分真情,双手却始终拉着他不放,甚至非要扒去他的衣裳, 声称要亲自替他“检查伤势”。
他每每想按住她的手, 却都在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里败下阵来。
他被她闹得几度方寸大乱,磨人的炙热一潮高过一潮,却终究舍不得将她推开, 又更舍不得就这样去碰她……
他只能小心地托着她,任她在怀中胡闹,轻声哄着, 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直到她彻底没了力气,才终于伏在他肩上昏然睡去,呼吸渐沉,却仍紧紧抱着他不放。
她睡熟了,全然不知他正陷在怎样难耐的煎熬里。
他浑身绷得极紧,几乎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缭绕的酒气混着女子的芬香,一丝一缕钻入鼻息,烈得要命。
他只怕再吸一口,便也会染上醉意,失去那最后一丝濒临崩溃的克制。
怀里的身躯体温灼热,那温度一点一点渗入皮肤,烧进血液。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呼吸平稳,却压不住狂乱的心跳。
他清醒地感受着她,每一刻都是奖赏……也是惩罚。
这一夜,她睡得极为安稳,而他……又一夜未眠。
林安怔怔地坐在床边,一片空白的脑海中,什么画面也想不起。亲吻后的记忆,像被烈酒烧成灰,只剩几缕模糊的烟。
她十分不解,区区两小杯酒,怎就能让自己睡去一天一夜,还断片了?
苦思冥想中,只有自己反复叫嚣的几句话断断续续挤入回忆。
“以新,我还要亲亲你,你笑一下。”
“脱掉,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让我摸摸,摸摸你就不疼了……”
“明明这么有劲,怎么会断过呢……呜呜呜……”
双唇微张,林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好端端一个人,怎么竟会有酒后乱性这毛病啊……
陌以新看出她的神色变幻,反倒松了口气——至少,她没有全都忘记。
他似是已深思熟虑过,柔声道:“安儿,我会为你负责的。”
“啊?”林安大吃一惊,下意识抓向自己衣襟,“你都做什么了?”
陌以新一怔,才反应过来她的误解,连忙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林安也愣住:“那你……”
陌以新轻咳一声,耳根隐隐泛红:“我是说,这毕竟是廖乘空的客房,归去堂的人都在附近,知道你我孤男寡女,在同一间房中过夜……”
林安眨了眨眼,恍然道:“就因为这个啊?”
陌以新沉默了一瞬,决定诚实:“这是借口。”
林安:……
“其实是因为……”他忽然俯身凑近,眸光深切,“我想每天睁眼的第一刻,就看到你。”
林安一愣。一睁眼就看到,那不就意味着……她脸颊忽然红了,抬手胡乱撩了撩发丝,佯装镇定。
陌以新看着她的模样,眼底漾出一抹笑意。他不再为难她,却忍不住又在她唇上印了一下,虽是浅尝即止,可那一触即分的温度,又让他险些克制不住。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身来,道:“我去拿早饭,还有醒酒汤。”
“我和你一起。”林安也站起身。
从楼梯走下,大堂空无一人。
林安正疑惑,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一道张扬的男声毫不客气地说着:“归去堂包场了?这怕什么,都是朋友嘛,哈,哈哈……”
林安只觉这声音分外耳熟,偏头一看,便见客栈大门已被推开,一赤一黑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两人入目的瞬间,林安登时怔住——前面那人是花世,后面那人是沈玉天。
花世仍旧如上次见到时一般,一身红衣张扬不羁,眉梢眼角带着风流的笑意。然而当他一眼看到从楼梯走下的两人时,慵懒的神情顿时僵在脸上。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怎么是你们?不是……不是说归去堂包场吗?”
沈玉天神色并无波动,只看向陌以新,一如既往地冷冷道:“你怎么也在这?”
花世又打量了两人几眼,只见林安双眼通红,显然狠狠哭过,而陌以新神情克制,似乎心事重重。
他顿时瞪大了眼,高声叫道:“不是,你们还没在一起呢?陌以新,你不行啊!”
沈玉天则面无表情地问:“情敌赶跑了?”
陌以新:……
花世啧啧地咂着嘴,看着陌以新,极为鄙夷道:“我上次去景都,你就说在意这个女人,难不成到现在还没开口?忍字头上一把刀啊!”
林安惊讶地睁大了眼——上次?上次花世去景都,正是上元夜,陌以新带她泛舟游湖之时。没想到,他早在那时,便已对好友说起过对自己的心意?
林安心中怦然一动,心头泛起一阵甜蜜的涟漪。
她忍不住偷偷去看陌以新,只见他耳根微红,清冷的眉目间竟有一瞬的窘迫,沉声道:“你闭嘴。”
林安忍不住抿唇偷笑,又忽地想起,花世当时还曾一本正经地对她说,陌以新这个人,外表清心寡欲,内心干柴烈火……
这些本是捉弄人的玩笑话,如今想来,林安的脸颊却莫名一热。
陌以新牵住林安的手,走到他们面前,道:“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花世长长地“嘶”了一声,似乎颇为遗憾,而后眼珠转了转,忽然看向林安,毫无预警地开口:“那你知不知道,他就是传说中英年早逝的东方既?”
陌以新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
此时此刻,他十分庆幸昨日在街上撞见了廖乘空,所有事都已对安儿说开。否则,这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还在这等着他呢……
林安嘴角抽了抽,虽然她已经知道了,可花世这个家伙,居然将陌以新最大的秘密随口就告诉了她,这样真的好吗……
花世见林安反应平平,明白她已经知情,却愈发诧异,紧接着追问道:“难道你没听过东方既和云倾月的传闻?”
陌以新的脸色一瞬间黑了下来,淡淡道:“不知萧沐晖与少夫人,在景都过得如何了。”
花世表情一滞:……?
林安眉心狂跳,这两人许久未见,刚一见面,便互相伤害得如此过火,她实在有些不忍直视,连忙咳嗽两声,接下花世的问话,道:“我听说过,不过是误会罢了。”
花世狠狠瞪了陌以新一眼,又看回林安,毫不罢休道:“那你都不吃醋?那可是江湖第一美人哎!”
“你就适可而止吧。”沈玉天早已在一张桌旁坐下,此时才忽然开口,“心里本就有鬼,还唯恐天下不乱。”
花世终于也坐下来,又狠狠瞪了沈玉天一眼,警告道:“喂,你可别乱说啊!”
陌以新捕捉到一丝异样,神色微敛:“你一向在江南,来这里做什么?”
花世状似漫不经心道:“我就不能来北边转转吗?”
沈玉天神色不动,只淡淡补了一句:“你交给他的那个人不见了。”
花世“啪”地猛一拍桌,怒吼:“你不是不爱说话的吗!”
沈玉天连眼皮都没抬:“看情况。”
陌以新没有理会这二人的争执,眉心微微一蹙:“你是说,顾玄英?”
林安一怔,最后一次见到顾玄英时,陌以新曾交给他一个信封,让他去找一位江湖朋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原来那个朋友,就是花世。
花世被沈玉天一语道破,也懒得再遮掩,叹了口气,语气难得正经起来:“就是他。大约半年前,他拿着你的信找来花漫天,我便将他留下了。
你信里让我对此人多加留意,我也的确暗中观察了许久。可这段时间他一直循规蹈矩,并没什么异常举动,我便也渐渐放了心。
谁知就在上个月,他忽然失踪了。”
“失踪?”陌以新眸光微凝。
“你也不必担心,我问过手下兄弟,他应当是自己主动离开的。不过即便如此,本大爷还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管是什么原因,总要找到他问个明白,也好给你有个交代。”
花世颇为沧桑地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他回了景熙城,便一路往那边赶,结果半道收到帮众的消息,说有人在这一带见过他,我便又往这里来了。”
花世说着,在沈玉天肩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道:“路上遇见这个人,我便揪着他一起帮我找人来着。”
陌以新沉吟道:“顾玄英规矩了半年,忽然不声不响离开,会是为了什么?”
“也不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或许就是在一个地方呆腻了,想多走走看看罢了。”花世耸了耸肩,“对了,比武大会不是快开了吗?他是去看热闹的也说不定。
这鸦渡城已在宛阳州境内,到巨阙山庄所在的邬月城正好顺路。”
林安闻言恍然。
她原还纳闷,这鸦渡城究竟是什么风水宝地,各大帮派几乎都已在这里见了齐全——归去堂、太岳宗、遏云岛……连花世和沈玉天也都碰见了。
原来这鸦渡城,正是通往比武大会的必经之地。
陌以新微微摇头,沉声道:“他不是会对比武大会这种事感兴趣的人。”
花世敲了敲桌子:“别想那么多了,他总归是个大活人,还能被卖了不成?要我说,不如咱们刚好都一起去巨阙山庄凑凑热闹,说不定就遇见了呢。”
陌以新暂且搁下疑虑,道:“我们原本也有打算去比武大会。”
林安神情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却暂且咽了回去,只垂眸轻抿了一口茶。
花世愈发兴致盎然,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巨阙山庄那道谜你们听说了吗?‘滂沱雨歇荒村畔,钟馗幸免四五灾’——我想,但凡能猜出谜底的高手,没有人会舍得不去吧。
这次可真要热闹了。”
他说着,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茶杯,丹红的薄唇微微勾起,似笑非笑道:“你们说,这么热闹的盛事,云家想必也不会错过吧?”
“云家是什么?”林安问。
花世转过头,极为耐心地为她解释道:“云家也是江湖中的一大帮派。与寻常帮派不同,云家是代代相传的武学世家,传到如今已十余代,底蕴深厚。
云倾月,正是云家年轻一代的三小姐。”
林安一怔,喃喃道:“这么说,在比武大会上,还能见到云倾月?”
她虽已相信陌以新所言,却仍旧对那些传闻十分好奇,也想探个明白。
陌以新显然看出了她的心思,叹了口气,转头对沈玉天与花世道:“你们两个总能为我作证吧,我与云倾月总共就只见过一次,根本不熟,谁知这么多年过去,竟被传成这个样子,我也是一无所知。”
沈玉天面无表情:“你见过多少次,我怎会知晓。”
花世咂了咂嘴:“我知道的,确实就那一次,可背地里不知道的嘛……”
陌以新脸色彻底黑沉,他竟忘了,自己都交的什么损友。此时也只恨无法再像当年一样,与这两人大打出手。
林安嘴角猛抽,道:“你们别开玩笑了,这次比武大会并不简单,还不知有何蹊跷,不能掉以轻心啊。”
花世一愣:“什么意思?”
林安正欲开口,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沈兄,花兄,别来无恙。”
是荀谦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荀谦若与廖乘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廖乘空神色沉肃,荀谦若则仍是那副谦和含笑的模样。
花世一挑眉,毫不客气道:“哇,打断别人说话,你好没礼貌。”
荀谦若笑意不改:“荀某若没记错,这间客栈是我归去堂包下来的。花兄未经主人允许,便径自闯了进来。”
花世瞪大眼:“哇,这么斤斤计较,你好没风度。”
林安:……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陌以新与归去堂的纠葛,她大概会怀疑,花世一定是受了失恋的刺激,才到处嘴贱报复社会来的。
荀谦若当初不与沈玉天计较,此时自然也不会和花世打这嘴仗。
他神色如常,温声道:“堂主有要事与陌兄相谈,两位不如先行回避,楼上客房皆可歇息。”
沈玉天一如既往地不作理睬。
花世则道:“你让我回避我就回避,岂不是很没面子?”
林安揉了揉额角,原本该是很凝重的场合,却被这家伙搅得半点气氛都起不来。
廖乘空抬了抬手,示意荀谦若不必坚持。
他神色沉凝,目光缓缓落在陌以新身上,良久,才道:“我……对不住你。”
荀谦若请那两人回避,或许是为了顾全廖乘空的颜面,然而廖乘空自己,却并未在意。他就这样当着几人面前,对陌以新说出了这句压在心底多年的魔障之语。
陌以新沉默不语,视线落在他那空荡荡的袖管上。
廖乘空断臂的前后经过,他事后早已猜到几分。
廖乘空在听闻他死讯后没做什么,却在得知他未死时自断一臂。廖乘空显然也很明白,对于一个江湖高手来说,一夕之间修为尽毁,身体尽废,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而沈玉天,分明厌恶廖乘空,却特意跑去归去堂那一趟,“好心”告诉他,自己未死的消息。
沈玉天,当然是有意的。
可是,能被一句话逼到自断一臂的人,未必是逃避,只是,他还有良心,还知道“义”为何物。否则,若真是个冷血之徒,早就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了。
薄唇轻轻动了动,陌以新终是吐出一声叹息,缓缓开口:“大哥,许久不见。”
廖乘空浑身一震。
一声“大哥”,如利刃穿心,他双目骤红,声音沙哑:“我对不起你,更有愧于当年八拜结义时的誓言,又有何面目再受你一句大哥!”
陌以新道:“伤我的是刀,我该恨的,是执刀之人,而非不帮我挡刀之人。人各有抉择,迁怒又有何益。”
廖乘空喉头一紧,攥紧那空荡的袖口,摇头苦笑:“你曾救我一命,我却负你一回。我欠你两条命,即便自斩一臂,也偿不了对你的寡义无情之罪。
我廖乘空一生坦坦荡荡,唯独做过这么一件亏心之事,便搭上了我兄弟的大半性命,只悔不该当初,却再也于事无补。”
他说着,声音渐渐哽住。
堂堂归去堂堂主,往日雷霆手段、呼风唤雨的威势,此刻尽数褪去,只剩愧疚与卑微,当着几个外人的面,毫无遮掩地剖心置腹。
空气愈发凝固。
连花世都没再开口,只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陌以新轻叹一声,目光微垂。
他想起昨日街上撞见的几人。那几个归去堂的汉子,清一色的身高体阔,眼神锋锐,他却一个也不认得。
显然,归去堂这些年仍旧兴盛如昔,早已有了更多新的面孔,甚至更胜以往。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我如今都过得很好。”他看向廖乘空,舒眉展目,波澜不惊,“往事今日毕,以后,不必再提了。”
廖乘空唇角微颤,似还想再开口,陌以新已接着道:“其实,我们原本也正是要去归去堂。既然在此地遇见,还是先说正事吧。”
廖乘空一愣,神色间闪过几分错愕与意外:“你原本便要去找我?”
陌以新点了点头:“碰巧遇到一件事,与你们归去堂有关。”
他没有铺陈,只将那日所见,青衣人被追杀之事,一五一十道来,末了道:“在他咽气之前,只说了这么几个字——‘比武大会,归去堂’。”
话音落下,众人神色各异。
花世先饶有兴致道:“居然还有这种事?有点意思。”
廖乘空却已眉头蹙紧,他看了荀谦若一眼,缓缓道:“这青衣人,莫不是……”
荀谦若同样神情凝重,点了点头:“是我们派到巨阙山庄的探子。”
陌以新怔了一瞬,轻笑道:“如今归去堂也开始安插眼线了。”
廖乘空轻叹口气,神色却是坦然:“江湖大派个个如此,我们无意害人,却也必须自保。”
陌以新微微颔首,未置可否,只道:“既然如此,想必此人是发现了与比武大会有关的隐秘,想传回归去堂,才招致杀身之祸。”
廖乘空与荀谦若对视一眼,沉声道:“莫非段一刀这次另有阴谋?”
荀谦若微微蹙眉,若有所思:“比武大会,各大帮派众多高手相聚一堂。以一个巨阙山庄的实力,想将各路豪杰尽数困于掌中,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若是用毒?”廖乘空道。
荀谦若摇了摇头:“江湖帮派中,除了太岳宗门规严禁使毒之外,多得是用毒行家,总有人看得出来。”
两人又默然沉思良久,荀谦若斟酌道:“既然已知其中有诈,或许这次,咱们便不去了?”
“不可。”廖乘空断然否决,“归去堂是江湖第一大派,怎可因一丝揣测便缺席此等盛会?更何况,若胜者奖励真是那个东西……”
他沉吟片刻,计议已定:“此次比武大会,由你我二人代表归去堂前往便是,其余兄弟暂且不必随同冒险。”
荀谦若仍有顾虑:“可若巨阙山庄当真图谋不轨,人手多些,或许更稳妥。”
廖乘空却道:“顶尖高手云集,即便巨阙山庄另有图谋,也不会靠武力硬来,只可能是阴招,人多反倒麻烦,不如你我二人干脆。
我倒要看看,区区一个巨阙山庄,想在江湖上翻出什么风浪。”
他说罢,迟疑片刻,目光掠过几人,仍旧停在陌以新面上:“你们意外得到线索,还想着去归去堂知会于我……这份情,我记下了。不知这次比武大会,你们可有意前去?”
陌以新平静道:“我们的确也打算前去凑凑热闹,一探究竟。”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