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呗呗呗呗呗
比试开始三个时辰后, 大榜人数少了近一半。排名不断变动,但战斗却逐渐平息。
个人战的坏处是没有医修作后盾,绝大多数修士受伤很难恢复,只能靠缓慢调息。还有九个时辰, 大家纷纷开始保存战力, 以免太早力竭, 辛苦抢来的源晶最后被人捞走。
大榜上, 位列第一的赫然已成万星燃。颂雾第二,万木春第六。这几个名字不断轮换, 还有几个叫祁麟、李巍、吴君野、乐娉谈的时而加入, 时而跌出去。
柳藏舟在开试后一个时辰落在六百名开外。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到比试只剩一个时辰时, 他居然缓慢上升直到第十。医修一脉续航能力极强,素以打不死而闻名。
只剩不到半个时辰。
初绮忽然坐起身来, 撑撑筋骨。
这期间,魔君严密防卫,无人进来船坞。
她举着玉琮戳进盛满源晶的货箱。
每一眨眼, 她的源晶数都会上升十几个。一炷香后, 三箱源晶全部消失。
她裹上过眼云烟披风,跳上供奉九幽胎的飞舟甲板,跟在巡逻的魔君身后。
路过供奉台时, 初绮停下脚步。
幽亮的紫光神秘醉人, 数不尽的源晶顶住天花板, 整个船舱仿佛一个紫水晶矿洞。
她按住噗通作响的心跳,轻手轻脚,绕到源晶山后方。
左边不到十步,就站着两个魔君, 周身逸散的魔气时不时拂过初绮脸颊,臭烘烘的。
她屏住呼吸,腾身而起,举起赤红玉琮,轻微触碰源晶山尖。
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她控制着自己的手臂,不要太快,也不会太慢。
初绮不再看大榜排名,全力保证动作悄无声息。
…
…
试炼塔外,观战的长老和弟子们都在讨论万木春和万星燃。
孪生兄妹,同是瑶光顶的少宗主,且二人似乎都想争夺个人战魁首。再加一个颂雾,三甲已经被三人锁定。
不论前三人如何变动,吴君野稳坐老四。
老五变动的次数很多。
“今年怎么回事,五甲里没有一个是归元宗的。”
“就乐娉谈能上来一会儿。”
“可惜霄炀开场就出局了。”
“第十位柳藏舟是医修啊,那就不指望了。医修还得看会战试炼。”
“不是说归元宗今年横空出世一个剑修吗?人去哪里了?”
“看到了,在一千七百名!你管这叫横空出世?”
议论声传到太丰长老耳朵里,他板着脸不说话。眼睛一直紧盯着映照着初绮的琉璃窗。
她很长时间没有动静,似乎在某个高处睡着了。应当是不小心踩中了陷阱。
总不可能是自己想睡吧?
许多阵修、音修、医修、符修都能令对方沉眠。
太丰心里急,这一次归元宗由他带队,若归元宗全体连个人战五甲都进不去,实在太丢脸了。
他一扭头,叶停鸢竟歪在旁边醉倒了,怀中还抱着酒葫芦。
睡!睡!就知道睡!
你徒儿都睡了,你还睡得着吗?
他举着拐杖,最后叹了口气。
算了,吃一堑,长一智,让初绮下次再来吧。
邱俐时不时瞥过初绮的琉璃窗,笑一下。
怎么就睡了?中术法了吧?
个人战便是如此,是否能得魁首,看修为,但也看运气,看功法的生克。
扶山长老悠闲地饮着茶,吴君野这孩子,比初绮强一些,或许不够锋芒毕露,但胜在稳。
只是这回风头让万氏兄妹出尽了。瑶光顶在风陵州都算不上大宗门。他们全宗上下精通卜算占星之道,鲜少对外收徒。
时间一点点过去,还剩三刻。
扶山长老瞥过大榜,忽然“嗯?”了一声。
叶停鸢终于醒来,揉了揉眼,一看大榜:“呦,小崽子不错嘛。”
太丰正捂着脸沉思,闻言抬起头,正巧看见初绮不断上跳的排名。
【归元宗剑修初绮】这个名字,以一种无往不利的势头,冲入前百。
九十九、九十八、九十七……
她的源晶数量急速稳定上涨,一刻也不停歇,仿佛她根本不需要时间拼杀。不论排在她前面的人有多强,全部一个接一个挤下去。
这奇异的景象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时间议论声轰动满堂。不认识初绮的人,都在找初绮的琉璃窗。
看见窗中景象时,更是一片哗然!
幽幽紫光填满整个窗棂,就没人见过如此海量的源晶。
而初绮,胆大包天,竟在两位魔君眼皮子底下,把供奉台上的源晶山掏出个大窟窿。
太丰长老屏住呼吸,左眼看大榜排名,右眼看初绮的窗,眼睛都要劈叉了。
四十五、四十四、四十三……
快拿啊!赶紧拿啊!
初绮额头泌出一层薄汗,挥手的速度越来越快。
这活真不好干,既要维持外面一层源晶不倒塌,以防引来魔君注意,又要尽可能多拿点。
她来不及看大榜第一有多少源晶,只顾一门心思扫荡。
终于,在时间只剩两刻时,换岗的魔君牵来一只魔犬。
初绮看见魔犬,心中警铃大作!
她加快速度,右手一边挥,左手一边抓。
魔犬踏入船舱后,突然不安地扑腾,暴躁狂吠:“呜呜呜汪——汪!”
魔君皱着眉头,勒紧牵绳,跟随魔犬绕到供奉台后,愕然发现整座源晶山已经是空心的了!
“嗡——嗡——”
刺耳的告急笛音再度响彻船坞!
魔君松开牵绳,魔犬猛然朝初绮的方向扑来,魔君凌厉的攻击随之打到眼前。
初绮一个下腰躲过,事已至此她不装了,管它塌不塌,冲着源晶山猛猛祸害。
轰隆隆,哗啦啦,是源晶山坍塌的声音。
魔君一边施法攻击初绮,一边大喊:“有贼人入侵!”
两个魔君带着一群魔修涌入船舱,不知谁在空中撒了一种莹绿香粉,包裹住初绮的轮廓,显现在众人面前。
就算到了此时,初绮还不逃跑。有些事注定伴随着极大的风险,但艺高人胆大这个词发明出来就是形容她的。
她还在抢源晶!
她的排名不断上升,二十一、二十、十九……
魔修们被她无法无天的行为气得跳脚大叫。
下一刻,铺天盖地猛烈的攻击只为她一人袭来!
初绮在夹缝中来回连闪躲避,那一双手跟中了邪似得,就是离不开源晶山,将剑修永不放弃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每多停留一刻,离魁首也更近一步!
身后一条汪汪大叫的魔犬追着她咬,一嘴尖牙好几次都要啃到她屁股了。初绮吓得绕着源晶山疯狂打转,无奈自己这双手是真停不下来。
在连打带骂的十息后,三君一狗终于意识到,他们根本打不中她。
“结阵!”
阴冷的气息从脊背上蹿出来,初绮猛地缩回手,抽出长剑,破舱而出!
一旦结阵,就要完成整个阵法,不能中途停止。
所以对战阵修最好的办法,就是趁他们结阵时,立刻跑路。
魔修也通用。
初绮冲入半空,背后升起猩红血月,面前是一望无际的烬幽都。
不出片刻,三君一狗,带着一群乌泱泱的魔修气急败坏追上来。
他们跟着初绮绕了一大圈,竟又回到船坞中。
“??”
这女修居然还敢回来!
还敢继续当着他们的面捞源晶!
为首的魔君怒喝:“我从未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初绮一边捞一边扭头道:“那你今天长见识了。”
魔君:“结阵!”
初绮嘶了一声,二度破舱而出!
玄黑的舱壁上,有两个如出一辙的人型大洞。
这一次,魔修们终于学聪明了,临走前用杀阵笼罩整座船坞。
初绮回头看了一眼,只觉得太可惜了。
她以全速冲向烬幽城中心,人最多的地方。
远处传来熟悉的二泉映月,虞秋池还在街角瞎弹。
她落在地上,随手掏出俩源晶丢她碗里:“赶紧跑!魔君来了!”
虞秋池猛地睁开眼,抱着碗撒腿就跑:“你也保重啊!”
不多时,魔修们涌入烬幽城大街小巷。
他们大喊:“抓那个沾青黛显影的女修!”
初绮一扭头,发现自己披风上全是莹绿的粉末,飞在这幽暗的夜里,就像天空中最闪亮的星。
但冒着绿光。
周遭魔修扭头齐齐望向她,一拥而上!
不是,追星也要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啊!
初绮赶紧将披风收进怀里,随手戳死迎面而来的几个魔修,转身钻进偏僻的窄街里。
身后那些人又喊:“抓那个淡紫道袍的女剑修!”
初绮低头一看,归元宗的道袍就是淡紫。
她赶紧扯下道袍,随手披在路过的魔修身上:“不要钱!”
然后一脚把他踹飞。
她顺走晾衣杆上破烂外裳,揪下左边魔修的螺壳戴头上,拔掉右边魔修的卷尾盘在腰间,最后背着一个巨大的龟壳。
追兵已在不远处!
她一扭头,冲进追杀自己的魔修堆里,大喊:“抓那个淡紫道袍的女剑修!”
浩浩荡荡一群人过去了。
…
…
街角。
虞秋池跑到半途,看见前面另一位穿归元宗道袍的,就像见到家人般,跑去提醒道:“快跑,魔修来了!”
那人回过头,是一张章鱼脸。
虞秋池僵在原地:“……”
怎么回事难道有魔修混入归元宗了!?
章鱼脸:“魔修?”
虞秋池转身就跑,幸好在街角看见了真熟人。
“师叔祖!”虞秋池慌道,“完了完了!”
柳藏舟正在炼丹,头也不抬道:“又怎么了。”
虞秋池:“刚有三个魔君带着一大群人来了,初绮引他们跑了!”
柳藏舟一顿。
面前丹炉“轰隆”,溢出团团灰烟。
炉盖冲上天翻滚三圈半,落回来。
“哪个方向?”
“东南,咱们往西北跑!”
虞秋池气喘吁吁地抬头,只见柳藏舟远去的背影,惊道:“你跑反了!”
东南方,初绮混在魔修堆里龟速向前。
她打算就这么混着,直到比试结束。
突然,暗巷里伸出一只大钳子,拽住她的龟壳,把她拖到角落里。
“?”
初绮回头,就看见柳藏舟皱着眉,上挑的眼尾蕴着怒意。
还没待她打招呼,他就劈头盖脸一顿责备:“你怎么这般不设防?我随便一拉你就过来,万一拉你的人是魔修呢?”
他心焦如焚,行坐不安
而初绮眨眨眼,静静站在原地。
“万一你拉来了魔修呢?”她问。
柳藏舟撑着额头,差点气笑了:“若非我认出是你,我岂会轻易出手?”
初绮噗嗤一笑:“阿舟,你好呆哦。”
“……”
她朝他倾身,笨重的龟壳里探出一颗灵活的脑袋。
初绮就这么仰着头,一双眼眸中倒映着他,扬起的唇角露出天真又锐利的虎牙尖尖。
“若非认出是你,我岂能被你轻易得手了?”
柳藏舟浑身瞬间绷紧。
无论她的靠近,还是言语,都严重越过他划定的界限。
但他立刻明白,这心悬的感觉只是他自己。
初绮说过,她没感觉。
巷中昏暗,血月暗淡的幽光照不透。
柳藏舟盯着她,眸底闪动,神情晦涩。
看得初绮心口发痒,咬了咬嘴角:“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柳藏舟移开眼,“小心吴君野,她在追踪你。”
说完他松开手,径直离去。
初绮:“?”
就这?
刚看他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还以为他想继续聊上次雨天的事。
不过问题不大,以后再聊也行。
初绮低头将神识探入玉琮。
本以为要往下看几行,才能看到自己的姓名。结果映入眼帘的赫然写着:
第一位 【归元宗剑修初绮】源晶数二十八万三千……
比第二位的万木春高了八万!
她还挺有当强盗的天分。
距离比试结束,还有一刻钟多。
她拐到主街上,此时烬幽都的大街小巷已经贴满她的通缉令。初绮顶着龟壳,眼睛都不抬一下,从这些映着自己轮廓的纸张前招摇而过。
魔犬靠灵嗅追踪,她用龟壳就能躲过。
吴君野如何追踪她?
片刻后,初绮便知道了。
一条明亮的赤红光线,连接了街角的通缉令和她的心脏。
初绮低下头,看着红线。
她的心每跳一次,光线跃动出一个波峰。
这是灵气,不是魔气。
眨眼间,千千万万条光线,从街头巷尾,从四面八方而来,连上她的心脏。
汇聚而来的红线如同海浪,以她为中心,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距离比试结束还有一刻钟。
全城上下,所有试炼者都知晓了初绮的方位。
第42章 第 42 章 呗呗呗呗呗呗
“这不是命悬一线?!”
红线连成海洋的那一刻, 塔外观战场响起惊呼。
命悬一线,早就闻名天下,许多人都认识。
当年扶山长老缉查判宗弟子,用命悬一线将其追杀到天涯海角。命不绝, 线不断。
如今这法器竟给了吴君野, 用来追杀初绮。
一盆冷水浇在太丰激动的心上。
他问上章:“你徒儿到底有多能打?”
叶停鸢也不好说, 她选择装醉, 无视那些若有若无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邱俐瞪大眼,几乎都要笑出声来。
其实他也不算讨厌初绮, 但看昔日赢过他的人被围殴。这滋味真爽。
刚刚赶来云州城中看比试的游兆峰主摇头叹息, 指着扶山道:“你这个老家伙,一肚子坏水。”
扶山长老被骂的如沐春风, 面含笑意,重沏了一壶茶。
极地冰泉水, 千年古树的新芽。
最好的茶,当配最精彩的比试。
烬幽城,试炼者们纷纷停下手中的事, 似乎明白了什么, 追向涟漪的来源。
魔修们看不见灵线,但成百上千人同时的行动,也带动他们跟随而去。
初绮抬起头。
天空中的三轮血月, 已经落下两轮。
唯剩最后一轮孤独地缀在海平面上, 好似一只睁开的血红独眼, 静静观察着她。
她披上过眼云烟,丝毫挡不住跳跃的红线。
她用钥匙对自己转动,红线依然存在。
现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伪装成魔修,躲进魔修堆里, 把魔君当盾牌。熬过这一刻钟,直到比试结束。
但是,第二名万木春的源晶数比她低八万。
只要万木春杀死两个前十甲的试炼者,并得到其所有源晶,她的排行就会被反超。
初绮明白了。
最后一刻钟,前十甲之间必会有一场恶战。
再回船坞抢一波?
初绮感觉她已经没有机会了,除非先除去吴君野,否则就是把一群试炼者引入源晶堆里。
但若她是吴君野,她会找个最隐蔽的地方藏起来,直到比试结束,就能顺利稳住排名。
初绮啧了一声。
追踪法器真好用啊,她也想要一个。
风中弥漫着淡淡的杀意。
已经有不少试炼者到达附近。
初绮的源晶数高得吓人,击杀魔修和试炼者数量却远低于十甲水平,甚至进不了前五百。
大家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她肯定干了票大的缺德事。
几个没听过她名声的率先冲上来,被初绮一剑戳死,收缴了源晶。
接着是成群结队的魔修,借着他们当护盾,那些不敢单挑初绮的试炼者们一拥而上!
她预感的事还是成真了。
遮天蔽日的攻击从四面八方、甚至从空中涌向她,无死角封锁退路。
五彩缤纷的闪光像一场盛大的烟火会,点亮烬幽城的夜。
初绮一戳死一片,飞入缺口中,很快就有新的魔修涌来。
以她的实力,杀这些人易如反掌,就连杀魔君也不在话下。
她等的是万氏兄妹,是大榜上那些想争第一的人。
就在此时,南方升起一股剧烈的波动。
同时,一道红光窜上天际,第七掉出大榜,颂雾升至第二。
只比初绮少四万源晶。
如今颂雾随便杀个排行靠前的试炼者,就能反超初绮。
那股灵气波动仍在继续,四万这个数字还在渐渐缩小,到三万五……三万……
南方集市,高挑的女道修,正在此地大开杀戒。
一缕白雾时时覆盖她的眉眼,只露出鲜红的双唇。
她有三个同伴,腰间皆挂着水红的璎珞。
澜州千结门。
红线形成的赤潮越来越浓烈。
忽然,颂雾抬起头。
“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她左边的同伴一滞,化作流光冲上天际。
颂雾猛地后撤十丈。
成千上万魔修如海啸冲上来,她抖开手中画卷,白雾弥漫开,瞬间淹没众人。
周遭一片寂静,颂雾心中默念:“初绮。”
模糊的身影显现在左前方。
初绮正与魔修缠斗,仿佛没有看见她。
颂雾鲜红的唇角勾起,一跃而上!
就在此时,初绮面无表情,行云流水转身一剑,颂雾的双唇因惊愕而微张,她想后退,脖颈垂挂的玉琮扬起,正好与初绮手腕的玉琮碰上。
接触的眨眼间,颂雾的三万源晶流向初绮。
“这是我新发现的用法。”初绮朝她眨眨眼。
下一刻,银白的长剑刺穿颂雾腹部。
然而,初绮没能看见流光升向天际。
颂雾化作一团浓雾,回到最初的位置。
她回眸瞥过初绮,以最快的速度翻墙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初绮愣在原地,刚才她戳到的,绝对是实体,不是幻象。
颂雾是第一个被她戳一剑却不死的人。
千结门的功法,克制剑修?
魁首与榜二的过招令所有人大喘一口气。
结果居然是颂雾落荒而逃,初绮坐稳第一。
太丰长老却心中不踏实。
他盯着大榜。
果然如他所料,片刻后,排行第十三、十四、十五、十六的四人,同时出局。
颂雾的排行突然一跃而上,超过了初绮!
场上一片欢呼,尤其是千结门的长老和弟子。
颂雾的策略是杀排行稍稍靠后的试炼者,效率比初绮杀魔修高多了。
魔修最多只有上百源晶,试炼者却有上万。
邱俐回想起被千结门功法狠狠克制的日子,捂住脸。
扶山长老将茶盏搁在一旁,扭头对上章道:“你徒儿什么时候能使出全力,别输给千结门那群道修。”
叶停鸢:“……”说得好像你没被千结门揍过一样。
但她也不想承认自己被揍过,于是脑袋一歪,醉了。
“呼——呼——”
“……”
扶山的目光缓缓移向太丰。
太丰也想装醉,他拽了拽叶停鸢的酒葫芦,没抢过来。只好讪笑扭头问游兆峰主:“你们剑修真打不过千结门吗?”
游兆:“……”专戳人肺管子是吧?
正在此时,初绮看准一个魔君,一剑戳死,取走源晶。
大榜上,【归元宗剑修初绮】再次放大,登顶第一。
叶停鸢突然就酒醒了:“你们刚说什么呢?我徒儿挺好的,稳稳的榜首啊。”
扶山:“……”
距离比试结束时间只剩一炷香,万氏兄妹仍未出现。
但时间一点点过去,初绮的心脏也一点点缩紧。
他们拖到最后一刻的原因是什么?
难道俩兄妹放弃夺魁首,准备让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那何必提前找她陪练。
他们一定握着底牌,而且不打算给她反击的时间。
她手腕上绑着的玉琮忽然亮起,耳畔响起隐隐战鼓声。
嘭、嘭、嘭——
悬在夜空的血月随之缓缓下沉。
百声鼓点后,当最后一轮血月沉入海中,比试将正式结束。
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
初绮回过头,万木春正坐在屋檐上摇签,一根金色竹片从她乌木签筒落下,掉在初绮鞋尖前。
【下下签】
【批言:凶星照命,万事皆休。渊冰在途,孤星失渡】
一股奇异、不详的力量缠上身。
初绮感觉有一种东西暂时离她而去了。
她笑了一下,抬剑戳碎竹片,一脚踢开残骸,拔身而起,抬剑!
万木春也笑,签出运改,砍碎也没用。
她取出宝镜,镜光闪动,虚空中竟浮现出另一个手持天衍剑的初绮,乌发束起,发带缀银,肩上的过眼云烟闪动点点莹绿光芒。
那是两炷香前的初绮。
镜像以一模一样的剑势,向初绮戳来!
巨力迎面而至。
那些被她一剑戳倒的人,战败前就是这样的感受吗?
初绮调动剑灵。
然而,当剑灵运转到天衍剑时,她念了千万遍的心法,这次居然念错一个字。
镜像的剑尖直戳她心脏,初绮当即侧身躲闪,脚下瓦片突然打滑,她被镜像剑风猛地刮伤手臂。
她回首看镜像的方位,一阵妖风袭来,眼睛正巧被发带糊住。
初绮懂了。
这就是万木春的底牌。
用初绮来破初绮。
宝镜中存着她全盛的模样,来对战气运被削弱,喝凉水都塞牙缝的她。
万木春右手五指翻飞,不断掐诀,宝镜始终对准初绮。
镜像再一次袭来!
初绮站在原地。
有时做得多,就错得多。
她不再用复杂灵巧的身法躲避,摒除杂念,全神贯注,睁大眼看着自己如何杀死自己。
没道理万木春看得出,她看不出。
剑尖瞬间至眼前,眼看就要刺进她心脏。
初绮抬起天衍剑,简简单单一戳!
万木春猛地喷出一口血!
到底假的不如真的。
全盛的假人,也不如会动脑思考但气运差的真人。
镜像如灰烟消散。
但初绮扬起的唇角却缓缓滑落,僵在原地。
方才她集中精神应战,没发现万星燃已经站在隔壁屋顶。
一枚倒置的沙漏,静默地立在他脚边。
初绮恍然大悟。
剑修的弱点是什么?
是需要出剑。
如果能在她出剑前,就将她定身,那再厉害的剑修,威力再大的一剑,又能如何?
此时此刻,方圆百尺之内,万象生灵皆静止不动。
唯有一片雪白的羽毛,轻柔地从天而降,落在初绮手背。
随着羽毛融入,初绮的玉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
而万星燃掌心玉琮竟爆发出一阵红光!
【瑶光顶道修万星燃】登顶大榜魁首,源晶数四十四万。
沙漏顷刻流尽,万星燃足间轻点后撤,世界再度鲜活运转起来。
嘭嘭嘭嘭——
鼓声响了五十二下,一半血月已沉入海中。
众人追逐万星燃而去。
初绮周身红线化作虚无,站在冷寂的屋檐上。
她没去看大榜,也没去看万星燃的源晶数,因为那毫无意义。
单看所有人的动向,她就明白万星燃从她身上取走了什么。
她不后悔给万氏兄妹陪练,暴露了弱点。
她甚至没分出一丝念头去想这件事。
初绮转身,全力追向万星燃。
脑中响起昨夜师尊说的话。
她告诉叶停鸢,个人战中,有两个人摸透了她的弱点。
师尊却哈哈大笑:“你要输了。”
“可是师尊,他们的修为不如我。”
叶停鸢:“那又如何?每个人都有弱点,你有我有,就连师祖也有。再强大的人也不例外。掌握一个人的弱点,就是能赢过她。初绮,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不会输?”
初绮沉默地站在原地。
叶停鸢笑道:“怎么,怕输给比自己弱的人?”
初绮坦然承认:“是有一些。”
在她藉藉无名时,她好像天不怕地不怕,输又如何?她如此渺小,没人在乎她。
但当她取得一些成就后,真让她输给万星燃和万木春,她反而有些膈应。
不论他们用法器还是计谋,她都没办法欺骗自己“单论硬实力我更强”。
初绮想到鸣阙长老。
她一直不明白,为何鸣阙打到一半,就主动向她认输。
原来是这种感受。
真输给她,颜面尽失,所以点到为止,双方保留一点体面。
叶停鸢问:“那你明天还去个人战吗?”
“去。”
“不想放弃一丝赢的机会?”
“不是。”
初绮道:“我想看看自己是怎么输的。”
…
…
试炼塔外。
太丰长老撑着额头,他看了不下三百场个人战,自己也参加过,得过魁首,可没有一次让他如此心梗。
初绮的源晶数,居然是零诶!
他一扭头,叶停鸢不出意外地又又又醉了。
别以为他没看见她左眼悄悄睁开一条缝,偷看大榜!
邱俐身旁的气境弟子捂着眼睛嚎叫:“师兄,我受不了了,你怎能如此淡定!教教我!”
邱俐真想捂住他的嘴,他只是装得淡定,他的心脏也受不了了。可能因为关注初绮太久了,他现在对她的感觉很复杂,既痛心她失去魁首,又窃喜她即将失败,甚至还有一丝丝希望奇迹出现,她能反败为胜。
但如果她真的反败为胜,他又会很嫉妒。
“扶山长老。”邱俐问,“您觉得她现在还有机会吗?”
扶山长老清了清嗓子:“莫慌。”
邱俐:“……”
你不慌你别端着空杯子猛喝啊。
第43章 第 43 章 呗呗呗呗呗呗呗
鼓声响到六十。
初绮在屋檐上飞驰而过, 她侧脸蒙着一层红光。
随着血月落下,她的影子逐渐拉长,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来得及么?
初绮不确定。
但后来叶停鸢还说过:“我就没见过不在乎输赢的剑修,也没见过主动暴露弱点的人。你是第一个。初绮, 我甚至有点羡慕你了。”
“你最大的优势不在《天衍剑法》, 是你天生就明白剑道真理, 而绝大多数剑修需要磨砺多年才能真正知行合一。”
“剑道真理是什么?”初绮问。
“在乎输赢的人, 无法取得真正的胜利。”
初绮不知道什么才称得上真正的胜利。
她不怕暴露弱点,只是单纯觉得, 强者不会因弱点渺小。
太阳难道会怕乌云遮蔽, 就瞻前顾后,永不升起?
她撕下墙角的通缉令, 回身指着远处魔修大喊:“叫你们魔君速来抓我!”
鼓声响到七十声,血月只剩一牙露在外面。
初绮追上了万星燃。
他手中本命法宝凛焰, 如同一片雪花结晶,六角燃烧熊熊烈火。
正和妹妹万木春打得天昏地暗。
万木春给他上了下下签的倒霉批命,万星燃则用羽毛夺走了她上上签的批命, 两相抵消。万木春在他猛烈的攻击下渐渐落了下风, 又掏出一枚护心镜,似乎是防御法器,能反弹对方的攻击。
但二人看见初绮, 立刻一致对外。
初绮悬停在半空, 打量着他们。
万木春的宝镜、签筒, 护心镜。
万星燃的凛焰、沙漏、羽毛。
到最后时刻,所有人的底牌都暴露了。
初绮最忌惮的还是沙漏,她没有破解沙漏的办法。
所以,万星燃必须死。
她忽然道:“你们知道这全城上下的魔修, 为何不计一切代价,也要追杀我?”
万星燃顿了顿。
就是这一瞬间,三位魔君从后方赶来大骂:“站住!”
初绮拆下一直背着的龟壳,甩着圈,冲他们大喊:“你们谁要?”
生着龙虾巨钳的魔君又惊又怒:“放下九幽胎!有话好好说!”
鼓声响到第八十五下。
初绮笑了笑,偏头问:“万星燃,你不是喜欢我的东西么?拿去玩呀。”
她松开手,龟壳抛出一条线,砸碎在万星燃脚边。
一只柔软的,腥膻的,流动着紫色光点的肉团滚了出来。
万木春看了一眼,就差点呕出来。万星燃亦是毛骨悚然,但他立刻倒置了沙漏。
方圆百丈,万象静止!
初绮也停在原地。
可惜他的沙漏,也不是无懈可击。
世间万物皆有弱点。
初绮没办法破解沙漏,但不代表别人都没有,别魔也算。
在他倒置沙漏的那一刻,龙虾魔君的诡谲手段便已发动。
地裂如蛛网蔓延,脚下土崩瓦解,一个巨大的的窟窿凭空出现,碎石与尘土簌簌落入下方的深渊。
那沙漏也滚进裂隙中。
嘭、嘭、嘭——
世界再度运转,鼓声响到八十八。
在万星燃惊急的目光中,魔君们扑向九幽胎。
初绮翻身拔剑。
她素净的脸上波澜不起,黑沉的眼睛平静盯着面前这对兄妹。
不是看朋友,也不是看敌人。
是看对手。
初绮运起剑灵,似蛱蝶穿花,自二人间穿身而过。
黑夜里,剑身淌开一抹雪色银光。
一斩万星燃!
二斩万木春!
两道红色流光冲天而起,大榜一二同时跌落。
【归元宗剑修初绮】从榜末最后一名,一跃升至大榜魁首!
鼓声响到九十二。
她斜了眼后方两兄妹消失之处,微微摇头叹气,抖开肩上过眼云烟,飞向辽阔天穹,去烬幽城最高尖塔之上。
长风吹乱鬓发,冷冽的空气吸入胸腔。
初绮持剑立在塔尖,眺望东方最后一线血月沉入海平面。
一切发生得太快,人们不敢置信顷刻间她又重回巅峰,众人屏住呼吸,跟随她的眼睛。
最后五声鼓点。
五、四、三、二、一。
在全场寂静中,迎来了她的胜利。
琉璃试炼塔飞转,千千万扇窗扉砰的关闭。
唯独属于初绮的那扇光芒大盛,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汇聚。
烬幽城中千里夜色,海上风涛。她扯下肩上披风,显现出修长的身形。
千缕光芒散出塔身,将试炼者放归广场。
高高的钟楼上,只剩一道身影。
初绮还没睁开眼,就感受到四面八方火辣辣的视线落在身上,她下意识用过眼云烟裹住自己,握紧长剑,云州灿烂的阳光就映入她的眼睛。
天空中飘扬的长卷上,还绘着她立于烬幽城顶峰的模样。
下面是行云流水的墨迹:
【榜首归元宗剑修初绮】
源晶数高达六十七万!
初绮顿了顿,扯掉披风,讪笑两下,向周遭观战者抱拳道:“承让。”
片刻的宁静。
紧接着全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呐喊如同潮水淹没了她。
悸动的声音从钟楼下威严的广场,观战台,绵延到整个云州城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到十四州上下所有关注着论道会的修士。
她看见场下,太丰长老起身高喊:“初绮!”
游兆峰主:“初绮!归元宗的!剑修!”
叶停鸢哈哈大笑,拽着左右人,拇指抵着自己胸口:“初绮!我徒儿!我亲传的唯一的徒儿!”
就连邱俐也高举长剑,兴奋地笑着:“初绮!初绮!戳死那群道修!”
扶山长老不喝茶了,在疯狂抠嘴唇。
初绮也听见虞秋池的声音,她站在广场上,捂着脸扭动尖叫:“师祖姨奶!下场带带我!”
她看见万星燃撑着额头,从死亡的神魂震颤下缓过神来,抬起眼看着她,笑了一下,仿佛早知如此的笑意。
万木春则两眼空洞,拽着哥哥的衣领,猛烈摇晃,说着:“我现在就要把你送去和亲来换她的一剑秘诀!”
初绮也冲两人笑。
她的视线穿梭在人群里,终于找到她想看的人。
柳藏舟站在最拥挤的地方,静静抬头看着她。只是一和她对上,他就移过目光,转身逆着人潮离开,仿佛刚是巧合。
初绮眨眨眼,一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等他回头。她知道他肯定会回头,她有话要讲。
然而等柳藏舟回头时,初绮却被柳藏月叫走了。
无他,榜首的奖励来了!
一枚芥子袋,里面五十万灵石。
一枚绝品纳元入海丹。
初绮赶紧塞进怀里,财不露白。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得了魁首,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五十万,万一有人想偷她钱怎么办?
柳藏月又取出一柄白玉做的剑鞘,通体流光,正面烙着鲜红的“听雪庐造”四字印。
听雪庐是一家铸兵行。
初绮在云州和风陵州都见过。
柳藏月:“绮妹,咱们相逢既是缘。我前些年偶得一整块昆山白玉,便取来雕琢此鞘。宝剑需有宝鞘配,愿它与天衍剑清辉相映,聊表我寸心之敬。”
初绮没提之前发生的事,颔首道:“多谢。”
她原本的剑鞘不过是随手削就的一段青钢木,当然想要更好的。
将天衍剑换了玉鞘,横在腰后。天衍剑也很喜欢昆山白玉,抖了抖身子,舒舒服服躺着。
柳藏月捂着嘴都要乐开花了:“好好好,今后你和你朋友去十四州任意一家听雪庐,帐都算我头上。”
初绮走出钟楼,被一群捧着剑鞘来的铸兵行掌柜围住,他们看见她背后的玉鞘,纷纷叹了口气,原路回去了。
而剑修们看见她用听雪庐的剑鞘,也都去买。这段时间来参加论道会的剑修,几乎人人都背要听雪庐的剑鞘。
初绮这次才恍然大悟,为何个人战之前,柳藏月会假作柳藏舟来接近她。
外面的世界套路好深啊!
太丰长老站在钟楼底,拎起她的后领:“准备好了么?”
初绮:“准备什么?”
太丰指着外面的人海:“这是个人战的最后一关,你能否在太阳下山前走出广场。”
太阳才刚刚升起!
初绮腿肚子打转,不会这么恐怖吧?
太丰笑道:“或者你要去何处?告诉我一声,我送你去。”
初绮:“紫燕巷杂货铺。”
“外面有这么多修士,都想见你一面,和你说句话。这是扬名立万的最好时机,你回家做什么?”
初绮捂着腰间,严肃道:“数钱。”
太丰嘴角抽了抽。他升起灵障,提着初绮飞出大门,所到之处,人群响起一片尖叫声。太夸张了,初绮取出过眼云烟披上。
…
…
紫燕巷都快被挤爆了。初绮是杂货铺掌柜家的闺女这事被人扒出来后,她不得不走房檐回家。
一进家门,就看见娘被一群大叔大婶围住,笑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初绮这孩子吧,从小就特别乖巧,特别文静,从不让我们操心!”
初绮:“……?”
她进了后门。后院堆满玉佩、信封、花枝、香囊等物。
初向明走过来,道:“这些全是你朋友送你的。”
初绮哪有这么多朋友。她拆开一封信,上面写着:“初绮,请你救救我!我被魔修绑架了,他们惨无人道对我使用了搜魂术。我可以变成痴傻,但我害怕暴露封锁在灵魂深处的正道机密,他们一旦得知,就会入侵十四州!好在没多久我就被放了,他们说对我反复搜魂,只看见我灵魂中深深的烙着一个不可磨灭的人名——初绮。”
她噗的笑出声。
一扭头,爹在旁边伸长了脖子偷看。
初绮:“……”
初向明气得吱哇乱叫,抄起笤帚要出门去寻那个人。初绮赶紧把他推进屋了。
她回来收拾后院,天色已晚,抬头看见邱俐居然站在后门,顶着一张忧心忡忡的脸。
“什么事?”初绮问。
邱俐皱眉:“你可瞧见我师尊了?”
初绮怔愣片刻:“没。”
长老也会进试练塔,不知邱俐是否知晓。
邱俐沉默片刻,道:“你小心一些,我师尊跟我说,个人战前夜,千铃长老忽然联系不上了。”
初绮:“行吧。”
不过她没多想,毕竟叶停鸢素来神出鬼没。她比较适应这种师尊失联多日,突然从角落里冒出来的师徒关系。
会战试炼还有十日,她约好和虞秋池磨合一下。
酉时一过,日头西沉,薄暮冥冥。
初绮来到歇风道场。
庭中亮着两盏风灯。
竹影下,虞秋池正和一个身披黑袍的少年笑谈。
虞秋池扭头看见她,招手道:“初绮,这是我师弟,虞晦。”
“阿弟,这是初绮,个人战榜首!上章峰主的徒儿!”
初绮和虞秋池相识的第一日,就听过这个名字。
当时他被螳螂刀污蔑配错药,不见踪影,最后还是阿舟给他收拾的烂摊子。
她走过去,抬头看见虞晦的脸,顿时停下脚步。
虞晦朝她微微颔首:“初师姐。”
少年生着一张艳丽的脸,眉眼细长,唇如桃花,一笑有柔情蜜意,百转千回。
初绮头皮发麻,屏住呼吸。
负在背后的右手,无声按住天衍剑柄。
她没说话,静静注视着他片刻,才收回视线,嗯了声。
虞晦弯起眼睛,对虞秋池温声道:“阿姐,你又要开始忙了吗?你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虞秋池急着与初绮磨合,随意应付几句将他打发走了。
风灯晃了两下,照得庭中竹叶蓝幽幽。
少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身形逐渐淹没在黑夜里。
初绮忽然按住虞秋池的手,皱眉低声:“我要出恭,去去就回!”
她拔剑裹上过眼云烟,沿虞晦离开的方向一路寻去。
蛇口般狭窄的夜巷里,暗得昏黑。
那道黑袍越走越快,好似发现有人追逐,顷刻拐入街角。
初绮站在十字岔路口,前后左右都看过,虞晦的身影却消失不见。
跟丢了。
她只好慢慢往回走,指尖敲击着剑柄。
这难道是巧合?
虞晦的脸,她见过。
烬幽城,正中回生大殿里供奉的那尊塑像,唯一不是海鲜的那尊。
它生得几乎与虞晦一模一样。
虽说世上相似之人有许多,虞晦自幼与虞秋池长大。
但想到塑像前的九幽胎,初绮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撕开一张传讯符,联系师尊。她想见师祖。
…
…
个人战结束后,柳藏舟回了一趟家,柳正庭为他设家宴庆祝。
席间,柳藏月得知他会战试炼要和初绮一队,讶异道:“我记得你和初绮是不是认识?”
柳正庭抢道:“何止是认识?阿舟和初小友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缘分,关系特别好,分都分不开。他小时候还闹过,说长大后要和初小友结为道侣——”
“爹。”柳藏舟皱眉打断,“儿时戏言,不必再提。”
柳藏月似笑非笑道:“对啊,爹,这话再不能提了,瑶光顶的万玉沙宗主要让万星燃给初绮当寄命人。”
柳正庭正色道:“原来如此,是为父欠考虑了,在我眼里,你们都还跟孩子一样。”
柳藏舟垂着眼,面前这一桌佳肴灵酿忽然变得索然无味。
他冷冷瞪了一眼柳藏月。
正巧太丰长老传讯,向他借炼药房的金戥秤。
柳藏舟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就借口长老传唤,回炼药房去了。
他等了一炉药的时间,太丰还未来取,便打算给长老带过去。
他提着金戥秤,来到太丰长老的静息水榭。
正过夜半,水榭八面通透,竹帘高卷,烛息灯灭,空荡寂寥。
柳藏舟靠近,只见水榭前立着一位黑袍少年。
“虞晦?”柳藏舟道,“你何时回来了。”
虞晦扭头见到柳藏舟,笑着行礼:“见过柳师叔,晚辈前几日才回来。我听阿姐讲,那螳螂刀后面上门来挑衅,还是柳师叔替我挡下的。”
他恭敬地道谢,柳藏舟只淡淡道无妨,也没问当时虞晦去了何处。
实际上他们并不熟。换作任何一位同门弟子被诬陷,柳藏舟都会做同样的事。
虞晦:“柳师叔来找太丰长老?”
“没有要紧的事。”柳藏舟踏上水榭台阶,视线划过烛台、茶盏、蒲团、桌椅。
最后停在桌下遗落的传讯符,是半张。
他顿了顿,问:“你也来找太丰长老?”
虞晦笑着点头:“对,我想问太丰长老,能不能让我临时加入会战试炼。”
“问着了?”
“没有。太丰长老好像去歇风道场指点弟子了。柳师叔,不如咱们一道过去?”
柳藏舟抬眼,虞晦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目光如清澈的秋水,一派天真明快的模样。
片刻的沉默。
蝉鸣声忽然响彻池塘。
柳藏舟点亮手中一盏高烛,微光映得他眼底深邃。
“走。”
…
…
初绮和虞秋池在歇风道场练了一整夜,直到东方升起晨星。
虞秋池从没这么努力过,趴在地上惨叫。
初绮:“要不然休息一会儿?”
她钱还没数完呢,让她回去再看看那丹药究竟有什么用。
虞秋池立刻翻起身:“不行,我不能拖大家后退。”
初绮迟疑道:“其实……以你的水平,练十天也没用。要不然会战试炼你还是在旁边弹小曲玩吧?我应该能让你拿第一。”
听听,这多伤人。
虞秋池快哭了,为什么她就是躺赢的命。
但她必须休息了。
因为初绮的传讯令亮起,叶停鸢终于联系她。
师尊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在歇风道场?太丰长老昨夜来过吗?”
初绮:“没有。”
这里只有她和虞秋池,还有其他几个归元宗弟子,一整晚没见过其他长老。
“怎么了?”初绮问。
师尊:“没事。我个人战和他打赌,你能得魁首,他敢不信啊,输给我三坛百日梦,答应昨夜送,天都亮了还没送来!太丰那小子,偷喝我的酒,醉死了吧?”
初绮:“……”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爱喝。
第44章 第 44 章 呗呗呗呗呗呗
初绮联系过上章峰主后, 好似一直在走神。
虞秋池放下金琵琶:“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初绮嘴上说“没”,思绪已经起飞了。
师尊说,试练塔重现的是真实历史,截取自塔主生前过往。烬幽城早在十万年前毁灭, 至于回生大殿中供奉的塑像究竟是谁, 也不得而知。
除了师祖, 无人亲历过那个时代。
但初绮没办法见师祖。
不是叶停鸢不让她见, 而是请灵需要四位道境剑修,现在人凑不齐。
早前听说鸣阙消失, 叶停鸢还喜气洋洋, 游兆峰主也是道境剑修呢。少了鸣阙,太阳照常升起!
可当千铃下落不明的消息传来, 她沉默片刻,骂道:“这些人一个个躲躲藏藏。想来是徒儿不争气, 怕在我面前自惭形秽吧?”
初绮:“……”
“师祖姨奶,问你个事。”虞秋池忽然磕磕巴巴道,“我师弟, 就是昨晚你见过的那个虞晦。会战试炼他想和我们一起, 可以么?”
初绮愣了愣:“他什么时候问的?”
“昨晚你来之前。”虞秋池叹了口气,“其实我不太想和他一起,我就说, 我们已经有一位医修了。但是……”
但是医修在会战试炼中非常稀缺。队伍中有一位算幸运。若初绮能有两位, 足以让所有对手恨到眼红。
初绮沉默片刻, 道:“医修嘛,多一个也不多。不过虞晦没参加前两场比试,可以中途加入吗?”
虞秋池摇头:“不清楚。”
初绮想着问问太丰长老,顺便替师尊问问酒的事。
来到静息水榭前, 恰逢乐娉谈往回走,告诉她:“别去了,太丰长老不在。今早三四个人都没见着。”
初绮:“你知道长老去哪里了?”
乐娉谈道:“长老也有私事,你就别打听了。”
旭日东升,前池蝉声不止。
竹帘低垂,朦朦胧胧掩映着水榭中的置设。
初绮站在玉阶前,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道:“太丰长老,我真没想不请而入,我只是太想你了!”
说完她掀起竹帘。
一踏入水榭,初绮就看见紫檀木铺就得栈板上,滴着一团蜡印。
初绮俯身歪头看,这是一个边缘柔软的圆圈,周围溅出几道短促的放射线。圆圈留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思绪瞬间被拉回许多年前,她和阿舟叠起来还够不着矮墙的时候。
初绮说,要去打白庄主的儿子。她拿着树枝在墙上画下这个图案,告诉阿舟:“你看到这个,就代表我先行动了!”
阿舟憋着笑:“我看不懂你画的。”
初绮急了:“这个圈圈是蒲公英,这些小线是被风吹走的种子,代表我一路顺风。我画得明明挺像的,你怎么看不懂呢?”
阿舟:“原来如此,是我不懂鉴赏。”
说着,塞给她几张云州内城特快传讯符,告诉她画记号太费时间了,直接撕符来得快。
初绮悲愤难言,原本她计划当个画师的!
如今她蹲在这个记号前,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无意间滴出来的,还是有意为之?
初绮掏出一张传讯符撕开,却联系不上柳藏舟,转道去柳府敲门。
管事回忆起昨晚家宴的事,告诉她:“昨夜,二公子被一位唤作太丰的长老喊去了。”
初绮脑袋嗡的一声。
一直萦绕在她心间的不详预感,猛地窜上脊背,化作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赶紧联系师尊,说柳藏舟和太丰长老一定像千铃和鸣阙那样,遭遇了不测,说不定就是被魔修抓走了。
叶停鸢沉默半响,使劲憋着笑,扯着嗓子慢悠悠道:“别急,修真无岁月,七八十年不联系都是常事。要不你先去炼药房找找小柳?太丰那小子应当是喝醉了。至于千铃,闭关练剑去了吧,她上次闭了三百年的关呢。至于鸣阙这厮,死了最好。”
初绮一把掐断传讯符,站在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柳府大门前。
柳府的管事也道:“放心吧,如今的云州城再安全不过。论道会万人瞩目,谁敢在百宗长老面前造次?二公子有时出门采药,三日才归,你且耐心等上两天。”
冷静。
初绮捂着眼睛。
他们说得都对。就连千铃长老不见踪影,也不过两日而已。一晚上找不到人,太正常了。
但是,她就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
…
禹州孤鸿剑舍在城西开辟了一间道场。
扶山长老正坐在高台上,指点弟子修行。
忽闻门外嘈杂声骤起,好像有人吵起来了。
一个弟子狼狈滚进来,禀告:“师尊!那位个人战榜首实在欺人太甚!非要硬闯道场,还说打不过她就别拦路!”
他话及此处,初绮提着剑大步流星走进来,周身裹着浓郁的金戈杀伐气。
扶山长老火冒三丈:“放肆!这是我孤鸿剑阁的道场,不是上章的峰头!”
他本以为初绮要贫嘴,谁知她恭恭敬敬一作揖,道:“事出紧急,请长老见谅。我到门口请见长老,贵阁弟子告诉我归元宗与魔修不得入内,我才动的手。”
扶山长老重重哼道:“你出去。”
“哦。”初绮往外走,突然扭头,“那我出去再回来?”
气得扶山长老把珍藏多年的雪浪漱石杯扔她头上。
“回来!什么事,快说!”
初绮接住茶杯,说起几位长老接连消失的事。
扶山皱眉摆手,并不以为意。他也笃定长老们闭关去了,还质问初绮:“你没闭过关吗?这种常识你师尊没跟你讲过吗?”
初绮就知道如此。
和扶山争辩没用,反而会浪费时间。
她道:“我想借命悬一线,半个时辰。”
“借谁都不借你。”扶山还在气头上。
“好吧。”初绮并拢双指,指向雪浪漱石杯。
不出片刻,杯中注满了浓郁的剑灵。
她抬手扔回去。
茶杯还没落入扶山手中,他腰间突然冒出一柄赤褐小剑,尖叫着猛地扎入杯中。
扶山手忙脚乱去抓小剑:“住口!等等!没让你喝!”
小剑一口吸溜干净,缩回扶山腰间。
初绮就知道世界上没有剑能拒绝剑灵。
她掀起眼皮,歪嘴盯着扶山。满眼写着“堂堂扶山长老白吃白拿?”
扶山:“……”
有种被强买强卖的感觉。
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只好背过身去,让吴君野和她走。
回静息水榭的一路上,吴君野想起个人战中用命悬一线锁定初绮,都不敢说话,生怕初绮报复。
水榭中处处是太丰长老用过的陈设。
吴君野掏出一杆小臂长的纺锤,顶端转轮上缠绕着洁白丝线,杆尾镶嵌着一枚暗红玉石。
她将玉石按在太丰长老坐过的蒲团上,暗红颜色涌入转轮,染红洁白的丝线。
初绮耐心等了半天,轮转慢慢停下了,仍不见回忆里中赤潮流动的模样。甚至看不见一根红线。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吴君野沉默。
片刻,她低声道:“命悬一线,命不绝,线不断。”
反过来也成立。
命绝线断。
初绮不清楚自己是怎样想的,立刻指着地上那个蜡滴的记号:“这个呢?”
吴君野再次操纵纺锤,转轮飞转。
有一瞬间,初绮明白自己并非无所畏惧,其实她从没真正面临过危机。
吴君野指着记号问:“这也是太丰长老留下的?”
初绮不知怎么回答她。
她希望是,又希望不是。
但心底清楚,水榭纤尘不染,堂堂道境长老,怎会容忍地板上滴一团蜡泪?
她沉默地等着。
心如火烧,纺轮的飞旋却渐渐缓慢。
没有线飞出。
周遭陷入一种吓人的死寂。
吴君野咽了咽,感觉自己喘不上气。
初绮忽然噗嗤一笑:“你这法器是不是坏了?”
“不可能。”吴君野头一次遇见这种诡异的情况,迟疑道,“从没坏过……诶?你看!有线了!”
一根细细的,时断时续的红线穿过水榭竹帘,蔓延至远方。
初绮横起长剑,整个人冲出去,竹帘被狂风席卷,哗啦啦垂落。
一路上,修士们都看见悬命线,都好奇地张望。
这是在追捕谁?
初绮追到一半,线突然断了。
她咬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向前,不多时,细线又重新出现。
横跨整座云州城,细线的尽头没入一座乌瓦白墙的旧楼。
腰间传讯令闪烁着亮光,初绮单手捏开.
叶停鸢冷厉的声音传来:“停下!”
初绮刹不住了。
下一刻,旧楼轰然爆炸!
劲风将她掀飞百尺,初绮在空中翻滚了几圈,稳住身形,拔剑又冲回去。
可她越往前,头越晕,脚步越散乱。
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气息,眼前出现模糊的重影,初绮立刻闭上左眼。
断壁残垣中,烟尘散开,显露出叶停鸢的身形,她手中的剑散发着幽幽昏黄的光芒,剑尖指向地面,串着一张画满符咒的纸人。
这是初绮第一次看见叶停鸢出剑。
“师尊?!”
叶停鸢回首。
师尊的身影忽然变成四个,又变成八个。初绮晃晃脑袋,八个叶停鸢又变回一个。
她不是免疫幻术么?
但师尊往那里一站,初绮就莫名其妙很安心。
“我还以为师尊不相信我!”
叶停鸢:“……”
其实初绮传讯她时,叶停鸢并未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只觉得小徒儿不懂世事,满脑子天马行空。
叶停鸢从别的地方查到魔修出没的线索,方才循着蛛丝马迹寻来,就看见命悬一线先她一步,连入同一处旧楼。
然后初绮就火急火燎赶来了。
叶停鸢这才意识到,初绮所言,的确都是真的。
浓郁的心虚涌上心头,她赶快喝了几口压惊,自己先前实在小觑了徒儿。这孩子直觉强烈,观察敏锐,运气也好,的确超乎她想象。还有,她到底怎么想到从扶山手中借来“命悬一线”的。
可转念一想,能在个人战中夺魁,又岂是侥幸?
还好今天她来得及时,否则让初绮一人查过来。自己这个做师尊的,老脸差点被打得啪啪响……
初绮:“原来师尊早知道有魔修抓人!”
叶停鸢心中闪过一丝后怕,又喝了一大口:“嗯……为师肯定知道的,当然是信你的。”
今后一定信。
她再不敢把小徒儿的话当天马行空的瞎编乱造了!
初绮点点头,眼前重影越来越多:“师尊你看见柳藏舟了吗?为什么我感觉好晕。”
“因为你在我的剑域里……”
叶停鸢又说了什么,最后化作耳畔的嗡嗡声,她思绪模糊,被断墙边一大片模糊的血色吸引。
初绮心脏咚的一跳,视线聚焦。
柳藏舟靠在墙边,头颅低垂,黑发从他两侧耳畔下来,蜿蜒在地面铺开。一道深刻的伤口从他白皙的脖颈割至锁骨,衣襟上泼开大片红扶桑。
他的本命法器,那卷竹简断了,只剩残缺的一半虚虚握在手心,其余散落在地。
初绮左脚踩右脚,来回晃荡,一个趔趄差点绊倒,走到他面前蹲下。
叶停鸢仔细瞧着串在剑上的纸人,指尖燃起火焰,纸人一点点化作灰烬,向远处飞去。
她冷笑:“敢在我眼皮底下作祟?藏头露尾,让我看看你有几分本事!”
初绮探了探柳藏舟的鼻息:“师、师尊……他……”
她扭头,叶停鸢已经离开。
初绮这才清醒一点。
心境修士,以心为剑,可化道心作一方剑域。外人绝无可能习得。
她方才就处于叶停鸢心剑所化之域中。
其名为,醉梦平生。
所以她才像喝醉,像做梦,不太清醒。
对,她酒还没醒,才没探出阿舟的鼻息。
初绮深吸一口气,再度伸手指到柳藏舟鼻尖下。
怎么还是没气?!
她摸摸他的心口,连心脏都不跳动。
“……”
师尊应该还没走远。
要是她也有剑域就好了,能扛住师尊的醉梦平生。
耳畔尖锐的鸣响。
柳藏舟感觉有什么东西压着自己。
他艰难地睁开眼,发现初绮正埋在他肩上,口中默念:“我喝醉了我喝醉了我喝醉了我喝醉了……再来一次!”
然后把手放在他胸前,往上蹭一点,往下蹭一些,寻找心跳。
柳藏舟嗓音嘶哑:“初绮……”
这瞬间,初绮的肩膀明显瑟缩了一下,惊坐而起。
皱起的脸好似吃了酸果般:“你——”
柳藏舟感觉心口被揪紧,有点担心地看过去,下意识想伸手安抚她的脊背。
初绮:“你诈尸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柳藏舟:“……”
就知道她嘴里没好听的。
第45章 第 45 章 呗呗呗呗呗
柳府。
荀鹤真君收起瓶瓶罐罐出来, 关上屋门,面对柳府众人目光,默了片刻,道:“我明日再来。”
初绮站在阶旁, 衣袍上还沾着柳藏舟的血, 手里提着剑, 剑上也是血。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
一路上, 柳藏舟时而醒来,时而沉眠, 但一直是没气息没心跳的状态。
荀鹤真君犹豫的目光和她对视片刻, 单独叫她来一旁:“其实……”
初绮:“他活不久了?”
“……死不了的。”荀鹤真君道,“他是大渊献峰门下弟子吧?枯木逢春化生决修得不错。此法确能起死回生, 且每经一死,修为反愈精进。”
初绮终于松了口气:“还有这种越死越强的功法?那岂不是因祸得福?”
荀鹤:“是。但过度使用, 需要长时间沉睡来稳固躯体,还会使七情六欲渐销,终至性情淡泊, 如草木无心。”
初绮一顿:“什么?”
草木无心?
“上一个频繁使用枯木逢春的人, 还是大渊献峰主本人。”荀鹤忽然歪嘴一笑,忍不住八卦。
“峰主原本有一位道侣,两人情深义重。等大渊献沉睡十年醒来, 突然说感情淡了。不论道侣如何哭求都心似铁般坚硬, 说要分开。”
“最后她道侣拿着一条绳子在大渊献门前上吊三天三夜, 惹得归元宗上下都跑来看热闹。”
初绮静了静,唇角敷衍地抬了一下:“那挺好笑的。”
荀鹤:“你道侣就比大渊献峰主少用两次枯木逢春,但估计也差不多了。你这么年轻,别想不开啊。”
初绮:“……从哪看出我是他道侣的。”
荀鹤古怪地瞥她一眼:“那人家一醒来喊你名字。”
初绮低着脑袋, 走出檐廊。
久久等候她的管事小碎步挪过来,塞给她一只装着灵石的芥子袋,恳求道:“昨日初道友不是来柳府通知二公子出事吗?当时我糊涂了!恳请您别说出去。让柳府主得知,我这饭碗,就保不住了!”
初绮:“……这事你和柳藏舟商量吧。”
受伤的人又不是她。
管事还想求,突然手忙脚乱掩住脸。
一道中正宏亮的嗓音在初绮背后响起:“初小友一别多年,已是栋梁之材。此番犬子蒙难,幸得你相救,老夫在此谢过。”
初绮转过身,正是匆匆赶回来的柳正庭。
她说:“主要还是我师尊出剑。”
柳正庭问起那魔修是何许人,为何能在一众心境、道境长老的眼皮下,偷偷潜入云州城中。
初绮也不知道。
她在柳藏舟清醒时,还问过是不是虞晦?
阿舟说不是,虞晦和他去歇风道场的路上,被突然出现的魔修掳走。
为追回虞晦,他与魔修几次交手。对方出招狠辣,似乎只求他速死。
但事后想起来,总觉得哪里蹊跷。
初绮:“如今那魔修还未寻得踪影,请柳府主先不要声张。”
柳正庭许诺不提及,临走时,说起担心柳藏舟因枯木逢春改变性情,问她要不要趁现在去见见他。
也对,她们是儿时玩伴,有多年情谊。
初绮去了。
她趴在窗棂外,看见柳藏舟静静躺在床上。
他容貌生得俊美,即便受伤严重,丝毫不显得憔悴狼狈,反而似苍穹上的朗月,静静照耀,纹丝不动。
周遭萦绕着浓郁精纯的灵气,在修复他的经脉。
初绮扭头望着檐角的风铃,柳正庭还在和管事询问柳藏舟的情况。
天是阴的,被深深的灰云遮着。
脑海中无端闪过那天濛濛烟雨,青山亭中,柳藏舟双目清邃,问她:“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点的感觉?”
初绮现在有感觉了。
她很生气。
想立刻找出那个魔修,一剑戳死。
但再生气,柳藏舟终究会成为一个新的人。他的感觉消失后,她和他回到普通朋友。
……这样也好。
何尝不是一种顺其自然。
她低下额头,贴在手臂上。
说不定,这样也好。
荀鹤忽然出现在她身边:“借一步说话。”
初绮斜他:“没什么好借的,我看完了,现在就走。”
荀鹤压低声音:“我是想问问,你那颗纳元入海丹,卖吗?”
初绮兴致缺缺:“你多少买?”
“这个数。”
荀鹤拉过初绮到僻静处,垂下广袖遮掩,在袖筒里比个九。
初绮:“九万灵石?”
荀鹤翻白眼:“十九万。”
初绮的思绪顿时被抽出来,深吸一口气:“这丹药什么用,能卖十九万?!”
“小声!”荀鹤哼哼笑着。
“纳元入海,自然是吸纳灵气,进入丹田之海。到底吸纳多少灵气,提升多少修为,看个人造化。”
初绮:“怎么知道自己造化高还是低?”
“全天下人都不清楚。”荀鹤微微一笑。
他没说谎。世人都知道,纳元入海丹看运气提升修为。
可前些年,他得到了一本医修老祖不传世的秘籍,上头记载着虚无缥缈的“造化”究竟是什么。
纳元入海丹,服之可将修为提升至与道心同境。
也就是说,道心什么境界,修为什么境界。
有些人道心远高于修为。像是重明峰主,当年从神境一重一跃至神境十重,震惊十四州。
有些人,像是扶山长老,修为与道心无差,服之毫无长进。
世人看不出规律,只好归咎于“造化”。
当然,荀鹤不可能告诉初绮这个秘密。
更不可能告诉她“绝品纳元入海丹,能无视大境界瓶颈,提升修为”。
否则他怎么赚钱?
荀鹤:“别犹豫了,你这般天才人物,还愁涨修为吗?”
初绮以前不愁。
千铃、鸣阙、太丰长老相继消失,她觉得天塌下来,有许多长老们顶着呢。
但当阿舟不见踪影,所有人都不相信她所言时,初绮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虽有天才之名,但资历不够老,说话不够分量。长老们只拿她当初出茅庐的小辈看。
如果下一次,魔修直接袭击了爹娘呢?爹娘可不会枯木逢春。
有时渴望呼风唤雨,天下无敌的理由很简单。
想守护自己拥有的东西而已。
“我不卖。”初绮说。
荀鹤以为她不满意,软磨硬泡不断加价。初绮拒绝了好几次,被他缠得烦不胜烦,掏出纳元入海丹,当场塞进嘴里。
荀鹤:“……”
到嘴的鸭子,怎么被她吃了!
初绮挑眉抱臂,与他干瞪眼。
她赌。
虞秋池都说了纳元入海丹是好东西,她爹吃了修为蹭蹭涨。
她不信她的造化比重明峰主低。
“你——”荀鹤气得满地乱走,其实不敢细思。初绮是个实打实的天才,搞不好还真让她当场破境。
可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倒要看看,这天才究竟能升几阶?
一炷香过去。
两炷香过去。
一个时辰过去。
浮云东流至西,午时钟声响彻云州城内外。
荀鹤原本下塌的唇角渐渐拉平,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甚至缓缓上扬。
初绮脖颈僵硬:“……”
不会吧,怎么半点反应都没有?好歹提个两三重天啊,造化也太不给她好脸了。
荀鹤憋笑憋得脸上肌肉乱跳。
他心疼几十万灵石像煮熟的鸭子飞走,但更想欣赏初绮悔不当初的脸。
“怎么回事?”荀鹤拖着长长的调子,“我当你是个有大造化的人物,没想到,一重天也不升啊?”
初绮满脸涨红,这可太丢人了。
然而荀鹤还往她心窝子里戳:“修为不涨没关系,三十万灵石,白白损失啊——太亏了,我都替你心疼!”
他说完,像怕被初绮打一样,随一阵风溜走了。
接下来的两日,初绮在歇风道场和虞秋池对战。
过一会儿,就来一个人问:“听说你吃纳元入海丹了?还没见效么?”
初绮:“……”
抓紧一切机会嘲笑个人战魁首是吧?
虞秋池也问:“不对啊,你吃几天了?怎么修为还不涨?难道你没察觉出来?”
初绮捏着剑柄:“……”
她早上才查过。
这两天,荀鹤将此事传遍云州城内外,论道会上所有人都知道。她服下个人战的奖品纳元入海丹,修为却不进分毫!
可恶啊!
笑一下算了。
她每天都要问两遍叶停鸢,太丰长老有没有消息了?答案依然是没有。
长老消失之事,怕引起恐慌,故秘而不宣。
离会战试炼越来越近,游兆峰主暂时代替太丰的位置,向众人宣告事宜。
传送阵会将所有弟子送往魔域边缘。他们的目标很简单,潜入魔修的哨城,尽可能活捉魔修,摧毁哨城。
不同于个人战在试练塔中,死了就出塔,最多神魂受伤。会战试炼中若死了,是真死。
不少没找到医修的队伍,都放弃了会战试炼。每届都如此。
虞秋池听到“真死”,反而嘿嘿笑了两声:“没关系,我们有医修。”
初绮拍拍她的肩:“现在没了。柳藏舟有些私事……参加不了。”
虞秋池:“?”
后来初绮联系了几个医修,都有队了。对方告诉她,现在根本找不到医修。
初绮:“找不到,就下一届再说吧。”
越来越想一剑戳死那个魔修了。
虞秋池愣了愣:“你和你师尊的命运好像。上章峰主第一次论道会就败在会战试炼上。等了十年,终于拿到三元魁首。”
初绮从没听师尊提起过此事。
她更好奇是,叶停鸢那么强,谁的队伍能在会战试炼中,打败她。
虞秋池笑眯眯道:“当然是大渊献峰主啦。第一次上章峰主吃了没医修的亏。第二次她捏着鼻子和大渊献峰主一队,所以就夺魁了。”
初绮:“……”
她实在没办法想象师尊和大渊献峰主肩并肩作战。
虞秋池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我能见证奇迹呢。若你今年能赢会战试炼,你就是历史上第一位首次参加论道会,却能三元魁首的人。”
初绮也觉得可惜。
若她放弃这次会战试炼,她永远都是“第二个叶停鸢”。别人提起实力强悍的三元魁首,先提起的也是叶停鸢。
但如果,她夺魁了。
那今后所有人,都只能是“第二个初绮”。
她的姓名会成为一种最高荣誉,为后来所有登此殿堂者冠名。
初绮嘶了一声,掏出传讯符,开始不要脸地挖墙角。
虞秋池也试图加入,但被拒绝三次后,她想着能不能再求求柳藏舟,干脆跑去柳府敲门。
进门时,柳藏舟并未睡,而是坐在一旁看书。
朦胧的烛光镀上他修长的身形,柳藏舟的目光仍落在书上。
虞秋池顿时感觉有哪里不对:“柳……师叔?”
柳藏舟翻过一页,抬眼淡淡看过来。
“……”她瞬间明白了。
他的目光更较从前冷漠,让虞秋池生出不敢惊扰的心思。
她硬着头皮道:“我才听说柳师叔受伤了,那还来会战试炼吗?”
柳藏舟盯着她半响:“初绮叫你来的?”
虞秋池:“……啊?嗯……都差不多吧。”
柳藏舟继续看书:“她自己为何不来见我。”
虞秋池挠挠头:“可能她最近在忙吧。”
“在忙什么?”
“她联系了好多医修!每天都在四处挖墙脚。”
柳藏舟轻笑一声,“我还没死,就找上其他人了。”
虞秋池:“??”
身边的管事低声提醒,柳二公子最近因为受伤,这两日性情有些反复无常。
虞秋池:“她也是为了会战试炼……”
柳藏舟:“有空问别人,没空问我?”
虞秋池尬笑:“这不是看您病了,以为您不来会战试炼了么。”
“她还说什么了?”
“……”还真没有。
柳藏舟沉默不语,半响,道:“你先回去。”
管事提醒道:“二公子,荀鹤真君特地嘱咐,要多休息,今年的会战试炼就放下吧。”
他摇头叹着气,送虞秋池出门。
然而再回来时,窗扉大开,屋内空荡荡,竹影熄灭,连个人影都没有!
人呢?
二公子人呢?
…
…
暮色四合。
挖了一整天的墙角,有三个医修说可以加入她们。初绮边翻记事本,思考着货比三家。
看见柳藏舟,是在歇风道场前。
他坐在石桌旁,背后是摇曳的青竹影。微风过处,吹起他垂落的长发。
初绮停下脚步。
柳藏舟并未抬头。
他的确有哪里不一样了,若是以往,他都会立刻看向她,然后冲她笑。
“你要站在那里多久。”柳藏舟的声音响起。
初绮走到他身边,坐下,仔细观察着他。
柳藏舟和她对视。
“……”
初绮眼睛闪了闪。
这大半夜跑出来找她,扯什么性情冷漠草木无心。
她心中滑过一丝微弱的可能性,弯腰靠近:“你是不是生气了?”
柳藏舟偏过头:“没。”
“生气我这两天都没去见你?”
“没。”
“生气我到处找别的医修?”
“没。”
“生气我会战试炼没跟你说一句,就找别的医修?”
“……”
初绮心里大骂,什么性情大变,这不就是阿舟生气了么?荀鹤这个庸医!吓死她了。她还以为阿舟变成木头人了!
她乐不可支,扔掉手里写满人名的本子,一把搂住柳藏舟的肩膀,挂着他手臂旁:
“你速速痊愈,我要做会战试炼魁首!”
又是这样,毫无察觉地突然靠得很近。
她鬓发的香气覆盖过来,柳藏舟浑身僵硬,好半天才想起要拽开她。
“以后你要注意保持距离。”他无奈道。
初绮:“?”
她皱眉小声抱怨:“一边说想做道侣,一边又不让搂,什么意思啊。”
柳藏舟似是停顿了一刻:“你说什么?”
第46章 第 46 章 呗呗呗呗
搞不懂他怎么想。
但抱怨的话, 她从不说第二遍。
“没什么。”
初绮碰了碰柳藏舟搭在石桌上的手,是安抚他好好休息的意思。
夜色浸透了石桌,他的筋骨皮肤冰冷,凉意渗入她的掌心。
初绮:“……快回去吧。”
她起身要走, 他的手倏然翻上来, 扣住她的手指, 反按在桌上。
初绮回首:“怎么了?”
柳藏舟看向她, 目光冷得像冬日深沉的湖水。但湖底,一点星光笑意在微微晃动。
初绮被这点笑看得心旌摇曳。
就好像他在迷雾中抓住了一条有关她的线索, 伺机而动了。
柳藏舟的手微微用力, 重新拉她回身旁。
这让初绮坐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近。肩臂相贴,衣料细微的摩擦中, 柳藏舟衣领间的药草暖香无声弥漫。
初绮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流转的灵气, 温和地牵引、环绕住她,将她纳入自身运行的周天轨道。
柳藏舟:“初绮,那天我说的始终有效。”
他尚在病中, 嗓音更低沉, 在耳畔响起时,初绮的指尖发颤。
一种危险来临的紧迫感自心中升起,她本能想跳起来跑掉。
但是, 危险在哪里?
初绮睁大眼, 柳藏舟长睫半垂, 带着温和笑意。长发如墨从他略显苍白的脸侧倾泄下来,像流水落向了她。
和她永远站一边的青梅竹马,居然会让她下意识想逃跑?
初绮感觉自己有些不对劲了。
夏蝉此时又不知趣地放声喧嚣,吵得剑修本就耿直的脑筋, 愈发理不出头绪。
在她苦恼时,柳藏舟一直偏头静静看着。
她黑莹莹的眼机敏地转动,掠过清亮的光彩。双唇抿着抿着,全部咬进嘴里。初绮放松时,想什么大多写在脸上,从一片茫然,到惊讶惊慌,到疑惑不解,到懊恼无奈,尽数落入他眼中。
有时他也很矛盾。
不想她因他而倍受困扰。又想看她百般情绪皆为他升起,且只为他升起。比如此时此刻。
柳藏舟迅速移开眼,黑发遮挡下的皮肤已红成一片。
蝉声又弱下来了。清清凉凉的夜风吹着竹影,吹得人思绪逐渐澄明。
“初绮。”他忽然问,“万星燃和你什么关系?”
话题跳得太快,初绮愣了一下。
柳藏舟看过来:“怎么,你觉得我问得太多了?”
初绮摇头:“没有。他就是万木春的哥哥呗。他问我们要不要一起会战试炼,我还在考虑。关系的话,能算朋友。”
“能算?”
“就是看情面硬说朋友也行,但细说的话,够不上朋友。”
柳藏舟:“好。”
他好像失去再问下去的想法,就简简单单坐在她身边,一副很平和很满意的状态。
初绮:“所以为什么忽然问起他?”
沉默片刻。
柳藏舟平静道:“之前我以为,你想和他做道侣。”
初绮耳畔嗡的一声:“这也太离谱了!我对他完全没兴趣,他对我也没那种想法啊。”
蝉声吱吱作响,像一片嘲笑声,听得初绮头脑发昏。
“既然你不想和他做道侣……”柳藏舟轻摇她的手。
初绮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他握住了,是十指交扣的姿势。
他的手比她宽许多,也长出一截,握紧她时,将她掌心和手背兼覆无遗。
她抬起头,柳藏舟的双唇张合:“要不要和我试试?”
话说完,大概过了三四息,才飞进初绮脑子里似的。她眼睛缓缓睁大,下意识“嗯?”了声。
柳藏舟看着她,想找寻她情绪波动的迹象。
初绮手背又被敲了敲,提醒她,不要发愣。
“想和我试一下么?”柳藏舟问。
手麻了。
连同整条胳膊也麻了,痒痒的感觉传到浑身上下,初绮咬着嘴唇。
这句话不像阿舟能说出来的。
他之前的态度,好似不做道侣,就要形同陌路,没有中间地带。
现在为何退了一步说“试试”?
其实不用问,初绮隐隐能猜到为什么。
因为阿舟是个很好的人。
但她更好奇。做朋友,和做道侣有什么区别?
“怎么试?”初绮轻声问。
柳藏舟微笑着看她。长长的睫毛半垂着,睫尖在风中抖动,似乎颤到她心间。这一瞬间,初绮看见他眸底涟漪不断,好似飞燕掠过水面,惊起万千种思绪和绮想,是她不知道的事。
最终柳藏舟却低下头,轻轻抚摸她发顶:“慢慢来,不急。”
初绮撑着下巴想,那不就还是和做朋友一样?
她还以为做道侣,就会有一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好比在个人战中干掉所有人,一举夺魁那种刺激。
别的道侣都在做什么事?
初绮回想着认识的人,扶山长老好像有道侣,但从没见过,其他人都不熟。
她忽然想起爹娘。
初绮道:“你转过去,面朝前方。”
柳藏舟看她一眼,照做了。初绮起身站在他腿边,他没有束发,衣衫单薄,绸缎勾勒出身形线条的起伏。阿舟的侧脸英俊,鼻梁尤其挺拔,眼尾上挑,浓密的睫毛垂落,像蝶分翼,燕尾尖。
初绮伸出手,俯下身:“不要动哦。”
柳藏舟感觉耳侧的长发被拨开。
他的侧脸被她碰了一下。不是手指,是一种冰润柔软的触感,一缕清幽的香气,蜻蜓点水般拂过他的脸,太轻了。甚至她滑落他颈间的吐息,都更痒一点。
柳藏舟抬起眼。
初绮亲完就直起腰,抿住嘴看他。
柳藏舟很平静,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初绮心想,怎么他没有反应。
但她很快就发现,或许他并没有表面那般平静。
因为自打亲完,柳藏舟就不呼吸了。
…
…
距离会战试炼还有三日,李巍突然来找,说游兆峰主想见她。
初绮作为剑道第一,个人战魁首,归元宗上下肯定希望她能斩获会战试炼第一。
尤其个人战后,初绮一天能收到数十次邀请她一同参加会战试炼的。其中不乏归元宗弟子。
但初绮都拒绝了,有时候人越多,事情就越难办。
游兆峰主见她来,开口就问:“听说你吃了纳元入海丹?”
初绮:“……”哪壶不开提哪壶。
游兆沉吟片刻:“当年重明吃这丹,一开始也没反应,消化了足足一日半后,突然破境。据我这些年观察,消化时间越长,提升修为越多。你吃几天了?”
初绮:“四天!我不会是——”
游兆:“那没救了。你当我刚才放了个屁吧。”
初绮:“……”
游兆:“怎么不说话?”
初绮:“被您的屁臭到了。”
“……”
游兆峰主弹指,一道隔音灵障落下。他从案牍底下的暗格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初绮。
纸上记录了四十余人,竟有一半都是道境长老。初绮在顶端看见“太丰”“千铃”和“鸣阙”的名字。
这些人,最近都在云州失踪了。
初绮看到尾端,问:“虞晦呢?他为什么没有在名单上?”
“他并未失踪啊。”游兆峰主说,“你何时联系不上他的?昨日他还来问我能否加入会战试炼。我看他是重明峰主的养子,便准了。”
初绮赶忙问:“他有队伍吗?”
“这就不知了。”
初绮说起柳藏舟是如何受伤的,游兆峰主分析有两种可能,一是有魔修冒充虞晦。二是虞晦被魔修夺舍。
基本可以排除二,因为昨日虞晦还当面按了灵契。
游兆峰主正色道:“初绮,二十位道境长老凭空消失,你明白么?”
这说明道境长老在此人面前,不堪一击。
魔域从未有过这等魔修,唯一能对得上号的,只有魔尊。
游兆:“剑道五位长老,如今有两位失踪。你师尊在外追查,论道会这里只有我与扶山。我怀疑此人还要继续下手。初绮,若你在会战试炼中遇到任何危险,不要逞强,保命为重。我们如今已经没办法凑齐四人请召师祖,而你是最有望进阶道境的剑修。”
初绮点头,她的一半天衍剑还在师祖那里呢。
游兆峰主:“所以,我们打算给你行点方便之事。也算你得到个人战的奖励吧。一个法器,或者一瓶绝世丹药,你选。”
初绮完全没想到,个人战有奖励,宗门还有单独的奖励。
她不挑的。绝世丹药也好,法器也好,有什么都行。
游兆峰主:“那我给你丹药吧。”
初绮笑眯眯:“好好好。”
游兆峰主取出一只青瓶:“此乃纳元入海丹,服之可提升修为,提升多少,看你造化多少。”
初绮:“……”
能换一个成不?
“峰主,我后悔了,我想选法器!”
纳元入海丹,她这辈子都再也不想吃了!
游兆峰主呵呵一笑,从芥子袋中取出一只金灿灿的蝴蝶,递给初绮。
“此法器名为庄周。”
初绮看不懂:“请问我该怎么用?”
游兆峰主啧了一声,这可是归元宗镇宗法器之一。他都没用过。就这么白白落入初绮手中,总觉得很可惜。
“这样。”他轻轻催动灵气,蝴蝶闪动着金色双翼,绕圈飞舞。
初绮环顾四周,并无变化。
她笑道:“您没糊弄我吧?这蝴蝶也太显眼了。带着它跑,不如我一个人跑。”
游兆峰主轻声道:“此地是烬幽城。”
霎时间,初绮堕入绝对黑暗,一道笔直、锋利的明暗界限,圈出方圆十丈,隔绝外面盛夏的喧嚣与热闹。
天空中,血月洒下淡淡红光。焦臭的气味弥漫,有魔修踏入从黑暗的边界踏入,魔修们在其间平静路过,从边界踏入,走出后消失在光明中。
游兆收起蝴蝶,这片烬幽城消失不见。
初绮还愣在原地,这一切都太真实了。刚才她真的回到烬幽城了吗?
这不是能号令方圆十丈内,随心所欲么?
游兆举起蝴蝶:“想要吗?”
初绮疯狂点头,伸手道:“多谢峰主。”
游兆:“等最后一天再给你,让我先玩玩。”
不是,这人?
…
…
最终初绮还是拿到手了,但没有立刻试试。
虞秋池约她在歇风道场见面。
初绮站在原地,让虞秋池用尽全力攻击她。
练了一个时辰,虞秋池累得如同死狗。
反观初绮,却一副沉思的模样,眼睛直勾勾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虞秋池冲过来了,就一脚踹飞。
“怎么感觉你有话要说。”虞秋池凑近了研究她。
初绮缓缓移过眼,看着虞秋池的红扑扑的脸颊,忽然道:“你能亲我一下么?”
“??”
虞秋池抹了把脸,“姐,这不好吧?我喜欢男的。”
初绮:“我也喜欢男的。”
虞秋池:“我还以为你只喜欢剑。”
初绮:“差不多。”
虞秋池取出一只布娃娃,往她脸上一怼:“差不多。”
初绮翻白眼,她当然知道差不多。
其实昨晚她也问过娘能不能亲她一下。娘亲完还捏着她的脸问:怎么一副死人样?
初绮实话实说:“因为被亲毫无感觉啊。”
然后她脑门就挨了娘一棒槌。
她以为朋友会不一样。
虞秋池笑道:“这是咱们会战试炼的新战术吗了?其实也不是不能亲,但现在不行。”
“为什么?”
“我师弟要来找我,有熟人在我尴尬。”
初绮心中一凛,抬眼道:“你师弟?虞晦?”
“对啊。”
说着,余光里走入一道黑色的长袍。
少年身形高挑纤细,脖颈尤为修长,生着一张娃娃脸,笑盈盈地望过来。
“师姐。”他停顿片刻,移向旁边初绮。
他笑得太灿烂,眼睛眯成一线弯月,让人看不见他眸中的神情。
“初师姐——”他道,“你好。”
虞秋池一拍脑袋:“对了初绮,虞晦想和我们会战试炼一队,可以吗?”
虞晦保持着那个笑容,眨眨眼,看着初绮。
“可以吗?”
第47章 第 47 章 呗呗呗
巧了, 一炷香前,她才收到万木春传讯,问她确定好了没?要不要一队。
初绮沉默地扫视虞晦,少年面露期待, 白齿咬住红润的下唇, 紧张等待她的宣判。
“……稍等。”
初绮扭头走向僻静处, 撕开传讯符, 婉拒了万氏兄妹二人的邀请,只提醒让俩人最近小心点, 尤其不要靠近她。
然后她重新回到烈日腾腾的道场下, 对虞晦说:“行啊。不过……听说你之前被魔修抓走了?”
虞晦大大方方承认了,还说当时他陷入昏迷, 只知道是叶停鸢一剑砍飞旧楼,来善后的长老们救的他。
那时初绮急着带柳藏舟离开, 和几位来善后的道境长老擦肩而过,甚至打过招呼。
他的话没有前后矛盾之处。
但初绮缺德多了,她用脚都能想出十种伪装的手段。
初绮颔首:“你受伤了?”
虞晦叹气:“伤得有些重。”
初绮:“那我得看看你恢复的情况。来, 你打我五十招。我不还手。”
她往后退一步。
众所周知, 人不能同时灵气和魔气,它们汇聚在丹田里会相冲。
虞晦抽出一盏白玉雕成的莲灯。灯焰是一抹金色虚影,不断绽放又收拢。
他使的真是正经灵气, 中正平和, 运转方式与柳藏舟有几分相似, 都是大渊献峰的味道。
虞晦不断进攻,医修少有战斗术法,因此初绮躲得非常轻松。
四十招过后,她突然作势拔剑!
虞晦急忙后撤, 似是扯到伤口拖累步伐。
这点破绽被初绮猛地击中!
他眼底闪过慌乱,以为自己要飞出去。
然而,想象中的巨力并未袭来。
初绮的剑轻飘飘点在他身上,没有伤他的意思。
扑通。
虞晦半跪在地上喘息,汗水滴落湿发。
旁边,虞秋池急忙来扶他,得意道:“初绮是不是很厉害?你进我们队,包你得第一的。”
“……是。”虞晦扬起头,黑色的罩帽落下。
阳光晒透他灿白的皮肤,镶在左耳上的金坠摇曳。
他笑得灿烂:“多谢初师姐指教。”
初绮回以审视。
被击中破绽的反应也挑不出错。
“你好好养伤。”她道。
会战试炼开始前一日,叶停鸢带回了太丰长老的遗体。
她在澜州一处郊野密林中发现的。
叶停鸢探查过四周,竟寻不到一丝搬运或拖曳的痕迹。她施展引魂之术,亦失败告终。
太丰长老的遗骸周身不见伤痕,精魄与神魂却已彻底消散,仿佛凭空出现在那里。
初绮闻言皱眉:“师尊,魔尊复苏的条件是什么来着?”
一具邪魔的身躯,八条修士的精魄,从九幽胎中孕育。
至今有二十多位道境修士消失,她有种不妙的预感,不会魔尊已经苏醒了吧?
初绮:“事情闹得这么大,会战试炼居然照常进行吗?”
“那当然。”叶停鸢喝着酒,拍拍初绮的脑袋,“十四州一共七位心境修士,归元宗就有三。你们这些小屁孩子,操心什么魔尊复苏的事,尽管放心去比。”
初绮:“……”
十天前听到这话她还会信。
她有点不服:“师尊,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只要我会战试炼拿第一,就能打破你的记录,成为三元魁首第一人。”
叶停鸢猛地转过头,挑眉上下打量她。
“这么狂?”
初绮轻轻嗯了声,上扬的语调。
叶停鸢:“行啊,如果你真成了三元魁首第一人,那为师就赏你……”
“赏我什么?”
“赏你一剑。”叶停鸢戳着她脑袋,“你不是想输么?来和我打一场,我保准把你打得屁滚尿流,逼你出第二第三第四式,到时候不要道心破碎,哭着喊后悔当剑修。”
还有这等好事?
初绮两眼一亮,抱住叶停鸢的胳膊:“师尊,能不能现在就赏我?我太想后悔当剑修了!”
叶停鸢抬脚把她踹出窗户。
这可是三楼!
初绮一把扒住窗棂,悬空挂在楼上,缓缓探出脑袋:“你是不是怕了!你怕输给我后,从此别人提起你,都是‘初绮的师尊’,而不是‘上章峰主’。”
“从今往后,再也无人记得你叶停鸢的姓名,只觉得你有三分似我,所以你得名‘中州小初绮’!”
嘭!
两扇窗户紧闭,把初绮拦在窗外。
好的,激将法对师尊没用。
…
…
魔域与十四州昼夜颠倒。因此,会战试炼从傍晚开始。
还是个人战的钟楼下,会战试炼大约来了四千修士。众人和各自的同伴聚在一处。
一片隐隐的躁动声响起。虞秋池扭头,看见远处的初绮。她抱臂走来,腰间横着剑,发带上的银坠随步履晃动。
没办法,自从个人战结束后,她走到哪里都会被所有人围观。
初绮走到面前,虞秋池看看她身旁的柳藏舟,狐疑道:“你俩怎么一起来的?”
初绮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不能一起来?”
柳藏舟只是微笑。
虞秋池总觉得哪里有点怪,又说不上来。
她扭头问虞晦:“准备好了吗?等会出了传送阵,若你发现我们不在身边,不要害怕。我们最多相距不过百丈。”
虞晦轻轻点头,牵起虞秋池的袖口:“师姐会来找我么?”
虞秋池:“那还用说,我们既是同伴,自当共同进退。”
初绮和柳藏舟暗中对视一眼,没说话。
钟声十下,苍老的声音响彻:“请诸位弟子入传送阵——”
会战试炼的弟子,每人都有一枚阴阳鱼玉环作凭证。
十日之后,大阵将召回所有玉环。若不慎丢失,那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回来了。
初绮最后检查一遍所有法器,她取出金蝴蝶,注入灵气,若等下直接落入魔修堆里,就第一时间触发庄周。
金色蝴蝶停在她指尖,虞秋池和虞晦都看过来。
初绮冲两人一笑,收回怀里,随众人踏进大阵中。
八面星陨铁刻成的碑面环绕他们旋转。
光芒如太阳逼近眼前,在遮天蔽日的刺眼光芒中,柳藏舟忽然握紧她的手。
初绮偏头去看他,余光无意瞥见虞晦负在背后的手,五指成爪,做出一个旋转的动作。
看不清他究竟在转什么,初绮只感觉眼前一花。
浓烈的热气铺面而来。
她身处一个封闭的圆球中,只容她一人站立。
四周是厚实的青铜墙,布满陈年黑垢和残渣,脚下是滚烫的铁水丹砂。
这是什么地方?
墙外念起细细碎碎的念咒声,她脚下铁水逐渐沸腾!
初绮猛地双腿岔开,蹬在侧壁,将自己撑起来。
她往上摸,天顶好像有道缝隙。
初绮攥紧拳头,朝着顶部一锤!
嘭!
圆盘大小的盖子飞出去,外面的人突然大喊:“怎么又炸炉了?”
……原来她被传进别人的炼器炉里了。
大阵真会挑地方。
“废物!”另一道声音响起,“你都炸了十三炉了,还没炼好吗?”
初绮按住剑柄,准备冲出去杀一顿,下一刻却捂住丹田。
灵气,醒醒!
她咬着牙使劲,憋得脸都红了,灵气却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长老没说哨岗禁灵啊。
炉外魔修念叨着“再来一遍吧”,圆盖又回到头顶。
初绮心道不好,再待下去,她不烫死也要憋死了。
她扒着炉边一跃而出。
那魔修惊声尖叫,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直勾勾盯着初绮,头顶两根长须触电似抖动:“我、我竟只用精铁和丹砂就炼出一个人来?”
她低头打量着一双手,突然抱头欣喜若狂:“难道我是个炼器天才?”
初绮:“……?”
魔修的尖叫响动,引来所有人关注。
这是一片炼器场,数百座青铜鼎同时冒着雾白的烟,在半空中聚集成厚实的阴云,遮蔽起太阳。
自然,炉前数百位魔修都看到被炼出的初绮。这些魔修有的是人型,有的肢体长得乱七八糟。
初绮面色僵硬,忍不住后退一步。
放在以前,百来魔修杀就杀了,但她现在运不起灵气。
很快有魔修反应过来:“你藏在炼器炉里有何意图!”
初绮一动不动,目光移向左边。
黑压压的魔修如潮水般簇拥而来,然后又齐刷刷向两侧退避、跪倒一片。
“老祖驾临——”
嘈杂的呼喝声中,一道腐朽而沉重的身影缓缓显现。沧甲魔君身形异化,巨大的虾钳覆满绿毛,面容枯槁如万载古木,身下数十根节肢划动。
几万年不见,他面容更显苍老了。
不妙。
初绮意识到现在是什么状况。
传送到炼器场就罢了,还正巧遇上远古大魔君来视察。
而她灵气尽失。
嘶——
说好的只是摧毁魔修哨岗?!
这真的是会战试炼?
她迅速盘点身上能用的东西。
过眼云烟,金蝴蝶,千形剑,钥匙。
金蝴蝶覆盖不了整座炼器场。
她已经暴露了,现在披上过眼云烟,魔君肯定会发现,她跑不远。
怎么办?
怎么跑?
沧甲魔君停在她面前,低下头眯眼嗅了嗅:“你是……修士?”
话音落下的刹那,四周魔气如沸水般轰然暴动!嗜血的目光,躁动的魔压瞬间凝聚,利刃出鞘之声不绝。
混乱的风暴中心,初绮面无表情,她甚至往前踏了两步,停在沧甲魔君一臂之距内,抬起头,迎上对方那对巨钳,冰冷地注视着她的幽瞳。
然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抡起手臂,给他脸上一巴掌!
啪!
她扇了沧甲魔君一耳光。
魔君微微偏头,愣在原地。他被修士揍过,被砍过手臂,被打得魂飞魄散过。
但没有一个人这般攻击过他。
她扇他的脸!
甚至没动用灵气,也没动用魔气。
纯扇。
周遭魔修也愣在原地,谁也没有预料到。
狂暴的魔气消散了。
整个世界仿佛为之静止一刻。
沧甲魔君左边护法吓得张大嘴,猩红长舌啪嗒垂在地上。而右边护法六条毛腿发抖,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踉跄爬起来。
“放肆!”
初绮和左右护法异口同声。
两个护法你看我,我看你,又看向初绮,都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初绮面沉如水:“睁大你的虾眼好好看清楚我是谁!”
左护法瞪大眼,仔细打量着初绮,她长得很陌生,身上一股子修士的味道。
不就是个普通修士吗?
但她说出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世上能吼沧甲魔君,还能扇魔君的脸的人,那肯定只有一位——
魔尊大人!
护法顿时慌了神。
沧甲魔君仍然僵在原地。
他已经从被扇耳光的震惊中缓过来了。
但此人的话又让他重新愣回去。
什么叫看看她是谁,她还能是魔尊吗?
魔尊大人可没说最近会回来。
第48章 第 48 章 呗呗
周遭倒抽凉气的声音, 惊疑不定的议论声,越来越多,涌入初绮耳朵里。
右护法手指颤抖:“敢冒充魔尊,给我把她的皮剥了!”
数名魔修合围而上, 中心处的女修却孑然而立, 毫无惧色, 如闲庭信步般舒展双臂, 嗤笑道:“来。”
见她姿态松弛,眼中流转戏谑的幽光, 众魔修本欲扑上的身形竟齐齐一滞。
初绮反而向前一步, 声调拖长:“来啊,怎么不来了?”
正对她的那名魔修忙不迭后撤, 差点踩到身后同伴的脚。
其实初绮腿有点抖。
她毫不怀疑,如果暴露修士的身份, 会被立刻抽离神魂,制成傀儡。
没办法,她已经给魔君一个大逼斗了, 现在只有一条路走到黑, 继续装下去。
初绮歪嘴一啧,拿出她这辈子最装最不屑一顾的目光,仰头睥睨众魔。
“……”
沧甲魔君喉间滚出一丝笑, 阴冷刺骨, 听得人一哆嗦。
左边的长舌青蛙护法密语道:“她、她当真是魔尊大人?”
“魔尊大人通天彻地, 神鬼莫测。”沧甲魔君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扬了扬虾钳,“她是从哪来的。”
众人中推出一个低阶魔修, 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回魔君的话,她是从我炉子里炼出来的。”
沧甲魔君一顿。
据他所知,魔尊的确有一枚无岸蜃楼舟,形如一叶微缩的乌篷船,能使人来到世间任何一处隐秘之所,无痕无迹,无法被追踪或拦截。
左护法踹了她一脚:“你好好说话!怎么可能凭空从炼器炉里跑出来?”
“千真万确!”
“给我开炉!”
魔修启开炼器炉盖,左护法探头瞧去,炉内只有冷却的铁水和丹砂。
他的心神又动摇了,主要是没见过敢冒充魔尊的人。这女修出现的方式太离奇,让人忍不住多想。
魔尊大人,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无所不往。
从炼器炉里蹦出来,算不算无所不在?
“你从何而来,老实交代!”左护法逼问。
初绮从他厉声暴喝的话语中,品出一丝颤抖。
她略偏过头,目光如掠过尘芥般从他身上扫过,连开口都像是一种自贬身价的施舍。
初绮又转向沧甲魔君:“你这个鼠辈!废物!活了那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区区一个炼器场,何须巡察半日?我看你是清闲过头了!”
左护法舌头又吧唧掉下来了,大张着嘴看向指着魔君鼻子骂的初绮。
他现在在做梦吗?什么叫魔君是废物?多少魔君战死,唯独沧甲魔君,历尽数代魔尊轮回,活了近十三万年,已是魔域元老中的元老。
沧甲魔君正要开口,初绮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十四州那边早就查出我等行迹,此刻有不下数位修士已衔尾追来,扶山、上章、昆鹏,哪个不是心境?你还有心思在此巡察?!若我真是十四州派来的,你那双钳子早就被上锅清蒸了!”
“行,你既有此闲心,现在给我拟出三计应对!”
沧甲魔君张了张嘴,立刻又闭上。他知道那些心境修士正在追查,他也有应对之计。
但现在汇报,岂不等于承认她是魔尊?
若她不是魔尊,又会是何人?
然而初绮没给他时间犹豫,步步紧逼:“快说,不要耽误时间。”
历经十万载悠悠岁月,纵是魔尊也已几度轮回湮灭,唯沧甲魔君岿然独存。他见过无数阴险狡诈之辈,魔君之号岂能浪得虚名?
他道:“魔尊大人无所不能,所向披靡。岂是你这等宵小之徒两三句话就能冒充的。尊者有九种化身行于世间,却从未用你这幅容貌显世,你不过虚境而已,有什么胆量敢潜入这炼器场,还妄图愚弄于本座……”
“哈哈哈——”初绮忽然大笑,打断他的揣测。
“知道我无所不能就好。”她道,“所以我叫你睁大你的虾眼,好好看看!”
沧甲魔君眼前一花,恍惚看见一抹金色蝴蝶的虚影飞起。
初绮嘴唇微微开合,无声默念着。
她缓缓从怀中掏出一物,张开掌心,紫色的微光闪烁,一阵阴寒幽暗的气息散开。
周遭所有人倏然瞪大双眼,如遭雷击般踉跄后退。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中,呼啦啦尽数跪伏于地。
九幽胎!
沧甲魔君瞳孔骤然紧缩,那对巨钳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股源自血脉深处敬畏,疯狂冲击着他的意志,迫使他屈膝。
没等他再看一眼,初绮忽然收了回去。
她语气平淡:“起来吧。”
沧甲魔君怔在原地,恍惚间以为方才是幻梦一场。
太像了。
他不是没见过赝品。那些形似而神非的拙劣之物,一眼便可勘破。
但方才那一眼,那真实的形貌、气息与触感,令他心神震荡,甚至一时竟不知此身何处。
她绝无可能是普通修士!见过真实的九幽胎,还能完好活下来的修士,几乎没有。
她是谁?
如今魔尊大人已苏醒,九幽胎还能在谁的身上?
面对初绮讥诮的目光,沧甲魔君背后直冒冷汗。
一刹那,魔尊那些令人胆寒的残酷手段,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仿佛每一式都真切落在自己身上了。
“恭迎尊者。”沧甲魔君深深俯首。
“恭迎尊者——”
周遭众魔修如一片黑潮,以初绮为圆心,齐刷刷跪拜下去,没有呼喊,唯有动作划一的敬畏,
左右护法伏在地上,脸色煞白。他们就知道,根本不可能有人无缘无故从炼器炉里冒出来的!
初绮淡淡道:“还算有几分警惕。起来吧。”
她负手向前走,沧甲魔君毕恭毕敬跟在身后
“尊者归来,不知有何吩咐?”
初绮闻言轻笑:“倒不算愚钝。”
她眼风只向周遭一扫,沧甲魔君即刻心领神会,低喝:“全都退下!”
“且慢。”初绮懒洋洋抬手制止,“让他们忙着。十四州步步紧逼,岂容尔等懈怠?”
“是是是。”沧甲魔君伸手,“尊者,请。”
二人走出炼器场。
初绮抬起头,赫然看见天空中三轮血月。
她绝不可能身在魔域边境哨城。
据说哨城都是粗粝的石头堡垒,哪座哨城会有黑曜石构筑,盘踞山峦的险峻宫殿群,又有无数魔窟,如墓碑般,森然罗列于道旁。
她不会来到魔域中心了吧?
看样子阿舟和虞秋池都不在,只有她一人被传到此处。
初绮暗骂,这传送阵,谁开的?别让她知道!把她坑到这种地方来。
十日后,她真得能回去吗?
此地并非全然禁灵,而是灵气运行极为缓慢,似是被禁制死死压住。初绮不敢随便动用,生怕引来祸端。
一路上,有不少魔君听到魔尊归来,纷纷赶到她身边,朝她顶礼膜拜。
沧甲魔君向他们介绍:“这是尊者的新化身,都记住了?”
魔君们深深看她一眼,郑重道:“不敢忘!”
初绮:“……”求你还是忘了吧。
她瞄一眼身后众魔君,各个身形庞大,每个人的黑影都笼罩住她。
救命!
她已经不想什么会战试炼魁首了,什么都没有保命重要。
师尊,快来救救你徒儿!
一路上,初绮看似随意视察着周遭,实则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不留神被魔气侵染。
步入幽深大殿,初绮高居主座。
两厢已有二十位魔君肃立,殿外仍不断有新的身影加入。
整个殿堂笼罩在一种肃杀的寂静里。
他们隐隐偷瞄着正位的初绮,魔尊的新化身,为何偏偏是个年轻的虚境女剑修?
又一位魔君迟迟赶来,看见正座的初绮,猛地愣住,赶忙低下头去,与同道们交流:“我认识!尊者的原身是绝世剑仙,东临前段时间在风陵州布下的哨岗,全部被她端了!”
众人一片唏嘘,原来如此,尊者难不成是想为东临报仇,才夺舍了绝世剑仙?
在所有人揣度之时,尊者身形忽然不着痕迹地一晃。
霎时间,满殿肃然,凝神以待。
初绮:“……”
只是脚麻了,换个姿势坐。
这么多魔君齐聚一堂,她应该说点什么。
说什么好呢?
初绮清了清嗓子,状似随意:“你们可知,此地距离边境哨岗城有多远?”
沧甲魔君:“回魔尊的话,十三万里。”
初绮眼前一黑:“……”
三千万里?!
她本来还想,如果哨岗城离得近点,就偷偷跑回去。
三千万里,就算她运起灵气全速,也要飞好几天。
见她久久不语,沧甲魔君心中一凛:“敢问尊者,是十四州修士要攻过来了?”
“不太蠢。”初绮声音陡然一沉,“尔等可知,这座大殿之内,早已有一位十四州修士藏身其中?”
众魔修心头剧震,第一反应便是难以置信地看向彼此。
竟有修士能伪装至此?
一时间,暗流汹涌,无数道目光互相乱扫,试图找出一丝破绽。
沧甲魔君声音发紧:“多谢尊者点醒!若任其潜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一出声,数道声音跟上:
“尊者慧眼如炬!”
“尊者明察秋毫!”
“我等愚钝,竟全然未觉!
“敢问尊者,此人究竟是谁?”
初绮笑着,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魔修:“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找出那个奸细。自此刻起,凡察觉丝毫异常者,无需禀报,可就地格杀。宁可错杀,不可错放!明白么?”
“是!”
…
…
此刻的十四州论道会观战场,已经如炸开的锅。
比试开始不久后,颂雾的队伍便登顶大榜。她与其余几位千结门弟子,在短短半日之内,就占据了一座哨岗城。
游兆峰主看得不顺眼,皱着眉头将灵气注入传送阵四周的陨铁碑,神识中浮现出一张地图,所有携带阴阳鱼玉配的试炼弟子都标记在上面。
他不断放大深入地图,找到了柳藏舟、虞秋池和虞晦。
但是,初绮呢?
他看得眼睛都花了,就是看不到初绮。
不只是他,场上不少人都格外关注个人战魁首,大家都在找初绮。
角落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她、她怎么在归寂城啊?”
归寂城,深入魔域腹地,离哨岗三千万里,至今没有十四州修士能抵达过。就连活过数万年的心境修士,也未能到过归寂城。
那是魔修的巢穴,没有一丝灵气。初绮进归寂城,无异于送死。
但问题是,她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
“是不是阴阳鱼佩出错了?”
“没出错,她真的在归寂城!我看她还在动……她又不动了。”
游兆峰主立刻起身,向操控传送阵的长老走去:“这是怎么回事?”
…
…
魔域哨岗。
虞秋池比较幸运,传送到了一个暗壕里,前后都没有魔修。
她披上黑衣,探头走出暗巷,迎面撞见柳藏舟割掉一个魔修的脑袋。
虞秋池浑身一抖,赶紧与他汇合,又遇上了虞晦。三人找了一日,将方圆十里每一寸土地都翻得底朝天,就是没看到初绮。
“她是不是嫌我太弱才跑路了?”虞秋池沮丧道。
“不会。”柳藏舟神情严肃,“我们分头行动,你和虞晦一起,去东边找,我去西边。”
虞秋池咬牙点点头。
她提心吊胆向前走。
虞晦轻轻叹了一声:“师姐,你莫急,说不定初师姐只是遇到一点事,藏起来了。”
前方是个岔路口,虞秋池指着对面:“你和我分头行动,一炷香以后在此会面。你戴上这个斗笠,可以隐匿身形。”
虞晦笑了下,接过斗笠,直接戴在头上。
他走出暗壕,前方哨岗下,有两个魔修打着哈欠聊天。
“你知道吗?魔尊大人回来了!”
虞晦继续沉默地往前走。
“早就知道了,你这消息落后多久了?”
“不是,我是说,魔尊回魔域了!”
虞晦猛地停住脚步,扭头皱眉盯着那两人。
“居然还有这事?”
“对啊今天第一月时,魔尊大人在归寂城中召开千魔大会,我主上还亲自去了!”
“你说什么?”虞晦冷不丁出声。
第49章 第 49 章 哔
“有修士潜入!”
左侧魔修哨兵惊起拔出法器冲向虞晦。他的修为只相当于气境修士, 顷刻被虞晦斩杀。
另一人踉跄爬上塔楼,刚掏出号角,被劈手夺走。
虞晦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温暖的笑容怪异地扭曲:“是哪个魔君如此胆大包天?”
魔修战战兢兢往后爬:“你说什么, 我不懂……”
“我说魔尊究竟是谁!”
“我、我不也不知道啊!”
虞晦抬手, 莲灯中闪过一缕清亮灵光, 缠死了爬在地上的魔修。
他垂着头颅, 额前碎发的阴影遮住大半张脸,看着掌心的阴阳鱼符。
仿佛在看一个碍事的杂碎。
忽然, 虞晦左手用力, 青筋暴起,阴阳鱼符顷刻化作齑粉。
论道会观战地图上, 代表他的光点骤然熄灭!
归元宗弟子们一片哗然,不知他是不慎身死, 还是主动放弃。
本有望夺得魁首的队伍,一个被传送至魔域腹地,一个出局。虞秋池胆小怕事, 似乎躲在某一处不动。
而柳藏舟……
“柳藏舟好像和虞晦在一起?!”
游兆峰主盯着地图, 刚刚虞晦光点熄灭处,十尺之外,就是柳藏舟。
魔域边界, 永恒的夕阳将黄土高岭染得橘红。
虞晦张开手, 风吹过哨岗, 吹走他掌心的粉尘。
突然,一片竹简从哨岗暗处破空而来,擦断他鬓边发丝。虞晦旋身欲避,两股截然相反的寒热灵气交缠袭来, 他体内灵力时而沸腾时而冻结。
这是大渊献峰下医修的攻击手段,他自己也曾修习。
虞晦剧烈喘着气,瞳孔缩成一线,唇角高高扬起:“柳师叔?”
那团模糊的黑影走出墙下,攻势愈发猛烈,虞晦的莲灯被打得烛火断断续续。
“你我都是归元宗弟子,同门相残,乃是重罪!”
黑影忽然跃至他身后,柳藏舟掀起兜帽,露出他沉沉的容颜。
他看上去正常又不太正常。
“你阴阳鱼符都不在了,还装什么同门。”
七八根竹简顷刻到脸前,虞晦身形一滞,被柳藏舟狠狠扼住了脖颈提起来。
“你把初绮弄哪去了?”
虞晦微讶,接着缓缓笑了:“看来你都知道了,我本想讲点同门情面。”
他抬手一勾,拽掉耳边的金链。
柳藏舟身形疾退!
下一瞬,虞晦的皮囊应声炸裂,滔天魔气如火山喷发!
在膨胀的黑色光电中,整座哨岗灰飞烟灭,毁灭的狂潮席卷方圆十里,所过之处,生机尽绝,万物皆被腐蚀成一片死寂。
论道会观战台上,归元宗长老还在为虞晦和初绮是死是活争执不休,突然有人道:“柳师弟也熄灭了?”
游兆峰主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柳藏舟可是云州柳氏的二公子。
一个平平无奇的丁级哨岗,按理只有两个杂兵看守,竟接连折损两位优秀弟子?
放眼整个会战试炼,除此以外,再无伤亡。
“我早就说过会战试炼要出事。定有奸人暗害我归元宗!应立即暂停试炼!”
“规则早定,生死自负。如今局势不利就要求暂停,这对他人不公平吗?”
“初绮都被送到归寂城了,这公平吗?”
“别吵了,上章峰主来了!”
游兆峰主立刻上前:“上章——”
叶停鸢一抬手:“不必多言,我已了解。”
游兆:“你准备如何营救初绮?”
叶停鸢皱眉道:“我们谁都到不了归寂城,唯今只有先擒王。”
她展开一张千里灵图,涵盖十四州全境,甚至有部分魔域。
图上幽蓝群星明灭闪烁。每一颗星子上,都浮出一个清晰的人名。
游兆峰主甚至看见了自己。
叶停鸢:“此为我所疑者名单。”
游兆怒了:“我有什么好怀疑的!”
叶停鸢:“疑或不疑,且看他们行踪轨迹便知。”
她指尖灵光没入图阵,星子随之流转。
有的划过地图,拖曳出一条银亮的轨迹。
有的则静止不动。
其中最醒目的一颗,从云州而起,随着五颗星子移向魔域边境。
其他星子留在边界徘徊,它却骤然转向,直指距魔域最近的风陵州,最终定格于凌霄道庭。
其名:虞晦。
叶停鸢脸色一变:“不好!”
下一刻,远处传来凌霄道庭长老惊惶的嘶喊:“什么?!道庭护山大阵被破了?”
叶停鸢眯眼,举起传讯令骂道:“重明你瞎眼了!养个好儿子是魔尊。我徒儿若有半点闪失,我削平你的峰头,剃秃你的头发!”
说完她一拍酒葫芦,化作一道流光飞向天边。
游兆峰主沉着脸,进阶道境后,从没如此感到过如此无力。
他唯有暗暗祈祷,师祖在上,保佑初绮平安无事。
但心底也清楚,初绮就算如何天才,说到底也是虚境修为,落在一群魔君手里,不知道受尽多少侮辱折磨,说不定已经被制成傀儡了!
…
…
归寂城。
永不落幕的黑夜,此地看不见一点太阳,只有三轮血月交替升起。
黑曜石宫殿凛冽森严。
初绮斜倚尊座,陷在温软毛毡里,惬意轻叹。
当魔尊,爽!
最初的胆战心惊过去后,她愈发适应这种呼风唤雨的好日子。
她闲闲一勾手指,旁边的兔耳小魔修怯生生捧来一叠冰晶方牌。
再勾,熊耳与豹尾的魔修应召上前,利落支好方桌。
四人开始搓麻将。
魔修中也有皮相看得过去的,但实力大多不入流。越强悍的魔修,形体越是扭曲混乱。
殿门外,乱神阴魔君手提两颗首级,沉声禀告:“这两人明明是魔君,还在外散布谣言,妄称尊上有分身在边境和风陵州。妖言惑众,居心叵测,恐为十四州细作,属下已将其先行诛杀。”
初绮忙着杠牌,抽空抬起头:“不错,下去等赏吧。”
乱神阴喜滋滋走了。
一局打完,初绮赢了三十源晶。
只要将一颗源晶放在两颗灵石之间,源晶内的灵气就会被同化,逐渐便成灵石。反之亦然。
她挥退众人,孤身转入尊座之后。
穿过重重厚重的帷幕,血月的幽光也被彻底吞噬。
浓黑的尽头,一道古铜巨门巍然矗立。门上异兽浮雕狰狞起伏,仿佛镇守着门后的秘密。
初绮上次走到这里,就被叫走了。
确定暂时无人打扰后,她深吸口气,双臂用力,猛然推向铜门。
门轴发出锈死的咯吱声。
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显露出来,远处隐约有炽红的光点,无声闪烁。
初绮叹了口气,如今灵力被封,下去若有危险,便如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但她心里清楚,好日子不多了。
真正的魔尊迟早会回来,到时候也得死。
传讯令久久无动静,想来所有人都无法联系她。事已至此,恐怕师尊也无能为力。
初绮缓缓步入隧道。
不知走了多久,炽红的光点逐渐清晰。
初绮终于看清那物体瞬间,呼吸为之一滞。
隧道尽头又是一扇门,锁的位置镶嵌着一只金龙的首级。它双目紧闭,却栩栩如生,长须浮动,双角绒毛积满岁月尘埃,每一片鳞甲都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真正的龙都是传说中的生灵,初绮从没见过。
她再靠近一步,耳畔隐隐响起模糊的声音。
“曾许万象共登舟。”
她有听到什么吗?
初绮左右观察,好像锁孔只可能在龙口中。
她取出钥匙,插在龙嘴里。
龙目倏然睁开!黄金瞳仁如日轮流转,迸射出赫赫威严的光芒。
初绮被震慑在原地,无法挪动一步。
布满利齿的龙口猛地咬住她手臂。
初绮痛得一跳:“松口快松口——”
龙首纹丝不动,血腥气弥漫开。
初绮几乎飙泪:“有狗咬我啊啊!!”
“放肆!”龙首声如洪钟,怒而口吐人言,挟带龙威轰鸣:“本尊乃玄黄祖炁,凌驾于九曜之上的唯一真君帝烛!”
趁它一开口,初绮解救出手臂,背在身后。
帝烛:“……“
初绮捂着手臂,怒道:“什么祖啊君啊帝啊,还不是被魔尊砍头挂在这里当看门狗。”
帝烛一怒之下发威,闭上眼,不看她了。
初绮敏锐察觉出它一丝憋屈。
“真君,给点开门的提示呗。”
帝烛没有理她。
半响,耳畔模模糊糊响起声音。
“曾许万象共登舟。”
初绮这回听清了。
完了,她虽然读过几年书,但修剑数年,对诗对联的早就还给学堂夫子了。
她不会,但她可以行贿。
初绮掏出一块灵石,在帝烛鼻子前晃了两圈:“一个龙只剩脑袋,还待在如此幽暗的魔域宫殿深处,好寂寞啊,好孤独啊。”
帝烛嗅到久违的灵气,勾起遥远模糊的回忆。那时它叱咤风云,畅游天地,吞云吐雾,追逐日月,后来……
它右眼微微睁开一线,看向这个弱小狡诈的剑修。
帝烛:“魔尊大人从何而来。”
初绮的手一顿:“……”
十四州皆知,魔尊与道尊本为双生一体。魔尊气浊,道尊气清。
道尊授人修行之法,以抗浊世魔劫。然而魔尊不死不灭,总会卷土重来。
此乃天地法则,注定的永恒循环。
问题是,就算知道,她也对不上下句。
“我知道了。”初绮忽然道。
帝烛彻底睁开眼。
初绮拔出剑和钱袋:“你不开门我就把你剁成肉泥,你开门,这十万灵石都归你,你看着办吧。”
帝烛盯着她的芥子袋,嗤了声,龙息喷在初绮脸上。
“本尊凭什么为你冒险。”
初绮:“那你——”
“多贡点。”帝烛道。
“……”
她再掏出十万灵石,放进芥子袋,递过去:“现在够了吗?”
帝烛嗅了嗅,张开血盆大口吞下。
它就一个龙头,也不知道咽去哪里了。
“再来。”
初绮:“……”你不要太过分!!
一炷香后,她捂着芥子袋痛哭,“没了,真没了!你吃了我二百三十万灵石,你是人吗?我这么多年的积蓄,准备给爹娘买丹药的老本都被你吃干净了!”
帝烛咂吧嘴,意犹未尽道:“行吧。”
沉重的闸门缓缓升起,却只露出半人高的缝隙,她必须深深弯腰才能挤入。
帝烛:“只能开这么多。”
真小气。
初绮还是手脚并用钻了进去。
“别死在里面。”
帝烛话音未落,闸门轰然闭合。巨响之后,周遭重归寂静。
前方唯有七扇巨门依次排开,散发着幽幽紫光。
初绮蓦然想起踏入魔宫前,曾仰望见山顶的七座黑色尖塔。
莫非正对应此间七门?
她来到最左边的门前,深吸口气,握紧冰冷的铁门环,将其推开一线。
瞥见里面的东西,她触电般猛地拉回门扇,心跳如骨。
全是恶灵,拥挤翻滚嘶嚎,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初绮来到第二扇门前。她的手还没握上铁环,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恶寒便先一步攥住她的心脏,大滴冷汗从额角滑落,双腿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扇门静静地立在原地。但直觉提醒她千万别打开这扇门,不要靠近!碰都不要碰!
初绮匆忙来到第三扇门前,先开了一条缝,接着她全然推开。
全是源晶!
一屋子的源晶,向上看,甚至看不到顶。
莹莹紫光十分养眼,有种回到烬幽城的美妙感觉。
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走到第四扇门前。
这一次,没能拉动,但拦不住她有钥匙。
门内,一道黑色炼魂幡自穹顶垂下,尾部逶迤落在高台上,阴冷死寂。
她忽然想到,太丰长老失踪的神魂,最可能的去处……
必须带走它!
她上前设法收取。突然,静止的长幡却一颤。
初绮心脏猛地跳到嗓子眼!
她立刻拔剑后退,随时准备开战。
但灵气被封,又有几分胜算?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缠绕着丝丝魔气,苍白的手指尖尚滴着血,由内拨开长幡的一角。
初绮呼吸一窒,这手有些眼熟。
黑幡彻底掀开,一名满身伤痕的高挑男子显露出来。他与初绮对上视线,双方皆是一怔。
初绮:“阿舟?!”
柳藏舟:“初绮?!”
话音未落,他从高台一跃而下,握住她的双臂。
初绮被他当陀螺正转一圈,反转一圈。柳藏舟仔细端详着她,眼底的震惊尚未散去。
初绮刚要开口,他的手揽在她脊背上,用力一按,初绮猝不及防一头戳进柳藏舟怀里。
他埋在她肩旁,深深吸了一口气。
“……”
他身上的血气和药香也一个劲往初绮鼻子里钻。
刚才时间太短,她没来得及多问,阿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现在只觉得,她的鼻梁,好痛!
你小子,用胸偷袭我!
第50章 第 50 章 哔哔
初绮把自己的脸拯救出来: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
二人异口同声。
“你先说!”
“你先说。”
“……”
“……”
初绮捂住他的嘴:“不许再抢我的话。”
柳藏舟双手抬起, 垂首看着她,以示妥协。
他说,虞晦的皮囊被撕裂后,魔气瞬间淹没了他。
柳藏舟连魔尊的脸都没看见, 眨眼便来到这四周石墙密闭的房间,
唯有一道炼魂幡垂在中央。
魔尊定想取走他的神魂, 眼下却无暇顾及。
他仔细检查长幡许久, 忽闻一声异响。
对面石墙上竟然凭空出现一条幽幽紫光,框出一道门的形状, 他疾步隐于幡后, 紧接着,初绮就推门进来了。
初绮:“我一度以为你是魔尊假扮的!”
柳藏舟:“我也以为你是魔尊假扮的。”
初绮咬着嘴唇, 沉默片刻,视线缓缓移到柳藏舟脸上。
她故意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逐渐压成阴森森语调:“阿舟……”
“嗯?”
“其实,我就是魔尊!失策了吧?哈——”
“……”
柳藏舟垂眸,长睫半掩的眼底, 浓浓的无语。
室内幽暗, 初绮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像一片雪花落在她耳畔:“是么……”
颈侧忽然搭上他微凉的指尖,面前的柳藏舟忽然朝她俯身, 一口咬在她脸颊软肉上!
初绮惊慌手忙脚乱:“啊啊有狗咬我——”
柳藏舟微微松开她, 挺拔的鼻尖还戳在她脸上, 闷在嗓间的笑声抑制不住,灌进她耳朵里。
“这就是魔尊大人的真面目?”
初绮满脸涨红,恼羞成怒别过头:“等下你就知道了!我真是魔尊!”
柳藏舟起身道:“好好好。魔尊大人,我们现在去哪里?”
初绮不跟他计较, 等出去吓死他。
“我看你刚才能碰炼魂幡?你有办法带走它吗?”
“可以试试。”柳藏舟道,“幡上有禁制,我们取走的话,恐怕魔尊会知道。”
“那我们最后再来取。”
她拉着柳藏舟出来,七扇门一字排开。
他忽然面色凝重,指着第二扇道:“你没打开它吧?”
初绮摇摇头,那正是让她毛骨悚然的门。
她问:“里面是什么?”
柳藏舟微微眯眼:“看不到,但和魔尊的气息一致。”
初绮庆幸自己的直觉准确,她推开第五扇门。
接天的书架,到处是散落的古籍,绝大多数都没有妥善保存,腐坏严重。
灰尘漫天,初绮捏着鼻子踏进去,看来魔尊不爱读书。
柳藏舟随手抽出一本,大致翻了翻,直接收入芥子袋。
初绮:“……”
柳藏舟睨她:“为何这般眼神看我。”
初绮:“我还以为你这种世家名门的公子不干偷鸡摸狗的事。”
柳藏舟面色如常:“谁叫我今日追随魔尊大人。”
初绮:“?”
赖我?
眨眼间他又收了几本,转身往外走。
初绮跟上他:“这么快就金盆洗手?”
柳藏舟:“先看第六扇。”
推开门,初绮从他背后探出脑袋,惊呼一声:“这狗贼,太有钱了!”
静静的幽暗里,屋室宝光氤氲,数不尽的法宝罩在色彩斑斓的朦胧辉光中,交织成梦幻般流光溢彩的海洋。
她怔在原地,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横冲直撞,激动得肚子都隐隐疼起来。
柳藏舟眺望着屋顶:“你感受到了么?”
初绮捂着小腹:“感、感受到了!”
柳藏舟:“这里对灵气的压制减少了。”
竹简应手射出,炸作一团尘雾。雾中显现出无数纤细如发的灵线,汇聚空中某一点。
柳藏舟飞身而起,将那物摘下来。
初绮的腹痛愈来愈严重了,她深吸一口气,冷静点,别激动,不就是魔尊积攒多年的法宝么?四舍五入都是她的!
她移过眼看去,阿舟修长的指尖捏着一支纯白的百合花。
他将花瓣剥开,周遭灵气乱窜,初绮痛得发抖。
他将花瓣合拢,灵气归于死寂,初绮忽然又好了。
“从解禁一成到十成。”他抬起头,看见初绮苍白的嘴唇,“你怎么了?”
初绮头晕眼花,双腿一软,被柳藏舟扶住。花瓣蹭在他手臂,灵气重新流动,一阵剧痛袭来。
柳藏舟按住她脉搏,面色古怪道:“你肚子里……”
初绮惊道:“有?”
“你要破境了!”
“不可能,纳元入海丹,我吃了十几天了!”
初绮愣了愣,如果重明峰主一天半就横跨神境,那她吃了十几天,修为会涨成多少?
不会真给她送上道境吧?
那也太夸张了。
柳藏舟急忙道:“快打坐!”
初绮欲哭无泪,早不升,晚不升,这时候升?
她一把合拢花瓣,塞给柳藏舟。解禁一重,只有隐隐的痒痛,完全能忽略不计。
“不行!”
她破的是道境,高灵境破境会引动天地异象。
到时候所有魔君抬头看见阴森晦暗的魔域上空,浮现一片霞光灿烂七彩祥云,还追着魔尊跑……
初绮拉着柳藏舟去开第七扇门。
天顶洒落的光明,让她眯了眯眼。
室内有五尊高大塑像,前四尊都各有各的残缺,有的无头无手,有的腰间以上都消失。
她正欲走进去细看门旁的第五尊,忽然听到细微的响动,她立刻停下脚步。
紧接着,双眼被柳藏舟的手从右侧盖住。与此同时,她也捂住了柳藏舟的眼睛。
两人无声而迅速地退出门外,柳藏舟反手掩上门扉。
掌心温热的触感残留了片刻,初绮眨了眨眼,适应黑暗。
柳藏舟声音微沉:“门旁那尊塑像,它在眨眼。我看见了。”
会战试炼前,阿舟和她通过气,他眼中有一件法宝,可看见灵能流动的轨迹。
初绮:“我听见了,它在呼吸。”
第七扇门后,全是魔尊的塑像,座下皆有莲花,和烬幽城中一模一样。
历史上魔尊复苏过四次又湮灭,算上第五尊,正好是如今的魔尊。
她不清楚如果与第五尊视线相接,会产生什么结果。
看起来塑像不是很敏锐,并未察觉他们。
这也提醒了初绮,今后得更加小心,有必要时披上过眼云烟。
如今七扇门都看过,初绮忽然锤了一把柳藏舟前胸。
他扭过头:“?”
初绮眉眼弯弯,眼底划过狡黠的流光,压低声音:“你想不想和我做点刺激的事?”
柳藏舟浑身一顿,不敢置信地瞥过她,又皱着眉打量四周:“什么事?”
初绮靠近:“你懂得,不能跟别人说的事。”
柳藏舟耳根蓦地烧红:“在这种地方?”
初绮:“不行么?”
柳藏舟无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偏生她的手又缓缓拉上来,令他更加僵硬:“你别动,你先……细说一下。””好嘞!”初绮掏出一把芥子袋,撸起袖子:“咱俩干一票大的,抢空这里!”
“……”
“阿舟你为何对天翻白眼呀?”
初绮重返第六扇门内,掏出芥子袋,略过只能被魔修使用的法宝,一通风卷残云。
芥子袋的容量有限,好在她又搜集到两个类似的法宝。
一个是黑匣,可以割裂一方空间封存,代价是使原处化作虚无。
一个是镇纸,能将寻常法器压成一张纸。
可惜此处没有寻常法器。
但若她用芥子袋装珍贵法器,再用镇纸压平芥子袋,岂不是完美利用空间?
她试了试,果然成功了。
不愧是魔尊,活了几十万年,什么好宝贝都有。
大概半个时辰后,柳藏舟从隔壁回来,初绮伸手道:“还有没有芥子袋了?快借我!”
柳藏舟取出三个:“没想到你这种天之骄子也干偷鸡摸狗的事。”
初绮:“敢和魔尊顶嘴,反了你了。”
装什么装,小时候她和阿舟干过的缺德事太多了。
两人偷完,又跑去第三扇门后偷源晶。
柳藏舟盯着望不到天顶的源晶山:“……我们的芥子袋不够。”
初绮一头扎进去:“能装多少算多少!”
柳藏舟:“你动作真娴熟,个人战没少练吧?”
初绮羞涩一笑。
等所有芥子袋都几乎装满,她和柳藏舟对视一眼。
是时候去取炼魂幡了。
摘下炼魂幡,魔尊就会立刻感知到,明白她踏入过七扇门,掏空了他的老家。
她伪装魔尊的事也就到头了。
很可能他们摘下炼魂幡的那一刻,魔尊就会出现。
但炼魂幡绝不能放弃。错过此次,不知何时才能返回归寂城。时间一长,长老们的神魂就会被彻底炼化。
初绮和柳藏舟盘了一遍逃跑计划。
如今他们得到了一只巨鹫炼化的法器,原理与飞舟类似。只需要喂食源晶,不需要魔气,就能飞行。
恰好他们不缺源晶。
得手后,立刻乘坐巨鹫飞出去。
路上柳藏舟负责侦查,如果被魔修察觉,立刻剥开百合花,初绮拔剑戳人。
一旦抵达魔域边缘,便可重启传讯令,联系师尊。
“准备好了么?”柳藏舟问。
他站在初绮对面,轻轻触碰幡布,一丝一缕魔气染上他指尖。
初绮点点头,提着过眼云烟斗篷,跳上巨鹫,蓄势待发。
“三、二、一——”
柳藏舟猛地一扯!
炼魂幡如悬在天上的一道黑色飞瀑,向他倾泄而下。
缠绕在他双手的魔气愈来愈浓郁,几乎包裹住他的双臂。
初绮额前冷汗涔涔。虽然知道阿舟有一双医修特制,能隔绝魔气的手套。
可眼前魔气之浓,几乎凝成水。那层保护,真的足以抵御吗?
四周死寂之中,隔壁陡然传来一声刺耳的门轴转动声。
初绮瞳孔骤缩,是第七扇门,那尊塑像居然出来了吗?
来不及了!
“走!”
她一把拽住柳藏舟,拉到巨鹫上,披起过眼云烟,冲出门。
巨鹫身后拖着黑幡,如同一条长尾,在半空中飘动,昭示着他们的行踪。
柳藏舟脸色惨白如纸,飞快收拢黑幡,尝试收入芥子袋却失败了。
塑像沉闷的脚步声追随他们而来,越来越近。
到闸门口,初绮用钥匙一捅一拧,门没开。
——砰砰!
初绮拍门喊:“龙真君!快快开门!求求你了!”
门外,帝烛不紧不慢地嗤笑一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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