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们搞学术的都这样吗?
这次回来之后, 梅厄瑞塔便将大部分时间投在解剖那具巫师的尸体上,事情难以两全,不过他早做了准备, 递给安洛一个手链:“这可以让那些对你有恶感的人暂时忘记对你的恶意。”
“你拥有造物主的权威, 大部分中级学徒对你不会有恶感, 只是那一小部分, 他们的恶感达到了一定程度,突破了那一层权威的限制, 所以需要防护一下。”
安洛点头:“我懂,我懂,我出门时一定戴上。”
他觉得这件事没问题, 他本来就觉得所谓的“造物主的权威”只是一种亲和力,顶多能让人对他有点初始好感,让他招人喜欢一点,但也仅此而已了,要是触犯了其他人的利益,那肯定该恨上还是要恨上的。
否则也太逆天了,一听就不现实。
梅厄瑞塔的这次实验结果也让安洛安了点心。
安洛觉得, 他可能就是天生小市民心态吧,当不了什么龙傲天主角,如果天降神器,他也没法儿像故事的主角那样把握住, 好好利用, 从而走上人生巅峰。
他估计只会忐忑心慌,吃不好睡不好,在“我想用神器走上人生巅峰”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万一用了这个神器反而招来祸患怎么办”之间徘徊犹豫,迟迟做不下决定。
最后实在没办法了, 就决定悄咪咪地把东西处理掉,要么匿名寄给警局,要么找个地方扔了,然后回归自己的正常生活。
现在证明,他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力量,亲和力也就只是亲和力,顶多让他人缘好一点,他反而觉得很踏实,否则总觉得有点悬浮在空中,虚飘飘的。
梅厄瑞塔抬眼看了看安洛的神情,迅速而无声地笑了一下。
什么样的谎话最难以拆穿?
七分真,三分假。
那三分假还是对方想要听到的,符合对方预期的。
脖子上的项链早就解开了,安洛说自己不习惯戴首饰,他没说谎,从小到大他戴过的唯一算得上首饰的就是手表,还只在高中那三年戴着,高考结束后就卸下了。
梅厄瑞塔并不勉强,他把项链收了起来,只说他会判断什么时候再给安洛戴上。
手链是一串细细的银链子,当中串着一颗红宝石,梅厄瑞塔低头给安洛戴上,红色的宝石贴在安洛白色的手腕上,像是一滴刚流出的鲜血,随着手腕的动作一颤一颤的,欲落不落,对比分外鲜明。
“咔哒”一声,梅厄瑞塔扣上了锁扣。
安洛好奇地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梅厄瑞塔笑了一下:“我自己制作的巫具,对我当然不会起作用。”
“你戴着吧。”梅厄瑞塔说道,嗓音淡淡的:“这样出门才会安全。”
说罢他转身走了,脚步略有些急匆匆的,安洛知道他要去地底实验室解剖那具巫师的尸体。
梅厄瑞塔曾问安洛有没有兴趣,安洛赶紧摇头,他可不想和一个面目狰狞的干尸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梅厄瑞塔又劝了几句,但安洛还是没同意。
现在他独自一人待在宿舍里,正好来抄写。
安洛拿出从贵族的管家那儿要来的普通笔记本,翻开了,对照着日记上的笔迹,一点一点抄了下来。
抄到一半,他自己也觉得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但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小心点,梅厄瑞塔太聪明了,之前和他稍微聊了聊,梅厄瑞塔就猜到了安洛生活的地方的基本架构。
梅厄瑞塔居然还非常敏锐地找出了安洛话语中的矛盾之处,他单刀直入地问:“你生活的地方那样好,你的世界里,那些上位者愿意为了普通人抗下黑暗面,尽力保护你们,可怎么在金钱上如此雁过拔毛,让你们连寻找伴侣和繁衍后代的意愿都大幅度降低了呢?”
那双灰绿色的眸子直直地看过来,“它真的有那么好,让你如此想要回去吗?”
“被圈养的羔羊突然被扔到野外,的确要面临很多危险,但羊圈真的是什么好地方吗?是,羊圈里有食物,有安全,似乎比野外好很多。可待在羊圈里的代价是什么呢?”
“享受安全的代价,就是要贡献出你的皮毛,你的血肉,你的一切。”
“躺平?归根究底,不过是对未来失去了期待,认清了自己的地位,决定少贡献一点,好保全自己,在放弃未来,放弃繁衍的情况下得到当下的一点舒适,不是吗?”
说实话,当初安洛整个人都震惊了。
的确,安洛自己之前对现状也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毕竟被资本压榨不是什么好体验,社会上也存在很多黑暗面,但问题是,他所在的是一个国家,又不是真的是传说中的天堂,或者什么神话里的地上天国,能做到这种情况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只要有人在,总少不了利益争夺,人总要面对现实,毕竟这个世界是物质的,天龙人也的确存在,但其实,花国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保护他们这些普通人了。
不同意这一点的人完全可以去看看阿美莉卡街上游荡的丧尸,近距离感受一下生化危机的魅力。
还有西雅图冰雨夜的万圣节,那真是现实版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所以安洛平时抱怨虽抱怨,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心里很明白,对于世界上超过百分之七十的人来说,他的这种抱怨完全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躺平?
梅厄瑞塔说的确实不好听,但作为一个普通人,只有在花国才有资格躺平,到了阿美莉卡,得一天打三份工才能勉强维持温饱,还随时有可能因为意外沦落街头,成为流浪汉,就不要做躺平的美梦了,想什么好事呢。
他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呆呆地看着梅厄瑞塔,梅厄瑞塔以为安洛是因为解答不出这个疑问来,所以才这样,笑了一下,也不再多说了。
梅厄瑞塔并不觉得自己的推论有错误,因为地上天国的存在太不现实了,但如果加上可疑的金钱掠夺,以及隐藏在一切背后的不为人知的黑暗阴谋,一切就变得合理了起来,美好的假象其实不过是屠刀上涂抹的麻药,让人在被切开血肉时还浑然不觉。
就像他所在的这个世界,已经完全沦为了上古巫师的养蛊场,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却依然浑然不觉。
安洛将错就错,他当然不可能跟梅厄瑞塔细致的解释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更不会去纠正,说其实世界和国家是不同的,并不像这里一样,一整个世界都被上古巫师掌控着。
梅厄瑞塔实在太聪明,聪明的都有点吓人了。
他在对安洛生活的现代毫不了解,且安洛还很注意,尽量少透露内容的情况下,都能分析到这种地步,要是再透露一点信息,搞不好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因此,尽管将自己的日记照抄一遍这件事看起来像是没事找事,多此一举,但安洛还是这么做了。
他不能带任何梅厄瑞塔沾手过的东西离开。
哪怕梅厄瑞塔只是写了几行字,碰了碰,都不行。
安洛看着空白的页面上梅厄瑞塔画着的地图,一比一地照抄了下来,当然,画得没有梅厄瑞塔画得那么好看工整,但就地图的功能来看,已经足够了。
他又把首页的抽象画复刻了一下,只不过因为实在是太抽象了,没办法完整复刻,虽然有点遗憾,但只好就那样了。
安洛戴着手链出了门,原本心里还有点忐忑,但手链扣在左腕上,存在感分外鲜明,安洛相信梅厄瑞塔的能力,心跳慢慢平缓下来。
然而运气不好,居然和那个炮灰反派狭路相逢,安洛紧张地摸着左手手腕上的链子,竭力想要若无其事的路过,没想到被对方叫住了。
“你的傀儡不在你身边?”他的语气有点像在挑刺,但听着似乎没什么恶意,“我建议你再找几个,只有一个傀儡是远远不够的。”
安洛:“……嗯?嗯,好,我知道了。”
炮灰反派扬了扬下巴:“知道就好,中层和底层不同了,可别死了。”
然后他就带着他的跟班们浩浩荡荡地走了,巫师袍在身后鼓荡着。
安洛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在心底给他们配上了“乱世巨星”的bgm。
他看了看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红宝石手链。
厉害啊!
确定手链真的有效,在中层即便遇到那些一同升上来的老资历学徒也不会有事后,安洛彻底放松了下来。
中层的大部分构造和底层相差无几,只是多了一个可以发布任务的地方,比如说有个中级学徒想要荆棘兽身上的刺,但又不想自己去找,就可以发布任务,标明报酬,请别人来完成。
这任务也分两种,一种是面向中级学徒的,这种其实更类似委托。一种是将任务发布到底层去,让低级学徒来完成。第二种任务的发布金额更高,但整体下来还是赚的。
总而言之,成为了中级学徒,就不再是食物链的最底层了。
安洛四处逛了逛,回宿舍的时候,推开门,发现梅厄瑞塔已经坐在桌前了,一听见门被推开,就回头来看他。
与此同时,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安洛吓了一跳,再一看,发现梅厄瑞塔转过来的脸格外苍白,白惨惨的脸仿佛刮了腻子的墙,没有半点血色,那双嘴唇却很红,带着病态的鲜艳。
“梅厄瑞塔,你怎么了?”
安洛赶紧锁上门,快步走到梅厄瑞塔身边,焦急地问。
越靠近梅厄瑞塔,这股血腥味就越重,显然他受了很重的伤,但他的脊背挺直,举手投足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如果不是那浓厚的血腥味和他惨白的脸,安洛根本看不出他受伤了。
“没事。”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嗓音没有什么波澜,里面没有压抑的痛苦。
“你受伤了。”安洛直接指了出来:“血腥味好重,你一定伤得很厉害。”
梅厄瑞塔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看安洛,又低下头,不说话,以一种略带消极的态度抵抗着,或者也可以算是默认了。
他的手也很凉,摸上去简直像冰凉的石雕。
安洛声音放低了,小声地问:“很疼吧?”
梅厄瑞塔不说话,沉默了良久,安洛本以为这一句话也得不到回答,但梅厄瑞塔终究还是应了,很轻的一声,水滴落入水中一样,倏忽就不见了。
安洛站着看他,从上往下打量,他感觉梅厄瑞塔特别的脆弱,他摸了摸梅厄瑞塔的脸,又摸了摸梅厄瑞塔的额头,有点烫,应该是发烧了。
“伤口处理好了吗?”他问。
“嗯。”梅厄瑞塔回答,语气依旧是平静的,仿佛这伤口是在其他人身上:“不会有感染的风险,以我现在的体质,大约一星期就能恢复。”
安洛知道这是真的,巫师学徒和普通人的差别有很多方面,身体素质就是一项,因为通过冥想而得来的魔力会不断的改造身体,让身体素质更强,伤口恢复得更快。
他正想说些什么,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梅厄瑞塔在受伤虚弱的时候最讨厌别人靠近,之前安洛一着急,就把这个设定给忘了,现在突然想起来,心里一刺,他立刻松开梅厄瑞塔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你回来是拿东西的吗?”安洛想了想:“你等一等,我准备一点半成品的食物,让你带到地底实验室里去。”
地底实验室算是梅厄瑞塔的安全屋,他养伤的最好去处。
安洛又道:“或者你想买什么东西吗?给我列个单子,我去帮你买。”
“对了,你喝了治愈药剂吗?我去给你买一点。”
梅厄瑞塔的左手原本轻轻搭在扶手上,听了安洛的话后,瞬间握紧了,他一双灰绿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安洛,然后又缓缓闭上了,再度睁开的时候,他平静地说:“我不去地底实验室。”
“治愈药剂……也不行,药力和我的伤有冲突。”
安洛吃了一惊,皱起眉头:“不行吗……?”
“嗯。”
梅厄瑞塔握住安洛的手,稍微使力,重新将安洛拉了回来,安洛有点紧张,既是紧张于梅厄瑞塔的现在的状态,也是紧张梅厄瑞塔是否会因为他出现在这里而感到厌恶。
他的手被梅厄瑞塔的手握住,圈得紧紧的,梅厄瑞塔的手凉的吓人,配上他惨白阴冷的面庞,猩红的薄唇,活像一只吸血鬼。
梅厄瑞塔将安洛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他垂着眼睛,从高处往下看,只能看到他长而直的睫毛,深深的眼窝。
梅厄瑞塔的脸带着烫意,他闭上眼睛,微微歪了歪头,将更多的重量倾斜到安洛的手上,安洛的手心手背现在是冰火两重天,手心是烫的,手背却是凉的。
心里原本的忐忑和紧张消失了,安洛主动上前了一步,靠得更近,他没有问更多,“你去床上躺着吧,你有点发烧了。”
梅厄瑞塔没说话,他受伤后比以往更沉默些,但他驯顺地站了起来,跟着安洛走到床边,安洛帮他解开巫师袍的扣子,脱了鞋,让他躺在床上。
然后他拉来椅子,接了一盆水,将毛巾放在水里浸透,拧干后给梅厄瑞塔擦脸,然后再贴在梅厄瑞塔的额头上,实施物理降温。
其实巫师学徒的身体素质好得很,不用做这些也没什么关系,挨几天也能好,但安洛觉得这样能让梅厄瑞塔好受一点。
他隔一会就重新给毛巾浸水,重复这种动作,“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梅厄瑞塔躺在床上,微微侧着头,灰绿色的眼睛一直看着安洛,“嗯。”
屋子里沉默着,只有隔一段时间出现一次的水声。
又过了一会,梅厄瑞塔低低地开口了:“我不是故意忽视你。”
他平静地道:“以前我受伤或者生病的时候不能发出声音,如果因为疼痛发出声音,会吵到同屋子其他奴仆,他们会把我扔出去,所以我习惯了保持安静,我只是一时改不过习惯,你别生气。”
安洛:“……”
半夜睡醒坐起来扇自己两耳光,我真该死啊!
他不安起来,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涌上心头,“……对不起。”
原本心里盘旋着的,可以解释梅厄瑞塔糟糕童年的缘由现在都变得很苍白,这是安洛第二次发现自己对梅厄瑞塔造成了多大的创伤。
梅厄瑞塔平静地应了一声,他笑了一下,声音或许因为低烧的缘故,开始变得有些哑了:
“我早就说过,没什么可对不起的,有舍必有得,如果没有过去的经历,现在我恐怕也没办法这么游刃有余。”
他闭上了眼睛,握住安洛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喃喃地道:“而且你还给我安排了那么辉煌的未来,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世界上受苦的人多着,有谁能有我会有的成就?”
梅厄瑞塔越是这样说,安洛越是觉得愧疚,梅厄瑞塔的低烧退了,天色昏黄,已经是傍晚了,安洛小心地抽开自己的手,本来想不惊动梅厄瑞塔,但梅厄瑞塔猛地睁开眼睛,然后才慢慢地垂下睫毛。
“我去给你煮点汤。”安洛说:“你继续躺着吧,或者睡一会。”
梅厄瑞塔低声应了,安洛走开去准备晚饭,他有很多预备的半成品食物,但都腌得咸辣辣的,十分重口味,现在不太合适。
他煮了一锅清淡的肉汤,没放太多调料,只是放了肉和菜,说是汤,但其实更有点像粥,料多汤少,他盖上锅盖,让汤慢慢的沸腾,咕嘟咕嘟地响,肉汤的香味飘散开来,等汤好了,他盛了一碗,把碗浸在冷水里,等温度变得可以入口后,端过去给了梅厄瑞塔。
梅厄瑞塔已经坐了起来,他穿着白衬衫靠在床头,黑色的半长发垂下来,样子和平时差别很大。
他没有看书,灰绿色的双眸跟着安洛走,睁的比平时更大一点,安洛把汤碗和勺子给他,他有点不知所措,迟疑了好一会才伸手来接。
等他喝完了一碗汤,安洛把碗勺拿走,问他:“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梅厄瑞塔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头垂下去,又抬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安洛,然后又往一边撇开脸去,但半分钟不到,又很快地转了回来。
距离睡觉的时间还早,安洛给他拿了本书来看,梅厄瑞塔看的不怎么专心,半心半意的,总是反复翻页,有时候看了四五页,发现没有印象,又往前翻,书页在他手里哗啦啦地响,像被风吹过的树叶。
确定梅厄瑞塔烧退了,安洛也拿起自己的小说来看,这一次比较新鲜,他坐在桌前,梅厄瑞塔坐在床上,以往都是倒过来的。
桌上放着梅厄瑞塔摊开的笔记本,上面的内容安洛依旧看不懂,一大片一大片流利漂亮的字迹像云朵一样铺开,安洛读了一页,发现梅厄瑞塔也沾染上了一些巫术书里的毛病——句子很长很长,标点不多。
他把梅厄瑞塔的笔记本推开一点,放上自己的小说,梅厄瑞塔找书真有一手,安洛接着昨天的继续往下看,很快看入迷了。
梅厄瑞塔靠在床头,书在被子上摊开着,他没看书,眼睛盯着安洛的背影,安洛看书时的翻页,一点小动作,偶尔记点笔记,他身躯晃动,影子跟着在墙上摇晃,梅厄瑞塔不愿意漏掉任何一个小细节,他看了好一会,但只觉得过去了差不多几分钟,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突然变暗了,原来是安洛吹熄了书桌上的蜡烛,准备回来睡觉了。
他有点大气不敢出,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冒充了谁的身份,安洛从他身上跨过去,小心的没有碰到他,在被窝里躺下了。
“你还不睡吗?”
梅厄瑞塔听见自己回了一个拟声词,然后安洛睡意朦胧地道:“好吧,你还有伤,早点睡吧。”
安洛打了个哈欠,往墙边靠了靠,很快睡着了。
梅厄瑞塔僵僵地坐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被子上摊开的书,一个晚上过去了,他没有看完一页。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也躺下了,心里还怀疑着自己冒充了某人的身份,但又有一种反常的亢奋,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这痛意仿佛带着点别样的意味,他转过头去看安洛,安洛已经睡着了,安静地闭着眼,轻缓地呼吸着,碎发散在枕头上。
梅厄瑞塔盯着看了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些混混沌沌的怪梦,醒来后他记不清都做了什么梦,时间早得很,天还没完全亮,空气里带着凉意,梅厄瑞塔起身下了床,他的恢复力很好,现在伤口已经不怎么碍事了,只要注意不崩裂开就行。
他换了衣服去洗漱,冰凉的水珠在他手上冲刷着,湿润的,带着凉意,从浴室里出来,梅厄瑞塔浑身都冷森森的,带着水汽,他用同样冰凉湿润的手抚摸自己的额头,然后他微微地笑了,在椅子上坐下,摊开书来看。
书上的字句带着学术的理智和冷漠,梅厄瑞塔盯着书页,那一串一串文字逐渐晃动起来,他眼睛盯着书,脑子里在做梦,一些轻飘飘,暖融融的梦,清晨的空气阴阴地落在他肩上,他托着下巴,笑了起来。
安洛一觉睡醒,发现梅厄瑞塔已经坐在书桌前了,心里佩服。
平时他都要多赖一会床,但今天他有点担心梅厄瑞塔身上的伤,很快地爬了起来,换好衣服。
然后,靠近了一点之后,他看见梅厄瑞塔巫师袍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湿痕,就连袖口也是,摸上去潮湿而冰凉。
安洛眼皮狂跳,梅厄瑞塔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仍然是一派平静,但他的脸颊烧着病态的红,声音也哑,安洛呆住了,一摸脸颊和额头,我去,烫的吓人!
梅厄瑞塔仍旧很平静:“早上好。”
安洛简直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好什么好!不好!”
安洛火急火燎地抢走他的书,“把湿衣服换了!”
梅厄瑞塔看起来有点茫然,但仍旧站起来去换衣服了,他从浴室里出来,手凉的吓人,脸和额头却烧得火一样滚烫。
真是服了!
昨天好不容易把梅厄瑞塔照顾得有点好了,今天早上一醒,发现进度不仅没往前,反而退退退,退成了负数。
比昨天还糟糕!
他难得强硬地把梅厄瑞塔押送到床上去,梅厄瑞塔象征性的抵抗了几下,随后就照做了,他在床上躺下,脸颊和嘴唇都红的像血一样,热气腾腾的,他躺在床上,灰绿色的眼睛却很亮,眨也不眨地盯着安洛。
安洛:“……”
唉,真是活祖宗!
你们搞学术的都这样吗?
第62章 他没有再留下去的理由
“你以前也是这样吗?”
安洛皱着眉问。
梅厄瑞塔躺在了床上, 但看上去没有睡意,一双灰绿色的眸子很亮,苍白的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 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 又令人有点不安的样子。
好看依旧是好看的, 但总带着点鬼气, 尤其是那猩红的一双唇,像是吸饱了人血。
“总会好的。”梅厄瑞塔声音低哑, 回答避重就轻。
安洛:“……”
他不知道巫师世界有没有发烧烧傻这一说,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别让梅厄瑞塔继续这样下去了:“有什么办法可以快点治好病吗?你有没有退烧药?或者类似的药剂, 跟你的伤不冲突的?”
梅厄瑞塔:“没有,我的伤和所有的巫术药剂都有冲突。”
安洛皱着眉看他,正好和他的视线对上了,梅厄瑞塔现在的样子像一张色调艳丽,但内容诡异的画,他对安洛笑了笑,嘴唇的边缘显得特别的锐利, 安洛突然怀疑,如果伸手去摸一摸,会不会被刺伤?
晃了晃脑袋,把这种古怪的念头晃走。
“你在这里等着。”安洛说:“我要去洗漱, 然后出门一下, 很快回来。”
毕竟站在原地干瞪眼没有任何用处,安洛进了浴室,很快甩着湿淋淋的手走了出来,被细细的银链串起的红宝石在他手腕上颤抖着, 也往下滴着水。
那小小的红色折射出一点透亮的光,映在了梅厄瑞塔灰绿色的眼睛里。
红宝石手链其实只有防护作用,并没有其他方面的影响,梅厄瑞塔编了一个谎话,安洛相信了。
那灼灼的红色像一个警示灯,只有梅厄瑞塔能看懂的警示灯。
这警示灯嵌在安洛的手上,随着他的行动闪闪烁烁,折射出一道又一道的光。红宝石不会发光,只有当你想靠近的时候,它折射的光芒会刺到你眼睛里去。
梅厄瑞塔精神上的亢奋渐渐消失了,他有些昏沉,眼睛半睁半闭,再睁开时,安洛已经不见了,只有门被关上的响声还在宿舍里回荡,回荡。
安洛准备出门买点东西,梅厄瑞塔说他的伤没办法用治愈药剂,安洛也没办法,只好打算出门买点蜂蜜。
他依稀记得姜汤可以治发烧,具体可不可行已经忘了,他收集的调味料魔植里就味道类似姜的,只是这样干煮有点太辣,但在这个地方,又搞不到红糖,就想着用蜂蜜来代替一下。
不知道有没有用,就算没有红糖的效力,起码也能调味一下。
购买这种和巫术无关的物品最好找负责采买的巫师学徒,中层负责采买的巫师学徒叫做亚历山大,也是一个非常大众的名字。
“你是新升上来的?”听了安洛的要求后,他在自己的众多空间巫具里翻找起来,“很少见你出来呀。”
他知道安洛,毕竟安洛的傀儡得到了这一次学徒考试的第一名,消息都传遍了。
中级学徒们并不讨厌安洛,基本上持有一种较为漠视的态度,不像以往那样想要设点陷阱和阴谋暗害一下,虽然对那个叫做梅厄瑞塔的傀儡有点反感,毕竟梅厄瑞塔以压倒式的成绩成了第一名,但既然他已经是傀儡了,也就无所谓了。
亚历山大原本也是这样,等到他见到了安洛后,他就觉得安洛很合他的眼缘。
“嗯。”安洛点点头:“没错,我是这一次学徒考试升上来的。”
亚历山大笑了一下,他拿出了一罐蜂蜜,还有一罐果酱,“既然是新人,我就多送你一瓶果酱吧。”
蜂蜜和果酱都被装在玻璃瓶里,一个暗黄,一个鲜红,立在桌上像两瓶颜料。
“谢谢。”
安洛笑了笑,拿出钱来付账,亚历山大觉得看安洛很顺眼,就又推了一瓶蓝色的果酱过来。
反正从贵族那里要来的,也没花一分钱,免费给安洛他也不亏。
安洛不知道是手链的作用,还是梅厄瑞塔口中那个“造物主的权威”,但他没有多想,急匆匆地赶回了学徒宿舍。
很好,推开门后,安洛发现梅厄瑞塔还躺在床上,他松了口气,就怕这位活爹又跳起来干点不适合病人干的事。
安洛烧水,准备煮“姜”汤,他切了很多片那种类似姜的魔植,将它们倒进锅里,煮了一会之后又倒蜂蜜进去,搅拌了一会,他用勺子舀起来尝了一口,感觉味道还行。
他盛了一碗,放到凉水里浸着,等温度适宜了,端过去给梅厄瑞塔喝。
安洛做这一切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保姆。
安洛:“……”
但保姆就保姆吧,也没办法。
梅厄瑞塔坐起来,仰头把一整碗姜汤喝了,安洛能看到他线条明显的下颌,以及上下滚动的喉结。
喝完姜汤后,梅厄瑞塔额头上出了点汗,安洛不知道这算不算起了作用。
“你躺下去睡吧。”安洛说。
梅厄瑞塔躺下了,但他说:“睡不着。”
安洛:“你想看书?但现在你最好盖着被子,烧退得快……这样吧!”
安洛想到了个主意:“我给你念,你就躺着吧,怎么样?”
梅厄瑞塔看了他一会,灰绿色的双眸像两颗躺在水底的宝石,他眨了眨眼:“好。”
安洛找来他看的那一本巫术书,翻开对应的页码,照着读下去:“……因此,截然相反的元素既可以互相抵消,也可以通过精心控制让它们暂时融合在一起,等到适当的时候,通过它们相互抵抗的力,对外界造成强大的冲击……”
读归读,里面的意思他基本上不怎么了解,主打一个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他翻页的时候,会抽空看一眼梅厄瑞塔,发现梅厄瑞塔怔怔地看着这边,以为梅厄瑞塔陷入了对知识的思考,虽然自己念得一头雾水,但也还是坚持念了下去。
但其实梅厄瑞塔根本不知道安洛都念了些什么,他只是听着安洛的声音,就那么听着,一边听,一边看着安洛。
安洛嘴唇的张合,口型的变化,翻书的动作,手指搭在书页上的样子,他都看得很入神,像是在观察重要的实验。
安洛有时念得口干了,就会伸出舌头舔一舔嘴唇,舌尖是小小的三角形,带点暗色的粉,湿润润的,像是颤巍巍的肉冻,果冻,一切胶质的美食,似乎空气中也散发着香气。
梅厄瑞塔看着,等着,守株待兔,他吃不到,然而可以等在餐馆外,闻一闻玻璃窗内那若有似无的香气。
安洛完全不知道梅厄瑞塔的心思,他念着念着,忽然听到梅厄瑞塔说:“好了,就到这里吧。”
他停下了,看了看梅厄瑞塔,梅厄瑞塔垂着眼睛,睫毛盖住了他的两颗眼瞳,深深的眼窝遮出一片阴影,一缕黑色的碎发散散地落在他苍白的额头上,像是宣纸上的一道墨痕,给他添了一点水墨画特有的幽静。
梅厄瑞塔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像是要睡了,安洛收起书,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安洛本来打算不睡午觉了,免得打扰到梅厄瑞塔,但梅厄瑞塔说他不介意,“睡吧,我还要靠你呢,要是你太困了没精神,那我怎么办呢?”
一天不睡午觉森*晚*整*理不会没精神,但安洛还是爬上床睡了,他跨过梅厄瑞塔,躺到自己的被窝里,侧着头看,这种体验有点新奇,之前梅厄瑞塔睡得晚,起得早,两人虽然说同睡一张床,但就安洛自己的感觉,好像跟他之前独自睡一张床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现在,他真切的察觉到了区别所在。
怎么说呢,有点怪怪的。
不过他已经养成了规律的生物钟,所以还好,困意上涌,很快就睡着了。
梅厄瑞塔没睡,他躺在床上,烧已经退了,大脑不再昏昏胀胀,思路重新变得清晰,曾经因为满足而蛰伏在泥土里的种子又开始不安分了,根须已经在土壤中蔓延,只是还没有破土而出,发出新芽。
他感觉不满足,想要更多,但他还能要什么?
梅厄瑞塔不知道,只是心里在焦躁着。
不到一个星期,梅厄瑞塔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安洛感觉他更忙碌了,每天早出晚归,安洛心里也有某种预感,他检查了一遍自己准备好的东西,经过他坚持不懈的充电,那张写着“补魔”的字条已经有了很多魔力,离开时应该够用了。
他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确认完毕后,就开始思考该怎么给梅厄瑞塔留一封离别信。
亲手写肯定是不行的,安洛想了想,脑子里冒出看过的一些电影桥段,于是有了主意。
他找来一本内容一般的骑士小说,然后用剪刀一块一块的剪下需要用到的词汇,逐一贴到信纸上,这是一件比较麻烦的工作,耗时也长,不过现在梅厄瑞塔外出的时间很长,安洛有充足的时间,从从容容地来干这件事。
安洛有意地销毁和自己有关的东西,不过他之前也有意不多留痕迹,所以整体来说很容易,之前梅厄瑞塔帮他剪了头发,那些碎发也都消失在火里了,但安洛担心梅厄瑞塔那里还有他的头发和血液,保险起见,又写了一张【无痕】,这个字条起到的效果有点像浏览器的无痕浏览,可以掩盖他的踪迹。
虽然要耗费很多魔力,但保险起见,还是值得的。
双重保险。
毕竟这是梅厄瑞塔,安洛就是再谨慎也不为过。
接下来一片风平浪静,一切都是平静的,就像结了冰的湖面,只有安洛察觉到了湖面下水流的汹涌,他偶尔问一句,梅厄瑞塔微笑地看过来,点了点头,回答道:“很快了。”
的确很快,生了一场病,对梅厄瑞塔来说倒是因祸得福,更多的知识从黑暗的墙壁里倾泻出来,那些知识像一条条活鱼,从水里跳了上来,梅厄瑞塔知道,这是“旅客”给自己下的保险。
随着知识的涌入,得到这座巫师塔已经算得上是一件十拿九稳的事情了,然而梅厄瑞塔还是小心翼翼,他一点一点的准备,那具巫师的干尸已经变成了许多瓶瓶罐罐的材料。
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寂静地躺在玻璃罐里,和许多材料混合在一起。
巫师塔的内部是阴暗的,石壁上有时候还会渗出潮湿的水珠,这是一座劣质的巫师塔,但对于目前的他来说,算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战利品,足以用来供养他的睡美人。
自从那次病后,梅厄瑞塔心里就有了一种渺茫的渴望,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只是想要索取更多,他想要从安洛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然而他不知道该怎么得到,他已经把路走到了尽头,无法再前进了。
梅厄瑞塔不满足,他想要更多。
有时候梦里会滑过安洛白皙的皮肤,安洛像一尊贵族们藏在卧室里的,不能被人发现的象牙人像,只能在深夜时,伴着摇晃的烛火,独自把玩。润泽的白皮肤,柔和的弧线,梅厄瑞塔伸手触摸,触手却不是冰冷的,坚硬的,而是温暖的,带着点柔软的肉感。
他顺着温暖柔和的曲线抚摸上去,然后看到了安洛惊慌失措的脸,漂亮的象牙人像活了过来,试图挣脱,然而梅厄瑞塔一手就按住了他。
梅厄瑞塔想要撕开安洛的皮肉,吮吸他的血液,安洛的世界里,不是有个创世神话叫盘古开天地吗?创世神盘古的血液最终成了大地上纵横交错的河流,娟娟不断的水源滋养着那个世界的生灵。想必安洛的血液一定也甘美无比。
无助的造物主抵抗着,梅厄瑞塔被扇了一耳光,稍微带点辣辣的痛意,他侧过脸去对安洛微笑,他笑着逼近了,舔舐掉安洛脸上的泪,耳边是哽咽的喘息,梅厄瑞塔在安洛的肩上咬了一口,轻轻的,没有见血,只是留下一圈牙印。
最后,他将象牙雕像一般的造物主搂在怀里,抚摸着,从指尖到手臂,再从手臂到肩膀,白皙温热的皮肉在他苍白的掌心下微微颤动着。梅厄瑞塔闭上眼睛,再一睁眼,是灰黑色的,石质的天花板,梦里的一切如同云烟散去,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惘然。
他不知道他如此病态,恶劣,清晨的空气凉阴阴的进入他的肺腔,均匀悠长的呼吸从一侧传来,梅厄瑞塔看着一旁还没醒的安洛,迅速地做了一个决定。
造物主总会引来太多谄媚的目光,梅厄瑞塔深知,如果他强硬的要求安洛,只会适得其反,然而他又不能把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安洛以外的人全杀了。
睡美人的故事适时的出现在他的脑海,美丽的公主陷入沉睡,安静的躺在古堡里柔软的床上,垂下的幔帐一层一层,没有外力唤醒,睡美人就会永远沉睡下去。
梅厄瑞塔现在还不够强,没有曾经“旅客”时的自己那样能够主宰一切的力量,他还是太孱弱了,不足以独占造物主,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安洛像个睡美人一样睡去,在层层叠叠的幔帐下,在丝绸和软枕间,闭着眼睛,均匀的,绵长的呼吸,静静的睡去。
等到梅厄瑞塔取回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再一层一层掀开幔帐,让安洛醒过来。
这时候,已经没有人能够成为他的对手,他自然可以更加肆无忌惮。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苍白的,粗糙的掌心,修长的五指,仿佛蜘蛛的附肢。
于是梅厄瑞塔下了床,他要尽快得到这座巫师塔。
时间临近月底了,梅厄瑞塔也没有带安洛去做任务,安洛问起来,梅厄瑞塔看了看他,灰绿色的眸子里闪着奇异的光,仿佛连他眼睛的颜色也变了。
他道:“不用担心。”
于是安洛立刻明白了。
就是这个月了。
正好,他也准备的差不多了,第一次完全准备之后,发现事情还没发生,就不得不开始准备第二遍,第三遍。安洛想起他高考的时候,那时候也是,该背诵的知识点都已经背好,但考试一天没来,他就得继续重复背诵已经烂熟的知识点。
这种情况其实挺磨人的,到了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不止是安洛,班上的大部分同学也一样,过于紧张,但紧张得很难受,希望明天就是高考,给大家一个痛快。
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在巫师塔突然整个开始震动的时候,安洛没有慌。
中层大厅内的中级学徒们都有些惊慌失措,人群沸腾起来,他们在巫师塔里待久了,潜意识觉得这是一片永久稳固的大陆,现在安全屋被打碎,便都像无头苍蝇一样茫然起来。
安洛逆着人群,朝自己的宿舍走去,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走廊上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急促的回荡,他用钥匙开了门,再关门,这一次没有锁。
奇怪的是,随着关门那“砰”的一声,安洛的紧张和忐忑就渐渐消失了,逐渐变得镇定下来。
他现在的状态有点像是曾经高考时那样。
走进考场前,进行最后一场早读的时候,他也紧张,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紧张感在教室门口监考老师用金属检测仪检测的时候达到顶峰,然而一进教室,顺着桌子左上角贴着的序号和名字寻找自己的座位时,他的紧张感便逐渐消退,等到在位置上坐下,他就平静了下来。
安洛早就在心里排练过许多次,他的指尖不再颤抖,有条不紊地按照心里的清单逐一完成,日记本丢进火里烧了,书页在火里卷曲,发黑,闪出短暂的亮红,然后变成灰烬,安洛用火钳拨弄了几下,确定它们彻底烧成了灰。
他看着那堆灰,想了想,还是把它们收了起来。
还是带到外面去,扔进河里才妥当。
然后是清除所有他的物品,地面晃动,安洛却站的很稳,他从记忆里挖掘出了乘公交车的经验。
很快,清单被打上了很多勾,该做的都做了,安洛拿出他拼拼凑凑出的离别信,找了桌上一本书压在上面,以免因为震动掉到某个角落里去。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拿出了他藏着的,写着中文字符的字条。
安洛已经很长没有在梅厄瑞塔面前提到中文字符了,偶尔提起,也是略显无奈的表示,需要耗费的魔力实在太多,根本用不起。
梅厄瑞塔并没有察觉到异样,毕竟安洛也没说假话。
现在,这些写着中文的字条重新出现在眼前,安洛看着它们,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在这个宿舍居住的时间不久,但也留下了许多回忆,他翻开桌上的书页,看了看梅厄瑞塔的笔迹,还是那么锋锐的漂亮,安洛笑了笑,有点舍不得。
他真的很喜欢梅厄瑞塔,梅厄瑞塔是他的主角,但喜欢归喜欢,现在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了。
正如毕业了要离开校园,他没有再留下去的理由。
他仔细地想了想,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行为,查缺补漏,觉得这就是他目前能做到的妥当的了。
能做的都做了。
巫师塔还在震动,安洛坐在床边,安静地等待着,有点像高考时英语考试快要结束,而他已经完成并检查了一遍答题卡,就等铃声响起。
终于,巫师塔灰黑色的石壁上浮现出了许多亮着光的繁复纹路,闪了几下,又消失了,灰黑色的石壁重新沉默下来。
这是巫师塔所有权的变更引发的情况,安洛站起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该走了。
临走前,他最后环顾了一下四周。
“再见。”他对着空气说。
梅厄瑞塔站在顶层,脚下是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没有丝毫声音。
拥有巫师塔的老巫师移植了一个四维生物的器官,浑身上下都是眼睛,格外怕光,因此顶楼原本应该采光最好,却始终阴沉沉的,弥漫着陈腐的空气。
老巫师已经死了,他沉沉地倒在地上,地毯厚重,只发出闷闷的声响,像是一袋土豆砸在地上,兜帽滑落了下来,露出老巫师狰狞的正脸。
一张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眼睛,这眼睛挤挤挨挨,仿佛密密麻麻的脓包,一个挤压着一个,除了脸,脖子上也都是。
梅厄瑞塔想起安洛的话:“他的身体里也都是密密麻麻的眼睛。”
“真难看。”他垂着眼眸,瞧着老巫师的尸体。
之前梅厄瑞塔就不打算选择这种移植四维生物器官的进化路线,只不过那时他拒绝的原因是因为极大的不确定性。
进入翘曲点的时间很短暂,要在那个时间迅速杀死一只四维生物,并且切割下一件器官来移植,具有非常大的不确定性,无法得知自己捕捉的是什么生物,它的弱点是什么。
以及,一旦选择了移植四维生物的器官,那么未来的上限就会直接被锁死。
林林总总,都偏向实用性,较少考虑外貌的因素。
但现在,梅厄瑞塔拒绝这种进化路线的原因又多了一条。
他看着老巫师狰狞可怖,恍如怪物般的尸体,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
“真难看。”
第63章 为什么你要走?
老巫师死了, 但他尸体的变化是快速而有点骇人的。
他移植了那只四维生物的器官,身体便受到那个器官影响,逐渐往那只四维生物转化。
高维对低维是有绝对压制的, 哪怕只是眼睛, 都能立刻侵蚀了巫师的整个身体。
这样做当然有好处, 身体的改变引动了他灵魂的变化, 让他的灵魂变得更加强大,凝实, 从而能从巫师学徒蜕变为巫师。
然而看似强大的老巫师,只要遇到和他移植器官的那只四维生物的天敌的器官,就立刻受到了压制, 被梅厄瑞塔杀死了。
梅厄瑞塔并不知道四维世界的全貌是什么样的,更不知道四维世界的生物是什么样的。
根据安洛的理论,一维世界中只有一条直线,二维世界中则有两条方向不同的直线可以相互垂直,三维世界则有三条方向不同的直线可以相互垂直,四维世界则有四条方向不同的直线可以相互垂直。
拿一个立方体来看,立方体拥有长宽高三条方向不同的直线, 它们能够相互垂直,梅厄瑞塔很难想象出一条和它们互相垂直,但方向和它们又不同的直线。
梅厄瑞塔知道,这是他的感官起到的限制, 作为一个三维世界中的生物, 他无法感知到四维世界。
他低头看向老巫师的尸体,原本密密麻麻如同脓包的眼睛逐渐萎缩了,连带着拉扯着周围的皮肉也跟着萎缩,老巫师的尸体上像是诞生了许多漩涡, 不断将皮肉往内吸取,每一个眼睛都是一个小漩涡,大眼睛是大漩涡,小眼睛是小漩涡。
靠得近的漩涡互相融合,形成一个更大的漩涡,源源不断地吸取周围的皮肉,就像老巫师内部有一只手,不断地拉扯一样。
忽然间,老巫师尸体的表面被扯碎了,露出鲜红的内腔,果然如安洛所说,也满是眼球,这些内腔的眼球表面覆盖着一层血膜,也逐渐成了一个一个漩涡,向外吸取起来。
内外漩涡一起吸取,产生了一种梅厄瑞塔无法理解的现象,老巫师的尸体不断萎缩,越变越小,缺失的部分不知道到何处去了,转变的过程中伴随着濡湿的水声,,骨头被挤压碎裂的声音,以及皮肉撕裂的,轻轻的响声。
终于,一切归于寂静,漆黑的巫师袍里,只留下了一颗眼球。
但这是一颗畸形的眼球,梅厄瑞塔戴上手套,将它捡了起来,放到玻璃瓶里查看。
眼球整体来说算是一个球体,但它的表面有着无数颗细小瘤子一般的凸起,每一个凸起都是一只眼睛,这眼球还是活的,无数细小的,裂成两半的瞳孔会随着你的移动而上下左右转动。
总的来说,是非常掉san的场面。
但梅厄瑞塔却没有任何心理波动,无比平静地观察了整个转变的过程。
他心里的平静不是无动于衷的平静,而是某种类似于见多识广的平静,仿佛他见过更多比这更诡异更无法理解的场面,所以对于这小小转变,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又是“旅客梅厄瑞塔”才有的感觉。
至于这颗眼球……
安洛曾拿三维物品降落到二维存在做了个类比。
一个球体,在三维世界中,人们可以观察到它的整体,知道这是一个球体,但如果这个球体进入到二维世界,被二维世界的人们观察到,那么二维世界的人只能看到这个球体的二维切面,也就是一个圆。
球体的各个切面的大小并不相同,如果它产生运动,那么二维世界的人就会观察到一个奇异的现象,即一个圆忽然变大,忽然变小,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
这颗眼球应该也是一个四维物品投射到三维世界的一个切面。
梅厄瑞塔凝神观察了它很长一段时间,但它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应该是被巫师以某种手段遏制了运动,因此呈现出一种静止的状态。
老巫师死了,巫师塔成了无主之物,很容易的就得到了巫师塔的控制权,控制权交替,整座巫师塔轰隆隆地震动起来,梅厄瑞塔此前从未控制过巫师塔,但初次尝试,却也十分得心应手。
控制巫师塔最重要的是灵魂,灵魂强度越高,控制起巫师塔便越容易,灵魂强度低的,无法控制高级的巫师塔。
梅厄瑞塔心里有个猜想,很快他的猜想便得到了验证,他的灵魂强度极强,控制这座低劣的巫师塔根本不需要耗费多少心神。
他原本就猜测自己其实是“旅客梅厄瑞塔”,现在通过控制巫师塔确认了他的灵魂强度,原本八九分的猜测就变成了十成十的确定。
梅厄瑞塔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学习并改造巫术的时候那么得心应手,耗费时间极其短暂,除了原本就学过,还可能因为他的灵魂强度大。
巫师学徒如何成为巫师?
一是要触碰到更高维度的知识,二是要拥有足够强大的灵魂。
除了知识储备还不够外,单从灵魂强度上看,梅厄瑞塔已经是一个巫师了。
巫师塔的震动渐渐止息,灰黑色的石壁上亮起了复杂繁复的符文,梅厄瑞塔将自己的灵魂气息输入到符文中,符文便消失了,重新隐没到灰黑色的石壁中。
与此同时,整座巫师塔也彻彻底底地归于梅厄瑞塔的控制之下。
梅厄瑞塔的灵魂气息经由符文的传递,已经浸染了整座巫师塔,现在,他只要愿意,便能够知道巫师塔内部的一切。
原来的老巫师不怎么监察巫师塔,他的灵魂太弱,操控起来并不得心应手,还要耗费大量精力,横竖整座巫师塔都属于他,那些巫师学徒闹不出什么乱子,他也就懒得多看。
所以梅厄瑞塔的实验没有被他发现。
换做是任何一个稍微强大一点的巫师,梅厄瑞塔根本无法像现在这样,暗地里悄悄的研究针对老巫师的东西。
看似很惊险,但梅厄瑞塔知道,这一切都是安洛的安排。
所以梅厄瑞塔永远也不会被老巫师发现。
这是作者对主角的偏爱。
老巫师这种无法完全操控巫师塔的情况对梅厄瑞塔来说并不存在,他的灵魂是“旅客梅厄瑞塔”的灵魂,操控起这座巫师塔并不耗费心力。
巫师塔的顶层暗蒙蒙的,提供照明的是许多巫术灯,灯光也是昏黄的,老巫师不修边幅,书架上,地上,也随意摞着一层又一层的书籍和卷轴,地毯厚实,有的地方却潮湿,踩上去有种黏腻的沼泽感。
他走进最中央的房间,这是巫师塔的核心,也是一间六边形的卧室,正中央放着一张漆黑的大床,房间并不大,显然老巫师只把这里当成一个睡觉的地方,天花板上,一盏巫术灯垂了下来,幽幽地散发着昏黄的暗光。
梅厄瑞塔心念一动,卧室的六个墙壁全都变成了厚实的灰色石壁,门消失不见,门内的人出不去,门外的人进不来。
灰色石壁触感粗糙,梅厄瑞塔倚着墙,唇角牵出一抹笑:
这不正是安置他的睡美人最合适的场所吗?
漆黑的四柱大床上,将会躺着他的造物主,白色的丝绸床品在灯下反射着柔和的光芒,安洛躺在软枕中,身体因为重量,微微的往下陷,像是躺在丝绒盒里的珠宝。
白色的丝绸睡衣是象牙人像上一层淡淡的纱,薄而透,被褥轻轻起伏,梅厄瑞塔想,安洛的头发会变长吗?是否会像长发公主的头发那样,在床上铺开,犹如黑色的缎子?
无论如何,只要墙一合,这里就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只有安洛和他,还有这昏黄的,并不明亮的光芒,这里的一切都像一副被嵌在画框里的,略有些褪色的画。
梅厄瑞塔闭上眼睛,他并没有喝酒,此刻却觉得有些微醺,一股飘然的感觉袭上心头,使他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他环顾四周,很快,他要将这里的一切都换成簇新的,等他将这幅画的背景处理完毕,画中的主角便可以登场了。
他不由得微笑起来。
睡美人的时间是暂停的,在这昏黄的画中,一切的时间的流逝都停住了,梅厄瑞塔想起那一闪一闪的,刺人眼眸的红宝石警示灯,很快它就亮不起来了,会在这黯淡的光线中永远的灰暗下去。
不再有任何顾虑之忧,梅厄瑞塔自可以从从容容的安排未来,不论他做什么,安洛都浑然不觉,像一个被珍藏在玻璃柜里的洋娃娃,梅厄瑞塔想做什么都可以,他是这洋娃娃唯一的所有者,没有任何人能够和他争抢。
等到梅厄瑞塔找回了记忆,重新拥有了曾经“旅客”时期的力量,他就会让安洛醒来,到那时,他的地位便稳固了,造物主会是他梦中的象牙人像,正如一只雏鸟,无论怎么扑腾翅膀,也逃不脱猎人的手心。
但他当然不会撕开这层面纱,毕竟,屠刀上的麻药可以让羔羊在被切开时浑然不觉,他们将拥有无尽的时间,在漫长的时间中,一切争端最终都会消弭于无形。
梅厄瑞塔感觉自己的指尖在颤抖,这是一种无可遏制的兴奋,他规划的未来是如此美好辉煌的蓝图,而且并不是空中楼阁,而是触手可及。
冰冷的石墙消失,梅厄瑞塔闭上眼睛,他的灵魂气息在整座塔身的符文中游走,所有的巫师学徒他都不想要,马上他就会将这些碍眼的存在全部打发走。
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梅厄瑞塔现在唯一想做的,是看看他亲爱的造物主,他亲爱的母亲。
忽然,一切都静止了,梅厄瑞塔嘴角边的笑意凝固了,他僵立在原地足足三秒,脸色“唰”的变得惨白,随后他再也没有了之前的从容,激发巫师塔的传送功能时整只右手都在颤抖。
梅厄瑞塔直接传送到了学徒宿舍,宿舍内空无一人,只有桌上那封信。
梅厄瑞塔并没有去看那封信,狠狠地伸出手,按在巫师塔的墙面上,输入了更多的灵魂气息,闭上眼睛,他感知到了巫师塔能量范围的所有存在,他在这过于庞大的信息中寻找目标,活物实在太多,惹人厌烦,梅厄瑞塔恨不得将他们统统杀死,但又害怕误伤,始终没有动手。
不会的。
他搜寻着巫师塔能量辐射范围内的存在,行动并不慌乱,反而快速,高效,然而他的心却不断往更深处沉去,一种隐约的不祥预感笼罩了他。
森林,没有,周围的村落,没有,索尔森城,也没有。
怎么会?这么短的时间,安洛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梅厄瑞塔一个趔趄,整个身体倒在了墙上,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他撑着墙站了起来,迅速从空间巫具里拿出安洛的发丝和一滴保存好的鲜血。
这是他在和安洛一起离开巫师塔,进行招收新人的任务后特意采集的,当时他的心里总有一层模模糊糊的怀疑,尽管他自己也觉得这种怀疑不过是自寻烦恼,无稽之谈,但谨慎的性格还是让他选择了提前防范。
谁能想到……
梅厄瑞塔闭了闭眼。
他并不精通诅咒和追踪的巫术,但粗浅的还是略知一二,一根黑色发丝飘起,被浓浓的蓝色巫力包围,梅厄瑞塔闭上眼睛感知,但仍旧是一片空茫。
找不到!
梅厄瑞塔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很快便尝到了鲜血的味道,带着腥气的铁锈味不但在他口腔里弥漫,似乎还化成了气味,弥散在空气中。梅厄瑞塔又尝试了一遍,依旧是空茫茫的,寻不到踪迹。
不要紧,不要紧,找不到只是因为他对诅咒和追踪的巫术不精通,这一点很快可以弥补。
梅厄瑞塔将巫师塔内部所有的有关诅咒和追踪的巫术书籍都汇拢了过来,各种书籍通过灰黑石砖上印刻着的符文传送了过来,在他身边堆成了厚厚的一摞,原本还算宽阔的宿舍一下子变得难以落脚。
梅厄瑞塔急切地抓起身边的一本书,草草翻阅,发现并不是他要找的,随手掷远了,被扔开的书籍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激起了一些细微的尘土。
一本又一本的书籍被扔开,动作之野蛮,根本不是任何一个巫师或者巫师学徒会做得出来的,巫师和巫师学徒一向尊重知识,梅厄瑞塔原本也是如此,但现在他实在顾不得了,在书堆中不断寻找他的目标物。
有时,当他找到一本合适的巫术书时,宿舍内部便会安静下来,只有书页被快速翻动的声音。
梅厄瑞塔就这么重复着找书,看书,扔书的循环,根本顾不上理会时间的流逝,当困意阻碍到他的精神时,他才和衣闭上眼睛睡一会。同样的,只有当饥饿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行动时,他才会随意拿出曾经储存着,却一直没有吃的黑面包,扔在冰冷的水里泡着,时间一到便捞起来吃,敷衍自己的胃。
冷冰冰的食物下腹,梅厄瑞塔有些恍然,他多久没有吃过这种粗糙,冰冷的东西了?
和安洛在一起的时候,食物总是热腾腾的,散发着香气,吃下后整个身体都感到惬意。
他眨了眨眼,快速压抑这不该有的多愁善感,重新将注意力投注在摊开的书页上。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梅厄瑞塔终于对诅咒和追踪的巫术有了更精深的了解,他双手撑着桌面,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尸体一般惨白,眼下一圈青黑,但那双灰绿色的瞳孔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仿佛是猎人正瞄准了猎物。
梅厄瑞塔定了定神,闭上眼睛,静静地站了一分钟,调整自己的状态。
终于,他重新睁开了眼睛,两只手重新变得稳定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滴血,指尖在空中一划,红色的血液分成了两半,梅厄瑞塔用小玻璃瓶收起一半,用另一半作为媒介,开始施展追踪巫术。
这次起作用了,梅厄瑞塔精神一振,两只眼睛犹如饥渴难耐的沙漠旅人死死地望着前方的绿洲,红色的线在空中前行,梅厄瑞塔的感知跟着它一路走。
他心中的期望越来越大,灵魂都有些哆嗦起来,然而他的不断上升的喜悦被狠狠地折断,因为这红色的线一出巫师塔便断掉了。
红线在末端停留在灰黑色的石墙内,根本无法延伸到外部。
短暂的茫然后,涌上心头的是无尽的恐惧和愤怒,恨意在心里涌动,心底的那颗种子迅速破土而出,长成一株扭曲的,滴着毒液的恶树,梅厄瑞塔跌坐在扶手椅上,垂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眉眼。
一切的尝试都失败了,梅厄瑞塔不得不将目光投向桌上放着的那封书信。
他此前一直不肯去看,只想等他找回安洛后,让安洛自己把那封信撕得粉碎,然而现在梅厄瑞塔失败了,他找不到安洛,便只能去看这封信。
梅厄瑞塔不看信的原因还有一个,一种近乎可笑的想法,仿佛只要不去看这封信,那么一切都还有可能恢复原状,一切都还在进行时,没有结束,一旦看了这封信,便昭示着他失败了,安洛的离开成为了既定事实,而他无计可施。
然而现在的确没有任何办法了。
梅厄瑞塔从椅子上起身,一步慢似一步地朝桌子走去,像是脚腕上被铁链锁着,如囚犯般拴着一颗实心的铁球。
信纸被压在一本书下,梅厄瑞塔低头看了看,唇边牵出一抹不带笑意的弧度,这张纸……或者说是临别信吧,连安洛的笔迹都没有,贴得密密麻麻的,全是从骑士小说上剪下的词汇。
好,真好,不愧是造物主,想得这么慎密,严丝合缝,竟然连一点错漏都没有。
【很抱歉,梅厄瑞塔,我不是故意想要不告而别的……】
【……我并不喜欢动荡的生活,我们注定要分道扬镳的……不用担心,我不会泄露任何有关你的秘密,我对你不会有威胁……】
【希望你可以站上世界之巅,拥有辉煌的成就。】
【祝你心想事成,平安快乐,我会想你的,再见。】
梅厄瑞塔的双眸紧盯着纸上的“字”,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半晌,最后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声中并没有带着一丝笑意,阴冷冷的,像是寒冬时节的穿堂风。
他又将安洛的临别信读了一遍,然而安洛没有在上面泄露任何有关他去向的信息,梅厄瑞塔反复地看这只有一页的临别信,看到后面,词与词在他眼前旋转起来,变得无比陌生,他凑近闻了闻,只有骑士小说纸页上的油墨味。
“心想事成森*晚*整*理?”
梅厄瑞塔重复了一遍信末的句子,每一个音节都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一股冷流袭遍了他的全身,他站了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比陌生,陌生到他短暂的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还没有完全放弃,过了一会,他朝门走去,开了门奔向红线最后出现的地方,巫师塔内部乱糟糟的,巫师学徒们由于之前巫师塔莫名其妙的震动,之后书籍的奇怪消失,都十分不安,预感到了不妙。
有些关系和根基的学徒们四处打听,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没有得到任何准确的消息,反而有许多谣言在人群中传播,梅厄瑞塔古怪的状态原本应该十分引人注目,但由于现在的特殊情况,没人多看一眼。
梅厄瑞塔根本不在意周围的那些巫师学徒,他在角落的灰黑色石壁上摸索着,输入灵魂气息,透过符文感知,试图找到一点线索,什么样的线索都行,他不挑剔。
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安洛考虑得太周到了,梅厄瑞塔抓不到他的尾巴。
安洛什么都没留下,梅厄瑞塔给他的东西,他一样也没有带走!
又过了将近半个月,梅厄瑞塔的一切努力都宣告失败,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短短十几天,他看起来已经从坟墓中的死尸变成了幽灵。
梅厄瑞塔的心中充满了恨意,他恨安洛为什么要离开他,原先的一切都被撕裂,那些看似美好的回忆都爬上了斑斑的霉菌。
为什么你要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确定以他现在的能力无法找到安洛的踪迹后,梅厄瑞塔想,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还太弱小了,如果我再强一点,如果我能够像“旅客梅厄瑞塔”一样强,无论安洛跑到哪里,他都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他。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他实力不足。
梅厄瑞塔再度看了看安洛留下的那封临别信:
【希望你可以站上世界之巅,拥有辉煌的成就。】
他露出了一个扭曲的,怪异的笑容,声音柔和,听着却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好啊,我亲爱的母亲,如你所愿。”
第64章 居然开始写霸总小说了?
【他步步紧逼, 少女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紫荆花公爵越靠越近。少女的双眸带着惊慌,像是被猎人逼到死角的小鹿, 嗓音颤抖地道:“公爵阁下, 我, 我的语言课时间要到了。”】
【朵丽丝是半年前来到这座华丽无比的公爵府的, 父母意外身亡后,她的表兄继承了一切财产, 还逼迫朵丽丝嫁给他,朵丽丝根本不愿意,在绝望中, 她发现,她的父母和帝国的紫荆花公爵是远亲,便抱着希望给他写了一封信。】
【朵丽丝原本并不抱太多希望,这只是绝望中做出的一次尝试,病急乱投医,但就在她被关在卧室,等待明天的婚礼时, 一辆来自帝国紫荆花公爵的马车停在了庄园门口。】
【然而现在,朵丽丝看着眼前高大的公爵,怀疑自己是否无意间做出了一个绝对错误的选择……】
安洛停下了笔,自我怀疑地看了看稿纸上的文字, 他捂了捂脸, 深吸一口气,把这一次的稿件整理好,装进一个大信封里,等着出版社派人来取。
他走出书房, 一个活泼的小姑娘立刻冲了过来,“安洛安洛,你写完了吗?”
小姑娘抬起头,灰绿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可以让我先看看吗?”
安洛:“……”
他看着眼前这误入歧途的小姑娘,沉默了一会:“……要不……你还是去看点正经书吧。”
小姑娘没说话,她双手合十,睁大了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盯着安洛。
安洛:“……”
他试图死死地盯着对方蓬松的金发,转移注意力。
“可以吗?求求您了!”
小姑娘狡猾无比,把下巴抬高,让自己灰绿色的眼睛直直地撞入安洛的视线。
安洛:“…………”
“唉……在书房桌上的大信封里,看完了就放回去。”
“谢谢您!我会的!”
小姑娘夸张地鞠了个躬,一阵风似地冲进了书房。
安洛无语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面前的矮几上是热腾腾的奶茶,显然是小姑娘为了献殷勤而准备的,安洛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隐约间还能听见书房里大呼小叫的声音。
唉……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作为一个男频爽文写手,为什么我现在居然开始写霸总小说了?
这个世界真的是太魔幻了。
安洛又喝了一口奶茶,他对自己说:赚钱嘛,不寒碜!
实际上,三年前,安洛初次来到这座叫做库尔特城的大城市的时候,还抱着非常乐观的心态,想要通过自己拿手的升级流爽文一鸣惊人。
然而,想象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安洛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吭哧吭哧写了一部短篇升级流爽文,兴致勃勃地找上了城市里的出版社。
在路上,他又幻想了,幻想出版社的人对他的作品大为震惊,爱不释手,然后得到多多的稿费。
安洛的幻想差不多只实现了一半。
的确,出版社的人对他的作品大为震惊,也爱不释手,看到激动处,甚至拍着大腿叫好。
但是……就在安洛的期待上升到最顶峰的时候,出版社的编辑抬头看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先生,我们是绝对不能收下您的作品的。”
安洛:“……啊,为什么?”
出版社的编辑费迪罗望着眼前这位黑发黑眸的青年,不知为何,眼前这人十分合他的眼缘。
按照费迪罗一贯的行事风格,他应该说一些敷衍的话,例如您的作品风格与我们出版社的风格不符,您可以到其他地方去试试运气,等等,然后把人赶走。
但现在,他决定向这个不懂规矩的新手作者说明理由。
“您的作品确实不错。”费迪罗道:“但我们绝对不能收下它,更遑论出版了。”
安洛茫然地看着他:“为什么呢?”
费迪罗笑了笑,声音放低了:“因为您作品中的主角并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他道:“如果这本书出版刊印,蛊惑了一些原本安分守己的人,让他们蠢蠢欲动,开始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可会引来糟糕的后果。”
而且,费迪罗非常敏锐,尽管安洛已经尽力掩饰了,他还是察觉到了安洛字里行间对权贵的不屑。
那不是因为仇恨或者嫉妒的看不起,也不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掩饰,而是真真正正的,发自内心的轻蔑。
安洛对权贵们完全没有任何敬畏之心,哪怕是国王陛下,在他的眼中似乎也不比路边随意的一个平民更加高贵。
这实在太危险了。
哪怕他的作品再好,也没有任何一个出版社敢于出版他的作品。
安洛:“……谢谢,我明白了。”
他立刻懂了。
升级流爽文确实让人看着觉得很爽,但问题是,这里是一个阶级非常分明的世界。
安洛已经尽力修饰了,他把主角设定成一个落魄的贵族,还安排了复仇的戏码,最后让主角成为了位高权重的大贵族。
其实安洛原本想让主角直接干掉国王,自己上位,然而他还是忍住了,勉强让主角屈居人下。
这难道还不够吗?
费迪罗笑了笑,诚恳地道:“当然不够。”
安洛:“那你觉得剧情应该怎么发展?”
费迪罗没有过多思考,就道:“他应该恢复自己家族的荣光,但也仅此而已了,不能更进一步,至于复仇,应该用更加光明正大的手法。”
安洛:“比如?”
费迪罗:“比如请求国王陛下的裁决,或者神圣教廷的公证审判。”
安洛:“……”
那这还算什么爽文啊,一点都不爽了!
安洛回忆了一下自己看过的那些骑士小说,发现里面的内容好像跟费迪罗的说法差不多。
主角出场时都十分落魄,到了结尾也都会爱情事业双丰收,但现在仔细回忆一下,那些主角们确实都只是恢复了自己家族的荣光,没有更进一步。
他们要向身为贵族的仇人复仇时,的确也是找上国王,然后在国王的裁决下,一对一公平决斗,手刃仇人。
当时安洛不以为意,现在才发现,原来这些情节设定都是有其用意的。
安洛看了看眼前的费迪罗,沉痛地意识到,看来龙傲天爽文在这里是没有市场的。
并不是说人们不爱看,而是权贵和教廷根本不会容许这种书出版。
安洛站起来:“谢谢,我知道了。”
费迪罗送他出门,十分好心地送了他几本当前市面上流行的小说:“您可以拿它们做参考。”
“谢谢。”
安洛郁卒地往他目前的家走去。
梅厄瑞塔所说的“造物主的权威”给安洛带来了很大的帮助,安洛发现他运气不错,虽然一开始离开巫师塔的时候走错了路,没有抵达他原本想要去的那座城市,却意外来到了一座更繁华的大城市。
他换掉了巫师袍,穿上了普通人的衣服,走进这座大城市,犹如一滴水进入大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都很顺利,安洛正盘算着想要去哪里找中介好租房子,就听见街边一个老奶奶自言自语,说她想要出租房子补贴家用,可如果去找中间人,一定会被狠狠压价,再被抽走一大笔提成。
“再说了,他们要是介绍来一个糟糕的租客,那可就麻烦了,我顶讨厌吵闹的人……”
安洛眼睛一亮,赶紧走过去毛遂自荐,两人很快达成初步意向,老奶奶带着安洛去看了看房子后,安洛立马就定下了,付了租金。
一切都顺利的不可思议。
跟开挂了一样。
除此之外,老奶奶还是安洛遇到过的,最好的房东,两人熟悉起来后,老奶奶经常会给安洛送一些小饼干,小点心之类的,几乎像一个慈爱的长辈。
“回来啦?”
布朗太太正在一楼的起居室里忙着编织,看到安洛进来了,笑眯眯地问:“我们的大作家,一切还顺利吗?”
“唉。”安洛摆了摆手:“还需要改进。”
“别着急,亲爱的。”布朗太太笑着道:“慢慢来,我相信你会成功的,来,吃块饼干再上楼吧。”
“谢谢。”
安洛吃了几块饼干:“谢谢你,布朗太太,饼干真好吃。”
布朗太太看着安洛上楼,微笑着继续自己的编织。
直到现在,她还在感叹自己的好运气。
作为一个无儿无女,且上了年纪的寡妇,布朗太太赚钱的唯一方式就是找一个租客。
听起来似乎很不错,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收钱就行,非常轻松。
然而事实并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通常也是最好的欺凌对象。
像布朗太太这样的寡妇不在少数,有时候招来不好的租客,那日子就难过了,不仅没办法按时得到租金,还得帮租客打扫卫生,被呼来喝去。有时候甚至还会被直接赶出自己的家,流落街头。
想要赶走糟糕的租客?
只能花一笔大价钱,请卫兵出手。
然而大多数寡妇都出不起这个钱,否则她们也没必要出租自己的房屋了。
靠自己?
一个年老体弱的寡妇,很难凭借自己的力量赶走租客。
所以在此之前,布朗太太一直省吃俭用,直到实在不得已,快要揭不开锅了,才打算去找中间人,寻找租客。
她的心情非常忐忑不安,且上了年纪,就喜欢唠叨,走在街上自言自语,没想到正好遇到一个也想要租房的年轻人。
年轻人,没有家庭,刚刚来到这个城市,只一个人单租。
且这年轻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看起来颇为可靠。
这真是理想的租客,布朗太太立马带他去看了房子,虽然心中还有一丝疑虑,毕竟实在太巧了,巧合的就像一场骗局,但安洛看起来真的很讨人喜欢,她希望自己的感觉不要出错。
而接下来的时间,她不止一次庆幸自己当初的果断。
安洛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租客,安静,斯文,有礼貌,从来不拖欠租金,他还会经常陪布朗太太说话,帮她干一点体力活,一点都不会不耐烦。
布朗太太越看他越喜欢,渐渐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晚辈。
心中不止一次感谢女神的恩典。
安洛回到楼上,看着自己注定无法出版的作品,叹了一口气。
当然,他可以修改情节,让这本书符合要求,但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梅厄瑞塔相处的久了,亦或者是安洛自己潜意识里存在着某种东西,这本书的主角名字虽然不叫梅厄瑞塔,但他的行事风格,处世态度,都和梅厄瑞塔一模一样。
——其实就是改了个名字的梅厄瑞塔。
安洛盯着桌上的稿纸,破罐子破摔:“算了,反正也出版不了,干脆照着心意改一下好了。”
他根本不想让“梅厄瑞塔”这么憋屈,事已至此,既然出版无望,还不如直接改得更爽呢!
他临走时带走了积攒下来的一半的金币,短时间内钱还是够花的。
另一半他没动,当初就说好了,梅厄瑞塔帮他写信,他把钱和梅厄瑞塔对半分,虽然后来梅厄瑞塔从来没有动用箱子里的钱,但仍有一半的钱是属于梅厄瑞塔的。
安洛虽然只带走了一半,但这一半的金币也非常多,只是这并不意味着安洛就能够躺平了,金币虽然多,但大城市消费也高,光是吃,安洛因为无法忍受白面包,就得额外花掉很多钱。
此外,为了改善生活,他还得买这个,买那个……
所以没有收入是一件要命的事,还是得赚钱!
坐吃山空是万万要不得的!
只是现在安洛的存款还足以支撑他一段时间,所以也不用那么急。
安洛毫不犹豫地开始改文,主角开始大杀四方。
仇人?干掉。国王?干掉。
然后坐上了国王之位的主角开始统一大陆,整顿教廷,最后不仅成为了整片大陆的主人,还成为了教廷的教皇。
在最后加冕为皇帝的加冕礼上,主角自己给自己加冕。
爽!
在爽文里面,主角就是要赢赢赢的,什么国王裁决,教廷审判,公平决斗,统统都滚蛋!
安洛花了半个月,把这本无缘出版的小说改得符合自己心意后,开始思考接下来该写些什么。
他翻开出版社编辑费迪罗送给他,让他用来参考的书,决定仔细研究一下。
然后他发现——这不就是之前在巫师塔里看过的那些精装版骑士小说吗?
充满了凶杀,暴力,和某种不可言说的情节。
安洛想起了梅厄瑞塔曾经对他解释过的情况。
平民看的书都是删减版的,为的就是让他们更虔诚,不要有攀比心理,以免发生动乱。
贵族看的书,那都是猛猛下料版的,为的就是让贵族们被这种欲望侵蚀,沉迷享乐,成为人形牲畜,以免对教廷的统治产生威胁。
而人都有猎奇心理,贵族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这种精装版的骑士小说类型格外畅销。
当然,也格外昂贵,普通人压根买不起。
教廷乐意,贵族也乐意,它们拥有非常广泛的读者基础,不畅销才怪呢。
但是人的阈值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增长的,所以这几本畅销的小说,比安洛之前看过的那些更劲爆,更猎奇,各种花样层出不穷。
安洛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这些书不符合他的审美。
与此同时,他也确定,自己没办法走这条路。
那该怎么办呢?
在那之后,安洛尝试了很多题材。
重生穿越类?
题材很新颖,但是不行。
重生?你想要改变原本的命运?是不是对女神安排的不满?
穿越?这种占据他人身体的恶魔就应该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
架空仙侠或者玄幻?更不可能了,修仙是为了成仙,然而在这里,一介凡人,居然胆敢窥伺神位,简直是大逆不道。
还有很多类型不用试安洛都知道不行。
直到有一天,他和房东布朗太太聊天的时候,发现布朗太太也是骑士小说的忠实读者。
面对安洛诧异的目光,布朗太太笑了,“我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也不喜欢骑士的所见所闻,但你不觉得骑士和他的恋人之间非常美好吗?”
她的话犹如一道闪电,劈开了安洛脑海中的黑暗。
他悟了:
我还可以写言情小说啊!
虽然安洛没谈过什么恋爱,不怎么会写,但这可是一片蓝海!
他直接采用现代社会那些言情小说的套路不就行了吗?
在现代社会显得非常老套的各种桥段,在这里可都是非常新奇的。
作为新手,安洛选择了一个最不容易出错的题材:霸总小说。
什么失忆啊,替身啊,重病啊,强取豪夺啊……猛猛加料。
务必让剧情一波三折,起起伏伏。
如果换成是一个现代人,看到安洛的作品,估计会露出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表情,然后锐评:要不你还是放弃写小说吧,你这写的,连工业糖精都远远不如啊!
毕竟安洛根本不会写感情戏,两位主角的情感发展非常僵硬。
而且安洛也不了解女孩子,写出来的女主角就显得特别悬浮,不像真人。
但在这个小说中的恋爱只靠一见钟情,然后直接就生死相许的背景中,他的作品就显得特别细腻动人。
安洛:谢谢,全靠同行衬托。
他把自己写的开头递给布朗太太,请她给点意见。
布朗太太笑呵呵的接过了安洛的手稿,看了起来。
很快,她就深深地沉迷其中,时不时还还因为男女主之间的误会捶胸顿足。
直到看完了这份手稿,她还显得十分激动,意犹未尽,爆发出了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活力,抓着安洛问:“哦,天哪,亲爱的,你真是个天才,告诉我,克里斯托和乔娜最后会在一起吗?唉,可怜的乔娜,我真为她感到心碎。”
布朗太太的反应顿时让安洛信心大增,作为一个网文写手,安洛拥有最基本的职业素养,那就是稳定更新。
哪怕是在这个没有键盘,只能靠手写的环境里,他一天至少也能写三四千字。
两个月后,他成功写完了全本,布朗太太又哭又笑地看到结尾,然后对安洛说:“亲爱的,你一定能成功的!”
安洛:“谢谢,借您吉言了。”
他带着自己的全新力作再次来到了出版社,这一次一切都很顺利,书一出版,立刻引起了轰动。
虽然口碑呈现两极分化的趋势,一部分人认为这写的什么东西,无聊死了,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天哪,真是缠绵悱恻,令人向往的美好爱情啊!
而且由于安洛全篇没有写任何限制级情节,就让那些喜欢的读者更加追捧,认为这是真正的,纯洁的恋情。
安洛:“……”
他的心情非常复杂,但是出版社支付的一大笔稿酬很好的抚慰了安洛的心情。
除此之外,安洛还收到了很多贵妇人和贵族小姐的大手笔打赏。
总而言之,霸总小说十分畅销,很受欢迎,靠这个谋生完全没有问题。
安洛虽然时常对自己感到怀疑,但事已至此,霸总小说就霸总小说吧。
还是那句话:赚钱嘛,不寒碜。
一段时间之后,小姑娘从书房里出来了,她开开心心的,显得非常满足:“谢谢啦!”
哼着歌跑下楼去了。
小姑娘叫埃菲尔,是布朗太太的远亲,一年前因为父母双亡来投奔布朗太太。
她长着一双和梅厄瑞塔相似的灰绿色双眸,加上未成年幼崽的身份,两相结合,安洛简直拿她毫无办法。
埃菲尔又聪明又机灵,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时常对安洛进行弱点击破。
安洛摇了摇头,去厨房准备午餐。
他召唤出一颗水球,省得去打水,直接开始洗菜。
汤在锅里咕噜咕噜冒泡的时候,安洛想起了梅厄瑞塔。
虽然距离离开巫师塔已经三年了,但安洛还是会时时想起梅厄瑞塔。
没办法,梅厄瑞塔不仅长得好,有人格魅力,能力强,还是安洛的主角。
这么优秀的一个人,很难不去想。
“不过……应该是再也见不到了。”
安洛略有点惆怅地叹了口气,用勺子舀了一勺汤尝尝咸淡。
库尔特城是一座繁华的大城市,每天都有许多外来者涌入,城内的居民早已对此见怪不怪了。
因此,一个面色苍白的,留着半长黑发,有着灰绿色双眸的外来者踏入城内的时候,也没有多少人投来注意的目光。
他的面貌十分模糊,即便看见了,也很容易转头就忘记,不会在人的心里留下任何强烈的印象。
就像一个普通至极,没有任何记忆点的路人。
引不起任何人的强烈关注。
高挑阴沉的青年走进一家书店,拿起一本摆在显眼位置的书,轻轻翻阅。
“这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洛尔的最新力作!”书店老板介绍道:“如果你想体验一段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爱情,买它就对了!”
“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爱情吗……?”
灰绿色眼眸的青年露出一个略显怪异的笑容,苍白的手拿起这本《朵丽丝》,嗓音平静:“我买了。”
第65章 “一切原本可以很顺利的。”
作为一个拥有职业道德的作家, 虽然安洛依旧对自己居然靠写霸总小说谋生这件事感到很魔幻,但他并没有敷衍了事,或者仗着自己知道很多现代的小说套路生搬硬套。
安洛认真的去了解了这个世界的读者群体的喜好, 然后把套路和实际情况相结合, 这也让他的霸总小说销量越来越高, 不止是有钱人愿意多买几本用于收藏, 一些手头不那么宽裕的人,也会愿意找几个人一起合买一本。
主要是现代社会的小说套路放到这个时代完全是降维打击, 因此,哪怕安洛这种描写起感情戏显得格外生硬和尴尬的写手,都能靠这个赚钱。
再加上, 由于霸总小说基本上都是女性主角,且全篇都是讲爱情的,权贵和教廷也对此觉得无所谓。
作为爽文写手,安洛有时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洪荒之力,让女主角嫁入豪门之后开始掌握豪门的种种权力,但由于女性嫁人后就会成为丈夫家族中的女主人,所以这种掌握权力的桥段也并不让贵族们觉得排斥。
反而觉得很正常。
谁不想要一个聪明又能力卓绝, 还深深地爱着你的女主人呢?
况且,安洛饱经磨炼,已经成为了过审小天才,他很狡猾的在上面蒙上了一层爱情的外衣, 看起来女主角掌握权力完全是为了帮丈夫分担繁重的事物, 哪怕后期权力已经能够和丈夫平分秋色,甚至超越了丈夫,依旧保持着柔和的外衣。
——其实就是批了个马甲的扮猪吃老虎。
既能赚钱,又满足了自己写爽文的爱好。
作为爽文写手, 安洛就是不想让自己的主角憋屈,不管主角是男的还是女的,都要爽爽爽!
就是想把一切好的都给笔下的主角!
安洛最近的新作品《朵丽丝》就是这样。
女主角朵丽丝是个落魄贵族小姐,她嫁给男主荆棘花公爵后,故事也没有迎来结局。
之前安洛的作品都是男女主结婚,彼此忠贞,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后就结束了。
但这一本是个长篇,分不同阶段,一册一册的出版,安洛为了赚钱,当然是决定写得越多越好。
但安洛写不来长篇的感情拉扯,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奔向了剧情流爽文。
所以他安排男主在婚后出轨。
只是这个时候女主已经掌握了原本属于男主的绝大部分权势,她就可以开始步步紧逼了。
但作为过审小天才,安洛把女主安排成了一个病娇,因此女主不管做了什么疯狂的事,只要在之后写一大长串女主对男主的疯狂爱情独白,就不会有人觉得不对。
我爱你啊爱你啊爱你啊!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
爱情完全成了女主的护身符,就算她囚禁男主,不断往更高处爬,只要表现的病娇一点,然后说“我把这一切都献给你,你愿意像从前那样爱我吗?”就什么事都没有。
到了后来,安洛还特别安排了一个桥段,那就是女主角掌握了整个家族的权力,成为了家族的话事人,但面对外人的时候,还是表明自己只是荆棘花公爵的妻子,她的丈夫地位仍然在她之上,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挽回丈夫的心。
所有人,不管是读者还是出版社,都觉得女主是一个被爱情所困的可怜女人,不仅原谅她的一切,甚至还觉得男主角不识好歹。
除此之外,这一本小说还打开了销路,一些原本对霸总小说没有任何兴趣的人,也喜欢上了,只不过那些人只从男主出轨后开始看。
安洛还听到有人评价:
“要是有一个像朵丽丝那样的姑娘爱上我,那该多好啊,那么热烈,毫不保留,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一般的爱,我肯定不会像那个安东尼奥那样不识好歹!”
安洛:哈哈哈哈哈就是这样!
他写得很爽。
抛开表面的什么爱不爱的,女主就是一步步从落魄的贵族小姐成了帝国最顶尖家族的话事人,还更上一步。
还能以弱者的身份得到所有人的同情。
得到的全是实惠。
爽!太爽了!
表面上呢,看起来男主角好像是个负心汉,即便女主苦苦哀求,他也仍旧不假辞色,看上去好像高高在上,但他失去了权力,地位,还断了一条腿。
在这之后,女主像养金丝雀一样养着他,奉上最好的衣服,食物,他喜欢的东西,但权力一点不给他沾。
除了面子和所谓的感情中的上位者这一点外,啥也没有,还要挨骂。
安洛是这么处理的:
男主想要权力,女主第一时间表现出想要还给他,但就在她正打算这么做的时候,女主就想到男主之前的出轨,担心男主有了权力之后再去找小三,于是立刻改变主意,不给了。
但表面上看,她对男主百依百顺,除了不给权力,男主有什么需求她都愿意满足,时不时的还为爱发疯,说她太爱男主了,爱得都快发疯了,问男主为什么不爱她,两人能不能回到从前等等等等。
然后男主角摇摇头,说两人不能再回到从前了,朵丽丝再痛哭一场,结束。
这明晃晃的夺权行为,叠加上爱情的外衣和女主病娇的人设,所有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
读者们甚至觉得朵丽丝这样很聪明。
不管男读者还是女读者,他们都一直认为:对!朵丽丝就该这么干!不能给男主机会!
那个安东尼奥太坏了!
没权利没地位还断了一条腿的安东尼奥:“……?”
而男主失去权力后,仆人当然会对他怠慢,这个时候女主角就出来了,但她的说辞是:“我不许你们为我打抱不平,我爱他,这是我自己选择的!”
于是仆人们因为男主不得势而看人下菜碟的桥段,就成了仆人们看不下去男主对女主的负心冷情,而为女主打抱不平,但女主尽管被伤透了心,还是站出来维护自己的丈夫,因为她真的很爱很爱自己的丈夫。
读者都为了她的痴情而感到心碎。
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啊,该死的安东尼奥,你怎么就不珍惜她呢!
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一个天真柔弱的小姑娘被爱人背叛后黑化成病娇的恨海情天故事,但实际上,这是一个披着爱情皮的爽文。
而爽文的魅力是大部分人难以抵挡的。
看朵丽丝一步步上位很爽,但因为她上位的理由全是为了挽回丈夫的心,且尽管女主在外身份尊崇,在男主面前还是表现的柔情似水,得到一点好脸色就会欣喜若狂,所以一些贵族男性也完全没有什么不适。
看朵丽丝为爱发疯的时候,更是带了点居高临下,想如果自己是男主安东尼奥,那他会怎么做等等等等。
谈论情节的时候,一个贵族青年摇摇头:“我不怎么喜欢朵丽丝这样的女人,她太疯狂了,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她只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可怜女人,唉,要是安东尼奥愿意多爱她一点,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安洛看着读者的来信,笑而不语。
看,只要披上一个爱情的外衣,朵丽丝就可以为所欲为,什么往上爬呀,夺权呀,都行。
不论做出多么疯狂的事,别人都会对她很宽容,就算是不喜欢她的人,也森*晚*整*理只会说:“毕竟只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已经够可怜的了,还是不要对她太苛刻了。”
因此朵丽丝就可以以弱者的身份,在规则范围内牟利。
扮猪吃老虎,我吃吃吃吃吃!
最后,朵丽丝坐拥无数财富和权力,却失去了唯一所爱的人,终生只能活在怀念和悔恨中。
就连男主临终前,对朵丽丝说的都是:“你很好,就是太爱我了,如果你能少爱我一点,你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读者们更是为朵丽丝洒下一把同情泪。
安洛写得那叫一个激动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中,不知天地为何物了,羽毛笔都写秃噜了,他写到大结局,朵丽丝已经怀孕了,她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原本因为安东尼奥死去而灰暗的信念重新坚定起来。
【她爱自己的孩子,更爱孩子体内那一半属于安东尼奥的血,为了安东尼奥,她必须坚强起来,哪怕是成为一头人人畏惧的母狮子,她也要守住家族的一切!】
【为母则刚,她要为自己的孩子夺得更美好的未来,绝不容许有任何人越过安东尼奥的孩子。】
安洛:太好了,有宝宝可以当借口,我的女主又可以鲨鲨鲨了!
【朵丽丝望着窗外的蓝天,轻轻的笑了,安东尼奥是她此生最瑰丽的梦境,只是梦终究是梦,大梦一场,醒来一切成空。她剩下的,只有冷冰冰的权势和无穷无尽的财富,除了这些,她什么也没有了。】
【好在安东尼奥给她留下了一线希望,朵丽丝温柔地看着自己隆起的小腹,这是支撑她余生的唯一支柱。】
安洛也笑了:
太好了,全文完结后一结算:
我的女主得了MVP!
什么爱不爱的,哼哼哼,冷冰冰的权势和无穷无尽的财富可是实实在在落到手里了啊!
还有非常好的名声,痴情的妻子,爱着自己孩子的母亲,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根本不用担心有人来跟她抢权势抢财富。
以后等朵丽丝想找新人的时候,还能直接找替身,嘴上说着“其实能有几分像奥奥,也是你的福气”之类的话。
可以随便玩,随便抛弃,理由也很简单,你像安东尼奥,你笑起来不像安东尼奥了,他比你更像安东尼奥,等等等等。
再来一大段对安东尼奥的爱情独白,就妥了。
安洛方方面面都帮朵丽丝考虑到了。
唉,我可怜的女主,从此以后就只能过上手握权势财富,却永失所爱,只能隔三差五找找替身来抚慰心情的生活了,真的是……太爽了哈哈哈哈哈!
身为一个男频爽文作者,安洛虽然现在写的是霸总文,但总是会不自觉的给自己笔下的女主角男频爽文主角的待遇。
思想钢印了属于是。
他不太能理解真爱这种看不见摸不着,而且随时会变卦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这触碰到他这个单身狗的知识盲区了。
所以安洛理解的好东西就是钱钱钱和权权权。
然后统统塞给自己的女主角。
要不是题材限定,不能写玄幻侧,他恨不得让朵丽丝感悟天地之气顿悟然后破碎虚空成就一代大能。
就像梅厄瑞塔那样。
虽然跟真爱一比可能有点俗气吧,但没办法,安洛生活在现代,像他这样的现代年轻人早就不相信什么真爱至上了。
《朵丽丝》最后一册出版的时候,造成了一点小小的轰动,有不少读者都对朵丽丝感到了深深的同情。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几个从书店里走出来的读者哽咽地道,显然是动了真感情,“虽然我一直觉得安东尼奥很坏,可是失去了他,朵丽丝剩下的时光就只能在冷冰冰的庄园里度过了,好在她还有一个孩子,可以勉强支撑下去。”
“那个蓝眼睛的侍卫虽然长得像安东尼奥,但他终究不是,虽然可以给朵丽丝一点安慰,可朵丽丝回过神来之后,反而更痛苦了。”
还有不少读者泪洒当场:“洛尔怎么可以这么残忍的对待你,我可怜的朵丽丝啊!”
没办法,虽然这些套路在现代显得很常见,常见到不值一提,但这里的读者可从来没有见过,因此特别真情实感。
有些理智一些的读者,也道:“不管朵丽丝多么疯狂,但她终究是一个合格的女主人,我相信她一定能守护好家族,并且好好的养育自己的孩子的。”
“唉,原本她可以成为一位非常完美的女主人,只是安东尼奥毁了这一切。”
这些评论落到了书店内一个翻阅着《朵丽丝》最后一册的青年耳朵里。
他身形修长,显得格外高大,黑色的半长发,灰绿色的眼眸,但没有任何人多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平凡路人。
他并不像是在看书,反而像是单纯的翻页,一页一页,毫无停留。
但他真真切切的读到了每一页的内容。
苍白的手正握着书脊,力道比正常的要大得多。
“朵丽丝……”
灰绿色的双眸盯着尾页的那个【完】,原本没有表情的面庞上露出了淡淡的,没有什么笑意的笑。
凄惨吗?
他的这位“妹妹”,实际上过得舒服极了。
事实上,青年还能保持忍耐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妹妹”们都各自有属于自己的伴侣。
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安洛赚的钱已经足够他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了,但他知道布朗太太的处境,所以并不打算搬家。
住哪里不是住,住这里还热闹呢。
用过了晚饭,安洛洗漱完毕后上床,临睡前,他翻出了日记本。
这厚厚的日记本已经快被写完了。
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安洛自己也有点吃惊。
在巫师塔的时候,安洛尚且能和梅厄瑞塔讨论一下自己的来历,一些关于现代的事情,他的回忆,他的过去,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但是离开巫师塔后,他就没有这样可以随意说话的人了。
他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来历,也没办法和他们讨论现代的事情,有时候,安洛会觉得很孤单,这里不是现代,没办法通过网络和千千万万的人共享喜怒哀乐,宅在家里就真的只是一个人宅在家里。
这也是他迟迟不打算搬走的一个重要原因,在这里,他已经和布朗太太和埃菲尔混熟了,即便算不上家人,也是非常友好的邻居。
时不时可以一起吃吃饭,在炉火旁聊聊天,埃菲尔偶尔也会来楼上捣捣乱。
如果买了新房子,搬进了新家,那就连这一点热闹都没有了,安洛只能望着冷清清空荡荡的家干瞪眼。
他把这些无法向其他人诉说的东西都诉诸于日记,安洛在现代从来没有写过日记,但在这里,他不得不写,有些东西憋得太久,爆发出来时的后果并不会有多好。
安洛翻着日记本,离开巫师塔后,虽然安洛没再听说过梅厄瑞塔的消息,但他还是会时常想起梅厄瑞塔,猜一猜梅厄瑞塔现在到了什么程度了,会不会已经成功推完巫师学院的地图,准备向更高处进发了?
“……不过,以梅厄瑞塔现在的速度,说不定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正驾驶着幽灵船在世界之流中前行,前往下一个世界。”
“希望他能一切顺利。”安洛喃喃自语,不过想了想,他又觉得,“不,一定会的,毕竟他那么聪明。”
安洛合起日记本,无限的惆怅,他很想再见见梅厄瑞塔,但他知道这不可能。他还想回家,但也知道这不可能,最大的两个愿望都不可能实现,他把日记本收回空间巫具,躺下睡了。
闭上眼睛了,他还想着他的主角,现在他已经有了不止一位主角,但梅厄瑞塔仍旧是不同的,不仅仅因为梅厄瑞塔是第一个,还因为梅厄瑞塔已经不仅仅是文字,而是安洛近距离接触过的真人。
天晚了,月亮慢慢爬上来,洒下银白色的光,这光透过窗照进了安洛的卧室,淡淡的银白像一层牛奶的膜,盖在睡着的安洛的身上。
在他的床沿坐着一个高大的黑影,他微微俯身,凝神看着熟睡的安洛的脸,灰绿色的眼眸里好几道不同的情感相互冲突,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慢慢扭曲起来。
青年捂住自己的脸,他苍白的脸上肌肉不断痉挛抽搐着,最终被宽大的手掌捂住了。
狭长的灰绿色眼眸死死盯着一无所知的安洛,那暗色的绿仿佛随时会滴下毒液。
事到如今,青年已经不想问为什么了。
理由并不重要,他是一个注重结果的人。
他看着安洛,伸出一只苍白的手,五指张开,虚虚地拢在那张恬静的睡颜上,像是一张怪异的蛛网,要网住猎物。
青年并没有伸手去碰安洛,光是隔着空气的微热的吐息,他就已经感到些许烫意,心中有毒的恶树湿哒哒地往下淌着毒液。
他俯下身,靠在安洛的耳边,声音极低地道:“我这么努力的讨好你,你不要我,就因为我是你的主角,你了解我。那如果是一个你完全不了解的人呢?”
青年笑了起来,他压着笑声,看着安洛略有些皱紧的眉,继续道:“一切原本可以很顺利的。”
“你会安安稳稳地睡着,什么也不用经历,一觉醒来,我已经登上了巅峰,到那时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你想回家,我也可以带你去。”
“我把一切都考虑到了,但你偏偏不要我,好吧,那么现在,我看你只能将就一点了。”
青年伸出手,想抚平安洛微微皱起的眉毛,但在触碰到的前一刻,他猛地收回了手。
是的,他不会再以这个身份触碰安洛,想都别想,除非安洛低头认输,承认自己的选择大错特错,哀切的恳求,梅厄瑞塔才会伸出手。
躺在床上的安洛散发着暖融融的热意,床边的青年的面貌开始发生变化,他的头发变成灿烂的金,双眸变成森林般青翠的绿,原本略带阴沉的面容也改变了,他变成了一个新的人,看上去完全是个正直的骑士。
云层被风吹拂,缓缓飘动着,挡住了月亮,屋内的光线暗了下去,等到月亮再出现时,房间内只剩下安洛一个人,那坐在他床边的黑影则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知道哪里去了。
第二天安洛起床,开了窗在窗前喂小鸟。
他把麦粒铺在窗台上,各种小鸟就飞下来啄食,小鸟的种类挺多,有灰扑扑的,有羽毛艳丽的,有大只一点的,也有小巧一点的,不一而足。
它们一边吃,一边摇头晃脑,对着安洛啾啾叫,看起来颇为憨态可掬。
安洛站在窗前看着它们吃。
离开巫师塔后,安洛发现自己的亲和力不仅仅局限于人类,各种小动物也对他颇有好感,它们不怕安洛,很愿意和安洛互动,这些可爱的小动物多少也治愈了安洛。
就在他打算走开去准备自己的早餐时,楼下的街上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安洛往下一看,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骑着一匹白马,慢悠悠地走过街道。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感应到了安洛的视线,金发碧眼的青年抬起头来,目光和安洛撞了个正着。
青年有着非常优越的容貌,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他既像是童话中英勇正直的骑士,又像是传说中代表光明与希望的圣子。
他朝着安洛露出一个微笑。
刹那间,原本就极为好看的脸像是被这个笑容点亮了。
安洛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金发碧眼的青年确实长相很不错,不过安洛回过神来之后,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想法。
他的审美没问题,但……此时此刻,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梅厄瑞塔的样貌。
光论颜值,眼前这个青年其实和梅厄瑞塔不相上下,只是两人风格完全不同。
但梅厄瑞塔是安洛的主角,偏心的作者于是无视客观事实,心里给金发碧眼的青年打了个八十分。
梅厄瑞塔则是一百分满分。
还行吧,挺好看的,但不如我的主角。
他耸了耸肩,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把窗户关上了。
安洛关了窗,但街上的金发青年并没有策马离开。
他凝望着紧紧关闭的窗,深深地看了一会,才缓缓离开。
第66章 他要索取报酬
安洛经常收到读者的来信。
这些信件都是寄到出版社里的, 每隔一段时间,出版社就会用箱子装着送到安洛的家里。
信件的内容有好评有差评,有些差评骂得很难听, 但奇怪的是, 安洛看了, 心里也没有什么波澜, 他自己也有点搞不懂,毕竟在现代他可不是这样的。
不论是好评还是差评, 安洛都不怎么在意,他感觉到了某种隔膜感,就像隔着毛玻璃往外看, 入眼的景色都模模糊糊的。
看到信件上的内容,那些或文雅或粗俗的遣词造句,就好像是在看一个遥远时代传来的文明的回响,引不起安洛的共鸣。
但他还是会每天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来拆信看信,因为这些来信让安洛有了某种联系感,稍微缓解了一点安洛的孤独。
不过他从来不回信。
安洛前不久刚刚写完《朵丽丝》的最后一册,接下来可以有充足的休息时间, 他赚得钱不少了,如果按照他目前的生活水平,不乱花钱的话,现在有的钱足够他花上几十年。
午睡起来, 安洛坐在窗前拆信, 他用拆信刀慢吞吞地裁开信封,倒出里面的信件。
出版社总会把信件码得整整齐齐,不过安洛从来不按照顺序来,他的手在半空中巡梭着, 随机抽取。
他的表情一直挺平淡,直到他看到了一封鼓囊囊的信封。
好厚!
这引起了安洛的好奇,他裁开信封,倒出里面的信纸,信纸是对半折起来的,纸质上还有暗纹,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寒香,若有似无的。
安洛展开一看,慢慢的,脸上平淡的表情变了。
【……您真是一位技艺精湛的欺骗家,造就了朵丽丝这一绝顶虚伪的角色,她嘴上总说着自己爱安东尼奥,可她真的爱吗?恐怕不见得吧,我发现,在她口口声声诉说自己的爱的时候,您并没有描写她的心理……】
信纸很厚,信上的字迹很优美,但有些不同寻常的是,用来写字的是红墨水,那醒目的红,映在白色的纸上,显得格外刺目。
【……安东尼奥的断腿我猜并不是意外,当天下着大雨,雨湿路滑,朵丽丝却故意激怒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在怒气之下骑马出走,结果因为在雨天策马奔跑,摔倒后导致断腿,她当时有权利强行拦下安东尼奥,但她并没有这么做,看似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但我认为真相并非如此……】
哦豁,遇到一个发现真相的读者了……
但安洛可不会傻乎乎的承认。
他又没有明写,都是模棱两可。
安洛来了点兴趣,继续往下看。
不过看着看着,安洛发现了有点古怪的地方。
这位读者看起来对安洛的女主角们颇有微词,觉得这个不好,那个也不行,总之通通不怎么样。
安洛不知道这位读者是男是女,他也不会认字迹,但总的来说,这读者细数主角们的十宗罪时,分析的还挺有理有据,找出各种容易被人忽略的小细节用来佐证猜想。
还是个学术派。
然而到了后面,他/她又话锋一转,开始说起安洛的好话来了。
安洛:“……?”
他都做好和自己的主角们一起挨骂的准备了。
安洛皱起眉哼了一声,什么不好,他就觉得他的主角们很好!
扮猪吃老虎有错吗?往上爬有错吗?
我这写得可是爽文!
虽然披着霸总小说的皮,但实际上,她们可是地地道道的爽文主角!
懂吗!
爽文就是要爽!
再有那么多的意见,就让梅厄瑞塔来收拾你。
到时候你就知道,和我的男主角比起来,我的女主角们是多么温文尔雅,斯文有礼了!
她们连一个人都没鲨过!哪里不好了?
手上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
我的女主角们纯洁干净得很,不要睁着眼睛乱说。
要不然让你见识见识我真正的暗黑流爽文主角梅厄瑞塔,到时候你就老实了。
安洛心里腹诽,但他依旧没打算回信。
想到梅厄瑞塔,他有点惆怅。
摇了摇头,把信件放回信封。
除了信件之外,信封里还夹着一张漂亮的邀请函,说是想请安洛参加当晚的宴会。
安洛:退退退!我才不去。
安洛受到这种邀请函也不是第一次了,有许多权贵都向安洛发过邀请,但安洛一次都没回应。
他自觉是个普通人,也并不想和权贵圈子来往,贵族们成天没事干,就搞些乱七八糟的事,有时候因为一点小事就闹得不可开交,安洛可不想被牵扯进去。
但权贵们也不能得罪,安洛就装病。
小时候安洛不想上学也装病,有丰富的装病经验。
他就安安稳稳地当个写手,过自己的小日子挺好的。
不过在他准备把信封扔进【已阅】的箱子后,安洛犹豫了一下,最后他打开抽屉,把这封信放了进去。
虽然寄信人说话不怎么好听,但这是第一个识破了安洛真正意图的人。
还挺特别的。
傍晚,埃菲尔上楼来拿糖吃,安洛在客厅的桌上放了一罐糖,专门供应给她。
她嚼着杏仁糖,在椅子上坐下了,两条腿一荡一荡的,“我今天看到了一个好好看的人!”
安洛:“嗯,多好看?”
“金金的头发,绿绿的眼睛,哦,对了,他骑马,一匹白色的,好大好漂亮的马!”埃菲尔道:“我听街上的人说他是从帝都来的大贵族,今晚正举办宴会呢,好气派。”
安洛点了点头,不怎么在意这些贵族们的事,“不许再吃了,一天只能吃一块,想吃明天再吃。”
本来糖罐是放在楼下布朗太太的客厅的,毕竟那才是小姑娘住的地方,放那里拿着吃也方便。
但有一次,安洛震惊的发现,埃菲尔只用了一天就干掉了整整半罐糖。
那可是有小臂那么高的罐子啊!
恐怖如斯。
这里也没有牙医,要是再让她照这样吃下去,过不了多久,她的牙齿就会被虫蛀个精光。
自那之后,安洛就把糖罐挪回楼上了。
并且严格规定,一天只能吃一块。
他看着小姑娘偷偷摸摸把手伸进糖罐里,严肃地说:“你也不想牙齿都烂光吧?”
埃菲尔仰起脸,熟练又狡猾地用那双灰绿色的大眼睛看着安洛:“就一颗,求求你了!”
除了颜色一样,埃菲尔的眼睛和梅厄瑞塔的眼睛并不相同,埃菲尔的眼睛是圆圆的猫眼,她也像一只小猫一样可爱又有点狡黠。但梅厄瑞塔的眼型狭长,看着就很锋锐。
埃菲尔:“可以吗?”
安洛:“……下不为例。”
……好吧,也不是很严格。
当晚安洛下楼和布朗太太她们一起吃晚饭,他在这里住了三年,并不吝啬自己做饭的方法,布朗太太也学会了几样菜,不过她做菜一定要食谱,像做化学实验那样,精密又小心。
布朗太太的餐室很小,但很温馨,安洛坐下来吃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两人聊天。
埃菲尔又提起她看到的那个“好看的人”,嘴巴里滔滔不绝,安洛听了一会,担心她因为自己的霸总小说而陷入不切实际的幻想,赶紧道:“现实生活中没有小说里那样的人。”
“又帅又多金还深情的男人是不存在的。”安洛说。
他说完,突然想起了梅厄瑞塔,曾经他和梅厄瑞塔一起离开巫师塔做任务,他就想着讲座上警官给他们的反诈教育,把梅厄瑞塔和诈骗犯划了约等号,忍不住笑了,心情却有点复杂。
“我知道啊。”埃菲尔小小年纪,已经经历过许多变故,对人情世故比安洛还懂,安洛每次装病,都是她在帮忙打掩护,毕竟谁会怀疑一个小孩子的话呢?
她皱了皱鼻子:“就跟骑士小说里的骑士一样,都是不存在的。”
安洛:“对,就是这样。”
布朗太太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俩,眼前的场面是她曾经幻想过的,只是后来直到布朗先生去世,她也依旧没有孩子,幻想中的图景就成了一张不断发黄的旧图片,但现在,这曾经的幻想成真了。
一个成年的,足以顶立门户的孩子,外加一个年纪小的孙女,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一起吃晚餐。
在安洛他们吃饭的时候,城市另一边的富人区也热热闹闹。
马车汇聚在一座漂亮的大庄园外,从更高处往下看,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库尔特城里稍微有点地位的人都来了,他们相互说笑着,走进了这座庄园,准备参加宴会。
庄园的主人,也就是这次宴会的举办者并没有出来迎接自己的客人,他站在二楼往下看,翠绿色的眼眸扫过前来参加的人群,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没有找到自己想要请的那一个。
这许许多多的宾客实际上都是幌子,算是一种掩饰,给真正的猎物一种隐匿在人群中的安全感。
然而直到外头不再有马车驶来,宴会的举办者才确定,他唯一想要邀请的那个人并没有来。
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僵硬硬的,像是画上去的一样,然而很快,这笑容逐渐变得自然起来,他已经习惯了在安洛身上失败,并不气馁,他望着底下热闹的场面,心中泛起一阵厌恶,然而考虑了一番,他还是走下了台阶。
楼下的宾客迟迟没有看见这场宴会的主人,但音乐已经响起,宴会照常开始了,衣香鬓影间,有些熟识的就靠在一起,谈论起宴会的主人来。
“梅修?我似乎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也是。”
“帝国里似乎没有哪个有名的贵族叫这个名字。”
宾客们正疑虑着,但环顾四周,心中的怀疑又降了下去,这庄园原本属于一个落魄的贵族,内饰早已变卖干净,年久失修,现在却金碧辉煌,灯火灿烂,雪白的桌布上,各种珍馐美味和昂贵少见的水果流水一般呈上来。
脚下的地砖几乎能照出人影,中间一张大桌上,红色的葡萄酒在巨大的中空玻璃雕像中,通过底下的龙头,侍者们倒出一杯杯酒,在宴会中来往穿梭。
这可真是大手笔,因此宾客们虽然心有疑虑,但也没有过多的怀疑宴会主人的身份。
就在此刻,宴会的主人梅修从二楼走下,顿时,所有宾客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他缓缓走下,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宴会大厅里的灯光,仿佛全都聚拢到了他的身上,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演奏的乐团还在勤勤恳恳,音乐在宴会厅中回荡,梅修的脚步声却像是踏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梅修微笑着,说了些惯常的开场白,他显得那样神秘,优雅,身姿笔挺,面容优越,简直像是洛尔笔下的小说男主角走进了现实,他往那里一站,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陪衬。
一时间,便有些宾客带了些幻想,但梅修虽然看上去平易近人,但仍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藏在他温和的微笑之下。
众人和他攀谈,很快发现他见识广博,谈吐不凡,梅修的表情一直是那种温和的疏离,直到一位宾客提起洛尔的小说,他才露出明显的,感兴趣的神色:
“我也相当喜爱洛尔的作品,今天的宴会,我向他发了邀请函,只是他似乎并没有来?”
“他从来不参加宴会的。”一个贵族小姐见梅修这么说,立刻接话道:“我们朝他发了不知道多少邀请函,不论是舞会,宴会,还是小型读书会,沙龙,他从来不参加。”
“是啊。”另一个宾客附和道:“他孤僻的古怪,其他正常的作家都恨不得跟我们攀上点关系,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不过这倒不能怪他,他体弱多病,出门吹吹冷风就会病倒,就算想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的,梅修听了半晌,淡淡地道:“也许他需要一位高明的医生。”
“是啊。”在场的贵族小姐和贵族夫人们,不乏喜爱洛尔作品的,她们虽然一开始有些怀疑,但洛尔几年来一直如此,她们也就相信了。
否则,谁会愿意放弃和她们这些贵族往来呢?
其中一个贵族小姐摇摇头:“但洛尔又固执,讳疾忌医,我们也不是没有派过医生,但他一听见要放血就大惊失色,死也不肯,宁愿继续生病。”
“也许这是他的怪癖吧。”
梅修话锋一转,将话题转到作品上:“那么,各位对《朵丽丝》怎么看呢?”
当下众位宾客议论纷纷,说道动情处,还不免拿出手帕按在眼角处,然后,一个贵族小姐问道:“那么您呢?您对《朵丽丝》怎么看?”
梅修脸上的笑依旧温和:“看来我和诸位看法相同呢。”
他翠绿色的眼眸仿佛深不见底,“洛尔笔下的女主角们,就像我的妹妹一样。”
“只能说,我非常庆幸,她们都有了归宿,否则,我也不能轻轻松松站在这里,非要采取点行动不可了。”
梅修一席话逗得宾客都笑了,都以为他在开玩笑。
在颤抖的,此起彼伏的笑声中,他眉眼微垂,半敛眼眸:
是啊,所幸我的“妹妹”们都有了丈夫,要不然,我绝对无法像现在这样冷静。
宴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贵族们习惯日夜颠倒,这是他们身份尊贵的象征,可以不用为了生计疲于奔命,轻轻松松地享乐。
梅修并未留客,一辆辆马车像来时的那样缓缓驶离。
然而离开的宾客们,心中早已对梅修的身份深信不疑,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不会再怀疑梅修的身份。
梅修站在窗前往外看,但他看的并不是离开的宾客,而是城市另一边的平民区,他目光灼灼,像是一壶开水,已经烧开滚烫,但仍旧有一个盖子勉力压着,只是不知道能压抑那沸腾的水与蒸汽多久。
他往回走,庄园里寂静无声,侍者,乐团,往来穿行的仆人,通通消失不见,像是幽灵一般,空荡的厅里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回荡。
此时窗外忽然下起雨来,现在是春天,雨后带着一丝寒意,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梅修独自在桌旁坐下,额角的金发垂在眼前。
桌上摊着几本署名为“洛尔”的小说,每一本书名都是主角的名字,梅修越看,越觉得那名字显得面目可憎。
“不能着急。”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告诫自己。
花了这么长时间,费了这么多力气,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次绝不能失手。
封面上烫金的“朵丽丝”下方,是略小一点的字:“洛尔”。
梅修拿出一张纸,写上“梅厄瑞塔”后,重重地将纸压在“朵丽丝”上方。
他将两个名字玩味了一下:“梅修,梅厄瑞塔。”然后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这三年来,他逐渐意识到了这个世界对安洛是有多么偏爱,哪怕他是主角,他也无法干涉安洛的选择,世界急于实现安洛的意志,此前梅厄瑞塔总会阴差阳错地错过,等他反应过来后,将自己变成了梅修,才找到了安洛的位置。
就那么不想见我,不想靠近我吗?
安洛在临别信中并无掩饰,说得清楚明白,回忆起信上的话,梅修咬着牙,冷冷一笑:“就有那么不信任我,怕我?”
寂静空旷的大厅,隐约有些回声回荡,三年过去,安洛很好的实现了自己的承诺,他安安稳稳的在普通人中间生活,对梅厄瑞塔有关的种种一字也不提,并没有半分威胁性。
他要是想走,让他走又怎样?
这个问题在梅厄瑞塔心中盘桓了三年,在没有找到安洛前,他又恨又怒,给自己寻找的理由是“安洛一旦泄露了我的秘密,那么我将面临极大的危险。”
尽管两人签订了契约,但安洛是作者,只要他想要透露,他一定有办法的。
等找到安洛之后,这个看起来天经地义的理由就再也站不住脚了。
于是问题又浮上心头。
安洛对他没有威胁了,那他还要不依不饶么?
梅厄瑞塔无法回答自己。
于是他换了一个问题:那么,就这样放手吧,安洛可以继续过他想要的生活,而梅厄瑞塔也该走上正轨了,这样呢?
答案立刻浮出:绝不!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执着于安洛,森*晚*整*理但他就是不能容许,在自己翻江倒海的时候,安洛却在遥远的地方平静度日。
但强行抓捕是不行的,这个世界愿意执行安洛的意志,如果安洛想要离开,那么总会有种种巧合让他如愿,所以这一次,必须让安洛心甘情愿地想要待在梅厄瑞塔的身边。
安洛对他的不信任已经深入骨髓,梅厄瑞塔其实很早就看出了症结,安洛是作者,他本能的相信自己笔下的情节,几乎到了有点盲从的地步了,他知道整本书的样貌,自然也知道梅厄瑞塔往后的样子。
这个世界让他感到陌生且害怕,于是他就紧紧地抓住他知道的剧情,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一块浮木。
梅厄瑞塔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乐见其成,还时不时推波助澜,不断加重安洛的印象,因为利用这一点,他可以更好的达成自己的目的。
在巫师塔中,他所做的一切,安洛都全然没有起疑。
只是没想到,这成了一柄双刃剑。
“就是数学不好。”梅修平静地道:“不知道考虑一下加入变量后带来的影响。”
该怎样让安洛愿意回到梅厄瑞塔身边呢?
梅厄瑞塔无法利用外物,他也不允许那些无足轻重的角色触碰安洛,他换了一个新的身份,披上一层看似光明正义的皮囊,决定由自己来实施。
选择样貌的时候,梅厄瑞塔脑海中浮现出了曾经巫师塔中那个金发碧眼的约翰。
得到巫师塔后,他早已将那些学徒驱逐离开,梅厄瑞塔暗中跟随,然而安洛并未出现在约翰身边,也没有给约翰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这让梅厄瑞塔既痛苦,又有一份优越。
痛苦于失去线索,不知道安洛的下落。
优越于,原来你也没有那么受到重视,安洛走之前对你连告别都没有。
然而即便如此,梅厄瑞塔还是模仿着曾经约翰的样貌,只是更好,更极致。
任谁看了他现在的样子,都会认为他是一个正直,品德高尚的骑士。
安洛不就喜欢这个样子吗?
他讨厌梅厄瑞塔,好,那现在这个梅修呢?
样样都契合他的喜好,他应该会欣然接受吧。
想到这里,一股无法遏制的怒意和恨意又涌上心头,梅厄瑞塔垂着眼,竭力将它们压下。
不要紧的,很快,安洛就会认识到,他的选择是多么的错误。
如果一个看似光明温和的好人试图伤害他,用他来牟利。
那么,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安洛会哀切地,恳求地呼唤梅厄瑞塔的名字吗?
他会想起这个被他厌弃的主角吗?
安洛会意识到,他的造物主权威其实并不能保证他平安,而金发碧眼的骑士身体里也许跳动着一颗恶毒的心。
到那时,获救之后,他会知道,只有在梅厄瑞塔身边,他才能得到保护。
花精灵的国王如果在故事的开始向拇指姑娘求爱,大概率得不到回应。
彼时她在父母的照顾下,生活幸福,无忧无虑。
只有在拇指姑娘历经坎坷困苦,跌落谷底时,花精灵国王的出现,才会被她当成救赎,迫不及待地抓住。
但是这一次,梅厄瑞塔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无偿地为安洛提供帮助了。
毕竟,他是邪恶残忍的巫师,是令人忌惮的主角。
他要索取报酬。
很多,很多的报酬。
第67章 最爱哪位主角?
春寒料峭, 安洛睡醒的时候,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
空气中飘着一层寒意,这种天气最适合赖床, 安洛坐了起来, 把被子拉高了一点, 从床头柜上拿来一本书, 慢悠悠地翻着看了起来。
就物质上来说,现在的生活对安洛来说还是很惬意的, 日子安安稳稳,也不用为了生计发愁。
生活中的一些小麻烦也能利用他掌握的巫术解决。
然而论精神上的,那可就不同了。
安洛在现代虽然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 平时下了班也不出门社交,只在家里宅着,但现代社会有网络,有游戏,有各种各样好看的影视作品和小说,还有社交网站可以分享喜怒哀乐,根本不会觉得孤独。
实在觉得孤独寂寞了, 就去打几把对抗赛游戏,假如遇上一个老六,或者连跪好几把,那什么孤独寂寞啊, 没有的事, 我现在就想一个人待着,冷静一下。
这里就不一样了。
每一天感觉都很漫长,有时候感觉自己做了很多事,一看时间, 才过去一两个小时。
唯一一个勉强算是能交心的梅厄瑞塔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安洛有时候会想,自己当初的选择真的正确吗?
如果他选择留在梅厄瑞塔身边,那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雨被风吹着,一滴滴打在玻璃窗上,他摇了摇头,决定不美化自己没走过的那条路。
真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走掉。
他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书,一边梦想着玩手机,忽然听到楼梯响,以为是埃菲尔上来拿糖吃,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起来去看看,严格的监视,以免她饿虎扑食,一抓一大把,然后哐哐吃,把自己的牙给吃坏了。
安洛掀了被子起身,拿起长外套一披,开了门,一个人正坐在客厅里静静地看书,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正好和安洛对上了视线。
这人正是之前安洛在街上看到过的那个金发碧眼,骑着马的青年,据埃菲尔说,还是个从帝都来的大贵族,他怎么会在这里?
“洛尔先生?”
他站起来,身上的衣服是贵族一贯的华丽,很多贵族穿着华丽的衣服,样貌却又压不过去,于是衣服取代了人成为主体,整体看起来像棵圣诞树,但眼前这个人却相反,他的样貌却足以把衣服压下,成为主体。
但再好看也是个贵族,意味着麻烦,安洛心里警铃大作,熟练地低头咳嗽两声,“抱歉,我马上换衣服。”
关了门,安洛从衣柜里拿出一套专门用来敷衍这些贵族的衣服,他不喜欢这种华丽的衣服,但也没办法,穿得太过随意了说不定会被当成冒犯,虽然安洛有造物主的亲和力,可以让人们对他宽容些,但他觉得,最基本的还是要做到的。
他洗漱完毕,简单梳了梳头发,对着镜子咳嗽了两声,推门出去见客。
“冒昧上门来拜访,我失礼了。”金发青年站起身来,面露歉意:“昨天我邀请您参加宴会,可您却没有来,我听其他人说您也许生病了,心里实在担忧,本想宴会结束后就上门拜访,但那时已经太晚了,于是趁今早来了,希望您原谅我的冒昧。”
宴会?
是之前那个写了厚厚一封信,看出安洛隐晦用意的读者吗?
……他要是质问我,我就装傻。
安洛说了几句客气话,熟练的开始装病,“昨晚的宴会想必很热闹,只是我身体不好,不能出门吹风,我也觉得很遗憾。”
“还没请教您的名字?”
“啊,看我,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您叫我梅修就好。”
安洛和他客气地聊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眼前人那张看似圣洁温柔的皮囊里藏着某种东西。
不过想想也正常,贵族嘛。
梅修没留太长时间,也不像安洛想象的那样质问他情节的事,留了礼物就走了,安洛回房间换衣服,对他的印象还不错,主要是他没给安洛添麻烦,很爽快就走了。
安洛本来以为梅修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贵族,很快会像其他贵族那样偃旗息鼓,不再来找他,不过事实证明安洛想错了。
梅修又来了几次,但他的古怪之处在于,他并不和安洛过多的讨论小说的情节,安洛有的时候试探性提起,对方也很快岔开话题。
安洛:“……”
真是有点搞不懂了。
一个读者找到作者,居然不想聊小说剧情?
这也太奇怪了。
“我知道您不喜欢吵闹。”梅修又一次登门拜访的时候道:“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主人,十分清静。”
安洛听了他的话,脑子里忽然蹦出这句经典台词:他们都叫我杰哥,我一个人住,我的房子还蛮大的,欢迎你来我家玩,玩累了就直接睡觉,没问题的。
安洛:“……”
我真服了,我的脑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安洛正打算装病,故技重施,对方就解下了身上的披风,轻轻一抖,系在安洛的身上。
梅修的速度极快,一抖,一扬,一披,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已经在为安洛系披风的带子了。
披风暖融融的,还带着上一个人的体温,安洛起了点鸡皮疙瘩,他不习惯和不熟的人靠这么近,更别提是这么亲密的动作了。
但安洛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梅修帮他戴上兜帽,然后笑着道:“这样好多了吧?”
“门口还有我的马车在等着。”梅修稍稍后退一步:“由我亲自护送,保证不让您吹到一丝冷风。”
安洛:“……”
他好想说我不想去,但他之前已经拒绝过很多次了,这次梅修都做到这份上了,安洛也不好意思再拒绝,心里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往外走。
尽管安洛尽力掩饰,但脸上还是流露出了一丝不情愿,梅修看了,反而笑了起来,看起来心情不错。
马车向梅修的庄园驶去,也许是看出了安洛不想说话,车厢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梅修坐在安洛的对面,安洛能清楚的看到梅修的样子。
他觉得梅修这个人很奇怪。
虽然就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格外热情的书迷,和安洛的接触整体也比较亲和体贴,性格整体来说和外貌能对的上,也并没有其他贵族那股高高在上的俯视,但梅修从来不和安洛谈论小说的内容。
看起来,他像是对安洛这个人更感兴趣。
安洛不习惯和别人谈论自己,梅修的问话也往往被他搪塞过去,好在梅修也不追问,默认了安洛敷衍的回答。
很快到了庄园,这座庄园金碧辉煌,但看着又没有那种土大款的俗气,显得贵气又讲究,梅修带安洛到了起居室,抬手准备帮他解披风。
“我自己来就好。”安洛伸手将两条系带一扯,本以为这样披风就会解开,没想到反而系得更紧了。
他茫然了一下,两只手在绳结上摸索,然而始终不得其法。
梅修笑了笑道:“抱歉,这不是蝴蝶结。”
他靠了过来帮安洛解开,绳结因为安洛那一扯,已经和他脖子上的皮肤紧紧挨在一起,梅修微凉的指尖在安洛脖颈上动作着,安洛不适应,想往后撤,后颈被轻轻按住了。
梅修的声音温和:“别动,马上就好了。”
披风一解开,安洛立马拣了一张单独的扶手椅坐下,“谢谢。”
他不习惯,也不喜欢一个交情一般的人跟他这么亲近,安洛有种被冒犯的感觉,他也知道对方只是在表现友好,没有什么恶意,但还是不舒服。
起居室里点着熏香,味道还挺好闻的,也不浓烈,不知道是不是这个香的缘故,安洛发现自己渐渐放松了下来,有种格外惬意的感觉。
好东西!
不知道贵不贵,要是不贵,倒可以买点来用。
梅修在他对面坐下,他望着安洛,那双青翠欲滴的双眸奇怪地让安洛想起了梅厄瑞塔,这双眼睛绿得太鲜艳,反而显得有点诡谲。
安洛看着这双眼睛,正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明明两个人的样貌天差地别。
梅厄瑞塔的眼睛是灰绿色,眼型狭长凌厉。梅修的眼睛则是那种过于鲜艳的绿,眼型则更为柔和,看起来十分温柔,微微垂眸时,还有种悲天悯人的感觉。
“怎么了?”梅修语气柔和地开口道:“您一直望着我的眼睛,是我让您想起什么人了吗?”
“是有点。”安洛没什么可隐瞒的,他道:“我突然想起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是吗?”梅修的喉结动了动,面上没有任何改变,声音也没有任何异样:“可以说说吗?”
安洛摇摇头:“没什么可说的,反正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哦?”梅修垂下双眸,他浅金色的睫毛压住绿色的双眸,“他大致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安洛犹豫了一会,道:“很好,很优秀,是我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好的人,但我想以后也不会有人超过他了。”
“真的有这么好?”梅修含笑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有点想见见他了。”
他面上不显,心里的毒火已经熊熊燃烧,取代了血管中的血液,流向了四肢百骸,他看着安洛一无所觉的样子,恨不得直接撕了面上这层皮,问他那个该死的约翰真有那么好吗?
他从没想过安洛说的会是自己,毕竟他现在这副外表就是照着约翰那个类型模仿的。
然而他的理智压过了汹涌的情绪,面上的表演依旧是天衣无缝。
梅修深深地看了安洛一眼,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背已经青筋暴起,他自然地掩饰了过去,但抬头却发现安洛根本没在看他。
安洛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正在回忆或者出神,梅修心里的火烧得更旺,几乎要凝聚成固体,如岩浆般四处流淌,所过之处滋滋一片响。
他打断安洛的出神,道:“话说回来,我们可以聊聊您的主角吗?”
安洛抬眼看他,“好啊。”
梅修语气平缓地说了一通,内容虽然和那封厚厚的信件不同,但整体的中心思想一模一样,安洛竭力劝自己保持平静,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越听越恼火。
我的主角怎么坏了?
为了迎合市场,我还把爽度调低了,她们已经够委屈了好吗!
朵丽丝坐拥权势和财富怎么了?我为什么不能给她?
对于一个爽文主角来说,这难道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吗?
要是让你知道,我的第一个主角梅厄瑞塔最后直接站在世界之巅,还能成为旅客自由地探索无尽世界,你该不会气疯吧?
安洛暗暗地想,我的女主角们可不是没有人脉的,到时候给她们哥哥找来,你就老实了。
他在心里播放小剧场:
梅厄瑞塔:就是你对我的妹妹们说三道四吗?
安洛煽风点火:没错,就是他!快,你当哥哥的,好好教训他一顿!
这么一想,安洛又乐了,忍不住笑了一下,他这么一笑,梅修语气一顿,他望着安洛唇边的弧度,沉默了半晌,心里先是一片空白,随后毒火烧得愈发炽烈。
无论他为了什么而笑,总归和我没有关系。
这个认知沉重地砸在梅修的心头,他停了话。
安洛回过神来,发现周围无比寂静,梅修似乎已经发表完了他的意见,正看着自己。
他想想梅厄瑞塔,再看看眼前的梅修,心里忽然有了种无所谓的感觉,毕竟这个世界也是小说衍生出来的,和梅厄瑞塔相比,眼前这个人完全是无数背景板NPC中的一个,安洛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何必多计较呢?
这么想着,安洛就平静了下来,平和地回答道:“我可没有这种意图,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也许你可以和其他读者多交流交流,这样你就会发现,朵丽丝是一个很好的女主角。”
“……很好的女主角?”
梅修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他重复了两遍,突然笑起来,意味不明:“看来你很爱你的主角?”
安洛:“每个作者都爱笔下的主角。”
这时窗外忽然一道闪电劈过,紧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雨似乎一下子就下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溅在玻璃窗上,梅修的声音和哗哗的雨声一同响起:
“那么,我想知道,你最爱哪位主角呢?”
那双翠绿的眸子紧盯着安洛,不知为何,安洛忽然觉得这颜色很像竹叶青。
漂亮,但只可远观,因为有剧毒。
最爱哪位主角?
梅厄瑞塔的名字立刻跳了出来。
梅厄瑞塔总归是不同的,他身上混杂了太多东西。
安洛花了几百万字,两年多的时间来描绘他,他也是安洛笔下第一个成型的主角。
他陪着安洛从象牙塔里的学生蜕变成一个社畜。
一开始,他承载着安洛一本成神,从此财富自由的愿望,后来,他成为了安洛现实生活困境的一个出气孔,在这里,他还是安洛和现代社会的唯一联系。
再加上巫师塔内相处的那段时光,梅厄瑞塔已经不仅仅单纯是安洛笔下的一个主角了,他身上有了太多的东西,安洛非常非常喜欢他。
也许是他这个作者偏心吧,但他最爱的主角就是梅厄瑞塔,很可能就算以后他有了更多的作品,更多的主角,也没有一个主角能超越梅厄瑞塔。
只是,梅厄瑞塔现在在哪里呢?
他离开这个小世界了吗?
梅修还在等着他的回答,安洛便不再多想,他心里虽然有了答案,但可不能说出来,就挑了一个最不容易出错的回答:“我一视同仁,我的主角在我心中的地位都是一样的,她们都很好。”
梅修敛目,唇边的笑还是那么柔和,“……好,真好啊,您真是一位一视同仁的作者呢。”
他看了安洛一会,然后问:“那么,您对您第一个主角,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呢?”
安洛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主角是梅厄瑞塔,安洛当然对他有特殊的感觉,那就是偏爱。
但眼前的梅修又不知道,所以他指的第一个主角应该是安洛的在这里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中的主角。
那不好意思,没有。
安洛虽然也喜欢自己的主角——自己写的,肯定是写自己喜欢的,要不然写不下去——但说有什么类似对梅厄瑞塔的那种特殊感觉,那还是没有的。
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主角能够超越梅厄瑞塔了。
所以他语气平淡地回答:“没有,我是一个一视同仁的作者嘛。”
梅修定定地看着他,随后笑了一下,仿佛这答案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这和他原来的期望差得太远,太远太远,他感觉自己仿佛一脚踏空,重重地跌下万丈悬崖,风在他脸边,刀子似地刮。
他恨安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恨,他恨安洛平淡的表情,更恨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在他心里,梅厄瑞塔似乎根本无足轻重,没有任何一点特殊。
哪怕他只回答说有一点呢?
梅修恨得几乎连外表这层温文尔雅的皮都维持不住了,几近崩裂,他的心被扔进了沸腾的大锅,咕嘟咕嘟地煮着,在沸水中翻腾,又烫又疼。
这疼痛变成了对造物主加倍的恨意,他恨安洛,恨不得将他活活吃下去。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
怎么连敷衍也不肯敷衍一下!
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
不过没有关系。
就算你再讨厌我,那又如何呢?
你很快就会知道,在这个世界里,唯一能保护你的,只有那个你毫不在意的主角,梅厄瑞塔。
他又想起,因为安洛对他的排斥,导致“梅厄瑞塔”根本不能出现在他面前,总是会阴差阳错,这里出现一点意外,那里又有一点情况,直到他变成了“梅修”才得以靠近。
曾经在巫师塔,安洛在用符文更改自己身份的时候,把那张符文递给梅厄瑞塔。
梅厄瑞塔当时说他并不需要,因为他永远也不会摒弃主角的身份。
然而现在,想要靠近安洛,他就必须暂时摒弃“梅厄瑞塔”这个身份。
思前想后,只觉得心海沸腾,夹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他声音里几乎有一丝隐藏不住的悲哀:“真的吗?你真是这么想的?”
“当然了。”
安洛回答的非常果断,他就只偏爱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主角,梅厄瑞塔,其他的都只是喜欢,没有更进一步的特殊的感情。
梅修沉默了下来,空气里有些凝固,安洛觉得这样下去太僵,主动道:“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了,前不久你还对我的主角们诽谤呢。”
梅修笑了笑,“只是随口一问。”
他望了望窗外,雨下得大,一时半会还没有停下的趋势,梅修站起来,“有没有兴趣参观一下我的庄园?”
“好啊。”
安洛站了起来,跟着梅修往外走。
这座庄园真大,房间有好几十个,每一个房间都布置的十分讲究。除了房间外,还有储藏室,酒窖,图书室,安洛听梅修的介绍,有一种跟着导游逛名人故居的感觉,挺有意思,但是越走,他越觉得有点头晕。
他停了停脚步,站在原地定了定神,眼前的景物仿佛在晃动,梅修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这时又回过头来,走到安洛身边,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我有点头晕。”
安洛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头稍微摇一摇就晕,心想糟了,该不会我装病装多了,现在弄假成真了吧?
就在安洛打算说要回家的时候,梅修道:“我都忘了,您身体弱,容易生病,我不该让您跟着我走这么长的路。”
“我扶您到客房里休息,好吗?也许睡一觉醒来就好多了。”
安洛正要拒绝,梅修就笑吟吟地指着窗外的大雨:“雨下得这么急,上马车的过程中免不了要淋湿的,至少也等天晴了再走吧,我听说您不爱看医生,那就要爱护自己的身体。”
他一说“看医生”,安洛立马想起之前他装病的时候,有些比较好心的贵族也给他派了医生过来,那医生担忧地看了看安洛,二话不说,就要给他放血。
安洛吓得魂都要飞了,再看看医生手上那明显没做过消毒处理的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拒绝。
——别等下我没死在梅厄瑞塔手上,反倒栽到了医生手里!
普通人的世界和巫师世界有壁,之前巫师塔里那个好人约翰的妹妹生了重病缠绵病榻很久很久,但后来,约翰用了一瓶治愈药剂就给她治好了。
只是对于和巫师塔没有关系的普通人来说,生起病来真得靠免疫力。
现在是初春,天气还冷着,这个时候再淋雨,说不定把小病弄成大病,这就得不偿失了。
安洛这么想着,答应了梅修的话:“好吧,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梅修笑了起来,那笑还是那样温柔体贴,只是走廊上光线黯淡,他的身影在阴影中,那笑便有点阴冷。
但安洛正头晕着,根本没注意到。
“来,这边走,我扶着您。”
第68章 好孤独,好想他
安洛睡了一觉起来, 头晕不仅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重了,浑身上下也有一种使不上力气的感觉。
周围是格外华丽的装潢, 身下的床更是软得足以让人陷进去, 安洛有点恍惚, 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 他现在在梅修的庄园里暂时休息。
玻璃窗上的窗帘只拉上了一半,外面灰暗的光线照进来, 屋子里一切都显得灰蒙蒙的,好像恐怖电影里的幽灵古堡。
大雨还在下,雨几乎是一盆一盆地泼到玻璃窗上的, 形成了一道水幕。
雨声很大,是那种适宜入睡的白噪音,屋子里也点着熏香,和之前起居室里的熏香同一个味道,幽幽的,若有似无的,并不浓烈。
安洛头昏脑涨, 竭力想要爬起来,回家去。但床实在太软,几乎像一个沼泽一般,他勉强撑起了身体, 发现自己的手臂在抖, 一个没注意,又摔在了床上,厚厚的被褥重重地压在他的背上,几乎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他昏昏沉沉地想, 唉,该不是之前装病装多了,现在忽然来了报应吧?
出门之前,安洛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这两年他虽说常常装病,实际上连一次病都没有生过,非常健康。
不过俗话说病来如山倒,有时候病就是突如其来,发作迅猛,让人无法预料。
安洛没怀疑梅修,就算梅修是个帝都来的大贵族,但归根结底也就是个普通人,没有这么神奇的手段,说让人生病就让人生病。
他又不是梅厄瑞塔。
就算他真的有这种手段,那安洛也和他没有什么冲突,他把安洛弄病了能怎样呢?安洛又不会给他钱,反而如果安洛待在梅修这里,梅修还要倒贴一点钱。
供安洛吃饭什么的。
安洛闭了闭眼睛,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带点治愈药剂出来。
但这也就是想想,治愈药剂的保质期也就一个月,时间过了就没用了,他当初就算真的带了,现在也派不上用场。
不过没事,等他回家了,可以写一张【康复】的字条。
到时候也能好,根本用不着过多担心。
门被敲响了,三声轻扣之后,木质雕花门被推开,梅修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门在他背后关上,他朝安洛的方向走过来,地毯厚重,他脚步无声,屋子里光线昏暗,安洛又头晕,一时间模模糊糊,把走来的梅修误当成了梅厄瑞塔,正吓了一跳,梅修已经走到了床边,那醒目的金发映入眼帘,瞬间昭示了他的身份。
安洛松了口气,说不出自己是失望还是庆幸,梅修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坐下,一双翠色的眼眸盯着安洛,声音还是柔和的:“怎么了?我让您想起什么人了吗?”
他笑着,唇角弯起,眼睛却藏在灰暗的光线中,看不真切,“还是那个很好,很优秀的人?”
安洛花了好一会才理解了他的意思,“嗯,是啊。”
“不过只是错觉。”
梅修道:“我真感到荣幸。”
“不说这个了。”他伸手向安洛探过来,安洛下意识想躲开,但浑身软绵绵的,只是挪动了一点点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梅修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又端详了他一会,下了个结论:“你发烧了。”
“是啊。”安洛说:“我身体不好,容易生病,这也是为什么我不爱出门。”
“我真是没想到。”梅修轻声说:“我还以为您之前的说法都是托词呢。”
“毕竟您看起来可不是一个脆弱的人。”
安洛一听他的话,顿时又有点庆幸自己生了病,显然梅修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估计一直不相信安洛的话。
也是哦,安洛毕竟只是装病,糊弄一时倒还行,梅修这段时间一直和安洛接触,识破了也正常。
“看来是我误会了。”
梅修语带歉意:“抱歉。”
安洛眨了眨眼睛,愈发觉得昏昏沉沉的,“没事。”
“外面还下着雨。”梅修道:“而且以您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移动,出门吹了风,病情也许会更加严重。”
“这段时间就请留在这里养病吧,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您的。”
这样也好。
梅修离开后,安洛想,起码能打消他的怀疑。
等这次病好回家后,他估计就不会再来找我了。
他眼皮逐渐加重,慢慢的又睡着了。
等到安洛彻底睡着之后,房间的门又被悄无声息地打开,梅修坐在了床边的扶手椅上,凝视着床上熟睡的安洛。
华丽的四柱床和床上微微反着光的丝绸枕被仿佛是一个托盘,半遮半掩地盛着供给梅修的美餐。安洛睡在被子里,只露出了一点肩膀,粉白的脖颈和那张仿佛染了色一样的脸。
他像一道热气腾腾的甜点心,摆在梅修的面前,红色的脸颊,红色的双唇,都像是已经煮的熟透了,点缀在白皙的皮肤上,如同奶油上那颗颤巍巍的樱桃,微微的吐息是蒸腾的热气,无声地邀请着唯一的食客。
梅修坐在扶手椅上,眼前的场景和他曾经对未来的蓝图微妙地重合了,他的睡美人在睡梦中安心地等待着,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等到梅厄瑞塔重新登顶,他便有能力奉上安洛想要的一切。
然而这美好的梦最终破裂了,安洛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
规划好的蓝图被撕成碎片,现在的场面不过是徒劳的,拙劣的模仿。
梅修想拿东西堵住安洛的唇,让他再也无法说出那刀子般割人的话语,他想象着自己将两根手指探入安洛湿热的口腔,夹住那条可恶的舌,安洛说不出话,只能徒劳地试图推开他的手臂。
那时安洛会是什么表情呢?
他会看到的,梅修想。
梅修坐在扶手椅上看着安洛,翠绿色的双眸阴晴不定,原本温柔圣洁的外貌因为他的表情而显出几分悚然的割裂感,像是怪物套上了不属于自己皮囊。
狂风卷着雨敲在玻璃上,仿佛世界的怒火,他抬起头往窗外望了望,隔空对这个世界笑了笑。
安洛第二觉睡醒后,依旧没什么好转,又晕又没力气。
窗帘被放了下来,看不到窗外的景色。房间里点了蜡烛,金质的枝型大烛台上摇曳着火光,壁炉里烧着火,房间里的空气被熏暖了,空气中熏香的味道也多了些暖意,安洛坐在床上,被子滑落了下去,露出只穿着一件衬衣的上半身,倒也不觉得冷。
他感觉自己有点鼻森*晚*整*理塞,同时又觉得饿,因为生病的缘故,他少吃了一顿午饭。
晚饭安洛是在卧室里吃的,梅修推着一个银色小餐车进来,上面有热气腾腾的汤,还有煎得很漂亮的肉排。
原本他要在床上给安洛摆一个小方桌,安洛不想在床上吃饭,房间里另有一张圆桌,于是菜肴就挪到了那上面。
食物都是一个人的量,安洛吃饭的时候,梅修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安洛觉得很不自在,找了个话题:“怎么就你一个人?你没有管家什么的吗?”
“当然有。”梅修回答,语气柔和:“这么大的庄园,当然需要仆人,只不过我享受独处,他们知道我的脾气,所以不会轻易出现在我的面前。”
安洛:“……”
这番话一听就是可恶的贵族对仆人吹毛求疵,既要他们干活,又不想让他们出来碍眼。
但他“享受独处”的话,又让安洛想起了梅厄瑞塔,梅厄瑞塔也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只不过梅厄瑞塔是巫师,根本不需要仆人,所以可以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享受独处”。
很奇怪,和梅修待在一起的时候,安洛比以往更经常想起梅厄瑞塔。
随着时间的推移,梅厄瑞塔的形象没有一开始那么清晰了,但浑身笼罩着一层遥远的,淡淡的昏黄的光芒,像是一张值得追忆的老照片,上面定格着已经逝去的,只能回想而无法追回的黄金时代。
安洛吃着肉排,有点讶异地发现居然是全熟的,梅修适时地道:“您要取笑我么?其实,我有一种怪异的癖好,喜欢吃全熟的肉,厨师照着我的喜好来,如果您不喜欢,我让他们重做。”
“不用不用。”安洛说:“好巧啊,我也喜欢吃全熟的。”
梅修声音略微轻了一点:“真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安洛没有产生怀疑,这几年他已经习惯了“造物主的权威”带来的小小便利,比如说刚进城想租房子,就恰好遇到一个老奶奶打算出租。带了新写好的霸总小说去出版社投稿,又恰巧遇到一个新上任的总管,急于做出成绩,很快就印售了……
他把这也当成一个小小的便利。
肉排汁水丰沛,味道非常鲜美,安洛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排,很快吃了个干干净净。
“看到您这么有胃口,我也放心了。”
梅修笑着说:“但我想,病了还是要请医生来看看,自己硬挨恐怕不好吧?”
“不,我不看医生!”安洛顿时惊醒,这里的医生可吓人了,动不动就要给人放血,或者让人少吃饭,完全就是胡来,安洛可不想稀里糊涂地死在医生的手里。
梅修略微皱了皱眉:“这讳疾忌医的毛病可不太好呢。”
安洛:“……”
他可不是讳疾忌医啊,但你们这里的这是正经医生吗?
但他又不能明说,只好郁闷地认下了这一点:“我不想放血,我怕痛。”
“哦,是这样吗?”
梅修朝安洛这里看了看,他们中间隔着一个三叉戟似的银烛台,烛台上三支白蜡烛幽静地燃烧着,最靠近烛芯的火是蓝的,往外便是温暖的黄。梅修一只翠绿的眼睛被烛火挡住了,看起来有点像是眼里有火焰在烧。
他忽然笑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安洛奇怪地看着他,梅修止住了笑,话里带着意味深长:“请原谅,我只是忽然觉得,您比公主还脆弱娇贵些。”
安洛:“……”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安洛决定不跟这人一般见识。
银餐车被梅修随意推到门外,然后他便不管了,关上门又走到安洛身边来,“您既然要在这里过夜,那么可否让我派人到您的住所里去取衣服来?”
安洛:“麻烦你了,我的衣服就在床头的衣柜里。”
“对了,顺便帮我带个话给布朗太太。”吃完了饭,安洛又感觉头一阵一阵地晕:“免得她们担心。”
梅修背对着安洛,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嗓音轻轻的,薄薄的,仿佛一张一戳就破的纸:“您对她们还真是关心啊。”
安洛“唔”了一声,“我住在那里很久了,布朗太太很关照我。”
“是吗?那看来我得好好的谢谢她们。”
梅修说这话的时候,嘴唇颤动着,声音极低,细微的自己都只能隐约听闻。
他走了出去,门在他背后关上,往前是悠长的回廊,厚厚的门和墙阻隔了声音的传播,安洛彻底听不见了,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看来我得好好的谢谢她们。”
梅修随意拿了一套黑色的管家服,伸手往脸上一抹,于是那张极为醒目的脸变得模糊,没有特征起来,他坐上了马车,雨滴打在马车顶上,噼噼啪啪响。
他敲响路边那幢平平无奇的白色双层小楼,门立刻被打开了,布朗太太嘴里道:“快进来,亲爱的,这么大的雨,你得好好——”
老妇人话说到一半,发现门口站着的并不是安洛,而是一个穿着考究的黑衣人,她顿时止住了声。
梅修浑身上下一滴雨都没有,连鞋底也是干的,他放下了用来装样的雨伞,雨水横七竖八的从伞面上流下来,“您好,请问是布朗太太吗?”
布朗太太有点紧张,“是,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安洛先生生了病,雨下的太大了,如果送他回来,担心路上着凉,反倒病得更重,所以他暂时留在我家主人的庄园里养病。”
布朗太太刚有点放松的心又提了起来:“他还好吗?病得严重吗?”
“我无法断言。”黑衣人的声音听着似乎彬彬有礼,可语调里没有一点儿人气,冷硬极了:“我是庄园的管家,过来是为了拿一些安洛先生的衣服供他换洗。”
“哦,好的,好的。”
布朗太太是个普通平民,面对这种大贵族的管家有点局促:“安洛他住在二楼。”
“非常感谢。”
黑衣管家点了点头,踏步往楼上去了。
这是一幢普通的小房子,房龄有些老了,尽管主人十分爱护,仍旧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皮鞋踩在木楼梯上,嘎吱嘎吱响,楼梯和二楼大厅之间没有门,梅修站在大厅中央环顾四周,这是一间逼仄的厅,低低的天花板直直地压下来,地上铺着毯子,壁炉对面的长几上堆叠着几本书。
楼上两间房间的门都关着,但是没有锁,梅修首先推开了书房的门,书架上满满当当的,地上也堆了一摞一摞的书,一张大书桌对着窗,桌上是厚厚的稿纸,一盒羽毛笔和一罐封住的墨水。
真是一个典型的,作者的书房啊。
梅修这样想着,书房里的空气仿佛也有点异样,他想象着安洛坐在桌前,提着笔一行一行的写下新书,他就恨得几欲发狂。
此前梅修从未考虑过安洛会写新书,安洛也从未表露过自己要在这里写书的意图,梅厄瑞塔理所当然的认为他是安洛唯一的主角,等他改名换姓,瞒天过海来到库尔特城,看到书店里摆放着的,属于安洛的作品时,先涌上心头的不是愤怒,而是茫然。
书店外的几个人正窃窃地讨论书中的剧情,言语飘进他的耳朵里来,内容熟悉得令人发慌,他止住了脚步,走进书店里,翻开了署名为“洛尔”的书,里面的情节和那些遣词造句,都熟悉地吓人。
梅修机械一般,僵硬地将这本书从头翻到尾,然后他看到了书店里摆着的,更多署名为“洛尔”的书,这些书仿佛一块又一块厚沉沉的砖头,向他头上砸来,砸得他头晕眼花。
他一言不发地买下了“洛尔”所有的书,按照时间的顺序,一本一本地翻,从头到尾,他确认了,然后他笑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笑,各种情绪在他心里打成一个巨大的结,堵着他的胸口,让他感到呼吸不畅。
唯一能让他不至于失去理智的点在于,这些书中的主角都有伴侣,幸福地相伴着,对彼此感到满足。
梅修把那些书全烧了。
他掌心的火焰吞噬着一本一本厚厚的书,书页烧得很容易,只有书封因为材质和厚度的缘故,烧得略微慢一点,但也逐渐发黑,发出红色的亮光,主角的名字被火焰吞噬,“洛尔”的署名却被梅修保留下来,只是边缘被烧得很不规则。
这些小小的署名硬卡片被他收起来,剩下的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梅修拉开抽屉,寻找着“大纲”“人物小传”,很快,他找到了,在最底下一个深深的抽屉里,放着一叠一叠分好的稿纸,他取出这些东西,厚纸张簌簌翻动着。
墨早已干了,纸张也有些发黄的迹象,梅修的脸绷紧了,看着安洛随意在纸的空白上写着将要给主角什么,她会喜欢什么,什么样的生活最符合她的理想,又该怎么到达……被黑衣服包裹的胸口起起伏伏,最后归于平静。
火焰被不断压缩,以维持表面平和的假象,然而这潜伏的活火山压抑了太多的东西,一旦爆发,原先被压抑的火焰和岩浆将加倍地喷涌而出。
在抽屉的最底层,放着最厚的一摞手稿,这是未曾发表的作品,最上面的空白页面写着它的名字:
《神圣帝皇》
光看名字,它就和此前的那些什么《朵丽丝》《玛丽珂》《黛西》之类的完全不同。
《至尊巫师》《神圣帝皇》
多么相似啊。
一股极其浓烈的刻毒涌上心头,这行短短的标题像是一张深渊巨口,弯起巨大的弧度,嘲弄地看向注视着它的,出自同一个作者笔下的,《至尊巫师》的主角。
你以为你是唯一么?
梅修翻开扉页。
他翻页的速度并不快,每隔一小会,他都会停下来,稍微喘口气。
天花板似乎变得更低了,屋子里空气稀薄,稿纸上的语言格外通俗易懂,可读起来却比阅读那些高深的巫术书籍更困难。
梅修看着那一行又一行的字,看着名为“曼弗蒙狄”的主角从落魄中崛起,一路复仇,手刃了仇人和放任仇人的国王,然后他坐上了国王的宝座,一面用雷霆手段收服了教廷,成为教皇,之后统一了整座大陆……
“曼弗蒙狄”那阴沉沉的苍白的脸,狭长而锐利的眼,黑色的半长的发……梅修痛苦的意识到,这完全是另一个“梅厄瑞塔”,他们两人多么相像,安洛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写出“曼弗蒙狄”的?
他给他起名的时候,也搞了个“海选”么?也是一个又一个精挑细选么?
“曼弗蒙狄”这四个字又分别有什么寓意?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这一刻,曾被压下的憎恨又以更庞大的姿态卷土重来,他几乎控制不住的笑了起来,手被笑声震地直抖,握在手里的稿纸也随着哗哗作响,天花板和地面仿佛在旋转,周围的世界变成了一个转动的陀螺,他几乎站不住,跌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上。
纸页抖动中,他偶然瞥见了最后一页,那上面是安洛的独白。
梅修像个明知会倾家荡产,却仍旧把一切压上赌桌的赌徒,他凝固了半晌,一动不动,像是被封在琥珀里的一只昆虫,但最后,他还是掀开来看了。
你会对你的新宠儿,这个该死的“曼弗蒙狄”说什么呢?
略有些褪色的黑色墨迹映入眼帘:
【原来的那一版不够爽,反正也不能出版,干脆全改了算了,这样看着舒服多了。】
【我写的时候有点不受控制,这本书的主角其实就是梅厄瑞塔,只是换了个名字,写的时候我总是写错,因为有点不受控制,一边写一边想他,于是梅厄瑞塔和曼弗蒙狄混着来,后面重新抄了一遍才算完。】
【我来这里已经快三个月了,也算是安顿了下来,只是总觉的很孤独,我很想梅厄瑞塔,只是大概这辈子也见不到了吧。】
【不知道梅厄瑞塔现在怎么样了,他会不会已经在巫师学院了呢?我希望他一切都顺利,不过这肯定是理所应当的,他那么聪明,那么好,那么优秀,是我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好的人,我想以后也不会有人能超过他了。】
【其实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选择留下会怎么样,说不后悔是骗人的,但梅厄瑞塔太危险了,我喜欢他,可也害怕他,万一判断错了,那就得死。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想想看现代那么多人不愿意结婚,那还是不涉及到死,只是有情感和财产的风险,都有很多人不愿意冒,宁可保持单身。而我这可是冒着生命的风险,而且他是男的,又不能跟他搞对象,所以还是算了吧。】
【……好孤独,好想他。】
梅修怔住了。
第69章 梅厄瑞塔的幻影
雨声打在玻璃窗上, “笃笃笃”仿佛是有人在敲,梅修抬头看去,只看见了窗外的街, 像是一幅还没干的油画, 被水一冲, 颜料晕的晕, 往下淌的淌,变得陌生且怪异。
他站在原地, 像是一个即将受刑,却在最后时刻被发现是误判的死囚,重重的镣铐被解下, 从刑场上被人推到街上,风吹起了他的头发,然而他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梅修悲哀的发现自己像一只愚蠢的犬类,主人一言不发弃他而去,然而当他怀抱着恶意,脑中盘旋着报复的念头,寻找到主人的踪迹后, 又因为发现主人对他的思念而不想要报复了,只想重新和主人言归于好,摒弃前嫌。
他将一切恢复原状,走到了安洛的卧室, 靠墙的衣柜分成上下部分, 上面挂着当季的衣服,下面叠放着非当季的衣服。梅修一一检查,衣服的布料是平凡的棉麻布,普普通通, 一旁倒是挂着几套略微华丽的衣服,能看出主人不常穿。
梅修从安洛的卧室里出来,客厅里一个小姑娘正伸手去拿桌上糖罐里的杏仁糖,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了一眼。
那张圆鼓鼓的,粉团一样的脸上镶嵌着两颗大大的眼睛,灰绿色的,正弯着对他嘿嘿一笑。
梅修止住了脚步,嗓音淡淡:“你上来偷糖吃?”
小姑娘猛地摇摇头:“才没有偷!安洛就是留在这里给我吃的!”
“呃……不过他一天只允许我吃一块……你能不告诉他我刚刚多吃了两颗么?”
梅修垂眸看了她一会,没有回答,迈步走了。
木楼梯依旧是那样嘎吱嘎吱响,走出门,回头望向这幢双层的小楼,梅修眼底情绪晦暗。
安洛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病有点断断续续的,时好时坏,有时候还会咳嗽,但也没有发展得更严重,只是头晕,浑身无力。
像是总也好不了的低烧。
“感觉好些了吗?”
安静而空旷的餐厅里,只坐着安洛和梅修两个人,长长的雪白的桌子,他们只占据了一角。
“没有。”安洛回答,他现在说话都不怎么摇头,一摇就晕,“很奇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以前从来这样难受。”
梅修看着他,提出建议:“这样硬挨是没有办法的。”
安洛赶在他下句说出口前道:“我不看医生!”
换做是现代,他早麻溜的去医院了,但在这里,看医生就意味着放血,节食……还有一系列生怕病人死得不够快的举措。
自己硬挨也比看医生好啊!
“可是这样,如果你病得更严重了,又该怎么办呢?”梅修继续说,声音柔和的,低低的,“不然,你还是看看医生吧?”
安洛:“……我不看。”
他其实并不担心,如果他的病迟迟不好,回家写一张【康复】也就行了。
这三年他没忘记给【补魔】字条里充电,就算要耗费很多魔力,问题也不大。
储备能源充足着呢。
“啊,真顽固。”梅修没有勉强,他抬头看向窗外,雨早上停了,天气阴阴的,初春的冷风飒飒地吹过,卷起落叶。
安洛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我在这打扰很久了,很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既然雨停了,那我今天就回家去了。”
“再过一段时间吧。”梅修拒绝道:“您的病还没有好,况且今天天气不好,至少再等两天,出了太阳再说。”
没等安洛说话,梅修就道:“很多你的忠实读者知道你在我这里生了病,写了信来责备我,我可不敢就这样把你放到冷风里,万一病情加重,你的读者们准饶不了我,我可还得在这里待上几年呢。”
安洛:“……呃,好吧,谢谢你了。”
他并不怕病情加重,但梅修话说到这份上了,安洛也不想得罪他。
梅修虽然看起来十分友好,但他终究是个贵族,把人得罪了后果比较糟糕。
安洛可是看过活生生的案例的,一个之前颇受贵族们青眼的艺术家酒后失仪,好像干了点什么冒犯的事情,然后就立刻被卫兵直接逐出库尔特城了,所有的作品也都被毁掉,之后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人一样。
虽然他有“造物主的权威”,理论上来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但安洛还是决定谨慎点。
再过两天就再过两天吧。
梅修的庄园大得有点像一座迷宫,安洛又生病,总是头晕,他顺着猩红的地毯走,走廊上有一排一排的门,门上没有标志,有时候难免走错。
从图书室里出来,他在悠长的走廊里迷路了,他想起梅修说庄园里有仆人,只是都隐藏在暗处。
“有人吗?”
他喊道,希望出来一个人给他带带路,然而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他自己声音的回声。
忽然,前方的拐弯处走出来一个人,安洛本以为是梅修的仆人,正想请他帮忙带路,然而那黑色的巫师袍太过醒目,安洛茫然地抬头看去,苍白的脸,灰绿色的眼眸。
梅厄瑞塔!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安洛吓了一跳,心脏跳得极快,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想起来了,又站住了,试探性地喊:“梅厄瑞塔?”
梅厄瑞塔没有回答,他只是朝安洛走过来,脚步声消融在厚沉沉的地毯里。
安洛又喊了两声,但梅厄瑞塔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穿着黑袍的巫师靠近了,安洛下意识往后退,他一个趔趄,摔在地毯上,好在地毯很厚,摔在上面并不疼。
一阵带着凉意的空气靠近了,夹杂着安洛曾经熟悉的那股墨水和灰烬的味道,淡淡的苦涩。
梅厄瑞塔单膝跪在他身边,低头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梅厄瑞塔?”
安洛又喊了一声。
然而还是没有得到回答。
于是他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他自己的幻觉,毕竟梅厄瑞塔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眼前的梅厄瑞塔并不开口,安静地像是一座雕像,安洛揉了揉眼睛,发现他还在。
“梅厄瑞塔?”
这一次安洛的声音小了很多。
他的幻觉依旧没有回应他。
于是安洛试探性地伸手触摸梅厄瑞塔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尖的触感无比真实,还是那微微带着凉意的体温,宽大的手掌,修长的手指。
幻觉有这么真实吗?
安洛心里有种最糟糕的猜测,他希望不是自己的精神出问题了。
然而很快,他就把心里的顾虑抛到一边,无论如何,重新看到梅厄瑞塔终归是一件好事。
他伸出另一只手,想摸摸梅厄瑞塔的脸,指尖慢慢的摸到那凝实的苍白皮肤,“你看上去成熟了不少呀。”
安洛对着幻觉梅厄瑞塔道:“你过得还好吗?”
幻觉梅厄瑞塔没有回答他,甚至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安洛望着他的脸庞,叹了口气:“唉,我好想你啊,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
幻觉梅厄瑞塔灰绿色的双眸里倒映着安洛的身影,安洛放松了下来,笑了一下,凑近去看,他听见了梅厄瑞塔的呼吸,悠长,平缓。
然而忽然间,他听到一阵脚步声,声音急促,像是半跑过来的,鞋底重重地踏在地上,连厚实的地毯都掩盖不了。
他闻声看去,是梅修。
安洛感觉到梅厄瑞塔的手在往外抽离,原本半跪在他身边的梅厄瑞塔站起来,往走廊另一边走去。安洛勉强站了起来,追上去:“等等,别走!”
然而他的肩膀被按住了,脚步也被迫停了,就这么一小会,梅厄瑞塔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对面的拐角处了。
“怎么了?”梅修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在叫谁?”
他翠绿的双眸略带担忧的望过来:“这里没有人。”
安洛突然有点讨厌他,都是因为他,梅厄瑞塔才走了。
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样毫无道理,但因为生病的缘故,身体上的不适让他的情绪暴躁了点,他冷冷地道:“应该是我的幻觉吧,头晕的副作用。”
梅修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变化,但他并不生气,反而微微地笑了,似乎是对病人的包容:“我的仆人告诉我说你找不到路,但他们不敢出来帮你引路。”
他带着安洛往卧室的方向走:“我已经责备过他们了,下次只要你一呼唤,就会有仆人来。”
“不!不用了。”
安洛忽然想到,如果刚刚真有仆人过来,那梅厄瑞塔也许不会出现。
他咳嗽了一声:“这样就挺好的,我迷路了,可以自己找路,让他们别管我。”
“您确定吗?”
梅修的声音有点异样,但安洛并没注意听他的话,因此没发现。
安洛:“没错,我确定。”
梅修笑了起来,“好吧,看来我们对孤独有着共同的爱好。”
安洛心想我对孤独可没有什么爱好,但他没反驳。
他被梅修送回卧室,卧室的门关上了,安洛躺在床上,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的头不那么晕乎乎的了。
这间客房的床很大,又极软,人躺在上面直直往下陷,说舒服不算舒服,说难受也不算难受,只是每每从床上起来,总得稍微挣扎一下。
也许这就是贵族的奢靡吧,安洛不太懂。
但安洛有时候觉得这张床像沼泽,或者蛛网,他躺在上面,就像被困在蜘蛛网中央的小昆虫。
困意上涌,安洛睡了过去。
午睡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多了,头也不再晕了,只是四肢还有点乏力。
他费了一会力气坐起来,忽然看见梅厄瑞塔坐在窗边的桌旁看书。
外面的天气还是阴沉沉的,灰色的光线披在他身上,他低头看书,是安洛熟悉的姿态。
这也是幻觉吗?
他试探地叫了两声,没得到回应,于是他下了床,趿拉上拖鞋,朝幻觉梅厄瑞塔走去。
梅厄瑞塔对他的到来毫无感觉,仍旧在那里一页一页的翻书,安洛往书页看去,上面的字并不清晰,十分模糊,他没法辨认出来。
——也是,这毕竟是他的幻觉,他平时对梅厄瑞塔看的巫术书没有什么研究,因此这样模糊是正常的。
书页上无法辨认字迹的模糊让安洛更加确信眼前的梅厄瑞塔是他的幻觉,他有点安心,在梅厄瑞塔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和记忆中的梅厄瑞塔有点不同,这个出现在他眼前的,如此真实的幻觉中的梅厄瑞塔更成熟了。
原先在记忆中,梅厄瑞塔脸上的轮廓还有点青涩,现在已经完全长开了,眉眼轮廓很深,身形也更加修长挺拔,完完全全是一个成年人了。
安洛两只手撑着下巴,先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看了梅厄瑞塔一会,然后他伸手去碰碰梅厄瑞塔按着书封的手,梅厄瑞塔恍若未觉,只是依旧平静地看他的书。
安洛把椅子往梅厄瑞塔身边拖,他们靠得近了,安洛自言自语地问:“你在看什么书呢?”
理所当然的,梅厄瑞塔没有回答他。
安洛知道这是他的幻觉,虽然不知道这幻觉为什么出现,但没关系,反正不是真的梅厄瑞塔。
于是他胆子大了点,他伸手去描摹梅厄瑞塔的五官,觉得很有意思,难道这就是他想象出来的,梅厄瑞塔的成年形态吗?
“好看,真好看。”安洛收回手,评价:“非常的帅,点赞。”
他想起自己写的霸总小说,脑子里冒出了“邪魅狷狂酷冷霸拽”等用来形容霸总的经典词汇,没忍住笑了起来,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又伸手去摸梅厄瑞塔的头发。
黑色的半长发妥帖的垂下来,安洛轻轻扯了扯,得到的触感反馈无比真实。
安洛就这样玩了一会,然后也拿了一本小说坐在梅厄瑞塔旁边一起看。
“您看上去有精神多了。”梅修在餐桌上道:“病情有好转了吗?”
“嗯。”安洛点头,“我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梅修轻轻一笑,“既然您现在精神足了,也许我可以跟您分享一下有关这个庄园的故事了。”
安洛:“什么故事?”
梅修看起来心情不错,“在我买下这座庄园之前,这座庄园属于一个落魄的贵族。”
“一般来说,贵族就是再穷困潦倒,也不会变卖自己的祖宅。但是当我的管家和他一交涉,他就同意了,像是解脱一样拿着我支付的报酬搬离了这座城市。”
安洛对贵族圈子里的事完全是一问三不知,但务实的推断一下,也能得出比较接近真实的结论。
梅修是帝都来的大贵族,有权有势,那个贵族已经穷困潦倒了。如果他拒绝梅修的购买,不仅会继续穷困下去,还会得罪一个大贵族,十分得不偿失。
不如拿着丰厚的报酬早早离开。
梅修稍微一看安洛,就猜出了他的想法,笑了笑:“这当然是原因之一,只不过除了这一点外,还有别的部分。”
安洛问:“什么部分?”
梅修朝他眨了眨眼,语气神秘地道:“一个诅咒。”
“诅咒?”
“是的。”
梅修道:“据谢林德所说,他住在这座庄园里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他早已死去的妻子。”
他的语气变得完全像是在讲一个鬼故事:“一开始,谢林德以为他的妻子死而复生了,但是很快,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的妻子完全不会和他交流,只是自顾自的做事,仿佛谢林德根本不存在。”
“她有时候出现,又时候又消失。”
他停顿了一下,是讲故事的人那种要吊一吊听众胃口的那种停顿,安洛听得聚精会神,赶紧催促:“然后呢?”
梅修便继续道:“谢林德说他总能看见他妻子的幽魂,但实际上,除了他,没人能看见。有时候他指着一个椅子对着家里的年老仆人说他的妻子就坐在那里绣花,但老仆人压根什么都没看见过。”
“我买下他的庄园时,他没有一点不舍,而是十分解脱。”
“据他所说,他的妻子后来出现的越来越频繁,甚至开始跟他说话了,这可把他吓坏了,但就算他请来教廷的牧师净化,也没有丝毫成效,那幽灵依旧随心所欲,想出现在哪里,就出现在哪里。”
梅修道:“我对这件事有点兴趣,就让管家找找原因,最后发现谢林德的家族似乎一直有这种情况,他们不仅能看见死去的人,有时候还能看见已经远行的人,描述都相当一致。一开始,那幽灵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根本不搭理能看到他们的人,但随着时间流逝,那幽灵居然会开始和人对话了。”
“也许。”梅修略略一笑:“我们身边就充斥着无数的幽灵,挤挤挨挨地看着我们,就等着我们哪一个能瞧见他们了。”
安洛:“……”
“被吓到了吗?”梅修看着安洛的表情,像是被逗乐了:“别担心,这只是一个故事而已,要是真的有诅咒和幽灵,我不信它们会这么平和。”
他耸了耸肩,道:“我想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谢德林疯了,他们家族一向就不太正常,疯子不也能常常幻想吗?”
“至少我到目前为止,可没看见过什么安静的幽灵。”
“不过这也正常,要是我能看见幽灵了,恐怕我就得进疯人院了。”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幻觉梅厄瑞塔突然出现在安洛的身边,他安静地坐在餐椅上,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静静地看着前方。
安洛心想,你没看见,但我看见了。
他缄口不言,因为明显梅修根本不相信这个什么诅咒,反而觉得能看见幻影的人都是疯子。
要是安洛跟他说了,他反而觉得安洛在发疯,那怎么办?
说完这个故事后,梅修又另起话头,开始说下一个带有灵异色彩的故事,只不过这一次故事发生的背景不是这座庄园了,而是帝都中颇具历史的另一座建筑。
安洛听得半心半意的,梅修的话语只是偶尔溜进他的耳朵里,什么“新婚之夜被烧死的新娘”“恐怖的幽灵”“莫名死去的牲畜”,等等等等。
今天的餐桌谈话仿佛变成了恐怖故事会。
很像安洛小时候街边报刊亭上会卖的那种封面惊悚的小杂志里会出现的故事。
不过森*晚*整*理安洛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了,他自顾自的吃晚餐,身边有一个最合心意的陪客,因此吃得慢悠悠的,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怎么?”梅修又讲完了一个故事,他兴致勃勃,安洛却显得无动于衷,“您对这些不感兴趣吗?”
他道:“上次我在宴会上分享这些故事,好些人被吓得连连惊叫,您还真是镇定自若。”
“我真有点好奇您惊慌失措起来是什么样子。”
安洛确实很镇定,只要不给他讲诸如“绣花鞋”“红嫁衣”“婴灵”之类的中式恐怖故事,他就能一直镇定下去。
他猜梅修估计是在办宴会的时候大讲鬼故事吓唬人,取得了不错的成果,就打算也来吓唬吓唬他,甚至都明说了“好奇安洛惊慌失措起来是什么样子”,只是安洛之前病了,他没法发挥,也许是担心刺激到他的病情,现在安洛眼看着病快好了,梅修就迫不及待了。
他看了看梅修,问道:“我有点好奇,那个谢林德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妻子的幻影会说话的?”
“嗯?”
梅修笑道:“难道您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吗?其实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他的疯病更深一点的时候吧,您看,他不那么疯的时候,只是看见了不会说话的幽灵,等他疯狂的程度上升,幽灵就会开口说话了。”
他的语气满是不以为意,安洛朝他看了看,注意到安洛的视线,梅修扬了扬眉毛:“怎么了?”
安洛摇摇头:“没什么。”
看来不能在梅修面前暴露他能看见梅厄瑞塔这件事。
晚餐结束后,安洛回房间,他等了很久,但是梅厄瑞塔并没有出现,他的幻觉,或者说这座庄园的诅咒幻影出现的时间是完全不确定的。
直到夜深了,安洛才遗憾地睡下了。
第二天天气放晴了,安洛的病情也彻底好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到餐厅的桌子上,投下一块块不规则的金色四边形,梅修望了望窗外,声音柔和:“看来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呢,您的病也好了,等早饭结束,我就让管家送您回家,您看怎么样?”
怎么样?
今天早上他还在走廊上短暂的看见了梅厄瑞塔,梅厄瑞塔似乎是在赶路,脚步略有些急促,安洛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然而拐过一个弯,他就不见了。
安洛虽然对梅修之前所说的诅咒半信半疑,但他现在已经不太想走了,他更想留下,只是他的病已经好了,留下也没有理由。
“今天下午我要去打猎。”
梅修送安洛上车时道:“可惜您的身体太脆弱了,否则我真想邀请您一起去。”
安洛被送回家,布朗太太看见他完好无损,提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亲爱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安洛朝她点点头,说了几句话,他上楼后,先是检查了一下装着杏仁糖的糖罐,好哇,看来埃菲尔在他不在家的这几天真是狠狠的大吃了一通。
小姑娘在楼梯边探头探脑,显然很心虚,“……对不起……我,我不该吃那么多……”
安洛收起糖罐:“一个星期没有糖吃了。”
“什么?!求求你别对我这么残忍!”
埃菲尔发出了天塌了的声音。
安洛回到房间,心情好了许多。
只是他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都没有再看见幻觉梅厄瑞塔了。
他想起梅修说的那个诅咒故事。
看来,梅厄瑞塔的出现并不是他的幻觉,而是那个庄园的诅咒。
安洛很想再看看梅厄瑞塔。
他坐在窗前思考:
该怎么找理由再去梅修的庄园里借住一段时间呢?
第70章 太好了,不用假摔了!
安洛坐在书桌前, 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
买下梅修的庄园要多少钱?
虽然安洛不知道具体的价格,但稍微推算一下也知道这一定是一个天文数字。
他选了一个保守的数字,简单的算了一下, 发现如果按照自己目前的收入, 大概十辈子也买不起。
类似于现代手里有几十万存款的人试图购买燕京那种以“亿”为单位计价的豪宅。
充满了不自量力的美感。
退一步想, 就算安洛真的买得起, 梅修也未必肯卖。
据梅修自己所说,加上安洛后来的打听, 鸢尾花庄园刚被买下的时候十分的破败,外面看上去虽然还行,里面的内饰都已经快被卖空了, 加上原主人谢林德无力维修,就更破败凄惨。
但安洛在里面住了一段时间,完全没看出任何从前的破败迹象,就是堆金砌玉的豪宅。
软装硬装都十分到位,花的钱肯定也是天文数字。
连个装修的零头安洛估计都出不起。
买肯定是买不起了。
那租呢?
庄园里那么多的房间,他就租一个角落,应该不至于租不起吧?
那么问题来了, 梅修愿不愿意租呢?
估计也是不愿意的,他又不差钱,只打算在这里住几年,都愿意花一大笔钱把这里弄得舒舒服服的, 安洛就算愿意付一大笔租金, 在他眼里估计也不算什么。
那怎么办呢?
安洛冥思苦想,很快就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可以用隐身符文,隔三差五跑去待一段时间, 只是这样有点极限,还容易被人发现。
要维持那么大一个庄园,一定有许多仆人,安洛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发现就连阴暗的,不容易注意到的角落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再加上平时那些仆人就像不存在一样,显然训练有素。
安洛如果贸然进去,很容易被抓到。
不过梅修不是说只会在这里待几年吗?
那等他走了,安洛说不定就有机会了。
这么一想,前途还是很光明的。
然而他现在就有点等不及了。
饿肚子饿久了,一直不吃东西,慢慢也就不饿了,或者说是麻木了。但忽然吃了一点,那饥饿感就会变本加厉,他现在就想看到梅厄瑞塔。
安洛盘算着用隐身符文有多少可能性,该怎么操作才不至于被抓到,正在心里列计划,就在这时,出版社派人送来了一箱新的来信。
安洛其实算不上最畅销的作者,勉强挤入二流,但因为题材的缘故,他的读者来信很多。
“谢谢你,辛苦了。”
来送箱子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工,看起来脸上还带着稚气,衣服比身体宽大了许多,十分不合身,安洛倒出一些杏仁糖,包好了递给他,小工道了谢,高高兴兴地走了。
杏仁糖很值钱,哪怕不自己吃,转手卖掉也是一笔不错的收入。因此出版社的小工都抢着来给安洛送东西,但除开这种实打实的实惠,他们对安洛本人也十分有好感。
安洛原本没心情看来信,但看见了一封格外厚的信件。
在码得整整齐齐的箱子里,那封信显得格外显眼。
——梅修上次来信是不是也是这么厚厚的?
安洛抱着希望把那封信抽出来,翻到正面一看,果然是梅修的信。
他拿着拆信刀,迫不及待地把信拆开了。
这一次梅修没有多谈安洛作品中的情节,他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比如描述他外出打猎的情形,一起从其他人口中得知的关于他们对安洛的评价。
末尾还十分遗憾地说,他觉得和安洛很投缘,只可惜安洛身体不好,否则他很愿意多邀请安洛到他庄园里做客或者一起外出游玩。
安洛没想到立人设这件事居然也有回旋镖。
可恶啊,我身体好着呢!
最后,因为安洛曾说他身体不好,需要静养,所以不收信,所有的信件都得送到出版社那里去,然后隔一段时间统一送过来,他偶尔精神好了会看看。因此梅修虽然很想给直接寄信,但也只能让出版社过一道手。
只不过他肯定催了出版社,安洛注意到,出版社这段时间送信的时间有点不规律,而每次不规律的时候,箱子里都夹杂了梅修的来信。
【虽然我们在故事的情节分析上有些分歧,但我也算是您的仰慕者,可否给我一个与您直接通信的权力呢?我保证绝不会泄露这个秘密。】
换做之前,安洛肯定不会答应。
但现在……他有求于人,打上了对方庄园的主意,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安洛想的是:如果他和梅修打好关系,那梅修说不定就会同意他的请求了?
于是他开始写回信。
梅修收到回信的时候,鸢尾花庄园里正举办宴会。
做戏做全套,他现在的身份就是一个普通的贵族,他虽然已经改名换姓,但也不能露出太多纰漏,以免被这个世界的意志察觉。
他坐在餐厅里,隐约能听见外面大厅的音乐声,人声,隔着一堵墙,听得并不真切。
梅修对这些贵族间的玩乐并不感兴趣,第一次宴会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布置,现在虽然仍旧举办宴会,但他也不用再去亲自敷衍这些人了。
长长的雪白的餐桌上,隔一段便放着一座枝型烛台,头上的吊灯上蜡烛燃烧着,细微的火光被吊灯的水晶反射,显得更加璀璨明亮。
梅修盯着手里的信看了一会,忽然笑了。
他从最近的烛台上摘下一支蜡烛,慢条斯理地烘烤封口的火漆,随着热度的上升,火漆逐渐软了,化成一滴滴红色的液体顺着信封的边缘落在桌布上。
信纸只有薄薄一张,梅修展开后,来回读了几遍,慢慢笑了起来。
大厅里的宴会还在继续,梅修出了餐厅,来到人群汇集的大厅,他步履平缓的掠过这些人,往阳台走去,周围的人对他的经过毫无察觉,像是看不见他一样。
阳台上种着花,幽幽的花香弥漫在耳边,有一对男女在那里互诉衷肠,梅修挥了挥手,他们就自动离开了。
他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望着高远的天空,在初春略带一丝寒意的空气中,花香味也显得冷冷的,梅修随手掐起一朵,白色的花瓣挤挤挨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一瓣一瓣将花瓣撕下来,往下扔,等到花瓣被撕扯完了,露出光秃秃的花茎和中间颤巍巍的花蕊,他盯着看了一会,随后毫不犹豫地全部扔掉了。
太愚蠢了,梅修这么做的时候想,他一眼就看出了花瓣的数量,是偶数,所以扯花瓣猜测只需要把不想要达成的愿望放在前面,自然而然就能得到合心意的答案。
他回想着安洛这段时间的行为,心中的怨恨仍旧存在,然而他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被情绪控制是愚蠢的,除了暂时宣泄心中的愤怒和恨意之外,并不会得到更多的东西,反而很有可能使事情往更糟糕的方向滑落,这一点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了。
他想起安洛曾告诉他的剧情,在差点被上古巫师抓住,成为对方的奴隶后,梅厄瑞塔蛰伏成长,在有能力报复对方的时候,发现对方很有利用价值。
于是按捺下复仇的想法,和对方来往了两百年,直到将对方的价值彻底榨干,才展开复仇。
梅修想,这的确是他会做的事。
大厅里的音乐变换了,夹杂着笑声和谈话声,梅修垂下双眸,想起了安洛那些为了谋生所写的“霸总小说”。
囚禁,强取豪夺,禁锢自由。
听着很令人向往,足以让他释放这三年来的焦躁,恨意和不甘,然而那是愚蠢的。
旅客梅厄瑞塔能压抑复仇的渴望,与差点将他抓捕成奴隶的上古巫师来往两百年,然后才提起屠刀复仇,他又怎么会忍不下这几年的时光呢?
等安洛彻底落入陷阱,无力离开的时候,他再慢慢和他亲爱的母亲算总账。
一笔一笔,仔仔细细,一点一点地算。
梅修又折下一枝花,翠绿色的眸子一扫,便知道了这朵花的花瓣是奇数,他张开右手,一次性将花瓣全扯了下来,往外一抛,白色的花瓣慢慢飘落,像是一场新雪。
第二天安洛收到了回信,信封依旧是厚厚的,两边尖,中间鼓,从侧边看像一个扁扁的柠檬。
拆开信封后,信纸仍旧是一叠,摊开后,可以看见白信纸上红色的墨水字迹,梅修喜欢用红色墨水,笔迹又是贵族一贯的花体字,看着很漂亮,像是一簇一簇开在纸上的花。
然而安洛不喜欢,花体字辨认起来需要一点心思,就像草书,好看归好看,但没办法一目十行。他现在就想快点看看梅修都写了什么,
他不得不耐着性子一个词一个词读,梅修写了很长一封信,大部分都是安洛不感兴趣的东西,他不知道梅修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
终于读完了信,梅修在信里并没有表露出想要邀请安洛去他庄园的意图,安洛很失望,但想想又觉得可以慢慢和梅修打好关系,以图来日。
安洛用心不纯,但也没怀疑为什么梅修如此殷勤,因为造物主的权威的关系,这三年来他碰到的个个都是好人,基本上所有人都对他挺包容的,他有了刻板印象,觉得梅修可能也是受到影响的其中之一。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在心里权衡了一下,他立的体弱多病人设给他省下了不少麻烦,但也阻碍了他现在的行动。如果他打算改掉这个人设,接下来肯定会有一大堆的杂事。
宴会,读书会,小型艺术沙龙……乱七八糟,无休无止,光是想想就让人头大。
安洛有点退缩了,然而此刻,一双灰绿色的眼睛在他眼前闪过。
“……算了,就当打工了。”
在现代工作的时候,公司里也有很多傻逼领导,傻逼同事,没办法,就当是老版本复刻了。
虽然麻烦了一点,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这么想着,他又读了一遍梅修的信,然后提起笔开始给他写回信。
他们的通信变得频繁起来,每次梅修的信都很长,装在信封里鼓囊囊的,安洛却没什么可写的,但他也知道,人家写信写得那么长,他总是回一封薄薄的信,梅修心里肯定会不舒服。
所以安洛也绞尽脑汁找话题,他讨了巧,把字写大了一点,中间的空白隔得远一点,原本只有一页半的就变成了两页,两页半的变成了四页。
梅修不知道有没有看出他的投机取巧,也许他看出来了,但没说。
他们这样写信通讯过了半个月,安洛有点忍不住了,想试探一下,但也不好直白的说想去人家家里借助。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看到梅修骑着的那匹白马,有了个主意。
【……骑马的感觉如何?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骑着的那匹白马非常漂亮……】
要是梅修愿意请他去庄园里骑马,他就假摔。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可以再多赖一会。
虽然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没办法了。
安洛并不关心在梅修心里他的形象如何,梅修是个大贵族,又把手下的仆人训练地那么敬畏他,心里弯弯绕肯定很多。
说不定他会觉得安洛就是那些稍微得了贵族青眼,就想借着东风往上爬的作者一样。
但安洛压根不在乎,这样想就这样想吧,无所谓了。
梅修读懂了安洛的言下之意,回信上痛快地邀请安洛去他的庄园里骑马,只是口吻略带调笑地提到:【如果您又生病了,正好可以留下陪我,我平时独自一人住在庄园里,也很寂寞呢。】
寂寞?
一个大庄园里仆人那么多,隔三差五还举办宴会的人,安洛实在是不觉得梅修有什么可寂寞的,只当是客气话。
第二天梅修就派了管家来接安洛去他的庄园。
马车夫在车外赶车,马车车轮碾过不太平整的路面,骨碌碌地响。
车厢里坐着一身黑的管家,管家没有给安洛留下什么印象,他平平无奇,沉默寡言,在马车即将抵达鸢尾花庄园的时候,他才平淡地说:“您今天看起来状态不错呢。”
安洛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太激动了,都忘记假装了。
这个管家该不会把他看到的东西都告诉梅修吧?
安洛勉强露出一个礼貌性地笑:“是,我感觉还不错。”
黑衣管家平静地回答:“那就好。”
鸢尾花庄园在库尔特城的边缘,庄园整体囊括了一大片森林。
“这也是当初我一意孤行,想要买下这里的原因。”梅修道:“没有森林的话,住起来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今天天气不错,梅修穿着骑马服,衬得身材更为挺拔,长靴包裹住了小腿,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光明的骑士,或者童话故事中的王子。
然而安洛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他现在满脑子盘算着等下该怎么操作。
梅修牵出来了两匹很高很大的马,都是纯色的,身上一根杂色的毛也没有。
光是看着就知道它们绝对很贵。
安洛此前从来没有骑过马,他也几乎没有近距离接触过这么大的动物,有点紧张,然而两匹马性格很温顺,主动低下头,把脑袋抵在安洛的手上。
安洛大着胆子摸了摸,其中一匹黑色的马打了个响鼻,安洛吓了一跳,但它并没有攻击的意思。
梅修笑着道:“看来它们都很喜欢你,这也是一种缘分,我的这两匹马一向脾气不好。”
他走到安洛身边,问道:“您会骑马吗?”
安洛摇摇头:“不会。”
“难怪。”梅修翠绿的眸子盯着安洛:“我想,您身体之所以这样不好,很大原因是您总闷在家里,我的管家向我报告过,那么小的一间屋子,人长久待在那里,又不出门呼吸自然的空气,身体怎么才能好呢?”
他弯着唇笑了起来:“据医生说,多骑马对身体也有好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您留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我的庄园里正好有一片树林,骑马很方便。”
“而且,您看它们这么喜欢您,您如果很快就走的话,它们两个会伤心的。”
安洛没料到梅修会这么说,当下非常高兴,完全和他的目的不谋而合,他假装犹豫了一下,道:“好啊,我很愿意,谢谢你。”
太好了,不用假摔了!
“不用这么客气。”梅修道:“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对朋友,我总是十分关心的。”
安洛不会骑马,梅修手把手地教他,但这个过程并不困难,主要是安洛骑着的那匹马特别的温顺。
“真难得,安格斯特别喜欢你。”
梅修并没有骑上马,他站在黑马的身边,牵着它慢慢往前走,让安洛适应一下。
安洛一开始有点紧张,但慢慢也就适应了。
名叫安格斯的黑马走起来特别稳当,安洛渐渐放松下来。
梅修于是骑上那匹白色的马,两人慢慢地骑着马在树林的小路上走,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投射下来,散成一点一点的碎碎的金色斑点,不断从人身上掠过。
“感觉还好吗?”梅修语气柔和的询问道。
安洛回答:“我感觉很好。”
“那么,您是真心愿意留下住一段时间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想留下来。”
“我怎么会介意呢。”梅修的话合着马蹄“嘚嘚”的轻响:“我的庄园太大了,大的有点空旷,平时我一个人住着,多少有点寂寞。”
安洛忍不住问道:“不是有管家吗?还有那么多仆人?”
梅修朝他看过来一眼,翠绿色的眸子里带着些意味深长,轻飘飘地道:“他们怎么能算人呢?”
“就是我有心事,或者想要谈天,也不能找他们,免得平白堕了自己的身份。”
“所以总体而言,我还是很孤独。”
安洛:“……”
安洛:“…………”
我去,好可恶的封建贵族观点!
他回想那个一身黑的管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那个管家穿着的颜色,心想这管家该不会是梅修特意训练成那个样子的吧?
还有,庄园里处处干净整洁,漂漂亮亮,但安洛连一个仆人的影子都没看见过。
紧接着,他就听见梅修道:“为了避免他们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特意多修了一些专供仆人行动的路线,和庄园的主体间隔开,虽然多花了点时间,但总体效果很不错,连烦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安洛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总归应该不是赞同的。
梅修似乎是发现了安洛的不赞同,淡淡地笑道:“您对我的观点不赞同么?其实,也有不少人认为我极端,但我也不懂,为什么有些人喜欢前呼后拥的生活,那样太拥挤了,不是吗?”
安洛干巴巴地道:“呃,这个是你的爱好,我没权利干涉。”
“怎么没有呢?”梅修弯了弯眼睛:“如果您想要,我可以让几个仆人出现在明面上服侍。”
“那还是算了。”安洛立刻拒绝。
“这么果断?看来您和我还是有共同兴趣的。”
安洛:“……”
唉,你说是就是吧。
毕竟有求于人,安洛可不想和梅修唱反调。
骑了一圈马,安洛道:“既然要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等下我回家一趟,收拾一下行李,带几套换洗衣服过来吧。”
“这倒是不用了。”
梅修说:“待会有裁缝上门来,原本是我要预订几套新衣服,但既然您也在这里,就让他一起帮您做几套吧。”
安洛有心想推辞:“做衣服要很长时间吧?”
“他也有制作好的成衣。”梅修的口吻柔和,但带着几分不容拒绝:“量一量尺寸,很快改好,估计晚饭前就能送来。”
安洛心里算了算存款,心想就算梅修这种贵族的衣服很贵,几件衣服应该也不至于让他破产,“好吧,那谢谢你了。”
“没必要跟我这么客气。”
他们下了马,把马送回马厩,走进了庄园。
“失陪了。”梅修道:“我去换一套衣服。”
安洛目送他离开,环顾四周,惊喜地发现梅厄瑞塔的幻影又出现了。
他正坐在一张桌子旁,面前摊着一本笔记本,奋笔疾书。
安洛毫不犹豫地朝他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好久没见你了,你还好吗?”
理所当然地,梅厄瑞塔的幻影依旧自顾自地写着笔记,并没有回应安洛,也没抬头朝安洛看过来一眼。
但安洛也不以为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感觉非常满意。
作者有话说:
梅厄瑞塔:我要报复他,狠狠地算账,等他睹“物”思情,非常想念我的时候,我就可以开始报复他了
安洛:好耶,一比一等比例人偶,还有体温。还不用担心他会伤害我,好评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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