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麻雀
迟砚一拳将男人撂倒,揪住对方衣领,拳头挟着风声接连砸下,又重又狠。骨肉碰撞的闷响被雨声吞没,已经不是在泄愤,而是在执行私刑。凌默冲上来拽他,被反手挥开。染血的拳头没有停顿,手背青筋暴起,眼底的戾气丝毫未收敛。
见男人满脸是血,雨都赶不上冲的,瞧着快面目全非。凌默使出全力架住迟砚,压着嗓子急劝:“打出人命麻烦的不是你,赶紧去看他,快没意识了。”
迟砚甩开凌默,起身朝男人腰腹补了一脚,鞋跟随即碾过对方手腕,用一声惨叫作为收场。
他转过身,胸口急促起伏,那阵钝痛盘踞不散,在雨中沉入骨髓。大雨滂沱里,他顿了几秒,雨水顺着紧绷的下颌往下淌。他垂眼俯视,时钦蜷在肮脏的泥水里,肩膀缩着,抖个不停,密实的雨点砸在他单薄的身上,像只被淋透的小麻雀。
断了翅膀,再扑腾不动。
全身疼得连眼皮都掀不了,脑子还又浑又沉,时钦鼻血糊了满嘴,嘴唇哆嗦得厉害,求饶声碎在齿缝间,连不成句。要被警察抓走的恐惧让他控制不住发抖,每个关节都在打颤。
迟砚蹲下身,一触碰到时钦,呼吸蓦地一沉,那持续凌迟着他的痛,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确切的名字。
叫时钦。
他一手托住时钦屁股,另一手环过后背揽紧,轻而易举便将人从泥水中抱出,稳稳竖抱起来。时钦又瘦又轻,没骨头似的,软软嵌进他怀里,双腿自然地分在他腰侧,冰凉的脸颊无意识蹭过他颈间。迟砚收拢手臂,将他更深地拥住。
刚迈步,脖颈就被猛地搂紧。时钦像是从打懵的状态中骤然惊醒,整张脸埋入他颈窝,带着哭腔的呼吸热热地呵在他皮肤上,仿佛抓住了唯一的依靠。那饱受委屈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变成滚烫的泪,混着鼻血把迟砚早已湿透的衣领浸热。
迟砚下巴抵在时钦耳鬓,细微一蹭,喉结动了动,丢给凌默一句:“尽快处理。”
凌默蹲下问男人:“是要钱要命,还是想报警?”
男人早被迟砚的狠劲吓破了胆,捂着流血的口鼻连连摇头,哪敢跟练家子硬碰硬?为几百块钱丢半条命多不值当,那钱本就是从小瘸子手里忽悠来的,报警也不过是吓唬人的话。他爬起身从泥水里捡起散乱的纸币,双手递还,嘴里直求饶:“要命,我要命!”
考虑到时钦情况特殊,凌默直接替迟砚作主:“二十万私了,今天的事给我咽进肚子里。”
男人惊得瞪大眼,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儿?
凌默迅速记下对方联系方式,拎起时钦沾满泥浆的背包回到车内,一踩油门便朝县里最好的酒店驶去。
他余光扫过后视镜,只见迟砚把人抱坐在自己腿上,整个圈怀里,手轻轻帮时钦拨弄着滴水的湿发,自己一身雨水倒浑然不顾,眼神里的心疼明晃晃的,那黏糊劲儿看样子是舍不得撒手了,抱的哪是颗棋子?刚才他要没拦着,迟砚恐怕真能把那男人当场打死。
时钦哭够了,眼睫上还挂着泪,身体一动就疼,湿漉漉的衣裤贴在身上又冷又黏,难受得紧。他脑袋发晕,意识模糊,只循着本能往迟砚温热的怀里躲,不安地拱了拱,寻了个更安稳的姿势。
迟砚低头,想替他擦净脸上的血,再检查伤势。可指腹刚碰到唇角,时钦就哼哼着把脸埋进他胸口,除了头发,哪儿也不让碰。他收回手,将人往怀里又裹紧了些,用下颌轻蹭着他湿冷的发顶,不再动作。
车里暖气渐渐烘开。
周身寒意被驱散,时钦在温暖中稍微缓神,身体却还在后怕地发抖,突然揪着迟砚的衣襟,声音都变了调:“他,他要报警抓我……”晕沉的脑子里全是自己被抓、被枪毙的恐怖画面。
“不会。”迟砚安抚性地拍了拍他背,“我在这边,没人能抓你。”
被那帮工友联合起来耍骗,时钦越想越难受,鼻音浓重地嘟囔:“我没偷钱……”
迟砚知道时钦不可能偷钱,只是他毫无哄人经验,尤其对象是这位不好惹的少爷,从前稍不顺心就能闹个翻天覆地,现在哭这么委屈,反倒让他不知怎么处理。
他斟酌字句中,就听时钦尾音又染上哭腔,哽咽着给他蹦出一句:“我赌钱输光了,好惨啊。”
迟砚:“……”
纯属自己作的。迟砚不意外。
“我以前,一晚上就能赢一百万。”时钦吸着鼻子,不忘炫耀自己的风光史,“还去澳门……”似乎触及了什么不快的回忆,他瞬间收声,只剩含糊的碎碎念漏出来,“我好惨,好惨啊……”
“嗯,看得出来。”迟砚说。
驾驶座上,凌默算是看透了。只要挨上这个叫时钦的,迟砚那套冷静自持的准则就全面失灵。人变得反复无常不说,还不解风情,多好的哄人机会不把握,把天往死了聊。
“嘴好疼,鼻子也好疼……”时钦闭着眼喃喃,眼皮费力地掀了掀,又沉沉合上,似乎只要把疼喊出来,痛楚就能减轻几分。
闻着迟砚身上熟悉的香味,他含混不清地唤了声:“周砚……”
“嗯。”
意识像退潮般一点点流走,时钦窝在安稳的怀抱里忘了要说什么,连日积累的疲惫终于将他压垮。他听不见雨声了,只觉得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彻底坠入黑暗前,仍委屈地哼出一句:“好疼啊……”
直到怀中哼声渐弱,被平稳的呼吸取代,迟砚才在红灯亮起时,低声让凌默递来纸巾。他托住时钦的后颈,将人仰靠在自己臂弯里,用纸巾极轻地擦着他鼻下与唇周干涸的血迹。
时钦的嘴角破了道小口,半张脸红肿不堪,连唇齿间都凝着血。
美好的事物,总引人想要亲手摧毁。
迟砚静静注视着时钦的脸,既可怜又活该,伤得狼狈,却漂亮依旧,从前那股宁折不弯的傲气,终究是碎了,只是……碎得还不够彻底。
“凌默。”
凌默刚应下,迟砚的指令已清晰落下:从体温计、退烧药,到棉签、碘伏、创口贴,再到里外全套的换洗衣物,逐一交代得细致入微,连时钦的尺寸都特意报了一遍。
“好的,迟总。”
想起赵萍之前提过时钦发烧后的状态糟糕,迟砚说:“退烧药,液体和片剂都备上。”
“行。”凌默心下稍慰。孩子哭了才知道奶,早干什么去了?好歹是奶了-
一进酒店没多久,时钦果然发起烧来。
小泥人浑身脏兮兮,连带迟砚也蹭了一身泥。他原想先给人简单冲干净送床上去,架不住时钦烧得糊涂,才脱个裤子就黏着他哼哼唧唧地闹,死活不配合,嘴里时不时蹦出几句颠三倒四的胡话。
迟砚转身去卫生间给浴缸放水,不过两分钟,外头就爆出哭爹喊娘的号啕。他快步出来,见时钦蜷在沙发里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喜庆带“福”字的红内裤松垮地挂着,一双细白的腿在抖,再往下,是只脏得不成样子的脚丫,脚底板通红,上面横着几道被碎石划破的血痕。
“妈……”
时钦嘶喊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时蓉被惨白的床单卷走,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冰冷的小盒子里。
迟砚拿来纸巾,三两下揩净时钦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直接把人抱进卫生间。这回任凭时钦怎么扑腾哭闹都无济于事,迟砚没再纵容,强行将他剥得光溜溜,往没填满水的浴缸里一放。
结果时钦一身软骨头,根本离不开人。迟砚转头拿个毛巾的工夫,身后就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和水花乱溅的动静,也是没料到这傻子能一头栽进水里把自己呛着。
“咳,咳咳咳……好疼,呜——”
真够能哭的。迟砚又一把将人捞出浴缸,时钦湿淋淋地栽进他怀里,咳得眼泪直流又哭上了,主动往他身上贴,胳膊甚至主动抱住他,哭着喊了一声“爸”。
迟砚:“……”
时钦后悔没见到亲爹最后一眼,哭了好一会儿才收声,像是恢复了些许意识,他抬起双朦胧的泪眼,茫然地望着迟砚。
“别再闹了。”迟砚低头,鼻尖几乎蹭上他的,“老实洗澡,再闹我抽你。”
“操你大爷……”时钦红着眼睛骂了句。
迟砚:“……”
最终这澡也没洗成。
时钦浑身滚烫,没清醒多久又迷糊过去。迟砚一通忙活全是白费,只能把人抱回床上,用冷水浸湿毛巾,给他从头到脚擦了一遍身体降温,连那头脏兮兮的短发也仔细擦了擦。
等凌默先把药送过来,体温计一测:38.9℃。
高烧。
在迟砚眼里,时钦的脑子从来就算不上聪明,偏偏喜欢自作聪明。
多年不见,这少爷比以前更笨,再烧下去应该会变成傻子。他没耽搁,利落撕了张退热贴摁在时钦额头,接着按剂量倒好液体退烧药,手臂一揽将人搂起,掐着下巴逼他张嘴,把药灌了下去。
喂完药,事情却没完。迟砚拿起碘伏,掀开被子,将时钦身上大小伤口一一消毒。擦到受伤的脚底板时,一看那参差不齐、像被狗啃过的指甲,忘了让凌默买指甲刀。
等一切弄妥,他才得空去冲了个澡,换洗衣物还没送到,只能暂时裹上浴袍。
迟砚在沙发上坐下来,刚打开笔记本处理工作,就听见床上传来细微的哼哼。抬眼看去,时钦正蜷缩着发抖,眉头紧皱,脸上是要哭不哭的委屈模样。
他起身过去,伸手一探,额头依旧烫得吓人,胡话也又开始了。
“爸……”
迟砚已经查出来,时钦父亲韩贤,七年前因贪污受贿,跳楼自杀;母亲时蓉,六年前患癌病逝。而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韩武,早在韩贤自杀前,就随生母移居美国。
时钦被孤零零地留下。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可依靠的人。
但迟砚真正想弄清的,是时钦切断与过去的所有联系,隐姓埋名,把自己活成这副模样究竟在躲谁?看他那样惧怕警察,迟砚隐隐感到,恐怕不是在“躲人”那么简单。
重新洗了毛巾,迟砚掀开被子,帮时钦从头到脚又细细擦了一遍身子降温。见时钦仍止不住哆嗦,他静默注视片刻,随即脱下浴袍上床,将人整个揽入怀中,用体温为他驱寒。
看着能吃,瘦得这样硌人。
不过片刻,胸前传来细微呜咽,迟砚低头,发现时钦在无意识地哭。他抬手抚上对方后脑,轻轻揉了揉,掌心继而顺着瘦弱的脊背一下下抚拍。谁知这安抚反让哭声更大,时钦胡乱喊着“爸”,又呜咽着唤“妈”,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听着断断续续的抽泣,迟砚又处在被凌迟的痛楚中,他缓了缓,低低唤道:“小钦,不哭了。”只一声,胸前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就哼唧着使劲儿往他怀里拱,哭得更凶了。
迟砚:“……”
有那么几次,迟砚想问时钦,左脚是怎么伤的。他知道时钦不会回答,他也不会再问出口。
待怀里人渐渐安静,呼吸趋于平稳,迟砚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给凌默发去消息。
……
时钦睡了沉沉一觉。
他费力眯着眼,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几点。朦胧视野里晃着一道白花花的身影,浑身的疼痛与无力感折磨着他,脑子里还走马观花地闪过无数混乱画面,这滋味……像快要死了一样。
不会是下地狱了吧……
那白花花的,是来接他的牛头马面……还是天使?
时钦不想死。
身体却软绵绵地往下沉,使不上半分力气。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恐惧死亡。他拼命想要睁大眼睛,生怕这一闭眼就再也醒不过来,只能在朦胧中死死追着那点模糊的光亮。
光越来越亮,可那白花花的身影怎么还在眼前瞎晃悠呢?他眯着眼仔细瞅,那坨黑黢黢的是……哦,时钦认出来,那是他羡慕不来的、做梦都想长出来的毛。就因为自己那儿光秃秃的没一点男人味,害他当年都没好意思开荤。他往下瞧,内心大操一声,这他妈什么玩意儿啊?是人能长出来的?到底是谁这么不知死活,敢显摆到他头上!
不对啊……
时钦瞬间睁大眼睛,直勾勾瞪着那像在挑衅自己的小眼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拼了小命想坐起来,刚一使劲就疼得倒抽冷气,尤其屁股疼得厉害。
他开口就扯着嗓子冲正在穿衣服的男人臭骂:“你他妈的!你,你敢对我做那种事……”
迟砚套上衬衣,目光掠过镜面,在时钦气呼呼的脸上停留一瞬,慢慢扣着纽扣。
被那冷脸一刺,时钦当场炸毛:“你哑巴啊,给我说话!”
“说什么?”迟砚问。
“你……”
“照顾你很累,”迟砚打断他,“现在不太想说话。”
时钦脑子乱得很,脱口质问:“你是不是捅我屁股了?!”
烧一退,那个委屈巴巴的哭包立刻原形毕露,叽叽喳喳吵得人太阳穴直跳。
迟砚没澄清,跟一个只信自己愿意信的笨蛋费口舌,纯属多余。别管黑白对错,到了时钦那儿,全凭他一张嘴定调,随随便便就能给人扣上几百顶帽子。
他反问时钦:“我们是什么关系?”
时钦脑瓜子里塞了太多事,搅成一团,接连几场乱梦扎堆,整个人还晕乎乎的,身体又累又疼。他迟钝的脑筋慢腾腾转了半天,才总算把前因后果都回想起来。
他在工地偷了工人的钱,被对方追着狠揍一顿。那傻逼下手特别重,打得他生疼,还在工地门口摔了一跤,尾巴骨磕着了,怪不得屁股疼呢。是迟砚及时出现救了他,结果他谢字一个没有,反倒应激错怪了闷葫芦。
看样子,闷葫芦好像没发现他是个骗子……
“失忆了?”
“啊,没有!”时钦摸着抽痛的腮帮子和嘴角,赶紧接话,“我们情侣关系啊,我是你男朋友。”他这儿正绞尽脑汁琢磨怎么把谎圆回去,就听见迟砚突然跟他语出惊人,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差点没砸死他。
“所以把你捅了,有问题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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