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听了这话, 季恒也开始摸不着头脑。


    这小子,什么时候竟变得这么风花雪月了,该不会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吧?


    他愣了片刻才说道:“我知道了。”


    而刚和阿宝用完饭, 小婧便掀帘走了进来, 提醒道:“太傅来了。”


    “哦。”季恒忙应着, “让老师稍等一会儿, 我马上过去。”说着,扭过头,看向了坐在旁边嚼饭的阿宝, 换了张格外讨好的笑脸,问道,“阿宝宝,谭爷爷来了,你要和叔叔一起去见见吗?”


    教师身上恐怕天然就带着让小朋友不敢靠近的气场, 每次太傅来, 阿宝都总是躲在偏室里不肯出来, 唯恐避之不及。


    听了这话,阿宝“唔?”地抬头看了季恒,嘴角还沾着饭粒,怔怔想了想说道:“但我更想去找嬷娘……”


    季恒如愿以偿,帮阿宝摘掉了饭粒, 又拍拍他屁股道:“那去吧。”


    阿宝便端着饭碗咕噜噜跑去了偏室。


    季恒则起身更衣, 换了一身白。


    这三年来,季恒常穿白, 一来阿兄阿嫂三年之丧未过,二来,白布也能省点染料, 省一道工序。


    小婧又取来玉冠,季恒接过来自己冠上了,弄完走出了内室。


    内室门前长长的走廊两侧,是随风起舞的青色纱幔,季恒顺着走出去,便看到太傅坐在殿内的敦厚背影。


    他叫了声:“老师。”走到太傅对面坐了下来,命宫人奉茶。


    谭康则道:“公子来了。”


    这三年来,齐国也发生了许多事。三年前那一场瘟疫,让所有属官都现了原形,季恒才看清那文德殿内,究竟谁是为民请命之人,谁是挺身而出之人,谁是咬牙坚持之人,谁又是趁机搅混水之人。


    他当时并未多说什么,直到瘟疫结束才开始清算,找了些由头将心术不正之人统统一网打尽,又吸纳了些新鲜血液进来。


    而他选进来的人,自然大部分都会听他的。


    他处世一向温和,唯独那场人事调动谈得上是大动干戈。不过此番调整过后,效果的确也立竿见影。


    如今他想办点什么事,也不会再遇到莫名其妙的阻力。哪怕有,也只是直臣们的秉公直言,属于对事不对人。


    哪怕意见不合,但只要在文德殿里掰开了、揉碎了讨论清楚,最终达成了共识,政令便能够上通下达地执行下去,效率极高。


    这种与志同道合之人做志同道合之事的感觉,也让季恒感到自在。


    申屠景仍在齐国担任国相,毕竟国相由天子委派,不由他做主。


    不过季恒觉得,这倒也是件好事。


    毕竟三年时间相处下来,他对申屠景为人做事的风格已了如指掌。申屠景手段并不高明,党羽一清除,如今便是只没牙的老虎,根本不足为惧。


    这三年里,齐国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吴王两亿钱的外债,他们如今已还了六千万钱。虽还有一亿四千要还,但情况已让季恒感到十分满意。


    毕竟这三年来,他们除了上上下下追求降本增效,过得朴素了一点以外,其他方面倒也没怎么耽误。


    投资未来文化与人才的日月学宫已经建成了。


    季恒还请了些匠人,针对齐国的地理条件改良农具与水利,请了农学专家来改良和选育种子,便也相当于投资了科技。


    不过齐国能在偿还外债的同时,还有钱开展这么多工作,也得益于季恒赚了些外快,补贴了齐国财政。


    他把齐国境内无主的矿山及适合晒盐的海域,以个人名义从姜洵手中租赁了过来,雇人炼铁煮盐,当起了盐铁商人。


    那山川河泽的租赁契据上,租赁方是他代姜洵画的押,承租方也是他自己画的押。


    虽然所产生的全部收益,他都用来补贴了齐国公帑,相当于左口袋倒右口袋,但这些钱,名义上都属于他个人财产。


    那么无论他是想用来偿还债务、开仓放粮,还是给百姓买天价药,也就没人再能管得到他。


    如今若说齐国境内,有谁是勾结诸侯王监守自盗、横征暴敛的豪强,那季恒当首屈一指!


    但若问齐国境内,哪位世家公子过得最捉襟见肘、囊空如洗,那么季恒也没有对手……


    季恒在屁股下给自己加了个支踵,调整好坐姿,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师此行还顺利吗?长安近来可好?我听说匈奴又打过来了。”


    “是啊,又打过来了。”谭康面露忧愁道,“打进了边郡,进城后又是一番烧杀抢掠!可依匈奴人那尿性,往年抢完了也就走了,今年却像是料定了我们不想把战事扩大,迟迟也不肯退,在城中驻了军,叫陛下进献公主和财宝!而朝里还真商讨起了和亲之事!”


    “和亲?”季恒惊讶道。


    自高皇帝建国以来,骑着马在昭国头顶跑来跑去的匈奴,便就是昭国一大心腹大患。


    高皇帝一朝便打过匈奴,胜过也败过。


    最后一次,匈奴率十三万大军长驱直入,直接打入了关中,在长安头顶驻扎了两个多月也不退,给朝廷带来了极大压力。


    当年高皇帝又已是暮年,卧病在床,实在打不动了,提出了和亲赔款之策才让匈奴先退了兵;也自此让匈奴尝到了甜头,每每赢了战事,便让朝廷和亲赔款。


    而一打不过便送公主的做法,又在昭惠帝一朝得到了“发扬光大”。昭惠帝在位十六年来,共送出了三位公主、一位皇子,实在是窝囊至极。


    直到昭惠帝之子,也就是今上登基,才让局势发生了扭转。


    当年姜炎登基没多久,匈奴便试探性地袭扰了边境。


    而在朝臣们说,陛下才登基不久,国本未稳,提议先议和再从长计议之时,姜炎却大发雷霆道:“朕宁死,也不和亲,不赔款!”并给出了强势反击,最终击退了匈奴。


    这些年来,两国边境冲突不断,姜炎也从未退缩过。谁提出主和的论调,谁便是摸老虎屁股,导致无论前线战况如何,朝臣们也不敢提出“议和”二字。


    季恒问道:“那么陛下对此事又是何态度?”


    谭太傅道:“陛下早年间南征北战,落下了一身伤病,这两年大病小病不断,明显是力不从心。加之镇守边疆,常年与匈奴作战的两位老将军,这两年又接连病故,陛下无将可用……朝臣提出和亲之策,陛下似乎还认真考虑了一番。”


    季恒道:“那陛下可曾说过要送什么人去?”


    陛下只有一位公主,今年才六岁,哪能和亲?且即便年龄合适,又有几个皇帝会把自己的亲女儿送去和亲的。


    要么就是从宫女中选一个,要么就是从宗室女中选一个,而好巧不巧,阿灼又刚好适龄……


    谭康忧心忡忡道:“其实陛下还曾问起过咱们翁主。”


    季恒道:“都问了些什么?”


    谭康道:“问翁主近来如何,可曾婚配了没有?我一听,这是动了要选咱们翁主去和亲的念头!我便说,先王与先王后薨逝后,翁主像是受了点刺激,导致性情大变,脾气也愈发古怪孤僻,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不出门……”


    如此性情,若是送给了匈奴单于,恐怕只会对两国关系产生不好的影响。


    “陛下听了这话,笑了笑便过去了。”


    “后来一次宫宴,太后也问起了翁主,我便又原话照搬了一遍。我又怕陛下派人打探虚实,便又说,公子担心翁主这性子,传出去了将来会找不到好人家,便不准宫人向外人透露这些。”


    “陛下便开玩笑说,姜家的女儿,陛下的亲侄女,还怕找不到好人家不成?叫翁主随便挑,将来由陛下指婚。”


    “而又过了几日,边境便传来了捷报,说燕王从燕地起兵,成功从右翼袭击了匈奴,匈奴退兵了,这件事便算是过去了。”


    季恒道:“还好是有惊无险。”


    可怕只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次匈奴人倒是退兵了,可万一又有下一次呢?


    太傅也道:“翁主年十六,若一直待嫁闺中,下次匈奴人再要求和亲,朝臣们便会再次惦记起咱们翁主!”


    “要我说,翁主就是留在齐国嫁一个民夫,也好过到那蛮夷之地去给匈奴单于当阏氏!至少至少,在齐国还没有人敢欺负翁主。”


    季恒在齐国,便相当于阿灼的监护人。


    做媒这种事,季恒虽万分不擅长,每次去找阿灼他也非常不好意思,但太后、陛下若是迟迟不发话,那也只能由他张罗,再去请示太后和陛下。否则外人便要说他不上心,耽误了女儿家的终身大事。


    可他精挑细选推荐给阿灼的人选,阿灼总是一个也看不上。


    且太傅“编造”阿灼的那些话,其实也并非无中生有。


    阿灼性子的确“古怪”,不过是古灵精怪的那种古怪。


    她也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因为她很宅,每天在她的紫瑶殿吃吃喝喝睡睡觉,她便很开心。


    阿灼也问他说:“我就非要嫁人不可吗?”


    一下把季恒问住了。


    看着阿灼怡然自得的模样,他也在想,阿灼就非嫁人不可吗?


    他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年,思想便也封建得和古人一样了吗?


    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为此事找过阿灼了。


    而正想着,一抬眼,便见太傅用莫名的眼神上下扫视了他一眼,说道:“恒儿你倒是……年龄、家世、相貌、学识,方方面面都配得上翁主……只可惜又差着辈分!”


    季恒无奈地摆摆手道:“我不行的……”


    不过听宫宴上太傅与太后、陛下的那一番谈话,季恒倒是觉得,陛下真想送阿灼和亲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毕竟太后还健在。


    阿灼是太后的亲孙女,阿兄薨逝后,太后对这三个孩子也很是心疼,总时不时从长安送来赏赐。


    此次太傅回齐,也是大车小车地回来的,车上全是太后对孙子孙女沉甸甸的爱。


    阿灼本就年幼失怙,又有太后反对,陛下若强行送阿灼和亲,便显得有些不仁不义、刻薄寡恩了。


    想着,稍许放下心来。


    他端起漆杯又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对了老师,药带来了吗?”


    “哦对,带来了!”太傅说着,忙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檀木盒。


    宫人接过,捧到了季恒面前。


    季恒大拇指微微摩挲,便郑重地打开了金属扣,看到精致的檀木盒内井井有条排列着的十二粒丸药,暗自松了一口气。


    有了这药,未来一年的命便算是续上了。


    这药名叫“丹心丸”,乃是天子所赐。


    他与这药的渊源也由来已久,第一次服药是在他六岁那年。


    当时正是因蝗灾事件,民间纷纷传说齐国出了个神童之时。


    阿兄与季太傅并未料到此事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响,一开始对此事的态度是,没想声张,但也没想到要去刻意隐瞒。


    总之也不知是何人传了出去,一传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很快便传到了天子耳中。


    如此奇闻怪谈,天子也闻所未闻,便下了道诏令给齐王,叫齐王隔年入都朝觐时把这神童也一起带来。


    天子并未直接召见季恒,而是叫齐王带季恒入都,便有那么一丝“听说齐国出了个宝物,于是叫齐王献宝”的意思在里面,让阿兄与季太傅惴惴不安了好几个月。


    隔年正月,两人带他入都,而天子与百官在未央宫宣室殿召见了他。


    那整个过程,季恒不想再回忆,只记得在漫长的两个时辰时间里,他整个人都处在应激状态,感到全身的血液一阵阵涌向头顶,而头皮阵阵发麻。


    结束时,天子问他愿不愿意留在长安做太子伴读?


    他知道自己的余生,都将取决于自己对这问题的答复,他便硬着头皮说,季太傅是老来得子,只有他一个独子,季太傅又年事已高,他不忍心离开老父亲,借口婉拒了天子的美意。


    昭国以孝治国,季恒摆出孝字,天子便也不好再强人所难,只好作罢。又听闻他自幼多病,便请了名医为他配药,而配出来的便是这“丹心丸”。


    这药季恒月月服用,已服用了十多年,早已经离不开。


    天子会在齐国每天入都朝请之时,赐他们这么一盒,也就是一年一续,多了没有。因为这药用材稀缺,一年也只能配出一盒。


    季恒取出了一粒,用铜刀切下了三分之一,用帕子包好,递给了小婧道:“拿去给范侍医。”


    小婧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便去找范侍医了。


    如今他这条命,全靠这每月一丸的丸药与每日两顿的汤药吊着。


    尤其这丹心丸,一旦停药,他便会病得死去活来。


    这么多年来,每当齐国入都朝请,天子都会和颜悦色地命宫人赐药,根本无需他们开口。


    但命被人捏在手里,只能一年一续的感觉又怎会好?


    他这两年拿到药,便会切下一小块拿去给范侍医研制。


    两人又聊了许多事,长安的事,齐国的事,末了谭太傅又道:“陛下免了大王三年朝觐,今年是最后一年,明年大王便要亲自入都。我此番前去,太后还专门召见了我,说自己对这三个孩子很是挂念,希望明年,大王能带翁主和小殿下一起入都,她老人家也好见见。”


    对于明年起,姜洵便要亲自朝请一事,季恒一开始也是有些担忧的。


    归根结底,还是怕天子猜忌。


    于是每次太傅入都,他都会叮嘱一番,说天子若问起阿洵,便叫太傅说,阿洵喜欢飞鹰走狗,享犬马之乐,不怎么爱读书,对政事也不大过问;若问起他季恒,便说他身子不好,动不动吐血昏倒……总之就是藏锋,总之就是示弱。


    不过阿兄离世后,他们齐国也是真的弱,不仅一穷二白,还常年负债累累。


    如今匈奴又已猖獗成了这样,齐国又上有手握重兵、镇守边疆的燕王,下有富可敌国、养门客三千的吴王,陛下又身子不好、精力不足,何来功夫猜忌齐国?


    这样一想也就坦然多了。


    他端起陶壶给自己满了一杯茶,说道:“我知道了。阿宝三岁,还没见过这些亲戚们呢,也给去认认人了。”


    谈完了所有正事,季恒也感到心情舒畅。


    他不饿,但又莫名想吃点什么,看面前一盘麻糍不错,便拿起来咬了一口,说道:“好吃,老师您快尝尝。”


    谭康却如临大敌,连连摆手道:“啊不不不,不不不。这麻糍这么黏,得把我老牙给黏掉了!”


    季恒跪坐着,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又问道:“过两天便是上巳节,宫里准备出游,老师也跟我们一起吧。”


    谭康又道:“算了算了,我这老寒腿也下不了水!宫中休沐,我正好在家喝喝小酒、睡睡午觉。上巳节街上人挤人的,我就不去凑热闹了,你们年轻人去吧。”


    季恒只好作罢。


    送走了老师,回到了内室后,季恒想了想,又大笔一挥写了一篇《制狄策》。


    他穿过来的这本小说断更了,他也不清楚在这世界里,姜炎能否真的像文案中所说的一样彻底解决匈奴忧患。


    昭国这两年国运不济,匈奴却愈发强悍,还是让他挺担忧的。


    这篇《制狄策》大意便是说,应对匈奴,品种优良的战马是重中之重,可鼓励诸侯国与各郡县各凭本事养马,进献朝廷,又说诸侯国也应时刻做好准备,等必要之时,对匈奴群起而攻之。


    高皇帝当年分封各路诸侯,便是认为秦二世而亡,是因秦朝“孤立无藩”。秦统一六国,第一次建立了大一统王朝,中央却无力统辖如此庞大的集权国家,地方又无诸侯王拱卫中央,导致集权迅速崩溃,天下群雄并起。


    高皇帝便分封了姜姓子孙到各地去保境安民,治理封国,而诸侯王手中兵力,也可在必要之时成为拥护王朝的一道屏障。


    大敌当前,天子与诸侯王是利益共同体,又有高皇帝祖训在前,他这文章的论调倒也没什么问题。


    只是写完通读了一遍,他却又读得心惊肉跳。


    鼓励诸侯国养马,并做好战争准备?


    他匆匆把竹简卷上,扔到了一边。


    而在这时,小婧走了进来,说道:“公子,殿下来了。”


    季恒一抬头,便见姜洵掀帘低头走了进来。


    他一袭黑衣,不知是否是增加了骑射课程的缘故,这两年愈发相貌英武、气质神武。纪老将军还说,殿下眉眼间像极了他的曾祖父,说姜洵有高祖之风。


    季恒拍了拍身旁的席子,说道:“过来坐。”


    姜洵便走过来坐下。


    季恒说道:“阿洵,我想买马。”


    姜洵没问他为何买马,又要买多少匹马。季恒会和他商议,便说明这一批马的数量不会少。


    这三年来,季恒在偿还吴王债务的同时,也在不断发展齐国的文化、科技与教育,这两年又逐渐涉猎了军事,不过是以更加隐蔽的方式。


    他从燕地高价购买了一批走私来的匈奴马,与昭国本土的马种做了交.配,又请了数百名匠人,进行马匹的培育、照料、医治等工作,对外则宣称是供商队运货之用。


    毕竟季恒如今是个盐铁商人,需要用到畜力的地方的确很多。


    可商队需要用到如此优良的马种吗?


    “都听叔叔的。”姜洵双手抱臂,一脸无所谓的模样道,“对外声明嘛,一来,还说是叔叔商队所需,二来,也可以说我姜洵爱马如命,看到什么好马都想要收入囊中,就爱过这种飞鹰走狗、声色犬马、玩物丧志的日子。”


    “……”


    季恒垂眸说不出话。


    他在陛下面前给姜洵立了个什么样的人设,姜洵本人也是知道的。


    姜洵又道:“叔叔尽管去办便是。”


    季恒应道:“好。”


    ——


    很快便到了上巳节。


    正值人间春日三月三,昭国人有在这一日到郊外踏青、到水边宴饮的习俗,而春游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从前天起,齐王宫便在准备出游,假日的氛围开始在宫内弥漫,弄得季恒也无心工作。


    阿宝更是从前两天起便开始兴奋得睡不着觉,今天也是一大早便睁了眼。


    虽没吵没闹,可耐不住季恒睡眠浅,只听阿宝一会儿又咕噜噜地跑去找嬷娘,一会儿又咕噜噜地跑来看他醒没醒,又问小婧叔叔什么时候醒,弄得季恒心理压力很大,便也跟着起了床。


    他见阿宝头发还没绑,便拿来两条丝绳,说道:“过来,叔叔帮你绑头发。”


    阿宝日常在头顶扎两个小揪揪,不过这丝绳很滑,很容易散下来。


    出门在外,头发散了也怪麻烦的,季恒便绑紧了些,将丝绳往两头猛猛一拉。


    阿宝手上抱了个布娃娃,背对着季恒坐他面前,乖乖道:“叔叔,我觉得有一点点紧……”


    “是吗?”


    季恒说着扭头一看,发现这哪里是有一点点紧,都快把阿宝紧成吊梢眼了,忙把丝绳解开,又系松了些,问道,“这下好了吧?”


    阿宝点点头道:“嗯!”


    季恒又叮嘱道:“今天在外面一定要牵好叔叔的手,千万不能乱跑,不能跑丢了哦。”


    阿宝应道:“好!”


    殿外宫人正在准备出行,将吃食、换洗衣物都装上了马车,一阵风风火火的忙碌过后,季恒牵着阿宝上了车。


    左廷玉前前后后地查看了一番,说道:“殿下、翁主都已经上车了,可以出发了。”


    季恒便道:“好,那就出发。”


    一行人轻装简行,从王宫侧门而出。毕竟这日城中百姓也都要出游,街上人多车杂,而侧门那条街道路况会好一些。


    姜洵的马车走在最前,邓月、皓空也坐在里面,后面是姜灼和乳母,再后面便是季恒抱着阿宝。


    上巳节又被称之为女儿节,于是每年这时,季恒都会给宫里的嬷嬷、侍女们放一天假。


    大家可以选择公费春游,也可以自行安排,只留郎卫与内宦们在宫里看家。


    于是马车后又跟了许多身穿便装、三五成群的嬷嬷和侍女。


    只是刚出侧门时,路况还算正常,而刚要汇入主街,前方马车便开始一辆辆地停了下来。


    季恒掀开了侧窗竹帘,见一名郎卫对姜洵说了句什么,姜洵便干脆跳下马车,走到前方看了一眼,而后转身向他们走了过来。


    前面那辆马车内,姜灼也探出头来,问道:“怎么了,姜洵?”


    姜洵直接无视,径直走向了后方。


    姜灼以为姜洵是没听见,便拍打着窗框道:“姜洵?”


    “姜伯然?”


    “姜小黑!”


    “喂—!!!”


    两个人打从娘胎里就开始打架了,要和和美美是不可能和和美美的,隔几天不吵一架,两个人都浑身难受。


    姜洵没理会姜灼的咆哮,径直走到了季恒身侧才开始献殷勤道:“前面人太多,马车根本挤不进去。”


    其实硬要挤进去也能挤,叫王宫郎卫出来清道戒严就好了,但这一向不是他们齐王宫的做事风格。


    季恒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往年上巳节,街道拥挤肯定是拥挤的,但稍微等等也能拐进去。百姓们看到齐王宫的马车,也会主动让让他们。


    季恒走下马车,远远瞧了一眼,见街道果真人潮拥挤,人要挤进去是可以的,但马车根本不可能。


    而在这时,姜灼也下了马车走了过来,说道:“要不就原路返回吧?”


    季恒是同意这方案的,毕竟人太多,他们又带着小孩,担心会有隐患。但他也知道有个人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的。


    果不其然,姜灼话音一落,阿宝便从马车里走了出来,高高站在车门前说道:“但是我不要嘛——啊——哇——”说着,大张着嘴巴哭开了。


    毕竟某人这辈子只去过一次春游,并且体验感相当不错,这次才第二次,根本还没过够瘾。


    姜灼道:“我可不要自讨苦吃,我要回去睡觉了。”


    阿宝还站在车上哭,季恒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转过身,准备先把阿宝抱过来,姜洵便抢先把阿宝抱在了手上,说道:“叔叔累了,哥哥抱。”


    阿宝原本已向季恒伸了手,准备钻季恒怀里再抽搭一会儿,不成想竟被哥哥给截了胡,眼泪当即便止住了,一副“不敢动,真的不敢动”的乖巧模样。


    季恒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让孩子去春游,有点过于残忍了,便说道:“阿灼、阿洵,你们要是不想去,那就先回去休息,我带阿宝去踏青。”


    姜洵很可靠地道:“那我跟叔叔一起。”


    于是大家兵分两路,想回宫的回宫,想郊游的郊游。而后者则再度精简了装备,马车扔在原地,带了七八个郎卫,手提了些食物便汇入了主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阿宝仍被姜洵抱着,感到有些不大舒服,便蹬着腿想下来,说道:“我自己可以走。”


    “不可以。”姜洵义正言辞道,“这么多人,万一走散了怎么办?”


    季恒跟在姜洵身侧,见状对阿宝道:“哥哥是有道理的。等到了城外河边人少一点的地方,再把你放下来。”


    阿宝才道:“那好吧!”


    所有人都在往城外河边的方向走,姜洵抱着阿宝随人流缓缓移动,而走着走着,便见阿宝食指咬在了嘴里,正痴痴望着前方某个方向,望得有些失了神。


    他随之望去,见是一位父亲把孩子驮在了肩膀上。孩子坐得高、望得远,便显得格外欢喜。


    记得小时候上元灯节,爹娘带他和阿姐出宫看灯,阿爹就是这样把他和阿姐轮流驮在肩上的。


    他低头看了眼阿宝,心底莫名起了心疼,问道:“你……要不要我驮?”


    阿宝“唔?”了声,睁着一双星星眼,惊喜地抬头看向他。


    季恒便在一旁小声道:“快说要。”


    生怕阿宝过了这村没这店。


    阿宝便大声道:“要!谢谢哥哥!”


    姜洵蹲下身,让阿宝坐在肩头,很轻松地便把阿宝驮了起来,两手拽着阿宝两只脚。


    阿宝一下子便成了整条街上视线最高的崽,往上看,是隐在仙雾缭绕处的连绵山脉,往下看,则是一颗颗攒动的脑袋,感到视线是前所未有的辽阔!


    在拥挤的人潮两侧,还有一些小摊贩在推着小车卖东西,有卖馒头的、有卖糖水的、有卖玩具的,还有一个小车上挂满了五颜六色很漂亮的东西,他便指着那方向道:“唔?那个是什么?”


    季恒顺着阿宝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可惜视线被完全遮挡。


    他又垫了垫脚,但还是没有看到。


    而姜洵闲闲瞥过去了一眼,说道:“那个是风铃。”


    季恒道:“哦,是风铃。”


    他最近在街道上也时常看到这种卖风铃的小推车。


    齐国临海,到处都是贝壳,那些风铃便是把贝壳一串串地挂起来,上面再加个陶铃,有些也会刷成五颜六色的模样,看着很漂亮。风吹过时,发出的声音也很悦耳动听。


    他每次都想给阿宝买一个,可每次都有急事要赶,便都是行色匆匆地乘车路过,总想着下一次吧,下一次吧,此刻街道又太过拥挤。


    季恒便道:“叔叔下次再买给你。”


    而阿宝坐在姜洵肩上,目光像是粘在了那挂满风铃的小车上,怎么也挪不开。直到走过了老远,也一直回头去看。


    好在一到小河边,阿宝便又转移了注意。


    每年上巳节的天气都格外好,阳光和煦、清风徐徐。仿佛只是坐在这绿油油的草地上,晒晒太阳、吹吹风,便能够治愈灵魂。


    阿宝指着小溪边道:“我要去那里玩水!”


    那里水浅,就是面朝上躺进水里也淹不死人的那一种,去年季恒也只允许阿宝在那里玩水。


    季恒道:“只能在那里玩,不可以乱跑哦。廷玉、小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两人道:“喏!”


    季恒把阿宝扔给了两人,便从行囊里抽出了竹席。他把竹席铺在了地上,便以大字型躺倒下去。


    啊——惬意!


    眼前是大片的湛蓝天空,鼻尖是带着野花香气的微风,耳边又是不远处小婧与阿宝的嬉闹声。


    他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只需彻彻底底地放空自己。


    太惬意了。实在是太惬意了。


    姜洵则站在荒草地上看了阿宝一会儿,确认阿宝真不乱跑,这才迈步走了过来,在竹席左下角坐下——一半屁股在席子上,一半屁股在草地上。


    季恒便往右挪了挪,拍拍自己身侧的空位。


    他仍平躺着闭目养神,阳光有些耀眼,他便用衣袖遮住了眼眶。


    只是等了片刻,没感觉到姜洵躺下,只忽听有人叫了声:


    “云。初。”


    季恒一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抬起脑袋,便见四周只有姜洵一人。而姜洵正立着一只膝盖,两手撑在身后,背对着他大喇喇坐在竹席上。


    季恒虽得了这表字,但三年来几乎也没什么人叫过。


    毕竟在齐国,他没有同龄朋友,有的只有一堆长辈和一堆小辈。


    大概是他听错了吧。


    云初。


    姜洵看着湛蓝天空中飘着一朵洁白柔软的云,却忽然在想,他父王给季恒取字时,看到的大概也正是这样一番景象吧。


    季恒继续闭目养神,享受着风和阳光,过了片刻,却感到许久不闻阿宝的声音,便又不放心似的爬起来查看。


    姜洵便说:“叔叔躺着吧,我盯着呢。”


    季恒便又躺了回去。


    于是一整个下午,两人间便反复着这样的对话。


    “阿宝还在吗?”


    “还在。”


    “现在呢?”


    “还在。”——


    作者有话说:阏氏(yān zhī):匈奴单于及诸王的配偶


    感谢订阅!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