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3-12
在顾清绝的帮忙下, 江却尘三人提着大包小包回去了。准确来说,是左怀风和顾清绝提了大包小包,江却尘一个人仙气飘飘地御剑飞在前面。
顾清绝一时不知道该说自己也是贱得没事找事了居然会心软来给江却尘当免费的苦力, 还是该说江却尘果然是个狠毒的人居然让自己的徒弟拿那么多东西,完全不顾徒弟的身体!而且这人有储物袋不用,非得让别人拎着,说什么放进储物袋就不好吃了, 肯定是故意折磨人的!
江却尘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才懒得理顾清绝心里的小九九,继续心安理得地御剑朝山门飞去。
顾清绝巴不得赶紧回他的山峰把东西全都放下,但江却尘走的方向明显不是自己山峰的方向, 顾清绝拎着东西, 也不知道他想搞什么鬼。
反倒是左怀风看了眼江却尘, 不出所料看见了江却尘暗地里给他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
又要使坏。
左怀风无声笑了一下,不知是在纵容江却尘还是毫不顾忌地为虎作伥。
“我要给掌门师兄和别人分一点。”江却尘说,虽然还是之前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是他的眼睛在这一刻亮晶晶的。
顾清绝有些意外,错愕看着江却尘, 似乎没想到以无情冷漠闻名的江却尘会做出来着这个举动, 没由来地, 顾清绝想到了那晚江却尘给那弟子修补屋顶的举动。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走神间,膝盖倏地一痛,抬头去看才发现江却尘正盛气凌人地看着自己,微微抬起的下巴和蹙起的眉头无一不彰显着他目前很不满。
“傻了?听不懂人话吗?”
入耳又是熟悉的刻薄话语,由江却尘那张好看的薄唇说出后更显可恶了。
顾清绝心底刚刚升起的对江却尘的一点微妙的好感瞬间烟消云散了,面上微微歉意地道歉:“抱歉, 我方才愣了一下。”心底倒是恶狠狠地想,若不是想要他的仙丹,谁低声下气地围着他转!
他这样想着,又觉得身边一道冰冷的目光实在难以忽视,看过去,才发现是左怀风。
顾清绝呼吸一滞,有一种被穷凶极恶的野兽盯上了的错觉。一个小孩子,哪来那么强的压迫感?
江却尘也看了顾清绝一眼,也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只是转过了身子,兀自往木寻易在的山峰走去。
三人刚刚靠近山脚,便听见山门口当值的小弟子门叽叽喳喳地讨论江却尘:“唉……也不知道咱们苍云山倒了什么霉,出了个江却尘。”
“嘘,你敢直接提他的名字啊?”
“这有什么不敢的?他若是行得端走得正还怕别人说不成?”
“也是。你说他这样的人能不能看出来咱们其实都很讨厌他?”
“这谁知道?我现在只期望,他还是早早飞升,别来祸害人间了!有那么大的能力却不做事,真是有愧我们修真者的本心!”
“也是……不过他飞升了你会信奉他吗?”
“我才不要!哈哈哈哈,他还不如在和魔修争斗中牺牲,那样我还会给他上供。”
“那也算是为人间为修真界做了一桩好事了!”
那边讨论的声音并不大,但是三人皆是修仙之人,耳力并非凡人,那些难听的话就这样清晰地传入了三人的耳中。
顾清绝提着糕点,下意识看向了一旁的江却尘。江却尘的脸微低着,再加上头顶茂盛的树叶笼罩下来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顾清绝看见他用手指把自己垂落下来的长发一圈又一圈缠起来,又松开,那一缕长发被他松开时便带了些卷。
顾清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起江却尘刚才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来,只觉得那两个当值的小厮实在可恶。
他现在还是在扮演江却尘的追求者,还是该多哄他一下,可他尚未开口,手中的糕点就被江却尘拿了过去。
江却尘闷闷的声音中有几分故作轻松的欣喜:“太好了,那这些都是我的了。本来也不想分给他们。”
这句话好像毒蛇的獠牙穿透了顾清绝的心脏,又麻又痛的感觉从顾清绝的心脏火速传到四肢百骸,又是熟悉的刻薄话语,可是听起来真是太难受了。
他宁愿去听江却尘趾高气昂地说出来的那些让人生气的话。
江却尘抱着满怀的糕点往自己的山峰走去。
他身上总是会透露出来让人难以抵抗的压迫感,让人下意识低头听他说话,这会儿顾清绝才发现,江却尘其实挺矮的,至少比他矮了一头。
身体也很消瘦,白色的衣服宽松地挂在他的骨架上,乌黑的长发一晃一晃的,看着格外落寞。
【主人……】系统怯怯地开口,声音有几分担心。
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江却尘的嘴角高高翘起,说话时尾音都微微上扬,同一句话说出了另一种感觉:“太好了,本来就不想分给他们。”
系统:【……】
系统后知后觉:【你故意的啊。】
“对,”江却尘道,“按照我的经验,我觉得他们应该没少说我的坏话,所以就来看一下。”
顾清绝一看就是那种大男子主义的人,给顾清绝留下深刻印象只需要给他一点印象深刻的可怜情节,激发他的保护欲就好了。
江却尘顿了顿,语气里还有几分隐约的后怕:“不过这个太看运气了,要是没人骂我那就坏了。我就只能去找木寻易欺负我了,唉。”
系统:【……】
好坏的主人。
不过,系统有些奇怪:【你怎么会有这种经验?】
江却尘脚步一顿,而后若无其事继续走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一下:“你猜猜?”
系统:【……】
江却尘就这么抱着一堆糕点回去了。山峰的弟子看见他抱了这么多东西还有些意外,转眼一看左怀风手里也满满当当的,唯独顾清绝空着手看起来格外清闲。
这也太稀奇了!尊者居然会让自己那东西让别人空手!不对,这好像也不是江却尘为顾清绝破例了,毕竟顾清绝能住进了就很离谱了!
顾清绝看见他的目光就知道他误会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也没有点破,他看着江却尘的背影,突然想:如果他真的喜欢江却尘,而江却尘真的回应他……
江却尘把东西全都放到了桌子上,自己又懒洋洋地躺回了床上。
左怀风紧跟着进来,从一堆油纸包里精准挑出绿豆糕,拿出一块递到江却尘嘴边:“吃这个?”
江却尘看了一眼,恹恹地扭过去了头:“我要喝水。”
古代就是这一点不好,没有好看的水壶可以随身携带,江却尘感觉自己半天没喝水已经要渴死了。
左怀风应了一声,又去给他倒水。
桌子上的茶壶里一直有着温热的茶水,江却尘从左怀风手里接过来水喝了好几杯,左怀风一直站在他旁边,无声地盯着他的脸颊辨析他的情绪波动。
江却尘只是安静地喝水,一点异样都没有表现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给左怀风道:“你把桌子上的糕点给那个弟子送过去一点。记得,要当着顾清绝的面。”
左怀风挑了下眉:“还刺激顾清绝?”
江却尘对左怀风对于自己的了解程度以及见怪不怪了,他点了下头:“对。”
“人对人的喜欢看着很复杂,”江却尘歪了下头,“实际上只需要一件记忆深刻的事情就够了。”
左怀风拿糕点的手顿住了。
“也是。”左怀风回过神,拿过那包糕点,出门了。
他关上门的一瞬间,江却尘手中的瓷杯陡然碎裂开,锋利的瓷片划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掌心流了出来,有的滴落在了被子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片刻后,江却尘若无其事地用灵力恢复了自己的伤口和杯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门外,顾清绝和弟子正在说着什么,看见左怀风出来,顾清绝瞬间住了嘴,问左怀风:“尊者他……”
左怀风没理他,只是把手里的糕点塞到了那名弟子的手里:“师尊说分给你一点吃。”
弟子愣了一下,面露几分难色,但碍于江却尘的威压,还是不得不收了,复杂地开口:“那……谢过尊者了。”
左怀风微微一点头,转身离开了。
顾清绝看了看他手里的糕点,还以为自己帮江却尘拿了一路的东西江却尘会给自己一份,结果完全没有,说话都有点醋溜溜的了:“他对你还挺好。”
弟子脸色大变,好像吃了蟑螂一样难看:“他对我好?他对我好就应该放我走。唉,你想要的话就给你好了。”
毕竟顾清绝才是江却尘的狂热追求者,他可不是。他巴不得离江却尘这个大冰块远一些。
顾清绝看见他对江却尘的抵触,几乎是一瞬间就联想到了方才在山脚下那群弟子对江却尘的谩骂了,随之浮现在脑海里的就是江却尘抱着糕点委屈地往山峰走的背影,他简直要气笑了:“江却尘对你还不好吗?”
弟子的脸上浮现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这个年份还没有出现“舔狗”这样精准又贴切的词语,不然他一定会感慨一句:“我草,舔狗啊!”
痛失精准形容的弟子只是道:“那是因为你喜欢他才觉得他好,他干什么你都觉得他好。”
顾清绝下意识想说,才不是。
他没有喜欢江却尘。
他也不是因为喜欢江却尘才会觉得江却尘什么都好。
江却尘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吗?
顾清绝的脸上浮现了几分迷茫。
但弟子明显对他脸上的迷茫产生了误解,弟子方才跟他聊得还不错,对他印象挺好的,试图趁机点醒他:“唉你不要乱想了,江却尘是无情道,能走上这条路的人一向心狠又冷漠,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我看他这份糕点就是单纯觉得自己吃不完才分给我的,我也不需要他这样的施舍,你要是喜欢,那你就拿去吧。”
顾清绝自诩一个正义十足的人,就算是出于私心想要骗江却尘,他也是觉得江却尘人不好,某种方面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如今听见弟子这样说,他没由来觉得火冒三丈,脸色也随之沉了下去:“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给你分糕点,是因为他好心。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可知,那夜为你修补屋顶的人,究竟是谁?”
冲动上头,一时也就忘记了和江却尘的约定。
弟子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木掌门啊。还能有谁?你该不会是想说江却尘给我修的吧?”
这话说出来,弟子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开玩笑,江却尘给他修屋顶?真是疯了!
“若我说真是他修的呢?”顾清绝紧盯着他。
“不可能!”弟子一口否决,“绝不可能是他!若真是他,他必定是别有所图!”
顾清绝的脸上一瞬间浮现了半分失望的神情:“就是他修的。那天我没睡着,亲眼看见是他给你修的。后来他不好意思,又要我告诉你是木掌门修的。”
弟子嘴角扬起了淡淡的、略显讽刺的笑容:“是吗?那按你的说法,他还真是个大善人了?既是如此,我想离开,不想待在这里,想去木掌门山上,他肯不肯?”
他的笑容惹得顾清绝实在火冒三丈,说的话更是火上浇油的存在,顾清绝气得直喘粗气,恨不得提剑和他打斗一场才好。
弟子眼里的顾清绝简直就是无可救药,他摇了摇头,把那包糕点随手扔到了一旁的痰盂里,嘀咕了一声:“说不定下毒了呢。”
“你!”此番举动彻底惹怒了顾清绝,他猛地抓住了弟子的衣领。
“好了。”
就在这时,竹屋的门被一只素白的手推开了,江却尘的身影出现在了两人面前,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拿着这个去找掌门师兄吧。”
一个细小的卷轴砸在身上,又落到了地上,弟子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从地上拿过来,才发现是江却尘的推荐书,上面只写着“此弟子天赋虽有几分欠缺,但胜在勤奋,望掌门师兄看在师弟的份上能够收下他。江却尘。”
弟子愣了很久,欣喜、意外和茫然交织在一起冲击着脑门,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这个卷轴,对着江却尘行了个礼:“谢过素鱼尊者。”
转身离开的一瞬间,他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如果顾清绝说得没错,那天真的是江却尘给他修补的屋顶呢?
他下意识回过头,只看见那只素白的手又缩了回去,门再次被关上了。
第82章 3-13
屋外很快又恢复了一片安静中。
顾清绝看着那扇紧闭的屋门,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很苍白无力,他看了眼被扔在痰盂里的糕点, 犹豫片刻,还是给他打扫干净了。
屋里,左怀风看着在一旁摆弄花草的江却尘,走了过去:“就这样放他走了?”
江却尘用手捏了一下手里的水仙花瓣, 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他只意味不明地开口:“他真以为从我这里出去的人到木寻易手下会过得好?”
木寻易本就疑心自己会争夺他的掌门之位,他派人过去,木寻易怎么可能会让他好过呢?
到时候, 怕是这个弟子哭天喊地地想要回来过轻松日子呢。
江却尘哼笑了一声, 愉悦的声音落入耳里倒有几分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
系统感慨了一声:【黑莲花啊。】
江却尘不置可否,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突然,左怀风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江却尘下意识抽出来,但没成功,他垂眸看向左怀风,左怀风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江却尘手腕上细嫩的皮肤, 低声道:“江却尘, 你该休息了。”
江却尘看着他, 噙着笑好奇地反问:“为什么要休息?”
“你累了,”左怀风一字一顿地开口,“你需要睡觉。”
或者说,江却尘紧绷的神经需要放松。
他像是一根常年被拉到紧绷的皮筋,有朝一日断裂开了,再接上后自然拉不到之前的长度,也撑不了那么久。左怀风希望江却尘能够好起来, 能够长久的活动,但是不是现在,现在的江却尘在经过长久的活动后肯定要再次陷入低落的情绪中。
他醒来后看见的、江却尘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是他发出的第一次信号了。
去买糕点到现在,他明显察觉到江却尘的情绪已经开始趋向极端和烦躁。
江却尘需要睡觉,需要休息,需要调养。就像在陆上待了很久的小鱼,需要乘着潮汐再次回到海里。
江却尘看着他,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他的肩膀很快松垮下来,像是一摊融化的水般趴在了桌子上:“随便吧。”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左怀风,我真讨厌你。”
那就是松口答应的意思。左怀风松了口气,按照他的习惯这会儿应该把江却尘抱到床上去了。并非他不想,相反,他很乐意把他抱到床上睡觉,但是他这个身体年纪确实有点小,抱江却尘还是有点吃力,当然从桌前抱到床上的力气还是有的,问题是,江却尘肯定会挣扎的。
一挣扎,那就坏了,他肯定会带着江却尘一起摔倒。
真是废物啊。
左怀风放在桌子上的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桌子的边缘,手上血管和青筋暴起,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年龄的自己了。奄奄一息的、敏感自卑的、无能为力的、被人捷然先登的。
他这样想着,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双张开的手臂,错愕看去,只看见了江却尘那张骄矜的小脸正在理直气壮地下达命令:“那你抱我过去。”
左怀风愣了好久,须臾,他才笑了一声,弯腰把江却尘从凳子上抱了起来:“好。”
江却尘轻哼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身体一碰到床就钻到了被窝最里面,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从一只猫变成了一条猫。
另一边,木寻易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子,从他手中拿过了那个卷轴。
卷轴上还有江却尘没有散去的灵力,只是微微感知一下,就能知道这道灵力有多厉害,有多纯粹,像是明晃晃的挑衅。他握着卷轴的手收紧又松开,手背的肌肉紧紧绷起,指甲把手心的肉都掐得发白。
他沉沉地看着面前的弟子,须臾,才重新打开了卷轴,卷轴里是熟悉的江却尘的字体,混着对方的灵力,想认错都认错不了。
木寻易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按在了水里,几乎喘不过气,前几天晚上给他扔来个灯笼挑衅,今天又明目张胆地塞个奸细来!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木寻易胸膛起伏得厉害,来回几次后,才面前平复了呼吸,他收起卷轴时的手都有点颤抖,声音尽可能恢复到平日里慈祥的样子,但还是有点沙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你初来乍到,什么也不知道,跟着大师兄吧。让他带带你。”
弟子喜不自胜:“谢过木掌门!”
木寻易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大弟子,不轻不重地给他使了个眼神,大弟子点了下头,明显是知道了的意思。
屋外的光落在跪在地上的弟子身上,他低着头,自然不看见黑暗处木寻易和大弟子一左一右地睨着他的眼神,冰冷得毫无温度。
直到他站起来,主动去寻了一旁的大弟子,一步从唯一的光源处踏入了黑暗中。
木寻易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远去的背影,阴恻恻地想,明日该去找一下江却尘了,他倒要看看,江却尘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
次日,江却尘幽幽转醒时还有几分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懵然,他慢吞吞从床上坐起来,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想起来这是哪里。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纸窗在地上留下柔和的光影,一旁的绿植花草都肆意地舒展着枝叶,风一吹就轻柔地晃来晃去。
江却尘睡得时间有点久,醒来倒是很精神,没有之前醒来还想再睡一次的疲倦感,他从床上爬起来,总感觉有哪里变了,仔细一打量,才发现昨天的那套茶具被换下去了,新换的是套白瓷的,典雅大方。
江却尘看了一会儿新茶具,眼睛缓缓地眨动了几下,这才推开屋门,走了出去:“左怀风!”
他叫喊了一声,左怀风很快走了过来:“睡醒了?”
他应该是在练剑或是干活,额头上还有点汗。
“我屋里的那套茶具呢?”江却尘开门见山地质问道。
左怀风顿了一下,大方承认:“扔了。”
“为什么扔了?”江却尘问。
左怀风看着他的眼睛:“我看着有点坏了,怕你喝水的时候划伤自己,就换了套新的。你不喜欢新的吗?”
江却尘一噎。
没有来地,他把昨天捏碎杯子时划伤的手藏进了衣袖里,好在衣袖宽松,他稍一哆嗦衣袖就滑下来遮住了手,还算自然。
他总感觉左怀风话里有话,心虚之际又有几分恼怒,什么胆大妄为的左怀风,凭什么来管他的事情!
“下次不许擅自乱动我的东西!”江却尘提着剑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他刚睡醒,头发还乱糟糟的,远远看去像只炸毛的毛绒小动物。
左怀风看着他的背影,淡淡一笑:“知道了。”
江却尘这座山的后山栽满了水仙花,大片大片的水仙花拥簇在一起,整个山坡都雪白一片,风一吹,花海翻浪,美不胜收。
是江却尘最喜欢的水仙花。
他取出素鱼,一道鞭声划破半空,长鞭化作一柄长剑,江却尘提剑落入水仙花丛中,花瓣在他衣摆下摇曳摆动,看起来像是他的衣摆下开出来的。
江却尘挽了个剑花,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轻轻勾了一下唇,顺势舞起了剑。
他不会舞剑,但清楚地知道如何展示自己的美丽,比如举起剑时宽大的衣袖落入手肘露出的雪白的手腕,比如迎风时衣袍翻飞紧贴身体勾勒出的柔软腰线,比如在阳光下每一根都闪着稀碎光芒的柔顺的长发……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他那张精致美艳的脸。
剑风震起无数花瓣肆意翻飞,绕着江却尘的旋转,又轻柔地落下,在他飞舞的发丝间穿飞而过。
木寻易来到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好像在这一刻,他才对江却尘的美貌有更直观的认识,世人都说江却尘骨子里冷漠,一肚子坏水,白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容貌。他总是提防江却尘的冷漠恶毒与天赋奇才,却忘了他出名的还有那张脸。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到来,江却尘脚尖抵在一朵花蕊上,锋利的剑尖直指木寻易,木寻易抽神出来时已经来不及,剑气撩起微风轻拂过他的脸颊,剑尖擦着他的脸侧而过。
被削断的碎发零零散散地散落下来。
素鱼又回到了江却尘手里,江却尘收好剑,站到了地上,露出了和寻常无异的戏弄表情:“掌门师兄近日来我这儿未免太频繁了些?”
木寻易沉默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己前来的目的:“你昨日给我塞的那个弟子——”
“哦,那个啊,”江却尘无所谓道,“他向往你峰,我就把他送去了。怎么了?”
江却尘顿了顿,声音多了点耐人寻味的意味深长:“掌门师兄莫不是连一个小小弟子都容不下吧?”
真是惊艳别人一瞬间后就开始就惹人烦。
木寻易看着他的,皮笑肉不笑道:“你多虑了。既然无事,那师兄就不打扰了。”
江却尘微微颔首:“不送了。”
木寻易转身的一瞬间脸色便阴沉了下来,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直接御剑飞回了自己峰。
落地仍觉那股水仙花的香气迟迟没有散去,像是孤魂野鬼一般不依不饶地纠缠着自己。他喘了口气,缓缓攥紧了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真奇怪,他这些日子越来越沉不住气了,面对江却尘怎么屡屡失态。木寻易回头看向江却尘所在的山峰的地方,愈发觉得江却尘是个祸害。暗暗期待他再顽劣一些,要么早早飞升,要么……走火入魔。
无论是那种结局,他都不想再和江却尘有一丝的关联。
木寻易离开后,方才在山腰处看见木寻易气势汹汹离开的顾清绝还以为他俩又吵架了,连忙跑来,却发现江却尘正蹲在地上捡刚才残落的花瓣,又挨个重新植好。
阳光落在他身上,为他身遭描了一层淡淡的柔光,他的长发都晒得色彩淡了些,看着像是土褐色。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顾清绝没忍住放轻了脚步。
但江却尘耳聪目明,还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回过头:“你来做什么?”
顾清绝没有回答他的话,此刻,他有另一个想问的问题:“其他修士通常在自己住宿种下竹、兰之类的植物,既能彰显自己的风骨,又能助于静心养神,利于修炼。你种水仙……”
江却尘从地上站了起来,反问道:“我喜欢水仙花,不行吗?有什么问题吗?”
顾清绝一时哑口无言。他确实管不着别人喜欢什么,不过就是有点好奇罢了。
他只是好心提醒道:“有毒。”
水仙有毒,江却尘就算喜欢这种花,也该少接触一些才是。
谁知听了他的话,江却尘反倒是伸手摸了摸这些花瓣,轻声道:“长得这么好看,内里却是有毒的,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这句话的指向似乎不单单是水仙花。
“有多漂亮,内里就要有多毒,”江却尘平静地看向他,“自身的毒性压不住自己的漂亮的话,也太危险了,是不是?”
他的眼睛漆黑明亮,像是一块镜子,清晰地照映出顾清绝的身影,恍惚之间,顾清绝竟觉得自己被他看了个彻底,一时心神乱动,仓惶低头,只道:“嗯……是吧……算了,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
他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了,带起的风吹动花瓣阵阵飘动,花香四溢。
直到他的身影也消失在了花海尽头,江却尘才慢悠悠伸展了一下胳膊,对着空气道:“戏还没看够?还不出来吗?”
第83章 3-14
比身影先出来的是好整以暇的声音:“好一个自身的毒性要压得住自己的漂亮。”
安思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了半空。
江却尘挑了下眉, 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反而道:“你要输了。”
安思对他这句语焉不详的话不以为然,兀自落在了水仙花丛中。
见状, 江却尘蹙了蹙眉,立刻沉下来脸,凶狠地看着他:“允许你靠近我的花了吗?”
安思顺手摘了一把下来:“这样?”
江却尘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不同于虚情假意的情绪波动,恼羞的意味真切流露, 他抽出剑便毫不手软地朝安思攻去。安思对他的攻击早就有了防备, 他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捏住了江却尘的剑身:“不要这样凶嘛,江尊者。”
江却尘冷冷看着他, 也不跟他你来我往地虚伪与蛇了, 直接道:“你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安思的手顺着他的剑身握到了他的手腕, 轻轻一搂,就把他的腰身揽到了怀里,和想象中的一样细,却远超想象中的手感,安思舔了舔牙齿, 笑了:“你猜猜看?”
“找死。”江却尘挣开他的怀抱, 转身一脚踹到他的胸膛上, 顷刻间离他几米远。
安思抚了抚被他踹中的地方,江却尘刚才是用了实打实的力道的,他的灵力对于魔修而言是最恐怖的,被踹那一下更多的是内丹受损,安思这些天的休息疗养尽数作废,他咽下涌到嗓子眼的鲜血,不仅没有生气, 反而对江却尘的兴趣更浓了一点。
“江尊者,我们是同一类人,”安思笑道,“要不要跟我回殷州?”
“你来就是撬苍云山的墙角的?”江却尘懒得和他周旋,威胁道,“顾清绝刚走没多久,如今只需要我喊他一声他就能回来,你也不怕他发现了你的真面目?”
安思嗤笑了一声,十分无所谓:“你既把他当个乐子看,我也是。”
言下之意,顾清绝发不发现,他一点也不害怕。
江却尘微微一点头:“不怕顾清绝发现你的真面目,也行吧。不过——如果我把苍云山的人喊来呢?”
安思笑容不变,看着江却尘的眼里有了几分冷意。他重伤在身,所以才会哄骗顾清绝去帮他拿江却尘的仙丹。本来这次来找江却尘掩饰自己就花费了不少魔力,若是真对上苍云山的人,好一点功亏一篑全身而退,差一些旧疾复发危及性命。
好一个蛇蝎美人。
“还不走吗?”比起他的提心吊胆,江却尘这边就显得格外悠闲自在了,江却尘假意道:“不走我可喊人了?左怀风——!”
他刚喊出一个名字,嘴巴就被人用手捂住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安思,江却尘面不改色,素鱼的剑尖已经抵在了安思的后脑勺上。
“江却尘,”安思不甘心地低语道,“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怎么?你爱上我了?”江却尘挑了下眉,“爱得太晚了,你得先排队。”
安思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顺手把刚才摘下来的那一把花拿走了,原地消失了。
躲在一旁的左怀风这才现了身,不咸不淡道:“师尊。”
江却尘三步并成两步跑到他身边,手指了一下刚才被安思粗暴折断的花:“我的花断了!”
左怀风心底微妙的醋意轻轻散去了,无论再怎么跟别人暧昧,江却尘最依赖的还是他,左怀风轻声道:“我再帮你种。”
江却尘的嘴角翘起来,对,就要这样,再帮他种!
接下来的日子就很轻松了。弟子走后,一些峰里的杂活便落在了顾清绝的身上,也不是江却尘故意奴役他的,主要是顾清绝的觉悟实在太大,对这个被自己骗心骗仙丹的可怜鬼尊者过于愧疚,有什么活都抢着干。
最开始是江却尘发现今天院子里的落叶没人扫了,虽说他可以用灵力解决,但他的灵力天天用作这些事情上未免也太浪费了。江却尘嘴里嚼着买来的绿豆糕,托着下巴看着院子里的落叶。
左怀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十分了解他:“我扫了去。”
出乎意料地,开口阻止左怀风的居然是顾清绝:“我来吧。”
江却尘咽下绿豆糕,好笑道:“终于记起来你爱我的事情了?”
本来就心虚的顾清绝被他这么一说更心虚了,耳根发红,连忙起身拿过屋外的扫帚,掩饰什么一般:“我去扫地了。”
自然而然地,剩下的活也都落在了顾清绝的身上。好在江却尘生活一向节俭,也没什么太重的活要干,每天无非是扫一下院落,打一下水,偶尔支个架子晾晒一下被子,有时三人心血来潮还会做一下饭。
江却尘是不会做饭的,左怀风只会一些简单菜式,反倒给了顾清绝发挥空间,三人下厨的时候江却尘嫌烟气大,站在窗户外遥遥看着,顾清绝和左怀风在里面忙活。
顾清绝像是冷宫里一朝得了宠幸的妃子般斗志高昂,狭小的厨房里传来一阵锅瓦瓢盆的叮铃当啷声,江却尘趴在竹窗外面看,发现左怀风居然只能沦落到烧柴火的地步。
左怀风也有这种被人压过一头的时候,江却尘乐不可支,坏心眼地火上加油:“顾清绝,你不要欺负我徒弟。”
顾清绝:“……”
刀和菜板发生了剧烈撞击,“砰”的一声,本来就死透了的鸡被剁成了两半。顾清绝握着菜刀,看看江却尘,又看看一旁蹲着烧柴火的左怀风,没由来觉得很烦。
左怀风:“……”
他看向了江却尘,江却尘双手交叠趴在窗沿上。从江却尘亮晶晶的眼睛里,他看见了毫不遮拦的坏心思。
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
左怀风心底有点无奈,又有点心痒,他应了一声,又看向顾清绝,配合江却尘,面无表情又理直气壮:“别欺负我。”
“砰”地一声,顾清绝又剁了一下这只鸡,气得咬牙切齿的,好像剁得不是鸡,是左怀风一样。
什么不近人情,什么冷漠心狠,传闻都是假的,江却尘可太护短了,要是真像传闻所言那般,就应该把左怀风这种大逆不道的徒弟逐出师门!永不相见!
顾清绝恶狠狠地想,若是这座山峰上没有左怀风,只有他和江却尘,日子肯定能过得更好。
总有一天他要给江却尘点明左怀风的狼子野心,好让江却尘看看他以为的乖徒弟是多么色胆包天的一个人!
江却尘见给左怀风拉到了麻烦,慢悠悠地离开了。
除了左怀风,江却尘还热衷于招惹另一个人——木寻易。
无论是修炼还是待在峰上总归是无聊的,木寻易这个本来就提心吊胆怕自己抢他位置的人是最有乐子的,换言之,是最好吓唬的。
江却尘闲的没事就往他那边跑一下,一直待到对方咬牙切齿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了之后才离开,最终再补一句“掌门师兄,我真的没有想要你位置的意思”,看见对方脸色青白交替了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还是他们三个人做饭的事情。
饭做好后,江却尘第一时间就是去端了一份去木寻易的峰上,给他送过去。
木寻易看见热气腾腾的饭菜脸色都绿了,实在不敢相信江却尘会这么好心给他送饭吃,偏偏江却尘还靠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快吃呀,掌门师兄。”
笑得像是千年的狐狸成了精,幻化成一个美丽的人儿来夺人性命来了。
木寻易皮笑肉不笑:“不必了,修真之人对吃食没有那么大的欲望。”
江却尘脸上的笑意便淡去了一些,他冷冷看着木寻易:“若我说,今日非要你吃下不可呢?”
说变说变的烂脾气和传闻中的别无二样,原本在峰上的弟子看见他这样咄咄逼人,纷纷为木寻易打抱不平,又碍于江却尘实在强盛的实力,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躲在暗处一边投去不满的目光一边小声议论他。
木寻易正乐得别人对江却尘不满,好方便自己坐稳苍云山掌门之位呢。
他叹了口气,给大弟子使了个眼色,用灵力给他传了个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消息:“去帮我拿来‘万毒消’。”
万毒消,顾名思义,就是一种可以解万毒的灵丹。很罕见的东西。
大弟子点了下头,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江却尘瞧见了,问系统:“这个大弟子和木寻易关系很好吗?帮我查查他的身份。”
这个大弟子,长了张多么标准的炮灰模样,浑身上下都写着“快利用我快利用我”。
【他是非主线剧情相关的角色,编号3-4npc。叫张三思。他来修仙是因为家里人生了病想来寻找有没有救家里人的办法。】
江却尘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回头看了眼那个沉默的、略显老实的3-4大弟子。编号3-4所以就叫三思,听着好敷衍。比起左怀风的名字来差了好多。
不过确实是个很好用的棋子啊。
江却尘垂眸笑了一下。
那边木寻易趁所有人没注意吞掉了万毒消,这才换上平日里亲和宽容的笑容,靠近了江却尘:“那就谢过师弟了。”
江却尘勾唇笑了一下,把饭菜放到了他的桌子上,只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道“不客气啊,掌门师兄。你掌管苍云山辛苦了,要多吃点才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的话语,木寻易瞬间握紧了筷子,半笑不笑,恨不得当场掀翻桌子转身离去。
可他最后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这顿饭吃完了,神经过于压迫,完全没尝出来到底是什么味,最后也只是体面地笑道:“很好吃,师弟有心了。”
“好吃就好,”江却尘靠近他了几分,笑得甜美,整个人都像是藏在糖里的砒霜,“我还怕师兄以为我要争夺掌门之位不肯吃呢。”
瓷碗掉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木寻易握紧的手已经在发抖了,恐怕江却尘再刺激他一下他就要装不下去了。
“那我就先走啦,师兄再见。”江却尘也没收拾,离开前还有心回头给他摆摆手。
不用想都知道木寻易今晚肯定又睡不着觉了。
江却尘抿了下唇,嘴角缓缓扬了起来。算了,还是想想吧,想想就开心。
回到自己的山峰上,左怀风和顾清绝一人在练剑一人在研究食谱,他一回来,两个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了他的身上。江却尘看了眼顾清绝,目光中明显有几分迟疑,而后才看向左怀风:“左怀风,你过来。”
左怀风跟着他进了屋。
直觉告诉顾清绝两个之间绝对有什么事情,顾清绝看着那扇紧闭的屋门,不知道该不该去偷听。
与此同时他心中又有股说不出的郁气——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江却尘却总有事情要瞒着自己!
过了一会儿,左怀风从屋里走了出来,看着十分自然。
然后江却尘才出来,看了一眼顾清绝,道:“我们两个要下山几天,你自己看着办吧。“
顾清绝:“……”
这是要舍弃他私奔的意思!
顾清绝脸上的笑容都要挂不住了:“我不能去吗?”
江却尘皱了皱眉头:“这是我们苍云山的事情,你去干什么?你自己要是想在这里就在这里待着,不想在这里就回你家去。”
顾清绝一噎。
他还没来得及再争取一下,江却尘就带着左怀风不回头地离开了。
顾清绝看着手里收拾了一半的食材,想起刚才两人明显不正常的神情,一股危机感和醋意涌上心头。又是左怀风!是真有事情还是嫌他碍事,想二人独处?!
木盆里的水荡漾着,映出顾清绝因为嫉妒略显扭曲的脸,他把洗了一半的萝卜丢回水里,简单擦了一下手,提着剑风风火火地也追了出去。想甩开他独处?想都不要想!他就要跟去!
察觉到顾清绝跟了上来,江却尘心情颇好地勾了勾唇。
左怀风看着他最近格外快乐和兴奋的样子,脸上没有半分的轻松和放心,心反倒又沉了几分。
连隋行也感觉出来不对劲了:【他最近是不是开心过头了?】
左怀风沉声道:“对。”
隋行哽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转双相了?】
左怀风也不知道,他只是看着江却尘,许久没说话。
如果没有记错,原剧情里江却尘身死的那场殷州之战,没有几天了——
作者有话说:土儿死遁倒计时[竖耳兔头]
第84章 3-15
顾清绝想过无数个两人私会的场景, 比如开满野花的山坡,比如繁华喧闹的小街,比如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境……若是情意发展得再炙热一些, 那种不可言说的客栈也是有可能的。
顾清绝独独没想到,他俩居然去了一个人烟罕至的乡下。
还不是富裕的村庄,是个位于深山老林里面的村庄,里面的屋子都是破破烂烂的茅草屋, 只有几个老农在烈日下佝偻着身子劳作。
江却尘躲坐在树上并没有现身, 是左怀风走了过去,大声询问:“哪位是张三思的父亲?”
江却尘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去, 正好对上顾清绝无声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他吓了一跳, 身子没坐稳,猝不及防地就从树枝上跌落下去了。
顾清绝瞳孔紧缩,来不及思考什么,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直接冲到那个树下, 十分极限地接住了江却尘。
这是顾清绝第一次在江却尘那张常年带着冰冷或者轻蔑的脸上看到与众不同的表情, 是一种略显可爱的错愕。像是打破了虚伪的面具, 露出了真实的内里。
一瞬间,耳边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自己心脏一下又一下鼓动的声音,目光所及之处也只剩下怀里的人,顾清绝忍不住收了收手臂,想要把他抱得更紧一些。
但江却尘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挣扎着跳了下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清绝还没来得及解释, 那边好像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江却尘扫了一眼,踮脚捂住了顾清绝的嘴,把他按在了树上,两个人一齐藏到这棵大树的背面。
江却尘的目光阴恻恻的:“敢弄出来动静我就先弄死你。”
顾清绝这会儿已经注意不到别的了,听见江却尘的话,也只是似懂非懂地缓缓点了一下头。江却尘像是勉强放下了心,不再看他,继续注意着那边的情况,却也没完全放松警惕,手依旧捂着他的嘴巴。
他们好像从来没有靠得这么近过,近得顾清绝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江却尘乌黑的发顶,对方正探着脑袋去看那边的情况,近得顾清绝能闻到江却尘手心里的味道,他好像自带一股海洋的香气,也有几缕水仙花的香气,不知道是不是在他那半山的花丛里沾染上的。
他看见江却尘好像蝴蝶翅膀般浓密的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扑闪着,一下又一下地,好像撩在了他的心上,痒痒的。
顾清绝的呼吸都放轻了。
好奇怪,感觉完全转不了头,就像是江却尘编了一个巨大的网把他网在里面似的。
又像是被卷入了一个深海的漩涡里,不由自主地朝深处坠去,他滚了滚喉结,仅剩的一点理智强逼着自己清醒过来,去顺着江却尘的视线去看那边的情景。
看到左怀风的一瞬间,他那点旖旎暧昧的心思登时散了个一干二净,鲜活跳动的心脏好像被浇了王水,顷刻间只留下一滩死气沉沉的、名为恶心的血水。
他冷静了下来,这才发现蹊跷的地方。
江却尘和左怀风来这里干什么?谁是张三思?
左怀风喊了几声没人应,想了想,又换了个话术:“张三思的父亲,张三思派我来给你药的!”
这时,才有人回道:“什么药?老张已经病得下不来床啦,你去村门口第三家看看吧!”
左怀风点头谢过,回头看了眼江却尘,虽然早就知道顾清绝会来,但是看见两人的姿势他的脸色还是沉了几分,默不作声地朝江却尘走去。
隋行冷笑道:【这你都能忍。】
左怀风没理他。
“走吧,去张三思家。”江却尘看见他来,直接推开顾清绝,自然地站到了左怀风身边。
左怀风拉过他刚才捂住顾清绝嘴巴的手,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块手绢,给他擦了擦。
顾清绝看见他的动作,眸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江却尘懒得理他们,不过左怀风这个动作深得他意,他也很介意刚才顾清绝的嘴巴碰到自己的掌心了,脏脏的。
张三思的家破破烂烂的,毕竟张三思唯一的爹已经垮下了,活着都成了问题的时候,就没人再关心院落是否干净整洁了。
透过窗户,江却尘看见了一具宛如干尸般枯槁的苍老身体,他躺在床上,呼吸声很微弱,声响最大的时候是难以忍耐地咳嗽,剧烈紧促的咳嗽声像是在打雷,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江却尘看了一眼左怀风。
左怀风了然,他上前一步,敲了敲门,道:“您好,张三思托我来给您送药。”
张三思的爹自然难以回应,左怀风等了两秒,而后才推门而入,把一个瓷瓶放到了床边的桌子上,道:“在下苍云山弟子左怀风,托张三思师兄来给您送药。张三思师兄在苍云山上修行,资质不错,拜入苍云山掌门木寻易门下。”
“他是掌门的大弟子,掌门疼爱他,知道您身体不好,就给了他这瓶疗伤丹,寻常百姓也可以吃。不过木师兄事务繁忙,只能暂时拜托我把药送来。您吃下后,身子过几天就好了。”
闻言,顾清绝错愕地看向江却尘。
这药他也听说过,不过既能助于修士修为又能帮助百姓疗伤的药还是太稀少了,传闻世间只有一颗,就在江却尘手里。再者这药明明是江却尘送来的,怎么想都绝不可能是木寻易的意思。
江却尘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却尘抬了抬头,只做了一个口型:“闭嘴。”
张三思的爹动了动混浊的眼珠,想要说什么,左怀风只是摇了摇头,后退一步,抱剑行礼:“师兄在苍云山一切安好,您莫要挂念了。药已送到,怀风先行告退了。”
语毕,左怀风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
他出来时帮张三思的爹掩好了房门,重新回到了江却尘身边。但江却尘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他在窗口处看着张三思的爹踟蹰着吃下了药,这才和左怀风、顾清绝两人一起离开。
“你……”顾清绝不理解,“明明是你救的……”
江却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是我师兄。”
“那颗药丸只有你有……”顾清绝顿了一下,还是不明白江却尘为什么每次做好事都要把名声留给别人。
江却尘平静道:“就是我师兄。”
顾清绝想说什么,却看见了江却尘微微发红的耳根,鬼使神差地,他闭上嘴了。
江却尘在不好意思。他想。
他看着江却尘漂亮的侧脸,眼里露出了几分迷茫。之前他总觉得江却尘就像传闻里的那样讨人厌,可是自从来到江却尘峰上,才发现传闻也并不完全准确。
江却尘这个人,出乎意料的有几分可爱,喜欢下雨坐在屋檐下嚼嚼糕点,喜欢他那半山有毒的水仙花,喜欢做好事不好意思承认往别人身上推,喜欢往他师兄峰上跑,惹他师兄生气。
每想一条,顾清绝就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一分,他缓缓伸出手,压在了自己心口处,有些不理解。好奇怪,他怎么会觉得江却尘“可爱”呢?
他……
顾清绝呼吸一滞,是喜欢上江却尘了吗?
顾清绝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甚至连安思,也不过是因为当年他加了出了一桩冤案,最绝望时被安思救下,想要报恩罢了。那会儿顾清绝刚刚入道,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看见安思,他就想,他一定要成为对方那样高风亮节、心怀天下的修士。
自然而然地,他最讨厌的就是恃强凌弱、漠视他人的人。
比如江却尘。
可是江却尘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顾清绝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办了一样。
……
回去之后,顾清绝的神情还是有些恍惚,也就没注意江却尘意味深长地看他的那一眼。
江却尘又去了一趟木寻易峰上,木寻易本来站在门口,还以为他今天不会来了,结果在锁门之前看见了江却尘的身影。
“掌门师兄。”江却尘轻飘飘地从天上落了下来。
木寻易看见他,紧皱的眉头先是松开了一点,而后又拧了起来:“你——”
“掌门师兄可是在等我?”江却尘淡漠一笑,掀起衣摆,走到了他的面前。
木寻易冷笑连连:“你少自作多情。”
江却尘歪了歪头,上前一步,站到了木寻易的门前。
木寻易下意识召唤出了自己的佩剑,防备地后退了几步,江却尘若是在这里同他发难,他不一定能招架得住。
江却尘看了眼他的佩剑,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掌门师兄,之前师尊只收了我们两个做内门弟子。虽说师尊有意把掌门之位传给我,但是我自己并不想要。师尊说以后苍云山只剩我们两个了,要我辅佐你,你也要照顾我。”
“我跟你说过那么多次你都不相信。我辅佐你了,你却处处不照顾我。”
江却尘一声又一声的控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木寻易看着他,差点没有一口气背过去,辅佐他?江却尘天天在苍云山无所事事,自己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在修炼睡觉下山游玩,哪里辅佐他了?
这话江却尘自己说说就罢了,木寻易是一点也不信。
江却尘看着他不说话,身上的气压倒是越来越低,漆黑的眼珠紧紧盯着木寻易,像是不知深浅的深渊,看得人心里发毛。
果然如此,木寻易握紧了手里的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实际上就是找个莫须有的理由来要他的掌门之位。
倏地,江却尘动了。
木寻易猛地抽出了剑,想要抵挡江却尘的攻击。
江却尘抬了抬下巴,像是憋了很久一般,把脚边的石子踢到木寻易的身上:“木寻易,我讨厌你!”
而后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木寻易:“……”
木寻易:“?”
木寻易在山门口愣了很久,晚风吹过他的鬓发,一晃一晃的,撩弄在脸上,痒痒的。
天上的星星无声地在黑夜里闪动了几下。
许久,木寻易才不可思议的掐了把脸,掐到的地方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感,木寻易方才倒吸了一口冷气,是真的!
江却尘……就这么走了?
一旁的草丛中传来不知名虫子稀稀落落的鸣叫声,渐渐又恢复了江却尘没来之前那般自由又快活的样子。江却尘身上灵力过于强盛,寻常的虫子也会惧他一些,他来的时候连虫子都不肯叫。
由此看来,他是真的走了。
木寻易看着他方才还站着的地方,沉默半天,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就浮现了出来——难道江却尘真的没有半分掌门之位的想法?
不可能。
木寻易立刻否认了,若是江却尘对掌门之位没有半分想法,那他为什么总是捉弄威胁自己?
可是对方那么确定的样子又做不得假。
万一江却尘是装的呢?
可是他实力比自己强那么多,为什么要装?
他心思恶毒,装着吓唬自己看自己失态也是正常的。
脑子里好像有两个人吵架似的一正一反接二连三地涌出想法,凑在一起像是一个缠绕得乱七八糟的毛线团,让人理不清。
江却尘方才说出的一通话就像在木寻易心里放养了一只猫,一甩一甩的尾巴撩得木寻易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恨不得把江却尘捉来看看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捉摸不透江却尘的心思,若是再纠结下去,怕是一天也不得安生了。
木寻易缓缓吐出一口气,脑中灵光乍现,像是抓住了毛线团的线头——他完全可以试探江却尘一下啊。
如果江却尘当真没有对掌门之位有任何想法,那他……未尝不可对他好一些。
不不不,他怎么能对江却尘好一些呢?顶多不再针对他就是了。
木寻易一想到自己要跟顾清绝那样天天跟在江却尘身后献殷勤唯他马首是瞻,整个人都像是被猫抓了一下似的,连脚步都跌宕了一下。
脚下猛地传来一股细微的疼痛。
木寻易本来就心虚,这猝不及防的疼痛更是让他浑身的寒毛都直立了,脑中闪过一万个江却尘暗杀自己的念头,警惕地招来自己的佩剑,聚精会神地防备了片刻,不见任何风吹草动,这才一点一点挪开了脚。
月光如水,把这片地方照得清清楚楚。
——那里除了方才江却尘踢过来的小石子,什么都没有。
是他往回走的时候踩到了这个石子尖锐的地方,才感知到了痛感。
木寻易表情微妙。
月光在石子上缓缓流淌而过,木寻易盯着那个石子看了一会儿,才鬼使神差地弯腰把它从地上捡了起来。
是真的普通的石子。
木寻易一点一点收紧了手,把石子握进掌心里,石子硌得手心发疼,他面不改色,一把掀开衣摆,阔步走回了自己的屋里。
那就试探一下江却尘好了。
就当,是他在给江却尘一个机会——
作者有话说:顾清绝:我是喜欢上江却尘了吗
江却尘:本来的事,好感[减一]
第85章 3-16
江却尘回到自己峰上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左怀风坐在屋檐上,不用想就是在等他。
顾清绝的屋里也点着蜡烛,江却尘察觉到那里涌出了一股淡淡的魔气, 他低了低头,看来是安思来了,又在坑蒙拐骗顾清绝。
察觉到江却尘的身影,左怀风从屋檐上跳了下来, 快步走向他。
“殷州大战, 马上就要开始了。”左怀风压低了声音,告诉他。
江却尘的嘴角翘了起来,看着还有几分开心:“我知道。你跟我过来。”
果然。
左怀风摩挲了一下指尖, 江却尘的情绪太不对劲了。心底不妙的预感愈演愈烈, 左怀风看着江却尘在夜中显得格外清冷的面容, 嘴唇不由自主地抿了起来,连带着下巴都微微绷紧了。
他猜不出来江却尘想干什么。
若是想死,但江却尘现在这种积极走剧情的态度也不太对,若说是自残,除了之前疑似的那一次, 他也没实打实地抓包过他一次。
是真的在好转吗?还是说, 真的转双相了?
糖霜之下裹着的是真的糖块, 还是毒药?
左怀风没敢赌。
江却尘带左怀风来的地方还是后山那一片水仙花丛,似乎是察觉到江却尘的到来,花瓣摇曳颤抖得更厉害了,簇拥在一起,随风声发出沙沙的声音。
清亮的月光照在雪白的花瓣上,散发出淡淡的光晕。
“你在这里等着。”江却尘给左怀风吩咐了一句,也不等他回复, 自己便先跑进了水仙花丛中去了。
古代的衣摆有些长,江却尘想要在花丛中找什么东西,不得不把衣摆提起来。他提着衣摆,弯腰寻找,黑色的长发顺着肩颈滑落下来,发尾微晃。
左怀风安静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江却尘像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把衣摆放下来,蹲下身,摘了一朵水仙花,而后又一手拿着花一手提着衣摆朝左怀风跑来。水仙花在他小腿处开得正艳丽,一团一团地蹭过他的小腿,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好看吗?”江却尘把花递到左怀风的面前。
左怀风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好看。”
“送给你了。”江却尘拽过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他的手里。
左怀风勾了勾嘴角,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他把这朵花别在了自己的腰带上,郑重地、像是在给江却尘宣誓一般:“我会一直带着他的。”
江却尘得意洋洋:“这朵是我自己种的,是这里面最好看的水仙花。”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翘着嘴角笑盈盈的样子,结果下一句就变了脸,语气阴恻恻的:“不好好照顾他我就杀了你。”
左怀风:“……”
左怀风默然,摸了摸鼻尖,笑了笑,没有一丝被威胁的恐惧,只有无尽的真心和愉悦:“我一定好好照顾他。”
隋行醋溜溜道:【你真贱啊。】
左怀风没理他。
闻言,江却尘终于满意了,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回去吧。”
左怀风脚步一顿,手一伸,抓住了江却尘的手腕:“等一下。”
江却尘下意识想甩开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只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左怀风,凶巴巴的,很明显左怀风不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是不会轻易放过左怀风的。
左怀风:“……”
左怀风不动声色地滚了下喉结,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呢,他只是觉得江却尘好像要离开了,他不想让江却尘离开,但这话说出来江却尘绝对不会接受的。
见他久久不说话,江却尘的眼睛微眯。
情急之下,左怀风突然想起了什么,冷静道:“我偷听到安思已经在给顾清绝要你的灵丹了。顾清绝可能这几天就要动手。”
左怀风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偷摸把手撤了回来。
江却尘看看他刚才握着自己手的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知道左怀风这个话题有没有把他糊弄过去。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兀自离开:“知道了。”
左怀风勉强松了口气,跟在他身后。
将要回到小院时,江却尘倏地转过身,伸出手掐住了左怀风两边的脸颊,又掐又扯:“左怀风!谁允许你乱碰我的!你还敢骗我!”
左怀风一边觉得疼一边觉得好笑,他伸手扶住江却尘的腰身,哭笑不得,说话也含糊不清的:“我错了,我错了……”
江却尘把他的脸扯得都红了,才不情愿地松开手,轻哼了几声:“我最讨厌你,左怀风。你最可恶。”
左怀风一边揉着脸一边跟着他:“对,对,我最可恶。”
江却尘伸出脚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小腿,带着一身的气往院子里走去了。
院子里,看着突然出现的江却尘和左怀风,顾清绝愣了一下:“你们……”
不是在屋里吗?
他的目光先落到了左怀风腰间的水仙花上,并非故意瞧见,主要是左怀风一身黑,那朵白色的水仙花就显得格外醒目了,想不注意都难。
江却尘看见他身上的那股气就散去了,看着比对着左怀风的时候温柔了一些:“你不是去睡觉了?”
左怀风:“。”
不信。装的。
顾清绝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不自在地伸手摸了摸鼻尖,含糊其辞:“嗯……没睡呢。”
他说完,又纠结着喊了一声:“江却尘。”
“你有话跟我说?”江却尘挑了下眉。
到嘴边的话顿时堵住了,如何也说不出来,顾清绝只能用眼睛注视着他,很明显在纠结什么。
江却尘歪头看了眼左怀风:“人家有话要跟我讲,你回去吧。”
“哦。”左怀风毫不含糊地离开了。平日里和江却尘闹着玩倒不要紧,涉及到剧情相关的,他还是会配合江却尘先走剧情。
左怀风离开后,江却尘又重新看向顾清绝:“可以说了么?”
顾清绝:“……”
像是被逼入了一条死胡同,顾清绝摆了摆手,想说江却尘误会了,他不是碍于左怀风在旁边才不肯给他讲的,但眼下也无什么好法子了……
或者说,他其实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想和江却尘说的话,反倒是让江却尘这样一问,误打误撞有了很多想说的话。
夜风微凉,顾清绝比江却尘高一些,垂眸就看见江却尘抬着脸瞧他,依旧是之前那副冷漠疏远的模样,但头发因为夜风吹拂显得格外蓬松,看着像一只毛绒绒的冷脸小猫。
顾清绝心底像是被人挠了一下,说不出来的滋味涌上心头,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对安思不管不顾,永远待在这座峰头上,永远和江却尘同住一个屋檐下。
可是不行,他亲口答应了会帮安思拿走江却尘的仙丹,他不能出尔反尔。
顾清绝看着江却尘,开口问:“如果……有一天你的灵丹消散了……”
江却尘平静地阐述:“能让我灵丹消散的人还不存在。”
顾清绝一噎,他抿了抿唇,又斟酌了新的话语:“也不是消散,就是,如果你的灵丹被刨去到别人的手里,那你——”
江却尘歪了歪头:“为什么我要把我的灵丹刨给别人?”
他过于干净直白的反问再次把顾清绝的话堵了个严严实实。
“你要把你的灵丹给别人了吗?”江却尘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的回答,于是主动询问了起来:“所以来找我提建议?有话直说行吗,我要回去休息。”
说着说着语气里倒有几分不耐烦了。
顾清绝连忙道:“嗯……算是吧。”
“关我什么事?”江却尘伸了伸懒腰,扭头走了,“你想把灵丹给谁就给谁,反正不是我的灵丹。”
或许是提到了这个可能性,江却尘扭头笑道:“如果你刨我的灵丹的话,我做鬼也要杀了你。纠缠你日日夜夜,惹得你睡觉也不安生。”
闻言,顾清绝的神情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但他还没说什么,江却尘就转身离开了。
顾清绝看着他的背影,缓缓攥紧了手,心里已经有了抉择。
他想,就这一次。
等事情都结束他就给江却尘道歉,用一生来补偿他。
……
顾清绝离开后,江却尘并没有回屋,他端来一碟绿豆糕,孤身一人又回到了后山的水仙花丛去。
江却尘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宁愿站着也不肯坐地上,不过今日倒是没顾及这么多,他一撩衣摆,顺势席地而坐,如瀑的长发耷拉到花丛中。
系统小心翼翼地喊道:【主人?】
江却尘应了一声,没说什么,只是捻了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嚼着。
从他死后开始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这么安静地待着。远处飘着闪着光的小飞虫,应该是萤火虫,在他们的那个时代早就灭绝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见。
江却尘不了解它们,没有贸然伸手去挑逗它们,只是安静地看着它们飞来飞去。
夜色渐渐浓郁,碟里的绿豆糕越来越少。
“你说,”江却尘嘴巴里有绿豆糕,说话含糊不清地,“无论我去哪里,左怀风都能找到我吗?”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江却尘是在跟它聊天,它没懂江却尘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也不是左怀风,自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思来想去,系统还是老老实实道:【我不知道。】
“他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江却尘顿了顿,语气变得冷冰冰起来,“特别讨厌的一个人。”
系统完全跟随江却尘:【能让主人讨厌的人一定特别可恶!杀了!】
江却尘点点头:“对,杀了!”
系统又问:【那……左怀风还杀吗?】
江却尘托着下巴,看着远处的萤火虫忽远忽近,垂眸思考了片刻,含糊道:“再说吧。”
手里的一碟绿豆糕彻底吃完,江却尘慢悠悠地躺进了花丛里。他的半边的身体都藏匿到了花下,衣服凌乱地铺展着,数不清的花瓣擦过他的脸颊而动,头顶夜星高悬,汇成一条迂回曲折的星河。
不知过了多久,江却尘听到一声熟悉的哭声:“江尊者!求江尊者垂怜!救救我吧!”
第86章 3-17
江却尘睡得并不熟, 他的睫羽颤了颤,瞬间就醒过来了。
下意识掀开了身上覆着的轻纱,他才发现原来早已日上三竿, 江却尘一愣,他昨夜拿了这个吗?
【是左怀风啦。】系统给他道。
不用系统说江却尘也知道,他握了握手里的轻纱,随手把它往花丛中一掷, 简单用灵力清洁了自身, 而后朝声音源处找去。
哭喊的是个熟人——当初被他送去木寻易峰上的那名弟子。
比江却尘更早到的是水仙花香,弟子本跪在地上真情实感地痛哭,闻到了这股香气, 迫不及待地抬起头, 正好瞧见江却尘仙气凛然地落下。
顾清绝今日不在, 只有左怀风站在那弟子面前。
江却尘先看了眼一旁的左怀风,而后才走到那弟子面前。
他方才过来,那弟子就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快速用膝盖爬行到了江却尘的脚边,声泪俱下:“江尊者,江尊者, 你救救我, 让我再回来好不好?求求你了!我一定好好对待你, 我、我……”
江却尘也没扶他,依旧淡漠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股熟悉的、让他以往憎恨无比的高高在上感此时却给了弟子十分亲切的熟悉感。
江却尘说:“先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他顿了顿,讥讽道:“不是你想去的掌门师兄那里吗?”
弟子被他后一句话刺得脸色煞白,身体发颤,但他还是一咬牙,拉开自己的衣袖, 露出里面青紫色的伤痕,一五一十地把这些日子在那里吃的苦说了出来。
木寻易峰上的日子并不像他想得那般好过,他以为自己会是走上了一条正式修仙的正路,实则并不是。
他的资质并不好,所以一开始只能分派到各个峰上打杂。
就算因为江却尘的举荐去了木寻易峰上学习东西,也远远比其他弟子落下一截。专门教课的先生讲得东西别人都能听懂他根本悟不了,就算努力融进别的弟子里面也会听不懂别人讨论的修习之事而格格不入,夜晚睡觉更是要挤十几个人一起睡的大通铺。
去了没几日便过得格外不顺畅,渐渐游离于人群之外。
有坏心眼的还会因为他出身于江却尘峰上而欺负他,身上这些青紫的伤痕就是对方故意和他比试弄的。
无数个独自蹲在角落吃着被泪水浸泡过的米饭的夜晚,他都会想念在江却尘峰上的日子。那会儿虽然会提心吊胆江却尘时不时爆发的坏脾气,但是他真正需要干活的地方并没有多少。
江却尘也不管他,他一天到晚跑出去对方也不管。
江却尘算是修士里最有钱的,每月给他的灵石也多,他自己还可以下山去买各种吃的。
甚至弟子房都是单独一个人住的。
和眼前的生活形成了天差地别的差距。
这次看管弟子的师父疏忽了,才让他有空跑出来,跑来江却尘峰上求救——他想回来,都是他错怪了江却尘,哪怕江却尘罚他他也认了。
他一定求江却尘把他带回去。
弟子这一通诉苦,已经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伏着身子,额头抵在地上。故而看不见江却尘露出的仿佛浸了毒水的满意笑容,他的眼睛都眯了起来,看着十分愉悦。
嘴上轻飘飘的:“眼下你是掌门师兄的弟子,擅自跑出来本就影响了规定,先随我去趟掌门师兄那里吧。”
弟子误以为他是同意的意思,连连磕头:“谢过江尊者!”
江却尘只是淡定地从他旁边路过,掀起的衣摆要擦到对方身上时,江却尘眼中闪过一丝嫌弃,及时拽了回来。
弟子磕得额头都通红一片了,眼下面色发红,连忙起身兴奋地跟在江却尘身后。
左怀风默不作声地旁观这一切,看着弟子的表情,真情实感地露出了一分嘲弄的笑意,而后也跟着江却尘,去了木寻易的峰上。
出乎意料地,木寻易峰上已经乱成了一团,木寻易不知去哪里了,那群弟子像是一群没头苍蝇团在一起,乱七八糟地叫嚷着,乱窜着,甚至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江却尘来了。
“怎么今日如此喧哗?”江却尘看了一会儿,冷声开口。
因为木寻易的刻意引导,他峰上的人是最讨厌江却尘的。而江却尘的出现在这一刻却好像给了他们主心骨一般,一群人齐刷刷看向他,又齐刷刷叽叽喳喳喊着“江尊者”就围了上来,一点昔日的仇恨也见不到。
吵得人头疼。
江却尘用脚暗地里踢了左怀风的小腿肚一下。
左怀风十分上道,上前一步挡在江却尘面前,厉声呵斥道:“都闭嘴!”
他的气势过于吓人,本来就出于精神紧绷状态下的人一瞬间全闭上了嘴,只露出惊恐的眼神看着江却尘。
江却尘随手指了个人:“你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被他指到的人颤巍巍开口:“殷州……魔族突然发难,师尊去支援了,但是好像战况并不乐观……”
来了。
江却尘和左怀风心底同时浮现这两个字。
江却尘看着等待这个剧情很久了,微微翘起的唇角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很好,相比之下,左怀风的面色就凝重多了。
“我知道了,”江却尘微微一点头,“事不宜迟,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没想到江却尘居然会参与进来,面前的弟子们皆是一愣,连找江却尘求救的弟子都愣住了。
江却尘抽出剑,看向左怀风:“你跟我一起去。”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两人的身影已经扬长而去,很快消失在了天边。
“这……”其他人俱是面面相觑。
不是说,江却尘不参与这种事情吗?
“他肯定是去看热闹的吧。”有人喃喃道。
……
江却尘还挺喜欢御剑的,迎面而来的风吹动他的长发飘动,像是海底游动的小鱼的尾巴一般。
“你——”左怀风看着他的神情,一颗心彻底沉了下来,“你想做什么?”
江却尘歪了下头:“顾清绝想要我的灵丹救安思。不过安思是魔修,我要去拆穿他们,看他们的笑话呀。”
左怀风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怎么拆穿?”
江却尘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只是道:“你猜猜看?”
左怀风下意识捂住了腰间的水仙花。
江却尘大笑了一声,捏住左怀风的肩膀,声音里是诡异的兴奋和快乐:“御剑太慢,我们用个快一点的方法。”
左怀风还没反应过来,脚下陡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法阵,两人从这个法阵里瞬间到了殷州的战场上。
魔气和灵气纠缠争斗在一起,各色的气混在在一起形成了黑墨般厚重的乌云,时不时闪过的剑光像是山雨欲来前张牙舞爪的闪电。
上面的人和魔还在不停地对战,下面不知道是哪个族群的尸体已经高高堆起。
明显战况持续了很久了。
木寻易和魔尊位于半空两侧,木寻易抚着胸口,明显是受了重伤,魔尊倒是风轻云淡地站着,看起来十分轻松。
倏地天上一个巨大的法阵撕开一道裂口,对战双方都是一愣,警惕地看过去,怀疑是对方留的一手。
他们预料到的灵力或者魔力并没有出现,只有一个腰间挂着一条黑鞭的人影仙气凌然地出现了,后面还跟了个毛头小孩。
顾清绝先注意到了凭空出现的两人,错愕道:“江却尘?你怎么……”
其他和魔修缠斗的修士也愣住了:“江却尘?”
江却尘怎么来了?
本来和魔尊纠缠的木寻易听见熟悉的声音,一时间走神,被魔尊一剑捅穿了肩膀,他闷声痛呼一声:“唔!”
木寻易忍痛拔出自己肩膀里的剑,重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江却尘喊道:“掌门师兄!”
魔尊饶有兴趣地喊道:“江却尘?”
江却尘把左怀风一把推到顾清绝身边:“照顾好我徒弟。”
顾清绝一剑挡下袭来的魔气,转眼间江却尘就去到了木寻易的旁边,和魔尊面对面对峙,顾清绝急道:“喂!”
左怀风用手指不轻不重地夹住了他的长剑,笑道:“你急什么?魔尊杀不了我师尊。”
顾清绝简直要被左怀风气晕了,尤其是想到江却尘对这臭小子这么好,这臭小子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他就不免为江却尘感到不值。
可他训斥左怀风的话还没开口,左怀风就敛去了笑容:“魔尊杀不了我师尊,倒是可以和他两败俱伤,在我师尊最虚弱的时候,你是可以压制他的,到时候取出他的灵丹轻而易举,不是吗?”
顾清绝整个人如遭雷劈,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一般,他僵硬着身子:“你怎么……”
左怀风怎么知道的?
他一开始确实是这样打算的,可是方才江却尘出现的一瞬间他便慌了神,不再打算继续这个计划。
左怀风斜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半空中,木寻易也对江却尘的到来感到很意外:“你怎么来了?”
江却尘看了看他的伤口,轻飘飘道:“掌门师兄,你可真是个废物。”
木寻易:“……”
下一秒,江却尘得意洋洋地叉起了腰:“没有我你可以怎么办呀。”
木寻易忍着伤口和怒火,气道:“赶紧离开这里。”
江却尘一口否决:“我才不要。”
木寻易气结:“你!”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吵架,直接把魔尊无视了,魔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木掌门还是挺疼自己的师弟的嘛。”
木寻易被魔尊阴阳怪气的话语恶心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江却尘把目光放在了魔尊身上,他发现了什么似的,勾了勾唇。
魔尊也跟着勾了勾唇。
“这样吧。”魔尊收回剑,挥了挥手,让手下停止了对其他修士的攻击,他看着江却尘,笑道:“久闻江尊者沉鱼落雁之姿,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你们修士把江尊者送来给我当炉鼎,我保证再也不进犯修真界,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的修士全都震惊了,稀稀落落的讨论声蔓延开了。
“这魔族也太不要脸!对男人都下得了手!”
“江却尘牺牲一人换世间的宁静,倒也未尝不可,这可是大功德啊!”
“拉倒吧,就他那种自私险恶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我们牺牲?”
“和他商量商量呢?”
下面的讨论一字不落地落入江却尘耳朵里,他平静地看着魔尊,魔尊笑盈盈地,什么也没说,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顾清绝已经懵了,他看向江却尘,十分着急:“江却尘,你别答应!”
别人不知道江却尘真实的样子,他还不知道吗?江却尘面冷心热,说不定真的会做出来这种选择,这不是顾清绝想看见的。
木寻易下意识挡在了江却尘的面前,低声道:“之前要你帮忙的时候你不肯,现在逞什么能?快走。”
江却尘扫了他一眼,突然动了,他一脚踹在木寻易的屁股上,直接把他踢出了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微微一笑:“掌门师兄好走啊。”
木寻易狠狠摔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他他看着独自面对魔尊的江却尘,气得咬牙切齿,他就是多余管江却尘的事情!
江却尘甩了甩手,把素鱼招来剑尖直指魔尊,他笑道:“我说了,我们不是同样的人。”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灵力冲着魔尊袭击而去,魔尊抬剑挡住,江却尘顺势甩了一下素鱼,素鱼化作鞭形,狠狠抽在了魔尊的脸上。
魔尊的脸立刻露出了原型,顾清绝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失态喊道:“安思!”
安思抹了下脸上出现的血痕,一成不变的笑容终于有了几分破裂,他道:“江却尘……你很厉害。”
江却尘懒得和他打斗,道:“我还有更厉害的,看不看?”
安思直觉不对,他目光一凛,但江却尘比他还快,顷刻间来到了他的面前,两个人离得很近,他在江却尘眼中看见了几乎疯狂的笑意与狠戾:“你不是想要我的灵丹吗?”
安思心道不好,但江却尘已经把手覆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一股滔天的灵力席卷而来,地动山摇,下面的修士和魔修像是锅里颠三倒四的豆子,各个站不稳,纷纷倒了下去。
“江却尘和魔尊同归于尽了!”
是谁高喊了一声。
江却尘硬生生震碎了自己的灵丹,产生的冲击力把安思震出了一口血,连带着骨头都断裂了好几根。
安思面上充满了意外与震惊,不可思议地看着江却尘。
但江却尘什么都没说,他浑身上下都在流血,原本红润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苍白。
临危之际,他呕出一口血,在安思心口处拍进去了什么,他声音虚弱,身型朝下面倒去,最后一句话散在了空中:“这是我最后的一缕魂魄,我用它封住了你的全部魔力。”
“你以后想解封,就要彻底把我的魂魄抹杀。”
江却尘说完这句话,嘴巴里的鲜血水流似的涌了出来,散在空中,跟着他的身体缓缓朝下坠去,他睫毛颤了颤,轻轻阖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失去了江却尘灵力的庇护,后山那些不合时令的水仙花开始大片大片地枯萎,江却尘也像是其中的一朵,被风吹散了花瓣,慢悠悠地从空中飘落——
作者有话说:土儿就这样美美死遁[哈哈大笑]
第87章 3-18
江却尘的死亡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一切都像是被定格后又放慢了, 连带着他下落的身体,还有随之散落的鲜血。
还是左怀风先反应了过来,他目眦欲裂, 拨开所有挡在自己身边的人,冲过去接住了江却尘的尸首,可他刚张开手臂碰到对方被血浸透的衣角,江却尘的尸首就化作一捧水仙花瓣, 从他的怀中穿越而去, 像是无数只白蝴蝶,漫天飞舞,散到各处。
素鱼像是一条大限已至的灵蛇, 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愣住了。
左怀风发怀抱还张开着, 他愣了很久, 只低头睁着眼看着自己的手心。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江却尘这些天总有种诡异的兴奋与激动,怪不得他这几天看着心情格外得好,原来一直都在筹划这场死亡。
左怀风以为他还要完成任务,就没有往他寻死的方向考虑,而是和隋行一样, 在担忧江却尘是不是要转双相了。他还在思考, 如果江却尘转双相, 过了兴奋期,再回到低谷要怎么办……
他还是想死。
他没有好起来。
左怀风摊开的手缓缓攥了起来,用力到连胳膊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像是憋了很久,他发出一声郁闷的、不甘的、痛苦的尖叫声:“啊——!”
他浑身颤抖,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整个人都跪倒在了地上。身体里好像有种又闷又燥的气无处发泄, 像是暴雨来袭前的下午,左怀风攥紧了拳头,猛地锤到了地上。地面上尖锐的石子划破他的皮肤,鲜血汩汩流淌,很快染透了他的整个手背,浸透了那处的土壤。
他浑然不觉疼痛,一下又一下地把拳头砸进土壤里,把那处砸出一个拳头的凹陷来。
可能是左怀风过于激烈的反应终于唤醒了震惊着的人,人群慢慢地动了起来,还是一样的低声窃语。
“江却尘?死了?”
“骗人的吧,不是说江却尘压根不管修仙之事吗?”
“啊……他……这……”
“可是之前都是一些小事诶,这么大的事情还是第一次……”
“也是,要是所有繁琐的事情都找他的话,他也忙不过来。”
“可能……他也没有这么坏?”
“仔细想想,他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吧。”
“那我们要哭吗?悼念他吗?”
人群又沉默了。
江却尘的死亡并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甚至说,没有一个人想过江却尘会死,如今看起来崩溃的,也不过江却尘的弟子而已。
顾清绝终于回过了神,他朝前走了一步,环顾四周一圈,没有找到江却尘的身影,在剧烈的震惊之后痛感和理智终于姗姗来迟,他猛地冲到安思面前,一把攥住他的领口,声音沙哑得像是野兽在低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骗我?!”
安思被他这么一拽,也慢慢地回过了神,他滚了滚喉结,看着顾清绝双眼猩红几乎崩溃的神情,扯了扯嘴角:“骗你——怎么了?”
“安思!”顾清绝一拳把他锤到了树上,声嘶力竭的声音里满是憎恨。
安思本就被江却尘封了全部的魔力,被顾清绝打了这么一下,口中瞬间涌出大半的鲜血,他嗤笑着抹去,似笑非笑地看着顾清绝,像是看一个滑稽出丑的戏子。
顾清绝抽出剑,直直抵住了安思的喉咙。
安思不紧不慢,带着残忍的笑容,道:“杀了我吧。江却尘用一缕魂魄封住了我的魔力,杀了我,他这一缕魂魄也会消散哦?”
顾清绝握着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渐渐蔓延到了手臂,紧接着,他浑身都在发抖,甚至是牙关也在不停地打颤,尖锐的虎牙刺破下唇内壁,血腥味蔓延得厉害。
“都是你的错——”顾清绝一拳砸在安思脸上,歇斯底里地吼道。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顾清绝的心脏像是被降了雷,又麻又疼。今日一早便有人来苍云山传书魔尊在殷州突然发难,他们不得已请求各派支援,魔尊实力强盛,恐怕要请来江却尘才能有获胜的局面。
明知这是重伤江却尘取得他的灵丹的机会,顾清绝还是迟疑了,他想着,江却尘并非传闻中那般固执顽劣,也许跟他好好说说,说不定对方会心甘情愿把灵丹给安思。
顾清绝身形晃了晃,他脸上的肌肉好像不受控制地想要皱在一起,配合着鼻尖的酸意露出悲伤欲绝的表情,流出苦涩绝望的眼泪,可他却死死强撑着,想要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冷静一些。
本能与力度的对抗让他的表情显得格外奇怪,似哭似笑,格外疯癫,他死死地盯着安思,话语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都怪你——”
顾清绝其实一开始并不是修仙者,他一开始只是一个凡人,他爹是县里一个小小的衙吏,娘亲织布为生,家里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是幸福。
直到衙里判错了一件案子,县令为了保全自己,把无辜的他爹推了出来,当替罪羊,他才,他母亲看见他爹被斩首的场景,活生生吓死了过去。
一夜之间,他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这么大的冤屈,官官相护,没有一个人来伸张正义。
顾清绝本想也一死了之。他站在悬崖口想要朝下跳的时候,被安思扯着衣领救了下来。
安思一副温润如玉的可靠模样:“我知道你的冤屈。我正好看不惯这些歪风邪气,帮你顺手除去如何?”
顾清绝缓缓睁大了眼睛。
当夜,安思果真杀了县令,气定神闲地回来了。
对方正义又慷慨的模样大大刺激了顾清绝,顾清绝也想成为这样的修士,便跪在地上想要求安思收他为徒,但安思只是摇着扇子拒绝了。
“我的修为已经停滞许久了,大限将至,你还是去拜他人为师吧。”
顾清绝不可置信,不忍看帮自己报仇的人没了性命:“那,要如何救你?”
安思笑了一声:“等你入了道,再说吧。”
后来顾清绝拜入一个小门派之下,他本来天赋一般,但在安思的指导下,倒也能安安稳稳地入道修行了。而安思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他甚至开始变老变虚弱。
急得不行之际,顾清绝发觉了,可以用他人灵丹增长修为的禁术。
由此,他才盯上了江却尘。
“是你算计我。”顾清绝猩红的双眼宛如饿极了的野狼,恨不得将面前的安思活生生吞掉。
“是吗?”安思面露惊讶,只是他的目光阴冷幽深,看得人格外不适,“是我教唆你去偷江却尘灵丹的吗?是我让你去接近江却尘的吗?是我——”
他拉长了声音,下一秒,他满怀恶意地反问:“让你爱上江却尘的吗?”
一瞬间,顾清绝浑身的气血都往脑海里冲去了,自然也就没听出来,安思最后一句询问里隐藏的疑惑与迷茫。
好疼。
和魔修缠斗了那么久的身体好疼,过于悲痛的脑子好疼,不知何时爱上江却尘的心脏好疼。
悲寂和喜欢一并袭来,顾清绝舌苔发苦,过于强烈的情绪冲击下,他一哽,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这口血像是把他的掩饰与淡定全冲了出来,他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缓缓松开攥着安思领口的手,手臂像是断掉了一般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看着江却尘方才身体消散的地方,先是大笑了一声,紧接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眼眶。
错了,全都错了。
他以为的好人不是好人,他以为的坏人不是坏人,该死的没有死,该长命的没有没有长命。
全都错了!
顾清绝哭喊道:“江却尘——是我骗了你!”
这也错了。
该欺骗的不该欺骗,该爱的没来得说出口,该补偿的来不及补偿。
错了个彻底!
安思和顾清绝的争执没有刻意掩藏,周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顾清绝根本就是不喜欢江却尘,是为了帮魔尊拿江却尘的灵丹才纠缠江却尘的!”
“啊,怪不得江却尘不给他好脸色看呢!”
“所以顾清绝是叛徒吗?”
“不是吧,不过顾清绝也是害死了江尊者吧。”
“对!江尊者宁愿自毁灵丹而亡也不愿把自己的灵丹拱手让人,肯定是顾清绝联手安思把他逼得无路可退了。”
“那他就是叛徒!如果不是他,江尊者根本不会死!都是他害死了江尊者!”
吵吵闹闹的声音模糊地传入耳朵里,恍惚之间,顾清绝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那个父亲被行刑的前夕,那天下了好大的雨,他和母亲提着吃食去看大牢里的父亲。
父亲顶天立地的身躯蜷缩着,看起来像是苍老了几十岁,脸头发都有了白丝,他面容憔悴,身上还有着受审时留下的伤口。
看见妻儿,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干了很久的嘴唇裂出一道小口,流出鲜红的血液来。
“爹……”顾清绝小心翼翼地喊了他一声。
母亲把手里的饭盒放到他面前,声音哽咽,想说什么,张口却只是止不住的泣声。
爹一开始还故作轻松说:“等到事情弄清楚,洗白了冤屈,就可以出去了。”
可是饭越吃越慢,他的话语也不再轻松,末了,他说:“错了。”
“都错了。”
顾清绝至今都记得父亲那天那声“错了”的语气,沉重又迷茫,像是在痛惜这些年付出的时光不值,又像是在痛苦再也没有未来,像是在懊恼自己这次被选做了替罪羊,又像是在悔恨也许一开始就错了。
总归是,错了。
顾清绝缓缓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他的嘴巴里发出了那年和父亲一样的语气:“错了。都错了。”
第88章 3-19
木寻易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苍云山。
他脚步虚浮, 神情恍惚,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他是所有人里最晚回过神的那一个, 晚到他不知为何走到了江却尘峰下才回过神。
安思的事情牵扯重大,他暂时被关押了起来,准备各个门派商量出来个结果之后再处理。
江却尘的山峰安安静静的,江却尘不喜吵闹, 所以他的山峰素来安静, 虫子叫了都得被他找人碾死。
由此可见,江却尘是多么乖戾嚣张不讲道理的一个人。
就是这么冷漠的一个人,居然为了保全别人牺牲了。好荒谬。
甚至, 连具尸体都不曾留下。好像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那种令所有修仙者自卑的天赋、那种雌雄莫辨美艳逼人的容貌、那种招人恨的冷漠行为, 都像是一场梦,梦醒后,什么也没有了。
而他,本来想用那个弟子试探江却尘,如今也没了什么必要。
他从未相信过江却尘, 唯一一次的信任当属这次, 不曾想, 居然会是这种结果。
木寻易的目光变得格外沧桑,像是经历了无数世态炎凉的耄耋老人,疲倦又淡然地看着一切。
安思发难得突然,他离开得也突然,本来应该去自己峰上看看被贸然嘱咐留下看着的弟子怎么样,去安抚安抚峰上的躁动,如今也没了那个兴致, 反倒是抬步朝江却尘的峰上走去。
峰上的一切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好像峰主人只是出去串了个门,玩够了就回来。
木寻易垂了垂眸,弯腰把地上打翻的瓷碟捡了起来,重新放在了院子的桌子上。
木窗开着,一旁用狗尾巴草编的小兔子随风一晃一晃的,夕阳散落进来,暖洋洋的,金灿灿的,格外好看。
察觉到身后有人来,木寻易不用分辨都知道是谁,他问:“你师尊为什么突然跑来殷州了?”
“送到您峰上的弟子,今日借着您峰上作乱没人管他,跑来师尊这里,想要求师尊再把他要回来。”左怀风已经恢复到了冷静的模样,不卑不亢地回着木寻易的话。
木寻易的语气里听不出来什么情绪:“是他……”
左怀风没有说话。
木寻易沉默了片刻,又转过头来问左怀风,像是方便从他细微的表情里查看他有没有撒谎似的:“你师尊……是去找我要回他吗?”
左怀风平静地看着他,扯了扯嘴角:“师尊并非那般仁慈愚蠢之人。他找您,自然是去质问您为什么不看好人。”
质问一词出来,江却尘已经模糊的形象好像又鲜活了起来。
木寻易仿佛看见他气冲冲地带着人跑来自己峰上,开口就是完全没有规矩的:“木寻易!”
然后拿着他那条漆黑的长鞭,指一下那个弟子,接着就把鞭子掉头指向自己:“你到底会不会管人?!”
他向来冷漠的眼睛会睁圆一些,这话骂出来脾气也会跟着消一些,紧接着就开始阴阳怪气人:“掌门师兄若是不会管教人,一开始就直接拒绝好了。惯会麻烦我!”
木寻易正想笑,眼前的一切却倏地宛如云烟散去,露出了眼下真实的、安静的、孤零零的峰头。而被他带回的那条黑色长鞭此刻也失去了光泽,毫无反应地待在自己的腰间。
“好罢,”木寻易捏了捏掌心,给左怀风道,“如此左右摇摆、朝三暮四的弟子,是该罚。”
左怀风看着他,并不多做解释。
木寻易又环顾了一圈江却尘的峰头,江却尘住的竹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想来也是,江却尘毕竟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若是屋里脏些,指不定要发多大的脾气。
顾清绝住的那间屋里也空荡荡的,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后便怅然离去了,至今还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绕了一圈,最后走到了后山,江却尘最喜欢的那片水仙花丛前。
上次来,这些花还开得漫山遍野,江却尘在这里练剑,故意挑衅他,割断了他一缕发尾。
时间隔得不长,他的发尾还没长出来,他也还未忘记江却尘执剑起舞的身姿和那双嚣张跋扈得意洋洋的表情,臭屁得很。
如今,所有的花都枯了,放眼望去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土黄色,混杂着些许黑色。
木寻易什么也不想说了,他按了按眉心,声音有些沙哑:“走罢。先去看看那个弟子。”
左怀风跟在他身后。
很快,两人便赶去了木寻易的峰头。木寻易没回来,战况又没有传到这里来,整个峰上的人都显得格外焦躁不安,好像脚下踩着的不是山峰,而是不知何时会爆发的火山。
一片急躁中,有人眼尖看见了木寻易:“掌门回来了!”
“是木掌门!木掌门回来了!”
“师尊!”
“太好了!定是我们胜利了!”
木寻易落到了地上,还没等其他弟子兴冲冲地围上来,率先开口道:“我派素鱼尊者江却尘,于殷州中和魔尊安思交战,不幸牺牲。”
这句话像是一记符咒,直接把所有人控制在了原地。
啊?
江却尘?
牺牲?
不同的脸上露出了同样的震惊神情。
他们的反应在木寻易的预料之中,木寻易环顾了四周一圈,找到了那个弟子,直接用灵绳把他捆了过来。
这弟子摔在地上,心底发慌,唯唯诺诺地连忙爬起来跪下。
“听说,你又跑去江尊者峰上,想要江尊者重新收留你?”木寻易踱步到他的面前。
所有人又恢复了行动,或错愕或鄙夷地瞧着他,那弟子还没有如此“万众瞩目”过,脊背都忍不住微微发抖。
“你之前因不满江却尘峰上过于清闲,学不到东西,要求拜我峰下,我和师弟都同意了,”木寻易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落下,像是鼓点一样敲在那弟子的心上,“如今又因为我峰要求严格、自己跟不上,想要回去。”
弟子嘴唇哆嗦,脸色苍白:“我、我……”
木寻易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如此随心所欲,根本是不把整个门派的规矩放在眼里!整个苍云山以后是不是要听你的话?这掌门之位,给你坐可好?”
弟子吓得一下子便趴伏在了地:“弟子知错了!求掌门饶过弟子这一次吧。”
“饶过你?”木寻易冷笑了一声,“弟子犯错,却不责罚,只会惯得你你越来越无法无天!带得以后犯错的弟子越来越多!”
“三思,”木寻易喊来自己的大弟子,“带他去领罚吧!这般心思浮躁、吃不得苦,便带去苦寒山好好历练一番。”
苦寒山,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是苍云山特有的一座山峰,当年有个秘境意外出现在这座峰上,秘境里常年天寒地冻,漫天大雪让人找不到方位,想要出来只能靠别人引领。
弟子的脸色毫无血色,极端地恐惧下,他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茫然叫喊着:“江尊者、江尊者,江尊者救救我……”
“师尊已经故去,”左怀风冷得吓人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话语,“救不了你了。”
这话没有刺激到弟子,反倒是刺激到了木寻易,木寻易厉声喊道:“张三思,还不带他去领罚!”
张三思微微欠身,连忙过来按住了他不停挣扎着的弟子,弟子流出来惊恐的眼泪,放声哭喊道:“木掌门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木掌门饶过我这一次吧!”
他哭喊中,对上一双宛如冰冷刺骨的目光,那人遥遥看着面前的闹剧,淡漠疏离的模样像极了江却尘。
弟子一愣,还以为是木寻易彻底狠下了心,可仔细一看,却发现是左怀风。
他心一颤,想要再看清楚一些,但左怀风已经给木寻易行了个礼,转身告辞了:“事情既然已经解决,那就不打扰木掌门了。弟子告辞。”
“等下。”木寻易下意识喊住了他。
左怀风脚步一顿,半侧着头去看他。
“你师尊……”木寻易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该问什么。他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话该问,可是说的问的对象都不是左怀风,他想去问江却尘,问问江却尘究竟在想什么。
但左怀风已然看透了木寻易,他稍一鞠躬行礼,道:“掌门师伯,师尊素来不爱管闲事,所以从未想过和您争夺掌门之位。师尊天赋异禀,心气傲,脾气也是,所以多次对您的刁难都是气您总是防着他。”
“师尊说你是掌门,他理应辅佐您,所以这些年帮人、做事都是借的您的由头。光我知道的,那天我修为突破不小心弄坏了一间那间弟子房的屋顶,师尊半夜去修补,却给那弟子说是您来这里时帮的忙。”
“张三思师兄的父亲重病卧床,是师尊前几日拿了他仅有一颗的、可以供凡人食用的疗伤丹给张师兄的父亲的。凡是人问起,师尊一律说是您的意思。若掌门担忧是我为师尊做假证,也可以去问顾清绝,这事情他也知晓。”
闻言,原本押送弟子的张三思也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地回首望去。
“木掌门,”左怀风说,“您总是疑心师尊对您有二心,但从来不去想所有人都做过好事,却只有您一个人的名声这么大。”
“师尊并非恶毒之人,您也并非至善之人。”
左怀风说罢,顿了顿,行了个大礼:“我是素鱼尊者座下关门弟子,本就和苍云山缘分浅薄。家师既然已经仙去,那我再在苍云山待着也并不合适。”
“承蒙木掌门关照。怀风告辞。”
他说完就走,毫不留念。
因着左怀风方才那些话,旁边的弟子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木寻易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心神不安,他听不见弟子在说什么,耳边却响起江却尘的声音。
“虽说师尊有意把掌门之位传给我,但是我自己并不想要。”
“师尊说以后苍云山只剩我们两个了,要我辅佐你,你也要照顾我。”
“我跟你说过那么多次你都不相信。我辅佐你了,你却处处不照顾我。”
江却尘这个人,就像那种野惯了的野猫,有一副招人喜欢的皮囊,但是不给人摸,谁摸就挠谁。这样心气傲性格独的人,很难想象他会怎么亲近人。或许,他其实一直用他自己笨拙而独特的方式表达亲近。
木寻易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头晕目眩的感觉随之袭来,心中酸楚,像是被关进了针线盒,每跳一下都被四面八方的银针穿了个彻底。
他没注意,滚烫的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是师兄对不起你。
对不起。
木寻易想说什么,可惜再怎么说,江却尘都听不到了。
……
【其实他没死。】
下了山,隋行难得主动和左怀风搭话,带着一股微妙的得意与优越,好像察觉到江却尘的假死已经是胜过左怀风了。
“我知道。”左怀风回答他。
他一直都知道江却尘没死,江却尘这个人,报复别人是绝对不会以损害自己的利益为筹码的,“他们得到的是名声、权力和修为,而失去的可是喜欢的人,一辈子都会陷入痛苦里去”这种观念在江却尘身上是不成立的。
如果江却尘做出了这种行为,那说明,他的报复还没有完成。
左怀风难受得只是自己没预料到江却尘奔赴死亡时的毫不留情和快乐,很明显是早有预谋,很明显是在享受这种死亡。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左怀风问隋行。
隋行作为系统是可以察觉到江却尘还在不在这个世界的,甚至可以定位到江却尘的位置,不过他们的定位是依附于江却尘精神力而来的。江却尘陷入昏迷中,他也只能在江却尘苏醒之后定位到他。
【我定位不到他。】隋行虽然很想逞一时之快骗一下左怀风,但江却尘的精神状态确实不好,他不敢拿江却尘赌。还是先找到江却尘更重要。
“我知道。”左怀风气定神闲地开口。
隋行一愣:【你?】
左怀风嗤笑了一声,似乎是把刚才隋行对自己的讥讽还了回去。他垂下手,挡住了腰间那朵开得正好的水仙花。
所有的水仙花都枯死了,只有这一朵开得好好的。
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第89章 3-20
江却尘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他的记忆不是很好, 对于不重要的事情和人,基本上回到家就抛之脑后。这也是他有仇当场就报的原因之一,若非如此, 他恐怕没几天就给忘了。
除非是血海深仇。
但江却尘活那么大,还没有什么血海深仇。
别人对他恨之入骨还差不多。
比如,里维亚帝国的皇室,也就是江却尘所在星球的领导者。
里维亚帝国能够崛起一半的原因是江却尘研究出来的机甲在整个星系都过于先进, 一半原因是里维亚帝国那个作战百战百胜的上将。江却尘对带兵打仗不感兴趣, 自然而然对那个上将也不感兴趣,他至今都不知道那个上将叫什么名字。
可能之前听说过,不过他这个记忆自然是不会记住这种只有几面之缘的人。
他连皇室的人都记不清楚。
皇室的人曾经来过他们研究室, 想要参观一下江却尘最新研究的机甲, 江却尘对这个行为谈不上讨厌, 但也殷勤不了半分,只是警告一句“到时候别乱动我实验室的东西”,就继续研究他的机甲。
那天来的人挺多的,君王王后王子公主还有乱七八糟的护卫。
江却尘把他的长发扎了起来。
君王笑道:“江院,研究这些很辛苦吧?”
“还行。”江却尘没有恭维的意思, 但也不至于一点面子不给他。
不过君王似乎并不满意他的反应, 他因为应酬过多身躯格外肥胖, 笑起来一双眼睛像是肉球上开出的两条狭小缝隙,连带着他的笑都显得格外虚伪和油腻。
江却尘扫了他一眼就觉得眼睛受到了污染,不动声色地看向一旁的镜子,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侧脸,才面前压下刚才胃里浮现的恶心感。
君王还是没有说话,也没走,实验室里格外安静。
江却尘双手插兜, 回过味了,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您来是跟我示威的吧?”
“江院何出此言?”君王反问。
江却尘按了按眉心,手指顺势一勾,把鼻梁上的有框眼镜勾了下来,“啪嗒”一声握在了手里。这个时代,江却尘没选择更先进的镜片反而还坚持用这种老土的有框眼镜只有一个原因——他觉得自己戴起来很好看,很符合他研究专家的身份。
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这有框眼镜戴上之后,会影响他凶人时候的气势。他眼睛中的冷意会被镜片大大削弱,他生气起来发作也没人第一时间感到害怕了。
于是江却尘学会了,骂人之前先把眼镜摘下来。
他把眼镜放进胸前的口袋里,虚情假意地笑道:“原来你没这个意思啊。我还以为你是畏惧我手里掌握所有高级作战机甲指示令,怕我威胁到你们家在里维亚星球的统治,专门过来给我示一下威,警告我呢。”
君王毕竟一国之君,经过了太多大风大浪,被他阴阳怪气了一阵,反倒是自己保持镇定,一副无辜的模样:“江院多虑了。我从未如此想过。”
江却尘懒得和他文绉绉地扯来扯去,他用食指轻敲了两下实验台的台面,道:“随你承认不承认,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你有的筹码只有一个战绩全胜的战神上将,而我手里有187台作战机甲的指示令。”
“我在指示令上改个代码,它们就会尽数作废。包括你那位上将所用的机甲。”
“没了机甲的里维亚帝国,被其他帝国占领也不过是几个月的事情。如果是弗尔肯帝国的话,兴许一个月左右就会攻陷帝星。”
实验室里似乎更安静了,江却尘说的这话是事实不假,但直接放到台面上来讲,还是太危险了,那群护卫大气都不敢喘一个,生怕君王发怒连累他们。
至于皇室的几个人,虽然面不改色,但眼神中多少带了点异样的意味。
江却尘轻笑了一声。
许久,君王才看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主动走到江却尘面前,缓和气氛:“江院说这话就疏远了。你是里维亚帝国的人,我们也是,只有帝国存在我们才会都好,是不是?”
“我这次来其实只是想让犬子过来学习一下,你放心,绝不会干扰到你,实在不行你让他打个下手,不靠近核心机密也可以!”
江却尘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他在机甲方面有所研究,恐怕还是那个垃圾星的人,算什么里维亚帝国的居民。
不过江却尘还没傲气到和别人把脸彻底撕开的程度,他重新拿出眼镜戴上,淡声道:“都可以。”
他也不怕那什么王子过来偷走他的研究内容,有一说一,前些年君王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不少的眼线,私底下也建了专项研究室,结果还是没有一架能超越他所研究出来的机甲的机甲。
这些年君王倒是老实了,估计是意识到这种机甲只有江却尘可以研究,也就作罢。
把那什么王子送来,想来要么是监督自己的,要么是给王子的学历镀金的。
随他们去就是。
江却尘把眼睛从口袋里拿出来,用衣角擦了擦,重新架回了鼻梁上,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实验白大褂,懒得再和他们逢场作戏,转身离开了:“我的研究数据还有一些没有记录,不能奉陪了。你们想了解什么,研究室里的其他人员都可以为你们解答。”
“告辞。”
皇室的人连声道:“理解理解,江院忙着便是。”
江却尘抬了一下手,背对着他们的手背随意下压了一下,手心微微朝上,而后又收回了口袋里。
次日那王子就进组了。
江却尘正好在研究最新的作战机甲,没空亲自带他,是研究院其他的老头带的。
他第一次见那王子的时候对方正在谦虚地听着研究院一个和江却尘不太对付的老头的指导,看见江却尘过来,他谦虚地做了个自我介绍。
江却尘拧开水杯喝了口水,应了一声,也介绍着自己的名字:“江却尘。”
王子身上有着和他爹一脉相承的谄媚与虚伪:“我知道,我知道。研究院的人谁不认识江院?”
那老头闻言轻哼了一声。
江却尘其实挺喜欢别人的夸奖的,不过这种假意奉承不在他喜欢的范围内。如果能给讨厌他他也讨厌的人带去烦恼的话,那就另当别论。
江却尘笑了一声,举了下杯:“好好学。走了。”
他说完就离开,也不管剩下的人怎么想。
第二次见到那个王子的时候,是在最新作战机甲的演练发布会。
江却尘研究员上去发言,王子坐在下面好整以暇地为他鼓掌,看起来和其他权贵并无二致,完全想象不出来这人也在实验室待过。
江却尘只瞥了他们一眼就懒得再看,那一块坐的都是皇室的人和他们的侍卫,还有些军官什么的,他和皇室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维持着表面的和谐,他目前也没有什么戳破这种虚伪的欲望,尽量不去看他们就是了。
在他们旁边,隋行都显得格外顺眼。
到了机甲展示的时候,按理说江却尘应该坐到皇室旁边,皇室那边还专门给他安排了一个位置,挨着他们那个百战百胜的上将,旁边是那个王子。
江却尘看了眼那个王子,脚步一转,坐到了隋行的旁边。
隋行这时候挺有眼色的,站起身扶了他一下,他俩看起来就像是恩爱的夫夫一般,别人以为江却尘不坐过去也只是想挨着喜欢的人,不会多说什么。
所以说,偶尔江却尘也会觉得和隋行假扮情侣挺好的。
隋行让他的助理给江却尘端了一杯花茶来,江却尘刚演讲完正是口渴的时候,正想喝一口,演练场那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
紧接着警笛声开始疯狂作响。
瓷杯里的水晃荡了一下,没溢出来,江却尘把茶杯放到桌子上,起身看过去,面色瞬间凝重。
演练场上,原本在好好排练的机甲不知为何突然失了控,有的失控去攻击别的机甲,有的僵在原地动弹不了,还有的明显故障了,不停地抽搐。
皇室带来的军队很快围了过来,不知道是军队的谁挡在江却尘面前,低声道:“危险,先走。”
人群已经开始躁动了,这会儿现场的人非富即贵,还有现场直播,虽然都保持着些许体面,但乱七八糟的脚步声还是能看出来现场离彻底混乱不远了。
江却尘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把他推开,逆着人群往台上的操作台前跑去,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迅速调出了那几台参演机甲的指示令,输入了一个暂停的指令。
出乎意料地,这些机甲还听他的,接二连三地停了下来。
人群的躁动慢慢平息了,但军队依旧不放松地围着机甲和人群。
江却尘朝台下看去,才发现皇室的人正坐在座位上,略带惊讶地看着他。不止皇室的人,所有人都神情微妙地看着他。
“江院,”君王缓缓开了口,“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解释?”
江却尘很快冷静了下来,他道:“指示令还管用,说明核心数据和机械没有问题,应该是其他地方的数据不太对,和核心数据起了冲突,才会这样。我检查一下就可以了。”
“可是……”君王似乎有些为难,“这一批的机甲,有一批已经卖出去了,有五台已经抵达了弗尔肯帝国。”
江却尘操作操作台的手一顿,抬头看着他,他后知后觉,自己好像中了一个圈套。
“今天的发布会就先到这里吧,”君王叹了口气,“江院这些年昼夜不停地研究机甲,估计也是累了,你先回去吧。”
江却尘站在台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君王看,深蓝色的眼睛好像海啸来临前海洋的暂时的平静,他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面,许久,他才淡然一笑,轻飘飘地:“知道了。”
很明显现在是个圈套,现在还在现场直播,若是真在这里不依不饶地闹下去,只会如了皇室所愿。
先回实验室搞清楚这些机甲是怎么回事才行。
江却尘缓缓吐出一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本想第一时间就去实验室的,但是实验室已经被封锁了起来,上面给出的理由是:“因为江院工作的疏忽,给帝国造成了过于严重的损失,在江院没有协调好赔偿前,不能回到实验室。”
江却尘觉得很荒缪:“我说了,核心数据没有错,错的是外置数据,只要我看一眼立刻就能修好。”
看守实验室的护卫道:“卖给弗尔肯帝国的那批机甲出了错,造成的经济损失是小的,更重要的是外交损失。更何况民众对您的行为早就积怨很久,现在都在要求您卸任。”
“还是麻烦江院暂时回家休息一下,耐心等候上面的解决方案。”
江却尘冷笑了一声,皇室连演一下都懒得演了,终于还是对他下手了。
“好。”江却尘也不是什么肯受气的人,转身就离开了,回了家里。
他倒要看看,皇室能给他商量出来个什么解决方案。
不出所料,没过几天,上面卸下了他研究院院长的职责,暂时禁止他进出研究院。
江却尘心烦意乱,倒不是烦自己职位丢失,只是烦自己被人摆了一道,暂时还没办法报复回去。他很久没有这种任人摆布欺负的感觉了,心里烦得很。
他在床上睡了一会儿,许久,才去了客厅,打开了一直都是装饰用的光脑,想看点什么东西。
结果刚一打开就看见了最新的新闻。
王子算出了正确的数据,所有的机甲已经可以正常使用,以及,王子展示了最新机甲的设计手稿。
江却尘愣了一下,伸出手暂停了画面。
那张手稿熟悉又陌生,熟悉是这是他前不久还在设计的,陌生的是,这是不是他的字迹。
原来如此。
江却尘低头笑了一声,他垂头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昂贵精美的杯子碎了满地,发出刺耳的声音。
偷东西偷到他口袋里来了!
他颤抖的手误触了光脑,新闻又继续播报,那张手稿的镜头已经撤去,露出了王子风度翩翩的面容。
那是一张普通的面容,但因为生来地位崇高所以透露出几分高贵的气质。
那是一张和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原来安思的原型是你呀。
安西尔思。
第90章 3-21
月黑风高杀人夜。
接近子时, 村里的人尽数睡下,每家都传来或轻或响的鼾声,连院子的狗都没有吠叫。微冷的夜风带动窗户上没糊好的纸张窸窣作响, 像是有人在拨弄似的。
左怀风姿势规整地仰躺在床,呼吸平稳,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着。
倏地,外面的天空下了一声响雷。
屋外水缸里的水也被这道雷声震得波澜起伏。
左怀风睁开了眼, 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 看向自己旁边,他用一块罕见昂贵的布料来回叠成了一个长方体,充作一张小床用。简陋又昂贵的小床上躺了一朵水仙花, 水仙花还盖着一方丝绸手帕。
水仙花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漂亮如旧。
左怀风确认没什么异常后, 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屋外又降下一道响雷。
左怀风再次睁眼——方才水仙花躺着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个人,乌黑的发丝铺散在枕头上,还有几缕发丝贴在脸上,许是因为病弱,他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嘴唇也微微抿着。
刚才水仙花盖着的小手绢正从他的脖颈处滑落。
左怀风的手猛地攥紧了。
外面又落了雷, 伴随着呼啸的狂风, 下起了倾盆大雨。
狂风骤雨在夜里疯狂抽打着纸糊的窗户,还好左怀风住的屋子建筑用料不错,暂时还没有雨水渗透进来。这是春天很少有的雷雨天。
偶尔闪过的电光照亮一瞬江却尘的还闭着眼眸的面容,左怀风手颤了颤,伸出手指,轻轻摸了一下他的侧脸。
江却尘幽幽地睁开了眼,把他逮了个正着。
左怀风:“……”
江却尘像是还没有从梦中回过神来一般, 反应略显迟钝,下意识握住了左怀风的手指。
他睁着眼睛环顾了四周一圈,脑袋也跟着动来动去,头发乱糟糟的,像是一朵蓬松的蒲公英在晃来晃去。
直到又一声响雷落下,江却尘打了个颤,肩膀抖了一下,像是灵魂被吓回了身体里,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
左怀风伸手扶住了他:“你——”
江却尘重重地呼吸了两下,眼眶里泛起了些许红血丝,他一把推开左怀风,光着脚跳下床,猛地把面前的桌子掀翻在地。桌子上的东西哗啦啦滚落一地,碎得四分五裂,和外面喧闹刺耳的暴雨声呼应着。
江却尘掀桌的手不停发着抖,手不知道被什么划破了一道口子,细窄的血流无声地顺着指缝流淌。
又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地。
他缓缓抬起手,手指插入自己的乌发中,血液顺着凸起的手背骨骼往下流淌,一直流淌到他的衣袖里去。
屋外电闪雷鸣,刺目的闪电一瞬间照亮了屋内,江却尘的脸骤然清晰又骤然陷入一片黑暗中。
他像是要在纸窗上看清自己的面容一样,一瞬不瞬地盯着窗户。
比起金发蓝眸的时候,他这个样子更像是女鬼了。
安西尔思……安西尔思……
江却尘在心底一声又一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漆黑的眼珠中浓墨翻滚,比外面黑压压的天气更沉。
左怀风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主动走了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腕,想看看他的伤口。
江却尘猛地回过了身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左怀风看。
左怀风的动作停在原地,任由他打量。
“安西尔思……”江却尘咬牙吐出这个名字。
左怀风心头一颤,看来江却尘是想起来了。怕江却尘看出什么,左怀风面上依旧波澜不惊,问道:“那是谁?”
江却尘深呼吸了一下:“安思。”
“……我要砍下他的手,”江却尘一字一顿道,“现在就要。”
左怀风对他这种暴力的要求没有表现出来一丝的异样,他神色如常:“知道了。”
“现在就带你去。”
江却尘胸口像是压了一大块石头,听见左怀风这么说,那块石头才猛地落了地,他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嘴巴张开一条小缝,吐气时下唇随着这口小气颤动了一下下,很轻地一下,不易被人察觉。
“不过,”左怀风话锋一转,“安思关押的地方比较特殊,你得变回去,才能不被察觉。”
“或者,你的计划是,现在就让他们知道你醒过来了?”左怀风问。
当然不是。
江却尘在和安思同归于尽的那一刻确实想过就此结束生命,三年来他一直厌恶和畏惧着别人的目光,在这种注视下死亡的话,像是克服恐惧的勇气再次回到他的身体里,又像是原谅了自己这么多年怯懦的释怀。
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做。
江却尘说不出来是因为什么,他一直追求死亡,可是在那一刻他突然质疑自己——他想要的真的是死亡吗?
江却尘不知道。
这个念头刚闪出来,他就失去了意识。
他的一缕魂魄封住了安思的内里,剩下的残缺魂魄飘进了他日日照料的水仙花里。
只要水仙花被照料得好,吸够了天地灵气,他就会再次苏醒。
他的意识陷入一片黑暗里,但依旧和水仙花共感着,他什么也看不见,却感受到了春日阳光照到身上时暖洋洋的感觉,春风吹过他的身子,他被放到了晒得温热的山泉里,飘了很久。他听到了夏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这是江却尘最喜欢的声音,他昏昏欲睡,又被放到了一个比较硬的壳子里,根据身下的花纹和传来的淡淡海洋味,江却尘猜出来他是暂住到了一个贝壳里面,还是一个被洗干净的贝壳里。等到天气渐凉,吹来的风里不再有燥热,反添了一些果香味,江却尘意识到是秋天来了。秋天出去的时候总有枯萎的叶子蹭过他,江却尘抖抖身体,试图表现不满。第二次再出去的时候他就被放到了一个狭小的、竹子编成的小空间里,丝绸铺在竹子上面,并不硌人。这次落在身上的阳光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再冷一点的时候他就很少出门了,大多时候是听着火炉烧柴时噼里啪啦的声音入睡又醒来。偶尔会在出去的时候感受到寒雪落到身上时清新又冰凉的感觉,他抖抖花瓣,很快又被蒙了一层雪。
这样记不清的日子他过了很久,循环的春夏秋冬却说不清是具体几个,因为有的时候他的意识会突然陷入一片漆黑中。
直到刚才。
江却尘踢了踢脚,看一眼左怀风,又垂眸看看自己的衣服,他这衣服应该是变回人形后随机生成的,通体白色,也没啥花纹,一点也不好看。
虽然猜到左怀风可能会知道自己变成了水仙花。
但是……
江却尘的嘴角翘了一下,又像是粉饰什么一般,火速压了下去,他抬起脸,才发现左怀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成年的模样,他问:“过了几年了?”
“六年了。”左怀风说。
江却尘眨了下眼睛:“这么久?”
好像一场梦,醒来居然过了这么久的时间。
左怀风点了下头。虽然是虚假的世界,但左怀风还是实打实过了六年。六年来他每天都在期待,每天都在失落,他不知道江却尘是会在下一秒就再次出现,还是永远都不回来了。
就像他在斗兽场等待江却尘的每一天。
比现实好,至少在小世界里,他等到了江却尘。
江却尘没说话,他抬了抬眸:“安思关在哪里了?”
“殷州。”
当年安思被关押了一月有余,各个正道门派就商量出来了处置结果,最好的是直接处死他,但木寻易坚决不同意,理由就是安思被江却尘的魂魄封着,杀了安思江却尘的最后一缕魂魄也会跟着散去。
“木掌门是何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一边捋着自己长长的白色胡子一边略带讽刺地反问,“莫不是还要复活你那师弟不成?”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木寻易。毕竟江却尘恶名在外,很多人就是抱着连着他一起处理的态度来的。
木寻易执掌苍云山这么久自然不是只靠江却尘衬托下的美名站稳脚跟的,撑住这种场面也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他脸上还带着些许难以掩饰的沧桑与疲倦,但说话掷地有声,带着不容人反驳的威压:“我师弟江却尘是这次可以战胜魔尊的主力,甚至不惜以牺牲自己为代价,若是就这样连同他一起抹杀掉,是否太过无情?”
“还是各位嘴上说着的仁义道德,只是用来束缚和打压我师弟的?”
他一句话把所有人堵了个严严实实。
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之前也未听闻木掌门如此在意自己的师弟。”
木寻易的脸色似乎是有一瞬间的苍白,但他只是看向说自己的那个人,淡淡道:“是的。因为我曾经也像在座的各位一样,对他有误解。”
“可是大家仔细想想,我师弟固然性子傲一些,可他何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他这一问,原本正要说话的人纷纷哑了嗓子一般,大眼瞪小眼地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概是突然发现,虽然他们总说江却尘百般不是,但是,居然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来江却尘究竟具体做过什么坏事。
他们从始至终责怪的都是江却尘的冷眼袖手旁观,可是就连这一点,也在江却尘以命击退魔尊的时候被否了。
“既然如此,”木寻易冷静的模样明显是有备而来,“那各位就没有毁灭江却尘魂魄的权利。可是魔尊也不能不除,我倒有一计。”
一群人互相看看,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木掌门有何高见?”
“先将魔尊困于锁妖狱中,我等先寻找剥离我师弟灵魂的办法,等魂魄一剥离,立刻处死安思。”
木寻易一字一顿道,他提起江却尘时惋惜与难受做不了假,说到安思时的恨意更是刻骨鲜明。
这倒也算个好办法。
于是安思就在锁妖狱中待了六年。
锁妖狱建于地下,原本是由各种阳极的灵气构建而成,但是由于封锁的妖物和魔物太多,已经被阴气入侵彻底了。饶是如此,要彻底破开也是不可能的,毕竟外面还有一层。
锁妖狱里的路交错复杂,越往下走,那股阴寒感就越来越重,一直到了最底层,才看见了这里的全貌。
各种法阵把这方天地封得严严实实,最中央是一个十字刑架,刑架上用数条手腕粗的锁链绑着一个人,那人下半身全被淹没在水里,身上新旧伤交叠,新鲜的伤口一直在冒血。狼狈得很,明显就是安思。
江却尘对安思的惨样喜闻乐见,还没走近就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左怀风走到这里的时候,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朝一旁看去。
这里早早地有了另一个人。
“左怀风?”对方似乎对他出现在这里有些意外。
说话的声音过于眼熟,江却尘趴在左怀风头顶,望过去,才发现居然是顾清绝。
顾清绝变了很多。
六年前他还是脑残中二热血的傻逼,六年后倒是变得人模人样了,就是跟个鬼似的,身上一点人味都没有了,像是一块死气沉沉的冰块。
最重要的是,江却尘在他皮肤上看见了六年前和安思如出一辙的、属于魔修的纹路。
江却尘饶有兴趣地看了几眼,就撤回了目光,去打量眼前伤痕累累的安思,很明显这个取材于安西尔思的人物感受到的痛苦更让他满意。
顾清绝只是看了眼左怀风,又看了眼他头发上别的水仙花,不知道是联想到了什么,他的目光里刺骨的冰冷有了一瞬间的融化迹象,不解又一瞬间的了然,而后又是一片难以解释的冷漠。
“让一下。”左怀风对他还是没什么好脸色,他走到安思面前。
安思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抬了起了头,他盯着左怀风看了一会儿,目光一点一点挪到了左怀风头顶的水仙花上。
他略显涣散的瞳孔似乎一瞬间得到了聚焦,就好像,隔着那朵水仙花,看见了江却尘的灵魂。
江却尘自然也在冷冷地看着他,他冷漠地给左怀风下命令:“给我挑了他的手筋。”
既然手伸到了他的口袋里。
那就不用再伸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死遁后,我成了修真界唯一一个水仙花小精灵》作者:江却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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