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阴桃花(31)


    谢潭体会到什么叫“变幻莫测”, 什么叫“无常”了。


    求神的时候,镜子是空的,没有意识。


    不需要神的时候, 神最终诞生了。


    想要族人和镜子融合,人造一个神, 诞生的意识却没有来头, 出自镜子本身。


    而诞生的契机,居然是他们不报任何希望、与烟雾镜这个存在完全背离的小废物。


    每一步都走在黑山羊的预料之外。


    这就是……烟雾镜。


    象征黑夜与命运的神祇。


    而恰恰就是小六, 在机缘巧合下, 成为祂的“孕育者”。


    但只是这样吗?最后是小六,还有其他的原因吗?


    命运。巫师齐诗姮给他的那个词是“定轨”, 而他也是在一系列的机缘巧合下, 来到这个过去……这之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镜子中的声音落下不久, 他这念头也跟着落下的时候,谢潭突然一僵。


    他有种被锁定的感觉。


    就像开车经过无人区, 远远地观察猛兽, 在猛兽看过来的一瞬间,同时发现自己的车坏了。


    他在幻觉中历遍黑山羊的聚集地, 这个密室是最大的空间,巨大的镜子覆盖一整面墙, 四角覆盖着羽毛, 立在他们面前,看它就像站在天台上望夜空, 被无穷尽的黑暗俯视和包裹着。


    但谢潭觉得它远不止这么大, 也许还有更多的部分延伸到别处。


    他第一次生出无处可逃的念头。


    镜子里仍然是一片漆黑,但他知道镜子里的那位神正盯着他。


    黑烟妖娆地钻出镜子,像一双双诡谲的手伸向谢潭, 阴冷冷地抚摸着他。


    谢潭反而微妙地松了一口气——这怎么看都不是陆今朝。


    下一秒,一缕黑烟勾住他的腰,轻轻往前一带,那包含千万的声音贴在他的耳侧,含着笑意问:“你在想谁?”


    谢潭和小六间若有若无的屏障消融,小六立刻回头,微微睁大了眼睛,但她努力镇定下来,问:“您不打算杀我?”


    神的声音再次从离小六最近的镜子响起,这一次嘲弄者少了那些玩味和笑意,更加接近神无情的本质:“你要向我许愿死亡吗?”


    谢潭轻轻一颤。


    缠住他的黑雾并没有退去,那声音还在他耳畔,那一瞬间,他想,这是在问小六,还是说给他的?


    黑雾像祂的手,一路摸进他的心口,漫不经心地敲动着,叩问他内心最深处的愿望。


    他有一种奇异的直觉,这也许是他距离真正的死亡……彻底的死亡,最近的一次。


    求死不是秘密,谁见了他,也说不出他热爱生活这种鬼话。


    但谢潭同样清楚,这不能是他现在的愿望。


    他还有未达成的事,那是他亲口说的话,他有未报的仇,有未还的恩,就像他施加给自己的诅咒。


    所以,现在还不是解脱的时候。


    小六就在他的眼前。


    哪怕他自己清楚,是意外到达这里,但她就在他眼前,他怎么能什么都不做?


    于是谢潭在善于诱惑人心的神面前,保持沉默,一个字也没说。


    小六当然没有答应,她举起手,积极地说:“不,我的愿望没有更改,您要放我走吗?”


    她狡黠地换了个说法。


    然而在变化莫测的烟雾镜面前,当然耍不了任何的小聪明,这更像一个讨好式的撒娇。


    烟雾镜中的神就哼笑一声,似乎有点遗憾,尾音却拖得很长,又有了点撒娇的意味,比小六还正宗,最后归于虚无缥缈,祂消失了。


    小六再次握住谢潭的手,这回她抬起头,看的人是他了,扬起一个小小的笑,像在安抚他。


    谢潭回握住她,带着她先离开了这里。


    他来时,每一条路都不断叠加幻觉,可以说“热闹非凡”,如今又回归冷冷清清,甚至是死寂。


    但仍然都是鲜血和尸体。


    幻觉外,真的出事了。


    这次,才是真正的“一路上没有一个活人”,连鬼怪都没有,怪物成为鲜血和尸体中的一员。


    跟着幻觉走了许多遍,他知道小六找的那些出口都不对,也永远对不了,因为这里的出入口随时变换,一是为了隐藏这里的存在,以免被外人找到,二也不是为了防他们,他们还用不上这样的警惕,是为了防止家族圈养的鬼怪出逃。


    平时族人出入,燃起的油灯会指引他们方向,发结就是他们的通行证。


    没人为他们隔空点燃离开这里的油灯,他们只好自己去找。


    整个家族自然是家主说了算,家主所在的位置,就在烟雾镜的密室下。


    谢潭在幻境中只经过这里,没有进去。


    他们也进不去,躲着还来不及,听说家主所在的地方,比见烟雾镜还困难重重,不是开门就进入家主的房间了,中间设了多道门、多个鬼怪做关卡,他们试图进入的那一次,是他们死得最快的一次。


    但他特意记住了通往那里的路。


    可现在,等他们到第一道门前,都白顾虑了,所有门失效了,鬼怪更是灰飞烟灭,畅通无阻。


    他们一路穿过漆黑的走廊,直达深处,只见宫殿般的空间里,和烟雾镜同侧的位置,有贴墙壁建造的水池。


    “……家主!”小六惊呼,她远远地见过一面,认出来了。


    这一任家主就溺死在池水里,俯卧着沉在水底,说明刚死不久,昂贵绣有咒文的袍子在水里飘荡,口鼻溢出些许气泡,眼神空洞,瞳孔放大。


    和普通人溺死没有任何区别。


    堂堂黑山羊的家主,就这么死了?还是溺在自家、自己屋子里的水池?


    这就是正常时间里,黑山羊现任家主潜伏的地方,家族的圣水。


    但现在的水还清澈无比,池底贴着许多发着金光的符咒,黑山羊族人的发丝互相勾缠,在池底上铺成一张网,吸收着那些祝福。


    这时候,应该真是“圣水”,庇佑族人。


    但烟雾镜成神,就没有庇护住,家主的尸体就压在上面。


    倒是不像漫画里那样,如同反射的镜面,会随着角度变幻质感和颜色,像烟雾镜化成的水。


    谢潭站在池边,垂下眼睛,看着水面偶尔起的波澜。


    不同阶段,这水是不一样的。


    如果动用契诃夫之枪,该用什么时候的水做他的抑制剂呢?


    小六拿着油灯,在波澜上一绕,新的灯火就亮起了,挑起波纹的就是她在水下的那根头发。


    他们顺着灯光,见识了更多族人的死状,被鬼怪杀死都是最有尊严的死法了,有的就是正好被烟雾镜暴动震下的砖石砸死了,还有抵抗鬼怪时被同伴误杀的,不知道哪一处有问题导致符箓法阵爆破的,最离谱的,谢潭居然看到有一个是吃饭时候呛死的,千奇百怪,什么都有……全像那一瞬命不好的意外。


    全都是意外,还能叫意外吗?


    小六突然停住,看向身侧,她的裙角被抓住了。


    谢潭低下头,是一个被鬼怪咬断双腿的族人,血要流干了。


    他们听到那个族人生命最后的呢喃,带着恐惧和憎恨,胡言乱语。


    “烟雾镜……神……那位神明降临了……对不对……那巫师就是扫把星,乌鸦嘴!”


    谢潭冷冷地看着他,不言语,小六问:“巫师说了什么?”


    “她带来一个词……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判词……”


    小六有点害怕,谢潭就扶着她的肩,将她带到身后,她探出一点头,问:“给谁的判词?”


    “不是给……给谁的……是‘末日’……末日……哈哈哈哈哈!这根本就是……给世界的……”


    “判词”这最后两个字没说出口,族人就咽气了。


    末日。小六一愣,这个词不久前刚出现……就是出自她的口中,她忽然惶惶不安。


    但谢潭只是轻轻抚摸她的头,还是冷淡的样子,并没有把族人的话放在心里,牵着她继续走完剩下的路。


    推开灯火最亮处的石门,他们终于走出了黑山羊。


    原来这是在一座山里,一群山羊居然在山里筑起幽暗的巢穴。


    这山他还怪熟的呢。


    四季山。


    怪不得有黑山羊族人牌位的小祠堂会在山脚下。


    沿着山道走一段,就能摸到轮回公路,外面还是黑夜,但不见月亮星辰。


    他的手机没有网,时间也在穿越那一刻紊乱了,只能看漫画app和离线存档,也不知道现在是哪天,什么时候。


    “啊,真的看不尽……”小六看哪里都新奇,光是乌漆嘛黑的夜空,她就看不腻似的,小脑袋来回乱晃,嘴巴微微张开,更别说满山苍翠,风来云去,鸟儿……


    一群候鸟急速飞过,拐过半面山的角落,瞬间分崩离析,乱成一团,差点把凑近看的小六冲下悬崖。


    谢潭稳稳捞住她,望着飞鸟远去。


    小六在他的胳膊上张开四肢,学着小鸟扑动几下,有些担忧:“它们怎么了?”


    她又往下看:“好高,我们要走下去吗?”


    那腿要走断了。谢潭心说,不可能走。


    笛大的长坡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啊,更新版本,观测二到小山顶是他的极限了。


    观测二那是小山,小山,能和四季山比吗?


    而且那些飞鸟的状态……像大灾难前的预警一样。


    谢潭看向山上更高的某一处。


    这时候,黑山羊和夏家已经搅在一起了。


    “不,我们上山。”


    于是夜幕下,还没有未来那样连绵成建筑群的盛夏苑迎来了一位小客人。


    小小的身躯在黑色外袍下,白裙子上血迹乱溅,她抬起头,漂亮的面孔上没有笑容。


    她举着黑山羊家族的油灯,微弱的灯火照不亮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与夜色融为一体,像没有生命的诡异玩偶。


    她说:“晚上好。”


    闻声赶到的年轻管家被唬住了,浑身一悚,一看那油灯,连忙挥退安保,安排保姆为这位尊贵的客人换洗衣物、整理面容,而他去通知老爷。


    小六冷傲地一点头,跟着去了,心里却放松下来,对着身旁的谢潭眨眨眼睛,像在说“学得像吧”。


    果然学小七超有用的!她觉得现在的自己高深莫测,简直是隐居山林的世外大师。


    谢潭一笑,就当她认可他的本职了,人气角色养成计划没白实施。


    他们经过大厅,古典时钟上,刚过零点不久。


    她在客房整理完,管家再次敲门,恭敬地说:“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招待不周,请您见谅,老爷请苏小姐到一起用午餐。”


    谢潭眼神一动。


    午餐?


    他骤然反应过来,钟表显示的不是零点,是中午十二点。


    他望向窗外茫茫黑夜。


    第102章 阴桃花(32)


    年轻管家脸色微变, 快速上前,拉上窗帘。


    “手下的人粗心,忘记拉上了, 希望没有打扰到您刚才的休息,苏小姐, 我们走吧?”


    管家强颜欢笑。


    那一点窗帘, 其实是小六拉开的,但管家都这么说了, 而且小六觉得他看似得体, 实则精神紧绷,处在非常紧张的状态里, 于是配合地点点头, 跟上他。


    他们重新走在豪华别墅里, 之前不以为意的地方,在迟迟不退的黑夜里, 多了一些别的意味。


    比如别墅内, 所有的窗帘都是拉上的,夜色一点也透不进来。


    同时, 灯也暗,只有壁灯昏黄的光, 像沉在睡梦里的吸血鬼城堡。


    谢潭和小六以为是太晚了, 别墅主人已经休息了,但现在看, 这更像在未知的恐怖下安静蜷住的自保手段。


    怪不得一路上, 别墅里的人都是紧张而恐惧的状态,原来不仅因为黑山羊和小六身上的血。


    可以理解,在外面这些人的视角里, 太阳东升西落,昼夜交替,周而复始,但突然有一天,太阳没有再升起来……天没亮。


    只有安静的、无情的黑夜,笼罩一切。


    他们穿过昏暗的走廊。


    管家不动声色打量女孩的神色,见她神情冷漠,不为黑夜所动,也不为阴森的别墅而感到不安,心里更信一分,这就是黑山羊的孩子。


    他收回视线,目视前方,心里祈祷,希望这位小姐能带来好消息。


    小六当然不怕,这里和黑山羊聚集地比,什么都不算。


    她这么想着,端着谢潭同款的表情,路边一面黑色烤漆玻璃时,眼睫倏然一颤。


    刚刚那里……是不是有一个女人?


    谢潭扶住她的后脑勺,阻止她回头确认的动作,安抚地摸了一下,轻轻往前推,让她继续往前走。


    他看得更清楚,像黑色镜子一样的反光玻璃里,幽幽站着一个女人,长发漆黑、柔顺,穿着一身得体的红裙子,皮肤惨白。


    只是一晃而过,谢潭再看就没有了,但仅仅是那一眼,就让他感到几分熟悉。


    等到地方,还是谢潭熟悉的长餐桌,鲜花烛火,美食佳肴,但依旧没点大灯。


    如今的夏家家主还没到,小六的眼睛微微转动,不知道坐哪个位置,谢潭没有迟疑,随便选一个位置坐下,她就坐到他的身边了。


    然而他们等了半个小时,家主也没有到,管家表示歉意,离开后再次回来,神情古怪,似乎更加不安了:“老爷身体不舒服,无法见客,叫您不用等她,您先吃吧。”


    见客都不能见了?小六觉得奇怪,悄悄瞥向谢潭,谢潭已经缓缓开口,为她介绍他认为会好吃的菜了。


    小六就什么都不管了,忍住双眼发射的光过于明亮,保持神秘人的端庄,在谢潭的推荐下依次品尝,全吃一遍!


    这个好吃……诶这个也好吃,好嫩,滑滑的,像蚌女的皮肤……这个好有嚼头,一弹一弹,是海鲜吗?小七好像蛮喜欢的,第一个就推荐这个……这个果汁的香味有点像獐子身上的麝香……哇这个就是蛋糕,甜甜凉凉的,入口即化,像雪怪掉下的雪块……


    谢潭在一旁撑着头,看她眼睛一亮又一亮,她怕被外人发现没见过世面,亮完又迅速绷住自己冰霜般的小娃娃脸。


    他唇边有笑意转瞬而过,大小姐装鬼吓唬张成潇,也说是模仿他,他们同是“淡人组”,效果显著,但他现在却觉得,和他完全不一样的小六学起他来,似乎和他更相似。


    会让他产生“啊,原来别人看我是这样的感觉吗”的想法。


    饱餐一顿,小六心满意足,小小打了一个嗝,连忙捂住嘴,幸好管家照顾他家老爷去了,餐桌前只有他们。


    谢潭拍拍她的背,帮她顺了顺,等出餐厅,保姆为他们带路,她已经恢复了高深莫测的样子。


    他们往前走,小六暗中观察四周,这次烤漆玻璃还有其他反光的地方,没有再出现女人的身影。


    但突然,头上传来珠子在地面弹动的声音,哒哒哒。


    保姆被吓了一跳,小六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楼上住着谁?”


    “没有人住,老爷夫人的房间在另一边,两位少爷的房间也在另一侧的三楼,这边只有二楼有一些客房。”保姆勉强地笑,不知道在安慰小六,还是安慰自己,“应该是其他人在打扫收藏室的藏品,把什么东西碰掉了,真是笨手笨脚,要挨罚了!”


    小六盯着她看一会,在保姆快维持不住笑时,收回视线,继续跟着她往前。


    然而他们没走几步,楼上响起了脚步声。


    清脆的高跟鞋声,哒、哒,每一步的节奏都控制得一样,只听声音就觉得端庄,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起向前。


    他们走,声音就走,他们停,声音就停。


    等他们走到楼梯口,楼上的脚步声忽然消失了。


    没等保姆松口气,几颗珍珠从二楼的楼梯上,慢悠悠地弹下来,一路滚到他们的面前。


    保姆绷不住了,扶着把手,问楼上是谁在打扫,这么不小心。


    二楼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小六突然开口:“我记得回去的路,你走吧。”


    “这……”


    小六没管她,走上楼梯,保姆如蒙大赦,跑走了。


    谢潭跟着小六,本来想先去二楼探路,但他们刚到二楼,就看见到三楼的楼梯上坐着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小飞机。


    男孩仰着头,望着三楼的方向。


    这时,比他更大一些的另一个男孩跑下来:“啊,果然是你拿走了,小峰,这是我的玩具,你要玩的话,要先问过我才可以。”


    大一点的男孩学着大人的口气,略带不满地说。


    被叫小峰的男孩转回头,慢吞吞说:“我没有拿,是你丢在二楼的收藏室门口了,哥哥。”


    “是吗?”哥哥将信将疑,“好吧,那谢谢你拿回来,但如果要玩,还是要我同意才行。”他强调。


    弟弟却说:“不是我捡的。”


    “那是谁?我从这边下来没看到其他人。”哥哥望来望去,“哎呀,肯定又是你编的。”


    弟弟也不高兴了:“我不喜欢玩你的飞机,我更喜欢那个洋娃娃,比你的飞机好看多了。”


    “哪里有洋娃娃?”


    “三楼尾的那个房间,有一屋子的洋娃娃!”


    “又瞎说,那不是空房间嘛!里面的东西都被扔掉了。”


    两个小男孩拌着嘴,结伴跑走,躲在二楼盆栽后的小六探出头,上了三楼。


    三楼尾的房间上锁了。


    但他们一动那锁,门幽幽开了一条缝,根本没锁住。


    小六推开,谢潭挡在她前面,往屋里看——空的。


    如哥哥所说,这是空房间,没有什么洋娃娃。


    小六小声说:“客厅的全家福里好像没有女孩子?”


    空房间也没有什么可探索的,他们重新回到二楼。


    然后就停住了。


    长长的走廊里,昏暗蔓延到尽头之外,仿佛没有穷尽。


    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洋娃娃站在中间,正好在他们那间客房的门前,面对他们。


    华丽的蕾丝裙摆落到地面,小手交叠在身前,姿态端庄优雅,逼真的脸上挂着永恒的微笑。


    “……”


    谢潭只是稍作停顿,就牵着小六照常走过去。


    小六迟疑地低头看一眼洋娃娃:“这个……”


    谢潭:“你喜欢?”


    小六歪头:“是很漂亮。”


    “那出去买个新的,这个闹鬼。”随后淡定地关上门。


    只剩他们两个人,小六就畅所欲言了,她问:“是因为那个娃娃……嗯,应该说背后的女鬼,他们才那么凝重吗?”


    谢潭一顿。


    那对兄弟就是小时候的夏源川和夏绵峰,那夏绵峰看到的,应该和他们看到的一样——被逐出家门、卖给黑山羊的【夏无尽】。


    但他觉得,除了夏绵峰,这个家里的其他人可能都没有发现她,他们是因为被黑夜不退而恐慌,这显然是更恐怖、更灭顶的灾难,夺走他们全部的心神,让他们草木皆兵,觉得一切怪异都是黑夜带来的。


    而小六没见过昼夜交替,她只知道有这么一个概念,所以无数新奇展现在眼前时,她难以第一时间注意到黑夜不退的不对劲。


    他再次摸摸她的头。


    小六迷茫歪头。


    而【夏无尽】是人是鬼也不好说,如果是人,那就是用了什么咒法;如果是鬼,那就是在烟雾镜最后的献祭中死去了,或者在神明诞生后,和满山黑山羊一起死去了。


    但不管是人还是鬼,她回到这里,肯定是要报复这家人,家主没能出来,恐怕就是被妹妹找上了。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于是黄昏前,他们与管家请辞,准备离开这里。


    “您不再多留了吗?如今这个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管家不动声色地问,“我家老爷与黑山羊也算至交,平日里多有仰仗,可自从这天不亮开始,就联系不上任何一位了,这是出了什么事?夏家一定鼎力相助。”


    果然,夏家怀疑黑山羊出状况了。


    如果真被夏家发现聚集地的苏家人都死掉了,恐怕不会放他们走,但还有外派的族人,还没到灭门的地步,夏家也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抱着先哄住的念头,谢潭说:“黑山羊这种怪物……可是很顽强啊。”


    小六有样学样,包括他有些嘲弄的语气。


    管家不再多说,为她备车,送她下山。


    车开走前,管家突然问:“那么您为什么来这一趟呢?”


    谢潭手臂支着头,百无聊赖地接道:“骗吃骗喝。”


    小六差点笑出来,但她忍住了,双眼空洞,直直望着管家,学着谢潭事先教她的话:“你就当我是一只报丧的乌鸦吧。”


    车窗闭合,车载着人扬长而去。


    管家回去复命,低头请示家主:“老爷,我还是觉得黑山羊恐怕……如果天黑真和他们有关,这样的力量,哪怕是他们也自身难保啊,那女孩说不定是逃出来的,司机随时待命,家主,可需要……?”


    屋里贴满各种符箓咒文,摆着法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所有反光的地方都被遮住,尤其是镜子和黑色的东西,还被贴着符纸。


    夏家家主警惕地看了两眼周围,像还能看到那抹红影。


    他努力镇定下来,沉思片刻,就要点头时,手边贴着符咒的小镜子突然变黑,符咒被烧成灰烬。


    里面传出熟悉的声音,夏家家主立刻尊敬起来,放低姿态问候——这是黑山羊现任的家主!


    “嗯?多谢关心,黑山羊……什么事都没有啊。”


    第103章 阴桃花(33)


    夏家家主愣住了, 试探夹在问候里,毕恭毕敬又说一些,黑山羊家主的回答都天衣无缝, 甚至听懂了他们确认彼此身份的暗号。


    “放心,你的朋友……可是黑山羊。”黑山羊的家主意味深长地说, 夏家家主一顿, 想起那个小女孩说过差不多的话,原来真的没有骗他, 是他多心了!


    他应和说他们如何如何神通广大、夏家如何依靠他们、有什么吩咐全力配合云云。


    嘴上说得好听, 其实他心里既松口气,又有点遗憾, 黑山羊是靠山的同时也是桎梏。


    不过一想到天空上黑夜无边, 庆幸就压倒那一点痴心妄想, 像找到主心骨。


    于是女孩的出现就变了一种解读,他原本还膈应她说的“报丧”, 但现在想, 乌鸦出现是为了预警,只是因为随后到来的灾难, 才被误解为不祥之鸟。


    所以那个女孩其实是天象异变后,黑山羊在百忙中担心夏家的安危, 特意来关照一眼, 并暗示他们情况不妙,按兵不动, 看夏家没有什么大事, 就去处理更重要的事了。


    夏家家主满腹的感恩戴德又编好了,但还没开口,就先听镜子里问:“对了, 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或者人?”


    夏家家主的嘴闭上了,他是精明的商人,懂得听人言语里的画外音——那女孩不是黑山羊派的?


    但她还有黑山羊的油灯……夏家家主突然脑子里嗡地一声,他想起一个人。


    黑山羊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有能人,自然就有不受待见的废物,为了物尽其用,像养牲畜一样养着他们,只管吃喝,还不如那些被抓的鬼怪。


    黑山羊用力量暗中掌控笛丘,傲慢得很,这种事虽然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但也不会对外人大肆宣扬,所以从某种角度讲,也能算秘辛。


    但他是清楚的。


    因为他献给过黑山羊一个人。


    自从天没能亮起,别墅里如影随形的阴冷再次追上了他,现在,他又幻听到优雅的脚步声,就在他的房间里!


    他立刻要喊救命,但一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红色蕾丝坠下,带来一阵香气,是昂贵的香水味。


    他的头后仰,瞪大眼睛,没能发出完整语句,只有轻轻的“嗬嗬”声。


    他听到那个女人在耳边轻声地笑,咯咯笑。


    “哥哥……”


    盛夏苑里,所有灯光都熄灭了,烛火燃断的轻烟飘散,是黑色的。


    后座的谢潭,若有所感地看向车后,如今还没成规模的盛夏苑早藏在群山的阴翠里,但他就是觉得,那墨凝的绿里,似乎有一抹鲜艳的红,注视他们远去。


    没有跟上的意思。于是谢潭只看一眼,就收回视线,按了按太阳穴。


    从在黑山羊里看到那些幻觉开始,他的头就开始疼了,本以为出来会好一些,还在夏家歇息片刻,但也没能缓解多少,是他被情绪扰乱的信息素在不断分泌。


    因为疲惫睡着的小六突然睁开眼睛,从发间抽出一张符咒,往前一探,贴在司机的后背。


    以为被发现的谢潭早把揉太阳穴的手改成撑着脸,意外地一抬眼。


    车失去控制般偏航,即将撞出栏杆时,又极限地拐回正轨,恢复平稳。


    司机的皮肤从头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没有五官的白皮妖怪,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夏家抱着监视或者杀掉他们的想法。


    【夏无尽】那一瞬的出现,夏家恐怕凶多吉少了,这个怪物自然也失去了控制,但现在它被小六控制住了,真变成专职司机了。


    小六完美搞定,不用他带着跳车逃跑,谢潭就问:“没睡吗?”


    小六点头,敏捷这一下,又迷迷糊糊地靠向他,嘀咕:“终于出来了,不想做噩梦了……”


    谢潭低头:“总做噩梦吗?”


    这些日子他一直守在小六身边,她只有一两次被门外经过的族人和鬼怪吵到,其他时候都睡得很安稳。


    “有你在就不做了,之前……总做一些奇怪的梦。”她往他的怀里蹭了蹭。


    谢潭就熟练地拍她,轻声说:“要和我说说吗?”


    于是下山的路,小六讲述那些一直缠绕着她的梦境,她想说得轻松些,还故意说笑,但谢潭却笑不出来。


    她的那些梦,谢潭太熟悉了,那都是他亲眼见证过的……那一遍遍逃离黑山羊的“幻觉”。


    那些根本就不是幻觉,到底是什么?平行世界吗?


    《梦》《暴风天》系列里的那些故事,都是出自主线世界的平行世界吗?


    怪不得她比那些幻觉里的她更胆小、谨慎一些,迟迟没有寻找其他祭品合力出逃。


    天天做着这样的梦,一遍遍见自己和他人的死状,直视在追求自由上的一次次失败,好像否定了她离开的愿望,嘲笑她的痴心妄想,成为她的梦魇。


    她看到黑山羊的那些尸体,也不是那么无动于衷。


    他们各自忍耐着,不想对方发现端倪、担心自己,于是谁也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对方的异常。


    小六一吐为快后,在他无声的安慰下慢慢平复,她也回头看那已经看不到的半山中建筑,眼中隐隐有种担忧。


    那里有那么多人,还有两个小孩子……


    “现在我们去哪呢?”小六转回头问。


    谢潭的头嗡嗡跳,但越是这样,他面上越是让她看不出端倪,温柔地说:“去逛街,说好的皮绳和洋娃娃?”


    小六一愣,欢呼起来。


    到购物街前,谢潭又讲起故事,他还记得他们原本要去密室把《爱丽丝梦游仙境》读完的,但小六说她现在想听另一个故事,那个也没讲完。


    《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故事不算长,小六被关的日子里又只有听故事这一个娱乐项目,谢潭的离线储存量根本不够,他把能想到的童话故事都说一遍,最后想来想去,在小六仍然期待的眼神下……打开了漫画app。


    漫画app里有《奇谭》全系列的故事,他在论坛里找到主线世界观外的单元故事汇总,大多都是更幻想的题材,比如《博物馆惊魂》这个主题就出了12345,里面有讲那些文物所在朝代见证的一些小故事,他就挑着那些说,还有更无厘头、更架空的,比如带科幻和末世色彩的故事。


    没错,他还讲了几篇《梦》《暴风天》系列的单元故事。


    天呐。


    他终于想起来这回事了。


    如果按照论坛的最新猜测,那些故事其实不是主线外的纯架空,也埋在主线里,是巨大的伏笔,那他在主线世界观的故事里讲这些故事……这都不是打破第四面墙的问题了,他都不敢想论坛读者们会怎么分析。


    连谢潭这个讲究顺其自然、顺不了就死的家伙,都感到头疼了,这和其他的猜测可不一样,这个也太大了,真有能圆上的可能吗?


    早知道讲海绵宝宝和喜羊羊了,还能说是ip联动玩梗,让刀神和漫画出品方自己去谈。


    还不是那几个故事画得很精彩,他一个无趣的人,没有有趣的经历,也编不出精彩的故事,不想摧残她好不容易可以听点新鲜事的耳朵。


    如果在这里的人是陆今朝,大概讲都讲不完吧。


    小六看出他的迟疑,就话锋一转:“但假乌龟那个也很有意思,我一直在想,不是乌龟那是什么呢?它有什么故事?再拖下去我要忘记前面啦,干脆一口气都讲完吧,小七~”


    谢潭能看出,她对爱丽丝接下来的故事仍然很感兴趣,但此时此刻,也确实更想听另一个故事的后续……大概是因为那个出自《暴风天》系列的故事也发生在黑夜之下吧。


    “不,先讲另一个吧。”


    谢潭想,讲都讲一半了,现在矫情有什么用,不如保持他一贯的作风,船到桥头自然沉,能飘一天是一天。


    他靠在一边,微微垂着眼睛,打开app,翻到那篇名叫《日食》的长篇单元故事,低声继续诉说着末日里的灾难。


    小六靠着他,认真地听着。


    他们离开时,夏家很有眼力见地供奉了他们的出行路费,于是他们到市区,先订了一间旅馆。


    谢潭无法被看到,一个小女孩孤零零走在大街上,这太不安全了……虽然黑山羊出身的女孩出行,还不一定是谁不安全。


    幸好有夏家贴心送的司机,在小六的符咒控制下,披着人皮的怪物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它假装小六的父亲,跟着他们逛街还能帮忙拎包。


    夏家与黑山羊关系密切,对于怪事和灾难的敏锐,是普通人难以达到的,于是他们离开四季山,到达笛丘市的市区,恐怖氛围反倒因为“愚昧”而少了很多。


    有知识分子说这是特殊的天文现象,叫“日食”,但因为信息匮乏,谣言四起,有说是别国的超级武器,或者是在测试新的天气设备,还有更多与宗教神鬼相关,在借题发挥。


    尤其在笛丘这片“有灵性”的地界里,光一上午,就多出十几个宗教,谢潭和小六走在街上,就收到悄咪咪递过的传单和小册子。


    教义可能是现编出不久,有不少错别字,于是谢潭抽走小六那一份,她最近正在习字呢。


    这个时代信息还不发达,没有智能设备推送紧急情报,等到夜晚的新闻放送,人们从收音机听到“观测到史无前例的持续性超级日全食与地磁暴复合现象”,并让大家不要恐慌,相信科学。


    人们的新奇就大过恐惧了,还挺高兴,只觉得这是几天的特例,还盼着更长些,不用上学上班,出去游玩,走街串巷,这是突如其来的假期呀!


    还要时不时望一会天,当欣赏奇观,这可是“史无前例”、“千年一遇”!


    小六头上绑着新买的草莓发绳,脸上还有可爱的笑脸小粘贴,左手抱着新买的洋娃娃,右手举着冰激凌,小动物一样珍惜地舔着。


    他们刚从公园的旋转木马下来,她还意犹未尽。


    “还想玩什么?”谢潭问。


    小六还能玩,一切对她来说都太新奇了,但她看出谢潭累了。


    他似乎很容易累,却陪她折腾好久了。


    于是她说是自己累了,想回去休息。


    谢潭面不改色:“再去书店看看吧。”他看她总往书店那里看。


    至于头疼,还有比平时多些的信息素分泌……在她挑娃娃的时候,他偷偷打了一管抑制剂。


    钥匙、手机、抑制剂,是跟随他穿越的,完全属于他的,也是“空白”,小丑牌没能穿到过去,但这些东西都还在他身上。


    他想,他不知道还能待多久,会永远留在这里当幽灵也说不定,但即使这样,也不代表他们不会离别。


    他不敢揣测一个在疑似平行世界里不断死亡、又已经注定在他的未来死亡的人,还会与他有多少的时间,而他自己的生死……他更无从揣测。


    起码现在,他不想扫她的兴。


    第104章 阴桃花(34)


    小六对读书有种超乎寻常的耐心。


    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是了解世界的方式, 她像一块海绵,专注地吸收世界的碎片,填补她生命中的空白。


    她认识的字不多, 所以看得很慢,谢潭靠在一边, 轻声读给她听, 方便她认字。


    她选了画多字少的书,尝试自己一点点看, 为了解放他, 但反倒看入迷了,她还蛮喜欢这种有插画的书。


    看书过程中, 她很少提问题, 怕打扰到书屋里的其他人, 但思维却很活跃,愿意抒发自己的感想, 在自己的空本子上写写画画, 不会的字就用图画代替。


    她骄傲地举给谢潭看,乍一看, 很难理解,但谢潭奇异地跟上她的脑回路, 比起大拇指。


    书屋隔壁是卖坚果的, 老板养了一只小土狗,吃饱喝足, 也感受一下知识的熏陶, 溜溜哒哒跑过来,蹭小六的腿。


    小六被蹭得痒,小声笑了几声, 试探地轻轻揉它的头,手法就像小七摸她一样。


    小狗眯起眼睛,蹭她的掌心,尾巴摇得飞快,像小螺旋桨,但它始终没有叫喊,看来它是书屋的老巡查官了,知道这里的规矩。


    它就这么一路威风地获得无数摸摸,轻车熟路跑出后门。


    小六这才不舍地转回脑袋,继续看书。


    结账时,谢潭瞥一眼放新版字典的书柜,把她看的寓言书买下了。


    苏禾带给她的那一本字典,被她不小心弄坏了书页,惨遭退货,让他重新买一本,但还没等到新的,黑山羊就出事了。


    也不知道当时苏禾在没在聚集地里。


    谢潭对苏禾的生死无所谓,但他想,如果是小六,会希望苏禾平安无事。


    那么他也希望如此。


    谢潭靠在书柜旁,垂眼看着小六的书页,余光间,玻璃窗上似乎有一道身影,在幽幽看着他,阴冷而黏腻。


    【夏无尽】又追过来了?


    他看过去,玻璃上只有窗外的一片黑,没有红裙也没有长发女人。


    “怎么了?”小六问。


    “没什么。”谢潭平淡地收回视线。


    不过就是不知道又被什么缠上而已。


    等看了一会,他们正要离开,屋后传出骚动,是书屋后院的仓库里,书柜连成片倒了,厚重的书全砸了下来,仓库无处下脚。


    老板哎呦一声,去捡书,其他几个老客人也跟着帮忙。


    而他们出门,就看到隔壁老板在找狗,叫着“小黄”,小六突然一愣,脑子里搭上了某一条线,往回跑。


    谢潭跟在她身后,到后院角落的小仓库,一个客人正好抱着小土狗被砸瘪的尸体出来,和他们碰个正着。


    听老板说,是最里面的书柜先砸下来了,被其他书柜撑住了,但书都砸下来了,好巧不巧就砸在小土狗的身上,把它埋住了。


    又因为这里是书屋,所以它一声也没叫,等其他书柜也撑不住,连片倒的声音引来他们,它已经咽气了。


    小六愣愣地看着变形的小土狗被抱走,还有它主人哭喊吵闹的声音,她低头看了看掌心,似乎还残留小狗舔过的温热。


    谢潭握住了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手里,带她离开。


    可他们刚走出一条街,就看到十字路口的追尾惨状,一家四口,驾驶位的爸爸已经死了,后座的妈妈把两个小孩护在身下,小的那个孩子被抱得太用力了,已经窒息而死,大的那个是唯一幸存下来的,正茫然地歪在血泊里,像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


    等周围人高喊、报警,那个孩子终于回过一点神,抬起头,恰巧和人群里的小六对上视线。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眼神。


    小六的手一紧,不知道该回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她面对监禁、面对黑山羊都能露出的笑容……似乎也没那么好用。


    谢潭就陪在她身边,注视这一切,宛如一个世外的旁观者。


    小六突然问:“外面……一直是这样的吗?”


    “是。”他几乎没有犹豫。


    这话的残忍,是他下一秒反应过来的,谢潭就想起陆今朝略显冷淡地说“现实不就是这样”、“世事无常”。


    大小姐说得对,他们很像。


    “只不过,也许是天黑了,”谢潭微微抬头,“这样的事更多些。”


    简直是扎堆了,把所有无常的概率压缩在最后的末日里。


    来的路上,他们已经听说了,今早本该天亮的时候,仍然是黑夜,太始料未及,路灯没来得及亮起,发生好几起交通事故了。


    这还只是交通事故。


    外面……很新鲜,但此时此刻,又如同黑山羊最后群体死亡的缩影。


    小六说:“后面会更糟,对吗?”


    人群攒动,隔开了她和那个孩子的视线,她的心空了一瞬,仰起头问谢潭:“就像你讲的那个故事一样?”


    植物动物,人类与文明,恩怨情仇,一切都走向崩坏与灭亡。


    谢潭低下头,与她对视,没有回答。


    小六先错开眼神,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没有什么是她能做的,黑山羊还有恰巧在外的族人,也许他们没有死去,她还算在逃亡的路上。


    如果她能留得久一些,她想,她也只能留下一朵鲜花,希望能带来一点宽慰,但更可能,也只是让她自己好受一些,并不能为真正失去什么的人重新带来什么。


    “我们回去吧,真困啦。”小六打哈欠,挤出一个笑。


    她想,起码身边还有一个人,为她而来,为她担忧,她力所能及的,就是让他安心一些。


    他陪她走很久了,他该休息一会了。


    谢潭的视线却没收回来。


    他再次感受到那缠缠绵绵的阴冷视线,在车祸现场的车玻璃上一晃而过。


    “先不回去,去个地方。”谢潭说。


    逛街时,有塞小册子的新邪教,当地的老人们自然也有话说,他听到了“莲花堂”这个名字。


    堂口藏于市井中,是一座有年岁的老木楼,门上悬挂着一串莲花形状的铜风铃,响动声也盖不过楼里的尖叫。


    是一个女人的叫声,听这里的徒弟说,是阿嬷新收的徒弟,说能感受到死去的兄弟姐妹就在身边,却因为没有天赋,看不到他们,她希望有一双能看清它们的眼睛,于是阿嬷正在用滚烫的莲花铁为她“开眼”。


    谢潭和小六就停在门外,没有进去,他们听出来那是苏芍的声音了。


    确认了他的想法,谢潭就带小六走了,铜风铃无风自鸣,然而他再回头,风铃已经安静了。


    这条线里,苏芝也死了。


    在他所在的未来里,苏芝倒是活着,是帮大小姐解决阴桃花的一员。


    可他又想起云松说的,莲花堂早已倒闭,而且她最后在墓里又死而复生……也不能算死而复生,化成行动自如的白骨,这是变成鬼了吧。


    她到底是活是死,活死人?


    他们前往下一个地方,荒郊里的观音庙。


    这时候,寺庙还没有荒废,也不是一片狼藉,谢潭才带着小六进门。


    但听说明天就有其他寺庙的和尚来这里做法会交流。


    小六高高仰起头,完整的白衣观音像端立在供台上,慈眉善目,见一切来者。


    谢潭却没想多待,确认完云松的“幻觉”大概就在这条线上,再次带小六离开,但没等跨出殿门,眼前倏然一黑,天旋地转,他一把扶住门框才没栽下去。


    耳边是小六慌乱的声音,但他听不太真切,后颈一跳一跳,他的身体又开始发热,而且这次愈演愈烈的速度非常快。


    怎么回事,抑制剂刚用不久,他也没有遭受什么刺激。


    他摸摸小六的头,但显然已经晕傻了,碰错位置,把小六抱着的书扫到地上,他有点尴尬地想捡起来,这回直接倒坐在门边。


    小六费力地扶起他,努力镇定,跑去找庙里的和尚说自己不舒服,想借一个房间休息,带着谢潭一路到房间里。


    幸好不远,谢潭躺下,趁着自己还有一点清醒,又打一针抑制剂。


    这次降温也慢,但好歹还在降,等他缓过来一些,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六握着他的手,他迷糊间似乎安慰了她几句,她回了什么,但他没记住,再次睡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半湿的中长发散在地面,浑身被汗浸透了。


    满屋子都是他信息素恐怖阴森的味道,让人遍体生寒。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居然还在烫。


    难道是烧迷糊了,其实根本没过去多久?他明明记得他的体温已经降了,怎么又烧回来了?


    而且,小六呢?


    没有月光,只有夜色,屋子里黑冷冷的,像与世界隔开了。


    他撑起身体,推开一点门缝,蒙蒙的雾毫无预兆地渗透进来,填满了房间。


    门被雾合上了。


    谢潭一下子没站住,又无力地倒在地上,那些雾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却比空气存在感强得多,吻着他身体的每一处。


    酥酥麻麻的感觉升起,他分不清是哪里,好像哪里都有,惹得他忍不住轻颤,吐出轻声的喘息,十指徒劳地抓在地板上,想后退也没有躲避的地方。


    雾……在往他的衣服里钻。


    他像被那雾打湿了,忽冷忽热,让他怀疑身上到底是他自己的冷汗,还是别的什么,潮湿的,阴冷的,和他的信息素混在一起。


    “停……别往那里……唔!”谢潭刚开口,雾就钻进他的口腔,与他的舌头纠缠起来,他猝不及防,猛地闭上了,耳边还残留那一两下啧啧的水声。


    他双眼朦胧,眼前还是只能看到一片黑暗,怪那雾就是黑色的,让他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明明是虚无缥缈的雾,为什么在他的身上缭绕间……他却能想象出形状?


    他有些抗拒地推开,然而更多的雾趁机扑进他的怀里,□□他后颈最滚烫的地方,他身体弓起,无法忍耐地侧过头,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那个混沌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说:“舒服一些了吗?”


    谢潭莫名从这可恶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无辜与困惑……还有邀功的意味。


    他却被雾弄怕了,不敢再轻易开口,只能睁着一双浸润了水色的眼睛,瞪着虚空里的雾。


    那雾奇异地明白了他的想法,诡异地停顿片刻,用更委屈的声音说:“没有办法嘛,你快走了……在你面前晃,都不来找我,我想和你多待一会。”


    这下,谢潭清醒了一点,他也必须开口了:“走?”


    “你不满意这一条轨迹。”


    烟雾镜中的神说话像撒娇,但态度与动作却冷硬得不容拒绝,封锁了神圣观音像后小小的房间,也封锁住了他。


    “所以在你抛弃这里前,今晚就留给我吧,我好想你。”


    迷迷糊糊间,谢潭感到某种熟悉,让他脑中绷紧的线一松。


    意识就飘飘摇摇,沉进黑雾编织的网里,他什么都听不清了。


    “睡吧,一切都交给我……阿潭。”


    第105章 阴桃花(35)


    谢潭再次醒来, 天已经……天还黑着。


    窗户没开,屋子却一点味道也没有了,他躺在床上, 还盖着被子,体温正常, 状态良好……有点太好了, 可以说是神清气爽。


    作为低能量人群的典型代表,即便是信息素干扰不大的日常生活, 他都维持着一种“累”的生命基调, 现在却像十几年的沉疴一扫而空,轻得有些飘飘然了。


    他摸摸自己的发尾, 是干燥的, 身上也清清爽爽, 就发起了呆。


    昨晚……额,首先, 是晚上吗, 反正就是他上一次醒来的时候,他的体温是不是又升回来了?


    然后呢?


    看现在的状态, 他应该是趁着醒来的那一下,又给自己打了一针抑制剂吧。


    谢潭拿出剩下的抑制剂, 以防万一, 他在身上带了四支……怎么还剩下两支。


    他没用吗?睡到一半又烧回来只是他迷迷糊糊间的错觉?做的梦吗?


    他的记忆像被一层雾搅乱了……雾?


    好像确实起雾了。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想起一些零碎的话语, 雾中人似乎说了“轨迹”、“抛弃这里”之类的话, 离开前还说“来找我吧,你知道我在哪”。


    是烟雾镜?


    说什么呢都,听不懂, 而且他怎么知道祂在哪……嗯?


    谢潭想到什么,但被更重要的事夺走注意力,小六呢?


    他昨天就感受到,他能活动的范围更大了。


    因为他和小六间的联系在减弱。


    而小六是他来到过去的时间锚点,如果他们的联系断开,大概就是结束的时候了。


    不管烟雾镜胡言乱语什么,有一点是对的,他已经在离开的倒计时中。


    于是更迫切的,他想去见她。


    门开着,永夜下,寮房里亮着微微的烛火,有诵经交谈声,沉在空气之下,有种肃穆之感。


    越接近前殿,声音越远,慢慢的,像又回归了寂静无声,禅音也无。


    白衣观音如果在平常的月色下,应该如同白玉一般透亮,柔和庄严,但在彻底的黑夜下,那白就呈枯萎般的色彩,像在无人可见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自焚而朽。


    而向它朝拜的人一无所知。


    自从黑夜降临,各个寺庙、道观、堂口忙得不可开交,但可能因为这里是送子观音庙,不管日月星辰的事,除了最开始有病急乱投医的,现在已经没有香客了。


    只有不知道这是什么庙的小六,站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低声说着什么。


    她没有说希望黑夜退去,因为她也没见过白日如何,她在为一路上遇到的那些倒霉蛋们祈福,包括那只小土狗。


    末了,她提到了他,但只说了“还有小七……”,就没有了,不知道是祈福的名单以他收尾,还是有什么未尽之言,她在心里默默说了。


    等她都说完,对着神像发呆,谢潭才走出来,站在她的身边。


    小六一见他,注意力全跟过来了,摸他的手,又打量他的神色:“还难受吗?”


    谢潭蹲下身,让她能碰到他的额头,亲自确认他的状况:“已经好了。”


    小六摸了好几遍,终于放下心,但是担忧仍然没有散去:“是太累了吗?所以生病了?”


    谢潭看出她的自责,摇摇头:“生来就有的老毛病了,不是什么大事。”


    小六可能没信,她看起来更自责了。


    谢潭一顿,就轻轻转回她的小脑袋。


    对着他揽莫名其妙的责任,不如盯着神像发呆。


    他起身,也抬头望着观音。


    “外面果然没有那么好,对吧。”他说。


    “但能出来,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


    “我知道。”


    “我看到了、听到了、感受到了很多从来没见过的……”小六轻声地说,“真的,很好了。”


    “但你值得更好的。”


    小六一愣,再次看向谢潭,不知什么时候,他早已收回在观音像上的视线,垂着眼睛望着她,那眼神也陷入和观音像一样自焚般的腐朽里,晦暗不明,让人猜不透心思。


    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但小六却觉得,那沉着的颜色里,清晰地映着她的样子。


    谢潭是认真的,她这样的人,并不是说晴空更适合她,而是晴风雨雪、四季变换更适合她,她永远在生长,就不该困在永夜的囚笼里。


    “果然还是差一点啊……”谢潭想起烟雾镜的话,自言自语地说。


    天下果然没有十全的事,想达成什么,相应就要割舍什么。


    然而小六是这样说的:“差了什么,又会从别的地方补回来,万物不也是这样轮转吗?见到你,就补上那些缺憾啦。”


    殿后有了脚步声,僧人在这边来,谢潭想起云松大师的“幻觉”,捋顺小六的碎发,轻声说:“我也是,所以,我们走吧?”


    “嗯!”


    他们再次坐上车,这次他们的目的地是艺术港湾。


    其他人不知道,谢潭却清楚,天上不是黑夜,而是漆黑的太阳。


    烟雾镜,既是创造者又是毁灭者,既是开始又是终结……一切从祂诞生开始,自然该从祂的坠落结束。


    昨晚被那雾缠上后,他朦胧间有一种直觉,该去坠落之地看看。


    他来自未来,也许他知道在哪。


    这时候的浮水镇,潘凌已经成名了吗?还有距离浮水镇最近的,那个他没能到过的地方,现在还没有开发的“余晖尽头”。


    路上,谢潭终于为小六讲完爱丽丝剩下的故事。


    “‘啊,那就算不上真正的好学校,’假乌龟松了口气说,‘我们学校课程表的最后就是选修课:法文、音乐、洗衣。’


    “‘其实你们住在海底,不怎么需要学这个的。’爱丽丝说。


    “‘我可学不起这个’,假乌龟叹了一声说,‘我只学常规课程。’


    “‘常规课程是什么呢?’爱丽丝问。


    “‘开始当然是先学reeling and writhing,’假乌龟回答说,‘然后我们就学各门算术:ambition,distraction,uglification and derision.’”[1]


    小六的中文还在习字阶段,英文更是听不懂,她懵懵地问:“这是咒语吗?”


    “假乌龟本来想说‘reading and writing’,就是‘阅读和写作’的意思,但他说错了,说成了读音相近的‘扭曲和缠绕’。”谢潭解释道,“后面也一样,他想说‘addition,subtraction,multification and division’,就是加、减、乘、除,但他说成了‘野心、消遣、丑化、嘲弄’……”


    说到这里,谢潭停顿,再次想到仙境盲盒里,教主的形象就是假乌龟,论坛猜测,刀神就是在用假乌龟的字谜暗示教主的身份。


    就听小六若有所思地说:“这种奇怪的话,听起来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会说的……”


    谢潭:“谁?”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足够随意,像只是接一下小六的话而已。


    小六迟疑,她只是一瞬的感觉:“他原来住在我隔壁,最初的献祭顺序上也挨着我的,是最后的一批祭品之一。”


    说到这里沉默了。


    而谢潭迅速联想到一个人,就是他在黑山羊聚集地的雾里看到的视角,比小六高一些,一次次尝试和小六逃出那里的人。


    所以……教主其实也出自黑山羊,是另一个祭品?


    谢潭在雾中了解到,最后这一批祭品没有名字,哪怕曾经有过,也被剥夺了,只用献祭顺序的序号称呼。


    一共有十八人,小六就排在第六个,最初排的时候序号靠前,与烟雾镜的适配度却垫底,就被放在最后了。


    “他们说……我也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说他和我流着相同的血,大概吧,我也没见过我的父母,他可能见过,但……我们都一样。”是因为天赋不好被抛弃的“废物”。


    谢潭心说,流着相同的血,所以在血缘上是小六的亲哥?


    序号与小六挨着,那就是观测五。


    “其实也不一样啦,他算是误诊吧,根本不是什么废物啦,是我们所有人里和烟雾镜适配度最高的人,我们这一批里,也只有他能算‘神的形象’。”小六说,“所以本来要第一个献祭他的,但听说他在言灵上太有天赋了,被游历在外的一位族人前辈看中,收为徒弟要走了,那个前辈好像就擅长……”


    她话音未落,自己愣住了,想起离开黑山羊前,那名族人最后的遗言,一个带来“末日”判词的占卜巫师。


    谢潭肯定了,那就没错了。


    日常盲盒里,齐诗姮说波光粼粼景区的本地住户里,根本没有这么一位一个词断言的巫师,所以借了这个名声,但那是在他未来的那条线里。


    其他“平行世界”,这个人的确存在,还是黑山羊出身。


    她带着一个不祥的判词而来,以后来教主嘴唇子示人的形象看,也许她真有看中他言灵能力的原因,但这更像顺带的。


    更可能是认为他就是唤醒烟雾镜的那个人,所以占卜出灾难的巫师带走了他。


    但不是他,是最不可能的小六。


    而阴差阳错逃离坏学校的假乌龟,终于可以自由发挥他学到的一切,来报复他的出处。


    于是谢潭先让怪物司机在波光粼粼附近停车了,这里还没有开发出景区,更多是依海岸聚集的镇村。


    虽然他没有跟着社团的人去占卜,但他们讨论地址的时候,他也在旁边听了一耳朵,顺利找到了巫师藏在林子里的老宅。


    来到门前,两人就感到不妙地对视一眼。


    血腥味。


    推开门,巫师就躺在垂落的帘后,太阳历日符的占卜骨片散落一地,被她的血涂艳花纹。


    她死了。


    嘴唇的位置被挖空了。


    作者有话说:


    [1]依旧出自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梦游仙境》


    第106章 阴桃花(36)


    房间呈圆形, 没有门窗,屋顶中间有一个孔洞,被堵上了。


    谢潭猜测平时这是唯一进自然光的地方, 一束阳光刺入如同指针,扫过房间中心的小太阳历石板。


    贴着墙壁摆了一圈黑山羊高脚油灯, 墙上挂着黑曜石镜子, 毕竟烟雾镜执掌巫术。


    外侧的架子上挂满成捆的草药、干枯的树根、菌类,屋子里树脂香、干草药的味道就来自这里, 还有海边独有的咸腥潮湿味。


    但现在, 这些味道都被血腥味纠缠上了。


    占卜桌上有许多矿石和研磨的矿物粉,倒是没有水晶球之类的东西, 谢潭打开彩绘陶罐, 里面是精致的陶笛。


    他把东西放回原位, 再次低下头,巫师被挖掉了嘴……是不想她说出什么吗?


    刻有日象的几片占卜骨片散落在她的周围。


    他未来的时间线里, 年轻的齐小姐介绍自己用来占卜的骨片是动物骨片, 但他也是有见识的人了,看到她假扮的这位正主的骨片, 恐怕是人的骨头。


    而且血里不止一个偏小的脚印,有人在他们之前追来了。


    场面血腥, 谢潭没让小六靠近。


    但她现在跑过来, 从帘后探出头,眉眼间是扫不去的淡淡担忧, 还有更复杂的情感拧在其中。


    “是……他吧?他干的。”


    她像不知道怎么称呼那个人, 从血缘上讲,那是她的亲哥哥,可他们又没有亲近到可以用兄妹相称, 更贴切的身份是共同越狱的短暂盟友,还是在“梦”中,这次的她还没来得及越狱。


    “我想追过去看看。”


    她说完,也不知道自己追过去做什么,但是她想去看看他。


    “好。”谢潭没有犹豫地答应了,和她继续沿着海岸前行的路上,才问,“担心他?”


    “说担心……算是越界了吧,如果说给他听,他肯定是眼睛笑成两条缝,嘴也这样,嘲笑我几句,把我敷衍掉,他不会往心里去的……他也不需要。”小六摆出一副笑面虎的样子,又耸下来,望着车窗外,安静了一会,说,“我们最多只是……有点同病相怜吧,他更信这个。”


    他们的关系止步于此,倒刚刚好,平添一层血缘,反而别扭了,如同命运恶意的玩笑一般,想用一条绳锁住两个渴望自由的人,不尴不尬。


    有血缘,但无亲缘。谢潭想到这里,莫名其妙与她也有了点同病相怜,说:“那你要小心,不要踏过这条边界,否则他会成为伤害你最深的利刃。”


    只做陌生人就好。


    小六一愣,转回头看他,但谢潭已经望向他那一侧的窗外了,于是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黑夜下,惨白如哪个枉死之人生前温养的玉,极致的两种色彩下,神情就看不清了。


    她握住了他的手。


    谢潭一顿,回握住她的。


    窗外,港湾的天空,的确与其他地方不同。


    在这里就能看出,不是太阳没有升起来,而是升起来的,并非人们熟悉的那个太阳。


    那是一轮黑色的太阳。


    漆黑的圆与夜空的交接处,洒开一圈冷金色,它残酷而炽热地挂在天空……挂这个词不准确,更像它自更高的维度降临在天空之上,俯视万物,嘲弄世间。


    来到熟悉的岔路,车子开进那冷金色的浑浊光芒照下的范围内,突然报废,猛地卡在路中央,差点掀翻。


    车头倏然起火,而他们敬业的司机先一步烧为灰烬,连惨叫都没有留下,就神形俱灭了,到死都没找到杀掉这混蛋小女孩的机会。


    谢潭已经被幼年版教主的记忆磨炼出超快的反应力,提着小六抢出车门,把她护在怀里,迅速远离。


    随后,车“嘭”地燃成了黑夜里的明火。


    “没事吧?”谢潭低头问。


    小六乖乖摇头:“你呢?”


    “我也没事。”


    小六这才望向着火的车,黑烟滚向远方的天边,于是她遥遥看到那黑色的太阳:“咦?太阳……”


    她的神情凝重起来:“那太阳好像不怎么对劲,离得有点远,我看不清,我们要……”


    她一下子顿住了,谢潭也沉默了,车和怪物刚驶进范围内一点,就被日光烧穿,比激光扫射塔还快,他们也就是占了坐后座的便宜。


    余晖尽头不是真正的尽头,是警告他们的边界。


    浮水镇才是笛丘市最靠海的那个“尖”,那是太阳所在的方向,无人能入之地,不能再往前了。


    往那边去,就是找死。


    只能先去余晖尽头看看,也许那里的距离足够小六看清了。


    但谢潭没想到,余晖尽头有那么多人……十几二十个黑山羊族人埋伏在此,似乎在抓什么人,一看到小六,迟疑一瞬,比对镜子里的人像,另一个男人更快,立刻叫道:“这也是最后那批的,拿下!”


    喊的男人就是小六的看管者,谢潭记得这个人已经死在四季山里了,是被同族误杀的一员,他还确认过!


    再仔细一看,追他的一群人里,有不少死去的熟面孔,都是他们离开前,一路上看到的意外死亡,这是什么,回“光”返照,集体诈尸吗!


    谢潭再次和小六配合,负责一个幽灵该做的出其不意,关键时刻带小六躲伤害,抱着她跑。


    但黑山羊还是人太多了,招数也多,把他们半包围,逼到绝处。


    他们在浮水镇的入口,而整个小镇都在黑色的熊熊烈火之中。


    小六的看管者压下眼中对火焰的畏惧,冷嘲道:“你们里最有出息的那个已经飞蛾扑火,早烧死在这面了,乖乖和我们回去,别忘了你姓什么。”


    小六冷笑:“我没有姓,我是‘祭品六号’。”


    另一个黑山羊喊:“和她废什么话,都是这群废物……为了追那小子,好几个同胞都被烧死了,尤其是小禾,那是族中最寄予厚望的孩子,真是该死!”


    她那个哥哥和苏禾都进入了浮水镇的火海里?


    小六一瞬慌得心如擂鼓,谢潭掌心的温度传递给她力量,让她不至于乱了阵脚。


    她的眼神冷下来。


    她或许有很多犹疑,有许多茫然,但唯有一点……她绝不会再回到黑山羊那个囚笼里。


    哪怕是她死在这里,烧成灰烬。


    危机当前,没有时间道别,她只是松开手,匆忙地对谢潭歉意一笑,就冲进黑山羊都不敢靠近的小镇里,似乎有什么话音没说完,就湮灭在火中了。


    谢潭瞳孔放大,立刻跟去,却被挡在小镇外——他口袋里,那团长发中的某个符咒发动了!


    小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身上贴了符,而那符本来就抽自他身上的那团长发,所以干脆就没动地方,他才没发现!


    一瞬间,谢潭的神色阴沉到可怕,像被黑夜环入怀中。


    他眼前是一群囚禁她、还逼她到绝路的黑山羊,而他身后的小镇也有过另一个想毁灭她的阴谋。


    他现在想,那口棺材未必没用上……只是在他未来的那条线里没用上,他没看到的某条线里,她也许就沦为了观测二中的某一只眼睛。


    火烧得旺,比每一次都凶狠,似乎也在他心里点燃了一束邪火,让他想不管不顾做些什么。


    黑山羊们完全没想到最废物的这个小丫头也敢玩自焚这套,就为了逃脱回家族的命运。


    这对把家族当信仰的族人而言,简直是羞辱。


    他们围着小镇的入口,不敢靠近,骂着小六的不知好歹,忽然间,有族人注意到,火光前隐约有一个人影,在炽热的火焰中,居然冷清清的。


    然而感觉上与火如此相冲的那个身影,却做了火焰的桥,转瞬间,送日光又前进几分,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溢出来的火卷走了。


    而谢潭也在此时,突然感受到遥远的引力,这是他超出小六一定范围后,强行被拽回她身边的引力!


    自从烟雾镜降临,这个范围就越来越大了,如今,他的灵魂似乎掠过整片小镇,途中瞥见一群白骨在火中痛苦挣扎,正是那群黑山羊。


    而等他落脚,就出现在海边,海水被黑色太阳照得沸腾,已经不是在冲刷海岸了,而是在粉碎海岸了,海水撞过他的小腿。


    他一眼看到身旁的小六,毫发无损,心里猛松一口气。


    小六怔怔地看着天空:“太阳……是碎的。”


    谢潭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也看到了。


    这样的距离下,黑色的太阳宛如一面破碎的漆黑镜子,正往下掉着碎片残渣,每落进海里一片,就激起千层浪,海中也有了一轮日影。


    他的直觉告诉他,等天上的太阳完全坠进海中,他就要回去了。


    他想问小六在小镇外时说了什么,但眼下没给他时机——海边有两个正在缠斗的人。


    一个是苏禾,身上有伤。


    另一个被追的人,浑身都烧黑了,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他身上的火还在烧,似乎要烧到见白骨。


    唯有一张嘴完好无损,在猖狂地笑。


    谢潭想,小六没有事,可能是因为绑定了他这个“空白”,但苏禾为什么也没有被火烧上?


    小六也刚跑到这里,苏禾一见她,瞳孔剧颤,呵道:“滚蛋,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被追的那个小少年阴恻恻地望过来,他的眼睛已经烧没了,只有两个黑洞,但就是让人觉得,他在直直地看着你。


    他对着小六一笑,说:“呀,你也来了。”


    下一秒,他突然闪现到苏禾的背后,说的这几个字也被黑烟编成实体,从嘴中吐出,再拆解成道道利刃,直钻苏禾的各处要害。


    然而苏禾身上的一段红布里突然钻出长发,为他挡住了所有攻击,苏禾一愣,立刻反击,戾风自他手中劈开,借着海上大作的风,将那小少年猛地扬起,高悬在巨浪之上。


    掉下来正好能落进海中的日影,必定灰飞烟灭,但那小少年在空中,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地翻个身,于是他们看到……他在笑。


    那张完好无损的嘴唇,扬起明显的弧度,就像小六给谢潭学的那样。


    风送来他的话语,无比清晰:“听说海里捞月会死……捞太阳也一样吗?让我见识一下吧,哈哈哈哈!”


    黑烟再次钻出他的嘴唇,由这些文字拆开,重新编成囚笼,密不透风地包住他。


    同时,道道笔画从小□□周钻出,不顾被苏禾的风刃切断,以更快的速度生长,包住小六。


    但有一个人更快,谢潭把小六推向苏禾,下一秒,黑刃包住他,又退去,他凭空出现在海水的上空中,直直坠落。


    而小少年已经和他互换位置,出现在海边,见没成,转身就跑。


    这次,谢潭更清晰地看到天上的太阳,漆黑的大镜子满是裂纹,而每一个小碎片里,居然都反射着不同的场景,有一些是他在四季山里见过的,有一些他也没看过,像蕴藏着一个个不同的世界。


    而已经碎开的洞里,居然是墓室的样子,他来时的地方。


    黑发青年就在镜子的破洞后望着他,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晦暗不明。


    谢潭的眼前变模糊了,燃烧的小镇、沸腾的海水、火中挣扎扭动的白骨、岸边的人,像都被黑暗烧融了,拧成一团,如同旋转的绮丽漩涡。


    他听到时钟指针滴滴答的声音,坠入海中的日影。


    那海水居然不冰冷,温暖炙热,如同他熟悉的某个怀抱。


    那嘲弄万千的声音再次如雾般,从他耳边响起,若有所思道:“所以你偏爱她那样的人……”


    谢潭在时间的洪流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迷迷糊糊地想,什么样的人?小六那样的……今朝那样的?


    他再睁开眼睛,已经回到地下墓室,正好落进陆今朝的怀里,对上那双眼睛。


    第107章 阴桃花(37)


    谢潭还懵着, 一切发生太快了,在推开小六的时候,他庆幸“好在这一次碰到了”, 转眼到了海上高空,看到碎裂的太阳里无数的世界, 最后是破洞后他熟悉的那双眼睛, 就在看着他。


    一转眼,真的对上了。


    黑色火焰充盈墓室, 在火中的一切却宛如冻住了, 火焰在其上摇摆,像被风吹动的树叶, 居然有几分舒展之意。


    而他自太阳历石掉落, 精准落进陆今朝的怀里。


    ……又是公主抱。谢潭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随后, 那些遥遥对视间尚且能默不作声的复杂思绪,都被此时密不透风的怀抱撞出个叮当响似的, 吵得他想逃。


    他莫名不敢看陆今朝的眼睛, 陆今朝却先垂下了头,埋进谢潭的颈窝里, 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安安静静的, 委屈的意味却不言而喻。


    谢潭想逃的心一下子被拽回来,却更焦灼了, 陆今朝少见的安静让他心有不安, 近乎无措地摸了摸陆今朝的头发:“我……我没事。”


    “……”陆今朝好一会没说话,直到谢潭因为紧张,指尖无意识抓住他的衣领, 他才埋得更深,低声说,“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谢潭完全没有放心下来,他听出几分赌气的意味,又暗暗陷入新一轮怎么哄人的烦恼里,于是忘了提出“放他下来,他可以自己走”这件事。


    这时,其他人慢慢解“冻”了,好巧不巧,最先恢复思绪和行动能力的,就是站位差最远的习瑞和常明爱。


    暂停前后,他们的思绪是连贯了,于是醒了仍然保持精神高度紧张的应激状态,虽然暂时没捋清楚发生了什么,比如陆今朝什么时候进去的,谢潭又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但他们知道该马上逃跑!


    常明爱:“今……啊?……啊啊你们两个别调情了,快出来!”


    习瑞:“哎呀回去你俩睡一个被窝都行,快跑跑跑——”


    两人同时开口,默契满分。


    谢潭:?胡说什么呢!


    “哦哦!”陆今朝乖乖答应,抱着谢潭立刻追上小伙伴们的步伐。


    等他们离开中心的墓室,火焰下的其他人才慢慢解放,但也有先后顺序。


    苏禾先醒,一懵,将周围情况收入眼中,立刻弄清现状,刀风瞬间劈向观测十二,趁他病要他命!


    但观测十二比他想的更快地苏醒了,险险避开杀招,濒死危机终于让他意气用事的脑子冷静了,拽过云松一挡。


    云松大师从中间一分为二,向两边倒去,露出的空隙里,观测十二已经消失了。


    大师的尸体解冻后,鲜血还没扬出去,先被火焰舔走了。


    苏禾阴着脸,啧了一声:“观测啊……”


    他踩着云松大师的尸体过去,这种角色无需他费神,但他想到就是这个老家伙把小鬼绑到太阳历石上献祭,这一脚下去没控制好,半截头骨就成了碎末。


    他有些遗憾地想,死得真痛快,便宜这老东西了。


    时间归正,黑色火焰的毁灭本质也苏醒了,墓室摇摇欲坠,砖石崩塌。


    苏禾最后看一眼干干净净的太阳历石被黑色火焰烧穿,四分五裂。


    他摸了一下垂在发尾的红布,总觉得……那咒文还烫着。


    整座墓都在抖动,黑色火焰横冲直撞,似乎在寻找出口。


    躲在某一处密室的齐诗姮暗中探头,又撤回来,急而快地说:“这墓迟早要塌,不管他们了,我们先跑——谁!”


    刀险险地擦过她挺拔的鼻子,观测十二翻身落地,再次追上,齐诗姮狼狈躲过:“我是纯正的占卜巫师,懂什么叫纯正吗,就是一点攻击力也没有,你一个用刀的战士……还是刺客,好意思打我!”


    她这句话一点没掺假,刚跑两步,就被观测十二的刀追上了,夏无尽脖子上环住的鬼手突然伸出,接住刀刃,让巫师小姐躲过“分头行动”的命运。


    然而厉鬼在观测面前还是不够看,下一刀来,鬼手就刺痛地乱舞,七零八落,夏无尽大惊:“妈妈!”


    鬼手重组,安慰地拍拍她,但明显比之前弱几分,却仍然护在她前面。


    又一刀已经到她面前,这个青年的反应太快了,像能预判她们的所有动向,一瞬间开了挂一样!


    齐诗姮自己还没缓过来,完全帮不上忙,下意识闭上眼睛,以免看到小姑娘血肉横飞的场面。


    然而夏无尽背后,一只诡异的触手突然钻出,卷碎了刀,将观测十二扫了出去。


    观测十二终于正眼看她们了,浑身都戒备起来,面对那条散发胭脂香的触手,他认出来了:“……叛徒。”


    夏无尽感觉一冷,只觉得背后贴上一个人,身高和她差不多,带来一阵妖娆的冷香,抱住了她,正咯咯地笑,银铃一般:“走狗啊,再叫两声,嘬嘬~”


    观测十二骤然出手,夏无尽身后的那位也缠斗上去,齐诗姮抓住时机一把拉走夏无尽。


    夏无尽可算看清了,那是一个穿华丽红嫁衣的新娘子,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一看就是名门闺秀。


    红盖头下金银珠宝乱撞似的响,形状上却一鼓一鼓的,是那些触手们在乱顶,钻出盖头,追杀十二。


    不一会,墓室塌一半。


    巫师小姐都不用起卦,拉着她躲:“一看他们就是同类,神仙打架,别离太近。”


    观测十二打过好几轮了,被教团也被自家人揍过,欺负不会打架的巫师和千金小姐还好,碰到全盛状态的另一个观测,见势不妙,怕苏禾追上来混合双打,立刻撤退。


    一道黑色电光劈过,洞穿十二的腹部,十二闷哼一声,消失了踪迹。


    习瑞和常明爱到了。


    习瑞:“没事吧?”他其实已经有判断了,给了巫师小姐一个赞许的眼神。


    巫师小姐丧着脸,比了一个钱的手势,牙都在暗暗用力:必须加钱!


    “没有。”夏无尽摇头,她知道这位鬼新娘是谁,警惕地看着它。


    常明爱也看过去,皱起眉,微微挡在前面,眼睛锁定那阴红的身影。


    与她同名的女人转回头,触手轻易挡开鬼手与小丫头,一路伸到夏无尽面前,然后……挑起她的下巴,轻佻的,又似乎在阴森地打量她。


    “真正的千金小姐啊……”鬼新娘笑了好几声,“哈哈哈,别害怕,不杀你……也不要你了,我还人情,呀,来了……”


    它忽然噤声,虽然看不到脸,也给他们一种“变了脸色”的惊恐感,转瞬就消失踪影——是用盖头下的众多触手爬走的,优雅荡然无存,只有逃生的本能。


    几人不明所以,常明爱见过现场状况,大概猜到鬼新娘是教团一伙的,但她看向习瑞,习瑞不显山不露水,她却熟悉他,他也在状况外。


    所以不是还教团的人情。


    她一怔,鬼新娘说“来了”,在他们身后的不就是……


    鬼新娘的触手彻底从这间墓室抽走,陆今朝正好抱着谢潭走进来,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


    所有人恍然大悟,看向他怀里的人。


    谢潭回到现在后,发现自己的体温又在逐渐升高,这是信息素失控的前兆。


    难道是临近发情期,同时抑制剂的抗性又提高了吗?这不是完全紊乱了吗……


    他的脑子就有点迷迷糊糊了,靠在陆今朝的怀里,感受到陆今朝终于停下来了,迟钝地看了看他们在哪,就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们。


    看他在陆今朝怀里。


    谢潭的耳尖瞬间红了,暗中用手肘怼了怼陆今朝结实的胸口,低声说:“我没事了……放我下来吧。”


    陆今朝眨眨眼,听话地放下他,然而谢潭站稳后,刚走出他身边一步,追来的火焰就冲垮了剩下的墓室,倒塌间,他们几个立刻蹲下躲避。


    “前面塌了?”


    “啊啊右边那条路也不行了。”


    “社长,用五雷符轰开!”


    “不行啦,这一片连着塌,实得不能再实了,我引的是雷,又不是推土机——”


    “巫师小姐呢,快起卦算算走哪条路!”


    “谁还记得我是占卜情感问题的!”


    “你有无限可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六边形占卜师,加油!”


    倒塌的砖石将他们隔开,夏无尽和常明爱在一起,习瑞离得近,正在挖土挖向她们,而齐诗姮、陆今朝和谢潭则被挡在后面。


    巫师原地虔诚跪下,抖出占卜骨片,尝试占卜,但像失灵一样,她占了好几次,都是“太阳”,也就是“无常”卦。


    救命这个掉率是怎么回事!


    “不行,我可能最近占卜多了,已经不准了,你们赶紧挖过来,替我抽卦!”


    他们几个热热闹闹的,陆今朝和谢潭只在最初报了平安,躲在最后,并排躲着。


    谢潭垂着发晕的头,袖子里顺出抑制剂,却被陆今朝握住了。


    “总用这个,对身体不好吧?”


    谢潭难得看到陆今朝不赞许的眼神。


    而且很快,习瑞他们就通到这里了,围着巫师抽占卜骨片,周围环境动荡,扎准就难,肯定费时费精力,到时候就都看到了。


    人太多了……而这是他最大的弱点。


    谢潭把抑制剂收了回去,趁着他们都在专注占卜,把头靠在陆今朝的肩膀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可是难受。”


    “我还知道一个办法。”陆今朝也学着他的声量,说悄悄话。


    谢潭支起头:“什么办法……嗯?”


    陆今朝凑近,亲了一口他的脸。


    谢潭彻底愣住了,大脑死机,茫然地看着他。


    然后,这回不止耳朵了,谢潭的整张脸“唰”地红了,本来自测大概是低烧,现在一下子到高烧的程度了。


    他的身体更难受了,信息素填满倒塌的小小空间,让他自己近乎昏厥。


    “一点用也没有……”反而愈演愈烈了。谢潭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这么抱怨出口了。


    “因为亲得不够。”陆今朝点点头,很有经验似的说,毛茸茸的脑袋又凑近了。


    谢潭有气无力地用手抵住陆今朝的额头,头晕到天地颠倒,心更是乱如麻,只知道不能让这家伙靠近了,慌乱下就说:“……我不喜欢。”


    陆今朝握住谢潭的手,轻轻移开,认真地打量谢潭红红的脸,突然笑了,是谢潭熟悉的明媚笑容,说:“狗生气了就叫,高兴就摇尾巴,你知道猫会怎么样吗?”


    谢潭不明所以,只觉得这个问题很耳熟。


    “猫恰恰相反,高兴了叫,生气了才摇尾巴。”


    谢潭迟钝的脑子转了转,勉强想起是电梯篇的时候,他哄陆今朝说“狗不是疯子”,陆今朝问为什么,他让陆今朝自己回去看爱丽丝童话书。


    陆今朝现在说的就是柴郡猫的话。谢潭“啊”了一声:“你看了?”


    “看了……还听有人给另一个人讲来着呢,”陆今朝后一句很轻,又把话题转回来,眉眼弯弯,“所以我已经明白了。”


    “明白什么?”


    “猫咪爱口是心非。”


    谢潭还在疑惑这是怎么解读出来的,陆今朝的大手已经插入他半长的头发,扣住他的后脑勺,带着他微微转头。


    他吻住了他的唇。


    第108章 阴桃花(38)


    谢潭不止一次感受过陆今朝的体温, 但都没有此刻清楚。


    对方温热的鼻息、唇上的纹路、摩擦间微微交换的喘动,似乎都可以描摹。


    这个吻突如其来,却温柔而克制, 只是相贴,像为了感受彼此最真切的存在, 欲望被解构了。


    谢潭藏在心底的灵魂仿佛被一路牵引到唇后, 隔着那若有似无的缝隙,与另一个人的灵魂相触。


    他努力回忆, 陆今朝今天的沐浴露是什么味道来着?


    记不清了……这家伙身上全是他的味道。


    谢潭知道自己的信息素失控时多么恐怖, 带给旁人的感受落到自己身上只会更严重,被那阴森潮冷的古怪气味密不透风地包裹, 像坠入冰窖、躺在棺材里、永远待在地狱一样。


    他自己都不爱闻, 却要一直共处, 所以在麻木间学会了忽视它。


    但现在,这个味道包裹住另一个人, 一个比他更不在乎……真正的完全不在乎的人, 他忽然又愿意闻到了。


    好像这个信息素,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不再是不祥的征兆、魔鬼的烙印、他生命的黥刑,而是终于回归了最浅薄的本意, 那只是源于生物本能的占有欲, 是为了能在所爱上留下一点痕迹,也就是标记。


    陆今朝先吻住了他, 但他却觉得, 是他更早地暗暗给人家打了标记。


    也许是无意间的,可他在羞赧与歉意之上,更多是诡异的满足, 他就知道,所谓的“无意间”也许是心里更深处的“有意”一步步引导的,是他自己心思不纯。


    谢潭的头脑愈发晕眩,已经感受不到体温到底升没升了,他只知道……陆今朝完全在瞎说,哪里有缓解,这不是更加……更加糟糕了吗?


    他的身体在引诱他的理智失控。


    谢潭抵住陆今朝的胸口,轻轻推了推,陆今朝没动,又过一会,谢潭再次推了一下,陆今朝才不舍地蹭了蹭,渐渐分离。


    谢潭往后一缩,拉起兜帽就把自己罩住了,低着头做阴暗的蘑菇,陆今朝怕蘑菇摔倒,又往他身边凑凑,让他能靠得到。


    “角落那两个也理理我们,快来抽一下……啊,这是怎么了?”习瑞举起“太阳”骨片向他们挥手,一看谢潭自闭的样子,挑起眉梢。


    陆今朝:“火太热了,他不怎么舒服,我来吧。”


    齐诗姮不敢再让大家分开行动了,在这个鬼地方,分开一点,下一次塌陷可能就是天人永隔了。


    黑色火焰在废墟的缝隙里游走,地下的温度的确一直在升高,除了陆今朝,他们都开始头晕了。


    反正这三个学生抽完了,也是失灵的“太阳”,她干脆收起所有骨片挪到最后两个人跟前。


    跟过来的常明爱多看一眼谢潭,这个状态……和上次一样,发病了吗?


    上次也是太阳火,是受毁灭力量磁场的影响了吗?


    齐诗姮已经不报什么希望,只是排除一下,陆今朝果然也抽到“太阳”,谢潭自闭又给面子地随机一抽,也是相同的结果。


    看来在这座太阳火包围的地下墓穴里,占卜也被影响了,太阳的存在覆盖一切,压制一切,不会得出其他结果。


    她都没心思收拾满地烂摊子了,发愁地捂住疼痛的头:“这里不会变成我们的埋骨之地吧……”


    谢潭是最后占卜的人,还捏着“太阳”骨片,见巫师小姐无心管,也不知道怎么面对陆今朝,就自己给自己找事做,装忙地在地上摆弄起那些骨片。


    夏无尽淡淡地说:“那无主之墓就有主了。”


    常明爱震惊:“不要学谢潭有点地狱的冷幽默啊大小姐!”


    习瑞收回探查的符箓,若有所思:“从这里一路轰开,倒是有两条还没塌的路,快一点能赶出去,你们怎么看?”


    “不用。”


    几人一愣,闻声望去,没想到开口的人是陆今朝。


    手长脚长的青年闲适地蹲在那里,单手支头,说:“火烧过来了。”


    话音一落,黑色火焰撞开残墙废土,直冲向上,轰轰烈烈破开厚厚的砖石和泥土,天光豁亮。


    但崩塌得很巧妙,除了呛灰,没有一块大石头砸中他们,他们迅速爬到地上。


    一切太突然,齐诗姮狼狈地收起满地的骨片,却看几片被随意地摆在一起,像无聊中的解闷,她的灵感一下子被触动了,这几个日象能对应出的词在她的脑海里疯狂排列组合,好像、好像能组成一句话……


    但来不及细想,收走先跑!


    随后,整座墓室轰然塌陷,扬起浓黑的烟,像上翻的花。


    他们跑出林外,两辆车正等着他们,是徐晋柏和薛鸿,分别载着他们穿过烟尘,飞奔而逃。


    谢潭完全昏迷了。


    等再次醒来,熟悉的“吵闹”房间让他的心安定下来,床头柜上,一对北极熊和企鹅的小玩偶脑袋挤着脑袋看着他,傻里傻气的笑容像暂替某人照看他。


    他的两支抑制剂被架在它们的胳膊上,一支空了,他也的确感觉好了些,但还是……比之前差。


    他揉了揉太阳穴,打开小夜灯,拿起另一支抑制剂,对着光看,偏暗的黄金色液体后,卧室门打开了,液体颜色与黑发青年的眼睛融为一体,让他愣了一下。


    陆今朝把小托盘放在柜面上,自然地摸谢潭的额头,确认他的温度降下来,才拿起小瓷碗:“我熬的红枣银耳羹,先喝点甜的,垫垫肚子,一会吃饭。”


    谢潭默默放下抑制剂,看着他,没有说话。


    陆今朝握着瓷勺的手指一紧,整个人都耸达下来,像落水蔫了的狗狗,低声说:“阿潭……在生我的气吗?我……”


    “对不起。”谢潭打断他,在他错愕的眼神中先说,“……让你担心了。”


    陆今朝微愣,没想到谢潭先道上歉了,他放下碗,忍不住抱住谢潭,脑袋在少年还微热的颈窝里蹭,嘀嘀咕咕:“喜欢阿潭……最喜欢了。”


    谢潭双手悬在半空,慢慢地,轻轻地,落在陆今朝的背上,似乎碰到了,又似乎悬着一道缝隙。


    他沉默片刻,说:“这是表白吗?”


    正好起身的陆今朝猛地顿住了,谢潭就心下惊奇地看到,陆今朝整个人无措起来。


    谢潭这才发现,陆今朝几乎不会无措与不安,他的明媚是稳定的,甚至是强势的,不会动摇。


    他记得前系列的某一个故事里,陆今朝和景区其他游客拼坐一艘小游艇,遇到海中抓交替的厉鬼,所有人都被卷进海里,除了陆今朝。


    虽然最后陆今朝用救生圈救起所有人,但因为他独有的幸运,反而遭到几个同行者的针对,把一切都怪到他的头上,还找到他常去吃饭的餐厅闹事。


    当时徐晋柏就在场,找陆今朝哭诉来着,结果碰到这么几个无赖,借着酒劲,难得强势一把,把他们骂得屁滚尿流。


    等找事的溜了,社畜先生还抱不平:“就是有太多这种不懂感恩的社会残渣,好人没有好报,让人寒心,整个社会环境才这么不干不净,像个大垃圾场一样,充满自大狂和蠢货的臭味!真是的,早知道是这种人,陆同学又何必救他们了呢!”


    “啊,还是会救哦?”好奇摇着酒杯的黑发青年却这么说,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徐晋柏激动的情绪一滞,茫然地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求救了?”黑发青年笑起来,眉眼弯弯的,“这种很好实现吧。”


    徐晋柏更不满了,嘀咕道:“陆同学就是心太好了,才会总碰到这种给你的光明坦途提高难度的家伙……”


    黑发青年眨眨眼,笑意更深一些。


    谢潭想,眼前这个人,被拯救过的人背刺、诬陷,仍然能坚定不移继续对有需要的人施以援手,按照网络的说法,是“内核超稳”的那类人,在故事里……就像论坛说的,是天生的主角,是英雄角色。


    但就是这样的人,如今在他的面前,无措成了小孩子,手不知道放在哪,眼睛也眨个不停,脑子似乎在高速旋转。


    是他说的话太过了吧。


    可那个吻不过吗?


    打住,谢潭……不要再想了。


    他心底细细密密的肿胀,像底下用火烧着,水开了一点,铺了一层小泡泡,不断破裂、聚合、破裂……他现在应该关火了。


    太炙热的,果然不适合他,毕竟连已经冰冷的,都会从他的手中流走。


    谢潭神情平淡地说:“只是个玩……”


    “这太不正式了。”陆今朝突然抬头,焦虑又懊悔地说,“没有这样表白的……既没有鲜花气球,也没有特别的惊喜准备,连像样的餐厅都没有,我只熬个羹,做了两个清淡的菜……我甚至只是自说自话,都没有郑重地问你‘阿潭,你愿意当我的男朋友吗’……唔。”


    谢潭突然抓住陆今朝的衣领,微微起身,吻住了他的唇。


    陆今朝这回是彻底愣住了,琥珀色的眼睛睁得特别大。


    谢潭特意也没有闭上眼睛,他本来还心慌得很,一看陆今朝更慌,居然奇异地平静了……还有一点小得意。


    “我答应了。”谢潭慢慢松开了他,嘴角轻轻一勾,“男朋友。”


    他心里的那把火到底是烧起来了,沸腾地冒着泡,噼里啪啦,叫嚣着让他做些什么。


    他知道这也许不是一个好的回答,也许马上他就会后悔,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一个坏结局。


    但这的确是他此时此刻……最遵循内心的答案。


    是他想抓住的。


    他们分开一点距离,这次也只是简单的相贴,陆今朝那是克制,谢潭是他也只敢这样了。


    他们望着对方的眼睛,潭水浅溢,琥珀化金,交融在一起。


    陆今朝扶上谢潭的后颈,再次吻住他。


    这次不再是浅尝辄止。


    第109章 阴桃花(39)


    谢潭最后是滑进被子里的, 他罩起被子,怎么也不肯出来了。


    陆今朝抿了一下唇,像还在回味一样, 他俯下身,隔着被子, 在谢潭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我去盛饭。”


    卧室门关上, 被子里仍然一动不动,又过一会, 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才握住边沿, 拉下一点,谢潭的脸一直闷在被里, 红色完全没降下来, 反而更像蒸煮的虾。


    他望着天花板出神, 最后这个吻……太激烈,也太绵长了。


    他耳边似乎还有啧啧的水声, 被吻懵了的迷迷糊糊间, 那家伙还……还一路吻到他的脖子,亲咬、□□起来。


    ……打住。


    “……”


    啊啊啊。谢潭再次蒙上被子, 无力地滚了半圈。


    估计着某人开始每次餐前的精致摆盘活动,谢潭才慢吞吞地坐起身, 扒拉下被子, 摸了摸额头。


    啊……已经降下来了?


    说起来,从刚才开始, 头就没有那么晕了, 还有些混乱的信息素像被捋顺了,慢慢退潮,还有一点轻松感。


    他知道AO间的亲密活动……尤其是□□交换, 可以缓解双方易感期和发情期带来的难受,但陆今朝又不是alpha。


    某人要是真有信息素,肯定也是生来就有信息素的顶A配置……嗯,大概就是其他omega意淫的那种“O全腿软、A全跪下的顶级压制”?


    那样的话,不说他们多次的近距离接触,光是住在隔壁,哪一次出门或回家碰到了,他说不定就被这家伙的味道挑到信息素失控了,还能等到他们正式亲嘴?


    所以是抑制剂终于慢慢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并且……即便不是alpha,和喜欢的人亲密接触,也舒缓了他的身心状况吧。


    虽然是天生具备信息素的omega,但对这方面也一知半解的谢潭如此想。


    等他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出门,陆今朝已经坐在餐桌另一面等他,胳膊支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脸,傻傻地笑,周围似乎洋溢着幸福的小花:“阿潭~”


    “来了。”


    谢潭饭后歇了一会,又喝了小半碗热好的银耳羹,查看起手机。


    听陆今朝说,他昏迷的时候,大小姐已经收拾好东西回家了,所以在聊天软件上给他留了言,感谢他们这一段时间的收留和照顾,并约好请他们吃饭,而他们群里也说好休息一段时间,再团建聚餐。


    然后就是信箱里银行发的到账信息,是大小姐爽快的委托费……双倍的。


    谢潭看着那一串零,沉默片刻,双手合住手机拜了拜。


    这哪里是大小姐。


    这是财神。


    “真的要走吗……”701门口,陆今朝恋恋不舍地拽住谢潭的衣角,撒娇地晃着。


    谢潭无奈地拍他手背一下:“只是回个家,我就住你对门。”


    他没怎么收拾陆今朝家里自己的东西,因为某个人一直在捣乱,最后只拿了几件要用的。


    “很近吗?对门有那——么远,”陆今朝张开双臂比划,撇着嘴说,“而且真的很近的话,那更应该住一起了,因为住在哪边都一样……”


    谢潭主动上前,抱住了还敞开双臂的某人,成功让陆今朝噤声。


    陆今朝就深深地抱下去,黏黏糊糊地抱着谢潭晃,突然感受到谢潭在他卫衣的帽子里放了什么东西,清脆地响了一声。


    “阿潭放了什么?”


    “秘密,回去自己看。”


    “告诉我嘛——”


    “……是想见我就可以实现的魔法。”


    谢潭说完哄人的话,自己的耳朵先红了,用力揉揉陆今朝的脑袋,推着还想腻歪的某人回自己的房子:“好了,你也快去休息。”


    “好吧。”陆今朝正经了点,轻声说,“晚安……要梦见我哦?”


    “知道了……还不关门?”


    “你先进,我要监督你没有乱跑。”


    “……”谢潭回到自己的房子,把门关到只剩能看到人脸的缝隙,看向对门,陆今朝笑着比了一个“ok”,两人同时关上了自己的门。


    陆今朝这才够出帽子里的东西,摊开一看,是谢潭家的备用钥匙,他的笑立刻甜滋滋起来。


    果然是好用的魔法。


    可恶……现在就想用了。


    而另一边,睡了一个大觉的系统猫猫溜溜哒哒到沙发上,优雅地给自己舔毛,这次不用在特定的夜色下看,它明显褪色了。


    其实在最后的墓室逃亡里,猫猫就醒了,但是当时谢潭不清醒,所以只记得隐约瞥到了它。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多亏了你兢兢业业的工作,太厉害了宿主宝宝,喵!”


    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主动做的谢潭问:“漫画更新了?”


    “是的喵~”


    谢潭点点头,拿着东西准备回自己的次卧,路过开着门的主卧时,停下了脚步。


    大小姐礼貌满分,这间屋子她住前什么样,离开后还是什么样子,几乎没动原有的任何东西,就连枕头被子的摆放也一样。


    他看了一会,不知怎么,走了进去。


    谢潭不怎么喜欢开灯,即便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早上也爱拉着窗帘,晚上更是关灯玩手机,黑暗能缩小空间,越狭窄,越空荡,对他越安全。


    但住在陆今朝家的时候,就被好邻居先生制裁了,陆今朝每次都要看着他晚上开小夜灯,否则就蹲在卧室门口,睁着大眼睛幽怨地看着他……疑似卖萌。


    所以回来时,陆今朝也把小夜灯强行塞进他的轻装小行李里了。


    等谢潭回过神,他已经熟练地插好小夜灯、打开,他沉默一会,若无其事地把书放在床上,坐在床边,打开了漫画app。


    接上次的更新,下一话开头,使用蒙太奇手法,用不符合恐怖故事的梦幻色调,画了许多谢潭与小六相处的片段,陪着吃饭、守着睡觉、扎头发、玩小游戏,还有最多的讲故事,在屋里讲,在去密室的路上讲,在烟雾镜前讲,看着只觉得温馨。


    但这让谢潭想起前两话里,他在变幻色彩的小夜灯旁的特写,在恐怖的故事里,越是这样,越是诡异。


    尤其是烟雾镜出现的时候。


    其他部分都会用梦幻色彩装饰,包括黑山羊聚集地里逼仄阴暗的一条条走廊,包括讨人厌的看管者和他的下属们,唯独烟雾镜不受影响,只要出现,色调就是一直以来的阴森黑色。


    于是它的时而出现,就挑逗着读者的神经,让他们在要陷入这塑造的美梦中时,突然警觉,意识到真实的模样,更衬托这些片段像绚丽而易碎的泡沫。


    而事实也如此,在小六畅聊过发卡的事,谢潭调侃自己这只“猫妖”可没有尾巴的时候,看管者的随从来了,通知小六前往密室。


    这次不用到烟雾镜前,小六的房门一打开,露出外面漆黑的走廊,让读者熟悉的恐怖暗色调就回来了。


    像泡沫突然“啵”地一声破了。


    【又来梦核感了,刀神上哪进修了,怎么能画出这么温馨又这么诡异的感觉……】


    【因为一切都是一场梦,醒来还是很感动】


    【不要醒啊哇呜呜,让我们母子俩多待一会吧,两个小苦瓜】


    【长大的猫崽和猫妈妈崽时期贴贴……这太萌了,就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吗……】


    【不能啊,妈咪想出去】


    【所以阿潭来就是为了救妈咪出去的吧!】


    然后论坛读者就见识了“出去”这件事有多难,女孩无头的尸体横抛在少年面前,他如空气般,没能碰到她,缓缓抬头间,整面墙壁都是被油灯光亮拉长的猫妖影子,猫尾巴卷着一颗头,皮套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所以散着头发。


    尾巴耀武扬威地甩,女孩头颅上的半长发被迫跟着晃,构图上,那影子仿佛就在谢潭的眼前,而他只能跌倒在地,无能为力地看着。


    他此刻的神情连油灯都没能照亮,比猫妖的影子还模糊、暗色浓稠。


    他慢慢地攥紧了双手,青筋暴起,骨头像随时能捅破他细嫩的手。


    然而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又是一组蒙太奇镜头,像为了与前面对应一样,分格数都一致,但画面风格与色调回归了《奇谭》最经典的阴暗血腥,展示了小六一次次的死亡,和谢潭一次次无能为力的阻挡。


    讽刺的是,关键时刻,谢潭碰不到小六,小六的血却能溅到他的脸上。


    漫画里的少年面无表情,脸上血迹未干,慢慢滑落。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徒劳地抓握一下,就不动了,凝固了一般。


    【woc妈咪!!!!】


    【妈咪——】


    【老天啊我的妈咪怎么一直在死!!!】


    【黑山羊我恨你呜呜呜[拳头][拳头]】


    【啊啊啊啊啊我不要这种call back!!这就是从天堂堕入地狱吗!!!刀神你个冷酷无情的人,我不会原谅你的!】


    【别这样,我一直在哭呜呜呜】


    【这不是真的吧,不可能一直死啊】


    【肯定不是,每次都是越狱,但合作的人都不一样,还有重复的出逃计划】


    【妈咪和阿潭出门一会就起雾了吧?密闭空间为什么还有那么浓的雾进来,所以是和地下墓室一样的雾,可以让人看到幻觉!这是幻觉!】


    【所以这些就是阿潭会看到的幻觉吧,怪不得阿潭碰不到妈咪了】


    【姐妹们,不对啊,你们忘记云松大师和瑞瑞的幻觉了吗,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最初的这对姐妹,妹妹苏芝就是幺婆婆吧?她的确有哥哥姐姐,地下墓室里幺婆婆就是叫着哥哥姐姐,说明她看到的幻觉也是某个回忆……】


    【我滴个神……难道这些都是发生过的事?】


    【所以这些都是阿潭的记忆?!】


    【我有点迷糊了】


    【看我放大镜,当时在地下墓室,狼爹没有看到阿潭的记忆,但阿潭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动作,他的手下意识抓握了一下![图片]】


    【我去,所以当时看到的幻觉就是这些吧,是妈咪的死亡啊啊啊】


    【在感受妈妈的生命一次次从手中流走吗呜呜呜,这也太虐了,宝宝qaq】


    【妈咪第一次死,我:猝不及防,心脏骤停


    n次死,我:麻了(哭成狗)】


    【但阿潭明明知道是幻觉,还是一遍又一遍试图抓住妈咪……我不行了,能不能善待我们大猫小猫,跟你们这群虐猫的拼了】


    【阿潭这个表情……啊啊啊我不敢看了,不要这样啊呜呜呜】


    漫画里,谢潭重新提起灯,明明沉默着,却像忍无可忍,冷漠地走去烟雾镜所在的方向。


    他周围的黑雾不断变幻,是一个又一个新的幻觉,越靠近烟雾镜,有关烟雾镜在画面内的幻觉就越多,到后面,那面镜子就定在谢潭的视野前方,纹丝不动了,只有他与镜子的周围一直在变幻。


    镜子还是那样,高大、漆黑、阴森、诡谲。


    不管是现实还是幻觉,陷阱似的梦幻相处,还是血腥不断的逃亡,它都如此竖立着,嘲弄着映照的一切。


    唯有这面镜子是不变的。


    第110章 阴桃花(40)


    烟雾镜, 力量的源头,全知全能。


    倘若真的有神,必定在它其中。


    于是通往它的这条路上, 无数人向它许愿。


    正在观看漫画的谢潭意识到,恐怕在他看到小六被猫妖所杀, 也就是第一个幻觉的时候, 他的精神就逐渐走向混乱了。


    因为漫画里,在他周围呈现的更多幻觉里, 有些他只有寥寥的印象。


    还是对最后一批祭品, 他的印象更深,因为和小六紧密相关。


    无数的画面里满载着信息, 积压着情绪, 还在时时变幻, 高负荷下,他的信息素走向失控是迟早的事, 倒不如说坚持到和小六一起离开黑山羊才发作, 已经是眷顾他了。


    通往烟雾镜的路上,最先许愿的, 正是当时黑山羊的家主。


    他虔诚地跪拜在镜子前,说着崇敬的咒语, 最后道:“神呐, 保佑我,保佑我的家族, 不死不灭, 永远屹……”立于山巅。


    他没说完,正赶上烟雾镜的力量暴动,顾不上未完成的愿望, 也畏惧是自己的贪心触怒神明,半路撤走了。


    暴动的黑烟荡开,冲掉这一次的幻觉,再变幻成一些利用职位方便趁机到镜前的家伙,就有小六的那个看管者。


    他五体投地,说了满腹的贪心妄想,把自己说不好意思了,怕镜中的神明瞧不上他,身上的符箓又收到门外下属的暗号,说家主出行,他一下子就心虚了,信誓旦旦补上最后一句:“当然,一切都没有家族重要,能为家族奉献自我,是我毕生所愿,只要家族的愿望达成,我的这些小愿望又算什么呢?”


    烟雾镜无知无觉,沉默以对,什么都没回答,也没能实现他的愿望,所以之后这位看管者就变了嘴脸,认定镜子里无神,颇为不屑一顾,对最后这一批祭品也最瞧不上。


    再就是其他祭品的愿望,谢潭目不斜视,穿过这些人的贪念、欲望、无助与渴求,就如同穿过真正的雾一般,只沾一点潮湿。


    这一路上,烟雾镜是恒定的终点,仿佛它就在密室里,俯照一切发生过、正在发生、将要发生的,包括跋涉千里、一步步走向它的谢潭。


    【这是烟雾镜吗,这是许愿机】


    【向烟雾镜许愿这件事就很诡异,这是什么脑回路,请再次重温烟雾镜大人的诸多花名好吗,你是在向黑夜之神·嘲弄者·奴役我们这一群者·与各方为敌者许愿吗?听起来更像找死。】


    【确实很不妙的样子,让我想到向恶魔许愿,会实现但必被曲解】


    【想多了吧,镜子不是空的嘛,神不存在啊,上次的黑点果然只是烟正好飘到那里了吧】


    【家主上来就做梦啊】


    【六姐这个看管者我都懒得喷,你是许愿还是报菜名,这个神干脆给你当好了】


    【我有疑问,之前那些幻觉和小六有关,还能说是阿潭的记忆,难道其他的愿望也是阿潭的记忆,他怎么知道的?】


    【我也想问,其他人不可能一点防备都没有吧,而且阿潭和他们都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他更像用了什么禁术只为了来看妈咪一眼谁懂】


    【其实六姐死的那些幻觉,可能也不是阿潭的记忆,因为六姐看他的视角降低了,不像在看阿潭】


    【对,虽然配合一样默契,还在生死逃亡的紧急情况里,但总觉得相处模式和前面有微妙的差别】


    【本来也不该是阿潭的记忆,阿潭是穿到过去的,妈咪还这么小,等他出生还要四十年左右吧,怎么有这些记忆,而且这些记忆也不可能同时存在吧】


    【所以是阿潭借了谁的视角看?】


    【有重叠的计划、一次次死亡,之前那些幻觉更像一个个“平行世界”,或者说其他废弃的“世界线”,借谁的视角也不合理啊……】


    【等等,阿潭是观测啊!!六姐还是曾经的观测之眼】


    【OMG观测原来是这么用的?】


    【我天,如果暴风天系列和梦系列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世界一次次重启?走向灭亡的世界线会被废弃?】


    【所以阿潭是锁定了所有世界线里某一个人的视角,以此观测到妈咪不同世界线的经历?】


    【为什么不直接观测妈咪本身?】


    【因为妈咪也是观测?就像医者不能自医,卧槽……】


    【不对吧,阿潭最后看到祭品们的愿望,这些祭品就是后来的观测吧】


    【那是因为妈咪是更高一层的观测之眼?压制阿潭】


    【反了吧……有没有可能,阿潭不是普通的观测?】


    【我去??】


    【对!阿潭不在这批祭品里啊,这是多少年前的项目了】


    【观测十二叫狼爹“叔”的话,也不是那一批里的,和现在的家主一样,可能是替补观测死亡空缺的新观测,很多观测计划都废弃了吧】


    【还有一点很奇怪,最初的母子温馨时刻,烟雾镜的色调都不变,好像不管哪条世界线、哪个时间点、在哪里,它都是唯一的它,给我的感觉就是烟雾镜无视了世界重启与时间本身】


    【也就是说,不同世界线在它眼里是并列发生的,像多台同时播放的电视,而上一秒和下一秒对它来说是同一秒,它的意识与时间轴等长,过去、现在、未来都没有区别?】


    【……我去,那岂不是说,烟雾镜可以看到任意世界线和任意时间,这不就是阿潭现在的pro max版?】


    【应该是完全版,所谓的“观测之眼”,难道就是烟雾镜神能的一部分??】


    【所以阿潭直奔烟雾镜而去,不仅是想快点结束妈咪的死亡大放送,他其实在“对焦”?


    之前的幻觉更多是雾的作用,抓住了阿潭内心的弱点,让阿潭连接到了谁的视角,我猜也是同批的某一个祭品。


    而后面,是阿潭通过唯一的烟雾镜作为定点,来寻找他想看到的世界线,收集某些情报?】


    【这么形容,感觉种种世界线是在烟雾镜周围展开的万花筒】


    【阿潭绝对不是普通的观测,包括他谋划的这个仪式就是穿越时间的】


    【阿潭也是观测之眼??】


    【沉睡的魔咒篇里,预言指向观测之眼出动,大家后来猜测,是白章鱼家主用妈咪遗物当障眼法,藏住了自己……但如果阿潭也是观测之眼,究竟谁给谁当了障眼法?】


    【我去,而且同为观测之眼,互相应该无法直接观测,阿潭是借了某个特殊的人的视角,才能看到妈咪的其他世界线,所以白章鱼家主无法观测到另一个观测之眼,又以为一切在自己的谋算里,更难以发觉阿潭的存在了】


    【小阿潭完全就是幕后的棋手,操纵一切,恐怖如斯……脑子能不能借我用用……】


    【而且虽然用了蒙太奇手法,与妈咪的相处只有一些片段,但就那几句下的故事,我觉得好耳熟……这真的不是之前系列里出现的故事吗!】


    【最爱刀神末日题材的来了,这绝对是暴风天系列里的故事,我猜一个日食篇!】


    【我以为是彩蛋来着,原来是伏笔吗,刀神你这家伙!!!】


    【所以暴风天系列和梦系列都是废弃世界线真实发生过的事吧,阿潭观测到了,还当故事讲给妈咪听】


    【阿潭那个表情还挺好玩的,像搜肠刮肚,那点童话故事存货都抖落空了,又不想六姐失望,干脆把毁灭过的世界线当故事讲,就这个宠妈咪,我笑死了】


    【那阿潭讲爱丽丝也有深意吧,重点画出来的故事就是爱丽丝和疑似暴风天系列的那个故事】


    【我也觉得!谁还记得出门的时候,阿潭提到“接下来是假乌龟的故事”】


    【不会在暗示教主吧啊啊啊】


    漫画里,等到谢潭真的走到密室,女孩就跪在镜子前,这次不再是幻觉了。


    她渴望自由的愿望让谢潭停下脚步。


    神明默不作声,根本不存在。


    其他人都退场了,那些随从都懒得看着她,不想浪费时间。


    女孩也知道,不如说她是最知道的人——神不存在,因为她“看”得见,镜子里是空的。


    但她仍然虔诚而真诚地祈祷,像碰巧遇到窗外的流星雨,于是短暂地,放任自己的梦。


    唯独谢潭,神色晦暗,复杂地望着女孩,像早已知道某种结果,所以安静等待着什么,却还是忍不住呢喃:“外面的世界可能没你想的那么好……”


    像不忍看到她失望的神情。


    可下一秒,明明此时的小六被雾阻挡,没有注意到他,却意外地回答上了他的话,她说……她说“哪怕看一眼末日的风暴呢”。


    谢潭就安静了,所有复杂都瓦解、下落,化作一种“啊,这就是她”的放松与接受。


    于是,构图里,谢潭望着小六,小六望着烟雾镜,三点一线,从外向内延伸,在这条线的终点上,烟雾镜中突然凝出一个黑点。


    最不可能的奇迹诞生了。


    “好呀,我听到了。”


    “都实现了。”


    无常的神笑道。


    被那一点黑完全吞噬的镜子注视着眼前的女孩……或者更远的,包括她身后的少年。


    还是三点一线,但方向调换,谢潭变成了这条线上的终点,黑烟漫去,也带远镜中神的询问。


    “你要向我许愿死亡吗?”祂问。


    这话看似在问小六。


    但先是谢潭的眼睫轻轻一颤,抬起眼睛。


    他知道……神在问他。


    而论坛上,一众惊叹“小六是黑山羊”和“这就是无常”的时候,敏锐的部分漫画读者发现了盲点。


    【等,刚才这个镜子神调戏我们阿潭了吧!黑烟搂腰了,黑烟不就是祂的手!】


    【未必是手[黄心]】


    【说的话也耐人寻味,问阿潭在想谁……我怎么闻到一股子醋味】


    【陆陆不就是烟雾镜的意识吗,所以这个又是谁,另一半“恶”?】


    【那岂不是天使狗狗的对立面——恶魔狗狗!】


    【镜子神:礼貌吗你】


    【所以邪恶面在醋什么……完蛋了我已经在脑补一体双魂争风吃醋天使恶魔夹心……】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这就是陆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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