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安乐 你见过温水煮青蛙吗?
两人相对而立半晌, 谢停眯着眼睛咬牙切齿,而钟昭只是姿态平静地回望过去,通身却没有一处不显出寸步不让的气势来。
正在局面焦灼之际, 又有一名侍卫满头大汗地冲进来汇告道:“启禀殿下, 徐指挥使手拿密诏, 一路直奔这里而来,我们的人想劝他先去梳洗,他却说……”
剩下的话,侍卫看了一眼谢停的面色,嗫嚅着没敢重复出来。
这个时候丘秀成刚从后门离开不久, 估计还没能从府里的院墙翻出去, 谢停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怒道:“说什么?!”
那侍卫闭了闭眼睛,一副豁出去的表情, 将头磕在地上:“徐指挥使说,他有要事向殿下传达, 必须让您现在就携府上众人接旨,否则便是抗旨不尊,形同谋逆。”
“好一个拿着鸡毛当令箭。”一如丘秀成所言, 现在还远远没有到动手的好时机, 谢停被活生生地气笑了, 但笑过后, 谢停还是转头看向钟昭道,“说你的条件。”
“宁王殿下是痛快人。”这时候谈到条件两字, 无外乎就是问他,要怎样才能帮自己隐瞒今天发生的一切,伪装出一副和平的假象。钟昭直言:“我要见到唐筝鸣。”
闻言, 谢停眼中迅速划过一抹警惕,但思忖半晌之后,又演变成了有恃无恐:“既然钟大人如此希望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活着,又怎么敢直接告诉我?”
顿了顿,他又笑了下道:“人在我手里,你难道不怕我反过来用唐筝鸣的命要挟你,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就不放过他吗?”
“虽然汾州与京城相隔遥遥,但现在的端王毕竟是您的亲侄子,想必您应该很清楚他差点娶黎小姐为妻,又纳曾柔公主进府的事吧。”钟昭扯唇一笑,并不直接回答,“而且我相信宁王殿下也很清楚,他最后是怎么破解这一局的。”
“我兄长对你难道不够信重,你居然还敢跟我提这件事?”谢停火从心头起,倏尔从旁边侍卫的剑鞘抽出一把剑,对着钟昭道,“他想让谢时泽娶你妹妹,那是看得起你家,你竟在那种时装病,活生生看着江望渡对父皇进言……”
事情发展到这里,一切已经无比明朗,丘秀成早于暗中和谢停达成交易,让平阳军离开原驻地,伪装成平民进入汾州,暂时在此盘桓,时刻等待上面的命令。
他们前几天在茶摊遇见的那些武卒,背后的主子正是丘秀成。
再联想一下两年以前,钟昭和孙复一道将冠竹被押解入京,沿途明明遇到了不止一次暗杀,今日冠星话里话外,却都表明自己并不知道冠竹已经身亡,又或者说至少在周围那些监视他的人眼里,他不该知道这个弟弟被处死的事情,不难猜测恐怕至少在两年之前,丘秀成就已经和谢停有了来往。
钟昭无视肩头那把沉甸甸的剑,直视着谢停道:“天家赐婚,自没有我等臣子说不的权利,但一个苟延残喘,即将不久于人世的亲王,也配算计我的家人?”
“我进来这么长时间都没见到唐筝鸣,那就索性先不提他,但苏流左现在连家书都不给苏流右写,显然已经足够证实汾州已经全盘在你的掌控之下,等闲连一封信都寄不出去;所以也就是说,他们先前写的那些,你多半也亲眼看过,或是由其他人阅后转述的。”
“既然如此,唐筝鸣对阿兰怀的是什么样的心思,我不说殿下应该也很清楚,眼下徐指挥使马上就要闯进来,你拿这样一个人的姓命要挟我,能有什么效果?”
尽管谢停早跟谢淮产生嫌隙,但在刺激谢停的时候提起他,依然有着巨大的效用,钟昭看着谢停因愤恨而发抖的手腕,不仅不闪不躲,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
没有一丝污渍、洁净得宛如镜面的剑身倒映出他冷峻的脸,钟昭微抬起头,面上逐渐浮现出一抹令谢停心生疑窦的倨傲:“关于今后妹夫的人选,我连谢时泽都看不上,难道会因为这个保唐筝鸣?”
谢停用力咬牙,用近乎于看陌生人的目光注视钟昭良久,握着剑的手似乎都跟着松了一下,最后又下次握紧,厉声反问:“既然你不怕我杀了他,又为何要见他?”
“因为他是我派出来的,我自然想在能控制的范围内,给唐策一个交代,但如果殿下执意不允,你也可以试一下,我会不会在什么都没得到的前提下,听你指派对徐指挥使撒谎。”府门口那些人拦不住徐文钥,他们在这间屋内已能听见争执的声音,钟昭落下最后一句,“当然,我依旧是那句话,您还能选择杀了我,请殿下裁断吧。”
钟昭话说得很好听,实际却根本没给谢停走另一条路的机会,他最终气不过地一把剑将掷到地上,压着怒气道:“明天中午,我会让人把唐筝鸣送到你那里。”
“我信不过殿下。”谢停不是什么言出必行的正人君子,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说一套做一套的事情,钟昭很快便进一步提出了要求,“接旨过后,我要立刻见到他。”
“他现在在汾州的监牢里,你让我怎么立刻把人提来?”他方才一气之下将剑扔在了脚下,其他侍卫都跪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唯独苏流左还算镇静,俯身将之捡起,可是还没有彻底直起身来,就被谢停迁怒地一脚踹在了腰上。
钟昭对谢停气急败坏的反问置若罔闻,看到苏流左踉跄了几下才站稳的一幕倒是皱起眉,视线在两人身上扫过,但也没说什么。
“行行行,今晚行了吧!”谢停见他是真的没有松口的意思,只好深吸一口气道,“接完旨后,老老实实陪本王重新用膳演完这出戏,唐筝鸣自会安然无恙。”
——
当夜,唐筝鸣被苏流左亲自送去钟昭隔壁,跟浑身伤痕无数的冠星关在一起,钟昭方才在席间跟徐文钥暗示了一下,让对方带来的锦衣卫都围在附近,断然不会出现谢停的人在这里偷听的事情。
钟昭此次从京城出发京城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唐筝鸣就算还活着,也必然身负重伤的准备,因此还专门带了一个简易的药箱。
在苏流左将人放在地上时,他便快速打开包袱,熟练地对对方身上伤口进行清创和包扎,重新回到他身边的乔梵则在旁协助。
这间屋子久无人居住,又因蜡烛不多格外阴冷,而徐文钥不在,钟昭就是这里非常绝对的地位最高的人,他专心料理尚还在晕厥中的唐筝鸣的伤,根本没人敢在这么压抑的环境下主动开口讲话。
谢停此刻正在前厅忙着应付难缠的徐文钥,没有心思放在别处,苏流左刚一进来,大门就被孙文州从外面牢牢锁上,别说是活人,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略带苦味的药味萦绕在鼻间,苏流左看了一眼靠在乔梵肩上昏睡的唐筝鸣,慢吞吞走到冠星身边,给人擦了擦面上的血。
“让他打起精神,别死了。”唐筝鸣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看上去已经有了些日子,但完全没有人医治,全靠年轻顽强地自愈着,骨头乱七八糟地接在一起,处理起来异常麻烦,钟昭连头都没抬,声音也透着一股冷漠,话却是对着苏流左说的,“今天清平街发生的事,宁王事先确实不知情,恐怕急着想要让我进府的人也不是他,而是设下此局的你们二人吧。”
听到这样一句话,苏流左低下头苦笑一声,伤势同样不轻的冠星倒是拍拍毫无知觉的左臂,语调上扬地对身边人道,“不愧是你盼了如此久的官爷,这眼力就是好,不枉我替你挨了一顿打。”
苏流左对此没有发表看法,只轻轻地按了一下他肋下还没完全愈合的刀伤,冠星当即嘶了一口气,疼得一头栽倒在地上打滚。
而滚到一半,他余光看到钟昭正用木板固定唐筝鸣重接的骨头,忍不住道:“这位大人,等下筝鸣完事以后,能给我也治治吗?”
佟虎还记得白日里的仇,顿时哼道:“凭你也配?若非大人不忍见百姓蒙难,今天街上不知要死多少人,到时你,还有你——”
话到此处,他指了指冠星,又指向苏流左:“你们都是罪人,按律统统逃不了一个绞刑。”
苏流左从始至终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即使佟虎已经指他鼻子骂,也没说一句话,倒是冠星哎呀一声,无所谓地撇嘴道:“兄弟这番话就说错了,不是若钟大人没现身,我们会是罪人,就算他出来了,我们也是罪人啊。”
佟虎被他脸上明晃晃的笑意刺得愣了一下,冷不丁又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在原地卡壳了好一会儿,才重整旗鼓准备开口。
可这个时候,钟昭已经将唐筝鸣能看得见的外伤尽数处理完,提着药箱走到冠星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堵上了佟虎的嘴。
冠星刚才打趣的时候还是一副混不吝的表情,被微微敛眸打量了一会儿,脸色却一点点灰败下来,偏过头道:“治不治给一句痛快话,这么盯着我是什么意思?”
“可以治。”钟昭张口就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顿下/身以后,却没有立刻伸手去撕他黏在伤口处的衣服,兀自问道,“只是你既然清楚自己身犯何罪,为什么还要跟苏流左一起弄这么个套钓我出来,而不是死心塌地跟着宁王?”
说着,钟昭望向他的眼神无端锐利起来,无不嘲讽地道,“这样一来,若宁王如愿登上皇位,你们虽不能上朝堂领从龙之功,但也必定深受重用,生死成败赌一把算完,何必给宁王拆台,机关算尽地向我投诚,走一条必死之路?”
佟虎没听懂,不由疑惑道:“什么投诚,大人您在说什么?”
乔梵正在不远处用多余的衣物给唐筝鸣铺床,严肃地接话道:“清平街事发时,我正奉钟大人之命在边上观察,等你们走了,立刻就想往外传递消息。不过我留了个心眼,跟着放飞的鸽子过去,发现他们还没等出城就被射死了。”
“不错,不过那会儿还好些,至少城门口尚且正常容人来往。”边上一个穿着飞鱼服的青年点头,“在我们跟着指挥使入城后,那里眼见着就多了几队士兵把守,甚至没太避着我们,不许出也不许进。”
眼下丘秀成手下的前锋军已经埋伏在汾州内部,只要再过上一段日子,平阳军大举入内,谢停就可以直接带着他们向京城进发。
很可笑,前世谢停府里的死士从未大批量折损过,他却闷头做了一辈子鹌鹑,今生他羽翼折尽,被贬到此处,反而生了谋逆之心。
钟昭思绪回笼,看向冠星:“他们说归他们说,我在问你话。”
“大人,您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猜出来了吧。”冠星艰难地直起身,靠在一根满是灰尘的柱子上,低笑着道,“他派我弟弟去送死,我恨他难道不顺理成章吗?”
“不止。”钟昭唰一下撕掉他手臂处粘连着的布料,随即嗤笑,“如果仅是这样,苏流左没必要跟你合谋,他是端王亲随,宁王先天就会信他三分,一个心智不全武功高强的死士,走不到这样的人心里,他凭什么放着宁王不巴结,转而跟你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不管苏流左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以汾州百姓的命当由头,引钟昭上钩是事实,钟昭想着那块砸在孙文州下属头上的石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苏大哥这个称呼。
冠星的武功远远不敌他胞弟,在对面这人略显粗糙的包扎手法下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这话,您怎么不跟苏流左说?”
钟昭沉默着没回答,房里一时间又只剩下了众人的喘息声。
不过冠星的伤没唐筝鸣难处置,他没摆弄多久就宣布结束,再也不能避而不答,转头看了过去。
苏流左此时已经跪下,面容上面是一片绝望过后的安宁,他安静半晌,忽然有些没头没脑地问:“大人见过温水煮青蛙吗?”
钟昭没什么表情,稍带漠然地回答:“此乃典故,我当然听过。”
“那就是没见过。”苏流左摇了摇头,“可是我见过,早年没钱买吃的,我跟小右当过乞丐、小偷,更是经常去京郊的山上挖菜,捉些小动物来吃,其中就有青蛙。”
“这东西肉不太多,即使熟了也填不饱两个男孩子的肚子,小右心急,每次等不到水开就要把它下锅煮,然后在旁边眼巴巴地看;大人应该也能想象到,当里面还是凉水的时候,青蛙未见得马上跳出来,可能还觉得很舒服,而等到它反应过来时,早就逃不掉了。”
苏流左扬起头平和道:“属下刚到汾州时,宁王对我们这批人都很好,几乎从未红过脸,要知道端王殿下那样宽和的性情,手下人办砸差事也要挨几鞭子,但宁王不但没有这样过,还主动给我们在城内置办产业,甚至帮忙娶妻。”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没有小右那么单纯,也没有他那么坚定的心志,端王殿下重病难愈,就专心辅佐小主子,在汾州受到宁王这般倚重,我起初是很开心的。”
这是谢停一贯会使的施恩手段,上辈子这人就是类似的套路,唐筝鸣走前钟昭还叮嘱过他,唐筝鸣是苏流右的徒弟,面对这个师父的兄长,肯定也不会藏私。
但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抗拒又是另一回事,苏流左是孤儿,从小便没有长辈护持,被这种攻势打动也不难理解。
“你在汾州娶妻生子了?”钟昭心情复杂,继续问道,“那又为什么打定主意背叛?”
“因为他不喜欢宁王府里那些跟自己一样的人,想要找一个跟宁王没关系的姑娘,在外面安安心心地成家。”冠星看出苏流左不愿意讲述这段,凑过来道,“宁王答应了,说随便他去娶谁都行,自己可以不插手,唯独有一条——”
他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钟昭默了片刻,将那人的要求猜了出来道:“不能告诉苏流右。”
“正是如此。”正常人家的兄长成亲,哪有不让告诉弟弟的道理,苏流左嗯了一声,“其实这时候,筝鸣已经意识到不对了,他还想偷偷写信把这件事告诉您,是被我拦下的;我用我们间的情义逼他保密,也没让他改变主意,但那封信被我撕毁,他倒也没立刻再写一封,而是想私下劝我;然后——”
“然后就出了另一件事。”冠星在旁边摊了摊手,补充道,“我跟唐筝鸣年纪小,还没及冠,所以这桃花运我俩没走上;但自左哥也拜堂后,京城派来的人大都被宁王笼络住,汾州官员和守军也听命于他,这时候,他就不演了。”
钟昭深谙谢停的脾性,简直都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以往他虽也爱胡闹,引围观的百姓争抢,可提前说了严禁动兵器,且每次放进去的人都很有限,所以尽管你们也怀疑他居心不纯,是在借这种方式选私兵,暗中培植人手,但是也没觉得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冠星颔首,唏嘘着:“对啊,他是王爷嘛,何况大梁一向禁甲不禁兵,只要他没私下制作盔甲,养几个死士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一开始都是这么想的,直到唐筝鸣和左哥吵架的后几日,宁王又去玩了一次那个游戏,结果这回他说,只要能赢,用什么手段都可以,就算真的死在里面也无所谓,官府会出面给死难者家属相应抚恤。”
历朝历代,每城每池,不管国力如何强盛,百姓如何安居乐业,都永远会有添不饱肚子的人,谢停的这一刀堪称又稳又狠,稳稳地扎在了贫苦人家的要害上。
活到最后能捞一大笔,还能被堂堂王爷安排后半生;一旦死了也没关系,牺牲一个造福全家,抚恤金足够亲人安稳地活半辈子。
谢停第一回对大家这样说时,底下的人将信将疑,虽然也都在兜里放置了兵刃,但没有多少人敢用,最后只死了两三个人。
可是到了第二回的时候,现成的例子摆在前面,丢掉性命的人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数字。
“筝鸣在宁王首次放话,说以后可以动刀的时候,就试图拉着我去劝他停手,但那个时候我以为宁王尚有良知,不会……”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情,苏流左至今提起,还是忍不住抬手捂住脸,嗓音完全哑了下去,“而且我夫人已经过门,我还想继续往上走,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跟宁王对着干?”
“所以你眼睁睁地看着唐筝鸣被锁拿下狱,受尽折磨,同时也眼睁睁地看着清平街被血洗了一次又一次,沦为穷苦者的地狱;而你洞房花烛,平步青云,接管了半城的防卫之责。”钟昭扯了扯唇问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可怜你?”
苏流左颓然放下双手:“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对不起。”
冠星在旁边看了半晌,听到这里不由咂摸着嘴道:“大人,我想替左哥申辩下,他其实在宁王第一次那么做,看到后果时就后悔了,只不过碍于嫂子被宁王接进府里控制着,没有办法;而且如果不是他,唐筝鸣也活不到现在。”
侧头看了一眼尽管还没醒来,但好歹没有性命之忧的唐筝鸣,钟昭胸中的激荡之情稍稍平复了一些,但也只有一些而已。
他顿了顿,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嫂子自尽了。”冠星悄悄观察着苏流左的神情,见他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有些感慨地总结道,“因为看不得他成为杀戮的帮凶,也看不得他回房后成宿成宿睡不着,更看不得自己成为那个牵制着他的累赘,就——”
“大人,我自知罪该万死,纵然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现在不是杀我的时候。”苏流左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往前膝行几步,“因为一次偶然,冠星得知了他弟弟的死讯,遂与我合作引您来此,就是想告诉您宁王种种罄竹难书的罪行,找机会将它们带出城去。”
现在汾州各处已被封锁起来,那些跟唐筝鸣一样不忿于谢停的行径、意欲往外传递消息的人尽数被杀,只有他因为苏流左绞尽脑汁的周旋幸免于难,算是个人证。
至于其他证据,被草草掩埋在乱坟岗的尸体,以及平白空了数百间的房舍赫然在列,到时一纸诉状递上去,由不得谢停不承认。
钟昭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地上站起来,缓缓地将现在最好的计划说出来:“丘秀成不会拖太久,很快就会率平阳军回到汾州;为了防止打草惊蛇,这些人不会大张旗鼓地兵临城下,必定会分成好几批,我们在他们第一波人赶到时,从大开的城门处溜出去,随即用最快的速度往反方向——京城逃。”
这话一落,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佟虎看看苏流左,又看了看神色坚定、俨然已经下定决心的钟昭,迟疑着道:“不眠不休地长途奔袭,我们倒是没问题,但您不是文官吗?好吧我知道您武功高,可爆发能力强的人不一定耐力强,这也不是一回事啊。”
“用不着担心我。”钟昭对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心中有数,因此随意地摆了摆手,更加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没有马匹怎么办?”
“大人只需蛰伏数日,和徐指挥使接上头,然后一道静候良机,马的事交给我。”苏流左拍拍腿上的灰尘,也站了起来,“夫人死后,宁王露出獠牙,再不复往日温和,但我也不是没白给他当了这么久脚蹬子,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他对钟昭低眉拱手行礼:“事已至此,属下斗胆直言,宁王并非能承继大统之人,小端王也不是;大人福泽深厚,前程远大,必不会陨落在汾州,若是将来……”
顿了顿,苏流左叹气道:“还求您想想办法,救我弟弟一命。”
“……这算什么?”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钟昭还没有吭声,倒是唐筝鸣虚弱地睁开眼睛,语带嘲弄地道,“苏流左,我师父多大的人了,在端王府中深受倚重,还用得着你在这里托孤?”
“我这里有,有一封血书。”他用没被吊起来的那只手挣脱乔梵的搀扶,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一封写着血红大字的白绢,上面印满了被谢停灭口的地方官、锦衣卫和其他一些人的手印,“若不是那个畜生用嫂子威胁你,你是糊涂了些没错,但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唐筝鸣和苏流左各自受命来到这里后,朝夕相处好几年,虽然恨对方不听劝告,走进了死胡同,但也看不下去苏流左这般心存死志,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念遗言。
他挣扎着要起身,但由于伤势实在太重,已经气虚到了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乔梵不知道是该按住他,还是该扶着他起来,登时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钟昭。
钟昭垂眸看了一遍那条白绢,转向苏流左道:“你对不起他。”
只这一句话,苏流左好不容易直起的脊背就再次弯了下来,整个人难堪痛苦到极致,钟昭道:“所以他不让你做逃兵,你就不能寻死;待机会来临那一天,你和我们一起走,届时是杀是剐自有律法裁决,你这种罪人不配做决定。”
苏流左闭上眼睛,泪水控制不住地蜿蜒而下,唐筝鸣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到底撑着乔梵起身挪过来,给了他胸口一拳。
“钟大人说得对。”
他作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你还欠我师父一个解释,为什么成亲都不告诉他?我警告你,别想着把我们送走,稀里糊涂地死在这里算完,你要做的事多着呢。”
苏流左听着这二人的话,双肩颤抖,止不住地哭,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钟昭没那么好的耐性,抬腿给了他一脚:“说话。”
“好。”苏流左猝不及防,被这一下弄的后退半步,随即他又双脚钉在原地,用力点头,“我去认罪、伏法,我……我答应你们。”——
作者有话说:那个其实我搜了一下,温水煮青蛙这个说法,起源于十九世纪美国科学家的一场实验,而且后续别人做的一些实验,还证明这个结论存在谬误,古代常说的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不过我左思右想,苏流左不是什么文化人,听他念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有点怪怪的。
而且因为我写的也是架空王朝嘛,所以此处就先当成我的私设,如果后面想到更好的形容再改。
啵啵啵啵啵[亲亲][亲亲][亲亲]
第162章 诀别 他们各自奔赴各自的战场。……
那日和苏流左商议好静待时机的计划后, 钟昭就找机会跟徐文钥密谈了一次,相约按捺住心性,先在府里住下, 与翘首以盼等待平阳军赶到的谢停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实则各怀心事地紧张周旋。
他们已经做好开城门那天拼尽全力, 强行从汾州冲出去的准备;谢停则在静候丘秀成领兵驰援,直接将他们这一行人按死在汾州,然后尽量再拖几天,等平阳军悉数赶到后,便直接向京城进发。
而这一等就是近半个月。
直到某日小雨, 苏流左披着雨蓑来到钟昭的门前, 表情端肃地对他说道:“一切已准备就绪,请两位大人和兄弟们随我来吧。”
“多谢。”徐文钥率先开口,拿手帕挡住脸, 在脑后系了个扣子,挡住那条辨识度极高的伤疤, 只余一双锐利的眼睛还露在外边,语速极快地问道,“我跟钟大人在汾州盘桓太久, 晋王殿下必定生疑, 宁王能放心一直在府里等?”
“他当然不放心。”苏流左摇了摇头, 如实回答道, “今日迎丘将军进城本是我的任务,宁王中途不放心, 非要自己去上面盯着。”
话到此处,他又看向钟昭:“不过这样也好,我原先想的是让心腹一路领着各位走, 宁王忽然来这么一出,倒是方便了我们。”
钟昭应了一声,跟众人一道有条不紊地换上对方所带来的衣服,假扮成汾州守军的模样,只不过在双手接过对面士兵递过来的剑时,他没来由地稍微迟疑了一下。
此时夜幕降临,天公作美,又下起了雨,使得他们离开的难度下降了不少,但谢停人虽然不在,留在府内看守他们的亲兵却很多,眼下都以安静警觉的姿态分散在府中各处,一旦发现视线范围内少了人,必定不可能善罢甘休。
因此苏流左等下要带走多少人,就得在府留下多少人。
他们此行能不能顺利脱身还是个未知数,谁都不敢担保,而留下来假扮成他们,待在此处的士兵会有什么下场,更是不必多说。
“如果……”钟昭算了算已至汾州内部的、平阳军先锋军武卒的数量,深吸口气,压低声音道,“有苏流左在前面为大家领路,街面上的人不一定能反应过来我们是谁,能一路畅通无阻地冲到城门口也未可知,要不要拼一把?”
“你这是绝对的下策。”苏流左闻言微微睁大眼睛,还没说出话,徐文钥就拧着眉道,“宁王本就一直防着我们,是他这个人张狂自负,没对这位苏兄弟起疑,我们才能有今天这个机会,可留守在府里的人怎么可能是吃素的?”
如果按钟昭说的那样,将孙文州等杜建鸿派过来的士兵、锦衣卫以及苏流左身边这些官兵全都算上,的确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也是真的有机会从这里硬冲出去。
但宁王府血流成河,一定会惊动乔装中的平阳前锋军,和此刻谢停亲自统筹的城防军,到了那里再想动手,他们毫无胜算。
“我想你应该很明白,咱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不大量惊动府内护卫的情况下,跟着苏兄弟一起混到城门口,然后趁着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走。”
徐文钥满脸都写着不赞同:“你非武将,或许此前没见惯流血牺牲,但眼下陛下重病在床,晋王殿下年岁尚浅,宁王勾结平阳军意欲谋反,动摇的可是国本。”
说着,他语气更重了一些:“唐筝鸣必须要活着进京,他手上的血书必须要呈到御案前,在现在这种时候,切忌不该有的仁慈。”
钟昭何尝不知道徐文钥说的这个道理,只是他沉默着注视着面前看上去比自己还小不少,嘻嘻笑笑着换上了他们衣装的众官兵,就觉得心里有一块特别堵。
重生一回,太久不干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死,自己却要踩着他们的尸骨活下去的事,心也变软了。
“您无需觉得对不住我们。”正在这时,一个站在苏流左身后的人忽然出声,在感受到四周投来的目光后,索性上前几步站了出来,自嘲一笑道,“我们这些人,哪个没在宁王做那种事的时候助纣为虐过?如果不是左哥规劝,我现在估计就是守在外面的那些亲兵中的一个,就算……也是死得其所。”
“正是如此。”钟昭并非瞻前顾后的人,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不会半途反悔,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刚刚之所以有此一问,只是因为顾念他们而已。想通此关节,又有一个人凑上前,转了转自己还没戴到头上的帽子,继续道:“此去京城不仅是将人证物证带到,还要协助陛下、或是晋王殿下除掉此贼,这些事我们无能为力,但您可以。”
他说到这里,偏头看了一眼徐文钥,又将头转向钟昭,语气郑重了起来:“时辰不早了,大人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尽快出发吧。”
看着眼前众人坚定的脸,钟昭只觉得心头那点不舒服的感觉一路往上涌,直到哽在喉咙处,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端端正正地拱手冲着对面的人道:“告辞。”
诀别就在今朝,孙文州、佟虎等人看到他微微弯下了腰,也纷纷端正面色,朝着面前这些官兵俯首。
苏流左已经做好要跟他们一道返京的准备,见状站到钟昭身后,两队互换了行装的人相对而立,在气氛平和,却难掩压抑的一礼行完后,各自奔赴各自的战场。
——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钟昭和徐文钥为了稳住谢停想尽办法,跟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几乎夜夜难以成眠。
而另外一头,苏流左那边也没有闲着,他们出府一路还算顺畅,偶尔遇到几个看出端倪的士兵,也都在还没宣扬起来时,就先一步死在了他们这边人的剑下。
逼近城门,雨渐渐大了起来,倾盆一般砸在每个人身上,钟昭跟在打头阵的苏流左后面,将脸色还是很苍白的唐筝鸣牢牢挡住。
而也就是在这时候,原本落后他好几步的徐文钥忽然控制着身下的马,加快速度来到了他身边。
“你上来干什么?”钟昭不由蹙眉,雨水顺着眉骨直直地往下滴,眼神锐利异常,“快回去。”
在如今的情势之下,他们虽然暂时过了宁王亲兵那一关,但尚不敢说完全有把握冲出去,正是一分一毫都不能懈怠的关口;徐文钥听着钟昭毫不客气的语气,再看看对方握缰的那只手的手背上一根一根绷起的青筋,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这人并不像满口仁义道德的文官,倒像是什么孤注一掷的杀手,在任务来临之前又兴奋又焦躁。
片刻后,他冲钟昭笑笑,可惜因为戴着巾帛,只有眼角的细纹跟着动了动,又很快归于沉寂。
“灼与,你是聪明人。”
徐文钥低声道,“宁王凭什么敢起兵,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钟昭一时不答,牙关却咬紧了。
自古造反的人为了名正言顺,都要给自己起兵找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否则纵使得了大位也将时刻面临讨伐,人人得而诛之,饶是谢停这种狂妄之徒也不例外。
到现在,他也确实有了眉目。
这半个月内,他跟徐文钥出不了府门一步,那个先前被砸破脑袋,被苏流左送去养伤的兄弟倒是一直在外面,刚刚才回到队里。
而他甫一回来,没急着赶到钟昭面前,向他表明自己没事,反而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徐文钥。
结合一下前段时间,谢停口口声声称谢衍为杂种的事情,钟昭对谢停的依凭当然是有预想的。
徐文钥一看钟昭的表情,就知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低笑道:“听说在你我被软禁起来之后,汾州的街头就时兴起了一首童谣,大致的意思是说前朝有一位帝王,年轻的时候神采飞扬,德才兼备,上马能战下马能治,到了晚年却所托非人,弥留之际选定的储君,其实是妃子和一个官员偷情……”
“他不是。”钟昭已然明白这人想做什么,骤然打断道,“徐文钥,你信我,谢衍不是。”
钟昭的表情太坚定,仿佛丝毫没把这件事情放在眼中,徐文钥也不知道对方的信心从何而来,但随即又摇头,声音低沉沙哑:“事已至此,是与不是很重要吗?”
“我自小习武,原本想长大后可以如父兄一般征战沙场,但他们很年轻的时候便过世,家母不愿我离家太远,这才去做了锦衣卫。至今二十多年的时间过去,我上顶着鹰犬的污名穿梭于朝堂,下带着这条跟兄长一模一样的疤,暗中辅佐一个可能沾着我的血脉,但永远也不可能认我为父亲的孩子。”
“宁王想一出是一出惯了,丘秀成却不可能,他们手里一定掌握了详实的证据,有信心将皇后和晋王拉下水,我或许保护不了他们,至少可以做到死无对证。”
钟昭怒极,却仍记得将声音压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程度:“我说了,谢衍就是陛下的骨血,与你何干?再过半年,一年,谢时遇长开后,谣言自然会不攻而破。”
城门的守军发现他们,挥着手跟苏流左打起了招呼,谢停撑着伞从墙头上看过来,钟昭感受着胸腔里的心脏正在蓬勃跳动,几乎想将徐文钥打晕带走:“宁王在京时都没把皇后母子怎么样,没道理跑到千百里外突然能成事;等回去了肯定有应对之策,你——”
剩下的话钟昭没说完。
因为他们此时离门口只有几步之遥,隔着雨幕也能勉强看清脸,谢停身边的武将指着他们大叫:“殿下,是钟大人和徐大人,苏流左叛变,带着他们逃出来了!”
此话一出,钟昭猛地抬头,不难看见上面已有人将手搭在弓上,漫天箭雨要不了多久就会降下。
他来不及继续劝徐文钥,便在苏流左和身边人的嘶吼中抽出剑来,驱使着马匹急速向前奔去。
雨声、刀剑碰撞声、马蹄狠狠踏在地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钟昭用剑将射向自己的箭挥开,带着孙文州等人转身向京城方向疾驰而去时,感觉到好像有人极为用力地往他胯/下的马上抽了一鞭子。
然后模模糊糊地,他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念了一遍皇后的闺名,随后道:“被骂了一辈子朝廷毒瘤,皇家走狗,能死在汾州马革裹尸,算我幸运;我在诏狱初见你时,就与你一见如故,今生无缘,下辈子有机会再做兄弟吧。”——
作者有话说:我每天belike:死手快写呀[爆哭]再不写又赶不上零点前发出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章就结束异地恋啦,让xql贴贴一下[眼镜]
第163章 坠崖 江望渡抱着钟昭,向照月崖底坠去……
这场雨从汾州起, 一直朝着京城的方向蔓延,过了很久都没停。
在钟昭的印象里,上一次大梁雨势如此连绵的时候, 还是四年前西南水患, 他当时也是奉旨出京, 为的是修筑堤坝,斩杀贪官。
在那之前,谢停被削爵圈禁在自己的府中,没有为他送行。
而这一次,他几经周折从汾州脱身, 为的是把谢停谋逆的证据、以及将唐筝鸣这个见证了一切的人带回京, 由朝廷出面出兵镇压叛军,拨乱反正,还天下一个太平。
而谢停说服丘秀成, 带平阳军跟在他们身后,成了追杀他的人。
这样没日没夜的大雨, 若是在树林中穿梭,对甩掉追踪的帮助不是一星半点,钟昭回忆前世自己走南闯北时行过的路, 带着众人一路东躲西藏, 效果还算显著。
只不过徐文钥为了掩护他们离开选择把命搭进去, 锦衣卫中不少兄弟都跟他做了一样的决定, 早在城门口的时候,他们这边的人就已经折损很多, 相比于平阳军,他们的人数实在不足,以至于中途几次被察, 为了不至于全军覆没,在不得已之下,光是兵分两路这样的断腕求生之举就用了不少次。
最终历时近半个月,总算快到京城的时候,钟昭身边只剩下了苏流左、孙文州以及唐筝鸣三个,其余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钟大人,我掐指一算,感觉您上辈子肯定是不是普通人,八成是个杀人越货的行家。”京郊一处密林之中,孙文州在一个山洞里脱下外套,用力拧掉上面的水,一边擦了擦手一边苦中作乐地道,“我反正是没见过哪位文臣,能这么善于找犄角旮旯,藏匿自己行踪的。而且我记得您虽然总被派出京巡查,但走的应该也不是这条路吧。”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十几天以来,他们一直在路上奔波,连钟昭都感觉身体和精神受到了莫大挑战,更别提本就没好利索的唐筝鸣。他将此时再次发起烧来、嘴唇干裂的人扶到里面的位置坐下,沉声道,“按理说,宁王和丘秀成的人大举出动是七八天前的事,这么大的异动,京城不可能连一点风声都听不到,但我们现在已经到了京郊,兵马司巡卒却迟迟没出现,禁军更是连影子都看不见。”
说着,他脸色不由更差了一些,苏流左给唐筝鸣喂了一口水,也担忧道:“大人是怀疑那些谣言生了效,大家都觉得晋王殿下……所以他调不动可用兵将,京城内的局势可能也不怎么好吗?”
那无疑是最糟的局面,钟昭闻言点了点头,一旁的孙文州蹲在地上嘶了一口气:“如果真是这样,咱们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岂不只是在怎么死之间纠结吗?”
钟昭这段时间目睹了太多人奔向死亡,听到这个字下意识咬紧牙关,偏头看了一眼伤口化脓、虚弱不堪的唐筝鸣,一时没有答话。
第一次将平阳军甩开时,他给谢衍寄了一封信,将汾州内部发生的一切告知对方的同时,也提醒对方务必整顿禁军和五城兵马司,严查其中有无眼线或同样心存不轨之心的人,在京城周边严密布控,从相隔不远的地方调兵来援,甚至还顶着私下勾结皇子的罪名,给谢谆也写了一封差不多的信。
只不过他们所处的位置一直都在变,且毫无规律可言,根本不可能收到回信,没人知道这两封信到底到没到谢衍和谢谆手上,更没人知道现在京城是什么情况。
“大人,大人不好了。”正在钟昭低头沉思时,站在山洞口放哨的孙文州忽道,“我又听见了马蹄声,朝着咱们这个方向追来了!”
“能听出是谁的人吗?”
苏流左还抱着一丝希望,迫切地想从对方口中,听到来者可能是援军的回答,但孙文州却只是崩溃地摇头:“这我哪里知道?!”
钟昭从地上站起来,神色凝重地道:“兵马司或禁军要想派兵搜寻京郊,早就搜了,根本不用等到现在,一切按最坏的预想来。”
这时,他转头看向苏流左,眼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现在没别的办法,敢不敢赌最后一次?”
苏流左肃容抱拳行礼道:“属下与大人相识多年,虽然不敢与大人称兄道弟,但是我既仰慕大人的才华,也敬佩大人的品行,一个月前之所以不顾一切地邀您相见,正是因为愿意将全副身家托付给您,大人有命,属下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岂有不敢的道理?”
“好。”钟昭颔首,也没有跟他废话的意思,直接道,“等下我会去外面闹出一些动静,把外头的人马引开;你待他们离开后,立刻动身进京,去衡王府求见衡王。”
“不行,您只有一个人,又是朝廷命官,调虎离山这种活儿怎能由您去做?”苏流左端正跪着,原本已经做好搏命的准备,但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搏命的人是钟昭自己,听罢一下子急了,声音也变得高了不少,“还是我去,衡王殿下天皇贵胄,我这等卑微之人说不定都见不到他的面,还是您……”
钟昭厉声打断:“闭嘴,吼这么大声,生怕他们找不过来?”
此言一出,苏流左登时住口,但眼神仍然没有一点妥协的意思,钟昭微抿双唇冷静了下,又道:“你是端王府的人,衡往对你肯定有印象,在这种时候,他不可能连你的面都不见;而且——”
钟昭顿了顿,再开口时扯了下唇角:“而且,万一外面是援兵呢,那我的处境可比你还安全。”
“大人也说那是万一,万一的概率有多大?”先前他们分头行动的时候,起码还是按照四五个人、三四个人这种数量分出去的,并非孤军奋战,眼下钟昭要自己前去吸引外面人的注意力,若外头的人仍是谢停的部下,他焉有活路?苏流左几乎是在哀求,“属下本就是该死之人,还是让属下去吧。”
“这件事没得商量,你若不想宁王登基,就听我的吩咐。”钟昭拎起剑转身就走,路过孙文州的时候却不知想到什么,稍停了一下。
孙文州在他们交谈时呆立在原地不动,但听了这么半天,如今也反应过来了,红着眼眶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各有任务,是要把我自己留在这里吗?”
“唐筝鸣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再去外面淋雨了,你好好待在此处保护他,收好他身上那封血书,一直坚守到我带着援军赶到,或是苏流左带着衡王的人赶到,这才是我们此次行动的重中之重。”钟昭摇了摇头,末了再次沉默下来。
半晌后,他微微笑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一条黑色的发带。
尽管已经被雨彻底浸透,但上面绣着的老虎却依然栩栩如生,鬃毛凛冽,亮晶晶的红色眼睛圆瞪着,就像是要活过来一样。
这是今生江望渡刚找上门来时,钟昭从他发间取走的东西。
“你跟着杜将军,此次随端王殿下出行,又被派到了我这里。”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值此千钧一发之际,钟昭反而问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想必以前,你也跟武靖侯一起打过仗吧。”
“当然,卑职原是西北军的。”这件事情钟昭早就知道,孙文州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忽然问出这样一句话,老老实实地回答完后,又忍不住道,“大人,我……”
“那就好。”钟昭没有让孙文州说下去,再次出声打断,“我相信邪不压正,像宁王这种不择手段、没有良知、满脑子只有自己痛快的人绝不可能问鼎大位,唐筝鸣会活下去,会成为英雄,你也是。”
话罢,他虔诚地低头吻了一下那条发带上老虎的眼睛,然后把东西递到对方面前,语气竟然是难得的温和:“若我真的……”
默默片刻,钟昭轻声道:“若我真遇到不测,把它交给武靖侯,告诉他,我此生没什么遗憾的。”
苏流左能从一个末流侍卫攀升至端王府亲卫队长,全都要仰赖钟昭通过跟江望渡打完一架后,往端王府递的那块敲门砖,自然认得这条发带,在孙文州还张着嘴说不出话时,他就略显狼狈地背过脸,不敢去看钟昭脸上的表情。
不过跟他想的不一样,钟昭眼下很平静,他叮嘱完孙文州,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便踏进了雨幕里。
——
很显然,上天这一次没有眷顾钟昭,让他遇见来自京城的援军,甚至今天带头追他的还是个熟人,正是当日在汾州的城楼之上,一眼认出他们身份的士兵。
“钟大人,您跑了这么久,难道还没有跑累吗?”那人笑吟吟地勒住缰绳,挥手让身后掏出弓箭的人停下,语气轻松道,“能够坚持这么久也算是不容易,听说您跟咱们宁王殿下以前也共事过,何必一定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我食朝廷俸禄,得陛下信任,虽不敢说全无私心,但好歹有些骨气。”钟昭面色冷然,在朝自己逼近的半圆形包围圈里缓步后退,“焉能与乱臣贼子为伍?”
对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噗嗤一笑,可随即又摊了一下手:“大人好风骨,卑职钦佩无比,但您看看这是哪里,看看您再往后走一步,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此时雨势比先前还要大,钟昭又是孤身一人,行调虎离山之计的时候,是真没太注意方向,闻言紧握手中长剑,侧头看了一眼。
可只这一眼,他便身形一僵,原本正在往后挪的脚步顿住,像被定住了一样再也动不了一步。
因为这并非别处,正是照月崖。
他曾经被江望渡下令,由孙复一把推下去,差一点丧命的地方。
“大人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看到这深不见底的悬崖后,从心底里觉得害怕,是不是终于维持不了您先前风度翩翩那副模样了?”
对面的青年还在挑衅,钟昭却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他微微抬头看了下天,几乎觉得有点想笑。
上辈子江望渡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害他家人的性命,唯独在最初抢药的时候无可奈何、实在无法,派孙复将他从此处推了下去。
这件事在他心里埋了十年,尽管跟江望渡之间的嫌隙已解,但他一直到今天都对照月崖心怀恐惧,非必要一步都不想涉足。
可偏偏就是这么巧,前世钟昭命大,这里没能成为他的埋骨地,今生阴差阳错之下,又让他被逼到了此处,眼见着根本逃不出去。
难道老天爷让他重活一次,就是为了让他在此处死一回吗?
钟昭喃喃:“怕不是在玩我。”
他对面的人将轻蔑讥讽的话说了一箩筐,没得到任何回应,此时终于发起怒来,高声呵斥道:“你以为你还能拖时间?快说,始终跟你一起的唐筝鸣人呢,还有苏流左那个叛徒,他们都在哪里?”
“他们——”往昔跟江望渡相处的点点滴滴在钟昭心里过了一遍,良久,他思绪回笼,有些嘲弄地启唇道,“他们正在收割野草,等着来年种在你和谢停的坟上。”
“大胆!死到临头还嘴硬,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杀你!”那人勃然大怒,骂了一句之后,回头对自己的手下喊道,“动手!”
此处实在离悬崖太近,稍不注意就会滑脚摔落,那些士兵摸不准钟昭的路数,怕他临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并不敢靠得太近。
不过他们不走近没事,弓箭又不是白拿的,隔老远都能发挥巨大的威力,更何况在这种情景下。
雕弓拉满,钟昭比常人更敏锐些的耳中听见许多箭上弦的声音,一人之力再强也终究有限,第一波箭雨落下,有一箭洞穿了他的肩膀,另一箭则钉进他的小腿里,那把剑也脱手从山崖上滚了下去。
他面色巨变,倏尔半跪下来,几个伺机围在边上的人见状,终于手持刀剑慢慢往前走,钟昭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冷笑着仰起头来,朝方才与自己对峙的人看去。
那人面容狰狞,已怒到极点,抬脚便朝他心口踹去:“跟宁王殿下作对,活该你粉身碎骨!”
到了生死关头,钟昭却没来由地变得非常平静,他伤得太重,再加上累到极致,全身上下几乎都动不了,唯独酸疼的眼睛还能眨一眨,随后便慢慢地闭上。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一把剑忽然从旁边斜着飞了过来,宛如裹挟着万钧之力,从对面青年的太阳穴刺入,将他脑袋刺了个对穿的同时,也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只不过这把剑来得还是太迟,钟昭已然受了那一脚,身体腾空,即刻便朝崖下掉落而去。
他浑身剧痛,此时脑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援军显然是到了,可惜没能看到究竟是禁军还是五城兵马司,自己就要死了。
不过没过多久,他又犹有闲心地想道,没关系,又是照月崖,说不定这一次也死不了。
然而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钟昭就感受到有人飞身而来,浑然睁开双眼,震惊地看着抱住自己的人,目眦欲裂道:“江望渡?!”
江望渡避开他肩膀的伤,将头抵在他的胸膛上,伸出双臂牢牢环抱住他的腰,一句话都没说。
两个人就这样难分你我地纠缠在一起,直直地向着崖底坠去——
作者有话说:小江最后一件瞒着小钟的事,也曝光了QwwwQ
不负责任的小剧场一则——
钟昭:……[裂开]
照月崖:嗨,老熟崖了,看到我开心吗?[捂脸偷看]
钟昭:不儿你还有这戏份呢[问号]
照月崖:没想到吧[墨镜]
第164章 梦魇 时隔六年,他又杀了他一次。
黑云压城, 大雨倾盆,钟昭的意识浮浮沉沉,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死去, 身受重伤之后在照月崖粉身碎骨, 父母妹妹流着眼泪将他的遗骸装棺, 埋入坟茔。
随后画面一转,他看到谢停带兵逼宫,弑君成功,然后以他在汾州犯下命案,被发现后一路逃窜, 最终因害怕被抓, 畏罪自戕为由,匆匆将他的死定了性。
再然后,谢停挥了挥手, 那些曾经跟他交好的官员,诸如唐玉宣、齐炳坤甚至于牧允城, 都一个接一个地被五花大绑,拉到午门。
监斩官将令牌掷出来,他们跪在地上痛骂新君继位不正, 奸佞当道, 却阻止不了刽子手将酒喷到砍刀之上, 然后悍然挥下。
钟昭很快就反应过来, 自己恐怕是在坠下照月崖后粉身碎骨,已经彻底断绝生息, 但魂灵不知为何还存在于大梁境内,游离到这里,被迫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幕。
不过他相信这不是最终的结局。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再死一次无可厚非,但谢停谋逆铁证如山,无论京内还是京外,看不过去的人太多,江望渡头一个就会自西北起兵勤王,断不会让他如此放肆。
谢停想要坐稳皇位,别说是这辈子,下辈子也不可能。
想明白这一点以后,即使自己跟许多朝臣都死了,钟昭也没有太过绝望,只是安静地等待边境接到消息,等待江望渡扭转局面。
不过看着看着,他又升起些微妙的不安,皱眉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直到最后一人踏上断头台,人群中忽然传来推搡声,随后尖锐悲怆的声音响起:“侯爷——”
钟昭心中悚然一惊,睁开因为不甚在意而微眯的双眼,赫然发现那个浑身沾着血迹,面色平静地屈膝跪下的人,竟是江望渡。
他感到浑身发冷,终于将自己遗忘的东西是什么想了起来。
是了,江望渡已经现身,但不仅没有如他所想一般生擒谢停,让叛贼伏诛,还跟他一起坠了崖。
要知道江望渡是受皇帝之命去守关的,而钟昭压根就没有将汾州的不对之处告知对方,他应该没有那么快知道此事才对。
从谢停和丘秀成正式起兵至今,也才短短半月时间,西北和京城相隔太远,就算用飞鸽传书,江望渡这会儿最多收到京城信件几日,就算他不需要吃饭,不需要睡觉,也没道理现在就出现在京郊。
武将擅离职守是大罪,纵然前世蓝夫人去世,江望渡在谢英当庭求情,且有这般理由的情况下,请旨后没等到回复便返京,依然被罚得不轻,镇国公府上下备受冷遇,更何况是毫无缘由的今生。
这梦境中其他人的下场都可能是假的,唯独江望渡,若他真是未经传召就私自回京,罪名落实,无论最后登基的人是谁,恐怕手握大权后第一件事就是同他算账。
围在一旁的百姓叹息着道:“这武靖侯是世家出身,这些年以来南征北战,军功累累,若不是此次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无诏回京,图谋不轨,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又怎么会落得斩立决的下场?”
“图谋不轨,若真是这样,禁军和五城兵马司就多少人了,他自己回来够干什么的?既然想反,为何不把西北军都调过来?”另一人接下话头,挤眉弄眼道,“京城不是都传遍了吗,小兄弟,你怎么还没听到风声,大家都说武靖侯此行,是为了他的情郎啊。”
“什么情郎?你是说武靖侯多年不娶,为此不惜……说他不举。”边上有人惊讶地问道,“并非武靖侯真的身体有疾,而是因为他喜欢的是男人,没法拜堂才?”
刚才低声透露的男人点头,一脸讳莫如深地道,“正是如此,而且武靖侯情郎的声望也很高,就是前不久刚跳崖身亡的前工部侍郎,想必你也认识,毕竟关于这一位,他的名头可也不比侯爷小。”
“而武靖侯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这位钟大人在进入汾州后失去了音信,他联系不上对方,这才想偷偷去汾州找人,结果在路上听说钟大人畏罪潜逃,便一路追至京城,正好跟当今陛下的人马撞上,两人没办法,就一起跳了崖,结果钟大人死了,他却没有死。”
这年头男子与男子有情也不算稀罕,但朝中的两位重臣结合,还做出了情愿死在一起这种事情,不管放到何时都是大八卦,那人明显不信,“真的假的,他们先前不是有仇吗,我先生说这两位一直互相弹劾,怎么还会有这种事?”
“当然是真的,谁会拿这个开玩笑?”对方被这愣头青的反问得有些不高兴,“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总之不信你看——”
那人话落的同时,抬手朝一个方向指去,钟昭满脑子江望渡乍然回京的事,也转头看了过去。
而这一眼,直接叫他感觉自己像被摄住心脏,近乎肝肠寸断。
只见此时,那把厚重长刀猝然落下,江望渡没有任何反击之力,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便身首分离,眼睛却迟迟没有闭上,被绳索捆在一起的手努力向前伸去。
而他的目标,赫然是一条被人扔到台上的金虎发带。
先前在人群中发出叫喊声,吸引了钟昭目光的孙文州被两个官兵按跪在地上,膝盖触地发出闷沉的响声,眼含热泪地仰天嘶吼道:“大人,属下无能,只能在这种境地下完成您交代给我的任务!”
“看,他的手还在动呢。”最后一个死刑犯脖颈的鲜血喷溅而出,刚刚那朝着江望渡指去的百姓面露不忍,往后躲了躲,唏嘘道,“以前听家里的老人说,被砍下头的人不会立刻失去意识,身体还会下意识地按照死前心中所想,做出一些反应,我当时还以为不过笑谈,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奇异之事,如今亲眼看到才知,原来是真的。”
“侯爷那么想碰到这东西,它就是那位工部侍郎留给他的吗,难道这是定情信物?”另一人也不由出声,摇摇头后,叹了一口气,“真是情深意重……可惜了。”
钟昭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宛如凉透一般,连眨眼都忘了,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直直地望着江望渡渐渐透露出死气的尸身。
在这一刻,他的头剧烈疼起来,眼前忽然出现了很多画面。
江望渡的眼睛很漂亮,嘴巴也很会说,这一点钟昭很早就知道,毕竟上辈子这人身受重伤,被他剑指咽喉时,仍然可以作出一副情真意切之态,竭尽所能分析利弊,语气和婉地争取一线生机。
即使他如此想活下去的原因,并不是真的怕死,而是因为他早已为自己选择了另一种死法。
但那个时候,钟昭听不进去。
他满心以为江望渡就是害死自己全家的罪魁祸首,欣赏够了对方挣扎求存的狼狈模样,手腕轻轻一动就将剑刺入了对方身体里。
然后一如现在这样,钟昭毫不犹豫地将江望渡的头砍了下来。
恍惚间,钟昭看到那名神情倨傲的刽子手,完成任务后施施然擦拭手里的刀,慢慢抬起头来,竟长着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时隔六年,他又杀了他一次。
如果上天给他机会,让他能够得知全部真相,继而恩怨尽消,爱上这个曾经恨之入骨的宿敌,看到一条能与对方相伴相守的路,却又双双又倒在黎明到来前,让他们走向与前世一般无二———
一人被割断脖颈,身首异处,一人死于围攻的结局。
那重生到底是恩赐还是惩罚,钟昭心如刀绞,一时竟分辨不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本就昏暗的天空响起两道闷雷,隐约夹带着电光,眼见着是要下雨了。
监斩官和刽子手先后离开,围在这里的百姓也各自念叨着诸如‘得赶紧回去收衣服’‘要提醒儿子早些回家’‘快走快走’的话,没过多久便散了个一干二净。
天大地大,明明刚才这里还热闹无比,倏尔间却似乎只剩下了钟昭和倒在地上的江望渡两人。
钟昭开始向江望渡跑去,想拼凑起对方的身体,为他合上双眼,想至少为他收敛下尸骨,可不管钟昭如何努力,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从江望渡身上穿过,无论如何都没法真正触碰到对方。
直到一滴雨落了下来。
人群散尽的街道陡然刮起一狂阵风,裹挟着那被泥土沾得很脏的发带飘到半空,最后在打了好几个旋后,落在江望渡的脸上。
随后这被钟昭轻吻过的布条,就像是有了灵魂,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样,遮住了江望渡睁到极致,眼角已经沁出血来的双眼。
见此一幕,钟昭再也忍不住,他浑身颤抖,失声已久的嗓子终于发出一道喊声:“轻舟!!!”
——
钟昭猛地坐起身来,外间的雨已经停了,整个山洞静谧无比,唯有他方才身陷梦魇中时,被他枕着腿的人手里燃着一支火折子。
“怎么这样急地唤我名字?”江望渡的表情还算和煦,但不知为何似乎掺杂着一丝怒意,又好像有几分心虚,不过最后他还是伸手碰了碰钟昭的额头,松口气道,“还好烧已经退了,阿昭,我……”
“……”
江望渡接下来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钟昭忽然箍住他的腰,对着他的嘴唇急切地吻了下去。
第165章 拥抱 阿昭,别怕。
钟昭的思绪仍余大半陷在刚刚的梦里, 浑身都有些微微发抖,于是这个吻一点都不温柔,雨后泥土潮湿的味道和唇齿间的血腥气糅杂在一起, 使得这里的场景一点都不像阔别已久的情人意外重逢, 倒像是什么野兽/交/媾的前奏。
他被带到这个山洞的时间应该不短, 多数被雨淋湿的衣服都已经被脱了下去,只剩一条亵裤还套在身上,头发更是早就散乱开来,随着他倾身的动作落在江望渡颈间,挡住了正在轻微滚动的喉结。
江望渡从被钟昭吻住的时候就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柔顺异常地任由对方在自己口腔扫荡, 直到实在有些喘不过气,才稍微挣了挣,又将钟昭的头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一下一下地顺着钟昭的后背。
“阿昭,别怕。”他叹了口气, 凑过去在钟昭耳尖上亲了一下,语气温和到了极点,“不管你梦到了什么, 那都不是真的, 我好好地在这里呢, 就在你身边。”
“轻舟, 你——”钟昭在这一吻之下,意识似乎更清醒了些, 但是很快,他就将自己从江望渡的怀抱中拔出来,重重地蹙着眉问, “你是什么时候动身回京的,只有你自己,还是另带了一队兵?”
江望渡被钟昭态度上的巨大转变弄得有点儿想笑,动了动嘴准备调侃一句,奈何一抬头正好对上对方盛满焦虑的双眼,遂沉吟了下,握住他的手回答道:“近一个月前,我收到一封来自晋王的密旨,信中说你疑心宁王有不臣之心,要我做好准备,盯紧汾州的动向,一有不对,立刻带兵驰援京城。”
算算时间,一个月前正差不多是钟昭将自己的判断传回京,收到谢衍回信的日子,也就是说谢衍那段日子里不止与他有书信往来,和江望渡的联络也没有断过。
但那个时候,谢停所做之事还未被发现,谢衍能给江望渡这样的旨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钟昭又确认了一遍:“那你的意思是,晋王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单凭我的一点怀疑,就给远在边关的你下了这样的命令?”
江望渡点头,而后又咧了咧嘴感慨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晋王的品行有太多可以指摘之处,但到底不是毫无优点,看来时遇的帝王之才,还是有很大一部分,是传自于他这个父亲的。”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钟昭又问,“你刚奉旨过去不久,忽然带兵返京总要有个理由,“这个理由是你找的,还是他找的?”
“是晋王替我找的。”钟昭之所以问这种问题,无非是怕他被事后追责,江望渡没有一点不耐,从头到尾细细地说,“从我收到他第一封信开始,就一边整饬西北军,一边派人时刻关注汾州的动向,约半个月前,我收到了来自晋王的第二封信,还有一封紧急家书。”
钟昭眉心一跳:“家书?”
江望渡颔首道:“没错,这两封信的意思归结在一起,就是家父身患重病,或许即将不久于人世,希望我能够立刻回去,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晋王身为监国皇子,感念老将军这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命我将军务暂时交给营中其他人,用最快的速度回来一趟。”
“我收到那两封信——以及你写给我叫哥哥的信件后第二天,就接到了汾州半封城的消息,率三万人出发,但只让他们停在城外,看到示警烟花才能进城,两千人充作先锋军,随我一起搜寻京郊。”
“如果京中出了事,一切都不用多说;如果没出事,晋王也能借家父‘病重’的由头,编出一个我为什么突然从西北回来,以及为什么会带这么多兵将的原因。”
“……亏晋王能请动镇国公。”钟昭听到中间某句话,表情略显不自然,但他刻意没有多关注这个,最终只是松了口气,往后靠了靠,浑身绷紧的肉也跟着卸了力。
而也就是这时候,他先前受的那些伤全部宣泄起了存在感,右肩和左腿钻心地疼,钟昭闷哼一声,忽然发现这些地方都用还算干燥的布条包了起来,虽然仍在渗血,但也比不经处理要好得多。
反观江望渡,从始至终都在穿着潮湿的外袍,自因为先前那个激烈的吻而微敞的领口往内看去,不难看出他的里衣已消失不见。
在山洞四下打量一圈,果然地上还有着一些剩余的碎片。
钟昭呼吸一滞:“你……”
江望渡解释道:“我到京郊前刚换了一套衣服,身上披着雨蓑,原本不至于这样,可我们从照月崖跌落到水潭中,虽然立刻出来了,但是通身依然被浸湿,只有中衣稍好一点,所以就拿来用了。”
顿了顿,他又纠结道:“我处理伤口的手法没你好,你烧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可把我吓得够呛,也不知道会不会感染什么的。”
钟昭自己湿透的衣服都铺在不远处晾着,现在显然也不能穿,他注视着江望渡微弯的眼睛,抬手便要脱对方的衣服:“再这样下去,我还没怎么样,你先生病了。”
钟昭是伤患,江望渡脱对方上衣的时候没有丝毫杂念,满心只有让人活下去这一个念头,但如果他自己也半裸着,在这漆黑的地方与对方相处,那场面就太奇怪了。
“不,不用。”江望渡一边扶着钟昭的右肩,一边还要左摇右摆地去避钟昭伸过来的左手,躲着躲着又忍不住调侃道,“阿昭,现在你这副样子,若撩起什么火,可就只能我坐在你身上了,虽然这个姿势也行,但届时你就一条胳膊能动,岂不是掐不住我的腰了?”
“有什么掐不住的?”钟昭下意识接了一句,而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立刻瞪了江望渡一眼,语气更重几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跟我说这个?”
江望渡看出他眉目发沉,是真有些急了,便又贴过去用额头在钟昭没伤的左肩蹭了蹭:“宁王谋逆板上钉钉,我的人已进京护驾,到时自会联系禁军和兵马司,和他们一起清扫叛军,活捉贼首。”
说着,他再次抬起头,半是剖析半是讨饶地道:“我相信我带出来的人,想必要不了多久,局势暂时稳定,他们就会来找我们。”
钟昭听了这话依然一言不发,只直直地盯着对方的脸,江望渡黔驴技穷,暗自咬牙,只能施展最后的手段,攀上来胡乱地亲他:“别担心了,我没受伤,又常年领兵,身体好得很,若一会儿孙复带人寻我们时,看见我光溜溜的样子,我以后在军中还怎么抬起头?”
钟昭被对方这毫无章法的吻弄得有些痒,侧身躲了两下,可随后又被得寸进尺地咬了咬鼻尖,当即忍无可忍地道:“江望渡!”
江望渡看他虽仍有些不高兴,但终于没再板着脸,总算退开半个身位安静下来,低笑道:“好了,不闹你,你现在受伤过重,根本不能挪动,但后面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没多少空闲的时间,什么都别想,趁现在休息休息吧。”
闻言,钟昭轻声应是,疲惫不堪地向后靠去,过了许久才道:“如果不出所料,谢停手里握着皇后和徐文钥私通的证据,这件事要如何收场,也当真难说。”
“事已至此,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江望渡道,“宁王手里或许确实有足以将晋王打落地狱的铁证,但他在汾州作乱已久,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这般行事风格,无论如何都做不了君王。”
“早年种下的祸根,被掀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皇后和晋王算计谢英,跟他狗咬狗的时候多么洋洋自得,焉知不会有自己秘密被揭露的一天。”钟昭应了一声,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却无端低落了下去,“轻舟,汾州死了很多人。”
谈及无辜百姓的伤亡,江望渡也难得地有些说不出来话,只能用力握了握对方冰凉的指尖,沉默片刻以后才道:“来的一路上多少有些耳闻,听说徐大人也?”
钟昭点了点头,只道:“他无怨无悔,也算罪有应得。”
江望渡当然知道钟昭对徐文钥有几分感情,慢慢吁出一口气,岔开话题:“虽然这一局凶险异常,宁王和晋王八成会两败俱伤,谢时泽也定然受牵连,但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朝中其余的成年皇子就只有衡王,可他……”
提到满心只想当将军的谢谆,钟昭也跟着叹了一声,江望渡又继续道:“所以若运作得当,时遇的身世没被揭露出来,保不齐不必等到懂事,他就会被立为太孙。”
钟昭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但愿谢时遇不会辜负你的希望。”
江望渡对此颇有信心:“前世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今生相处不多,但以前住在宫外时,陛下就常将他们母子秘密接回宫,摆明了很是喜欢,宋欢……”
话到此处,他想起宋欢的身份,停了片刻才道:“你那表妹是聪明人,清楚怎么教养孩子,也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钟昭嗯了一声,嘴唇带着因失血过多而泛起的苍白,江望渡看得无意识皱眉,主动将肩膀往下压,摆出一个很适合被倚着的姿势:“睡一会儿吧,我给你守着。”
撑着精神说了半天话,钟昭也确实精神不济,于是没有跟他客气,垂下头将脑袋靠在人肩上。
然后在江望渡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自己脸的时候,钟昭看似心平气和地问了一个问题。
“你早知道从照月崖上摔下来,有很大几率不会死,对吗?”
第166章 爱恨 我恨你,我爱你。
在这一刹那, 钟昭很明显地感觉到正被自己靠着的江望渡,整个人的身体似乎都僵了一下,半晌之后微微抿紧唇, 一言不发。
他见状不由得一笑, 不知该觉得悲哀还是什么, 再开口时嗓子哑了大半:“那我换一个问题。”
钟昭将自己的脑袋从江望渡肩膀处离开,伸手扳过对方的脸,看着面前这人因为低头,而在脸上投射出阴影的、乱颤的睫毛,一时心如刀绞, 眼睛干涩得发疼。
过了片刻, 他才出声问道:“你说七岁那年,你被曲青阳从山坡上推了下去,那个山坡……”
江望渡忍不住摇头:“阿昭,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
“你闭嘴!”钟昭提高声调, 一下子加重手里的力道,立时就将对方的下巴捏出一片红印,“从一开始到现在, 你瞒了我多少事情, 难道还想糊弄过去吗?”
“好, 好。”钟昭连日奔波, 受了一身伤,又做了一个那样的梦, 此时表情和语气虽然都冷然非常,十分不近人情,但江望渡看着他愈发没有血色的脸, 第一反应还是努力安抚,“你问,你想知道什么,我一定原原本本都告诉你。”
看到这一向巧言令色的江大人,镇守西北的武靖侯服软,真作出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姿态,钟昭本应该觉得高兴,但实际上他直勾勾地顶着对方良久,重新问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自己控制不了的颤抖:“那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山坡,他跟江望川合谋,将你一个小孩,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话到此处,钟昭已经有些哽咽,江望渡的眼眶也渐渐红了。
其实对于这件事情,他印象更深的是那两人的恶毒,以及他们商量着想让自己摔死时,那副轻蔑又嘲弄的嘴脸,关于为此吃了多苦,他已经没有多大印象。
可直到今天,江望渡看着钟昭含着的泪,和这双眼里流露出来的滔天情意,以及一抹杀意,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不是不记得。
只是以前他太清楚,即使他说了出来,也没有人在乎而已。
钟昭问道:“你疼吗?”
“疼呀。”江望渡喃喃道,“那时候我还很小,还没开始学武,手里也没有武器,不懂得怎么在崖壁上借力,也不知道以什么姿势下坠可以少受伤,甚至丝毫不通水性,能从那个水潭里游出来,完全就是一个奇迹,现在回头想一想,我自己都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钟昭体会着心头慢慢泛上来的酸意,只觉得这种感受比被谢停手下的箭矢射中还要更难捱一点。
两辈子全加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在江望渡面前落泪:“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望渡听罢安静片刻,伸出手捧住钟昭的双颊,用指腹擦拭上面的水渍,声音很轻:“因为没脸,我怎么有脸告诉你这些?”
钟昭根本听不下去这番话,张了张嘴就想要反驳,然而江望渡却制止了他,继续道:“特别是,特别是当初跟你说放火一事时,我们还没和好,你对我……”
思及那段时间自己的态度,钟昭垂眼沉默下来,不得不承认如果江望渡在那个时候告诉他这事,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是现在的反应。
江望渡见钟昭不再言语,又苦笑着道:“我的确没有任何坏心,也真的尽了自己的全力,但我还是那句话,结果是什么样,我们都看在眼里,我的努力没有用。伯父伯母和阿兰的死不是假的,你那十年在宁王府也不是白熬的。”
他声音很温和,却不难听出里面的一股执拗:“你是非分明,能做到不迁怒,不以此事责怪我,我很感激,但你只能代表你自己;而既然这件事在你那里已经翻篇了,我又何必将一切说得那么透彻,让你觉得白给了我一剑,并非有来有往的坑害,心里难受呢?”
钟昭看着对方言之凿凿之态,不由感到喉咙紧涩,难以言语。
江望渡的话处处在理,处处都在为他着想,而且态度也太坚定,让他觉得好像哪怕驳斥任何一句,都会更重地伤害到对方。
但江望渡哪里为自己考虑过,没能阻止谢英害人的枷锁,时至今日依旧套在他的脖子上。
重生回来六年,钟昭从没想过要将这种奇事告诉家人,起先是不想他们如自己一般背着仇恨活着,后来是觉得既然轨迹已改,犯不着说出来徒增伤感,一切挣扎和血泪都由他一个人品尝,父母妹妹快快乐乐地过下去就很好了。
可这一刻,他垂在两侧的手指痉挛着,升起了一点别的念头。
“好了,反正早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说这个。”江望渡满以为他成功被自己说服,直接转移了话题,“你知道为什么,江望川和曲青阳把我害成这样,我还是能忍住不去处处针对他们,不时刻提醒自己,把要他们偿命视作毕生大事,只要他们不犯到我手里,就能当他们全都不存在吗?”
钟昭隐隐预感到江望渡接下来要说什么,暂时将自己的打算收回心底,在对方掌心里摇头,语气硬邦邦的:“还能因为什么?当然因为你是好人,你大人有大量。”
在过去的相处之中,钟昭已经了解了他所有的不堪与卑劣,江望渡觉得对方能说出这话,真是偏心到没边了,因此几乎是被噎了一下,半天都没说出来话。
过了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继续:“是因为你。”
钟昭猛地偏过头去,动作大到肩头的伤口都跟着撕裂,再次洇出一团鲜血,江望渡见不得他如此,又不想借着此刻的体力优势,强行控制着人不能动,遂添了一句:“要是你再这么折腾身体的话,这件事情我不会再说一个字。”
钟昭被这人的话气得差点又呲出一滩血,汹涌而出的眼泪终于将将止住,把脑袋转回去:“你刚刚还说要原原本本都告诉我。”
江望渡狡黠地摊手道:“有道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我不是君子,我是小人,小人耍赖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钟昭当然能看出他是故意逗自己开心,毕竟若江望渡是真小人,又怎会因钟家的案子愧悔难当,踟蹰独行十多年,但还是两边嘴角向下弯,有样学样地回敬:“若你再拿这种词形容自己,我就永远不告诉你,我引开追兵前,交代别人给你留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江望渡:“……”
顿了顿,他微微向后仰去,眼神复杂道:“阿昭,你是真长大了,都会学着我的话堵我了。”
经过这几回合的拉锯,钟昭的情绪终于完全平复了下来,神情很是无奈地道:“你就比我大五岁,到底要拿这个说多少次?”
更何况真算起来,他跟江望渡可不仅仅只有现在大众熟知的年岁,前世那十年也得加上。
江望渡忍俊不禁,伸手搓了搓钟昭的头发,理直气壮地回道:“你一辈子都比我小五岁,我当然要说一辈子,怎么,不情愿?”
钟昭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听着他尾音上挑说出来的话,那点郁闷早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轻轻舒了一口气,认命道:“情愿。”
尽管场合不对,两人此刻的状态也不适合调情,但完全依从自己本心,老老实实回答问题的钟昭,看上去几乎是有点乖的。
江望渡嘴角往上翘了翘,一下子就想到了初见时,真真正正十七岁的钟昭,那副眼睛睁得微圆,耳根通红朝自己望来的样子。
“江望川和曲青阳害我到几近濒死的地步,我心里当然是恨的,但是一想到因为此事,我能让你活下来,而且还是两次。”江望渡比了个二的手势,而后认真总结道,“我现在甚至会觉得庆幸。”
“这有什么好庆幸的?”钟昭看着对方此刻略显虔诚的表情,再细想一下这人话里的深意,简直恨不得将他捉过来打一顿屁股,闭了闭眼才将这股气压下去,道,“曲青阳已死,至于江望川,他现在投靠端王,宁王谋逆案一定会受连累,我自会想办法杀了他。”
提起正事,钟昭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通身气势有些阴郁,江望渡现在完全没兴趣聊什么弄死兄长的计划,往对方面前拱了拱,张开双臂道:“如果我不知道照月崖的秘密,那上辈子我大约会因为实在无计可施,把这事上告官府;到时候谢英用些手段,咱俩肯定双双难逃一死,也不会有这两世的缘分,难道我不该觉得庆幸吗?”
钟昭视线一转,语气意味不明:“被我杀了一次也庆幸?”
江望渡的眼神没有一丝动摇,颔首确认道:“当然。”
钟昭注视着他眸中的自己,一边觉得心里酸痛难忍,一边又觉得牙根发痒,最后干脆顺着心意,倾身过去咬住了江望渡的肩膀。
没太用力,但也不算很轻,江望渡见此一幕,纵容地收拢手臂,在他耳边说道:“好疼啊。”
“就是要你疼,整天不知道在胡说些什么。”钟昭抬了抬头,并未完全松口,话有一半憋在嗓子里,平白显得含含糊糊的,“江望渡,江轻舟,我真是恨死你了。”
“又恨我了吗?”江望渡如今胆子大了,承受力也跟着水涨船高,闻言不但没怎么觉得难过,反而还在钟昭耳边闷声笑道,“没关系,我就当你是在说爱我了。”
第167章 情话 如果你遭遇不测,我一定会殉情。……
山洞内温度偏低, 晾着的衣服又迟迟不干,时间一长,钟昭难免觉得自己的头脑有些昏沉, 身上的血似乎也在一点点凉下去, 分不清单纯因为困还是别的什么。
江望渡一开始还很镇定, 但到了后面,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焦虑了起来,频繁去洞口附近徘徊,想看看自己的人找没找来。
现在外面情形如何尚不明朗,他无法走太远, 生怕自己前脚离开, 后脚谢停的人马就先到一步。
与此同时,他也不敢直接带钟昭离开,路上的颠簸会让人多流多少血暂且压下不提, 万一跟敌军迎面撞上,下场更是难以想象。
孙复当年是眼见着他在这里被谢英的人救出去的, 知道照月崖的秘密,也知道这里有一处山洞,故而就在这里等着孙复带人来寻, 是相对来说最稳妥的办法。
钟昭撑起眼皮, 又一次看着江望渡无功而返, 还挤出一个笑试图让自己心安, 蓦地觉得有点揪心,垂下脑袋, 动了动手指问道:“想听听我之前留的遗言吗?”
“什么狗屁遗言!”江望渡行为上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语言上抗拒到极点,几乎是下意识地道, “再过一炷香,如果孙复还不来,我便冒险去附近的村落借一副担架,你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这么凶干什么?”照月崖底下野草茂盛,差不多有人膝盖高,方圆百里都不见得有人户,钟昭知道江望渡是被逼急了,也没有出声反驳,只是复述了一遍以前这人常说的话,嘴角牵起浅浅的弧度,语气调侃地道,“我又没有说是我现在要死了,只是想讲讲不知道你回京之前的打算而已,你当故事随便听听就行,更何况——”
他看着对方的脸,又道:“更何况刚刚我提这个的时候,你不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吗?”
说完,钟昭指尖上挑勾了下江望渡的掌心,他能感觉到那里汗津津的,江望渡很明显正在紧张。
而这紧张的原因,此刻他们两人四目相对,都心知肚明。
先前钟昭用这件事情威胁对方的时候,他刚从梦魇中醒来,精神还算是不错,江望渡也跟着放松了不少,尚有心情开玩笑。
但现在援兵久久不到,他状态越来越差,再提起这二字,江望渡没办法依然用平常心看待。
“我觉得你还是听听吧。”钟昭低声道,“那时见不到你本人,想说的其实不多,就一句话,我交代给你带过的兵,孙文州听了。”
“关于这件事情,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倒是敢先跟我说。”江望渡磨牙,“你察觉到汾州可能有变,朝中现在由晋王监国,你写信告知他很正常,但你后面都联系衡王了,为什么没想过找我?”
钟昭闻言一怔,没有想到在权力腐蚀下日益膨胀的乔梵,还不知道到底掰没掰正,江望渡自己倒是也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随着时间流逝,他越来越虚弱,只是笑了两声就有些气喘,但还是认真地道:“纵观古今,借私情私下联络守土大将,暗示对方出兵援助,可不是什么小事。”
“那你为何去找衡王?”江望渡不为所动,“我不在京中,他一手掌握五城兵马司,对龙椅上坐着的人也不是一点威胁都没有。”
“他是王爷,陛下的儿子,晋王的兄弟,你跟他比什么?”钟昭觉得他问了个没用的问题,“若事后真被追责,他是皇子之身,大概率能落一个圈禁,你呢?”
江望渡抿唇,当即回答道:“我是镇国公次子,内阁大学士的亲弟弟,这么多年也并非寸功未立,自然有我的后路可以走。”
“你这话说出来自己信吗?”见他为了反驳把父兄都搬了出来,钟昭一口气提到胸口,忍不住蹙眉怒声道,“且不说这样的罪究竟会不会连累亲眷,他们自身能不能保全下来,就算什么事都没有,江望川恨不得你早点死,镇国公已经交出兵权,能怎么护着你?”
“还有立功,你还提这个。”话说到一半,钟昭觉得血往头上涌,硬是被气得比方才精神了几分,“历朝历代,居功自傲的臣子有几个有好下场,你是不是疯了?”
江望渡眼底全都是红血丝,几欲失声,“我看疯的人是你,我才要将这句话送给你,钟灼与,你自己说的话自己信吗?!”
顿了顿,他看着钟昭如今面色苍白的样子,音调又降了回去,语气里带上些许隐痛:“你不是算准了衡王一定会没事,你是不在乎他死不死,而我不行,对吧。”
听到这里,钟昭轻轻闭了闭眼,有些无奈地长出一口气。
不得不说,江望渡猜对了。
这是他心底最卑劣的念头,如果他没能活下来,而那封给别人送去的信件会引来诸多猜忌,为将来埋下祸根,被清算的人是谢谆他能接受,但江望渡不可以。
他绝对承受不起,江望渡因为自己走上一条死路的后果。
甚至钟昭写那封信的时候,还很没道理地在心里想:上辈子如果没有江望渡,这位衡王殿下早就死在了谢英布的鸿门宴里,若一切真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谢谆某种意义上也只不过是迎来了应得的结局,还了江望渡一个人情。
“就算是。”钟昭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然后问,“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但我告诉你,你想自己去死,让我孤零零活着,那根本不可能。”江望渡清清楚楚地看见钟昭眼底的平静,明白他是真的这么想,仰头冷笑一声,忽然伸手扶正这人的下巴,一字一句道,“听清楚了,如果你死了,等我安顿好一切后,一定会殉情。”
血腥气如此重的两个字,一从对方的嘴里说出来,钟昭的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掐住江望渡的脖颈道:“你再说一遍?!”
重伤之下,钟昭所能让江望渡尝到的窒息感很有限,当然就算真上不来气,他眼下也不会在乎:“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的选择如何,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从照月崖上摔下来,就算很有可能不会死,但也不是全无危险,江望渡掷出那把剑,抱住他急速下坠时,其实就就做好了接受一切,哪怕后果是死的准备。
“小小年纪,入官场才几年,还没过几年好日子,倒是学上人家古代圣贤舍生取义那一套了。”江望渡被钟昭按在地上,语气轻佻,眼里却闪着孤注一掷的光,“你想扔下我,自己去做/爱国爱民的大英雄,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你——”钟昭从齿缝中咬出这一个字,想骂他不识好歹,好好活下去的机会摆在面前都不珍惜;更想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压根没有什么人值得他生死相随,但是看着对方漆黑的瞳仁,钟昭的话到了嘴边,却根本说不出来。
因为此时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泪水,更没有犹豫,翻涌的是和当年在西南战场后方,江望渡酒后对他诉说前世刺杀谢停的始末时,如出一辙的坚定和偏执。
钟昭悚然间明白了,江望渡没开玩笑,前世阴差阳错,今生相爱一场,这人都不曾想过独活。
“相信了?”言谈之间,钟昭的手慢慢地松了力道,江望渡立刻捕捉到这点变化,眼都不眨一下地继续问道,“不想着牺牲你一个,成全我安然无恙了?”
“我敢不信吗?”支撑着身体得以坐起来的那股怒气消散以后,钟昭便一下子失去所有力气,躺在江望渡的膝上苦笑,“武靖侯不愧是手握铁骑的一方督帅,杀伐果决和雷霆手段也能用在自己身上,情话这种东西还能这么说的。”
江望渡看着他仰面倒下望着自己的样子,不由含混一笑,珍惜地去亲对方的脸颊,在感受到那冰凉的体温后顿了一下,把人往自己怀里拉了拉,闷声道:“总之你别想着那些撒手不管,把烂摊子全丢给我的好事,等你好起来了,再将当时的遗言讲给我听一听就行,现在还是好好养精蓄锐吧。”
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局面,江望渡的言辞不可谓不诚心,几乎隐隐约约带上了一丝恳求的味道,钟昭心里五味杂陈,但还是摇头:“那时候情况危急,我只来得及让孙文州代我对你说一句我不遗憾,却没告诉他究竟是不遗憾什么。”
说着,钟昭也笑了下,轻轻捏了捏江望渡用力攥着自己的手,故作意味深长地问道:“今天一过,以后我可不见得好意思这么直白地跟你诉衷肠,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当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方才已经说过,我不想。”江望渡嘴唇颤抖,“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你是怕孙复晚到一步,自己真出事,我没听到这些话会后悔;但是如果你说了出来,难道不会觉得心里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到地上,可以放心闭眼了吗?”
缓了片刻,他低下头将脸贴在钟昭的额头上,毫无犹疑道:“反正只要你丧命,我肯定不会独活,就算我错过了你的剖白又怎么样?届时到了黄泉路上,我自会缠着你再说一遍,你总不可能拒绝我,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
钟昭的眼睛已经有点睁不开,听罢失笑道:“你真是……”
江望渡迫切地想阻止什么,见到眼前的一幕,顿时像小孩一样伸手去揪他的眼皮,沉默半晌道:“我就是这么自私,要利用你心里的不甘,对我的感情和责任,逼你竭尽全力活下去,你要是想对我发火,也得等康复起来才行,否则我就是不听,你能把我怎样?”
钟昭前世最苦的时候,因为做任务蹲目标,几天几夜无法合眼,一直也是靠着意志力撑过去的,从来没有沦落到需要拿火柴支着上下眼皮不让它们合拢的地步。
感受到江望渡几乎算得上幼稚的举动,他一边感到哭笑不得,一边又不可避免地觉得心里发暖,想要伸出手去摸摸对方的发顶,胳膊伸到一半却又落了下来。
好在江望渡看出钟昭的意图,一点年长者架子都没有地主动将自己的脑袋塞到了他手里。
钟昭于是顺着心意抚了两把,仍带着几分侥幸地道:“谢时遇还这么小,长大以后心性改变也并非不可能,你不眼睁睁看着他开蒙,按部就班地习文练武,然后及冠,亲政,又怎么能够放心?”
面对这个问题,江望渡的神情总算有了片刻凝滞,钟昭以为有了说服他的希望,张了张嘴正准备再接再厉,江望渡却低声道:“教一个有才能品性好的皇族子孙,看着对方走向成熟,确实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大权在握兵权在手,百姓爱戴朝臣敬服,陛下也不得不高看一眼,同样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你确实很明白这一点。”
钟昭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在这方面文臣和武将一样,前者会更频繁地接触皇帝;而后者上了战场,皇帝下的每一道政令,都会直接影响将士们的生死。
一个好君主对任何臣子的吸引力都是毋庸置疑的,江望渡既然如此信任谢时遇,就一定会非常渴望在他的治理下施展才能。
“所以就算是为了大梁百姓,你也应该撑下去。”钟昭感受着生机渐渐从自己体内流失,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打趣道,“要是因为我害你不能流芳百世,害大梁失去一个优秀的武将,我恐怕到了地府里,都没办法压住棺材板吧。”
“你说的我都明白。”江望渡最终还是摇头,“可你不要忘了,你和我都是死去活来过一次的人,功名利禄和雄心抱负,该感受的我都已经感受过,它们无法变成束缚我的绳子,时至今日我最想要抓在手里的,也只有你而已。”
话到此处,他突然笑笑,戳了戳钟昭的下巴:“是不是听上去挺疯狂,挺不可理喻的?”
钟昭嗯了一声,知道自己完全没法劝了,颇为无奈地反问道:“堂堂侯爷为了下官一介书生做到这个地步,我该感到荣幸吗?”
“那倒不必。”江望渡摇头,再次叮嘱,“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牢牢记住这些,哪怕是为了我也不要轻易放弃,能坚持就坚持。”
对方说到一半便停住,钟昭这会儿已经彻底睁不开眼,但依然不想让这人的话落到地上,于是意识半混沌半清醒地问了一句,“那如果坚持不了,会怎么样?”
“也不能怎样,反正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大不了就一起死呗。”江望渡话是这么说,人却拎起一旁的佩剑站了起来,看着外面的天色,嘴角绷得很平,“我出去一趟,你安心等着就好,就算豁出这条命,我也一定会将你带出去。”
“别去。”钟昭条件反射一般拽住对方的手,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消失,“我现在感觉不太好。”
如果江望渡在这一刻走了,钟昭实在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等到他回来的时候,遂苦笑一声道:“你刚刚说你自私,我也一样,这时候是真不想一个人待着。”
夜凉如水,他用指腹摩挲着对方的手,低声补充,“不管你要赌一把还是要殉情,我都挡不住,但至少陪我到完全没有意识吧。”
钟昭靠在石壁上,只有手可以接触到江望渡的身体,但是或许不视物就会让人的其他感官更敏感,他能清楚地察觉到对方一僵,随后牙齿打颤的声音也传入了耳中。
又过了一阵子,江望渡一把扔掉长剑,席地坐下,紧紧地抱住了钟昭道:“好,我听你的。”
钟昭没什么力气抬起手去顺他的后背,只觉得这会儿自己跟江望渡之间,竟萌生出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而也就是在这时,他想起了前几年江望渡一手端着酒杯,半醉着靠在他身上哼歌的模样。
同时他自然能够想起来,对方在唱完那首歌以后,就用剑穗当筏子摆了他一道的事情。
初次从谢英那里得知真相,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也曾经气得咬牙切齿过,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却只是为之一笑。
钟昭眼睫抖了抖,开口道:“当年你娘教你的歌,就是唱给爱人那个,再给我唱一遍吧。”
“我——”这首歌是蓝蕴年少时想要唱给自己情郎,却没等到对方活着回来,辗转多年后一时兴起才教给江望渡的,寓意着实算不得很好,但到底已经是过去的事,以前两人饮酒玩闹时随口哼上几句,江望渡也没觉得有什么。
只不过到了今日,他却平白觉得跟此情此景有了重合,也一下子明白了母亲的痛苦与无奈,因此相当抗拒,嘴唇翕动着想拒绝。
可钟昭现在就这么侧头等着,一副这是自己最后的心愿的姿态,他还是不忍心不遂对方的愿。
客观来说,江望渡唱得很难听。
声音是仿佛字字带血的喑哑,那股哽咽更是连压都压不住,几乎语不成句,明明钟昭已经在西南的时候,被蓝蕴教着学了几句苗疆话,却依然一句都听不懂。
如果不是自己现在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他觉得自己高低得开口笑话这人几句,问一问他怎么能把一首歌唱成这个样子。
死前就给我听这个,也太对不起我了吧,要是到了奈何桥边还没忘记这几句碎得像渣一样的哼哼,那简直可以说是必生之憾。
钟昭苦中作乐地想着,全然不知自己的脸上其实露出了笑容。
不过还好,在连听觉也消散前,伴随着一众士兵的脚步声,他听见山洞口传来了孙复的大嗓门。
“丘秀成那老不死的还是比宁王会算计,让平阳军留了一手,我们被拦了好一会儿,现在才赶来,公子,您跟钟大人没事吧?!”
“别说废话。”江望渡立刻往他身后看去,眼神锐利地问道,“抬人的担架你们准没准备?”
孙复哦哦了两声,挥了挥手臂示意后面的人跟上,点头称是:“公子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忘,我们此次一共带来了两个担架,还给您也准备了一个呢。”
眼下钟昭的头正靠在江望渡臂弯里,依稀可以听见对方有力的心跳声,在得到斩钉截铁的肯定答复以后,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钟昭握着江望渡的手垂下去,总算放心地陷入了沉睡之中——
作者有话说:不负责任的小剧场一则——
钟昭:写信.jpg[眼镜]
谢谆:他竟给我写信!真是本王的好homie[墨镜]
江望渡:已看透一切[化了]
钟昭:其实只是无所谓谆子你死不死哈[摊手]
谢谆:[小丑][小丑][小丑]
第168章 特殊 他们本就该生死与共。
钟昭再度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两天之后,而且睁开眼便见到四下暗作一团,只有几盏烛灯立在桌角, 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而他刚想试探着起身, 查看一下自己的伤势如何, 就先僵在原地停止动作,扭头向床榻下望去。
因为他忽然间发现,自己的指尖被人轻轻地握着。
借着一点微弱的烛光,钟昭看到江望渡盔甲还没卸,脸上沾着很多不知道在哪里蹭上的灰, 正以一个半跪的姿势靠在床头小憩。
即使环境如此昏暗, 他也能看到这人眼下清晰的乌青,轻轻捏了捏江望渡的指骨,本就睡得不太踏实的人一下子就抬起了头。
水米不进地睡了两天, 钟昭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但嘴唇却比那天在崖下的时候红润了一些, 很显然被照顾得非常好。
他现在没有多少力气,想要直接把人拉起来暂时做不到,于是只能将江望渡的手往上提了一下, 随后问道:“怎么不上榻?”
“身上又是血又是土的, 实在太脏了。”江望渡的腿有点麻, 闻言下意识便想要站起来, 结果嘶了一口气,又一屁股坐回去, 心情倒是不错,笑呵呵地看着他,“本来我想着过来亲你一下, 再出去洗澡换衣服,谁曾想就这么睡着了。”
“外面的情形怎么样?”钟昭抚了一把他的额角,“睡过去前,我隐约听到孙复在骂丘秀成,他应该没那么好对付吧。”
江望渡颔首,舒了一口气:“的确有些波折,但丘秀成毕竟是一代名将,还算有些风骨,兵败以后束手就擒,只是至今都不肯写状纸;宁王倒是跑了,但是眼下京城已经戒严,他根本走不了多远,估计明后日就会有消息传来。”
这也算意料之中的事,钟昭点了点头,却忽而沉默了下来。
江望渡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勾了勾他的掌心:“还想问什么?”
“唐筝鸣还好吗?”那小子今年才十几岁,正是年轻气盛身体强健之时,只要救治得当就不会有什么事,钟昭先抛出这样一个问题,其实更想问的是,“还有乔梵,苏流左,他们现在怎么样?”
“唐筝鸣没事,伯父伯母把他接来养伤,现在就宿在你隔壁,状态不错。”听此一言,江望渡脸上划过一丝凝重,语气发沉,“苏流左对自己做的事供认不讳,一个斩刑估计难免,至于乔梵……”
说到一半的时候,卧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水苏和乔梵各自端着一堆东西走了进来,见到屋子里的一幕,第一反应就是对着钟昭道:“公子,您醒了?!”
话罢,水苏留意到江望渡的姿势,又一脸震惊地伸手要扶:“侯爷,小的出去找人给您烧洗澡水的功夫,您怎么坐地上了?”
江望渡的腿这会儿已经没有那么麻,摆了摆手自己起身,将钟昭从躺着的姿势扶到半靠在枕头上,从水苏手里把一套整洁的中衣接了过来:“意外,没关系。”
说着,他又重新看向钟昭:“那你等我一下,我洗个澡就来。”
钟昭听罢颔首,却对着水苏问:“东西都备好了?”
“均已妥当。”水苏点了点头,如数家珍地道,“一应沐浴的物件都已经准备齐全,侯爷刚刚经历一场血战,水里撒了药粉,有缓解疲惫的功效,水温适中……”
“行了行了。”自从和好以来,每逢江望渡的事,钟昭事无巨细都要管,看似比他小,胜似他亲爹,江望渡忍了半天,见钟昭不仅不觉得繁琐,还有越听越起劲的趋势,赶紧开口,“乔梵没什么事,受的伤比你轻多了,你们先好好聊着,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以后,他没有再留,转身便走,钟昭盯着那道背影一言不发,直到对方消失在门口,才将头转回来,看向乔梵手中的托盘,叹了口气:“辛苦了,多谢。”
从汾州赶赴京城这段路上,乔梵是倒数第二波跟钟昭失散的,同行者还有冠星,主仆二人心中都很清楚,他此时谢的不止今天。
乔梵将东西放下,摇头道:“侯爷所言极是,属下真的没事,公子才是从鬼门关上走一遭的人,那日属下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侯爷送您回来,都快吓死了。”
顿了顿,他又问:“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无妨。”谢停手下对钟昭射的那两箭并未伤及筋骨,他先前之所以虚弱,主要还是流血过多再加上力竭,钟昭试着动了下最严重的右肩和左腿,痛感已经没那么剧烈,明天下地行走问题应该不大。
他对自己的状态有了估计,便问起了正事:“宁王谋逆这么严重的事,端王一定有所耳闻,这时应该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吧?”
“正是如此。”乔梵点头,“自宁王和丘秀成起兵的消息传出去,端王立刻放下查到一半的盐务,匆匆带人往回赶,而且端王身边的亲卫队长苏流右,正是苏流左的亲弟弟,听到消息都急疯了。”
“他听说唐公子目前在钟家,还给您写了一封信。”水苏又点了几盏灯,将屋子弄得比刚刚亮了几分,将那封压在桌子镇纸下的信拿过来问,“您要现在过目吗?”
钟昭敛眸,示意对方出来就行,在等待水苏拆信封的过程中,低声道:“苏二哥还是唐筝鸣的师父,到时候他回来看到这个烂摊子,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因着汾州城内那场‘游戏’的事情,乔梵本来极其厌恶苏流左,连带着对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观感很差,但此时听到烂摊子这两个字,他的眼神平白闪了一下。
水苏此时已经将信展开,徐徐将上面的几句话念完,内容没有什么特殊的,无非就是语气诚恳地请钟昭尽量看顾一下苏流左。
就在这时候,乔梵蓦地开了口。
“苏流左受宁王指示,在汾州为恶,罪无可恕,但若无他们,我们想逃出来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他看向钟昭,缓缓道,“当日属下与冠星一道引开追兵,他本可以跟我一起走,却为了让我更安全些,死在了离京城最近的地方。”
“且送我离开前,冠星还说这是他最好的归宿,反正回了京也要被降罪,这结局或许还能比受审后行刑强。”乔梵茫然道,“可都说功过相抵,他们也算帮了我们个大忙,为什么不能从轻发落?”
钟昭听到这个问题,抬头看了一眼乔梵,又想起了那天乔梵失言,第二日专门等在他门外,在他面前谈及江望渡的事情。
只不过纸上谈兵总是很容易,彼时他还没亲眼见过自己身边,甚至跟自己有过一段过命交情的人,因为行差踏错而死去,所以尚能言之凿凿,现在则不同。
“不是所有罪都能被抵消,也不是所有人回京就一定是好事。”钟昭低头看向自己肩头包着的布条,语气平淡地道,“苏流左要回来,是因为他有家人在这里,还在等着跟他相见,而他本性也并非嗜杀之人。尽管我不想用误入歧途形容他,可是你要明白,苏流左和冠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冠星本就是谢停豢养的私兵,亲弟弟刺杀过江望渡,他本人以前大概率也干过什么其他事情,即使返京受审同样难逃极刑。
更为重要的是,现在他所有的亲人都已经亡故,死在乱军之中,不用经受牢狱的折磨,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上是最好的归宿。
思及归宿这个字眼,钟昭双眼微眯,抬了一下下巴,前世被孙复和兵马司数剑穿胸而过的画面,再一次出现在了眼前。
“为虎作伥,做别人的刀。”
他道出九个字,而后摇头,“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乔梵垂下脑袋:“那日公子骂我乱了方寸,我虽诚心悔过,告诫自己不准再犯,但总有些不理解,现在才真正明白您的用心。”
这次有了亲身经历,即使不需要彻夜反省,钟昭也信乔梵往后不会再出类似的岔子,不过听着对方一脸认真地,在这里夸自己不私下联络江望渡是用心良苦——
钟昭低头苦笑,面上显出无奈。
他是用心良苦了,奈何江望渡可一点领情的意思都没有,他前几日出气多进气少的时候,江望渡都要凶巴巴地对他耳提面命,告诉他永远别想着自己先走一步。
也罢,也罢。
钟昭既觉得没有任何办法,又觉得逐渐品出了一抹甜味,想着江望渡终归是不一样的。
什么殚精竭虑地谋划,什么为对方算好一切,徒留自己去死,确实不太适用于他们的关系。
他们上辈子死于同一日,这辈子重生于同一日,彼此有着最为亲密的纠缠,本就该生死与共。
江望渡说如果他死了,自己必然会选择殉情,钟昭气闷之余,又下意识地诘问自身,难道如果江望渡死了,他能够独活吗?
真是对不住,钟昭注视着一脸学到了什么,满眼钦佩地看着自己的乔梵,心道如果将来再起事端,我可能会让你大开眼界。
“我回来了。”正在此时,江望渡一身中衣,外面虚虚裹了件长袍,趿拉着鞋子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屋内的氛围略有些沉凝,挑了下眉毛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没什么。”钟昭坐了一阵子,比之刚刚已经有力气许多,伸出手臂示意对方上前,在江望渡落座于榻上的下一刻,就揽着人靠在了自己怀里,低头吻了上去。
然后在水苏和乔梵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又很不客气地道:“这你们也要看着吗,还不快走?”
第169章 束发 可以帮我束一下发吗?
钟昭这一路回来殊为不易, 乔梵和水苏本打算再多关心几句,然而听见这一番话,他们俩登时僵在原地, 神情古怪到了极点。
偎在他怀里的江望渡看着面前的一幕, 没忍住笑了笑, 直起上半身道:“我的头发还没有干,你也不嫌靠在身上潮潮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因为这个就不抱了吗?”钟昭如是嘀咕两句,朝水苏伸出手,示意对方将擦头发的帕子拿过来。
“给我就行。”江望渡把钟昭抬起来的左手握住, 自己接过水苏匆匆递上来的帕子开始擦, 同时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你伤还没好,乖乖躺着得了, 逞什么能?”
钟昭失笑道:“倒也没必要这么小心吧,我是受了伤没错, 但骨头又没断;更何况就算真断了,那也是右边肩膀,关左手什么事, 拿一下手帕还能把我累到?”
江望渡噎了一下, 似乎也觉得刚刚自己的反应有点小题大做, 但是他并没有顺着钟昭的意思将东西交过去, 由对方打理自己的头发,而是一声不吭扭过了身。
乔梵杵了一阵子, 也意识到自己和水苏在这里非常碍事,悻悻地打算过后再挑个时间感慨此次的死里逃生,拉着人就要走。
谁知水苏人虽跟着自己走了, 视线却仍然停留在屋内,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一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说,但又不太敢的样子。
过了片刻,他像是终于给自己鼓足了勇气,轻轻挣开乔梵的手,然后快走几步折了回去。
这个时候,钟昭已经从后面抱住江望渡的腰,用鼻尖去蹭他半干的头发,完好无损的那只手包着怀中人的手,就这么贴在一起一点一点地用帕子去吸发尾的水。
听见水苏往回走的声音,他连头都没有抬,便懒洋洋地道:“等宁王落网后,你亲自去一趟秦府,将你兄长接出来吧。”
水苏闻言一愣,脚步一下子停在原地,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宁王府死士不常出去见人,老端王认识他,可是谢时泽却未曾见过,先前我不让赵南寻回来,也是担心宁王有回来的一天,外加不确定苏家兄弟是否认识他的脸。”钟昭道,“但是再过上个三五天,这样的顾虑也就没有了。”
谢停所犯之罪无可饶恕,死是他唯一的结局,而苏流右虽忠心,却并不是什么笨人,知道完全没必要对一个早就叛出宁王府、且现在又有钟昭庇护的人赶尽杀绝。
特别是他还寄来这样一封信,里面写尽了好话,想必以后就算看出什么,也会选择缄默不语。
说到这里,钟昭总算撩开眼皮看了水苏一眼,语气还算温和:“这些年你兄长也受了不少苦,当年还没出事的时候,我给过他选择的机会,他说天大地大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所以甘愿让你留在钟府当管家;现在宁王的下场昭然若揭,以后再没人会威胁到你们,若你们有别的想法,比如想出去好好游玩一番,或者独立出去置办点儿产业什么的,也可以告诉我。”
自上次没听钟昭的指派,意外害了赵南寻后,水苏的性子便有了不小的改变,比之从前更加稳重的同时也能够独当一面。
但听到这话,他还是忍不住眼眶微红,跪在地上道:“若无公子,小的跟哥哥早就丢了命,哪有今天团聚的日子,所以……”
钟昭摆摆手,示意对方不用说这些感激的话:“天色已晚,表忠心的说辞就不用讲给我听了,你跟赵南寻现在都不是奴籍,自然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到时候等他过来,你们好好商量一下,是去是留都不必立刻告知我,下去吧。”
从搂着江望渡对他们发话起,这已是钟昭今夜第二次下逐客令,水苏深吸一口气,没再矫情,应了一声是,跟乔梵一起往外走。
这会儿江望渡已经从头到尾将头发擦了一遍,将帕子放到一边,看着水苏的背影一直到他关上门,才轻声道:“前世谢英从宁王府要过一个人,是谢停从戏班子里捞出来的,就是水苏,没错吧。”
“是他,我跟赵南寻的关系还不错,他们也实在不容易,那时宁王派来监视我的人正好是他,所以就想着在合作之余,顺手帮一把。”钟昭两指碾着江望渡将干的头发,笑了笑道,“想起来了?”
“当时出那件事情的时候我不在京,也是后来听东宫的人说的。”江望渡点点头,撤掉他背后靠着的枕头,在对方躺下后,自己也钻进了被窝里,“真没想到。”
刚沐浴结束的江望渡,全身只穿着很薄的衣服,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整个人都热乎乎的,活像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白馒头。
钟昭把他拥入怀中,油然而生一种饱腹的感觉,于是顺着自己的心思凑过去吻对方的耳朵:“没想到什么,原来我是个好人?”
“才不是。”江望渡苦战两天,也已经疲惫至极,此时不躲不闪,眯着眼睛安安稳稳地靠在他的臂弯里挨亲,话尾打了好几个弯,才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当日得知这桩事之后,我也颇为感念他们二人兄弟情深,虽人死不能复生,但去乱葬岗给他们收敛尸骨,总还是能办到的,也算行善积德。”
闻言,钟昭缓缓抬起脸,眼神显得有些意味深长,江望渡勾了勾他的下颌,语气遗憾地道:“只是没有想到,我去得晚了一步,否则是不是就能看见你了?”
钟昭不知想到什么,嗤笑一声捉住他的手,语气有些抗拒:“那还是别见了,你我若在那种情况下重逢,你多半要吃点苦头。”
“我连死在你手里都无妨,难道还会怕这个?”江望渡笑笑,叹气道,“只是如果能在那时知道你活着,对我来说也是个安慰。”
“行了,不提这个。”听江望渡如今这服口气,还有些莫名其的跃跃欲试的意思,钟昭卷了卷被子,声音低沉地道,“睡吧。”
江望渡此时枕在对方没受伤的左肩处,头的位置比钟昭矮不少,此时盖着的被子这么往上一窜,他就被结结实实蒙了起来。
“……你生气啦?”
将脑袋从被子中拯救出来后,江望渡凑过去蹭身边青年的脸,笑着问道,“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还有什么好心疼的?”
钟昭沉默半晌,差不多原样反问道:“那我家的惨剧也是上辈子的事,你放过你自己了吗?”
江望渡张了张嘴:“……”
良久,他伸手抱住钟昭的腰,绕过了这个话题,嘟嘟囔囔道:“我也困了,睡吧。”
钟昭见到对方这个反应,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黑暗中拢了一把他散乱的发丝,闭眼睡了。
——
第二日清晨,两人醒来之后,江望渡先行洗漱,钟昭则谢绝了下人上前帮忙的提议,试探着将脚踩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外走。
江望渡在洗脸的空隙中回头,一见这场面立刻小跑过去。
“尽管骨头没事,但也不能这么快就开始活动。”他满脸都写着不赞同,双手搀住对方的手臂,对候在外面的水苏命令道,“去给你家公子寻一副拐杖过来。”
“是,侯爷。”但凡换了一个人如此言语,水苏都要先看一看钟昭的脸色,征求一下他本人的意见,但昨天几乎是被钟昭赶出来的景象历历在目,水苏觉得自己但凡慢个几息,都会引来对方的不快,于是麻利地点头,转身去找了。
钟昭简直哭笑不得,好说歹说才让江望渡打消将自己打横抱起来的想法,抬手擦了擦他脸上没来得及拭去的水珠,推着对方的后背,出声催促道:“我真的没事,你好好洗脸,我去外面走走。”
江望渡蹙着眉,不太放心地望着对方道:“你——”
“我也不是没学过武,对自己的身体有相应的了解,武靖侯如果再劝,我就要怀疑你小看我了,过几日晚上一定会好好地讨回来。”钟昭在他的腰上拍了一把,“孙复想必等一下就会来这里接你,晋王需要你撑着,别让他久等。”
“好吧。”江望渡犹豫了下,还是选择相信他的判断,回到水盆面前道,“那你小心点。”
钟昭于是笑着点头,独自来到了院中,像以前一样扎马步打几趟拳肯定是做不到了,但步伐缓慢地走上几圈,却还不成问题。
他腿上有几近穿透的伤,发力时要格外谨慎,等来到第五圈时,钟北涯和姚冉从院外跨了进来。
“今早水苏报你醒了,我跟你爹马上就来了。”姚冉第一个冲上前扶住他,眼含担忧地道,“怎么这么着急下地,该再躺几天的。”
“已经很久了,朝中还有事情等着我去管,决计不能再拖;而且我的伤也不碍事,只是看着吓人,您跟父亲医术精湛,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钟昭安抚了母亲几句,便转头看向乔梵道,“刚刚忘吩咐水苏了,去看看唐筝鸣怎么样,如果还好的话,让他过来。”
乔梵应了一声,告退离去,钟北涯板着脸,显然对儿子一醒来就要处理公务的事情非常有意见,看似怒气冲天,实则动作轻缓地将他揪到外面的石桌旁坐下,没什么好气地道:“把手伸出来。”
钟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道:“什么?”
“给你诊脉呀。”姚冉看着他脸上错愕的表情,“虽然我们天天都来看你的脉象,你现在也醒了,但总得再看看才能放心。”
“原来如此。”钟昭闻言顿时生出几分惭愧,朝钟北涯伸出手,“对不起,让爹娘记挂了。”
钟北涯将手指搭在他的腕上,随着时间一点点流淌,脸上的凝重也渐渐散去,姚冉看着他领口露出来的一角布条,终归还是忍不住轻声埋怨:“怎么当一个文官,动不动还要遭这些罪?如果早知道,我真不想你去考什么科举。”
听到母亲这话,钟昭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只觉得心口满涨着的全是酸意,钟北涯倒是挥挥袖子,将自己的手收回来:“小昭这样出息,经受些历练也是应该的。”
理性发言一半,他看向正低头任由姚冉拍自己脑袋的钟昭,蓦地觉得失语,最后也蹦出来一句:“实在不行你现在辞官?”
“没那么夸张,爹,娘,我现在不是没事吗?”钟昭当然知道他们是不忍心看着自己这副模样,出言宽慰道,“而且这只是个意外,以后不会经常如此的。”
“说是意外,但是打从你参加春闱开始,受伤的次数还少吗?”姚冉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但愿这是最后一回,若再来上几次,我跟你爹怕是吓都要吓出事了。”
钟昭上身前倾握住她的手,想好好安慰一下显然又是几天没睡好的母亲,可还没等话从嘴里讲出,卧房内就走出来了一个人。
屋子里洗脸的地方和门口相距甚远,站在水盆边上听不太见外面的动静,江望渡单手握着条发带,丝毫没料到院子里会有除钟昭和乔梵以外的人,张口就是:“阿昭,可以帮我束一下发吗?”
钟昭:“……!!!”
虽然父母早就对他和江望渡的关系心照不宣,一直以来对江望渡也颇为照顾,但是耳朵听到的与实际见到的毕竟是两码事。
束发有多亲密,无需赘述。
姚冉和钟北涯下意识往后仰去,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江望渡没料到他们也在,视线在钟昭和他家人间游移片刻,整个人在轰然之间,从头红到了脚。
第170章 明路 从今以后,他们的关系就过了明路……
显然在仿佛时间静止的当下, 钟昭也没比江望渡好到哪里去。
他听了对方的话,下意识便从石椅上站了起来,想朝对方走去, 结果刚迈了没几步, 就突然间意识到不对, 猛地顿在了原地。
回头一看,钟北涯和姚冉都在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他。
于是钟昭沉默半晌,也默默烧红了耳根,一时没说出来话。
片刻之后,姚冉哈哈两声, 试图打圆场道:“真没想到原来小渡也在, 早上刚到还是……”
钟昭听到这里闭了一下眼,而姚冉视线下移,目光落在江望渡手里握着的束发带上, 也发觉自己的找补很苍白,一下子住了口。
如果江望渡是今早才来的, 那他必然早已穿戴整齐,又怎么会跑到外面讲刚刚那一句话。
或者说,如果她硬要给江望渡明明刚到钟昭的卧房没多久, 就头发散乱的事实找一个理由, 那这个理由无疑将更加难以启齿。
毕竟相比于同榻而眠, 听上去白日宣淫的问题还是要大些的。
钟昭多少年没经历过这么尴尬的场景, 眼下整个人都快冒烟了,勉强对着姚冉开口:“武靖侯只是来看我的, 正好发现我顺利转醒,就准备一会儿一起进宫。”
事已至此,他也顾不上自己没有真正回答母亲的问题, 满心只想赶紧打个岔过去,上前两步挡在已经开始往屋内看,妄图重新把自己塞进去,且关上门的江望渡身前,胡乱找了个理由道:“若没什么事的话,我们俩这就走了。”
“着什么急?”钟北涯把因为问错了话呆滞在原地的妻子替下来,咳嗽两声,欲盖弥彰道,“现在天还这么早,既然——”
“既然……也在。”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这位‘准儿媳妇’,卡了一下壳,眼神飘忽,语焉不详地含糊过去,才继续道,“不如等前厅摆了早饭,你带他一起过来吃吧。”
钟昭听到这句话心神一震,随即缓缓抬起头,正好对上了钟北涯和姚冉充满鼓励的眼神。
其实江望渡以前不是没在他家吃过饭,若非在这种场合下见面,钟昭本就打算领他去前厅用餐。
但出了这个意外后没多久,再和钟北涯、姚冉以及钟兰围坐在桌边,自然而然就象征着很多事情。
比如说他们的关系,会从之前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默契地不点破,转变为真正过了明路。
钟昭知道江望渡心里有结,本人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然而二老远比他以为的更开明,是真的已经做好了完全接纳的准备。
看着钟北涯微笑的表情,还有姚冉冲自己点头,手上也一顿比划的样子,他的心霎时间定了。
“好,那我先进去给他束发。”钟昭单手搭在江望渡腰上,感受到对方浑身显露出来的不自在,为了让这人更安定一些,有点不好意思地道,“爹娘就先请回去?”
“你这小子!”钟北涯一听她的话直乐,张了张嘴想调侃几句,胳膊忽然被姚冉大力一拍,这才想起江望渡还在害臊,当即摆了摆手,挎起妻子的手放在自己臂弯处,便准备脚底抹油,“那你俩快点,要是晚的话饭菜都凉了。”
钟昭笑着点头,揽着江望渡一道送了他们几步,期间江望渡几次回头看,想跑的心简直昭然若揭,但最后还是碍于钟昭是个伤员,怕他因心情激荡走得太急,伤上加伤,于是一直扶着他的手臂。
这会儿钟昭就很知道分寸,既不加快速度大跨步往前行进,也不跟人争辩自己还没残,老老实实地江望渡怎么走,他就怎么走。
一直将人送到院外,姚冉边给儿子使眼色边道:“今天我跟你爹过来得是有点突然,你们估计还有体己话要说,不用跟着了。”
钟昭应了一声是,左手手指动了动,便准备握住江望渡的手掌,谁知就在这个时候,江望渡忽然把手收回去,垂眼说了一句什么。
他的声音很小,但到底维持在一个身边人都能听见的音量。
钟昭站在他旁侧,只见江望渡终于调整好心态,细细地对姚冉前面的问话作出回应:“昨天来的,因为太晚了,就没有去向您和伯父请安,是晚辈礼数不周。”
说着,他又看了钟昭一眼,抿了抿唇继续道:“灼与的肩膀还没有好,右手不太能抬起来,我先前说那些只是跟他开玩笑的。”
听到这番言论,钟昭和自己爹娘都一愣,晃了下神才反应过来,江望渡大约是在担心钟北涯和姚冉觉得,他在指挥他们重伤的儿子伺候自己,故才有此一言。
江望渡没有太多与真心对待自己的长辈相处的经验,以前未捅破这层窗户纸,还能像鸵鸟一样默不作声享受这份关怀,如今被撞见自己和钟昭的相处方式,便油然而生一种拐跑人家孩子的歉疚。
特别是在他那里,前世之事还横亘在心间,即使到了如今,他依然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一切。
“你看你这孩子,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我们怎么会那么想?”姚冉语气发软,眉头也跟着蹙起,可是话到一半,看着江望渡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样子,又觉得有点不知所措,转头给钟昭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出来解一下围。
“……”钟昭被当了一晚上加一早上瓷娃娃,爱人想让他帮忙扎个头发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值得专门说一句的大事?他觉得此时言语格外无力,于是干脆用那条伤势未愈的右臂一把将江望渡拽过来,径自低头吻了一下。
父母在面前,钟昭亲的是脸,但江望渡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不轻,被松开时满脸都是震惊,几乎在他怀里跳了一下。
钟昭再度抬眼,已经恢复了一贯的镇定,温声道:“爹娘先去前厅等我们吧,我们稍后就来。”
钟北涯虽然比姚冉大条一点,但是也能看出来,此刻这两人的状态明显不太对劲,简单地闲聊几句,便跟妻子一起转身走了。
而目送他们离开之后,钟昭拉着人往回走,步子明显比先前迈得要大,乍一看都看不出带着伤。
江望渡回过神拉了他一把:“干什么要硬撑,你……”
“这不是硬撑,我本就没事。”
此时正好水苏拎着拐杖回来,看到他差点就健步如飞的样子,登时震惊地瞪大了双眼,钟昭挥手示意水苏先下去,将江望渡带到桌子旁坐下,认真地道:“我爹娘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你曾经想救他们却没有救成,对摘星草的纠纷也不甚在意,在他们眼里,你只是我认定相伴一生的爱人。”
江望渡张了张嘴,过了半晌才回答道:“我明白。”
“你不明白。”钟昭摇头,“你就像是面对前世的他们——那个没能活下来的他们一样愧疚,但你面对我时,态度又截然相反。”
“比如这个。”江望渡的神情不太理解,钟昭遂伸手轻轻按了按对方的喉结,和好以后少见地在江望渡面前流露出了攻击性,但是那种锋利的眼神转瞬即逝,他很快无奈地笑了笑,“侯爷,我当时追杀你那么久,不是没有受过比现在还重的伤,但哪里又到连为你束个发,都需要胆战心惊的程度了?”
江望渡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我不是看轻你,只是怕伯父伯母误会而已。”
钟昭心说可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弯了弯唇角道:“他们两个都是大夫,难道会不清楚我的身体?这点伤用不了多久就会好,他们恐怕比你都确定这一点。”
话到此处,他往前一寸问:“照月崖那天我吓到你了,对吗?”
江望渡听到这里没说话,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但钟昭却能感觉到他猛然间收紧的指尖,若不是两人的手正握在一起,他毫不怀疑对方的指甲会刺入掌心。
钟昭把他攥在手中好久的发带扯出来,正是自己当日心存死志,交给孙文州的那一条。
“抱歉,是我当时太鲁莽。”
他低声道歉,又保证道,“以后若遇到危险,我肯定第一时间联系你,原谅我这次,好不好?”
“……我也知道我不该这样,今天特地指使你就是想脱脱敏。”江望渡哑着嗓子,“但我高估自己了,即使心知你已经安全无虞,听到孙文州转述的那些话,想起你在我膝头呼吸渐轻的样子,我还是受不了,一点一点都受不了。”
他闭上眼睛,靠在钟昭怀里微微地发抖:“昨夜活捉丘秀成后,晋王体念我的奔波,请皇后在宫里给我安排了住所,可我只要见不到你就觉得不安,还是过来了。”
眼下江望渡这宛如惊弓之鸟的状态,跟刚从梦魇中醒来的钟昭何其相似,但他是平叛的一军统领,形势不容许他胆怯,他也不愿在小自己五岁的爱人面前示弱。
钟昭一下一下抚摸对方的背,轻吻对方的面颊,这一次由他说出那些话:“都过去了,轻舟,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别怕。”
江望渡不言不语,任由钟昭凑过来一下一下亲,有那么一刹那感觉他们俩像是什么靠在一起取暖的动物,正在进行狩猎过后的舔毛,用以缓解疲惫和消弭恐惧。
而被钟昭如此耐心地哄着,再这么一想,他不由得觉得舒心不少,伸手环住对方的腰。
“这辈子栽你手里了。”钟昭听见对方似乎有些烦恼,又甘之如饴的声音,“对我好点吧,要是还这么吓唬我,非跟你玩儿命不可。”
“放心。”钟昭就着这个姿势把他的头发挽起来,然后拽着布面调整了一下,让那只老虎的眼睛完整地露出来,伸手戳了戳道,“这下爹娘连我亲你都看见了,不止是我,他们都会对你好的。”
江望渡听他提起这个,又开始左右扭头策划逃跑路线,忍不住出声问:“我感觉还是太快了,要不我先回武靖侯府躲一躲?”
顿了顿,又道:“实在不行的话,镇国公府也行啊!”
钟昭歪着头注视江望渡的一举一动,哪能看不出他不是真抗拒,恰恰相反,他是太喜悦了,又觉得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回馈这份热情和善意,所以才会如此笨拙,甚至在觉得在没办法展现最好的一面的时候,萌生出几分退意。
“好了,跟我走就行。”钟昭牵住他站起身,打趣道,“他们嘴上不说,其实早把你当另一个儿子了,儿子见父母,紧张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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