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有病。
一只手护在谢只南脑后。
可就算是这样, 也让她与地面来了个实打实的碰撞。
黑与红两色相互纠缠,如瀑发丝卷着几分凉意尽数垂落在谢只南颈侧,透过窗扉的稀微银光倒映出晏听霁此刻的阴影, 几乎是完全的、占有的将她笼罩在自己身下。
谢只南懵了。
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又恼又晕,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 热意不断在二人之间来回游走,她觉得痒,想要推开人,身子却被他压制住不得动弹。
细微的呼吸声在此刻被无限放大, 无比刺激着感官。
“晏听霁,”谢只南放弃抵抗, 平静地试图与他交流:“你到底怎么了?”
奇的是,晏听霁在压住她后, 莫名变得安静许多, 眼底的狂躁褪去不少,那双琥珀色眸怔怔地盯着她看。
“血蛊”
嘶哑的嗓音落入耳畔, 谢只南猝然警醒。
原来自己身上的血蛊不是解了, 而是转移到晏听霁身上了。可她根本不记得后面的事了,更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样的。
当时离开五堰派三日后发作了血蛊, 转移到晏听霁身上,今日算来也是第三日。
看他如今这副模样,原来她当时也是这样压着他的么?
可她这样的身板哪里能压得住他?
谢只南问道:“我当时也这样压着你了?”
晏听霁盯着她的唇,哑声道:“没有。”
想想也是,这怎么可能?
就算她神志不清了,也绝对打不过晏听霁的,更别说将他压着不能动。
“可你咬我了。”
谢只南:?
“那你咬回来就好了?”谢只南疑惑道。
晏听霁眼睫微垂, 乖巧不少,他试探性地靠近,缓缓停在离她唇边半指的距离。乌润的眼里一片清明,并无任何男女之间的暧昧之情流露,他轻轻擦过,若有若无地碰到她的唇瓣,将头偏滑到那细长白皙的脖颈间。
谢只南以为他会咬上来,做好了心理准备,结果没有。
可下一瞬,一点带着微凉的湿润犹如蜻蜓点水般落在她的脖间,那处仿佛是有电流经过,激得她浑身上下都打了个颤,平直的双手下意识蜷紧,攥着的衣衫也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他总不会是要咬断自己的脖子吧??
“晏听霁,”谢只南警告道:“这个不行。”
看不见他的神情,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反应,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晏听霁呼吸声加重了许多。
“不行么?”
似乎是笑了一声,这笑声让谢只南觉得很没面子。
晏听霁侧过身,手却搂着她的腰不放,他说:“抱着我罢,这样就可以了。”
谢只南:“抱着就好了?”
晏听霁闭上眼,“嗯”了一声。
谢只南撇了撇嘴,心想这血蛊也没那么可怕嘛,况且这晏听霁也算是有几分功劳,就勉为其难地抱着他好了。
一人一鬼就在地上躺了一整夜。
听到怀中人均匀的呼吸声后,晏听霁慢慢睁了眼,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揽过身,再贴近几分,几乎是一种包围的姿势,目光、身体都不约而同地圈住自己的猎物。
仿佛顷刻间就能将其绞杀。
晏听霁魇足地闭上眸。
谢只南睡得不是很安稳,地上又硬又硌,又枕在晏听霁手臂上睡,空间实在有限。反倒是他,看起来睡得好极了。
说是要她抱着,可后半夜里谢只南觉得又挤又热,就松了手,不过人还是被晏听霁紧紧锢在怀里,最后变成了他抱着自己一整晚。
醒来时,晏听霁还在睡着。
他倒睡得香。
谢只南动了动脖子,发现酸得厉害,“嘶”了一声,又伸了伸胳膊和腿,还没展开,就给摁了回去。
谢只南:“”有病。
“你还没有睡够么?”谢只南咬牙切齿道:“我的脖子要断了。”
晏听霁:“”他完全忽略了这个问题。
他松开手,略有歉意地望向她,少见的几分心虚。
谢只南有些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是气不过,没忍住踹了他一脚。
“这血蛊是解不了吗?只能转移到你身上,那你岂不是每隔三日都要把自己关在房间了?”
“我血液特殊,可以化解,但是需要时间。但你不行。”
“不行什么?”
晏听霁眸色一暗。
不能自行化解,不能送你回去。
晏听霁跟着坐起来,容色乖巧,转移了话题:“抱歉,昨夜我叫你走了的”
谢只南:“”
那她怎么会知道晏听霁血蛊发作,他也没告诉自己身上的血蛊是这样解开的,于是她又踹了一脚,却没什么力气。
“你这是在怪我吗?明明是你把我扯进去的好不好,我不去,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晏听霁指了指她的赢魂灯。
迟疑地往那看,发现始终有微弱的红光在隐隐闪烁着,她蹙了蹙眉,问:“什么意思?”
晏听霁道:“子阿村里,柳盛还了你一魂,赢魂灯之后就没再亮过,现在,它又闪了,是在遇见那跑出府的小姐时,又亮了起来。”
难怪当时那小姐在看他的时候,他却盯着自己的赢魂灯。
谢只南越听越不对劲:“你连这个也知道?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的?”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说明这小姐身上有着自己的魂,可她只是个凡人,并不是柳盛那要死了千年不散的鬼魂,怎会有谢只南的魂?
“去看了才能知道。”晏听霁说。
但他还是没有直接回答自己的问题,不过那也不重要,她现在并不是很想知道,站起来舒了舒展身子,总感觉累沉沉的,像是被这妖鬼吸光了精气,有些疲倦。
“那你收拾一下,我们就去吧。”谢只南乏道。
*
“这门怎么还不开?”
说话的人一身蓝色袍衫,在漆红的大门前来回踱步,蜡黄的脸上汗涔涔的,透着几分油腻,眼上吊着的弓眉在额间挤着一川字形,嘴里念经一样念个不停。
这是昨日来送礼的崔府管事。
他回去的路上,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自己都不曾告诉过他们这崔府在哪,虽说四处打听一下便知道,可到底还是请人上门的,礼数要讲究些。
这不,一大清早的,他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生怕这人觉得崔府没诚意,就不来了。
昨日小姐刚回到府,就开始犯了病。
她两眼一瞪,登时倒了下去,让那原就毫无血色的脸蓦地没了生气,直喊着要什么新来的修士为她治病除妖。嗐!那场面,崔老爷和崔夫人吓得嘴里一口一个心肝地念着,她说什么会不依?就是要天上的星星这夫妇二人都能给她摘下来。
去打听,还真有这么两个人。
但都说他们不是修士,只是得了修士指点的普通人。
可小姐亲自点名要的人,就是再难,他这个管事也得硬着头皮上。
小姐崔琼玉是崔府里独苗苗,崔氏夫妇老来得子,极其爱重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娃,就是崔夫人年龄大了,孩子一出生就不足正常斤两,捧在手心上都怕会弄折了她。崔琼玉天生体弱,府中曾找来道士为她算命,可几乎都是来一个,最后都是摇着头走的。
倒不是说她命不好,只是说她这身体不仅弱,还极其容易招鬼、妖一类的东西上门。
所以这崔府自从崔琼玉出生开始,四处都张贴满了黄色符咒。
管事抬头望了望天,他来的时候就问过街上的人了,都是说他们并未出门,这才放心下来等着,只是他似乎来的太早了些,等了半个时辰都不见人影。
走累了,他坐在府门前的石阶上休息,才坐下,脊背倏地一凉,那门“铛”一声就开了。
管事快速扭头去看,见到来人,露出八颗牙齿,赶忙跑到人跟前去。
“二位随我来。”
谢只南懒得说话,一路上神色恹恹的。
晏听霁注意到,就问:“你怎么了?”
她摇头,说不上来的感觉,“可能是没睡好。”
崔府并不在闹市当中,远在偏离人群的小边角,到那崔府,朱砂添笔的黄符赫然暴露在门前各个可粘贴之处,那石狮子、匾额、就连挂着的灯笼里外都贴满了黄色符纸。
这也难怪不住在街市中心了,这一贴,都不需要等到晚上,白天就能将人给活活吓死。
管事习以为常,解释道:“我家小姐体质特殊,实在是不得已。”他作了个请势,嘴里高喊一声:“快去通传老爷夫人,贵客到了!”
管事将人领到堂前,崔氏夫妇早已恭候着,也是听闻远名,听到声音后二人相视一眼,就从那还没坐热的凳子上起身相迎。
“二位修士可算来了。”崔夫人热忱道。
都是年纪尚轻的孩子,少女一身绯衣明媚张扬,神情却冷淡。少年神思沉稳,风神俊朗的模样叫人看得心中欢喜。最先看到谢只南的是崔夫人,只这一眼,有些恍惚。
像,实在是太像了。
崔夫人越看越喜欢,嘴里乐呵呵的没停过。
崔老爷见了也是有些愣神,他抓了抓自己日渐发白的长须,笑道:“二位辛苦,有劳看看小女的病症,是否是遭妖邪侵害了?”
晏听霁微点头:“客气。”
谢只南学得有模有样:“客气。”
崔琼玉的屋苑住在崔府的正南边,听说是风水好,不易招邪。整个崔府都是按照乾坤八卦的易经图迁搬的,就连那小小的茶具摆设、庭院花草都有讲究。
谢只南边走边看,数着这崔府里到底贴了多少符纸,等数到第一百七十二张时,已经走到了崔琼玉的屋苑前。
止步于门前,屋苑内的窗户正开,崔琼玉就倚在那窗框上,安安静静地向外看着院子里的景色,她面色煞白,眼里的倦怠之意都快溢出,哪里有半分活人气息?
窗上的黄符随风摇曳,光打下的阴影时不时投在崔琼玉的脸上,隐约能看见朱红的符文在她的脸上上下漂浮。
一百七十三。
谢只南加了一个数。
很难想象,崔琼玉用这么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所表现出的病态,让谢只南难显喜色。
她觉得有些晦气。
“这就是琼玉,要不是季儿那丫头没看好人,也不至于将琼玉弄成这副样子,这之前在府里一直好好的,再不过也就是多病了些,哪里成这样?”崔夫人掩面垂泣,讲得心都快碎掉了。
崔老爷长叹一声,“劳烦二位了。”
“见笑了,”崔夫人拭去眼泪,眼圈红红的,下一瞬抿唇笑着喊道:“琼玉!你看谁来啦!”
崔琼玉的脸上有了一丝松动,那双黑沉沉的眼珠转了转,一闪而过的光亮,她疲惫抬眼,看见了昨日街上遇见的人。
她的视线短暂地落在晏听霁身上,黑沉的目珠掠过一点隐晦的羞色,接着便望向了谢只南。
崔琼玉最先看见的人是她。
是在街巷口的时候,谢只南那张脸不自觉地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时她在想,怎么会有人长得和自己那么像。两人的相貌相似,可身体却不。崔琼玉不禁跟了过去,碰巧遇上谢只南被一群混贼围堵在巷子里头。
崔琼玉刚起的那一点心思顿时烟消云散,她毫不犹豫地转头离开,可就在离开时,那并非女子的惨叫声霎时响起,她心中微惊,躲在巷口墙边处,小心谨慎地往里面看去。
崔琼玉猛地捂嘴。
那被誉作仙人才会的术法竟施展自谢只南手。
里面的少女一脚踩在混贼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地之人。
“好没意思。”
崔琼玉跑了。
但她体弱,跑不快,没跑开多远,额间就已经渗出密密的汗珠来,苍白的面颊泛起一团薄薄的红晕。她带着帏帽,即便是这样胡乱跑着,也没叫人认出来。
崔琼玉四处打听,得知她是新来岑都的人,身边还跟着一男子,也是会些术法的。可所有人都说他们是假修士,算不得真,只能做些小把戏。
可她不信。
再后来,她险些被季儿认出,好在季儿撞上了谢只南,认错了人,才有的机会。她躲在暗处观望,看见晏听霁时,不自觉地红了脸,可再看见二人牵着的手时,心中微沉。
崔琼玉决定回府。
她摘掉帏帽,故意晃到季儿跟前叫她发现自己。
如今也算是如了她的愿,崔琼玉的目光直直放在谢只南身上,像是要吸牢了她,黝黑的眼珠子浮起淡淡的漩涡。
谢只南也在看她。
这人像自己,但又不像。
崔琼玉被季儿搀着走到众人跟前,她身体孱弱,穿着单薄,像一根在风中摇曳的细柳,被扶着走来时好像随时都能被折弯。
“琼玉见过二位修士。”
嗓音温吞,细若游丝。
崔夫人紧忙扶住人:“怎么出来了?才好些,又闹。”
崔琼玉低眉道:“琼玉一时心急,咳咳”
崔夫人:“娘不是怪你,唉。”
崔老爷:“好了,先别说这些,人还在这呢。”
崔夫人略微歉意地笑了笑,满是怜爱地看着崔琼玉,抚着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
崔琼玉怯怯抬眼,对上谢只南充满审视的目光,她弯唇笑道:“姑娘真厉害,年纪轻轻就能走世行义,不像我,病得不成样,哪也去不了。”
谢只南却是赞同:“嗯。”
众人:“”
崔琼玉面色一滞,道:“姑娘真性情。”
她看向晏听霁,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脸臊了起来。今日她弄了胭脂,盖去不少病色,总归是美的,多看自己几眼也很正常。
“晏修士,可否看看我身上是否沾染了妖邪之物?”
说罢,她大方伸出手,似乎毫无避讳,不带任何男女之间的遮掩。
晏听霁垂眸扫了一眼,温声道:“我方才已经探查过了,崔小姐身上确有邪祟。”
崔琼玉讪讪收回手。
崔氏夫妇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崔母松了握着崔琼玉的手,险险晕倒,好在一旁的丫鬟给搀了住。
晏听霁又道:“不过并未上身,几位无需担忧,只是这邪祟并不凶狠,崔小姐身上仅是沾染了它的气息,倒也没做什么害事。”他双指夹出一张符纸递到崔父跟前,“这个贴在小姐闺房,邪祟不敢入门,小姐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体弱,在外奔波劳累,休息几日便无大碍。”
崔父双手捧着那符纸,连连道谢。
“若无事,我们就先回了。”
晏听霁朝崔父点头,随即牵住谢只南的手。
早听闻这修士多数都是性情古怪的,且昨日听管事描述来看,能将人请来已是谢天谢地,外头虽都在传他们并非真正的修士,但在崔老爷看来,这二人只是不愿声张罢了,算得上是大隐隐于市,劝是劝不住的,他哈笑两声,亲自恭请他们出府。
只是没走多远,那崔琼玉突地喊起来。
“谢姑娘!”
谢只南淡然看去。
崔琼玉有些紧张,喊了这么一嗓子,脖子都红了不少,可她的眼神最先是落在晏听霁身上的,再是谢只南。
“我与姑娘一见如故,过几日的灯会能否邀请你与我同往?”
谢只南默了好半晌,崔母还在一旁劝着,说她体弱还是别去了,也不要打扰二位修士,可崔琼玉的眼神坚定,没有得到答案便倔强地站在那不走。
片刻,谢只南轻笑一声。
“灯会好玩吗?”
崔琼玉哪里见过,这一生的趣闻乐事也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但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谢只南朝她昂了昂首。
“那行。”
崔琼玉笑了。
回过身,谢只南敛了笑意,同样的,崔琼玉也变得平静许多。
灯会这件事,晏听霁在二人刚在岑都住下时就打听到的事,他很会描述,像是亲自去过,听得谢只南心痒痒。可问他什么时候去的,他又不说。
这个妖鬼,秘密可比山还多。
回去途中,谢只南还是有些困惑。
不是对崔琼玉的,是对晏听霁的。
“为什么现在不在漠酆,你还总是牵住我的手,我又不冷了。”
晏听霁说:“我在给你渡灵力。”
谢只南眼睛亮了亮:“还有这种好事?牵个手就可以?为什么王求谙不行?”
晏听霁脸色一沉:“只有我可以做到。”
谢只南“噢”了一声,她还以为是王求谙故意不给她输灵力的,原来是王求谙不行,这样一想,她暗喜着,难怪自己这几天修炼精进的速度越来越快,越翎在她手上都好把控了许多。
晏听霁继而又补充道:“全天下只有我可以,你不许牵别人的手。”
谢只南:“为什么?”
牵手是一回事,可渡灵力又是一回事,这两者并无任何冲突。
晏听霁阴恻恻吓唬道:“他们都想吸走你的灵力。”
谢只南:?
这个吓唬很成功,她难得乖巧地点了头。
“王求谙也会?”
“他是你哥哥,应当保持些距离,这是正常的。”
“好吧。”
晏听霁唇角微弯。
*
是夜。
崔琼玉独坐在妆台前,照镜一遍又一遍地梳着自己的长发。
卧房中,昏黄的灯烛温照着,影影绰绰的身形透过窗子打出倒影。季儿侍奉在一侧,眼里的惊惧都被阴影笼罩住,压得她喘不过气。
“季儿。”
温和的声音蓦地响起,季儿却如遭雷劈般踉跄跪在地上。
“我错了,小姐!我错了!季儿知错了!”
崔琼玉疑惑地蹙起细眉,两手端住季儿的肩,欲要将她扶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传出去让别人听见,是要传我崔琼玉的脾气坏到连下人都不放过吗?”
那手一搭在她肩,让原本就抖个不停的身子愈发没了控制,季儿流着泪,如同受到非人的虐待般失去了理智。
“别吃我!别吃我!小姐小姐季儿错了,明日季儿就回乡下老家去,再也不回来!”
崔琼玉眼里的温和荡然无存。
哭喊的声音陡然消失,季儿如断了线的木偶般轰然倒地,房内暗处蓦地出现一道灰影,拉长了墙上的倒影。
“这样吵闹的丫鬟卖了就是,留着作甚?”
戏谑的声音乍然传出,男人穿着灰色羽袍,发间别着一枝灰黑色的长羽,懒洋洋地坐在崔琼玉的梳妆台旁。
“乌莘,能像个人一样么?”崔琼玉满眼嫌弃。
“我是妖,”乌莘嗤笑,“为什么要像人?”
“要不是你,季儿现在怎么会一见到我就抖个不停?”崔琼玉怒道。
气意涌上心头,脸上又泛起了如云片一般的红,一直蔓延到脖颈处。
乌莘敛了笑意,站起来扶着她,“气什么?”
算季儿倒霉,听见崔琼玉屋里动静时,还以为是她又发病,急忙来看,就看见崔琼玉屋子里站着一只张着血口的黑鸟,嘴里像是叼着一只手,又是黑夜又是刚起来睡眼朦胧的,把季儿生生吓得晕死了过去。
等季儿清醒过来以后,就看见崔琼玉,还有身旁笑容森森的乌莘。
她差点又晕厥过去,还是乌莘恐吓她要是再晕,就直接吃了她。季儿又惊又怕,努力不让自己晕倒,她求助似的看向小姐,当时脑子钝了许久,随即反应过来,看向崔琼玉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惊恐。
乌莘露出一口尖牙,告诉她:“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咬断你的脖子!”
季儿颤颤巍巍地摇头:“我不不不不不敢不敢不敢不敢不敢的”
乌莘被逗乐了,“你你你你你你,你最好好好好好好好是!”
季儿又晕了过去。
一想到这,崔琼玉就一个头两个大。
季儿是从小跟着自己到大的贴身丫鬟,被知道这样的事,谁也不好受。
而乌莘是自己七岁时在院子里遇到的一只鸟妖,当时他受了重伤,无意掉进自己的院子里,崔琼玉半夜睡不着,听到动静,就跑出去看,却没发现人。
正要回屋时,乌莘孱弱开口喊她:“救我”
七岁的崔琼玉没经历过什么事,听见这样的动静也不害怕,她循声走去,看见那被阴影笼罩住的乌莘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她力气小,拖了他好久才将这鸟妖拖了回去。
没怎么见过外人,崔琼玉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宠物,可这宠物很不听话,也并不甘于做她的宠物。
崔琼玉推开他。
“你说的,可是真的?”
“哪句?”
“给我健康。”
乌莘微愣,想起几年前初见崔琼玉时,告诉她的话。
*
自晨间醒来,谢只南就觉得晕沉沉的,只当是没睡好的缘故,连对晏听霁做的午饭都没了胃口,闷着脸回屋。
房里还是一片杂乱,没收拾,可她越来越累,傀术都召不出来,最后连床的边缘都没碰到就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床上。额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贴着,冰凉凉的,就是有些口渴。
“你病了,怎么不说?”
她缓缓侧过去看,晏听霁坐在自己床边,桌上点着一豆灯,昨天被她砸的那些零散物皆以被收拾了个干净,仅存的微光让她看清了晏听霁此刻的神情。
他不高兴。
“我不知道这是病了。”谢只南微声道。
本就病了,还要被他这样质问,不过谢只南没觉得委屈,只是如实回答,可落在他耳边就不一样了,好像已经委屈到了极点。
晏听霁微叹一声:“抱歉,是我没仔细注意,下次不会了。”
谢只南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病,她又不是凡人,也要经历病痛这样的折磨吗?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崔琼玉的脸。
她不想要变成那样。
“我会好吗?”
晏听霁不明所以:“当然会,你不是凡人,许是前几日在犀穹受了寒,那里的寒气不比寻常,你一时不察也很正常。”
原来是这样。
谢只南松了口气。
晏听霁:“你害怕什么?”
谢只南别过头:“才没有。”
他没说清楚前,谢只南确实是有些害怕的,不知道为什么,与生俱来的对这样的场景感到可怖,只想逃离。
晏听霁微抿着唇:“饿了么?我做了粥。”
谢只南点头。
他将搁置在床旁的粥端了起来,粥里加了肉羹,吃起来会可口些,谢只南被他一只手带着坐了起来,接过那碗粥。
吃到一半,她忽地停住。
晏听霁问:“怎么了?”
谢只南盯着他看,“这里面也加了你的血吗?”
晏听霁摇头:“没有。”
谢只南:“噢”
看起来有些失落。
想起上次他在面里加了血,自己吃了以后浑身轻松,比牵手渡灵力来得更好些,晏听霁见她又不说话,埋头喝粥,以为是防备自己,眼神一暗。
生病好难受的,谢只南只想快些好。
喝完粥,谢只南拉住要走的晏听霁,燃着的豆灯投映在她眼中,照得如同星光般璀璨明亮,她眨着眼,笑眯眯的。
“晚上可以拉着我的手睡吗?我不会占你便宜的。”
晏听霁:“”
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原是为了这个,他垂眼笑了一声,说:“不行。”
谢只南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为什么!”
晏听霁又道:“你病得严重,要抱着才行。”
谢只南舒展眉头:“没问题。”
入睡时,她还是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就问:“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加快修为的增进吗?”
晏听霁说:“没了。修为这样的事,需得自身努力,不能只靠我。”
谢只南淡淡“哦”了一声:“那话本上写的双修都是假的吗?”
晏听霁耳根遽然红起,像是熟软的水蜜桃一般,到底是哪来的话本写出的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她看?
他滚了滚喉结,捂住她的嘴,盯着她道:“你该睡了。”
谢只南不满地抗议,往前冲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闪过一丝气意。
又捂住她的嘴!
不过转念一想,他避开这个话题,说明他并没有否认。
微压的眼角猝然松了松,她拉开晏听霁的手,悄声道:“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说啊?原来是真的,我们也可以双修吗?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毕竟提升修为这样的事也并不丢脸。
晏听霁垂下眼,“你想和我双修?”
谢只南兴奋起来:“嗯!”
晏听霁:“还有别人么?”
谢只南犹豫:“王求谙也可以?”
晏听霁冷声道:“不可以。你要是找他,就不许找我。找了别人,也不许来找我。”
谢只南见他反应这么大,还以为怎么了呢。
她摸了摸他的头,宽慰道:“好了好了,我只跟你好了吧。睡觉吧睡觉吧。”
谢只南怕自己再说下去,晏听霁就不给她渡灵力了,以后上哪去找这样好的妖鬼,能哄还是要哄一下的,毕竟自己是主人,适当给自己的小狗吃点骨头也是很正常的。
“你说的,”晏听霁莫名认真,“不许骗我。”
谢只南敷衍应答。
“嗯嗯嗯。”
睡了一觉,果然神清气爽,谢只南觉得晏听霁真是一只很有用的妖鬼,不仅他的血可以给自己增进修为,就连牵手、拥抱这样的小事都可以。只不过那双修好像还不行,晏听霁说时候未到,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也不说。
不过也没关系,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
喧闹的早市街头,叫卖声不断,又是新的一日。
正西边的泥塑摊前,摊主正从箩筐中取出自己早在家中做好的泥娃娃,一一摆放在摊桌上,迎面走来一白衣男子,随手挑着摆好的泥娃娃。
摊主抬起袖肘擦擦汗,没去看他,就说:“都是五文钱,送给孩子、姑娘都是不错的选择,随便挑。”
白衣男子唇角微弯,修长白皙的指落在一女泥娃娃上:
“劳烦做一个这样的男泥娃娃。”
摊主摇头:“不做不做,这些做好的你挑就是,都是差不多的。”
“给你五两银子。”
男子的嗓音温醇,仿佛如春沐浴般清润,语气里多了几分请求。
摊主一听到“五两”,忙抬头看这金主,一时怔然,看着那双笑吟吟的黑眸,咽了咽口水,“行哪个女泥娃娃?”
男子拿起那个挑中的泥娃娃,递给他,“照着这个模样做个男娃娃,两个我都要了。”
摊主喜不胜收,连“哎”两声,“等等啊,我马上就做出来给您!”
男子笑着点头。
在他做泥娃娃的时候,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白衣男子:“我才来岑都不久,近日可有什么新人进城?”
摊主:“你问这做什么?来岑都的人可多了,我这也不清楚。”
白衣男子神色黯淡:“家中遭妖邪侵虐,特来岑都求修者帮忙除妖。”
摊主捏着泥巴的手一顿,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
他眼睛一亮:“近日确实有新修士来,只不过是两个半吊子,一男一女,就住在街心口,听说昨儿个还给那崔府的小姐崔琼玉给送了符,效果好得很。”
男子眼尾微挑:“这样么。”
做好泥娃娃,男子扔下一锭银子便走了。摊主连忙抓起来往嘴里啃了又啃,估摸着怎么着也得有十两,旋即藏于怀间,四下左右环顾着。
只做了这一单,就收拾摊子回家去了。
白衣男子一路打听着,缓缓走到了崔府门前。
望着贴满的黄色符纸,他淡笑一声。
“崔,琼,玉。”
第22章 第 22 章 柔风拂面,吹得晏听霁心……
病了两日, 谢只南也没有懈怠增进修为这件要紧事。
晏听霁给她渡了很多灵力,让她没开始那般难受,但还是虚弱, 练起剑没多久就觉得乏力,大大拖累她精进修为的进度。
所以这两日, 她都不需要晏听霁劝, 自行放弃了出门的想法,反倒是晏听霁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还需得手拉着手走。若不是他嫌弃自己抱着自己走路累, 她恨不得要晏听霁一直抱着自己。
她谢只南才不是那种非要追着人跑的人。
不给抱就不给抱!
她才不稀罕!
不出门的时候无聊得很,晏听霁也没意思, 不是浇花弄草,就是闭气凝神。午饭过后还总是在屋子里待上一个时辰, 不知在里面偷偷做什么, 也不许她跟来。
谢只南才不好奇。
灯会在今夜上行,崔府的人说是晚上来接她, 方便到时候和崔琼玉一同出游。
晏听霁说过会一起去, 可他现在又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做着谢只南不知道的事, 这让她有些抓狂。她也回了屋,找出了这些日来岑都买的东西,砸了的已经被收拾走了,剩下这些都是才来的时候被堆在最底下的。
谢只南一件又一件拿出来,将那张圆木桌摆了个满当,她又开始数,共有几件, 然后又去想,这个是什么时候买的,为什么买的。最后她一股脑塞了回去,闷着一张脸从纪宝袋中拿出了越翎。
她提着越翎,气势汹汹地走到晏听霁屋子外头。
“晏听霁!”
“出来!我要跟你打架!”
正在屋子里的晏听霁手中动作一顿,他循声看去,只见一道绯影立在院中,随即失笑一声,道:“不打。”
谢只南朝前挥了一剑,与无形间的水墙撞上,青红色的剑气骤然荡开,面前的屋子依旧完好无损。
她忽然泄气了。
练了这么久剑,区区一个门阵都不能强行破开。
谢只南坐在地上,轻轻放下越翎,然后开始大哭:“晏听霁!你这个不听话的小狗!我讨厌你!”
“我这两天还生了病,不能出去玩,你还不陪我,你是想让我无聊死吗!”她抬手挡住眼睛,哭喊着:“设下这个破阵法,躲着我在里面玩好东西不告诉我,我又不进去!你防备我!我要走!再也不跟你一起了!”
哭的惊天动地,哭的叫人心软。
可里面仍然没有什么动静,谢只南抽噎着抬起眼,微微侧开挡住的手,发现自己眼前蓦地落下一只被吊着的螃蟹灯笼,那螃蟹灯笼有两个她那么宽,钳子上还套着毛茸茸的壳子,谢只南泪眼朦胧地放下手,往上看去。
晏听霁提着这螃蟹灯笼,神色微敛,琥珀色的目珠如秋水般凝着她,夹着几分祈求意味。
“别哭了,可不可以不走?”
谢只南眨了眨并不像哭过的眼。
这只螃蟹灯笼做得惟妙惟肖的,薄薄的纸糊牢牢贴在竹节上,颜色鲜艳,两根提木下的引线缠绑在螃蟹的六只足关节上,还有两线吊着它的红壳子,风吹动起来,这螃蟹灯跳啊跳的,像是活了一样。
“给我的?”谢只南擦掉眼泪:“好吧,我先不走了。”
晏听霁弯唇笑了笑,俯下身将人给抱了起来,“下次不要坐地上了。”
“那我坐哪?”谢只南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立刻噤声,胡乱眨着眼。
晏听霁摇头轻笑,将手中灯笼递给她。
“今夜灯会,那些灯笼样式太过俗气,配不上你,这是我做的,独一无二,别人不会有的。”
听到“独一无二”,也没细想他是从哪学来的。那双被水润过的黑眸倏地闪熠起来,她提动着几根引线,螃蟹也随着她的动作开始举着钳子,提着腿跳起来。
少女的笑声回荡在院中,她喜欢得紧,方才的怒意随着笑声消了许多。
自拿到手后,谢只南就没放下过这螃蟹,走到哪都要带着,不过还是没忘记要晏听霁拉着自己的手。
到了晚上,崔府来了人,只以为是跑腿的小厮,没想是那崔琼玉自己来了。
“谢姑娘!晏公子!”
知道要来人,晏听霁提前撤了阵,便于人进来。
彼时谢只南正坐在院中架好的秋千上晃悠着,晏听霁则是静坐在一旁看着她。
崔琼玉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人虽然没看过来,可她还是冲正在摆弄手里灯笼的谢只南招手,一路提着裙子小跑过来。
晏听霁循声看去,温沉的目光遽然生冷,暗里释放出的压迫引起了谢只南的注意。
她放下了手里的灯笼,朝崔琼玉走来的方向看去。
崔琼玉面色红润,少了前些日的病气,变得正常许多,不过她跑了几步路,就开始喘着气。她的目光顿时被那提螃蟹灯笼给吸引了去,谢只南却没看她。
谢只南站了起来,沉默地看着府门前站着的人。
白衣翩跹,与她无二的黑眸里笑意不深,手里还提着一只同晏听霁样式相似的大虾灯。
谢只南有些迟疑,晏听霁总不能骗她?不是说这样的灯笼样式独一无二么?为何那只大虾灯瞧着也像是差不多的做法做出来的,虽说这灯笼风格迥异,可两只灯笼确确实实像是同一个模式的东西。
崔琼玉见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后,忙笑着解释道:“这是王修士,几日被妖邪中伤,碰巧在给我们崔府的小厮发现带了回去,但他很厉害的,今日灯会若是有什么妖邪来袭,也可替我们解决了。”
谢只南心里呵笑两声,她能不知道这是谁吗?
晏听霁朝秋千方向走去,崔琼玉以为是来同自己说话的,连忙退开给他让位置,却不想他只是挡在谢只南跟前,看着府门前的人。
“阿邈,这么多天不见哥哥,不想哥哥吗?你这样哥哥很伤心的。”
王求谙提着灯,眉眼弯弯,慢步走了进来,却在离晏听霁三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崔琼玉微讶:“你们是兄妹?那也太巧了不是。”
王求谙嘴上这么说着,可看的却是晏听霁:“是啊,跟着这么个陌生男子说跑就跑了,虽然伤心,可哥哥知道阿邈只是被人蒙蔽了眼,走过来,哥哥不生你的气。”
他的语气却满是揶揄,谢只南长睫微垂,片刻后,她往前迈了步子,只是还未完全走出去,自己的手就被晏听霁紧紧拉住。
他看起来有些可怜,方才还被寒冰蒙固的眼蓦然耷拉下去,仿佛在说。
别走。
王求谙没了笑意,“放手。”
谢只南抽开晏听霁的手,那力拽着她生疼,起了一片红,她有些无奈,就连指尖也被死死攥着,但她还是挣开了。
她乖巧地走到王求谙跟前,王求谙面上又浮起丝丝笑意,他将手中的虾灯递到谢只南手上,摸了摸她的头,“好阿邈。”
晏听霁神色黯淡。
崔琼玉顺势拿起那螃蟹灯笼,走到晏听霁身侧去,刚想开口问这能否送给自己,却被他伸手一把抢了回去。
晏听霁冷声道:“多谢。”
崔琼玉:“”
王求谙目光柔和地看着谢只南,去牵她的手时,却被避开。
他眼神一凛,垂着的手兀地僵滞在原地。
谢只南弯起月牙一般的眸子,跑回到晏听霁身边,“哥哥,我要去晚上的灯会。”
她可不傻,要是真跟他走了,岂不是又出不来了?她不想回去,也不想听到那让她心生躁郁的谣传。
王求谙还没给她解释,要是当真如传言那般,谢只南更不会回去。
她不会给任何人当替身。
柔风拂面,吹得晏听霁心神微漾,他抿了抿唇,就连再次看向王求谙的眼神里都多带了几分善意。
谢只南指着崔琼玉:“你不是和她一起来的么?我们一起去玩吧,热闹些。”
崔琼玉见提到自己,忽略方才的尴尬,点头道:“嗯。”
王求谙皮笑肉不笑道:“好啊。”
晏听霁将手中的螃蟹灯递给了谢只南,谢只南左右手都提着灯笼,一时犯了难,她看向两手空空的崔琼玉,就问:“我拿着两只灯笼怎么玩?要不给崔小姐一只?”
崔琼玉有些期待地看着那两只灯笼。
此时两只灯笼的主人正四目相对着,毫不掩饰的敌对之意,硝烟味都快溢出天际。
二人异口同声道:“你给哪只?”
崔琼玉却摆手说:“不要紧的,都可以。”
谢只南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不两头都得罪人吗?她被晏听霁和王求谙齐齐围在中间,一时有些无奈。谢只南先是提起左手边的螃蟹灯,对上晏听霁的目光,生气。她放下,提起右手边的虾灯,对上王求谙的目光,警告。
谢只南烦躁地阖上眸,旋即恶狠狠地抬眼,推开两人。
“我拿着!拿着!我自己拿着!”
崔琼玉眼巴巴地看着,再没了声音。
上街时,谢只南左右手提着的两只灯笼,引起街上不少人的注意,众人看看自己手里的,又比对她手上的,最后看向自己手里的灯笼都有些嫌弃。有些大胆的人想来问,却又被她那左右两边护着的男子给吓退了回去。
看似四人的结伴同行,实则各有各的心思。
第23章 第 23 章 “她喜欢得紧呢。”……
灯潮如织, 灿如繁星的灯笼点亮起整座岑都,像是挂下的一笼笼月亮,被游行在城街上的岑都百姓提在手上晃悠晃悠的, 男子交谈的爽朗声、女子畅玩的笑声,融杂在这喧闹而又欢乐的街市中。
谢只南左右两手分别提着灯笼, 两边像是堵墙, 走哪挤哪,有时甚至都快被这两堵墙挤出去,但总是会被挤回原位再挤着她走。
谢只南:“……”
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
这三人挤在一团,没有一个人记起旁边的崔琼玉, 她眼巴巴地看着这边,又眼巴巴地望向别处。
王求谙笑眯眯地指着那些灯笼:“阿邈, 这样的灯会,你若是喜欢, 回去哥哥给你日日操办。”
晏听霁呵笑一声:“同样的灯会日日操办, 就是个木头也要喊腻。”
“那就办不同的。”
“真是兴师动众,好大气派。”
“晏听霁!”
“王求谙!”
谢只南停住脚。
她神色不耐, 转身看向晏听霁, 将手里的螃蟹灯重重砸在他手上,忽略他眼底的错愕, 又看向王求谙,同样的,将那大虾灯给扔回了他手。
“你们自己玩去吧,我要和崔小姐玩了。”
说着,她朝崔琼玉昂首示意,她面色微喜,想是终于注意到自己, 跟了上去。
留下晏听霁和王求谙两人面面相觑,相看两厌。
晏听霁本想也跟着追上,听着耳边落下的风凉话,他顿了顿。
“真能活啊。”
王求谙眼眸微弯,却捕捉不到一丝笑意。
晏听霁反笑:“你不也能活着?你不死,我也不会死。”
似是想起什么,王求谙微弯的眼都平直不少,他抓着提木的手指微微发白。四目相对时,他蓦地呵笑一声。
“我是她这世上唯一至亲,你算什么东西?”他松了松力道,用那看着垃圾的眼神盯着那只螃蟹灯,讥讽道:“哼,有样学样的鬼东西。”
晏听霁却不恼,笑意深深,“她喜欢得紧呢。”
*
水廊下,谢只南与崔琼玉共乘一船。
河水波浪起伏,被漂浮的花灯照映着,荡起点点粼光。
崔琼玉端正坐在船头,与谢只南并坐着,崔琼玉试探性地伸手去触碰那“噜噜”而过的水纹,不过总是会在最后半厘的距离默默缩回。
谢只南盯着这个和自己长相相似的少女,她和自己一样,对外面所有的事务都很好奇。起初她先掠了掠这河中水,崔琼玉有模有样地学着,不过并未学个彻底。看到最后看不下去,谢只南将崔琼玉的手直接摁了下去。
“要这样。”
崔琼玉吓了一跳,船身跟着二人动作开始剧烈摇晃,好在船夫把控得当,才没将船堪堪往斜了偏倒。
崔琼玉缩回沾满水渍的手,一股难以言喻的腥味充斥在她鼻尖处,她嫌恶地皱皱眉,用那干着的手掏出随身携带的绣帕擦拭着那湿乎乎的手。可就是擦干净了,河水里自带的腥潮味还是缠绕在她的手上。
谢只南注意着她的反应,道:“崔小姐不喜欢么?”
崔琼玉干笑一声,她又不会术法,根本不能像谢只南那样玩这河水还能保持洁净,她只是个普通人,任何东西都能随意沾染在她身上。
谢只南蓦地发现崔琼玉的耳尖处有一颗痣,她下意识摸上去,被崔琼玉给躲开。
“谢姑娘?”
崔琼玉当下对于这个会术法且性格古怪的女子感到十分警惕,从第一回见到她的时候就产生的奇异心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说白了,就是排斥她的存在。
她自小体弱,还不会吃饭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吃药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无间断。
可乌莘告诉崔琼玉,她并非体弱,而是被人偷了命魄,体内缺了东西,自然就会变得弱势。虽然不会死,但会一直这样病怏怏下去,直到死。
崔琼玉并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会被人偷换了命魄,她只知道自己这十几年来过得并不爽快。别家姑娘外出游玩,她只能避在家宅中喝药;别家姑娘外出做事,她也只能望着那始终一成不变的花树发呆。
乌莘说,他有办法。
办法就是寻一个能与她魂魄融为一体的人,最好是个有根基的人,将对方的魂魄加注在自己身上,重新获得一副完整的身体,这样就会变得健康,能正常地过完这一辈子。
崔琼玉此一生最想要追求的便是健康的身体,哪怕是付出些什么代价,她也愿意。
乌莘在她身下下了一道咒术,若是碰巧遇上那能与她命魄融合之人,那咒术便会在崔琼玉的脑海中发出警想,告诉她,那是她近在咫尺的健康。
谢只南就是她选中的健康。
谢只南垂眼看向赢魂灯,烛内红光闪曳,灵力浮动十分厉害,波及至整艘船开始左右不停摇摆。船夫纳了闷,船上就两个姑娘,也不至于重得快要掀浪翻船了,他暗自咬牙使劲,努力保持船只的平衡。
赢魂灯在外人眼里,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装饰品,里面闪烁的红光,若没有一定灵力,是看不见这里有什么东西的。
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崔琼玉开口,谢只南觉得墨迹,就直接开口问了。
“崔小姐,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崔琼玉眼眸轻抬,将手里的绣帕轻轻一甩,扔在那被船桨荡起的水花中。
她知道谢只南是个聪明人,自然也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怕水么?”
谢只南眉头微挑,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不会水哦。”
她一手攀住崔琼玉的肩膀,冲她仰起一个开怀的笑,旋即向后仰倒,“扑通”一声,二人齐齐落入水中,惊得那船夫连浆木都顾不上,急急冲上前来捞人,可在船上看了又看,底下除了冒着一点水泡,就再没了动静。
船夫又惊又怕,只觉得是水鬼抓人,尖喊着:“水鬼!有水鬼!”
落入水下的谢只南松开手,却并未离她过远,看着崔琼玉眼底的震惊,沉沉向下坠落。她不知道崔琼玉会不会水,可这会还是不会对谢只南,对崔琼玉来说,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会有东西来救崔琼玉。
一只修为不算低的鸟妖,蛰伏在崔府多年,晏听霁只用了点手段就发现了他的踪迹,不过这鸟妖到底跟着崔琼玉多久,这个无从得知。
应是有些年头了。
那张递给崔老爷的符纸,被拿去贴在了崔琼玉的院门前。寻常符咒是伤不到那只鸟妖的,不然这么多年,崔府贴着这么多符纸,哪里还能放它进到崔琼玉的卧房当中?
崔琼玉并不相信谢只南和晏听霁只是个会小把戏的散修,定是伪装了身份的,她对这张符纸有所忌惮,也曾劝诫过乌莘小心为上,但他过于自负,一点也不在意,直到贴上后对他并无大碍,崔琼玉这才松了口气。
一般符纸对这鸟妖的确没有伤害,晏听霁的符纸却不一定,他用的是追踪符,不是一般求平安的避妖符。
对于这一点,从崔府看过崔琼玉以后,就知道了这崔琼玉并不似看起来那样简单。
晏听霁告诉谢只南,这崔琼玉很有可能就是她丢失的其中一缕魂,生出了自主的意识,又因神魂残缺,身体上总是会有些缺陷的。且若是靠近主神魂,会生出取代的心思。
又是取代。
不是取代别人,就是别人取代自己。
谢只南只想做自己。
若是无人告诉崔琼玉方法,她就算是靠近了主神魂,也不知道怎么夺魂,可如今不一样,她身旁还有个鸟妖。
从追踪符给出的结果来看,这个鸟妖对崔琼玉还是很在意的。
谢只南只想快点解决了这个崔琼玉,好拿回自己的魂魄,自己的就该是自己的,就算崔琼玉不愿意,她也只能受着。
不断拍起的浪花朝谢只南涌去,她是真的不会水,不过总有人会将她带走的。毕竟那崔琼玉还急着要夺了自己的主魂。
乌黑的眼眸里灌着盈盈水色,谢只南的身子愈发沉重,浮游而起的绯色衣裙在水下弗如一层轻飘飘的缎带。谢只南看着崔琼玉,见她拼命挣扎着,周遭气泡滚滚,还是力气不敌,像一朵白花般弱弱下沉。
在崔琼玉快要闭眼的那一霎,一道黑影骤然跃进水中,一把揽过人,将她带上岸去。可那人丝毫没有要将谢只南带上岸的想法,她猛然扑去,抓着那只鸟妖露出的羽毛死死不放,又是拽又是扯的,生生逼得他不得不回头伸出另一只手揪着她,一同出了水。
乌莘本想带走崔琼玉,当下并非换魂的最佳时机,前一个修为高深的妖鬼,后一个修为可怖的修士,哪个找上门来他都吃不消。
可偏偏这谢只南就抓着自己不放,还揪着他为护崔琼玉渡气的羽毛,他简直要气个半死。
迫于无奈,乌莘只能将崔琼玉和谢只南带到他自己常年卧居的山洞中。
崔琼玉身体不好,经过落水这么一遭,怕是要起病,乌莘将谢只南扔在一旁的石床上后,便去替崔琼玉烘了些暖气,也好没那么难受些。
谢只南有灵气护体,自然醒得快。
衣裳被水浸湿,沉甸甸的弄得她不舒服,她望着一壁的石洞,心中微喜。
总算是找到这鸟妖的老巢了。
要不是自己聪明,利用崔琼玉引来这死鸟,不知要等什么时候。
这死鸟刚才还想甩开自己,真是可恶。
等下,她要拔光这鸟的毛。
听着右边窸窸窣窣的动静,谢只南小心烘干自己的衣裳,然后坐起来。
那鸟妖忙着,根本无暇顾及这里的动静。
崔琼玉躺在另一侧石床上,而那鸟妖先是为她烘干了衣裳,再是缓缓俯下身去,像是要吃了崔琼玉,但转念一想,不可能的事。
谢只南屈着一条腿,手搭在腿上,戏谑道:
“你在做什么?”
第24章 第 24 章 这是一个问题。
乌莘的身形猛地一颤, 似是被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脚下虚步,险些倒在尚在昏迷的崔琼玉身上。
他强装镇定道:“做什么?你害得她落水, 我自然是救她。”
谢只南根本不在意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只“噢”了一声, 旋即跳下石床, 拍了拍身上从河水里卷上来的水草。
她抬袖闻了闻,小脸顿时皱成一团,干呕了一声,放下手。
乌莘警告道:“你赶紧给我离开这。”
谢只南偏就不吃这警告, 反问道:“为什么?我就不。”
乌莘:“你不走,我就打得你走!”
谢只南摆摆手, 乌莘以为她是害怕,松了松神, 冷着脸继续赶她。
谁知她说:“好啊, 打就打,我就是不走!”
乌莘急了。
若是被那妖鬼和修士寻到此处, 他一个人逃跑还好, 可崔琼玉就要落到他们手中了,那怎么行?
“这样, 你过来,让我拔你几根毛,我就走,好不好?”谢只南纯然一笑。
“神经病。”乌莘骂道。
谢只南不笑了。
咕咕的鸟叫声骤然响彻在山洞中,乌莘也由原先的人形蓦地变化成一只三丈高的黑鸟,他挡住了放着崔琼玉的那张石床,挥起藏在身后的乌色翅膀掀来阵阵飓风, 将那地上的尘土卷起,直冲着谢只南去。
谢只南抬袖挡住这风,可那袖子早已沾满河腥之气,她又干呕一声,嫌恶放下手,却被那漫天扬起的石尘迷了眼。
沉闷的声音不断在山洞中回响,听得她忍不住去捂耳朵。
“你走不走!”
谢只南起了跟他一决到底的心思,哼声道:“不走不走!有本事就打一架!”
打不打得赢是一回事,就因为这小小恐吓把自己骗走,实在是亏。
这崔琼玉就在这,她倒是要看看这乌莘要用什么方法把自己的主魂夺去给崔琼玉。
她暗下引用赢魂灯的灵力,在面对的冲击前笼出一个空罩子围住自己,有了这保护,她淡然放下那臭的要命的手,昂起头看着他。
乌莘微惊,加大了扇翅膀的频率,可对她不起丝毫作用。
最后实在是没了力气,光是扇,他就扇了足足半个时辰,那被空罩子笼住的人不仅未受到半分惊吓,反而还悠哉游哉地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扇。
乌莘:“”从未见过如此比他还要厚颜无耻之人。
那只巨鸟再没了力气去挥翅膀,他变回人形,累瘫在石床边,气喘吁吁的。
“行行行,你不走,我走!”
乌莘彻底没了脾气,趁着那两看起来就疯的要命的男的还没来,他得赶紧带着崔琼玉跑,不然被抓去,自己好说,对他们构不成什么威胁,但他可是实实在在能看出,这谢只南三人全是冲着崔琼玉来的。
说给崔琼玉一副健康身体,那都是骗她的。
当时惊讶,这被养在深闺中的崔府小姐内壳竟只有一缕魂魄在身,多半是从别处分化而来,落在此处成了人。因为不完整,所以才会体弱多病,若是未被寻回,此一生,下一生,皆会如此。
但看她实在可怜,乌莘才说了这么个谎来骗她。
毕竟那有根基之人少之又少,给她身上下的咒术也是假,偏巧这单缕魂魄能感应到主魂存在,又偏巧遇上,实在是没办法。
更何况,他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鸟妖。
如若想让崔琼玉活下来,就只能逃。
那晚崔琼玉问他那话是真是假时,乌莘其实想说是骗她的,可她眼里的激动不假,他一时心软,实在没说出口。可她居然告诉自己遇见了那个能给她健康的女子,他登时觉得不妙,想劝她,却被她冷眼训了一通。
崔琼玉叫他不要管,人若是带来了,就依着他的法子强行夺魂便是。
乌莘苦不堪言。
想走时,却已经走不了了。
两道凌厉的灵力遽然劈向山洞口,轰隆一声犹如雷声般作响,看似坚而不催的山洞猛地摇晃起来,滚落着碎石,才刚歇下尘土复而又起,埋堆在洞口处。
一黑一白的人影缓缓走出。
乌莘才扛起昏迷不醒的崔琼玉,人就来了。
谢只南仍坐在地上,她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立刻指向乌莘:“他欺负我!他要跑了!”
乌莘:?
谁欺负谁啊!?
正赶来的晏听霁和王求谙一人一手,扼住乌莘的命脉,他的脸色由白到青,最后涨成猪肝色,喉咙里发着“嗤嗤”声,片刻后,脖间压下的力道被收回,他倒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着崔琼玉,大口大口呼吸着。
“你们欺负鸟!”乌莘怒道。
谢只南无辜眨眼。
晏听霁先一步现至她跟前,王求谙因视线先落在崔琼玉身上而导致慢了一步。谢只南扬起唇角,朝他伸出手,他会意地俯下身将人给抱起了身。
等王求谙来时,谢只南已经站了起来。
他眼底闪过一丝阴郁。
乌莘眼见有机会,抓住崔琼玉就要往外跑,不料被王求谙一个挥手,打翻了回去,口中呕出鲜血,看着崔琼玉高高浮在半空,慢慢飘到王求谙面前。
“放开她!”
王求谙平淡地扫了他一眼,乌莘顿觉骨寒,不自觉地惧意叫他双腿发软,即使是这样,他仍是倔强地发出那并不构成威胁的警告。
谢只南拍拍裙间的尘,随即望向崔琼玉,赢魂灯带给自己的反应十分强烈,她甚是迫切地渴望着,要拿回这缕魂魄。
可是。
怎么拿?
这是一个问题。
柳盛是自己还给她的,崔琼玉这么一个生人,还是由自己魂魄变幻出来的生人,她自己是否知晓是一回事,给不给又是一回事,怎么给也是一回事。
“我该怎么拿回来?”她看向晏听霁和王求谙。
二人默不吭声。
谢只南迟疑地抬手去触碰崔琼玉,试图在她身上找出一丝与自己的联系,好借助赢魂灯的力量尝试着将她融合,谁料一道黑气陡然袭来,径直朝着谢只南而去。
电光火石间,晏听霁当在人前,硬生生接下这一击,但也还回去一击。
王求谙离得远了几步,没他动作快,但他顺着乌莘释出的黑气往里加了点力,不然也不足以让晏听霁倒在地上。随后,他挥手,将崔琼玉扔回到乌莘旁边。
乌莘的身躯赫然一震,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谢只南愣在原地,耳边似有嗡鸣声沙沙作响,她垂眼看着坐倒在地上掩面的晏听霁,浑身发麻,血液仿佛凝固一般,她觉得冷。
王求谙拉过谢只南,关切道:“阿邈,可有吓到了?”
谢只南陡升冷意。
见她视线落在晏听霁身上,王求谙揶揄道:“快死了吗?”
谢只南没说话,只是默默蹲下身,看着垂首之人。
“抬头。”
晏听霁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有微弱的呼吸声让谢只南知道他还是听见的。
她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
“抬头。”
王求谙恼道:“装什么?这鸟妖连你一根头发都伤不到。”
晏听霁手指微蜷,他缓缓抬头,露出那双蒙上白翳的眼,琥珀色的瞳孔略有分散,茫然一片,他眼底倒映的全是谢只南的脸,可却实在看不到。
“我看不见了”
他的语气弱下许多,像是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找不着家般。
王求谙呵笑一声:“看不见就看不见了,能死了再说。”
谢只南打断:“哥哥。”
王求谙心中气急,早知就不给他使绊子了,反倒是成全了他。
真是心机深沉,披着人皮的鬼东西。
谢只南也是头回见到他如此弱势之态,心中情绪复杂,她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乌莘,问道:“我帮你把他的眼睛挖下来,赔给你好不好?”
晏听霁唇角微弯,蒙着白翳的目珠毫无波澜。
“留他一命。带我回去就好,只是委屈你接下来要照顾我了。”
谢只南虽不解,但还是点头应下,她握住晏听霁的手,将人拉起,却被王求谙挤开,他皮笑肉不笑的,揪着晏听霁的胳膊,道:“这种事劳烦她做什么?阿邈,走了。”
晏听霁想甩开,被他死死摁着。
谢只南迟疑:“那崔琼玉呢?”
王求谙:“现在拿不回来的,留着她,哥哥会找到方法把这缕不听话的魂魄还给你的。”
谢只南点头。
王求谙似是早就知道谢只南住在哪,直奔着晏听霁在岑都购置的宅子去,一路上,谢只南都没能说上一句话,被拽着的晏听霁和王求谙左一句右一句地吵着,根本完全忽视了身后跟着的谢只南。
回到宅子,多了个问题。
卧房只有两间,现在多了一个王求谙,找不到地方给他睡下。
王求谙笑道:“这多好办,阿邈跟我最亲,自然是跟我睡。”
晏听霁:“兄妹之间岂有同榻之理?”
谢只南:“那你们两个一间房不就好了。”
晏听霁、王求谙难得齐声:“不行!”
谢只南现在一个头两个大。
一边是自己的妖鬼,一边是自己的哥哥。
两人又不对付。
于是,谢只南想到一个好办法。
“这样吧,哥哥你去我房里睡,晏听霁你回自己屋子里去,等我想好了,你们就能看到我了。”
王求谙无声盯着她好半晌,盯得谢只南心里有些发虚,她扬起一个不容人拒绝的笑来,冲他点头,几乎是给以肯定,王求谙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问:“你的卧房在何处?”
谢只南走到晏听霁身侧时悄声道:“你自己先回去。”
蒙着白翳的双眼似乎更加颓然,他勉强笑道:“好。”
回到自己的卧房后,谢只南指着那床,“那是我平日睡的地方,哥哥你去睡罢。”
王求谙嫌弃地看了一眼,迟迟没有坐下去。
“你这几日睡的就是这种地方?”
谢只南胡乱点头,也没仔细听他的语气,忙在柜子里找着衣裳。
在河水泡了那么一会,浑身发臭,谢只南难以忍受这样的臭味停留在自己身上,她此刻哪里想着去谁那里睡,她现在只想洗澡。
虽说有洁净术这种能让身子干净的术法,可在洧王宫时,她几乎用不到这种术法。
从她进到洧王宫后,便会有人服侍她沐浴。
虽是繁复,但这是王求谙要求的。
谢只南是个爱干净的人,也喜欢在沐浴时加些香草,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就算有更便捷的方法她也一时改不掉。
且这么说,王求谙也不会不放人。
找了套衣裳,她忙不迭往外走,王求谙以为她要去晏听霁那,直拦着不让走。
谢只南无奈伸手给他闻,道:“哥哥,我要臭死了。”
王求谙眉头微松,抓着她的手往鼻尖凑去,确实闻到一股腥味,他淡笑一声,道:“是臭了些,去罢,哥哥等你。”
得了空,谢只南赶忙朝澡室奔去。
第25章 第 25 章 “我要个凭证。”……
澡室热气腾腾, 似是已经放了热水。
谢只南纳闷片刻,心想这宅子总不能还有其他人住?走进了瞧,才发现里面有人。
熟悉的冷香从澡室幽幽席卷而来, 朦胧水汽为这寸屋室蒙上一层淡淡的云雾,仿佛身处仙境般叫人眼花缭乱。
浴桶里的人背对着谢只南, 乌浓纤发披垂如瀑, 露出精瘦的脊背,浑身上下都散着矜雅之气。
谢只南慢步向前,“晏听霁?”
那人唇角微弯,旋即转过身来, 露出那双蒙了尘的眼珠。
“你怎么来了?”
晏听霁转过身,水声哗哗, 他面对着谢只南,双手搭在浴桶上, 修长如玉的指浸着温水, 凝成点滴水珠落回桶壁上,像是又变了一副样子。
“我来洗澡的, 我刚才掉进河里, 臭得很。”谢只南诚实道。
“你是为了崔琼玉才落的水?”晏听霁眉头微蹙,他视线与谢只南平齐, 却又像是什么都看不见,“怪我”
奇怪他的脑回路,谢只南现在只想洗澡。
“你什么时候好,我还等着。”
晏听霁面色微滞,他无辜眨眼,问:“你要去王求谙那里么?”
谢只南摇头:“你们不愿意睡一间,我没办法, 思来想去,来你这最稳妥。”
又能睡觉,又能获得灵力,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哪里找?
可晏听霁却并不是这么想,他绽开一抹肆意的笑容,“那我回房等你。”
浴桶中的人影蓦地消失,水雾尽散,他为自己换了一桶新水,谢只南觉得奇怪,却又想不通哪里奇怪,只能褪下衣裳进水。
正当她身子完全没入浴水时,耳边倏地落下一声喟语。
“不要骗我。”
一点凉意落在肩头处,谢只南不禁往水中缩了缩身子,侧过身去看,澡室周围空无一人,唯有升腾的水汽不断。
谢只南:“”神经病。
沐浴过后,谢只南径直走向晏听霁的卧房。
王求谙等久了见自己没来,肯定会自行歇下的,总不能还会来找她?谢只南想,这绝不可能,他这么一个要面子的人,不会来的。
于是,她推开晏听霁的房门。
累了一天,困意袭来,谢只南现在只想睡觉。
进门望见晏听霁垂着眼,老实乖巧地坐在床上盖着被子,听到动静后朝自己这看来。
晏听霁衣襟半敞,殷红唇瓣处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他盲了眼,琥珀色的眼里少了几分清透,却更加凸显出几分颓败的美感。
谢只南累得慌,也没仔细看他,一骨碌就翻身上了床榻里侧,她扯了扯被子,熟稔地抓起晏听霁的手握着躺下,侧过身面对着墙,然后闭上眼。
“睡吧睡吧,记得抱我。”
晏听霁:“”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在完成什么任务一般。
晏听霁意识到她此刻根本不是因为喜欢自己而来的,而是为了自己的灵力,不过他笑得更欢了。
有利用总比没有任何价值要好不是?
她愿意因此接近自己,说明自己对她还是有可用之处,至于喜欢这样的事,来日方长,总有机会能让她看清自己的心,让她真正喜欢上自己。
他是披着人皮的鬼又如何?
只要她喜欢,就是变成千种模样,若是能讨得她欢心,他什么都愿意做。
从骨子里透出的疯狂占有、迷恋、嗔念时刻围剿着他的身体,像是永远填不满的欲念,紧紧裹绕着他,将他吞噬成渴求不断的恶鬼。
他本就是陷在地狱里的鬼。
晏听霁反握住她的手,缓缓躺下,慢慢往前挪动着,贴紧她那细瘦得仿佛下一刻就能折断的脊梁,将人锢在怀中。
他满足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
“你是我的。”
谢只南困得紧,挣扎两下也没使出多少力气,又沉沉睡过去。
*
人刚出门,王求谙便走到那置着衣裳的木柜前,漫不经心地挑起里头的衣裳,攥在手上闻了又闻。
他忽地生出几分冷意。
独属自己的那股香味现在多了别的味道,令他不喜。
王求谙伸出另一只手,淡金色的灵光一点点缠绕在那堆衣裙上,强势挤开那令人生厌的味道,将自己独有的沉香替换了上去。
心满意足地嗅了嗅,他顿觉舒坦。
尔后等了好久,他虽是嫌弃此地矮小破旧,不比洧王宫,但想到这里是谢只南住过的地方,少去几分排斥,坐在她的床榻上,静等着人来。
只是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他脸上挂着的笑容逐渐消失,这外头连声音都没有,更别说看见人影了。
王求谙眸色沉沉,一掌拍开屋门,去寻那另一间房屋所在。
鬼物生性多疑,自会设下屏障暴露位置,王求谙沿着那丝丝缕缕几乎不可见的踪迹寻了过去,终是找到那间房屋。
眉目间的怒意俨然压不下去,他挥甩袖袍,将那紧闭的屋门强行破开。
谢只南被这一声巨响闹醒,转身去看晏听霁,迷糊间只看到一个坐起来的身影,她扯了扯晏听霁的衣角,嘟囔一声,嗓音里还带有几分未睡醒的哑意,“怎么了?”
晏听霁温声道:“无事,不起眼的臭虫罢了,我去解决。”
谢只南虽困,但脑子尚在思考:“你不是看不见了么?怎么解决?”
坐着的人突然没了声。
他倒是忘了这个。
谢只南忽然想起王求谙来,兀地清醒了许多,她坐起来,有些心虚。
“阿邈!出来!”
从声音就能听出来王求谙现在到底有多生气,谢只南忙不迭下床,又看向晏听霁,他仍是孤泠泠地坐在那,双目空洞无神。
“你”
晏听霁低垂着眼,苦笑一声:“无事,他对我下手也是情有可原”
还未说完,他突然止了声,随即摸索着床榻边缘试图下床,不料一个不稳,倒在了地上。
经他这么一说,谢只南终于回想起当时的不对之处,只是场面混乱,让她空不出闲暇心思来多想,如今细细深思,倒也明白些其中错点。
晏听霁这样的修为,不该打不过那鸟妖,虽然他有些本事,但比起这两人,还是差得远些。忆起当时王求谙的无所作为,她竟是忽略了。
谢只南将人扶坐起,“好了好了,你坐着吧,我会想法子解决的。”
晏听霁顺势攀住她的手,不肯松开,“你不会要去他那吧?”
谢只南头疼:“不去不去。”
她一边抽开手,一边还要哄着他,甚觉疲累,欲转身离开时,又被拉住。
“我要个凭证。”
王求谙的声音又从外响起,比之前怒意更甚,听得院里的狂风打响,不难想象是何场景。
谢只南强忍着脾气问道:“你要什么凭证?”
晏听霁指着自己的唇,“血蛊在身,今夜被他伤了,实在难全,怕是发作起来不能控制。上回你咬了我,这回我不咬你,你只管往我这贴一贴便好了。”
这是什么凭证?
谢只南带着怀疑的目光对上那双坦荡的毫无保留的琥珀色眼,他像是看不见了,但又能给以一种他能看见的错觉。
实在烦得紧,她没再多想,身子微微前倾去,与他唇瓣相贴。
奇异的感觉在谢只南身上蔓延开来,她忙得退开,丝毫没有注意到面前人得逞的笑意,旋即她走出门,看见面色阴沉的王求谙站在同她三步的距离,一双黑眸泛着细密的银光,视线如同躲藏在阴潮之地的毒蛇一般冰冷粘腻在她的身上。
“阿邈。”
王求谙语气冷然,垂手凝着威迫感十足的金光色灵气,势要将其破开。
谢只南哪里见过他这样发火?赶忙小跑过去给他顺毛,扯着他的衣角晃了晃,见无用,又踮起脚来为他捏了捏肩,捶了捶背,还是不管用,只好抽抽嗒嗒掩面哭起来,“哥哥你吓到阿邈了。”
金光色灵气遽然消散,王求谙冷哼一声,拿下她掩面的手,道:“他就这么好?”
谢只南只哭,也不答,像是真被吓到了的模样,抽泣着。
“好了好了。跟我回去。”王求谙眼神软和下来,提起食指为她擦拭掉泪水,“哥哥让你在东濛岛随便走好不好?”
这个提议让谢只南很心动,她抽噎着,可东濛岛只有一个岛,岛外的世界更大,她不甘于此。
谢只南还是没点下头。
王求谙紧攥着的手指一紧,咬牙切齿:“都是他将你带坏了,你大晚上为何要跑去和他睡?陌生男女之间同榻而卧,你知道这是何意么?”
谢只南微怔:“不知。”
王求谙狠毒道:“叫做不知廉耻。”
“砰——”一声,院内的高树发出嘎嘎响动,晏听霁的身影缓缓出现在门前,他的瞳孔仍未聚焦,目光却是看着此处。
藏于树干间的碎裂声骤然迸发,仿佛啸鸣,劲风而过摔下片片落叶,一棵三人宽大的树木轰然倒塌在地。
“阿邈,你回房去。”
谢只南望向晏听霁那双笑眼,她看不见里面的情绪,也没明白王求谙为何会对自己说出那般恶毒话语,她忽而有些说不上来的感受。
她收回视线,回到卧房当中。
此地掀起的腥风血雨也与她毫无干系。
谢只南只是觉得累了。
晏听霁“目送”着她的背影,神色柔和,待那背影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他冷嗤一声,望向那同样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王求谙。
“你就是这样教的她?”
王求谙瞥了眼倒下的树木,淡声道:“你一个妖鬼,不好好地做好自己的事,跑来管我们的家事,倒是闲得很啊。早知道当初我就该让那虎妖咬断你的喉咙,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事来。”
晏听霁呵笑道:“公主垂怜,我得全生。”
第26章 第 26 章 嘲笑、怜悯、不屑之意尽……
“公主垂怜, 我得全生。”
此言一出,纷纷将二人带回了过往的回忆之中。
王求谙右手下挥,一柄赤黑长剑兀然垂现, 他将剑尖直指着晏听霁:“低贱的东西。你也配肖想她?”
晏听霁双手环抱,懒洋洋地靠在门框处, 露出一抹坏笑:“那又如何?”
倚靠在门边的人骤然化作一道黑影闪现至王求谙跟前, 凛风震起,落叶又落,身形如鬼魅一般的男子抬起手,眉梢处沾染几分挑衅的意味, 掌心牢牢抓着泛着银光的剑尖,抵着自己的咽喉。
王求谙冷冷看着他, 往前推着力。
“你果然是装的,我那一掌若是能将你拍瞎, 真是值了。人皮披得久了, 真拿自己是人了么?”
金与红两道灵气明暗互抵着,交缠在那剑尖和握着剑尖的手上。
“装不装的, 她喜欢就行。你设计将我封印在岐域八百年, 以为我死了?”晏听霁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来,“我每日每夜, 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和她那少得可怜的回忆,以此支撑我活到现在。不过,王求谙,你不怕么?”
晏听霁本性奸恶,被困在岐域的八百年里,为了不迷失自己, 只能拼凑起那些零散的记忆,逼迫自己不许变回当初那副人见人厌的模样。
封印破除,他得见天日。
他装得有多像?像到谢只南根本没有发觉任何不对之处就能看出来。
王求谙持剑的手微微一颤,并不明显,却还是被晏听霁捕捉到。
他如何不怕?
怕谢只南记起那些不堪的事,记起那些令二人皆俱痛苦的画面。
“所以我才更要杀了你,”王求谙平静道:“极恶穷凶之物,当诛。”
暗红灵气黯淡下去,晏听霁握着剑尖往自己喉咙处带进几分,利刃划破掌心口溢出的鲜血不断下流,他的唇角漾起一抹诡艳的笑来。
嘲笑、怜悯、不屑之意尽然显现。
“你杀不了我的,但你伤了我一分一毫,我会撕裂这道伤口,让它变得狰狞可怖,让这道被你而伤的血口完全地、毫无保留地展现给她看。”晏听霁用力握紧薄刃,鲜血刺激着他的感官,露出眼中那埋藏已久的疯狂之色,“她也许不会心疼,不会与你争吵,但我想,这也足够让她与你生出嫌隙。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事,我都会无限放大。”
离他喉口半厘之距,那柄赤黑长剑陡然消失,王求谙怒意褪散,眼底杀意却不减,他恨不得、恨不能一剑穿了他的喉咙。
那张阴郁的面容登时变得温润许多,他垂下手,呵呵笑着:
“晏听霁,你还真是,一点没变。阿邈是我的,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说罢,他朝着谢只南的卧房走去。
晏听霁望着那渐渐离去的背影,温热的液体不断从他手心涌动着,他伸出一指,用舌尖轻舔着,笑道:“她是我的。”
随即,他也跟着迈步往前走去。
怕被王求谙捷足先登,他加快了步伐,几乎可以说是跟在他身后。二人齐齐站在谢只南屋门前时,刚要踏进,被一道微弱的红色灵光给隔了开。
这是下了阵,没有让任何人进去的意思。
晏听霁笑出了声,遭来一记威胁的眼神,他却毫不收敛,举着被王求谙长剑所伤的手晃了又晃。
王求谙施出灵力,试图攫住他的手。
晏听霁淡然避开他的治愈术,笑道:“急了啊?”他伸出食指抵在唇间,轻轻“嘘”了一声,“可别吵到她,她会不高兴的。”
屋内之人的呼吸绵长平稳,在晏听霁耳里听来便是绝妙之音,他走到门前,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姿态慵懒。
王求谙盯着他那双手,冷笑一声,坐在屋门的另一侧,平静地划破右手,摁下血口,同那双红得发黑的手暗作比较。
晏听霁阖着眸,“学人精。”
伴着屋内之人的睡梦,心思深重的两人纷纷想起初时的场景。
*
春意阑珊,丛丛绿意中携来几分沉闷的热气,被风打去,拂面而来的清凉减去几分躁意。
郊外林场处,一列穿着黑色甲胄的军兵齐齐走来,走在后头的几名军兵手里提着一筐子重物,里头传出的腥臭味直面扑鼻,叫那几名提着箩筐的军兵纷纷皱眉挤脸,难以忍受。
一路颠簸,里头的东西开始挣扎,本就嫌弃地不想提,这么一闹,军兵们实在拿不住,被迫松了手,放在地上。
“这里头到底什么东西?”
“臭气熏天,也不知太子搬来做什么?”
“还动!他奶奶的!”
几人又累又热,便将气尽数撒在装在这箩筐里的东西上。
左一脚右一脚踢着,踢得累了,这才发觉里头的东西没了动静,众人惊慌,其中一手缓缓伸出,试图掀开那筐盖,却被一声喝令制止。
“做什么!”
几人惊恐回头,发现来人是乾山军领头将裘彼,此人乃太子身侧之人,本事大,官职也大,除太子外,军营唯他为首。
只不过今日不是在军营,是在宫外的斛圣山中。此地为王上狩猎之所,非重大节日,可供皇室中人玩乐。
今日是为凫音公主十五寿辰所办狩猎宴席,乃太子辕赢一手操办,声势浩大,说是要给凫音公主举办出一个前人无所攀比,后人无所触及的盛宴。
裘彼身高九尺,佩剑于他腰间之处悬挂,约有他一半高度,走起路来气势凛然,俨有十足威压逼人,吓得那几名手还未伸长的军兵练练跪下,不住磕头。
“将军,我们见他没了声息,怕是闷死了,想看看”其中一人颤声道。
裘彼眼眸微眯,盯着这几个犯浑的军兵,冷声道:“这是太子送给公主的东西,里头东西狡诈,太子好不容易找来老道将其封盖,若是因你们几个放他逃了出去,就是你们全家上下所有人的脑袋都不够你们掉的!”
听到“掉脑袋”,几人叫得更是凄苦,直说“不敢”,裘彼也不想拖慢了进度,吩咐着:“将东西提到马场,再有差池,唯你们是问!”
“是是是是。”众人应下。
劳累一番,终是将这筐沉甸甸的东西给置在马场外围,几人领了命,东西一放下就退身回到自己的队伍当中,再也不想折腾着去搬那折磨人不要命的东西了。
太子辕赢早在马场候着,裘彼快步向前,跪拜揖礼道:“臣裘彼见过太子。”
辕赢眼神淡淡落在那臭气熏人的箩筐上,旋即微笑着将人扶起:“你我二人,何必拘礼?”
裘彼略有迟疑,看着那筐子,心中疑惑不断。
太子这般宠爱凫音公主,怎会在她十五寿辰上送这样的东西?不说金银珠宝这样的俗物已经堆满了公主寝宫,就是再猎奇些,也要猎个干净的东西来吧,怎会
“你是在想我为何送阿邈此物?”
辕赢倏地指向箩筐开口,笑容浅淡。
裘彼面色稍紧,垂首道:“臣愚钝。”
辕赢慢条斯理从袖间拿出一纸黄符来,俯身贴在箩筐上,随即那黄符迅速隐没于筐口,那筐盖陡然消失,从上往下看,能瞧见一头乱得乌糟糟的蓬草头发微微晃动着。这一场景惊得裘彼瞪圆眼珠,也还是没能看清那到底怎么消失的。
“此非普通妖类,而为罕见妖鬼,世间难寻得第二只,那柩甄老道前不久抓来的,符咒在手,他逃不得,也死不得。这样好的东西,自然是要给这世上最为尊贵的凫音公主才能配得,”辕赢挺直身子,负手而立,黑亮的眼眸中满是期许,“你说,她可会喜欢?”
裘彼恍然大悟,点头道:“自然会喜欢。”
辕赢满意地弯起唇。
筐盖消失,刺目的阳光尽数照洒入筐内,被放在筐内的东西猛然撞动,那糙乱的结发下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眸,虎视眈眈地盯在裘彼和辕赢两人身上。
纵使裘彼多年沙场,在对上那双冷如霜冰的琥珀色眼眸时心中一怵。
他突然想:这样凶恶的妖物送给凫音公主,当真不会吓到她么?
但裘彼不敢再问。
陡然间,那筐中妖鬼遽然发了狂,张开血口,喉咙发出“吃吃”的吓人声响,企图冲出筐,只是他头顶始终有一道无形金光将他死死抵挡,不论他使出多大力气,也毫无任何作用。他重复着,不断地撞击那金印。
这一撞,撞得裘彼心中突突。
他转眼去看辕赢,发现他神色平静,心中暗夸,果然是太子,这样都吓不到。
“王兄!”
清丽的嗓音自不远处传来,辕赢笑着看去,招手示意其走来。
少女一身暗红长裾袍,内里黑金织衫,梳着当下时兴的垂髻,昳丽的眉眼满是冷峻,身侧随行一匹棕红马驹,身后跟侍着数十名捧着带血猎物的婢女。她左手牵着马绳,右手提着一只刚猎来的山兔,慢步朝辕赢所在方向走去。
还未途径那箩筐时,就已经被那莫名的臭气熏到。
而那癫狂撞金印的妖鬼却兀地停了下来,琥珀色的眼恢复了一丝平静,只是凝视着那道红色身影时,眼中变换了另一种别样的意味。
在看不见的地方,他轻巧地学着辕赢勾唇的模样笑起来。
身上撕裂开又愈合的伤口下,血液开始沸腾,他眼底闪着隐隐的光色,仿佛要将她全身上下都纳入眼中。
少女牵着马驹走过,蓦地侧首垂眼看向那只妖鬼,二人视线相平,却是短暂,旋即她收回视线,走到辕赢跟前,随手将奄奄一息的山兔抛给裘彼,指着那筐子疑惑道:
“这是什么丑物?”
第27章 第 27 章 妖吃人,人吃妖。
“丑物”抓着竹筐, 哼唧两声,以示嗔怨。
少女眉头微挑,与他再次对视时, 那“丑物”变得莫名乖巧起来,倒是让她饶有兴致地多看了两眼。
辕赢扫了眼她身后的婢女, 排首的婢女牵过少女身侧的马驹, 便带着身后一众人躬着身慢慢离去了。
辕赢温笑着拿出随身携带的帕子,在少女额间擦拭着细密汗水,又拉起她方才提着血兔的手慢慢擦着,将她的视线偏转回来, “阿邈真厉害。这是柩甄老道捉来的妖鬼,非比一般, 但心智未开,我送来做你的生辰礼。你将他训做自己的狗, 等那柩甄老道知晓如何炼化后再送走。这样你可喜欢?”
辕朝求仙之气盛行, 多为上层皇室所重求,仙人寻不得, 妖物却遍地都是。不知从哪本古籍传出妖物可让人获得长生, 却又并未说明是何妖类,又或是真是假, 但也足够引得贵族子弟疯狂争抢,搅起风云。
妖吃人,人吃妖。
有来有往,吃的下等人,吃的上等妖。
普通妖物百姓避之不及,所以才会出现蓬莱道士降妖除魔,解决生灵涂炭, 也省去无人服侍供奉贵族人的麻烦。
皇室之内妖物流传普遍,这世间少有且难得一见的妖鬼便更是珍贵,辕赢要将此妖鬼送于他的亲生妹妹辕邈,交由她亲自驯化,亲自吞下这颗来之不易的长生药。
这世间再没有人能比得过她,她就该长生。
辕邈微微昂首,轻轻摇着头,乌润的眼眸却弯成月牙状。
“心口不一。”辕赢笑道。
他将帕子叠好收回,摸了摸辕邈的头,目光宠溺。
筐中妖鬼脑袋微偏了偏,澈亮的琥珀眼中满是惑色,被污泥沾染的双手松了松,身子不自觉往上顶去,却被金印打回。
此举引来三人注意,辕赢皱眉,吩咐道:“裘彼,去将那虎妖带来。”
裘彼抱拳应是。
从马场外走入的军兵们搬来两座独榻,搁放在马场中围,又搬来一座巨笼放置在离坐榻不远处,这么一动作,辕邈就猜到了接下来会是什么画面。
巨笼高有五米,宽有十米,为青铜铁制,无坚不摧,被关在筐中的妖鬼给扛了过去,几名军兵抬脚一踢,他便滚进了笼。
从筐中这么一出来,才发现他穿着破烂,赤足,蓬头垢发,能见的皮肤都是恶心的黑泥垢。身上的布衣并不合身,像是从别处偷来套在身上的布匹,不知他经历过什么,满是补丁的衣裳上全是破口。
他抓着那牢柄嘶吼一声,却被金印灼伤缩回。
辕赢拉着她坐下。
婢女们端来果食糕点在坐榻两侧,前后又分别站着三人,一人手举华盖遮阳,两人手持长扇纳凉。
“王兄,你这白白浪费一只虎妖,不怕引得那些庸人眼红么?”
辕赢轻笑一声:“阿邈怎就笃定那虎妖会死呢?眼红就让他们眼红去罢,但到了夜宴若是敢嚼舌子到你跟前,王兄可不会有这个好脾气了。”
辕邈:“王兄所选之物必不是凡品,眼光又独到,怎会随便送我一个废物作礼物?我相信王兄。”
辕赢听着心觉甚妙,语气变得轻快不少,“阿邈真是将王兄夸得快要痴了。你说得倒也不错,若这妖鬼连一只虎妖都不能斗过,不如杀了喂狗。”
未几,脚下轱辘声缓缓近耳,抬眼见那裘彼在前,身后军兵拉着装有猛虎的牢车走来,那虎妖显着原型,不似寻常条虫,活有半个营帐宽大,锐利的尖牙上垂着粘稠□□,拉出好长一条,已经湿满了那牢车底下平铺着的木板,它张着喷腥的血口,圆眼猩红,鼻孔不时喷着粗气,踱步着发出低低吼声。
视线却从未离开过那几名拉车的军兵,几人眼神飘忽,心中惴惴不安。
“送你一场有趣的观礼。”辕赢道。
裘彼吩咐几人将牢车与囚笼连接好,再抽开门阀,放那虎妖进去。
这虎妖饿了十日,本就是生性难训之物,经此一折腾,又闻见不同于凡人的香味,一个跃身便跳入那囚笼之中。
军兵们放下门阀,推着牢车离去。
裘彼站回到辕赢身侧,他目光炯炯盯着那铁牢,心中忐忑。
辕邈目光直视着那妖鬼,虽然看着是丑了些,但好在引得了她的兴味,她在心中暗暗盘算着,若是赢了,晚上就给赏他洗个澡,要是输了,那可真是丢人。
怎么办呢?只能跟王兄撒撒娇,饶他一命了。
少女眉梢染上几分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囚牢看。
辕赢淡淡偏去视线,乌黑的目珠倒映着明亮的暗红色。裘彼见状,想提醒,又不敢,急得都要跺上几脚,生怕他错过这出精彩的开头戏,不过好在他还是看过去了。
“吼——”,虎妖震天的啸声回荡在整座马场,那妖鬼缩在它对立处,不敢有半分松懈。
虎妖气势汹涌,走两步便能震得地抖三抖,辕邈伸长脖子去看,见那妖鬼仍是无动于衷的,若说是害怕,他也没什么反应,但要是不怕,他怎会不知道做出反击?
笼中二物开始盘旋而行,二者体型相差巨大,叫人难以忽视。虎妖往前走一步,妖鬼便往旁退一步,他似是不会走路,双手双脚伏地,学着那虎妖姿态而行,如此循环。开始这虎妖对他还是有些忌惮,毕竟是生了灵智的东西,知道思考,可盘旋久了,他也就发现这妖鬼空有外表,没什么实力。
饿狠了,心中窝火,虎啸一声便抬起利爪朝他扑去。
谁知这妖鬼飞身躲开,竟直接骑在虎妖头上,双手揪着虎头,狠狠向下咬去。他咬错了地,并非脖颈易断之处,只让那虎妖头顶破了些皮。
虎妖却是震怒,挺立起虎背将其甩下去,一掌摁在他胸口,张开那浑是涎水的腥口逼近他的脖颈,就在快要将他的头颅放进口时,一声惊呼骤然响起。
“哎呀!”
辕赢倏地看向辕邈,见她神色纯然,毫无心虚之色,淡然收回视线,只这一瞬,那妖鬼竟已反扑,将比他大了三倍不止的虎妖死死压在身下,埋头扎进它的脖子上,听得“飒飒”声响,虎妖霎时没了动静。伏卧在虎身的东西缓缓抬脸,露出那双溅满鲜血的笑眼。
这一双眼,至此都不能让辕赢忘却。
从虎脖子处汩汩流出的血液渐渐淌在葱绿草地间,冲天的血腥气蔓延在整座马场,这一幕惊得在场所有见证的军兵、婢女、甚至是裘彼都目瞪口呆着。
辕邈“哇”一声,不禁拍手叫好。
“王兄所选的东西,当真绝品。”
辕赢心中兀地失了兴致,他冷眼看着那只笑意不减的妖鬼,陡升杀意。
“你喜欢便好。”他道。
夜宴上,凫音公主宣告全宫上下,太子辕赢赠予她一只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妖鬼,惹得朝中皇室、亲臣羡煞恭贺。
过后,辕邈吩咐着将那妖鬼送去洗净,等自己沐浴完回到寝殿时,却发现本该待在偏殿的他此刻躲在角落处,脖子上、脚踝处隐隐浮现着束缚的金色咒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才入殿的她看。
洗净一番,倒是换了一副新样貌。
先前的蓬草头发此刻被梳得乌黑亮顺,露出那双洗去的黑泥垢下藏着的一双精致眉眼,唇瓣如白日沾血般嫣红,他被换上一身月白长裾袍,气质俨然变了样。
“没那么丑了嘛。”辕邈嘟囔一声。
殿内婢女蓦地下跪磕头。
“公主,我们拦不住他”其中一婢女弱声道。
辕邈摆摆手:“你们下去罢。”
“是”
辕邈慢悠悠地走到床榻上,坐着看他。
“擅闯本公主的寝殿,你胆子好大。”
妖鬼不为所动,没有一丝惧怕,琥珀眼珠仍是牢牢盯着她。想起辕赢早先说的他心智未开,猜想他应是听不懂,只能耸耸肩,吹了烛,躺了下去。
“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计较。”
累了一天,她也困了,见他有咒印困锁,便也安下心来,没在管他。
只是她迷糊睡梦时,听见耳边隐约传来衣料窸窣声,脚踝似有冰凉触感,她顿觉不妙,猛然坐起,看见那缩在角落的妖鬼正一手抓着她的脚踝,一手匍卧在她身前床榻,双眼含笑地盯着她看。
*
屋门推开那一瞬,谢只南第一眼看见的是院外的好风光,再就是余光之下左右两道令其头疼不已的身影。
左边是手上受伤了的瞎子,右边是手上受伤非常严重的人。
听到声响,晏听霁慢慢坐直了身子,微微笑着道:“阿邈,你醒了。”
王求谙自然也醒得快,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能睡下去都是奇迹。
“阿邈,哥哥手疼。”
谢只南:“”
肯定是没睡醒,“啪”一声,她将门兀地关上,晃了晃神,自觉清醒许多,再推开门,左右两人离门挨得更近几分,只是他们暗暗较着劲,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两股极小的威压不停抵抗,都快抵开站在门口的谢只南了。
“你们”谢只南冷笑着,突地划破自己右手手心,举着那流血的手左右招摇,无视二人眼底的惊愕,道:“我也受伤了,实在无能为力,我是不会回去的,就只有两间房,不然你们再买一套宅子,谁也别来抢我的房。”
坐在地上的二人站起来,同时抓住谢只南那只被划伤的手。
“你这是做什么?”王求谙叹道。
谢只南没看他,只问晏听霁:“你能看见了?”
晏听霁无辜垂眼,“我能闻见。”
谢只南:“”好想揍他哦。
手伤被二人用灵力疗愈好,她又成了三人之中正常无事的人,被盯得紧,只能担起一人分散二神的注意力照顾这两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伤者。
这样的生活约莫过了半个月,她明明看着两人夜里一起回房,第二日却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谢只南门前。
正悄悄计划着逃跑的谢只南却在半月后受到一封王求谙留下的书信和一个跟王求谙七分相似的小泥人。
书信上这么写着:
“阿邈亲启。
承蒙阿邈多日照顾,真是长大了,知道照顾哥哥了,哥哥甚是欣慰。只是王宫门派两头琐事拖累,不能留下照看阿邈,实属心痛万分。哥哥给你留了一只小泥人,像不像我?若是想我了,便对他说说话,哥哥能听见的。在此哥哥需提醒你远离那只披着人皮作祟的妖鬼,他心思深沉,做事奸毒,哥哥恐你一时遭他蒙蔽,不过哥哥很快便会回来寻你。哥哥顺便将崔琼玉带走了,研究研究这缕不听话的魂魄怎么还给你。
念我。
切记远离那个心肠歹毒的妖鬼,切记切记切记。
哥哥王求谙。”
谢只南读完后,顿觉轻松。
总算是能松口气了。
躲在暗处的晏听霁是毫不掩饰的笑容。
死缠烂打的粘虫。
第28章 第 28 章 “今日非正道哦!”……
苍绿山丛间, 隐现出的绯色身影慢慢从绿意间御剑而出,追逐着前头死命奔逃的黑熊。
那黑熊作以人形姿态遁逃,乌黑的鼻口间吐白沫, 两眼翻白,上半身几乎濒死之态, 下半身却抡着那快冒火的生风脚掌。它苦苦喊着那干了发白的喉咙, 求饶着:“姑奶奶,别打我了!”
话落,明红色的剑气如劈刀般骤然朝他袭来,将他整个熊身打翻在草地间滚了三滚。
黑熊倒在地上, 躬着身子捂着脸“唉哟唉哟”地叫唤着,叫了没一会儿, 腿蹬了蹬便没了动静。
而追着这熊精的正是待在凡间三年的谢只南。
此三年间,她跟着晏听霁四处游走, 并未在岑都久留。她效仿着自己搜罗来的话本中的那些人物。有行侠仗义的江湖客、降妖除魔的修士、劫富济贫的偷贼
各式各样的角色皆一一扮演过。
凡是她开始扮演起话本角色来, 就会让那些胡作非为的妖精倒霉。
这三年来,她修为精进飞快, 几乎是可以独当一面, 依靠己身之力降败那些作恶小妖。也正是因为如此,周边的小妖无一不认识她的。
谢只南下手狠, 不像正经修士一样手下留情,要是碰上她,不死也得掉层皮。
她心情好,说不定可以留命;要是心情不好,那是必然得留下半条命。
可以说,她独自一人将这附近山脉的所有恶妖打得服服帖帖,名声已经在妖界传开了又开, 再恶些的妖想替手下小弟撑腰,却又忌惮她身边的妖鬼,至此无敢不从。
装死的熊精内心苦苦哀嚎,真是倒霉到家了,遇上这么个活祖宗。
谢只南收起手中越翎,飞向那熊精跟前。
“不可以装死哦。”
越翎剑尖轻抵黑熊掌蹼,擦出轻微金石触击声,黑熊精陡然跳起身来,熊口大张,直直跪在谢只南脚前。
“姑奶奶!我今日并未作恶啊!”
谢只南挥下越翎,剑尖朝地,她若有所思道:“我知道啊。”
熊精愕然,举着一双熊掌道:“那你那您追着我砍做什么?”
谢只南笑着“诶”了一声,盯着黑熊那双充满惊恐的圆眼好半晌,见它就要往后倒下,眉心微挑。
“谁说我今日就不杀不做恶的妖了?我还得比你们更坏些,那才好。”她复而举起越翎,在它眼珠子前晃了又晃,看着那圆眼都快往中心聚拢,不禁笑出声来:“你说,我今日杀了你这只并未作恶的熊妖,我会不会比你更坏些呢?”
熊精:“”敢情是好是坏都得死呗。
“敢问,”熊精犹豫一会儿,终于问道:“您今日扮演话本里什么角色?”
这个问题算是问到谢只南点子上了,她朝前挥去一道剑气,偏开熊精半分距离,径直砍向他身后那棵高树上,木头碎裂声遽然传来,接踵而来的是重物倒塌声,熊精咽了咽口水,干笑着暗暗庆幸。
金色暖阳照在少女眉眼,衬得那双弯弯黑眸熠熠发光,如春江水波粼粼而过。
“今日非正道哦!”
以往她都是扮演着话本中的正面角色,不是在帮助他人,就是在帮助他人的路上。
话本分为三类人物,正派、非正非恶、恶的不着边际的。
非正道人物包含非正非恶与那纯恶之人。
非正非恶人物善恶只在一念间,这样的角色形象模糊,与正道立场不同,不能走同一道路罢了。纯恶便不一样了,这样的人谢只南只在话本上看过,倒未实际接触。
熊精欲哭无泪,这真是赶趟倒霉了。
本欲胆战心惊受死,忽而想起什么,他黑溜溜的圆眼睁得比那珠子还要大,跪着的双腿往前挪去几小步。
“我知道我知道!县夷最近来了个新妖头,无恶不作,您可找她比比。那里的妖物可猖獗了,根本没人管的住,说是妖的仙都!像你们这样的修士好像没听过有谁来,您若是去了,说不定就是第一人!听说最近还开了个卖坊,仙石妖丹、极品灵器、妖男妖女”他顿了顿,“呃,那凡间的少男少女若是被妖物抢去,也会被拿去贩卖,压轴的东西,都是价高者得。”
谢只南被挑起了兴趣。
人妖相通,这是她来凡间后就知道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这些妖物玩得这么花,越翎与她心意相通,剑身微微颤鸣,熊精以为自己哪里说错惹她不快了,连忙磕头求饶。
“我真只是一只才出来不久的小妖,还没看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也没看过外面的熊是什么样的,更没摸过别的母熊,我还想活啊!!!”
谢只南:“”
她的名声什么时候这么臭了?以往只是杀了些恶妖,心存善念的也就让他捧着“我要做好妖”的牌子跑三天便罢了,此刻她却像是已经杀光他全家的模样。
“好”
“好”字刚开头,这熊精如释重负地哈哈两声,卷起一阵风,提起笨重的熊掌就跑。
“吧”
没了乐子,谢只南只好回家。
那熊妖所说的县夷离她现在所在的川都不过几百里,先前听闻那里盛产狐妖,勾人得很,存了这个心思,便也知晓御剑半日能抵达。那新妖头的名号的确吸引她,可熊妖口中所说的卖坊倒吸引她更甚。
川都的屋宅也是晏听霁一手购置的,没了王求谙,他的眼疾竟也好了。现在二人都是睡在一处,偌大的宅子只有一间卧房。
白日谢只南闲得无聊出门打玩,晏听霁本想跟着她,但她有时只想一人,便禁止这条小狗一直跟着自己,他只能默默守在家门前等着她归家。
这样的生活过了三年,倒也平淡。
谢只南却甚是喜欢。
每每归家,远在百米开外的谢只南都能瞥见家门前那道熟悉人影,百变的衣裳,不变的人,今日亦是。
晏听霁笑着走来迎接她,拈去她发间沾的绿叶片,道:“今日可还尽兴?”
谢只南抿唇不答,左思右想尽兴与否,最终她摇头,迈向院中的躺椅,悠悠躺下。
“我们去县夷吧。”
晏听霁捻着那片叶,不禁想起县夷为狐妖盛产之地,心中微沉,背手攥紧绿叶走到她跟前。
“为何突然要去?”
谢只南反问:“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
晏听霁震碎那片叶,伏趴在她身侧,唇角提起一点弧度,道:“好。”
谢只南坐起来,“好什么?你应该说,我都听你的,你说去哪就去哪,知道了吗?”
晏听霁乖巧点头。
她摸摸他的头,眼眸弯弯,耐心解释道:“今日我遇上一只熊妖,他说县夷来了个恶妖头子,我今日扮演的可不是好人,他说她比我更坏,我想去看看,她是怎么个坏法。”
晏听霁心情畅快不少。
“这个可以。”
谢只南:“你以为我去做什么?抓两只男狐妖来吗?”
这个言论着实有些好笑,让谢只南捧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笑过后才看见那双琥珀眼满是幽怨地盯着她看。
王求谙走的那天晚上,晏听霁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来跟她一同入睡,谢只南疑惑,又想着不要白不要的灵力,只能去找他。
彼时他正坐靠在床榻上,摆着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谢只南问他为什么不来了。
他却说:“你若是日后还想要我为你渡灵力,就不要扔下我一人走掉。”
这是知道自己有了要走且不带任何人走的心思,闹了脾气。
谢只南真心觉着自己是养了一只爱发脾气的小狗,但倒也好哄,只是这只小狗的要求愈发多了起来,多到等谢只南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斡旋的余地了。
比如。
不可以为了灵力去寻别人,这世间只有他能给。
不可以与其他男子过于亲近,他们都想吃了你的仙体。
不可以老是提王求谙,他会伤心。
不可以不可以
各种各样的不可以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谢只南脑中,奇也奇在自己对这妖鬼竟宽容至此,不知答应了他多少看似合理实际并不合理的要求。
且之后他血蛊发作愈发频繁,从开始的三日一次到两日一次,最后竟是每日一次。
于是,夜里晏听霁总是会在她入睡前抱着她,再小心翼翼地用唇瓣贴贴她的唇瓣,由浅入深,每次都是谢只南败场。晏听霁告诉自己,这叫亲。
如此过了半月,谢只南终于发现不对。
明明说好他血液特殊可解,谁想他发作次数越来越多。
最后谢只南不依了,她用手抵着那蠢蠢欲动的唇,满脸质疑看着晏听霁问他是不是骗自己。他先是委屈,随即说这样也可渡灵力,可谢只南根本没感觉到近几日体内的灵气有何巨大变化,她直呼骗子,想要骂人,又被堵住唇,那次倒是出奇的感受到体内灵力盈冲,却也就只有那次,之后再没有了。
晏听霁解释说是因为自己的修为快要涨破到下一境界,这才会缓缓滞留不前,时间长了,定会有所突破。
谢只南只好再信他最后一次。
可也又多了一条不可以。
不可以和别的男人这般亲近,只许我可以,只有我可以。
谢只南敷衍答应。
也难怪晏听霁会哀怨,谢只南捧着他的脸亲了亲,见他阴郁散去,全然不似当初那副古板样子,忽而想起王求谙的话,说他是一只会披着人皮的妖鬼,看着确实。
不过没关系。
她还蛮喜欢的。
到了县夷第一日,二人就遇见了一件趣事。
碧草如茵之地,树下一披红袈裟的和尚手中捧着一只腿脚受了伤的白兔,他低眉垂眼看着它,目光慈悲。
可那白兔却越发抖得厉害。
他喃喃念经:“我佛慈悲。”
也许他以为这只兔子是因为受伤才抖,可谢只南却看出这是一只灵力低微的小兔妖。
第29章 第 29 章 “你该自信些。”……
和尚根基尚浅, 并未看出这只受伤的白兔是只妖。
闻有修道之人来凡间除妖,亦有佛门中人渡灵,二者皆是为百姓谋生之人。
此草间离县夷已是百来米距离, 不远便是大开的城门关卡。
和尚很是专注为这兔妖讲经,灵力低微的兔妖本就惧怕此等人物, 更何况后边又来了谢只南和晏听霁这样能一下看穿它为妖物的修士。
它抖得更厉害了。
晏听霁所教授谢只南的全是道门之法, 浑身散发着的凛然道气无不让小妖为之胆寒。二人就这样保持着修士的身份,被发现就承认,没被发现就算了。
不过这点让谢只南很奇怪,一只妖鬼, 怎会那门派中的修炼之法?可他又总是避开这个问题,时间长了, 谢只南也就没了兴趣去问他。
每个人总是会有点自己的小秘密的。
“伤得如此严重么?”诵经声停,和尚低喃着, “我带你进城寻医为你救治吧。”
谢只南想了想, 今日还是扮个好人。
“你把它放了,自然就好了。”
突如其来的人声吓到了这个看起来很是好心的和尚, 他手中抓着的兔妖身子兀地拉长了些, 又慢慢松下,旋即他抽出一手作礼道:“阿弥陀佛。”
“这位檀越, 缘何如此?”
谢只南懒得和他废话,看着那只一动不敢动的兔子,笑了一声。
“你放下试试。”
和尚半信半疑,慢慢蹲下身,将这兔子小心放进草堆间,只眨眼功夫,这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兔子遽然拔起四腿就跑, 加上妖力护持,没一会儿就溜没了影。
蹲在地上的和尚沉默好久,眼睛一直盯着那被沾上血迹的草叶。
“你看我说得可对?”
和尚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在下颍都婆罗寺门无渡,敢问二位可是从仙山而来的修行之人?”
谢只南被挑起一丝兴趣:“小光头,这个你能看出来啊。”
无渡腼腆一笑:“二位身上有道气傍身,无渡略懂其中一些门道,便也能浅显看出。敢问二位也是要去县夷的?”
对于这句话的含义,无渡只理解了表面的浅显意思,而等到他理解了这句话是何深意时,有些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久久无言的晏听霁突然开口,双掌合十道:“有缘自会相聚,这位无渡法师。”
无渡捻了捻几颗佛珠,望着远远离去的两道背影,自觉失礼,微微躬身道:
“阿弥陀佛。”
县夷靠西,偏离都城,地靠岩山,是与妖界最为相近之地,很少会有修士来此,所以总是会有妖邪混淆在普通百姓当中,但因要维持两界平衡,避免无端祸患,平常妖物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去祸害人。
也算是和谐。
在这县夷住了好几日,也是都打听清楚了。
打听的过程中,晏听霁一直跟着谢只南,说什么也要一同前往,拗不过他,想着也没什么坏处,就应了他。
原以为这打听之路是很顺利的,谁想这县夷像是妖物的老巢般,走哪都能碰见一只妖。算下来,可得有十八只长相俊秀的男狐跑到谢只南跟前来搭话。七只是因为迷路,六只因为受伤,还有五只是想英雄救美
全被晏听霁一个一个给打了回去。打完他还要神色委屈地拉着谢只南的衣角说“外面危险”“狐妖狡诈”之类的话。
看着那些藏不住狐狸尾巴的妖物,晏听霁甚觉心烦。
他就知道,这样的地方,肯定会有千奇百怪的东西来勾引她!
还好他陪在身侧。
谢只南在他打走第十八只狐妖时,笑着告诉他:“你该自信些。”
这群狐妖施展出来的媚术没有一个能比得过晚上撒娇求吻的晏听霁,他的话,说出来一句,谢只南就会不自觉掉入他的陷阱。
二人身上的道气并不浓烈,晏听霁是有做些许掩盖的,那根基尚浅的和尚都能瞧出来,县夷里躲藏着的妖物定也能更加敏锐地感受到,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没见过外面世道如何,不知修士道心坚韧,只想着施尽全身力气来看看这传闻中的修士是不是如传言那般难以征服。
事实证明,却是如此。
顺着这十八只狐妖的嘴,也是扒出了一些有用的消息来。
先前熊精口中所说的新妖头是什么来历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叫见春,也是一只狐妖,来县夷的第一天就把旧妖头给打下了台,生生拔了他的十颗虎牙,成功让县夷的所有妖物拜服于她。
她前几个月开了个卖坊,名唤见生坊,专门供给各类各样的人物稀品灵宝,不止是妖,就连有点门头的百姓也能摸到路子进去探探。
每只狐妖口中的消息都是不一样的,可把它糅合在一处,能得出一个结论。
这个见春不是个善茬。
不知名的狐妖一日内就让登了几百年宝座的妖头倒了台,又在短短几月之内,将一个小小的见生坊渐渐扩展成县夷内最为热闹的交易场所。
以钱换物、以物换物、以人换物那都是见怪不怪的事了。
这远在西地的县夷,倒是与别地风气大不相同。
人妖相通,看似平静的生活之下暗潮涌动。
且听闻这见生坊外有道雾障,普通人误闯了,里头的小妖会根据他的年龄外貌做评判等级,若是生的好看,便拿去做当品拍卖;若是生的丑陋不堪,不是被雾障吞噬,就是被饿了的小妖顺口吃掉。
除非有请帖,不然有去无回。
谢只南对这个奇奇怪怪的规则深感有趣,到处打听这么些天,闷坏了她。
她倒是想和这见春比比,谁要更厉害些,也还要比,谁更恶些。
若是她能拔下见春的十二颗狐牙,谢只南岂不是县夷的第一妖头了。
可她不是妖,第一仙士也是可以的。
这第一仙士还未出门找第一妖头打架,就有县夷的百姓找上门来求助。
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头发须白,穿得也是一身白,在那屋里远远看去,能看见这宅子门前站着腿脚利索的白棍子。
他跑了一半,倏地瘸了下去,拐着走到谢只南和晏听霁跟前就要跪下。
“二位仙士!救救我女儿吧!”
谢只南看着这一场景,顿觉熟悉。
因着准备出门的缘故,宅外的屏障早早解下,给了这白老头进来卖惨的机会。
人妖果真相通,这才几日,就已经有人知道他们二人的来历了。
谢只南不禁感慨,想着该怎么把他打出去。
晏听霁拦在她跟前,怕她已经开始扮演起恶人角色,将这看似为凡人的老伯用越翎一剑劈出去。还是要收敛些的,近些时日,让她玩疯了,不管不顾的。
有一点,晏听霁很是好奇。
这老伯身上的妖气极淡,似是有什么东西掩盖住了,若非他能感应出,也要被他这副纯良模样给骗了去。
谢只南因是看不出来的,要是被她看出来,这只老妖已经被打出门了。
白老头跪着哭惨,一边拍地,一边抹泪,“求求二位仙士救救我家女儿吧!她如今才十六岁,正值芳华,不知怎的,就被见生坊的妖给抓了去,好在是拉去做了当物,要是被一口吃了,我也不活了啊!”
他这么跪着磕了好几个头,也没见跟前的二人有上门反应,想着是自己不够卖力,又猛地撞击在地面上。都说这类修士心存善念,尤其是对普通百姓,来此县夷定是来助人的,不会见死不救。
“仙士啊!仙士!救救我家小女吧!”
谢只南被挡在后面,知道晏听霁什么意思,神色不耐地放下取出越翎的手,走到老伯跟前。
“你女儿为什么要我们救?”
白老伯泪眼婆娑地怔在原地,他半疑惑半忧伤地仰视着面前少女,见她面色平淡,并未对说出的这番话感到任何不对之处。
不是说修士都是好人的吗!不是说修士都很善良的吗!
这是什么情况?!
谁料下一瞬,冷眼看他的少女倏尔弯起笑眼,说:“见生坊啊,我们刚好要去,这样吧,要是看见你女儿了,我会替你转达你的思女之情的。”
老伯:“啊?”
闻得一声叹息,老伯兀地拜道:“若是仙士肯救小女归家,什么稀奇灵宝,我桑丘定然全数奉上以供答谢之礼,届时也可到我们桑府做客,我桑丘没有什么,略有些许银财、几个不争气的儿子,若是仙士不嫌,可到府中一览。”
他讨好似的看她,完全没看见晏听霁那张沉下来的脸。
“好吧。”谢只南答应道。
总归是要去看看这见生坊的,能救下,也是相当于在挑衅见春,这点让谢只南很满意。
此番言论让桑丘明白这二人之中唯此女子为主,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要经过她的眼色,自然后半边的话也都是对她说的。
本还想带她上桑府看看,不过被晏听霁给拦下来了。
说是救人要紧。
桑丘想想也是,届时再请人来也不迟。
他便将事情缘由娓娓道来。
事情起因是五日前他的女儿桑容因贪玩外出,打听了一路,得了她的踪迹,说是跑出了城,似乎摔了腿,裙衫上有丝丝血迹,不过很快就再没了下落。
后来,桑丘就接到来自见生坊的拜帖,说若是想要救下自己的女儿,就拿万千稀品来换,若说他这些年走南闯北攒下不少宝物,可这万千稀品委实是为难人。
家里几个儿子都是胆小怕事的,听到此事全都缩在家中不敢出门。气得桑丘险些一口老血吐出倒在家门口。此路不通,只身闯入的话,说不定两个人都出不来了,现在他闻到一点风声,便是谢只南和晏听霁这两个身有道气的人,定能解决此事。
走前,桑丘将拜帖递给谢只南。
根据他的指引和路上妖物的指引,千转万转,走到那道众人口中所说的雾障前。
月色深幽,垂下棱棱月光照洒在那漂浮流动的林雾间,风声过耳,卷起片片残叶顺入迷雾,却在瞬刻间被弥除。
谢只南拿出拜帖,夹在双指间,旋即一缕风火猝然攀上这片纸口。
“这样进去多没意思,我们可是要在别人地盘上作乱的。”
第30章 第 30 章 可就是让他险些失了心。……
没有恶人闯入他人地盘时是拿着拜帖的。
至少在谢只南所看过的话本中, 他们并不客气。
晏听霁看着已经进入状态的谢只南,不禁笑了一声。
焰色飘忽闪曳在少女脸侧,明暗交替出黑白分明的目珠中的熠熠光色, 随风拉长,又很快暗下。
晏听霁笑着摇摇头, 牵住她的手, 与她一齐迈入雾障之中。
“走罢。”
得知谢只南喜爱看话本,闲来无事的时候,晏听霁就会四处搜罗来好些他观摩过且考虑过能给她看的话本子,每每给她一本新的, 她就会很高兴。
大多都是些比较正经的话本,去掉他深夜独自看过的几百本乱七八糟的话本, 余下都是适合姑娘家欣赏的。
好在她来县夷只是去同这见生坊坊主见春作比较。
阵阵白雾间透出一点碧色,走近却又消失, 余剩朦胧的暗色雾气, 脚下是沾湿了露水的泥地,浮着几片绿叶, 踩地时能听见细微的“飒飒”声。晏听霁将谢只南的手拉得很紧, 紧到她都不需要看就能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按理说这样的地方,不至于让他有什么太大反应。
晏听霁的脚步依旧很稳, 能牢牢跟着谢只南的步子走,可手上的力道让他看起来似乎有些说不出来的紧张。
“你紧张什么?”谢只南困惑道。
晏听霁将另一只手搭在她臂上,整个人都快要挨在她身上,没有间隙,只见他眨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看着谢只南,带有几分委屈之色。
“我有些看不见,你带着我走罢。”
谢只南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望见他那反应极慢的瞳孔收缩,将信将疑。
“你的眼睛还没好全吗?”
晏听霁微垂下眼,低叹一声:“这是多年前留下的旧疾了,不碍事的。”
谢只南拔出越翎,笑道:“好吧,那我保护你。”
那紧着的手松下几分,像是完全信任身侧之人,谢只南能感受到他的步伐相较之前轻松不少。
不过,她忽然想起一个。
“那你在岐域跟着我的时候,也看不清吗?”
殷红唇瓣才刚漾起一点弧度,听到这话时,骤地愣了愣。
他苦笑一声:“是啊。”
这双曾经被夸漂亮的眼睛早在被困岐域八百年间就给慢慢给磨蚀殆尽了,无穷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他不敢再睁开眼,只能用己身灵力来养护住这双目珠。
八百年,对他来说并不算长。可似乎又很长。
他险些失了心。
一百年的时候,晏听霁快要忘记自己第一次正式有模有样地学着别人的神态生活。
为了记得,他不断演绎着那人的言行举止。
记得是在庭园中,那人穿着贵雅,笑起来如沐春风般温暖,总是能惹得少女发出接连不断的笑声。但有时又行事呆板,总是会离少女三步开外的距离远。少女进一步,他便退一步,嘴上说着男女有别,可眼中的复杂情绪在晏听霁那时观察来看,根本就是想的和做的不一样。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做人的复杂。
可见少女笑,晏听霁心中就欢喜,但是是对着别人的笑,就让他心中阴郁。
他努力学着那人的模样,想让少女也对自己绽开笑颜。
后来他成功了,少女的笑容却日渐减少。
他不明白。
后来破了死阵,他看见了自己失去的心,将它重新给拾了起来。
那颗心最初有些排斥,不过无碍,他会让这颗失去已久的心重新接纳自己。
火光暗下以后,晏听霁默默跟着谢只南的步伐回到柳宅,他不敢靠太近,怕适得其反,也不敢靠太远,生怕因为自己这双快要失明的眼睛而跟丢了她。
一路上摔倒多少次,他不记得了。
但他只记得自己找到了她。
赢魂灯的光芒忽地闪烁起来,短暂的,让谢只南看见他眼底溢出的淡淡忧伤,他似乎很难过,自己的心脏也被什么揪起来似的跟着难受。
谢只南抬手抚了抚他的唇角,认真看着他。
“好了,以后晚上要出门都可以叫上我,我来做你的眼睛。”
晏听霁抬手握住她的手,忍下伸出舌尖舔她的冲动,弯起眼,道:“那阿邈晚上可以多亲亲我,将你的灵力渡些给我,说不定我的眼疾很快就好了。”
谢只南:“”你最好是。
见他心情好些,谢只南也没再计较,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这雾障遍及整片山林,走到现在都没遇上什么小妖来抓迷失在此的人,谢只南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就只是一个简单的迷阵。
“小心些。”
晏听霁忽而出声提醒。
手中越翎蓦地发出细微的剑鸣声,剑身凹槽处不断流泻着朱红流光,蜿蜒成势,隐有剑气荡出。
谢只南警惕起来。
眼前的白色雾障中忽然缓缓显现出一道暗红身影,来人似是女式古袍着身,身形高挑瘦削,两脚并拢前行,却没有声音。若不是能看见白雾下那双隐约的鞋履走动,只怕是要以为来人行为鬼步,飘身前行。
强烈的朱红流光慢慢凝聚在越翎上,明亮的光线为停在原地的二人提供了清晰的视线。
等其走近,谢只南看清了这个身着古袍之人的长相。
似人非人的东西。
像是死了千年的女尸忽然诈了尸。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点着朱红的半扇唇妆,满是眼白的眼中间点着绿豆大小的瞳孔,目光直视前方,辨别不出半分情绪起伏,粗糙的皮肤纹理看上去整个人都像是由浆纸糊成一般,甚是奇诡。
“嗒嗒,嗒,嗒”
耳边倏尔落下平缓的脚步声,盯着她朝这边走来,越翎已经开始毫不掩饰地释放萦绕着的剑气,谢只南却暗暗将剑往后收挪,思考着她要是再靠近就劈了她还是烧了她时,那具女尸忽而停住了脚。
“应该是个失了灵智的女鬼。”
谢只南感受着腰间滚烫的赢魂灯,如此反应,只能当是见了鬼,再没别的更好理由。
晏听霁附和道:“跟着她试试。”
女鬼转过身,像是没有看见二人一般,径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谢只南收起越翎,眼神示意晏听霁叫他拉紧自己的手,旋即跟着她飘忽的脚步快步跟上前。
走了没几步,谢只南像是跟着她走有些投入,因为警惕,又要四处观察周围的环境,带着眼睛看不太清的晏听霁,所有的地方她都要注意到。可女鬼突然停下时是没有一点声音的,等谢只南发现那暗红古袍的裙角时,已经晚了。
她急急停下脚步,险些带着晏听霁一头扎在那身旧得发灰的古袍上。
“喀喀喀喀”
女鬼一点一点慢慢扭动着脖子,微微侧过身来,她低垂着头,用那双掺着细小瞳孔的白眼珠看着她,两双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互相盯着小半刻,陡然间那双细小的瞳孔在她的眼球中到处乱撞着,涂着朱红唇脂的女鬼陡然提起一抹极大的笑容来,小巧的嘴唇忽而变得又一张脸那么宽,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谢只南往后缩了缩,退至晏听霁的怀中。
雾障遽然散开,山林模样初显,可映入眼帘的是成片的棺材木,毫无秩序地肆意摆放在地上。
女鬼的身形随着雾障消散,笑声却久久回荡。
“咯,咯咯。”
这见生坊的名字倒是应景了,棺材,见生。
这个见春是有多想让别人去死?
谢只南随意打量几眼,看着有些棺盖被开了的棺椁里面盛放的都是些宝器冥物,没有一个开着的棺材里是放着死人的。
说不定都在那些没被开盖的棺材里躺着。
晏听霁模糊看着四周,道:“这应是误闯入门阵的开头,后面应该会和那桑丘说的一样,会有小妖来将我们带走。”
谢只南觉得有理,又累了,牵着晏听霁随便找了个棺材靠着坐下。
晏听霁感受到背后的硬木正抵着他的脊背,想想她这样,还真是胆大得很,要说不怕,牵着他的手方才有些许黏腻,可她却半点也不肯出声,死死拉着自己的手不松开。
这让他感到没来由的兴奋。
要是她将自己推开,他也许会更兴奋。
晏听霁慢条斯理地寻到位置,凑到谢只南肩膀处,轻嗅着她身上散出的能让他变得平静些的淡香,玩笑道:“你要是害怕的话,或者是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推我出去挡挡。”
我想要你利用我。
我想要你永远知道我的存在。
我想要你在第一时间想起的人只能是我。
谢只南不知他又抽哪门子疯。
自从王求谙来了以后,他像是变了个人,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但直觉告诉她,晏听霁其实就是这样的人。
三年里,晏听霁的行事愈发大胆起来。
晏听霁见她久久不说话,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脖子。
“我说的,是真的。”
谢只南默默揉着发软的腿,沉浸在自己的不争气当中,想着方才就该一把火烧了这个长相吓人的女鬼,也不至于露出怯色。又听见他这么一说,无名火便涌了上来。
她一手推开晏听霁,“那你就不要拉着我的手。”
晏听霁雾色的琥珀眼兀地浮现几分迷惘,他自知说错了话,握住她的手,低眉乖顺道:
“对不起。”
谢只南冷哼一声。
“推你出去,倒是个恶人做的选择。可你是恶人的人,我的人,我要是连你也护不住,我是做不了恶人的。”
晏听霁散去一点惘色,弯起唇角道:“阿邈所言甚是。”
谢只南警告道:“你是我的人,再敢说出这样的话,就是让我没面子。”
她是个死要面子的人。
哪怕是天塌下来,她也会面不改色地看着一切发生。
话音刚落,不远处突然传来人声,像是有好几个人,有男有女,声音混杂在一处。
谢只南悄然召出越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