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完美的朋友
161、
这一次容念将食物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虽然被侧目, 被许多人说浪费食物。
但没有给别人错误的信息。
不过垃圾桶的食物在容念某一次出去再回来后却消失很多,只剩下一些包装袋。
从前容念主动分享不出去的东西,在垃圾桶后却很快分出去了。
不知道是这样一来就跟容念没关系了,还是垃圾桶都比容念受欢迎。
下午的课上, 容念没有睡觉, 一直在认真听课做笔记。
但忽然一晃神, 李君已经换回来了。
容念站在桌旁看了眼李君延续他的字迹写下的笔记,看出来李君的紧张,转身走出了教室。
是春天将尽。
满校园的花,晚樱开落, 重瓣桃花开到褪色。
牡丹快败了,芍药的花苞才冒出来。
这是最后的宁静。
晚自习前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即便是家在市内的走读生也不会回家吃饭,时间太紧张了。
许多人这个时候喜欢在塑胶跑道的操场上, 或跑步缓解压力,或戴着耳机背单词,或和同学聊天, 或在角落无人看见之地秘密恋爱。
太阳快要落山, 黄昏的光仿佛朦胧的粉色铺呈在天际。
李君快要吓哭了。
他不知道容念做了什么, 但是那个原本只是对他怒目而视的男同学, 现在简直像是一个野兽一样,而且还是一个求偶激进的野兽, 剑拔弩张地不断逼近他。
“吃,吃下去, 我让你吃下去!”
李君瞳孔大睁,脸色发白:“我, 我不想吃。”
“你必须吃!”喘气声开始粗重,仿佛斗牛一般。
李君感觉对方简直像是要杀了他, 但对方只是用要杀人一样的语气,逼迫他吃下对方送的食物。
但面对这种场景,谁吃的下?
李君再次弱弱婉拒:“我,我不饿,谢、谢谢啊。”
男生却更加生气了,甚至还笑了一下,仿佛李君已经让他的耐心耗尽了,那种动漫人物反派的笑。
人类男生做出来,并没有那种二次元人物的魅力,哪怕是负面的魅力,只给人毛骨悚然的变态感。
男生仿佛像笑仿佛像李君伤透了他的心一样的要哭的表情,让李君有一种反胃的反感。
他只是不想吃对方的食物,他做错了什么?
他又不是对方饲养的宠物。
即便是宠物不想吃东西,主人也不至于露出这么恶心凶狠的表情,产生这种复杂拧巴的情感吧?
“你已经耗尽了我的耐心。”对方果然说出了只有二次元动漫反派才会说的话。
然后猛地用尽力气将手中的奶茶扔了出去。
李君被吓得简直心都要跳出来,他现在还能活着,全靠身边还有一个一起散步的男同桌。
李君就像是需要掩体一般,不断变幻自己的方位,一直站在男同桌和那个男生之间。
但现在他撑不住了。
如果对方冲上来打他,对方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要冲上来打他,理由竟然就只是李君不肯接受对方的食物。
但是,那种即便隔着塑料袋也因为用力被捏得酱汁、菜,内部和塑料袋黏在一起的汉堡,到底是谁会有食欲?
“吃!你今天必须给我吃下去……”
李君在快要哭了快被吓死的绝望里,毫不犹豫消失掉,将身份让给那个试图窃取他身份的容念。
因为切换而愣神的时候,男生已经绕过来一动不动,面带微笑还有点看热闹的男同桌,来到了容念的面前。
他比容念高比容念宽一些,简直像是笼罩压迫着容念的阴影。
容念抬眼看去,脸上还有发呆游离时候的一点放空,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是那种极为清澈冷冽的干净,仿佛水中之花。
薄冷的气质,平静直视而来的时候,直击心海的冲击力的美,就像是美的本身那样纯粹。
犹如射向心尖的箭,一箭又一箭,不顾对方是生是死。
愤怒的男生顿在那里,呆若木鸡。
嘴里却下意识说完之前重复的想说的话:“不吃也得……吃……”
余音消下,但到底说完了。
容念对这个场景印象深刻,他看了对方手中高举递来的食物。
那仿佛是食人魔递来的心脏,仿佛报复者要砸下的板砖,但无论如何都很难相信,是爱慕者递上的礼物,或者食物。
但对方的确只是在做后者。
每一个学校都应该增加一门,教导人类幼崽学习如何爱的课程。
至少不应该把追求变成像是在行凶。
容念伸手接过了对方手中已经被蹂躏得看不出原貌的食物。
他耐心认真地剥去和食物酱汁黏在一起的塑料袋薄膜,露出食物的内核。
然后抬眼看向满眼惊艳的男生,对方负面的气压还在。
容念很平静,已经没什么好生气的:“希望我吃下去?”
没有回应,但不需要回应。
对方也无视了他的意愿。
容念一手压着男生的脖颈,快速将对方迫到不远处的墙壁,另一只手拿着的食物没有任何犹豫用力塞进对方的嘴里。
男生被短时间塞进嘴里的大量食物堵塞呼吸,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脸色涨红,不断翻着白眼。
还有食物糊在脸上,堵住鼻子。
他几乎快要窒息了。
原本笑着像是看热闹的男同桌都看不下去了,脸色微变,容念是疯了吗?他快要杀了对方。
“你……”
他刚取出插在兜里的手,正要上前阻止。
容念回头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点倦怠的冷冽放空:“既然打算看热闹,就一直看下去。”
男同桌顿在那里。
容念很耐心,哪怕晚自习的铃声响了,他也耐心地让对方至少将三分之一的食物吃下去。
剩下的即便是隔着塑料袋,容念也觉得拿着太恶心了。
容念将食物塞进他手里,让他自己拿好。
“现在,你学会读懂拒绝和礼貌了。”
容念没有理会对方因为呛到气管剧烈咳嗽,不得不蹲下蜷缩的样子。
也不担心对方会因此死掉。
他先去洗了个手,然后才回到的教室。
因为回来晚了,老师很不高兴。
“抱歉老师。”
老师冷冷让他坐下,又斥责了全班几句。
引来其他人对容念这个罪魁祸首侧目。
男生最后也回来了,他似乎洗过脸,但还是看得出狼狈。
老师也正要斥责他,但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什么,看了容念一眼,让对方坐下了。
容念抬眼看着对方的方向。
男生仿佛并不因为差点被容念杀死而畏惧,他的气息比之前沉了很多,也回望了容念一眼。
很危险的一眼。
这事没完。
李君率先意识到,他一直没有再回来。
直到第二节晚自习,一张纸条传到容念手中。
是措辞平和友善的道歉。
“实在是抱歉,我今天因为……不礼貌了,我只是……”
写满一整页的话,但除了第一句都没什么看的价值。
竟然不是仇恨,报复。
容念蹙眉,对方竟然还没有放弃。
容念在背面写了一句话,字迹很大。
“离我远一点。”
李君觉得事情已经解决了,在纸条再次传回来,上面写着“我知道了,我会反省自己的错误”后,就迫不及待回来。
他得写完剩下的作业,容念写得太慢了。
之后几天,那个男生果然没有再骚扰李君。
李君感到很乐观。
前排坐着一个胖胖的女生,性格很开朗,只是略为嘴馋,看到什么都想吃。
李君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忽然对自己很亲近,看他的眼神总是像在想什么好吃的一样,有时候让他脊背一阵发凉。
但对方不至于吃人,他就又放下心了。
“容念,那个谁总是上课看你呢。”胖胖的女生对李君说。
李君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回去,发现没有任何人在看他,大家都认真低头写东西呢。
“你看错了吧。”
李君高中的人际关系比初中好多了,毕竟大家现在都要专注学业。
这里可是重点高中。
但几天后,晚上一起回家的两个人却忽然表示。
“要不然,你以后再上一节晚自习吧。”
李君以为他们两个打算多上一节,到时候大家一起走。
但他们相视一眼,纠正道:“不是,就只是你自己再上一节课,我们两只上两节。我们是为了你好。”
李君今天才发现,自己虽然考试成绩可以,却原来有点笨,他花了很久才理解对方委婉的意思。
他们只是不想和李君一起回家了。
他们要自己走。
李君感到一点委屈,独自走回班里。
他也不是对他们有什么感情,他就是,有点孤独。
家里的气氛太窒息了。
新爸爸有三个孩子,两个跟着前妻,一个跟李君一样住在新家里。
但那是他们的家,李君就像个借住的客人。
小女孩第一次看到李君,天真可爱喊哥哥,但在大人看不见的地方,转眼就瞪着眼睛,让李君从她的家滚出去。
李君吓得立刻就滚了,让容念出现。
容念放下筷子,回头直视小女孩的怒目,回答她:“你爸爸不喜欢我,所以,不用担心,家里的一切跟我不会有任何关系。”
“本来就是这样。”小女孩理所当然,“都是我一个人的。你妈妈和你,花的都是我爸爸的钱,我爸爸的钱都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是你一个人的。”
小女孩笑容直接:“那你什么时候滚出去?”
“可能得三年。”
“那你要还,你花的我爸爸的钱,不对,是属于我的钱!”
“会还的。”
李君很绝望,他没想到,容念也搞不定小孩。
其实她真的不需要担心。
因为从一开始,新爸爸就找到了李君,让他写欠条。
让他计算一下从未成年到上大学,预计要花费他的钱,带上利息,大概二十万的欠条。
男人甚至不肯屈尊降贵来和他谈,是让妈妈来劝说他写的。
李君一边写,一边还能听到对方从客厅传来的阴阳怪气中夹杂着唉声叹气的讽刺话语。
很多影视剧和小说里,喜欢把做这种行为和说这种话的人,放在穷人和女人身上。
观众习惯接受四五十岁的老太太尖酸刻薄,小肚鸡肠,鼠目寸光,甚至嫉贤妒能,认为四五十岁的男企业家必然慷慨善良,眼光长远,善于投资。
但现实通常违背刻板印象。
这是外界眼里,很有风度和社会地位的成功男人,外人也的确觉得他是慷慨善良的,对妻子的孩子视如己出。
但不妨碍他回到家,露出真面目。
简而言之,和男人眼里的女人一样。
李君只要每次考试成绩好,男人就会发好一阵子脾气,在家里看什么都不顺眼,挑刺妻子的毛病。
小女孩只要每次没考好,男人就会觉得是李君的错。
就好像李君有什么外星人系统,会吸走他女儿的考试成绩一样。
有一次给小女孩开完家长会回来,男人却怒气冲冲,径直冲到李君房间里,一口气砸了李君房间里的所有东西。
李君却竟然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父女俩只发生过一次争执。
起因是小女孩戴了一个蓝色的小小的发卡,只有半指长,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男人却忽然勃然大怒,重重扇了女孩一耳光,怒骂她不要脸,小小年纪是要勾引哪个男人。
李君简直惊呆了,小女孩才刚上初一啊,做家长的怎么能这么说?
小女孩不甘示弱,立刻用了无数李君听都没听过的带器官的脏话,毫不重复地辱骂了男人三分钟。
男人没什么反应。
李君很绝望,这到底是什么家啊。
但他只能小心翼翼关上门,假装自己不在家。
他是这个家食物链底层。
李君觉得,最坏也就只能这么坏了,只要撑过高中三年。
一年已经快要过去了,四舍五入,只剩下两年了。
但转折就那样发生了。
高一快结束的那个夏天。
李君认识了一个朋友。
其实感觉认识对方很久了,印象里好像初中就见过很多次。
每次对方都会笑容灿烂跟李君打招呼。
“容念同学你好啊。”
但李君在初中时候草木皆兵,尤其经历过被欺骗放学后一起走,结果带进包围圈的事情后,他对人十分不信任。
对方只是跟他打招呼的其中之一。
是不了解他的,只在外围知道他那些竞赛成绩光环的路人甲。
但高中时候,经过莫名其妙的被一起放学的两个朋友抛弃后,窒息的畸形家庭和孤独的学校都让他很想有一个固定的朋友。
最起码一起放学就好。
于是李君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他们很快迅速成为了朋友。
不仅一起放学上学,还一起吃饭。
这段时光是难得一点开心的时间。
稍微一点不和谐是,对方的追求者似乎很多,他和很多人关系都很好。
李君像是才注意到朋友的长相一样,仔细看了看。
朋友是称得上英俊帅气的男生,甚至在很多人眼里还是男神。
跟李君不同,人缘很好,但对方很不喜欢他的其他朋友认识李君,每次他们注意到李君,打招呼,或者有的只是看一眼而已,原本总是笑容阳光灿烂的朋友,就会突然阴沉下来好一段时间。
阴沉冰冷到底的低气压,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一样。
第一次见识到朋友变脸,吓了李君一跳。
那是让人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的阴冷。
“你生气了吗?”
“没有。”朋友只是冷冷道。
不和李君接触,不看他,不和他说话。
是冷暴力。
可是一旦迎面遇到认识的人,朋友却瞬间又变回了之前又说又笑风趣幽默开朗阳光灿烂的样子。
只是一旦对方走了,就再次恢复阴沉冰冷。
是只针对我吗?
李君差点就要撤了,或者喊容念出来。
但朋友的眉眼却瞬间充满了沮丧,仿佛只是情绪低落悲伤,而不是在生气。
“你会因为我不开心而离开吗?”对方问。
差点就要离开的李君:“怎,怎么会?但是,你怎么了。”
“我不想说,你陪我走一走吧。”
李君还是忍不住问了:“为什么你只对我这样?你对其他人不这样。”
朋友阴冷到像是另一种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近距离直视着李君:“因为,你对我是特别的。我只想对你真实。”
确定是真实,而不是折磨吗?
很快,对方就毫无预兆对李君大发雷霆。
他们在不同的班级,甚至不同的教学楼,之前只是放学后一起,或者约好了才一起,但这一次对方毫无预兆来找李君。
李君被老师叫走了,又是老生常谈的批评,觉得他不合群,摆少爷款。
李君觉得即便对方说的是容念也过分了,容念虽然气质很落魄少爷,但也没有摆什么款啊。
可是和老师顶罪是大忌,他也害怕容念出来会说什么话得罪对方,于是自己硬着头皮被骂。
好不容易回来,就遇到突然来找他的朋友。
朋友已经怒不可遏,直接当着李君的同学就开始发脾气。
“你到哪里去了?难道你不知道我会来找你吗?你知不知道我找不到你会多难受?你为什么不在原地等我?”
李君很懵,朋友这个时候一般不会来的,他们也没有事先有约,他是被老师叫走的,不是故意让对方等。
但对方什么解释也不听,就好像李君是故意在折磨他一样。
他像是崩溃,又清醒地发疯。
李君一边觉得委屈,茫然,一边又忍不住觉得感动。
他在家里是被无视的,唯一的亲人妈妈不是不跟他说话,就是骂他。
交的朋友总是不长久,这是唯一一个因为见不到他而生气难受的朋友。
对方是因为在意他才这样的吧。
“别傻了,他只是因为自我意识太强。因为你浪费了他的时间而发脾气而已。”
容念没有任何预兆,顶替了正在感动的李君。
就像一个人格取代了另一个人格一样诡异。
眼前不知所措,气场混沌的少年,忽然之间仿佛清晰了很多。
像朦胧的湖泊,骤然结冰,冰层上下分开的中间。
天空是冰凌凌的,被天光透彻,水下是秋水的涔涔寒露,他就站在中间。
容念望着偏执地冷冷地大发雷霆的朋友,冷静毫无情绪说:“裴斟今,疯够了吗?”
朋友的全名叫裴斟今,但他们之间,通常只会叫对方前两个字:裴斟。
裴斟今表示过,他很喜欢容念这样叫他的名字。
他们之间会叫外号,他也不叫容念的名字。
叫……
容念忘记了。
他想了想,竟然一点也不记得对方从前是怎么叫他的。
叫全名的时候,通常代表说的话很认真。
但裴斟今只愣了一下,他睁大眼睛,却没有停止发疯,反而像是更疯了。
他睫毛颤着,眼眶通红:“我等了你好久,我一直在等你,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一直让我等?为什么?”
该解释的已经解释过很多次了。
对方不是没有听见,只是拒绝接受。
容念蹙眉,微微抬头,用一种疏离的,毫不掩饰烦恹的淡漠眼神,静静地直视着他:“以后不要来找我,就不用等我了。”
他径直走了出去,离开这个闹剧场合。
裴斟今难以置信地望着容念毫无留恋的背影,对方绝情得超乎他的预料。
李君看到朋友这样难受,很想换回来。
他甚至忘记了跟容念说话可能的后果。
“他是我朋友,你不能这样对他。”
“他很好的,他只是在乎我才这样。”
“我要去哄哄他,做错事的是我。”
容念只说:“不准去。以后不要跟他玩。”
“为什么?”他好不容易交到的这样的好朋友,这样在乎他。
容念淡淡道:“他会把你拖进地狱里。”
“可我难道不是已经在地狱里?”
李君觉得,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容念平静道:“现在还不是地狱。很快就会是了。”
“你怎么知道?你根本不是我。”
容念没有回答他。
就像李君意识不到,明明每个叫他的人都叫的是容念的名字,但李君却觉得,他才是这段人生真正的主人,容念才是来取代他的。
容念:“每个晚上,我们都有一次改变现在,回到过去最初人生分界线的机会,但你知道我为什么每一次都不改吗?”
李君问:“为什么?”
容念无辜而坦然:“嗯,就是为了在刚刚,骂他。”
李君:“……”
第162章 裴斟今
162、
当李君再回去的时候, 裴斟今已经离开了。
他说不好是松口气还是叹口气。
其实他刚刚也觉得场面很尴尬,也对裴斟今突如其来的情绪感到茫然。
他想安慰裴斟今,让他好受一些是真的。
但同时,他也有一点被吓到了。
从小在那种不安定的环境里, 让他很讨厌和人发生冲突。
其实不用容念提醒, 他也在考虑, 裴斟今两次的行为让他发憷和疑惑,或许他并不适合和对方继续做朋友。
趁着大家还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及时止损也不错。
说到底,他们只是一起放学, 比其他人多了一点还会一起吃饭的交情而已。
对方应该也挺生气的,大概是不会再来找他了,李君不知道是怅然还是松口气。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 晚自习后裴斟今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裴斟今的脸上露出和曾经印象中一样的灿烂笑容,毫无阴霾,仿佛夜晚的小太阳。
全班的人都朝裴斟今和李君回头看来。
裴斟今笑着走到他面前, 一路还和班里的其他人自若地打招呼。
“我来等容念一起放学的。”
“你们和好了啊。”见过下午冲突的人也很意外他的出现。
“本来那也不是什么吵架, 你说对吧。”裴斟今笑着看向李君, 带着一点傲娇, “我可从没真的生过你的气。”
李君从刚刚看到对方起就有些愣神,他一直在观察对方的神态。
因为从小到大的遭遇, 李君对负面情绪和恶意非常敏感,但无论他怎么放大感受也无法从裴斟今身上觉察到一丝一毫。
那是阳光的感觉, 阳光下没有任何影子。
于是,就那样稀里糊涂和好了。
一起放学回家的路上,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尴尬,气氛非常轻松自若。
这都全靠裴斟今主动。
裴斟今很自然地起话题, 他们自然地聊天,到了幸福花园小区门口的时候,他们甚至在互开玩笑。
因为聊天的内容没有结束,导致连道别都做了两次。
最后李君已经进入小区了,裴斟今还站在小区外面,一手插兜,见他回头还笑着招手,仿佛真的要目送李君回去再离开。
这天之后,裴斟今再也没有过任何情绪不稳的时候。
他每天早上都会等着李君,早上一起上学,中午一起放学回家,再一起去学校,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也一直会来找李君,晚自习下了回家的路上也跟李君一起。
甚至觉察到李君每天早上要自己买早饭后,就会给李君带自己家的早饭。
两份一模一样的,分两个饭盒装,然后等到李君后他们再一起吃。
简单的鸡蛋堡,两个人一起吃的时候就会很美味。
裴斟今的脸上也总是挂着笑容,仿佛一个小太阳一般,没心没肺的样子。
一周就这样过去了,周五放学很早。
“周末有什么安排吗?”裴斟今笑着问道。
“想去书店看书。”
“来我家看吧,我家有很多书,我们可以一起看。”
李君犹豫了一下。
他想外出看书,其实主要是逃避窒息的家庭氛围,只要不待在家里,在哪里都一样。
让李君犹豫的,是要和对方的家庭打交道。
“周末家里没有什么人,就我一个,好无聊。”裴斟今小太阳一样的笑容,露出一点难以掩饰的落寞,可怜兮兮的。
“那好吧。”
裴斟今仿佛得到了什么超棒的礼物一样,好高兴的样子。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和往常上学时间一样行吗?如果困的话,可以在我家补觉的。反正也没有人管我们。”
“你来接我?”李君想,那对方不是会很麻烦。
裴斟今笑道:“有车啊。”
李君以为森*晚*整*理是自行车,却没想到来接他的是一辆豪车。
裴斟今坐在副驾驶上,他甚至还有专门的司机。
等到了裴斟今的家,李君的脸就更木了。
这里是他听说过,但没有去过的,本市最大的富豪区。
司机对裴斟今客气地说:“我先去忙了,有事再叫我。”
裴斟今笑着摇手,很轻松的样子:“赵叔再见,路上注意安全。”
进入豪宅,李君没忍住问道:“你家有车,为什么你每天还要走路上学?”
裴斟今毫无心机地笑道:“学校搞特殊不好吧,也不是什么很有钱的人,真正有钱的都在省会呢。不如低调一点,也好交朋友。”
但即便这样,富豪区的房子对于普通人而言也很不一般了。
李君意外的只是,他因为容念被老师骂了很多次少爷做派,却没想到,身边竟然就有一个货真价实的有钱人家的少爷。
不过老实说,还是容念的气质更符合想象一点。
他想,这可能是容念不惯着裴斟今发脾气的原因。
房子很新,果然没什么人气的样子。
里面只有一个保姆,看到裴斟今带同学回来,只是和气地笑着打了招呼就去忙了。
她和司机一样,对裴斟今有一种特别的客气。
但没有参照物,李君无法辨别那代表什么,只是有些在意地记住了。
裴斟今带李君来到一个大房间。
里面果然四面都是书架,摆满了各种书。
地面铺着厚厚的毛绒地毯,脱了鞋子走在上面,脚面甚至会微微下陷。
可以直接坐着、趴着、躺在上面看书。
屋子中间也有书桌可以写作业。
里面还有一只叫小小的布偶猫。
裴斟今介绍他和猫认识,说要给他们弄点喝得,人就离开了。
结果一直到中午吃饭他才再次出现,说有事耽搁了一下,但没有解释是什么事情。
午饭很丰盛。
下午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写作业。
黄昏到了,李君打算离开,裴斟今邀请他留下过夜。
妈妈不会允许他夜不归宿,住到别人家里。
李君拒绝了。
裴斟今只好邀请他明天再来。
这次李君答应了,他本来就只是想逃离那个家,即便不在裴斟今这里,也会在其他地方。
裴斟今是走路散步送李君回家的。
一路上微风吹拂,裴斟今的脸上挂着惬意的笑容,和李君聊着天。
从小到大,李君都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
他甚至不知道朋友之间应该干些什么,聊些什么话题。
以往上下学走路的时间没有那么长,可以聊的都是学习和学校的事情,现在接触时间长了,他甚至为不知道社交时聊什么而感到紧张。
他回想曾经的社交经验。
最早能想起的,是小学前期时候,那时候他还有很多玩伴,大家会一起玩游戏,做运动。
但随着学校每年的一次分班,渐渐身边的人都陌生起来。
妈妈一直都很严厉,她觉得李君就应该像个学习机,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关机睡觉,吃饭也必须快速在五分钟内吃完。
如果他吃得慢一点,就会被不断催促呵斥。
有段时间,李君甚至因此对吃饭产生恐惧阴影。
除了吃饭睡觉外,剩下的时间都只能学习。
哪怕李君写完了所有作业,哪怕他考第一名,考满分,但妈妈也不让他休息,不让他和别人玩。
“你不需要朋友。”
“朋友有什么用?什么用都没有。”
小时候是因为恐惧暴力,后来是习惯了。
离得远的同学都有一起玩的朋友,离得近的知道他妈妈的可怕,也不会不敢找他玩。
初中开始,李君就真的和妈妈要求的一样,没有了朋友。
“你有什么爱好吗?”
无论是学校的填卡,还是同学间的交流,都会问这个问题。
李君的爱好,只有学习,读书。
但在妈妈那里,读书是不被允许的,只能读教科书。
哪怕是名著,被妈妈看到了也会生气地一边骂他没救了,一边拿书砸他的头,然后拿走卖废品一样卖掉。
坐在狭窄的桌子前,明明做完了所有作业,却只能坐在这里发呆,仿佛坐牢一般。
初中最窒息的时候,李君主动将身份让给了容念。
他想知道,容念会怎么做。
容念却好像很习惯一个人坐在那里,沉静而专注。
李君小心翼翼凑过去,看到容念在纸上画画。
铅笔画的,像是人物的轮廓。
用笔很生疏,很多次废稿,常常还要用橡皮涂掉重画,就像是没有系统学习过的样子。
但画出来的人意外的好看。
哪怕还没有完整画出眼睛,从轮廓也觉得是个很有气质五官很好看的人,甚至能让人感受到温柔。
原来容念有兴趣爱好,他的爱好是画画。
但容念每天晚上睡觉前,不管画完的还是没有画完的,都会仔仔细细的折好,折出宽度一模一样的条状,然后一条一条撕掉。
等每条都撕下后,再叠在一起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装在一张折好的纸里,第二天出门的时候扔掉。
李君想,看起来好像很解压。
李君也试着画过画,但他没什么天赋,也没有能学习的材料,画了几次就放弃了。
他能找到的兴趣,就是读书。
吃饭的时候点最便宜的小碗的素面,攒剩下的生活费买打折的旧书,然后用废旧的书本包封面,这样就能隐藏在课本中看了。
这是初中为数不多的乐趣,或者说喘息时间。
不过高中的学业很紧张,写完作业就已经很晚了,根本没有时间看书,这项活动就放在了周末。
裴斟今好像感受不到李君的紧张,他好像跟李君截然相反,很擅长聊天,总能找到让对方放松聊下去的话题。
路上的时候,他们碰到了裴斟今的同学。
这次裴斟今也没有将李君介绍给同学,他只是随口跟对方说:“跟朋友一起走走,你呢?”
李君安静地听着他们聊天。
他才意识到,原来别人在一起聊的话题是这样的,聊运动,聊明星,聊电影,聊度假去哪里,聊喜欢谁的音乐。
“我也最喜欢他的音乐。”裴斟今热情地回答道。
李君记下了那个名字。
但之后他们又遇到了一个人。
裴斟今再次跟对方聊天,仿佛重复刚刚的经过,让李君意外的是,这次裴斟今告诉另一个朋友,他最喜欢的歌手的名字变了。
等和对方告别,路上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李君问出了疑惑。
为什么两次的答案不一样?
裴斟今带着一点你怎么这么可爱的笑容,对他说:“因为如果我不喜欢他喜欢的,他会不高兴的。”
李君:“只是为了让对方高兴吗?”
在李君看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只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也要撒谎吗?
原来裴斟今也会无法活得自由自在吗?
李君看着他说:“没关系,你在我面前可以喜欢你喜欢的,即便跟我不一样,我不会不高兴。”
裴斟今的笑容没有任何瑕疵:“我对你说的是真的。”
但李君无法肯定。
裴斟今让人难以看透,他说任何话都像是真心的,或许这就是好人缘的理由。
应该尊重对方的生存方式。
李君没有因为对方的圆滑而对裴斟今的印象分有任何降低。
他们在幸福花园小区门口道别,这次依旧是裴斟今目送他离开。
“好想下一秒就是明天啊,想和容念继续玩。”
李君笑了一下。
“我也很期待明天。”
经过今天之后,他跟裴斟今更加要好了。
他有了一种久违的好朋友的感觉。
李君不敢让妈妈知道他有朋友,但妈妈似乎完全不知道他周末不在家。
她喜欢上了打麻将,无论李君什么时候回来见到,她不是在家搓麻将,就是在外面搓麻将没有回来。
李君松一口气。
他更在意的是,自从上次之后,容念就不见了。
他是消失了吗?
还是因为自己跟裴斟今一起玩,所以也不想理他了。
无论如何,裴斟今都成为了李君即今为止最要好的朋友。
他每个周末都会去裴斟今家。
唯一的不和谐之处是,裴斟今总是会消失很长时间。
一开始,裴斟今会在他来的时候招待他,然后就会借口离开,离开的时间有时候是两个小时,有时候四个小时。
要不是中午吃饭时候他在,李君差点觉得自己是不是打扰了对方,要不下次不来了吧。
裴斟今主动解释道:“不好意思,其实我是熬夜打游戏了,感到很困,在补觉。我要是看书的话,估计也会睡着的。但我真的很希望你来……”
李君瞬间明白了,对方可能并不真的在补觉,只是对看书毫无兴趣,所以每次他读书的时候,裴斟今就借口离开,等他读完了,下午他们再一起写作业,或者打游戏,看电影。
李君当然不会要求朋友必须陪他看书,他反而有种对方在迁就他的触动。
“没关系,你做自己的事情就好,等你有空我们再一起玩。”
“那你不会离开吧,房子里空的话,我会寂寞的。”
“不会的,我每周都来。”
李君有点后悔自己说了那种话,从那之后,裴斟今留他一个人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有时候打游戏,写作业的时间,也只有李君自己。
一个人在别人家里没有主人陪同待一整天,总觉得怪怪的。
但每次裴斟今回来后,态度却都很好,要么带着疲惫,要么带着抱歉,总是笑着眼神真诚解释一句,让人不忍心说什么。
虽然解释的内容含糊空洞。
明明有了朋友,但到头来,只有小小陪他玩。
他忽然想,如果容念在就好了。
哪怕他静静做自己的事情,不看自己,也不跟自己交流,或许还可能会夺取自己的身份。
但容念在的时候,他没有感到这么孤独。
……
容念没有阻拦李君,因为没有用。
上次是最后一次机会,李君可以逃脱裴斟今的机会。
错过就不会有了。
裴斟今实在太擅长自我隐藏了。
只要他想,就能骗过任何人。
容念不是第一个,李君也不是最后一个。
事实上,或许只有容念才是唯一看见他真面目的人。
因为他走得离危险足够近。
容念终于想起来了,裴斟今称呼他的方式。
“哥哥。”
因为那时候容念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也不喜欢听到别人叫他的名字。
他下意识按照习惯叫裴斟今前两个字,裴斟。
裴斟今很敏锐觉察猎物的需求,也很擅长变成对方喜欢的样子。
他眼睛很亮,一副好喜欢的样子,惊喜地说:“我喜欢哥哥这样叫我。”
他就好像,一直都在等别人这样叫他,但只有容念这样做了一样,那种眼神看着容念。
仿佛他和容念是这个世界上最特别的两个村庄,甚至容念是除他以外,唯一存在的光亮。
容念当时的注意点却是:“哥哥?”
裴斟今叫容念哥哥的时候,并不是一般人以为的,年幼对年长的,甚至有一点恰恰相反。
他看容念的眼神,说话的姿态,各方面都有一点似有若无的,类似兄长看弟弟的俯视,再不济也是平视,绝对没有一丝一毫,将容念当作他哥哥的意思。
甚至语气很平和,平淡。
“哥哥”,只是一种称呼。
这种称呼里带着一点,仿佛是依赖,仿佛是感到亲切,仿佛是玩笑的意味。
就像有些男生之间互相喊爸爸一样。
容念从他笑盈盈看着自己的态度里完全感受到对方的意思了。
裴斟今笑道:“其实我真的有一个哥哥来着,但那个人挺讨厌的,你要是我哥哥就好了,我们就可以一起长大,一起生活了。”
他的语气笑着却很平常,没有任何刻意或者煽情什么,却让人觉得他是真心这样想的,真心感到可惜。
直到容念真的见到裴斟今的哥哥。
……
……
这段时间,即便李君觉得看不清这个人,但他们还是成为了朋友。
因为不管李君怎么放大自己的恶意探测雷达,都感受不到裴斟今身上一丁点的暗黑想法,对方对他更加没有一点点恶意,甚至只有阳光暖意。
一个人如果人品好,哪怕喜欢撒一些无关紧要的谎言也没关系的,是吧。
他们不知不觉了解了彼此的一些信息。
裴斟今主动披露他自己的多一些。
比如裴斟今的家庭也是离异重组的,妈妈的新家又有了弟弟妹妹,并不在意他。
爸爸已经有让他满意的哥哥了,所以也并不关心他。
“其实你看到了,我家里没有人,一直只有我自己。因为他们都不在意我。你来我家的时候,我不敢让你知道,因为觉得……好像,这样就没有魅力了。”
李君:“我家的情况更糟,也是重组的。”
裴斟今望着容念笑:“所以我们一样?”
小太阳的笑容,仿佛眉眼都是灿烂笑意,他整个人都是笑意汇聚而成的太阳。
“嗯。”
李君其实并不理解他说的,没有魅力是什么意思。
裴斟今一直都很有魅力,如果魅力这个词专门针对异性的话,那就简直有魅力到极点了。
他换了好几个女朋友。
或许是察觉到,李君一个人待着久了试图离开这个房子,不久后,他们的周末时光别墅里就多了第三人。
一个落落大方的漂亮女孩。
绝对可以称得上女神级别的,对方不仅长得好看还是个学霸。
他们三个都称呼彼此的外号,而不是真名。
裴斟,哥哥,茉茉。
“为什么是茉茉?”李君问。
茉茉微笑看向裴斟今。
裴斟今笑道:“因为她像盛开的茉莉花。难道不是吗?”
李君:“……”
这不是他应该接话的内容。
但裴斟今却没有介绍他们的关系。
直到李君私下问他。
“啊,我没有说吗?是女朋友。”裴斟今仿佛他应该说过的样子。
李君只是觉得原来如此,怪不得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不一般。
可能之前裴斟今消失不见,就只是单纯撇下他去谈恋爱了而已。
那就太正常了。
……
……
一旦想起关键词,很多事情就会想起一连串。
三个人的场合对于容念而言轻松很多。
他可以独自看书,那两个人可以在屋子另一边聊天。
即便三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容念听的居多,两个人一边聊一边会拉着容念评断。
裴斟今总是说:“你怎么不说话?”
容念:“因为在听你说。”
茉茉笑:“他不喜欢说话就别难为他了,我陪你聊天还不够吗?”
裴斟今观察了一下茉茉和容念的脸,笑得灿烂看向他们:“茉茉很喜欢你呢。也是,哥哥更加好看是吧。我要是女孩子,也会目不转睛盯着哥哥的。”
容念没有觉得,茉茉的眼里明明只有裴斟今,她甚至不怎么直视容念。
但介于裴斟今刚刚的反应,容念觉得裴斟今或许是缺乏安全感,于是和茉茉格外保持了距离。
他从不跟茉茉单独相处,哪怕三个人一起的时候,也坐得最远。
容念不解的是,明明介意的是裴斟今,但总是有意无意离开,让他们俩单独在一个场合的还是裴斟今。
忽然有一天,裴斟今问容念。
“你觉得茉茉怎么样?”
容念:“她是你的女朋友,为什么问我?”
裴斟今望着容念的眼睛,很近,太近就无法看清:“你喜欢她吗?”
容念蹙眉:“那是你的女朋友。我应该不至于人品低劣到这种程度。”
裴斟今看着容念半天,忽然笑了,笑容说不出的奇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如果我们分手了,你应该不会因此责怪我吧。”
第163章 和魔鬼交易
163、
容念:“为什么分手?”
裴斟今很平常的样子:“她提的分手。”
容念很意外。
茉茉对裴斟今的感情, 比裴斟今对她要深得多。
因为避嫌,容念和茉茉没有联系方式,容念也没有立场去问对方为什么分手。
那是他们情侣之间的事情。
但竟然偶遇了。
在一家饭店前台。
容念正在买单。
茉茉看到容念,神情微微复杂。
她的气质变了一些, 从前落落大方, 现在眼神里有一点怨气和扭曲, 但不是冲着容念的。
“你一个人?”
容念:“不是。”
茉茉立刻懂了,直勾勾望着容念身后远处从卫生间洗手回来的裴斟今所在。
她笑了一下,凄凉地对容念说:“他这个人,很会让人伤心, 无论是对恋人,还是对朋友。他没有心。可能有钱人和我们,物种就不一样。”
容念:“他说是你提的分手。”
茉茉却瞥见容念手中的账单, 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样,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容念,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们俩出去, 付钱的, 一直都是你?”
容念:“嗯。”
毕竟早饭也好, 周末在裴斟今家里, 为此买单的都是裴斟今。
容念不喜欢欠别人的。
尤其是他早就要为自己未来可能的生活费,给那个男人写了一张又一张欠条了。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不愿意欠别人。
即便容念没有什么钱, 即便裴斟今很有钱,出门可以付钱的地方容念都不会让裴斟今付, 一直都是他付。
裴斟今总是笑着说:“哥哥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哥哥你在养我吗?你这么好, 我要是女孩子都想嫁给你了。”
茉茉却笑了:“可是,裴斟今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你们俩,每一次都是他,每一次。”
容念怔了一下。
身后不远处的裴斟今已经走来了。
茉茉不再看容念,看向了裴斟今。
容念的视线也转向了裴斟今,作为旁观者观察他们。
面前的茉茉仿佛形销骨立。
裴斟今的脸上却仍旧带着笑容,是那种仿佛小太阳一样的笑容。
是早晨的太阳,暖融融的,可以直视,不刺眼,但是光芒同样也让人看不清。
寻常的时候,只是觉得温暖灿烂。
但他此刻对面的茉茉,眼眶通红忍泪,他却还是这样笑着直视她。
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对方的眼泪,可明明就是看到了,却好像完全感知不到对方的情绪。
他灿烂的笑容和直视的眼神,放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在这种场景下,如此格格不入。
像是毫无意义。
如果这是戏剧,他们是演员,这是一场分手后情侣再见的场景。
裴斟今的表演可以说极其差劲,他直视着对方,却又好像完全和对方没有任何交流。
他的灿烂笑容和眼神,没有任何感情。
仿佛根本不理解对方为什么流泪,还在问这是怎么了一样。
甚至可以说,残忍,冷血。
但一般人的残忍冷血,是看得见的,裴斟今的残忍冷血,是灿烂的小太阳一样的笑容。
但这太阳,无声而没有温度。
裴斟今仿佛包容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笑着说:“是你提出的分手。”
茉茉转头无声擦了一下眼泪,她平静:“是我。”
“还给你。”裴斟今从包里拿出一个打火机递给她。
茉茉没有动。
裴斟今笑道:“不是要拿回这个才见的面吗?”
茉茉接过,头也不回走了。
这是容念最后一次见她。
他不记得茉茉的原名是什么,但记得里面没有一个茉字。
裴斟今在她转身后,就将目光放在了容念身上。
容念目送茉茉离开,回头看裴斟今。
裴斟今仍旧像刚刚那样笑着,无声息的阳光灿烂。
容念:“你对她没有一点感情吗?分手了,不感到难过吗?”
他还记得当初三个人的时光,虽然总体算起来,只不过四五个周末的时光,但称得上愉快。
裴斟今仿佛惊讶,仿佛嗔怪笑道:“哥哥,我可是被分手的那个,怎么可能没事?”
容念:“但你在笑。”
裴斟今仍旧在笑,笑道:“不是所有难过不开心都要表现出来的,既然失去了,总要向前看。”
可是他的态度,分明是完全不在意,甚至可以说轻松愉快,他在享受对方因他而产生的痛苦。
“所以,你已经完全不在意她了,即便她跟别人在一起。”
“这是她的自由。”裴斟今虽然还在回答关于茉茉的事情,笑着的神情却很明显漠不关心,不知道在想什么,心思已经不在。
容念在那一瞬,淡淡地说了一句话:“这样的话,我去追求她的话,也没关系吧。”
前一秒还三心二意,仿佛敷衍根本没有听容念在说什么的裴斟今,忽然猛地一下抬头朝容念看来。
他的脸上没有一丁点笑容。
眼睛亮得可怕。
那一瞬间,就像是要杀人的鬼。
他的嘴唇,甚至都看不到血色了。
容念看着终于和他对视的裴斟今:“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
裴斟今像是想要重新笑,但唇角抖了一下,失败了。
他甚至说不出一句话,又像是没有任何话说。
容念微微蹙眉,平静道:“只是玩笑,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她。”
裴斟今仍旧直勾勾地望着容念,但血色回来了一点,他像是惊弓之鸟一样,浑身紧绷,不确定地看着容念,声音如常:“玩笑,是真的只是开玩笑吗?”
容念看着他失焦的眼神:“嗯。我没有真的要追求她。但你既然这么在意,为什么这么对她?”
茉茉真的很爱裴斟今,她对待裴斟今的细致和用心,即便裴斟今不再爱她,至少也不该伤害她。
裴斟今慢慢恢复了正常,仍旧风度翩翩的风流公子样子,他望着容念,试图笑,但笑意不达眼底,语速仓促:“谁跟她都行,你不可以。”
容念:“为什么?”
裴斟今收回视线,像是要掩饰神情一样,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会让我觉得被背叛。分手没什么,但朋友的背叛我不行的。所以,你是真的对她不感兴趣的吧。”
他反复再三对容念确认。
容念:“嗯。”
即便和茉茉是因为裴斟今的关系而认识的,全程都为了避嫌而保持距离,但容念仍旧将对方当作了半个朋友,最起码也是相识的人。
裴斟今对待茉茉的态度,利用少女对自己赤诚毫无保留的感情,就像主人折磨金丝雀,站在高位欣赏对方因爱自己而痛苦狼狈,泣血歌唱。
对半个朋友被朋友这样对待的不平,和确认裴斟今是否真的完全不在意茉茉,出于这样的理由,才让容念对裴斟今说了那句话。
你随意对待并不珍惜的女孩子,在别人眼里是很好很好的姑娘。
他只是想让裴斟今意识到这一点。
但裴斟今的反应这样大,完全超出容念的意料。
他的反应,让容念觉得自己伤害了他。
这种伤害的程度,好像比裴斟今对茉茉的伤害还来得更加严重。
他没想到那句话对裴斟今造成这样仿佛创伤一样的刺激,认真道了歉。
但直到分别,裴斟今都仿佛还沉浸在那种巨大的刺激里,浑身都透着没有安全感,快要要抑制不住发抖一样。
他第一次没有送容念回家。
“我得先回去了。”
这不是平时散场的时间。
司机来接的人。
裴斟今甚至有些像是落荒而逃。
像端午误喝了雄黄酒的白娘子。
周一上学的时候,裴斟今没有等他。
之后三天都没有。
他没来学校。
……
……
李君在房间的一头,捧着书看了一会儿,看向另一边。
在他看不见的大厅里,听到裴斟今和女孩说话的声音。
其实是普通的,女孩子教导裴斟今功课的声音,没有什么情侣过分亲密的言行,但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亲昵。
李君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有点电灯泡了。
他在女孩不在的时候,对裴斟今表达了,不想打扰他恋爱,想要离开的意思。
但裴斟今认真地望着他说:“非要说的话,那也是她打扰了我们。我本来要跟你度过周末的,是她非要来。我只是因为觉得,你好像不太喜欢一个人,人多热闹点,所以才答应让她来。如果你不自在的话,那就让她走吧。”
裴斟今毫不犹豫做出选择。
李君却立刻疯狂摇头拒绝了。
这样太过分了,哪有朋友超过恋人的。
虽然裴斟今竟然这样看重和他的友情,让他有些惊讶和感动,但他并不想伤害对方的恋人,也不想让朋友为难。
“没关系,就这样吧。三个人,挺、挺好的。”
“你们在说什么?”女孩笑吟吟地回来了,端着果盘。
裴斟今完美应对,没有让任何人感到不适。
李君陷入了迷茫。
裴斟今每一次都强调,肯定,他需要李君来这里陪他。
但越来越长的时间里,裴斟今将李君一个人撇在空寂的房子里。
从前是裴斟今消失不见,不知去向,他好像就在这个豪宅里,但就是不出现。
现在多了一个裴斟今的女友,裴斟今不再消失了,但他们俩总是在一起,李君感觉自己就像是这个豪宅里的书房一样。
必须存在,因为裴斟今说他很重要,需要他存在,恳求他存在。
但他存在那里,裴斟今却不想和他交流,不想阅读。
李君不知道,自己明明有了朋友,为什么却好像更孤独了?
明明裴斟今说他很重要,说在乎他,甚至将他放在爱情之上,为什么却又放置不理他?
李君觉得,他好像在裴斟今身边,却被孤立起来了。
孤立在有裴斟今的真空里。
他想挣扎,抽身。
但每当他要下定决心的时候,裴斟今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要么送走女友,要么专注地看向李君,开始陪李君玩。
他会笑着说:“我一直都不敢打扰你,但好想跟你玩啊。”
或者说“哥哥,你终于有空搭理我了。”
裴斟今的话,就好像裴斟今也有跟他一样的感觉,就像在裴斟今的角度,是李君忽视孤立冷落了裴斟今一样。
仿佛他们之间做主导地位的是李君,更加需要对方的,弱势的一方,一直是裴斟今。
但李君的感受却又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错位的认知,让他糊涂了。
他带着糊涂和裴斟今玩,他们一起打游戏,打台球,看动漫,看电影。
有时候会一起开车去郊游。
冷落孤立等待的时间越长,后面一起嬉戏玩耍时候的快乐就更加强烈。
李君在这种患得患失,糊里糊涂中,对裴斟今的感情越来越深。
对他这样的人而言,很难放下戒备对另一个人投入感情。
他会花很长时间观察对方,会小心翼翼试探边界,会反复确定对方对自己的真实态度是否友善。
然后再一扇一扇打开心门,让对方进入,一点点信任对方。
一旦中途有任何一点不对,就迅速缩回去。
李君对人的好感度分的很细,是:普通朋友,稍微喜欢的朋友,好人,可以稍微信任的朋友,很喜欢的朋友,信任的朋友,超喜欢的朋友,想做一辈子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可以不那么好,但无条件喜欢信任偏爱的朋友。
现在,裴斟今在“可以稍微信任的朋友”和“很喜欢的朋友”之间。
偶尔会插队是“超喜欢的朋友”,“想做一辈子的朋友”,但很快又缩回前面正确的序列里,因为中间还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信任的朋友”界限。
获取李君的喜欢非常轻易,但获取他的信任很难。
他很想信任裴斟今,但他不敢。
一旦信任了对方,对方就能轻而易举伤害你了。
没有人比李君更懂这一点。
但即便是这种程度,裴斟今也已经很重要了,重要到,李君甚至无法主动按下自己日益对裴斟今增长的好感度。
他太完美了,阳光灿烂,活泼开朗,没有任何烦心事。
而且他有那么多朋友,每个朋友都很喜欢他,他却竟然选择主动亲近李君。
那个房子里,除了裴斟今的恋人,只邀请过李君。
其他人都没有去过。
李君因此原谅了裴斟今之前对其他朋友和他不同态度的切换。
裴斟今让他觉得,李君对他而言的确比那些朋友更亲密。
更亲密的朋友,本就应该承担更多的负面和真实。
李君想,他自己的负面也很多,他虽然没有对裴斟今发泄出来,但他的气息里肯定都带着忧郁压抑紧绷不安,这是遮挡不住的。
直到那件事发生。
裴斟今和女友分手了。
李君敏锐觉察出了裴斟今在这其中的异样。
他飞快觉察出了那森*晚*整*理种,因为裴斟今觉察出女友对他的偏爱,而有恃无恐地反过来利用这种偏爱,令对方陷入痛苦的残忍。
他不可避免地感到兔死狐悲。
李君不是女孩子,他当然不会重蹈对方的覆辙,但是,他觉察出了自己对裴斟今友情的依赖。
仿佛滑坡一样,无法阻止日渐增长的情感依赖。
如果裴斟今发现,有一天自己对他的友情有这么深,他会怎么样?他也会像对待女友那样,灿烂冷血地笑着注视着他的痛苦,细细欣赏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但李君就仿佛被冻僵了一样,不敢想,而且头脑一片空白。
他不能让他们真的发生这种事情,如果这样,他要怎么办?
他不能给裴斟今让他痛苦的机会,这样他会失去对方的友情的,因为那时候,他肯定会离开裴斟今。
他并没有意识到,他对裴斟今的友情,在这一瞬闪跃到了最后一个阶段“可以不那么好,但无条件喜欢信任偏爱的朋友”。
尽管很快又被拉回了原来的序列。
李君那时候还有很多朋友。
至少班里存在一些:普通朋友,稍微喜欢的朋友,好人,可以稍微信任的朋友。
李君想要遏制对裴斟今那边疯长的友情。
他想学习裴斟今,多交几个其他朋友。
那几天裴斟今请假了,李君独自一个。
正好和班里其他人的课余相处时间增长。
但是,事与愿违。
他明明想要和他们更加交好,关系反而却恶化了。
重点高中的重点班,所有人都是优等生。
优等生之间,本来关系就淡,大家都是竞争对手。
但这个竞争却摆在了明面上。
一次学校发补助的机会,本来是按照学习成绩高低次序发放。
老师是善意的,名额却不能覆盖所有人,她想要尽可能公平让每个人都得到,更希望家境差一点的人得到。
于是,她直接点了三个人的名字。
第一个就是“容念”。
第二个,是让李君有些避之不及的追求者。
对方上次逼他吃东西,被容念警告离他远一点,虽然之后行为的确规矩了很多,但仍旧不断徘徊在周围,只要有人跟李君接触相处愉快,他就恶狠狠地瞪着别人,进入无差别雄竞。
男女都不放过。
反而对李君态度敌意的人,被他放了进去,可以随意为难李君,这时候他就会笑着注视,胜券在握的样子,等待李君向他求助。
但一次也没有等到。
李君身边的人际关系不好,一部分是因为他。
但对方的动作都是悄无声息的,不留太大痕迹,你知道他做了,他也知道他做了,别人也知道他做了,但没有办法。
他甚至不承认他爱慕李君。
“我只是想跟你做朋友,你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我怎么可能爱你?”
对方这样说。
李君冷漠:“我连朋友也不想跟你做。”
但对方竟然也不生气,笑着望来,好像李君的反应奖励了他一样。
让人想一拳打爆都怕污染了接触的手。
第三个是一个温和的女生。
让他们三个站起来后,老师说明了意思。
她直接挑明了,这三个人的家境很好,甚至好到过于超过,所以希望他们自愿放弃奖金,让给有需要的人。
其他两个人都是家庭完美,备受宠爱的真少爷真小姐,不需要一秒钟思考就愉快地同意了。
他们是真的看不上这点钱。
但李君知道,自己是借住在有钱人家里的穷人,他或许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穷,他们最起码还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他只有自己。
他的妈妈也不会帮他,除了最基础的生活费,不会给他一分钱。
他看上去好像和他们一样,实则背负着债务,而且还在与日俱增。
但其他人都答应的时候,他只能答应。
甚至因为他是最后同意的,全班其他人看他的眼神就已经变了。
“你是有钱少爷,我有什么资格跟你一起。还是少爷想要个陪衬吗?”
“这么有钱,却不肯请我吃好东西。”前排胖胖的女生也冷冷看着他。
“人家宁肯扔进垃圾桶。”
“说真的,不要再炫耀了。已经足够明显了。”
解释没有任何用。
即便告诉稍微信任的朋友,自己只是寄居,家里的钱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但换来的只有冷嘲热讽。
有的朋友相信了,当着他的面,眼里霎时就流露出海啸一般幸灾乐祸的嘲笑、奚落和庆幸。
“幸好你这么惨,不是真的有钱。”
“原来你这么惨,那可太好了。”
他们毫不在意自己赤|裸|裸的恶意的眼神被李君看见。
有的朋友不相信,到处在背后传言,他竟然还撒谎卖惨。
“天龙人没什么关系,天龙人故意装穷就恶心了。”
“喜欢卖惨的,祝他家破产负债真的那么惨。”
“可别说我们仇富针对了,其他人可没有这么凡尔赛。”
非指名道姓的公开。
“少说两句吧,都是同学,有点过了。”
“怎么投胎比不过人,连发几句牢骚的资格也被少爷剥夺了吗?怎么不见别人说其他人?”
其他两个人,的确没有被这样针对。
大家对他们虽然也略微有些微妙,但似乎并没有这样直白的言语。
因为老师的态度里,他好像是金字塔尖的那种有钱人家的孩子。
因为有人早就见过他频繁出入本市最有钱的富豪区,见他坐过豪车,早有传言,只是他不知道。
而那两个人面对这种微妙的恶意,态度却是带着一点优越感的自若,甚至愉快。
就像是——
我知道我家境是比你们好,也知道你们嫉妒我,但这就是事实,你们很破防吗?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的破防,只会让我更加确定,原来我这样优越。
“世界是这样不公平的,有人就是又有钱,又长得好,又成绩好,有资源轻轻松松就是能得到一切。”
如果李君真的拥有这些,被嘲讽了也就嘲讽吧,和其他两个人一样泰然自若,可他分明寄人篱下,一无所有。
但他已经不会说什么了。
他忽然意识到,这居然是个保护壳,因为一旦他连这个保护壳都没有了,得到的居然不是同情和平等,而是迫不及待的庆幸和奚落。
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态度。
甚至可以说,这样态度的只是少部分人。
但这少部分里,恰恰就有和他关系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甚至因为是朋友,格外有资格刺伤他。
同桌的眼神带着潮湿的受伤,像是李君先伤害的他,他刺伤他,只是自保防卫。
那些泛泛之交的关系生疏的同学,反而一如既往,或温吞友善,或漠不关心。
李君试着和温和友善的人接触,他需要新的朋友。
对方问起了同桌为什么说那种话。
当李君解释前后发生的事情后。
对方却笑着眼神闪躲说:“可是他不是这样说的。”
那时候他们在跑步,其他人跑完都不耐烦等落后的人,先回到了教室,同学崴了脚,只有李君扶着他去医务室,扶他回教室。
李君:“所以,你不相信我?”
“我也不知道该信谁说的,太荒谬了,不是不信你,但是哪有人会这样就针对别人的。没有这样的人。”松开的手,独自一瘸一拐进入教室的举动,已经不需要什么说明。
因为被针对得莫名其妙和针对者过于恶劣,于是就否定有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就像是在说被针对者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需要反思继续找正确的归因。
李君感到害怕,无论说什么都不被相信,无穷无尽的自证。
他好像,真的不可能交到朋友了。
哪怕看起来正常的人,接触之后也都一样。
他没有时间和精力一一试错。
跟这些直接对他散发出恶意,或者接触后才感知到隐藏的恶意的人比起来,裴斟今是如此安全。
哪怕李君再小心翼翼戒备他,也没有感受到一点恶意的味道。
虽然,一片空白,也不意味着全然安全。
但至少,跟这些人比起来,裴斟今简直可以说完美。
他现在已经不能再被这样对待了,已经无法承受再多一点。
李君第一次,主动去裴斟今的教室找了他。
引起一阵轰动。
李君很茫然。
他明明一无所有,如此平凡,或许曾经优秀过,也已经是过去了,但他们的态度却让他感到,就像什么漫画风云人物男主忽然出现在女主的教室门外了一样。
李君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人是容念呢?
这样一想,忽然就理解了。
他第一次微弱地对世界产生了一种格格不入感,好像容念更匹配这样的场景。
容念是站在那里不看任何人,就会吸引所有人注意,却自然地忽视周遭的一切,坦然,任由各式各样的目光凝视,却自成一个世界,不需要任何人的,黑暗中的纯白光源。
但随后他想到了自己一团糟糕的处境,又否定了。
他不觉得,容念也会有这样的出生和家庭。
这果然还是他的人生。
裴斟今在起哄声,万众瞩目,和拍打桌子的声音里走出教室,走向了门外的李君。
“大家很喜欢你呢。”
裴斟今站在教室的光里,笑容灿烂而意味不明,很认真地看着站在阴影里的李君,眼睛睁得比平时更大。
“你真的,很受欢迎啊。”
李君想到这几天班里的遭遇,听到这话,差点眼泪掉下来。
实际上他想起,初中时候也是这样的,隔壁班对他的态度都比他所处的班更正常友善。
他垂下眼,庆幸黑暗里可以隐藏表情,不至于失态丢脸。
“放学一起走吗?”
“当然。”裴斟今说,“我去找你,这几天是因为家里有事请假了,不是故意放你鸽子的。”
李君胡乱点头。
他没有太听对方的理由,什么理由都行,只要他们恢复从前。
他需要正常的朋友,比任何时候都需要。
“我来找你吧。”李君说,他不太想裴斟今意识到这些人对他的态度。
随后就在无法隐藏情绪前先一步离开了。
到他走时,都还能听到裴斟今教室的声音。
“……你竟然认识容念!”
“……那可是容念啊。”
“……见到活的容念了。”
李君很疑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方向。
疑惑的是,为什么远离他生活圈的人们会对他有这样夸张的恭维友善?
就像初中时候,总是有陌生的人对他打招呼。
声音似乎因为什么而低下去了,但他也没有再回头去听。
李君转过头又继续回去他的教室了。
还有一节晚自习。
这样想,李君意识到,裴斟今明明在学校,为什么今天的晚自习前休息时间没有来找他玩?
中午没有,早上也没有。
但他很快不知道出于什么,逃避,或者单纯只是不想弄清楚,无视了这个问题。
裴斟今并没有义务每天都来找他,那是他自己的时间,他可以找任何人,不找任何人。
放学了,没有等李君去裴斟今的教学楼,他就已经先一步来到了楼下,正好穿过人流和李君汇合。
如果友谊是守恒的。
从别处断掉的支脉,就会完全汇聚流向一条主干河。
它们全都流向了裴斟今。
“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好像有点不一样。”裴斟今的笑容始终灿烂如太阳。
李君本来不想说的,却在这句话后,忍不住说了一句。
已经栽过的跟头,他不会再来第二次。
他没有诉苦那些人对他的态度。
他其实,很不擅长诉苦,也没有求助的能力。
他模糊学到了一点,如果让人知道,有人恶意随意地对待你,换来的或许不是同情,而是其他人会被提醒,意识到原来你是可以欺负的,是可以被恶意对待的。
丛林里得藏好伤口,才不会沦为猎物。
他只说:“好像因为觉得我是有钱人的孩子,朋友发生了一些奇怪的态度转变,但我家并不有钱,至少跟我真的没有关系。所以有些无所适从,有点苦恼。”
他将那样剧烈的受攻击的程度归结为,苦恼。
好像这样,就显得强大坚强一些了。
裴斟今却笑了。
李君敏锐看去。
不是什么嘲笑。
又是那种你怎么这么可爱的态度,裴斟今笑着说:“人就是会这样啊,所以你看,我才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情况。”
李君不解:“但你让我知道。”
裴斟今有点傲娇地笑道:“就是知道你不会啊,哥哥你这么好,但不是人人都是哥哥你。”
说这话的时候,裴斟今一边直视前方一边说的。
话很亲昵,语气也好像是认真,但笑容的神情和态度,不知道为什么,让李君觉得虚虚实实的。
就像裴斟今这个人一样。
他好像有被安慰到,又好像没有。
裴斟今的好意好像从他手中洒落的纸钞,慷慨,但能否接住,是不是要接住,接住几张,是李君自己决定的。
他很想全部都要,他需要来自人的好意,需要一些温暖健康正常的情感,抵挡四面八方而来的黑暗冷眼和恶意。
但他又无可避免感到害怕,他好像接不住,不知道是他和世界隔着什么,还是他和裴斟今隔着什么。
又像是怕接到后,在白天醒来看见,那竟然是冥钞。
裴斟今好像没有欺骗他,他其实坦露了他的缺陷,人性的一些阴暗自私自我中心。
比如最初时的阴沉,比如那次情绪不稳的爆发。
比如对真心爱他的女友,表现出的残忍冷酷的痛苦欣赏。
比如漫长的等待放置孤立后,奖赏一样的满满的多巴胺快乐。
但也展露了大部分好的时刻,他给了李君李君从别处无法得到的友善和友情。
给了他灿烂的阳光。
那些快乐是真实存在过的,是绝无仅有的,再没有第二个人给他。
那么,要接受这样的我吗?
裴斟今虽然没有这样问,走路的时候他甚至也没有看李君。
但李君感觉,就好像他心中描绘的真实的裴斟今对他发出了审视的邀请。
你已经知道风险和回报了,要投资吗?
李君犹豫了。
第一反应是退却。
他下意识等待容念出现,像上次一样说一句阻止的话,那样他就听劝答应。
但容念没有出现。
就好像已经从李君的生命里消失。
就好像,他本来就没有存在过。
这一想,孤独仿佛成倍淹没。
说不清是什么心态。
好像是一种,如果他犯错了,对方就会出现嘲讽他了。
又像是,在黑暗梦境里迷失,无尽的乏味无聊寂寞中,做一些危险的冒险,放纵一下,或许就会触发任务。
就会有一点不一样。
还能比之前更坏吗?
他一无所有,裴斟今哪怕很坏很坏,又能对他做什么,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以为他能承受得住代价。
最差,也像茉茉一样,伤心红着眼眶离开这段可能只是他单方面的友情。
他想要的只是一点友情而已,这很安全。
但他想不到,那竟然真的通向地狱。
唯一的庆幸是,容念没有消失,没有离开他,他就等在地狱里。
等待了很久了。
第164章 完美谋杀
164、
容念不太能记得自己的过去, 还有过去的自己。
甚至不太记得和裴斟今的过往,还有印象的,只有一些片段。
其中包括裴斟今和茉茉的最后一次分手见面。
以及,被他一句话刺伤的裴斟今。
一些过去发生的事情, 容念是靠着李君在这段人生中的经历和表现, 从中分辨出的一些差别违和, 来回想起他自己,还有裴斟今。
经历同样的事情,他和李君最大的区别,是他比李君更加不信任人心。
或许是因为, 他总是比任何人都更能轻易觉察出人心最黑暗糟糕的一面。
觉察,也可以说注意到。
李君是对人划分出详细的好感度,来逐渐试探增加好感度, 容念相反。
他对所有人的好感初始度一视同仁,但只要觉察出了一点不对,就会降低, 甚至对方在他这里相当于被彻底否定。
被否定的人, 做出说出任何过激不理智的话, 做出任何恶意的举动, 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会造成任何额外的伤害。
他不解释,也不自证。
甚至, 愿意别人觉得他就是他们想象以为的那种人。
“自古以来,有才华的人大多恃才傲物, 但是,你尤其如此。容念, 你是我见过的最傲慢的那个。”
一个容念不记得名字的同桌,这样对他说。
初中, 高中,每学期都会不断分班,同桌更是每学期会更换好几次。
容念不太记得每个同桌,只记得这个人是公认的高傲的人。
但他被高傲的人这样评价。
容念意外,但没什么反应:“嗯。”
对方叹口气:“果然,你连辩解都不愿意。”
容念:“辩解什么?说我觉得我还挺谦虚吗?”
“……”
当你被别人误解的时候,你最好就是他们以为的样子。
人不可能互相理解,也不是为了去理解对方而发出的声音,更可能反过来是为了让别人理解自己。
他不需要被人理解,也不需要朋友。
一开始或许是妈妈的高压,暴力要求。
但后来的确如此,他对人没有兴趣。
和李君对友情,对快乐本能的渴望不一样,容念也不需要这些。
或许曾经需要过,只是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种一眼看去,就看穿人心恶意的被动能力。
好像是初中那次群架,他一个人对一群人。
那次事件的印象很模糊,他们实际上没有对他造成什么身体上的损伤,反而的确像他们说的那样,是反过来的。
容念不喜欢暴力,甚至厌恶暴力。
或许因为小时候母亲没有任何原因的暴力对待。
他从小喜欢阅读,于是看到了这样的说法:童年被暴力对待长大的孩子,会更容易成为反社会,以及暴力分子。
人会成为父母的样子,会成为自己讨厌的人的样子。
受害者会变成加害者的样子。
像是被异化,或者驯化。
这是一种悲哀。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会重复做一个噩梦。
梦到家里有两个妈妈。
像人类的那个会不断施加暴力,是冷漠,憎恶他的。
像扭曲的衣架,脸和眼睛和嘴,仿佛融化的橡胶果冻一样到处流。
看不见的扭曲的妈妈,会试图伸出手紧紧抓住他,说:别怕,妈妈爱你,妈妈会保护你,妈妈在,我才是真正的妈妈。
但他在梦里两个都很害怕。
他觉得,这个扭曲的橡胶果冻一旦抓住了他,就会把他也变成那样。
比起身体的伤害,他更畏惧被驯化,同化。
但可能科学总是有一定道理的。
他是别人看来有些过于纤细,能力技能加点在脑子的所谓好学生,这样的人通常不擅长打架。
他也这样以为。
但偶尔一些冲突玩闹,他竟然不假思索就能制服所有人。
哪怕是最擅长打架的人,他也能压制对方。
他好像本能就擅长使用暴力。
发现这种事情的时候,他头脑一片空白,第一感觉是恐惧。
后来他一直控制着自己,控制得很好,从未犯过。
直到初中那次群架。
他一个人对一群人。
他竟然,内心一点也不害怕,甚至隐隐期待对方先动手。
但那件事给他留下了阴影,看穿人心恶意的被动能力,是阴影的产物。
噩梦一样的画面里,可怕的不是黑暗中密密麻麻围着他,准备施加暴力的陌生群体。
也不是引他进入陷阱的人。
是人群后面,一张面带微笑的纯真的面容。
画面里唯一一张清晰的脸。
是认识了很久的人。
每□□夕相处,见面会笑着打招呼,讨论功课,互相道别,看起来善良的好人。
哪怕分班后没有联系了,也没有过任何摩擦不悦。
你们没有过一丝一毫矛盾,就如同身边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但是,忽然有一天,在看到你陷入危险之中的时候,这个人站在黑暗人群背后,终于露出了一个欢喜的,仿佛在甜甜的最美好的梦中,如愿以偿的,如释重负的,期待已久的,心满意足的幸福笑容。
不加掩饰的,纯粹的恶意。
人类本该在最美好的情景里流露的神情,却在那种场合出现。
那个人太寻常不过了。
以至于,从那以后,当他走在人群中的时候,看到一张张洋溢着友善的面容,就会和那个人重合起来。
以至于,完全无法区分,这些普通友善的面容之下,背后的心在想什么?
是否这些人一旦找到了机会,当他再次落入绝境,他们就会像那个人一样,露出那张幸福的满足的微笑面容?
他无法区分他们的不同,于是全部不信任。
那段时间,他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世界灰蒙蒙的。
好像所有人随时都会忽然停住脚步,然后扭过头来,用那张微笑的,幸福但恶意的表情眼神凝视着他。
直到他能轻易分辨出那些身上散发出的恶意。
这样应该可以正常生活下去了,毕竟,还没有觉察出来的,就可以姑且当作是正常人。
但这项能力在裴斟今身上失灵了。
容念习惯了不需要朋友,一个人也不会感到孤独。
但他有了一个朋友。
他的第一个朋友,不是裴斟今。
是一个女孩子。
那是第一个容念无法觉察出一丝一毫恶意的人。
他们很久以前同班过,大概是小学,后来初中的分班后,又一次短暂同班了。
女孩很惊喜,但她的性格很温顺安静,温吞的白开水一样。
容念那时候就像一个浑身都是雷达的刺猬,他面无表情,在所有人看来,冷漠而且傲慢。
不搭理任何人,拒绝和任何人产生交集。
他的世界一片空白。
作业被发下来的时候,容念打开却看到了一张纸。
这种纸他从小到大收到过很多,最多的一次,是全班每一个人。
但那时候大家都是小学生,纸条上只会写:想和容念成为好朋友。
初中的时候其实少了一些,但内容和包装会华丽很多,很多送信的人他们既不认识容念,容念也不认识他们。
像这样随手撕下来的普通的纸条很少。
字也很短,一眼就可以看完。
所以他看了。
其实他不太记得上面的内容了。
应该是很寻常的文字,甚至写得很随便,字迹还有些潦草。
但他记得,尾巴上有个手画的笑脸。
内容大概是,好久不见,或者还能再次同班很惊喜。
她觉得容念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变。
更准确一些,她说的是:你给我的感觉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
如果容念是个愤世嫉俗,尖锐刻薄的人,或者真的傲慢一点,或许会觉得很好笑。
他忘记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又是什么感受和反应。
但可以确定的是,应该是没什么反应。
对方说,放学了要一起走吗?
上一个跟他说放学一起走的,还是打群架的那次。
但容念答应了。
忘记是为什么。
因为那句温柔,还是因为好奇又有什么新的花样。
那果然是不寻常的放学路。
她好像根本看不到容念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感受不到容念平静目光下的审视,好像要挖出她心底隐藏的所有阴暗一样。
她的微笑的,没有任何戒备的放松,就好像她眼里的容念和所有人眼里的都不一样,甚至和容念自己以为的也不一样。
她的态度,就好像他们是从小到大一起上学的多年的同学。
她带容念去她的秘密基地。
学校附近的一家高楼的天台。
从顶楼爬上天台,需要爬上一层脚手架。
很危险的路。
脚手架上甚至还有铁锈。
那种好像稍微不慎就会擦伤破皮,得打破伤风。
就这样,嵌入水泥墙壁的脚手架甚至还断了几个,导致得一次跨过好几个台阶。
就像在攀岩一样。
即便是容念爬起来都觉得危险,好几次质疑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要不然直接放弃离开吧。
但她已经上去了,是第一个上去的,而且上去得很轻松。
可能是不服输,他那时候毕竟还是个中二少年,所以容念坚持上去了。
大片粉色橙色的云,就那样漂浮在蓝色的天空上。
“仰头望去,会觉得自由。是不是?”
容念迟迟从那种震撼中醒来,听到女孩笑着的声音。
天台风很大。
她是那种可爱的花苞头,被风吹起了头发,有些不自然。
但容念没有太在意。
他又一次仰头去看天空。
直到脖子发酸。
容念一边按着后颈,一边去看她的身影,却没有找到。
“我在这里。”
天台上很大,她在远处叫他。
容念找了半天才找到各种仿佛天井又像掩体一样的装置中的她。
她在其中一个和天台的边缘,被遮挡住了。
她趴在天台边,朝下张望。
天台很高,差点比她都高,得踮着脚才能望见远处的地面。
非常的安全。
风很大,但那个天气绝对不冷。
容念看到她先是张开手感受风,然后做了一个动作,她将手自然地放在了头上,摘下了头发。
那花苞头是一顶假发。
下面是个光头。
她笑眯眯地看着容念,好像等他吓一跳一样。
见到容念没什么反应,然后笑着率先解释了:“你可别多想,不是什么癌症啊化疗之类。就只是长头发太难打理了,这样轻松多了。”
容念的确没多想,他那时候没看过这类偶像剧,不知道光头等于化疗这个公式套路。
光头在他看来就只是一个发型。
不难看。
光头的女孩像个寺庙里的小沙弥,歪着头笑眯眯的,甚至还带着一点心境澄明,宝相庄严的菩萨像。
她戴着普普通通的黑框眼镜,在风里笑着,气场有点说不出的透明的感觉,白开水一样。
或许是因为容念把她内心扫视了一遍,没找到任何阴暗,所以产生的透明感。
他那时候没有在意。
很多事情他都忘记了。
以至于不确定,那些话是他们第一次来这里说的,还是最后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说的。
她给容念讲了一个故事。
她曾经有一个朋友,普通朋友,她是老师的孩子,朋友也是老师的孩子,因此认识的。
突然有一天,那个朋友从一个楼上跳下去了。
“为什么?”
“因为她的妈妈又要再婚了。”
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也许就只是因为这个,作为旁观者只能知道这个。
“是从这个天台吗?”
“不是,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久前的事情,但她还是无法抑制的悲伤,自责。
但在悲伤结束以后。
太阳快要落山之前。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她回头微笑但认真地对容念说。
“如果有一天你想跳下去,能不能答应我,不要一个人,记得叫上我一起。”
容念静静地看着她。
不确定,她是怎么知道的。
是寻找同类,死亡邀请吗?
人类有时候是这样的,明明已经想死了,却还会胆怯,或者孤独,需要有人一起。
她只是笑着,又说:“如果我们当中有任何一个先跳下去了,作为违反约定的,剩下的那个就得活下去。”
风很大,因为是夏天,吹动她白蓝色的校服,瘦瘦小小的身影。
她很快就转校了。
因为教师父母的岗位调动。
“下次再见,好遗憾约好一起要写的故事没有写完。”
不久之后,容念从别人那里听到,就像一个闭环的恐怖故事。
她死了。
从很远的,容念不知道的城市的某个高楼跳下去。
是冬天,据说那天那里下了很大的雪。
别人说,因为她的妈妈又要再婚了。
容念打听过,往前数几年里没有第二个教师的孩子,因为这个原因死亡。
她好像连她死后可能的悲伤,也跟容念一起先度过了。
约定一起要写的故事,是个普通的,没有任何波澜的校园轻松日常。
里面的每个角色都像活在无尽的夏天里,活得普通而寻常,自由轻松。
两个人一人写一章,她把她的本子送给容念,作为临别礼物。
“你比我更有才华,要记得给我森*晚*整*理们写完哦。”
在她的故事结尾,写着那句话:
“如果我们当中有任何一个先跳下去了,剩下的那个,要活下去。”
容念不确定他们是不是朋友。
他不了解她,除了死亡的一切。
她也不了解他,除了名字的一切。
但她好像又了解了。
是唯一看见,他无时无刻不想要跳下去的自由。
又,剥夺了这个自由。
我替你死了,你就不能死了。
我替你悲伤过了,你就不能悲伤了。
我们两个,至少有一个得活下去。
黑框眼镜很重也很大,遮挡了大部分的脸。
他不关心人类,所以甚至不记得她长什么样。
只记得,她摘下花苞头假发,在风里笑,好像要看他因为假发下的光头而惊讶的恶作剧,却笑眯眯的,像个小沙弥或菩萨。
容念直到那一刻才想起她的名字,好像是,夏花。
她的本子和那句话,并没有留下了。
那个家里,属于容念的东西没有一样能留下来。
总是忽然之间就消失无踪。
被当废品卖掉。
或者当垃圾扔掉。
还有,当作炫耀的资本,随便送给别人。
捡回来的流浪狗也会被丢掉,哪怕他已经找到了领养的人,约定第二天送给对方,也不可以留一刻。
不断的剥夺,直到包括记忆在内,什么都没有。
妈妈皱眉看他,愤怒涨红了脸:“你的什么不是我的?连你都是我的,我处理你的东西怎么了?我整天低声下气到底是为了谁?你翅膀硬了,所以连你也要这样对我吗?要我怎么样,一个破本子要我去死来赔你吗……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让你难受,谁活的容易,你以为就只有你很难吗?你们都自私自利,永远都只想着自己。有没有一个人替我想一想……我只有你了……”
妈妈是,如果她只是一直打你,你可以死掉。
但如果她哭了,你就连死掉也不能的存在。
……
容念不需要任何人,不需要朋友。
但如果他要活下去,就得有一个朋友。
得有人类情感里正向温暖的东西,作为锚点,用来活下去。
裴斟今是容念接触过的,所有主动接近他的人里,最正常的一个人。
是第二个容念觉察不出一丝一毫恶意,总是阳光灿烂笑着的人。
容念很累,他没有力气了,裴斟今离得最近,所以他选了他。
……
……
放学的路上。
裴斟今看着李君,笑着又提起了晚自习他来找裴斟今,教室里轰动的事情。
“有很多人认识你,你走了以后,兴奋也持续了很久。”
“一直有人在说,竟然是容念啊。”
“那语气就好像看见了神一样……你对一些人而言,是神一样的存在啊。”
裴斟今笑着说,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或者嫉妒,但那笑意里似乎也不能肯定是赞赏赞美。
更像是陈述事实。
裴斟今,无法准确。
李君感到茫然,他询问了:“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会这样?
裴斟今带着一点惊讶笑道,就好像李君自己应该知道的:“你很有名啊。从小时候,就一直都很有名的。”
没有人会不看榜单。
哪怕是不喜欢学习的,成绩不好的,也会好奇第一名是谁。
如果一个人的名字一直在第一位,出现在各种竞赛奖项上,出现在发言台,作为主持人出现在台上。
就连体育竞赛,他都能什么项目都拿奖,哪怕不全都是第一名,那也是非人的存在。
如果是同一个学校,每个老师都会在班里提起。
即便是不同的学校,老师也会提起。
甚至因为隔着距离,想象会放大荣耀。
他好像什么都会,他好像无所不能。
如果你连一件事都做不好的时候,那个人却每一样都擅长,他怎么不算神一样呢?
大家都是小孩子的时候,但有人写的东西,老师会抄写,拿去给所有人作为范文。
但最后却会赞叹地说一句,这种水平大家直到大学也用不上的,欣赏就好,不用学他。
你即便没有见过他,你也认识了他。
裴斟今笑着说:“你不知道吗?你写的每一篇文,全校每一个班的老师都会借来念给我们。可能其他学校也有。”
李君的第一反应却是惶然。
他睁大眼睛。
他并没有沾沾自喜,或者自豪,眼神甚至还有一点冷意。
他从小就很不喜欢一件事,甚至可以说排斥,那就是因为文章写得好,被老师叫起来朗读。
被妈妈叫出来读给大人听。
那种仿佛把自己的日记公开给别人一样。
每当他麻木读完了,老师还会赞美地看着他,问他是怎么写出来这样美的文字的,给大家讲讲。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他们真的欣赏读懂他的文字,难道看不见,他每一个字都在写: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他们怎么会,一边欣赏赞美他写下的求救,欣赏他血肉线条的流丽,一边仿佛视而不见,问他是怎么写出来的,这样美丽的文字?
很简单,如果你也像我这样绝望,你就可以写出来了。
最欣赏他才华的老师,在升调走之前特意对他说。
“文章憎命达。”
他笑着说,古今中外所有的诗人几乎都是在痛苦绝境里写出的最好的诗,当他们开始幸福的时候,就再也做不出那样的绝篇了。
他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他说:“你是我最好的学生。”
所以,他说,保持绝望和痛苦。
他知道,但他希望他痛苦。
他们欣赏他因为痛苦而无法停止书写下的美妙,但不在意他本身。
夜莺的歌声动听,但不唱歌的夜莺,对于听众来说,只是一只死去或者将要死去的鸟。
为了避免不被朗读,他开始分两个本子写东西。
一个写给自己看,一个写给别人看,他已经足够敷衍不带感情。
但即便这样,这种事还是会发生。
没有人在乎他是否愿意,喜不喜欢。
大家觉得这是在赞美,应该人人都求之不得。
不然就是在凡尔赛。
所有人都用不解的表情看着面无表情站在高台的他:所有人都在鼓掌夸赞你,你为什么不笑?你到底在炫耀什么?
但写给自己的,无论藏在哪里,仍会被妈妈拿去炫耀然后送人。
是所有人的妈妈都会把孩子的日记拿去炫耀送人吗?还是,就只有我。
李君有些阴郁,他没有表情,像是受虐待的小动物防备地看着裴斟今,下一瞬却不想被看到暴露的伤口而低下眼:“那已经过去了。”
他不知道,原来那些被打,被圈禁在窄小的书桌前,除了吃饭睡觉,只能学习学习学习的几乎逼疯他的窒息的时间里,还有一种产物。
荣耀。
这结论的存在,好像在证明妈妈对他所做的一切其实是正确的一样。
他为了只是能喘口气,为了能像大家一样正常地活着,而获得的成绩,在别人眼里,产生了这样的结果。
那怎么办,他只是个普通人,他没办法一直这样优秀的?
所以,他现在又没有活着的资格了吗?
“我已经很久没有考第一了。他们说的好像不是我。”
李君想起了初中时候。
没有朋友,只有他自己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人生里没有任何其他。
有段时间,他甚至出现了幻觉。
每天从睁开眼到睁开眼,整个世界都在说话。
地板在说话,天花板在说话,桌子在说话。
书在说话,笔在说话,草在说话,天空在说话……没有什么不在说话。
连他的脑子都在自顾自说话。
他头好疼,要炸开了一样,他快疯了。
它们在骂他,用妈妈的语气咒骂他,嘲笑他,议论他,教导他。
哪怕晚上睡着了,在梦里,脑子也在一刻不停骂他。
如果第一次想要死,是无知的孩子惧怕暴力而想出的逃避方式。
第二次他想死,因为他发现没有活着的理由。
如果人生一眼看到底,就是这样的,灰蒙蒙的,到处都是恶意麻木的眼神,微笑注视着他。
看他什么时候掉下来。
剩余的时间就是谩骂和学习学习学习学习,他到底为什么要坚持几十年?
他想逃,他想活,他为了活而想死。
每一天写完作业,他都松一口气,终于可以有时间去想,怎么去死了。
他想了很多死法。
割腕。
“那需要刀。”在桌前画画的容念,头也不抬平静地说,“你打算在哪里割?”
是啊,在哪里割?
“如果在家里的床上的话,弄脏了床和房间,妈妈要打扫很久,他们会骂你的。”
对啊,妈妈会骂的,家里肯定不行不行。
那在学校吗?
“上课时候会被发现。”
卫生间呢?
“伤口需要温水不然就会凝固,会被发现的。”容念平静地说,好像已经演算过无数次的题目,轻而易举就能直接说出答案。
被发现还没有死掉,那就糟糕了,会被妈妈骂死打死的!
割腕不行。
家里死也不行。
跳楼吧,这样很快。
“去哪里跳?好多天台都封着。而且如果跳的话,砸到人怎么办?”
是哦。
那晚上偷偷出门去跳。
“第二天碎尸块会吓到人的。而且清洁工要打扫,会很麻烦的。”
说得对,不能死了也给人找麻烦,万一对方生气找到妈妈,垃圾清理费很贵怎么办?
他不能死了也拖累妈妈。
他想着想着,但想出的无数方法都被容念否定了。
他好累,可是为什么就是想不到。
他开始绝望。
容念轻轻地说:“睡吧,明天起来了,可以去学校慢慢想。”
说得对。
明天还得按时起床呢,不然会被妈妈骂的。
不按时到校,也会被老师罚。
李君害怕被惩罚。
去了学校以后,又要上课,写作业。
容念说得对,他不能死在学校里,那样会吓到别人的。
回家后,如何杀死自己的计划,得完成所有任务后才能有时间去想。
但还没有想到,又得睡觉了,因为明天要早起。
好绝望,为什么连死都这么绝望。
容念说:“没关系,这种事可以有很多时间去慢慢想,没有期限,也没有人会催我们的。”
对哦,这又不是作业和考第一名。
于是他闭上眼睛,暂时松一口气睡着了。
李君之所以没有死掉,就是因为想不出完美杀死自己的方式,这样一日一日的拖延活下来的。
最后夏天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想死了。
新爸爸会因为他考试成绩好而骂他,让他很意外。
这样的话,没有考第一,妈妈就不能骂他了哦。
他好像确实不用死了。
但他现在还是被骂。
他现在被骂的理由,是因为考得好。
所以他到底应该成绩好还是不好?
李君有些警惕地看着裴斟今,难道裴斟今跟他做朋友,就是因为他那些过去的荣耀。
那他现在没有那么耀眼了,还能有对方的友谊吗?
裴斟今也会和别的人一样走到他面前先憧憬地夸耀一通,然后遗憾又奚落地对他说:“你跟传闻不一样啊,名不副实。”
他总不至于又要回到曾经,只能不断学习学习学习,只有成为第一名,成为最好的,才能勉强像个人一样活着吧。
幸好没有。
裴斟今只是笑了一下,看他好像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于是略过了,没有再提起。
李君暗暗松一口气,庆幸裴斟今可能不认识以前的自己,对,他是中途转学来这里的,他不认识自己,所以自己才放心地和裴斟今成为的朋友。
他应该有作为不是最好的最优秀的最完美的,和别人一样,普普通通活着的资格吧。
妈妈已经很少因为他不是第一名骂他了。
第165章 不知道
165、
“暑假要到了, 要跟我一起过吗?”
“像周末那样吗?可以啊。”
“不是,是晚上不用回去,一直住在我那里。”裴斟今说。
李君没有任何犹豫就拒绝了:“家里不可能答应的。”
“哦,我知道你家教很严。”裴斟今没有勉强, 只是这样笑着看着他说。
其实不仅是这样的, 是李君自己不想。
一直住在一起, 晚上睡在别人家里,虽然是他进入裴斟今的领域,但私心感觉更像他自己的边界被裴斟今冒犯了。
但这种理由说出来有些怪,好像他在嫌弃裴斟今一样, 能用家里作为借口再好不过。
李君没有把成绩带回家。
但妈妈却会问。
她有时候好像故意跟丈夫较劲一样,明知道对方会因此不高兴,却还非要当着对方的面问李君的成绩。
即便李君不说话, 但看男人忽然什么时候找茬发脾气,家里什么时候吵架就清楚对方什么时候知道他的成绩了。
可是,李君不明白, 他的名次已经降低到第十名了, 根本不优秀, 对方为什么还会不高兴?
不仅继父不高兴。
有个一直骚扰他的追求者也不高兴。
对方专门挡在他经过的地方, 做作地皱着眉,高高在上对李君说:“不要以为是你厉害, 是因为大家都没有发挥好。你只是运气好,别骄傲得意。”
李君有时候真的不明白, 这个人到底是喜欢他,还是单纯讨厌嫉妒他?
对方为什么会一边不断送礼物示好, 因为其他人接近自己嫉妒,一边又说这种令人厌恶的话?
李君:“没发挥好的大家里, 也包括你吗?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有资格对我说这种话的?因为是第十五名吗?”
第十五名的追求者笑得无奈,好像被他怼的哑口无言,但看对方的表情却仍旧好像被奖励了一样,用爱慕和宠溺的黏糊的眼神看着李君。
“……”
李君僵在那里,浑身不适,恶心又无语。
我的人生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会有这种人?
还好放假了,可以很长时间都不见。
每次都是这样,每当李君想适当远离裴斟今的时候,他总是会被其他人提醒,相比他们裴斟今是多么的正常。
这些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就好像是专门用来提醒他,靠近裴斟今是最正确,且唯一正确的选择。
暑假的裴斟今又换了新的女友。
这次是成熟的类型,像个大姐姐。
李君想到了茉茉,这次他不仅身体和对方保持了距离,心理上也是。
全程和对方保持了陌生人的关系。
这样他们分手的时候,他就不用因为共情对面,看到裴斟今灿烂的笑容时候不自在。
本来别人情侣之间的事情,就和他没有关系,那是他们俩自己的事情。
李君连对方的名字也没有记住。
不出所料,这次裴斟今的恋情持续时间比上次更短。
……
“你生我的气了吗?”裴斟今小心翼翼看着容念问。
上次茉茉的事情,虽然容念对裴斟今道歉了。
但和好之后,作为补偿,之后一段时间的容念对裴斟今特别好。
好到裴斟今怀疑自己在容念那里的性别,他怎么觉得自己像个被容念娇养的大小姐。
嗯,这话是其他朋友这样调侃裴斟今的。
裴斟今于是这样问容念了。
容念只是淡淡看他一眼:“我说了伤害你的话,应该弥补。”
“那我原谅你后,你就不会对我这么好了吗?”
容念:“我之前对你不好吗?”
“很好。”裴斟今想了想。
其实以前容念对裴斟今就很好,只是这段时间更好。
裴斟今交了新的女朋友后,容念也没什么反应,似乎茉茉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他慢慢觉得,他交新女友后,容念好像对他的态度有点冷淡。
也不能说冷淡,实际上容念一直都有一点冷淡。
应该说,好像被保持距离了。
虽然容念好像一直不喜欢跟人亲近,但他确定这几天距离又远了。
裴斟今想到了什么,主动去找看书的容念。
“你生我的气了吗?”
容念奇怪道:“为什么这么问?”
裴斟今:“你好像不太喜欢我不断换女朋友。”
容念:“我不喜欢你就不会频繁换人了吗?”
裴斟今:“应该还会。”
容念:“所以为什么问我?”
裴斟今:“我不希望我和她们的关系影响你对我的印象。”
这是他谈话的目的。
裴斟今:“我不希望你对我有什么误解。所以要解释清楚。”
容念想了想:“我不干涉朋友的恋情,但是,不要做不负责任的事情。”
裴斟今立刻说:“当然不会,我跟她们的交往全程你都看到了,除了拉拉手,什么也没干。”
容念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相处的,他在裴斟今的房子里,大多数时候也都只是在这间房子里一个人看书。
但裴斟今既然说没有,他愿意相信对方。
裴斟今没有撒谎,他是真的没有做这种事情。
他虽然觉得,容念好像很依赖他,无论他做什么,都会包容他,即便他有时候会故意欺负容念,试探容念对自己的底线。
比如,他会约容念在一个地方见面,然后故意让容念等他一天。
他明明到了,但就是不出现,他喜欢看容念一直等他。
做这种事情有什么意义他也不知道,他明明早就来了,就是不现身。
他不知道,但每当容念对他的底线下降一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有个瞬间,脑子里冒出过一个念头:容念的世界里,人生里,要是只有他就好了。如果他是容念的全部就好了。
但同时,裴斟今又格外敏锐觉察出一点。
容念看起来什么都可以,对朋友很包容,但实际上好像有那么一点道德洁癖。
裴斟今很清楚,如果他真的搞大了哪个女生的肚子,容念说不定真的会跟他翻脸。
从上次茉茉的事情就能看出来。
所以,裴斟今确实没有做过这种事。
裴斟今对容念再三保证,绝对不会做不负责任不安全的事情,只是拉拉手,最多接吻的程度而已后,容念对他的态度恢复了之前。
但裴斟今并不感到满意。
原因是一直以来存在的。
他从以前就知道容念有些冷淡,但这次对方的疏离,让他格外在意这一点。
他喜欢别人为他改变,做他们不会做的事情。
他想要容念为他改变。
“哥哥,你应该多笑笑。”
容念不喜欢笑。
裴斟今从认识他开始,就很少见容念笑。
即便笑,幅度也很轻,一瞬而逝。
“你笑起来很好看。”
裴斟今第一次缠着容念撒娇的时候。
他从书上抬眼看他一眼,唇角微扬,眼神像旷野清清浅浅的河流。
裴斟今还没有看清,他就低下了头。
但裴斟今再纠缠,容念就不理他了。
“别闹。这不像你会做的事情。”
裴斟今故意非要闹,他这一刻像个熊孩子。
容念不抬头,像是微微蹙眉,许久,很平静的声音:“没有什么值得笑的,我并不感到高兴。”
裴斟今愣了一下。
有时候裴斟今无聊的时候,他会拜托容念读书给他听,他自己不耐烦读的。
容念读书的声音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并不声情并茂,甚至没有什么感情。
但有时候,没有感情又像是另一种感情。
裴斟今现在还记得,有一次他去容念的教室找他。
可能是语文课,他们老师拖堂了,裴斟今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靠着栏杆看着教室的方向百无聊赖,心想重点班就是这样无聊。
忽然听到,容念被叫起来读什么的声音。
容念只读了一句。
“当我和拥挤的人群一同在路上走过时,我看见你从阳台上送过来的微笑,我歌唱着,忘却了所有的喧哗。”
裴斟今愣在那里。
那种头皮发麻,仿佛从天灵盖开始整个人的灵魂被什么轻轻扫过的,如灌甘霖的感觉,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当时,整个走廊都是寂静的。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步。
连隔壁教室都忽然一静。
容念的教室尤为的寂静。
裴斟今看到,教室里所有人都在回头看向容念的方向。
用和裴斟今一样的神情,注视着容念。
而容念只是平常地站在那里,垂眸没有看任何人,用那种没有任何波澜情绪的声音,轻轻地读了这句话。
是泰戈尔的诗。
这句诗裴斟今很早就听过看过很多次,没有任何感觉。
甚至有时候觉得,这也叫诗?
但当它们被容念在这样的时间,随意地好像没什么感情地读出来的时候,他却突然之间第一次明白了,这句话诗的动人之处。
裴斟今知道,不只是他,在那个时间里,所有听到的人都和他一样。
从未觉得这句诗是这样的美丽。
世界在那一瞬,忘记了所有的喧哗。
他们在不断地回忆,企图记住,刚刚那个声音是用什么样的停顿,为其注脚。
以至于,如此触动心弦,叫人永生不想忘。
裴斟今注意到,教室里有不少人提前打开仪器录下了。
现在,容念坐在地毯上,低着头看着书,同样没什么感情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没有什么值得笑的,我并不感到高兴。”
裴斟今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那个教室外的走廊。
他耳尖都无法抑制,微微颤抖了一下。
裴斟今不确定,容念那句话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只是在读手上捧着的那本书上的一句话。
裴斟今没有再纠缠闹他。
他感觉到容念不喜欢,虽然以往,他就是喜欢故意去做一些容念明明不喜欢,让容念不高兴的事情。
裴斟今心不在焉说了一些话,一边记住容念这时候拿在手里的是哪一本书。
甚至稍微留意那是大概哪一页。
等那天结束,他送走容念后,也送走其他人后,他迫不及待跑向那间书房,准确找出那本书。
他一只腿的膝盖跪在坚硬的椅子上抵着,微微咬着牙根,屏息,全神贯注,花了很长时间去寻找。
因为找不到,他甚至耐心地从头读了一次那本书,一直读到超过容念白天读过的厚度为止。
并没有找到。
是容念自己说的话。
得出这个结论,裴斟今既说不上不高兴,也说不上满意。
他皱着眉,和膝盖腿上传来的麻痒刺痛一样,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怎么样,在做什么。
就像他明明知道,他当时就可以直接问容念,或者凑过去直接看容念所看的那一页。
但他却偏偏选了最迂回古怪的方式。
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知道,他不想让容念知道。
第166章 发现秘密
166、
李君最近心情并不好。
以往和裴斟今在一起, 无论多少,总会得到一些快乐。
但现在好像跟裴斟今一起,反而会更糟糕。
裴斟今很有分寸感,情商也很高, 他能轻而易举令人高兴。
但他现在不知道为什么, 喜欢故意做一些让李君不舒服的事情, 就像是他能,但他不想让李君开心。
就像他曾经轻而易举就能让李君感到快乐一样,他现在轻而易举让他本就低落的情绪更加不开心。
他好像要掌控这个开关,何时开启和关上。
比如明明约好早上六点见面, 但有时候拖延到中午十一点,有时候拖延到下午四点。
裴斟今知道李君没有手机,把自己的一个手机借给他, 方便联系。
但是电话打过去总是无人接听。
当李君想要离开的时候,裴斟今好像知道一样恰好就会打电话过来,说他已经在路上了, 马上就到。
“哥哥再等等我。”
但这个马上又是一两个小时。
反复多次。
李君本来想, 等见到了裴斟今, 一定要生气。
但裴斟今一副阳光灿烂, 笑容满面地看着他,好像完全看不见他在不高兴一样。
“哥哥你怎么这么好, 一直在等我吗?我好高兴啊。”
李君说不出太重的话,他本来就不擅长生气。
“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啊, 因为睡过头了,但又很想见哥哥, 所以撒谎让哥哥一直等我。”裴斟今毫无愧疚地笑着说,和从前一样阳光。
李君不喜欢等待, 他想生气,但他发现,他不敢,他不能像裴斟今那样理直气壮。
因为他不想让裴斟今不高兴。
也不敢承受和裴斟今吵架的后果。
如果他们吵架了,不再和好,他就会失去唯一正常的朋友。
或许对裴斟今而言,失去他并无所谓,裴斟今还有很多其他朋友。
但对李君而言,他再找不到第二个正常的人做朋友了。
从此以后,他的世界就只剩下麻木、冷眼和恶意。
他害怕自己又要回到每天去想,如何杀死自己的日子,只要稍微一想就开始感到恐惧。
他贪恋对方给予的快乐。
像沙漠中的旅人,追逐一滴水,或者干脆就是望梅止渴。
虽然裴斟今的友情和他给予的快乐无法填充他的孤独,但至少可以让他活过今天,如果连这点快乐都失去了,他不确定自己会怎样。
他想让灿烂笑着的裴斟今,不要欺负他。
但他没有这个能力和资格。
是他需要裴斟今,不是裴斟今需要他。
因为李君忍耐了。
他们见面后,一直到分别都过得很愉快,他确实得到了快乐,又可以多活一天。
等待十小时,快乐四小时。
李君想,这是应该的。
裴斟今就像是他的药,病人吃药的时候,当然应该支付一定的代价,作为购买药物的回报。
这很公平。
就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比等待更糟糕的事情出现了。
裴斟今要回家了。
他家在省会,距离这里最近相隔四个小时的车程。
李君浑身冰冷,但没有任何抵抗,他意识到,他要断药了。
“回去多久?”
“不太清楚,可能三两天,可能两三个礼拜,可能到假期结束,也可能……算了,后面再说。”
裴斟今心不在焉。
说完却又笑吟吟地转头看着李君说。
“哥哥你会想我的吧。”
“要给我打电话。不然我会很无聊的,救救我。”裴斟今说。
李君听到最后三个字颤了一下,他猛地认真抬眼去看裴斟今,观察对方的每一寸微表情。
但裴斟今笑得灿烂又轻松,阳光自信,并不是他以为的,和他的一样的求救。
李君进入了戒断期。
裴斟今从不给李君打电话,但时不时会发一次短信,问李君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
明明你也可以给我打啊。
为什么裴斟今不给他打电话,却一定要他打给裴斟今?
李君只好每天打一次。
裴斟今在电话里很活泼开朗,兴致很高,一直说他自己的事情。
他对李君抱怨着家里的人,大部分时间在骂他哥哥,裴酌古。
“酌古斟今,好神金的名字是不是?所以我喜欢哥哥你喊我裴斟。”裴斟今吐槽,“独一无二。”
当李君要说话的时候,裴斟今就匆匆挂了电话:“裴酌古又找我,哥哥你有事给我发短信吧,记得发。”
挂断电话,李君木然看了眼客厅的方向。
家里正在吵架。
继父的生意似乎出了一点问题。
如果回家时候情绪是正常的,那说明一切顺利,如果回来大吵大闹,就说明可能生意又不顺。
继父不开心的时候就会给李君挑刺找事干。
有时候会要求李君独自一人打扫整个家,要深度清洁,里里外外,最后还包括花草。
男人就全程站在那里,抱着胸,用一种挑刺的眼神盯着李君干活。
直到李君累到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李君当然可以一大早出门不回来,躲在外面,但只要他回来了,对方看见了,这一点也是被骂的理由。
妈妈有时候会私下跟他说,忍一忍。
毕竟他们都是靠男人养的。
李君无数次想,如果妈妈离婚就好了。
但他没有资格这样说。
因为他也是靠妈妈养的。
他尝试过赚钱,做兼职,但未成年别人根本不会要他。
他投过很多稿,但杂志社过稿后要么只是发个荣誉证,要么反过来要钱才会刊登作品,和诈骗一样。
有些爱情故事杂志会征稿,但他不会写。
李君给裴斟今发了很多消息。
一开始裴斟今会回复一两个字,后来再也不回复了。
李君看着大段大段没有回复的,只有他单方面输出的段落,沉默了很久。
他慢慢一个字一个字删掉了没有按发送键的那段话。
裴斟今大概觉得很烦吧。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烦。
他很孤独。
他的灵魂像个风筝,如果没有一根线,随时就要飞走。
他悲哀地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事情,跟裴斟今没有关系。
裴斟今没有义务充当这根线。
明明是为了摆脱无尽虚无的孤寂才和裴斟今做朋友的,但他为什么觉得,裴斟今让他比以前更加孤独?
他思考了很久,意识到,那是他的错。
他不该把他对世界的联系,全部系在裴斟今身上。
毕竟,森*晚*整*理他只是裴斟今的普通朋友。
李君不再发消息给对方。
他想戒断,尝试不靠药也能活着。
但裴斟今突然回来了。
裴斟今不但回来了,他还直接打电话给李君家里。
是打给了继父的手机。
电话里,继父和裴斟今相谈甚欢,继父的态度尤为亲切,发出爽朗的大笑,然后对李君招手让他过去接电话。
那时候李君还不知道电话那边是谁。
他还很奇怪,继父的朋友为什么让他接电话。
继父一边把手机递给李君,一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继续说了几句。
“没想到裴公子和我儿子关系这么好,这么好的缘分怎么不早说……两家的关系说什么,太见外了……”
听到裴公子三个字,李君就意识到了电话对面的人是谁。
这么近,他也听到了电话那边裴斟今笑着的声音。
是征询继父的意思,能不能让李君暑假住到他那边去,陪他一起学习,就当是给他当辅导老师。
继父爽朗地挥手:“说的什么话,裴公子看得起他,求之不得呢。他有什么不愿意的,等下就让他收拾东西过去。”
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李君听到裴斟今让继父把电话给李君,想要和他聊天。
继父还笑着亲切地嗔怪了他一句。
“怎么不早说,你这孩子。”
李君总是不能适应对方变脸的速度。
就像他始终不能释怀,人可以是虚伪的,有两幅面孔的。
接了电话后,李君没有出声。
他不明白,裴斟今为什么能越过他,直接和继父商量决定他的行为?
裴斟今却好像觉得他应该很高兴。
裴斟今的声音隔着电话也透着愉快:“开不开心,我回来啦。一会儿来接你,逃出生天。”
李君麻木地想,逃出生天吗?
继父的冷言冷语,讽刺找茬虽然难以忍受,但也只是会让他的身体疲惫一些。
在裴斟今身边,那种空洞的孤寂感,说不好哪一种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迟疑不定,是否应声。
但对面不需要他的表态,只是通知,裴公子说完了要说的话,就挂了电话。
裴斟今和他的继父商量好了,什么也不需要李君带,裴斟今那里什么都有。
但李君还是带了暑假作业的卷子。
妈妈也挺高兴的。
继父在家里不断夸耀着省城裴家的生意做得多大,门路多么难找,是如何的富贵逼人,如何难以想象的权势滔天。
但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李君木然地想。
但继父似乎觉得很有关系。
他不断叮嘱李君一定要和裴斟今打好关系,要奉承好对方。
或者更直白的说,讨好。
他和裴斟今的友谊,好像突然成了继父和裴斟今的,而他只是他们之间的一个桥梁和道具。
李君直到坐到裴斟今的车上,也许久都没有说话。
裴斟今并不觉得李君的沉默有什么问题,也不觉得对方的冷淡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继父为难你了?”
李君哪怕给裴斟今发了那么多信息,里面也没有一句关于继父的,他不喜欢诉苦,也不喜欢说别人坏话。
至今为止,也没有向裴斟今说过任何家里人之间相处的具体事情。
但裴斟今也是重组家庭,大概是推己及人,才会这样问。
李君知道裴斟今可能可以轻易为难到继父。
他从继父今天在家里的夸耀里明白到这点。
他并不想发生这种事情,那对家里,对妈妈没有什么好处。
于是摇头了。
“今天大扫除了,有些累。”
裴斟今又说了一些话,一些调侃他们家为什么不请保姆,保洁干活,还要主人自己动手之类的话。
李君想,裴斟今并不知道,打扫的人只有他一个。
他没有说话。
因为这是不需要认真回答的随意的言语。
跟他不一样,裴斟今很喜欢说话,大多数时候只需要做个听众就好。
果然,裴斟今一路上又开始吐槽抱怨起他自己家里。
虽然他说了很多吐槽的话,但仔细听的话,其实也没有暴露他家的任何隐私信息。
他吐槽的只是一些小事,都是针对裴酌古的。
家里更偏爱裴酌古,裴酌古有点爹味重,指手画脚之类的话。
这次是裴酌古勒令裴斟今回去的。
“他还想让我转学到省会去上课,说这里的师资不行。可能我下学期就得离开这里了。”
说到这里,裴斟今是真的紧皱眉头很烦。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恼恨裴酌古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但他现在也的确没有办法。
哪怕再愤怒不情愿,也不能不听。
如果是之前,李君大概会很失落不舍,但现在他没有。
对药物的戒断努力似乎开始有效果了。
李君想了想,从朋友的角度,他也觉得裴斟今应该回去上学,省会肯定比这里更好。
“你不希望我留在这里跟你一起吗?”
裴斟今没想到他竟然不站在自己的立场,有些惊愕和不悦,像是被背叛了。
但他也没有发脾气,只是皱眉沉默,好像又回到了很久前他们刚成为朋友不久的那个下午,他因为等不到容念,阴沉着不说话的时候。
李君刚开始有点忐忑,他不喜欢别人不高兴,或者说,他惧怕和人起冲突,惧怕气氛压抑。
那样会让他紧张。
但随即他又慢慢释怀了,其实也没什么不是吗?
裴斟今不高兴就不高兴。
裴斟今就要走了,可能以后他们也不会继续做朋友了。
到了裴斟今家。
裴斟今仍旧生着闷气,没有理李君自己回房了。
李君想,他是不是要回去。
但保姆站了出来,她不知道两个人吵架的事情,应该说,裴斟今单方面生气的事情。
她还遵照着之前裴斟今电话里的交代,对李君说他的房间已经整理出来了。
李君很想走。
但他也知道,就这么回去,继父一定会闹得今晚睡不着,毕竟他回去就代表得罪了裴公子。
即便没有得罪,也是没有抱好对方的大腿,是家里的罪人。
在今晚在街上游荡一夜,还是住在这里之间犹豫了一下,李君还是选择了后者。
他要是真的走了,才是真的在跟裴斟今吵架。
一切东西都准备好了,是新的。
李君洗完澡睡在客房的床上,他明明很累,却睡不着。
后半夜迷迷糊糊睡着了。
早上忽然听到开门声,什么东西趴在了他的身上,他以为是那只叫小小的布偶猫。
当他迷糊睁开眼,却见穿着睡衣的裴斟今已经到了他面前,用一种他想象不出的姿势,揽着他的肩,在他耳边说话。
“我昨晚气得睡不着,你居然就这么睡了!”
裴斟今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像是咬牙切齿。
但李君能听出来,那不是真正的生气,是朋友之间的玩笑,或者说亲昵。
裴斟今不生气了,原谅了他。
李君一动不动僵在那里。
他和裴斟今之间隔着被子。
空调很低,被子是夏凉被,柔软但安全。
导致完全阻隔不了和另一个人接触的距离。
但好在很快裴斟今就松开了胳膊。
他从单膝跪在床上的姿势起来,站在屋子里看着还睁大眼睛好像还没睡醒的李君。
然后忽然笑了:“快点起来,陪我打游戏。啊,得先吃早餐。”
住在裴斟今家里的体验并不好。
裴斟今家里太热闹了。
几天不见,他又换了女朋友。
家里除了新新新女友,还有经常来玩的一群朋友。
这群人大多数是男的。
李君见过他们一面。
裴斟今虽然自若地笑着将李君介绍给他们了。
但是李君一眼看得出来,自己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那些男生看得出来,虽然也还是学生,但身上带着一种社会气息。
眼神更加成熟,也更加冷沉,是跟裴斟今一样的有钱人家的孩子。
他们很礼貌跟李君打招呼,但那种礼貌并不是出自真意,是因为他是裴斟今的朋友,是因为裴斟今的面子。
骨子里的高人一等阶级感,换个人就未必还是这个态度了。
在他们眼里,李君应该跟他们是一个阶级的,也许相差一点,但李君自己知道他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于是李君拒绝了加入他们的聚会。
他回到书房去看书,写卷子,和小小玩。
那些人很客气,一口一个高材生,学霸叫李君。
在那些人眼里,反而觉得是李君这种重点高中的优等生看不上他们这种学渣社会人。
毕竟能出现在这里的,谁也比不上裴斟今的钱和家世背景,那大家比的就是其他。
李君和裴斟今的关系,无疑比他们任何人都更近,毕竟他们能进入这里就很难了,李君却被邀请住在这里。
李君并不清楚他们是这样看待自己和裴斟今的关系的。
但就算知道了,也不觉得事实是这样的。
他很清楚,裴斟今和他们才是真正的朋友。
住在这里后,他和裴斟今一起玩的时间反而更少了。
有时候一天甚至只说过一两句话。
这样几天后,他们相约要出去野营,这次裴斟今主动叫李君一起去。
李君想了想答应了。
裴斟今好像完全没感觉到这段时间有什么不同,也不觉得他冷落孤立了李君,就像他也觉得是李君不喜欢热闹,更喜欢一个人。
他自己其实也不喜欢李君和这些人接触。
裴斟今直接这样告诉的李君。
“这些人别看人模狗样的,实际上私底下挺脏的。”裴斟今说的时候,虽然笑容仍旧灿烂,但眼神有点嘲讽的冷,是冲着那些人的。
“你不跟他们接触,我还挺高兴的。毕竟跟他们接触没什么好处。”
李君:“那你为什么跟他们玩?”
裴斟今愣了一下,像是不知道怎么解释,有些含糊道:“一些,必要的应酬交集,没办法。我当然更想和哥哥你玩。”
他笑容灿烂,又是天使小太阳。
野营玩得还挺愉快的。
那些人言行举止给李君的印象比一开始好,没有觉察出什么恶意,也没有展露出什么裴斟今说的私下里的脏来。
好像很有教养礼貌的正常人。
就是有一种刻意感,让李君想起在家里和外面截然两幅面孔的继父。
这种不真实感,让李君对他们时心底保持了一种微妙的距离和警觉。
尽管如此,这次出游仍旧很愉快。
一群人玩了很多游戏,喝了很多酒。
他们对于玩乐很擅长,也很注意分寸。
哪怕真心话大冒险,也在无聊和冒犯之间取了合适的界限,没有让任何一个人为难不适。
尤其是对人群中间的裴斟今和他旁边的李君。
李君过程中一直心情很好,哪怕笑容幅度不大,也一直带着笑容。
直到瓶子转到了他的方向。
李君愣了一下,就立刻做了选择:“我选真心话。”
提问的男生气质老练而沉稳,不像个高中生,他先看了一眼裴斟今,然后温和地看着李君问道:“在座这么多美女,你的理想型更接近哪一种?”
这个问题很正常,之前也问过其他人。
就是对于李君而言,觉得这样对其他女孩子不太礼貌。
不过这些女孩子也都笑着大方地看来,好像并不生气。
她们也被问过这个问题,有人还选过李君,当然选裴斟今的更多。
李君有些谨慎地在这些女孩子中扫了一眼。
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们都很好,不管性格多不一样,相貌气质也都各有各的魅力。
但李君只是单纯的欣赏,就像欣赏春天每一种花。
让他在这里面选一个,他并不知道要怎么选。
大家很耐心地等着,还有些人兴奋他会选哪个。
“理想型?”
裴斟今笑着一边喝酒一边说:“就是,对谁更有感觉,想要跟谁谈恋爱。”
“或者接吻。”有人坏坏地起哄笑道。
李君想了一圈,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有。
他对爱情没有兴趣。
妈妈和他生理学上的父亲就是自由恋爱的,他是所谓爱情的结晶,但结果是这样的人生。
茉茉那么爱裴斟今,但她并没有被珍惜。
李君一直都知道,他可以在友谊上深陷泥潭,但不能这么爱一个人。
友谊是相对安全的,但他要是这么爱一个人,大概就是完蛋的开始,或许还会延续下一个可悲的他。
“没有。”李君诚实地说。
大家开始嘘声,起哄。
“不行,必须选一个。”
裴斟今只是笑,全程没有制止,于是大家起哄得更大声了。
李君不得不再想想。
有人笑道:“你可以选我们裴公子性转啊。女版裴公子不香吗?不吸引人吗?”
所有人都在哈哈大笑。
裴斟今也在笑,好像有点恼,但那种生气是玩笑的嗔怪,是允许他们可以这样,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那个人也是知道这一点才敢这么说笑。
李君本来可以顺着这样选,但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角落里最安静的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是之前大家理想型投票里最少人选的。
大家看到他手指指向的方向,有吹口哨的,有大笑的,有祝贺少女的。
“这可是我们这里最帅的高材生的审美标杆!”
还有人奚落裴公子,性转也打不过别人。
“裴公子不行啊。”
裴斟今笑着看了一眼李君,带着点玩笑的幽怨。
向李君提问的那个男生不动声色看了眼裴斟今。
在李君没选裴斟今的那一瞬,他感到,裴斟今在那一瞬的反应有些奇怪。
喝酒的时候很开心,喝完后,就会有一种庞大的失落笼罩而来。
夜晚大家要么继续喝,继续玩牌,要么去睡了。
李君远离了人群,在郊区的房子外看盛开的葵花。
发现,花瓣在夜晚居然会开始闭合。
他伏在花园的矮墙上,手指轻轻拨弄最近的葵花金色的花瓣。
裴斟今走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向花田。
李君有点意外,一般这种时候,对方都在被众星捧月。
忘记对话是怎么发生的。
可能夜晚和酒精,会让人说一些平时不会说的,令人意外的话。
裴斟今:“你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觉像小孩子一样。明明笑着的时候,也像是下一瞬就要哭了。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说什么,能说什么?
裴斟今救不了他,也不会救他。
但对方在等,他应该说一些答案。
“我常常觉得,我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有时候,的确孤独得像是要死了。”
他说,空洞,又没有感情。
像是干巴巴的。
裴斟今笑吟吟道:“我也让你孤独吗?认识我以后也会吗?”
李君看着他的笑,有些悲哀,甚至想哭,但他只是说:“好一些了。”
并没有好一些。
但能说什么?
说,我本来想借你摆脱孤独的,但最后,你却让我更加孤独了?
裴斟今笑容灿烂道:“我可以做你和世界的联系啊,唯一的联系。你可以把我当做全部的,我愿意做你和世界仅有的,唯一的联系。就像是,属于你的天使一样。”
李君看着他。
裴斟今说:“你可以把所有的,一切的感情都投射在我身上,放在我这里。那样应该就不会孤独了。我会好好保管的。”
李君的确想过,有这样一个人,可以保存他所有的情感,让他可以安心寄托一切感情,而不担心被伤害。这样,应该就不会孤独得想死。
裴斟今也的确最接近这个人选。
但他想起了茉茉。
想起裴斟今笑着凝视着对方的眼泪,欣赏着,仿佛收下了祭品。
想起,聊天对话框里大段大段无人回复的讯息。
李君其实是清楚的,裴斟今对他其实并不好。
他们之间是不对等的,裴斟今对他没有他对裴斟今的十分之一。
他甚至是,经常任由李君陷入那种快要哭出来的难过里,独自愉快地走在前面,有时候甚至会笑着和快要哭了的他对视。
笑吟吟的,就像当初对待茉茉一样。
他不止一次,让李君在一个地方等他,一直等,等到天黑,一直到最后都不出现,甚至第二天没有一个解释。
如果李君追问,他就笑着若无其事说:“啊,当时遇到了别人,所以跟对方去玩了。但是你自己为什么不回家?”
可是,明明是裴斟今自己说,不可以中途离开,不见不散。
可是,如果他选择离开,裴斟今最终到了找不到他,就会无比失望冰冷的眼神望着他,好像被他背叛伤害一样。
他不想伤害裴斟今,不想让裴斟今难过,但裴斟今却好像不在意他是否难过。
他很想接受裴斟今的提议,但他不敢。
可是,可悲地是,他似乎已经在投注大部分的世界给裴斟今了,哪怕他自己也无法阻止。
裴斟今是真的觉得,李君应该相信他,接受这个提议。
裴斟今灿然的笑容,像个天使一样望着李君:“我是说真的。我难道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李君悲观地垂眸:“你一直都是,但是,我也会想,有一天可以是你最好的朋友。”
明明裴斟今已经是他最好的朋友了,但是,在裴斟今那里,他却只是最普通之一。
“是啊,你不知道吗?”裴斟今用一种有些怜爱的甚至慈悲的眼神笑着看着他,好像看小孩子一样,语气寻常,“你已经是了。”
李君有些错愕地抬眼看着他:“意思是,我已经是你最好的朋友了?”
裴斟今点头,那种仿佛天使赐福一样的神情,笑吟吟的:“是的,你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早就已经是了。”
他甚至,上前拥抱了李君。
李君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木偶。
又像是被巨大的幸福砸中,而无法反应。
……
……
裴斟今觉得,容念好像暗恋他。
起因是那些狐朋狗友当中有个人私下的一句调侃。
“那位是真神仙啊,就没有见过真的有人,面对这么多各式各样的美女,半点眼神都不抬的。”
那时候裴斟今还没有在意,笑着怼回去:“别拿你们这些色中饿鬼跟他比。”
“但裴公子你的眼光应该不会差的,连你看上的他都没有一点动心……”
裴斟今微微心念一动。
他虽然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但曾经也确实私底下产生过好奇,容念会对什么样的女孩子动心。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种略微阴暗的心里,但他的确明示暗示或者玩笑地,让身边的女孩子试着去勾引过容念。
是好奇容念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也好,是想试探容念会不会真的背叛他也罢,他的确这样做过试验。
一开始没有任何结果,他反而乐此不疲。
直到茉茉那件事。
裴斟今虽然知道容念不是真的要追求茉茉,只是不满他对待茉茉的态度。
但那次事件之后,裴斟今就停止了这个私底下的试验。
他忽然不太想知道答案。
不仅如此,他还主动阻挡了那些人接近容念。
就当这种试验从未做过,从未存在过。
以前裴斟今没有想过这种问题,但现在被狐朋狗友提醒,他忽然意识到,容念这一点的确有点奇怪。
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对面的人或许会给他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答案。
裴斟今笑骂一句:“你这话什么意思?”
狐朋狗友道:“裴公子难道没有听过,有些人天生就不喜欢女人,喜欢跟自己一样的。我怀疑……”
对方笑得讳莫如深,但意思一样无疑。
裴斟今说不好是愣了一下,还是咯噔了一下。
他虽然在喝酒,但却觉得喉咙有些干。
“胡说八道什么。”
狐朋狗友已经喝高了,什么话都说,笑嘻嘻道:“这位神仙要是喜欢男的,裴公子真应该担心一下自己。怎么看也没有比裴公子条件更出众的了。况且,他看上去好像只对裴公子你不一般,对别人都挺冷的。”
裴斟今笑得仿佛从未将对方的胡话放在心上:“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他可没选我。”
他那时候虽然没往这里想过,但不被选,哪怕只是游戏也有一瞬的失落。
“就是说啊,这点更可疑。这不就是在避嫌吗?不然为什么不选你?你仔细想一想。”
对方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脚步不稳走了。
裴斟今却愣在原地许久。
容念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已经去睡觉了,他一向不太喜欢人群。
但裴斟今却站在原地,心脏狂跳。
就好像忽然发现了一个隐藏极深的了不得的秘密。
他以前怎么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一旦顺着这个思路……容念的确对他很不一样。
有很多人想接近容念,和他做朋友,但容念却只选了他。
裴斟今当初也很意外,竟然这么容易。
容念的性格很冷,而且众所周知的傲慢,很多人为此望而却步,但他和容念成为朋友后,容念一直都很迁就他,包容他。
过分温柔,很多时候让裴斟今忍不住想不断试探对方的底线。
他甚至沉迷于让容念一再对他退让,为此会做一些过分的事情。
但对方一次也没有生过他的气。
最严厉的话,也只是:我不喜欢,下次不要这样做了。
但他如果非要继续,容念也不会再说什么。
以前裴斟今这种时候,总是会忽然莫名得焦虑,他反而并不觉得高兴,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有时候他甚至沮丧地怀疑,容念根本不在意他。
但这话连他自己也知道,无理取闹了。
裴斟今比任何人都清楚,容念对他好得过于了。
即便裴斟今从不缺对他好的人,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要是个女孩子会想嫁给容念的话,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不久前发生过一件事。
裴斟今怀疑,或许,他有让容念去死的能力。
如果他想让容念死,搞不好容念真的会去死。
那时候,他有一个性格有点不太正常的追求者,裴斟今那时候没当一回事,但对方竟然发了疯,藏着凶器找到他面前。
“我再问一次,裴斟今要不要跟我谈?”
“我不喜欢女混混。”这是事实,他每一任女友都是品学兼优的正常人,绝对没有一个学渣,更何况是混混。
裴斟今完全没有想温和处理,也完全没把对方当回事,他转身就走。
他没想到对方偏激到,得不到他的人,下一瞬就要拿出刀杀了他。
那时候,很多人都在,容念不是最近的那个。
但那么短的时间,容念没有任何犹豫就挡在了他和对方之间。
也只有容念。
对方的刀差一点就落下,容念迎着对方落下的刀不闪不躲。
要不是那个人最后一刻保持了理智停下来了,容念很可能被捅死。
裴斟今那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他非但没有一点感激和高兴,没有一丝感动,他反而冷冷地看着容念,没有任何遮掩隐藏的意思。
他一向习惯于遮掩他自私冷血的本性,但那一瞬间却完全不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没有让你救我。你不知道她要是没有停,你现在已经死了?我不喜欢这种不要命救我的场景。”
哪怕差点被杀死了,容念也没什么反应,和平常一样。
就好像他并不是主动走到那里挡在朋友面前的,只是碰巧就站在那里。
换了任何人,不要命地去救朋友,却被这么冷漠对待,估计都会感到委屈难过失望。
但容念只是淡淡看他一眼,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包括那种和世界隔着距离,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游离,平静道:“嗯,以后不会了。”
裴斟今当时一阵气闷。
明明容念是顺着他的话答应的,但他为什么却仍旧并不高兴,反而更烦躁了。
但现在,裴斟今被提醒,再去看之前的事情,一切忽然都合理了。
容念之所以那样平淡地,可以为了他去死,是因为容念可能是……喜欢他!
裴斟今交往过的一直都是女孩子,他从没有考虑过跟男生谈。
按道理直男被朋友喜欢,他现在应该感到反感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也没有感到讨厌。
他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精神。
仿佛吃了仙丹灵药一样,从未如此清醒,精力充沛。
就像是一个寻宝游戏,忽然发现了隐藏的藏宝图,想要顺着线路将所有的宝藏都挖出来。
他知道容念喜欢他的秘密了,但容念还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
他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彻底掌控了容念的高涨兴奋。
这比他之前任何一次故意折腾容念,欺负对方,试探对方底线的游戏,都更让他感到快感。
他兴奋到甚至连头皮心尖都隐隐微微颤栗。
第167章 突然
167、
“……你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早就已经是了。”
但是, 为什么?
被拥抱的时候,李君茫然没有表情地望着前方的黑夜,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对方。
望着半开半合的葵花。
在那之前,他一直期待的愿望, 就是成为裴斟今最好的朋友。
但为什么……
他感到很茫然, 还有空落落的。
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他本以为, 当他有一天终于得到对方的认可,成为对方最好的朋友的时候,他会高兴,像是被巨大的幸福包围砸中, 得到世界上最好的,最大的快乐。
确实,在对方说出口的一瞬间, 他好像是要高兴的。
但随即如同火星熄灭。
转而是更深的黑和冷。
李君有些不明白,裴斟今为什么觉得,他可以对自己说这些话?
他接受裴斟今之前随意对待他, 不在意他的感受。
接受他对裴斟今和裴斟今对他, 是不一样, 不对等的。
李君将之归为, 因为裴斟今是他最好的朋友,但是, 他不是裴斟今最好的朋友。
所以他接受这个结果。
人对最好的朋友和对普通朋友当然是不一样的。
就像考试成绩中后和第一名得到的奖励不同。
他相信只要他努力对裴斟今好,更好, 比所有人都好,总有一天他会考上裴斟今最好朋友的名次。
但是, 为什么现在裴斟今却告诉他,他已经是裴斟今最好的朋友了?
他接受裴斟今对他不好, 是因为他对于裴斟今不重要。
但为什么裴斟今能一边对他不好,一边对他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裴斟今的世界里,即便考到了第一名,努力达成最好的朋友的名次地位,也只能得到这种程度的对待吗?
李君考过无数次试,的确绝大多数对他的处境都没有丝毫改变,考第一是没有奖励的。
但他没想到,连裴斟今的友谊考试里,也没有任何区别。
李君陷入了无尽的落寞和空茫里。
甚至比任何一次都更孤独。
因为以前裴斟今让他孤独的时候,他还有期待,期待努力成为最好的朋友后的奖励。
但现在,裴斟今告诉他,比赛早就结束了,他早就已经是第一名了。
他甚至没有了可以自我欺骗和期待的朝向。
只是这样了。
不会有更多了。
这就是尽头。
裴斟今最好的朋友。
他应该为此高兴吗?
那什么样才是他想要的,最好的朋友?
他想到了,夜晚坐在书桌前,对因为想不出完美杀死自己的方式而绝望的他轻声说,睡吧,明天起来在想,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他想到,在可怕的饭局上,砸了每一个人一脸水,牵着他的手走出去的身影。
他想到,黑暗中被乌压压的人群围住嘲笑,带着他全身而退,对哭得停不下来的他说,他们也哭了,你为什么还要哭?
他或许想不到最好的朋友是什么样的。
但他知道,绝不是裴斟今这样的。
他一直都知道,他跟裴斟今其实没有过什么内心的交流。
他们更像是,一起吃吃喝喝的,所谓的酒肉朋友。
裴斟今不关心他在想什么,也不关心他的事情。
裴斟今只会单方面对他说他的情绪,索取李君的安慰,但他不会去接收李君的情绪。
因为知道,所以李君从未将伤口给他看过。
在说出口之前,他就清楚,以他们的关系,得到的不会是治愈,更可能是厌烦。
因为裴斟今也没有对他暴露过内心。
他只不过是在耐心地等,等他们成为稍微好一些的朋友,等裴斟今对他坦露真实。
但裴斟今却说,这已经是裴斟今的规则里,离裴斟今的心最近的距离了。
他们永远也不会有交心,永远也不会有坦露内心,交换秘密,彼此治愈,彼此信任的时刻。
我好像,错了。
他不知道,他找错了药,还是找错了吃药的方式。
那要怎么办?
那段时间,李君一直有些浑浑噩噩的。
他情绪低落,抑郁,浑身都没有力气。
既不高兴,也不难受。
就只是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没有意义。
但其他人好像都还挺开心的,每个人都玩得很高兴的样子。
裴斟今尤森*晚*整*理其放松愉悦,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开心。
李君在这种低落没意思的情绪状态里,听到裴斟今和身边人说笑的时候,忽然提到了他。
似乎是有人问裴斟今,交往了那么多美女,最近一个分手了,下一个想要什么样的?有喜欢的人了吗?
裴斟今笑道:“恋爱谈多了也就那样,忽然没什么意思起来。”
“这不像裴公子会说的话。你简直不跟人恋爱就会无聊死,你还说呢,每一种性格的女孩子都有不同的体验,怎么会无聊。”
裴斟今笑道:“一开始是这样的,但最近忽然觉得也就那样,真要说起来的话,还是跟容念一起最有趣,也最开心。”
说着看了一眼从走神中抬眼看来的李君。
裴斟今的笑容和以往的灿烂稍有不同,眉眼和气质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暧昧:“我还是更喜欢跟容念一起玩。说起来还是容念更爱我一点,容念对我可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好。”
旁边的人笑道:“那怎么办,他又不是女孩子,你上哪找第二个跟他一样的?是要以后都单身了吗?”
裴斟今笑道:“恋爱当然要谈。但是,跟女孩子谈多了有点无聊,最近有点想试试跟男生。”
对面开始发出起哄的声音。
裴斟今没有任何转折,笑着看向了一旁没有说话,状况外的李君。
他挑了挑眉,是一种撩逗女孩子的暧昧放电的眼神。
裴斟今的眼神,用那些狐朋狗友的话来说,就是看狗都深情。
他现在这样笑吟吟地看着李君。
“我是说真的,哥哥,你要跟我交往恋爱吗?”
李君:“……!”
他睁大眼睛望着裴斟今的脸,看着对方笑得撩拨,暧昧黏糊的笑容和眼神,勾引一样直白地望着他,喉咙有吞咽的动作。
“我会对你很好的,要试试吗?”
裴斟今无疑生得很好看,所以才能交往那么多优秀美丽的女孩子。
绝对是男神级别的存在。
李君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即便他从未在意过。
李君也知道,对方此刻应该是开玩笑的。
但是,但是……
他几乎从听到对方说第一句开始,就无法抑制地瞪大了眼睛。
心跳几乎停滞。
他完全彻底地僵在了那里。
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几乎爬满了全身。
惊恐从眼底蔓到了全身每一寸。
他直到现在都很喜欢裴斟今,哪怕裴斟今对他不好,哪怕裴斟今所谓的最好的朋友只是那种程度,让他破灭了所有希望。
但裴斟今仍旧是他最好最喜欢的朋友。
但,也只是朋友。
所以他从未想过,从裴斟今的嘴里有一天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那种生理性的惊恐,甚至惊悚,厌恶感,瞬间上涌。
哪怕他非常清楚告诉自己,裴斟今只是在开玩笑,并不是真的要跟他交往恋爱。
但那些感觉仍旧无法不存在。
李君的肢体不受控制地向后。
他感到他连椅背都可能压弯了,全身每一寸都想远离,哪怕对方已经和他隔了一张桌子。
这和当初那个男人忽然抱住他说“爸爸爱你”是不一样的恶心。
他是真的不想对裴斟今产生任何关于恶心的感觉。
但他无法控制。
他应该是努力隐藏了,至少裴斟今看起来完全没有意识到从他身上发出的负面排斥。
裴斟今还在笑着,他像是开玩笑,行为举止散发出的荷尔蒙,笑容眼神和说话的语气姿态,却又像是真的一样,还在逗弄李君。
是暧昧的撩拨。
李君很难忍住那种生理性痉挛的排斥感。
李君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对裴斟今产生一种,看到对方,感到对方可能靠近自己,会比看到鬼还惊悚,比看到夏天的垃圾车经过,还想逃离的冲动。
李君闻到了裴斟今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以往他从未在意过,这一刻却被腻得甚至无法呼吸。
那明明是动辄几千上万的奢侈品,他却像被几块钱的劣质香水荼毒了一样,屏息,然后转过头去。
李君很勉强地将身体往另一侧的裴斟今的朋友身边靠,借此拉开和裴斟今的距离。
他没有看对方,紧紧拧着眉,虚弱而且勉强道:“别开这种玩笑了,一点也不有趣。”
“没开玩笑啊,我可是说真的。”
李君:“……!”
那种全身竖起的汗毛都炸开的感觉。
救救我,救救我,世界到底突然怎么了?
裴斟今被魂穿了吗?
“说真的,哥哥你难道不喜欢我,不想跟我接吻试试吗?”
“……”
李君直接从座位上起身,几乎像是跳起来一样,落荒而逃。
哪怕他明知对方在开玩笑,也承受不住。
因为动作太仓皇,甚至差点弄倒了椅子。
裴斟今没有生气,他笑吟吟地望着李君。
似乎并没有感到对方的悚然紧张,是因为厌恶,排斥,恶心。
“是男是女那么重要吗?说不定试试后会发现,跟我做情人会比做朋友更好,我会对你很好的。我们可以更加亲密。”
李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反应。
有没有疯狂摇头。
但他的内心,自己差点把脑袋摇断了。
他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这里的空气脏了。
在裴斟今鬼上身恢复正常前,他半点也不想出现在对方身边三米内。
李君不知道自己胡乱找了个什么借口,总之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太可怕了。
世界上竟然还存在着,比裴斟今要跟他绝交还可怕的事情。
那就是,裴斟今说想跟他恋爱。
李君只要想一下,就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反胃。
他一脸惨淡。
如果这是裴斟今想到的,新的折腾整蛊他的方式,那对方成功了。
裴斟今怎么对他都可以,只有这个不行。
李君那天直接回了家,东西都没从裴斟今家拿。
那天的惊悚体验,后果比李君自己以为的还严重。
严重到,他再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去内耗,自怨自艾,想和裴斟今做最好的朋友,为什么裴斟今的最好朋友标准和他的不一样了。
他甚至不再感到孤独。
也不那么想裴斟今。
甚至,他根本不想见到裴斟今。
被其他人针对,恶语相向的时候,甚至会因为想到,这没什么,跟好朋友忽然鬼上身比起来,这很正常,而感到心平气和。
继父只不过是辱骂他,裴斟今可是忽然要跟他恋爱啊。
后者太可怕了。
裴斟今似乎觉得这个游戏很好玩。
他打电话过来,容念假装自己没有听到,没有接。
裴斟今就改为发短信。
李君以为,对方可能也意识到玩笑过火了,或者事后也觉得挺恶心的,来跟他说只是玩笑,你还当真了的。
结果打开一看。
“哥哥你真的不想试试吗?”
发来的还有裴斟今的视频照片。
照片不知道哪个专业的摄影师给拍的,是裴斟今玩水的情景,大片蜜色的肌肤,肌肉和人鱼线,是男女都会觉得漂亮的类型。
他身上都是水,阳光下闪闪发光,微微挑眉,笑着看向镜头。
笑容灿烂中,眼神带着一点野性和侵略。
如果放在娱乐圈里,搞不好可以成为坐拥千万粉丝的流量男神。
如果李君是个普通正常的男生,或许他真的会觉得很有魅力。
但那一刻,李君的心只有麻木和惨淡。
那只变态鬼,还没有从裴斟今的身上下去。
更可怕的是,并没有鬼上身,那就是裴斟今。
对方的恶趣味还在继续。
李君那时候的心情,比恐怖片里被鬼电话缠身的主角还无助。
他几乎差点把手机扔出去,摔碎。
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都被污染了。
李君的舌根不断分泌唾液,僵硬,那种生理性的反胃干呕感几乎抑制不住。
他不想这么对待裴斟今,他是真的很喜欢裴斟今,但是……呕。
李君差点哭出来。
他不明白,裴斟今为什么要这么戏弄他?
很好玩吗?
但他总是习惯了体谅别人,当没有人体谅他的时候,他就像是代偿一样,加倍去体谅世界。
这样至少在他的想象里,世界是美好的,是值得活下去的。
他想,不要怪裴斟今。
对方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不知道他对这种事会反应这么大。
裴斟今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只是一个少年,对朋友开的玩笑。
毕竟他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他只是笑着说了句,喜欢他,想象亲吻他的嘴唇的感觉。
李君用冷水洗着脸,看到镜子里发红的眼睛,惨淡神情的脸。
沮丧,不开心。
一想到裴斟今说,想吻他的唇,甚至裴斟今或许已经想象过了,那种鸡皮疙瘩爬满全身的恶心感,再次出现。
那和裴斟今长得是否好看,嘴唇的颜色是否花瓣一样柔软,脸上的肌肤是否无瑕,没有任何关系。
甚至和裴斟今是男是女都没有关系,和裴斟今是个人有关系。
他不是恐同,他是厌人。
只有友谊是圣洁干净安全的,但现在不确定了。
被裴斟今弄脏了。
第168章 摧毁一切的真相
168、
突如其来的告白试探, 裴斟今是半真半假的。
他很想知道,容念听到后会是什么反应。
他从认识容念前,对方就是沉静神秘冷清的,认识之后, 容念虽然看起来冷冷淡淡的, 但对他很好, 一度可以说纵容。
裴斟今意识到,容念跟外人眼里的傲慢冷漠,拒人千里之外不同,实际上或许比任何人都温柔。
他从一开始的惊讶, 意外,然后迅速习惯,不仅如此, 还不断想要试探对方的底线,乐此不疲。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试探底线的游戏也有些空落起来。
容念的温柔, 像一片湖, 一口井, 甚至是天空。
他刚开始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 只想着自己是这片风景独一无二的拥有者就好。
他保护容念对世界的孤独和疏离感。
像收藏家珍藏古董上的青铜锈。
那种隐秘的快乐,只有他知道真正的容念, 只有他有走进那片湖泊风景的资格。
别人看见的只有神迹,而他让神走下了高台。
但他了解越多, 有时候会突然觉得,越了解越不了解容念。
一开始还可以忍耐,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他越来越难以忍受,容念不够对他敞开心扉这件事。
他想要知道那片湖泊的一切, 成为彻彻底底的主人,而且得是容念主动暴露全部给他。
他想要驯养容念,想要成为容念的唯一,一切,全部。
当他意识到,容念或许是爱他的,甚至可能爱得很孤独的时候,那种离达成最终的完美收获仿佛一步之遥。
裴斟今设想过,当容念知道,他情愿和容念交往的,情愿去爱容念,情愿走近他的心,接受他全部的孤独,了解他全部的世界,那时候容念会是什么反应?
连裴斟今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明明一开始的初衷是带着点玩笑的,但当想到那一刻的时候,心竟然是那么的柔软。
他从未如此善良。
他想,如果是容念的话,他愿意小心认真对待。
接受容念的脆弱和眼泪,保护他的不幸和伤口。
他愿意接住他,成为温暖治愈他的天使,真正的天使。
这一次是真心的。
至少那一瞬,他是想要真心的。
有一点他没有撒谎,容念的确是他最好的朋友,离他最近的那一个。
但如果两个人的关系转变成另一种后,他们会更亲密,更近。
玩笑地说出来,是试探。
他交往过许多的女孩子,很擅长被喜欢,擅长让气氛暧昧,只要氛围开始不一样,关系的转变就会很自然。
但他没有试过,从朋友变成恋人的,也没有试过,对面是男生。
裴斟今是行动大于一切的人。
他想了就做,从不担心后果,甚至从不考虑后果。
但是,他对容念的反应有过事先的想象。
可是,不管是哪一种反应都和现实不同。
容念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聊天,就像从前那样。
哪怕在人群里,容念的身边也像是自成一个世界。
但裴斟今是可以自由出入那个世界的唯一特殊。
他很享受这种特殊。
直到容念听到了他半真半假戏谑的告白。
裴斟今小心观察着容念的反应。
容念抬眼的一瞬是意外的,微微蹙眉,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湖面没有丝毫微澜。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可我是说真的。”裴斟今笑着说,笑得甚至有些无赖。
因为他很少假装自己的情绪,控制不住幅度,是玩笑着却认真,或是认真地开玩笑。
容念静静望着他,比平时专注,已经恢复温和:“是真的也不有趣。”
裴斟今微微凑上前,这是计划外的举动,他带着一点故意的诱惑笑道:“哥哥你不想跟我试着接吻吗?我保证很舒服……”
容念站起来,和他拉开距离,依旧很平静,甚至冷静:“不想。到此为止。”
裴斟今哈哈笑着摇头,容念的反应很有趣,和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他很喜欢:“可我才刚开始呢。”
他像个熊孩子一样,故意做对方不允许不舒服的事情,和以前一样。
“到此为止。”
裴斟今没想到,容念说到此为止,就真的到此为止。
他并不配合裴斟今的游戏和计划,第一次在聚会中提前立场。
裴斟今笑得乐不可支。
他知道他把容念惹到了,但以前他做过更过分的事情,也不过如此,容念从未真的生气,即便有,也不会太长。
容念给了他安全感,让他觉得不会怎么样。
而且,还因为试探到了容念新的边界,而感到很兴奋。
他的空虚烦躁,本身就是因为触不到容念世界的边界而产生的不确定感和虚无。
他玩过了火,一开始哪怕意识到了这点,也有意识地扩大了。
还有一点被容念的纵容惯坏后,这次不被满足的不高兴。
“你不是说他喜欢我吗?但我被拒绝了呢。”
旁边的人胸有成竹说:“这不正说明了他是真的吗?一般男的,怎么会因为这种玩笑翻脸,反应这么大?”
裴斟今其实也这么觉得。
他和那群狐朋狗友之间的玩笑尺度,有比这个更大更过分的,没有一个人会是容念这种反应。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紧张,是害羞,是慌乱。
是初恋,暗恋,是酸涩。
这给了裴斟今他还可以更过分的错觉。
……
……
裴斟今从来都很有分寸感,哪怕是故意欺负李君的时候,也不会做得太直接。
但这次的玩笑,李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这么抗拒反感了,裴斟今却没有停止恢复正常。
就像是因为发现这样做能戳中他,轻而易举让他如此敏感,反而乐此不疲。
李君虽然躲在家里,不和他见面,不接他的电话,不回他的短信。
但裴斟今还是有办法存在感非常强烈。
裴斟今会往家里打电话。
他和继父和妈妈,甚至和妹妹都关系很好。
他给他们送礼物,很会说漂亮话,人人都喜欢他。
裴斟今跑到家里来,李君甚至迫不得已到在自己家跳窗逃跑。
这样的闹剧持续了一两周,暑假都快结束了。
裴公子仿佛终于对这个游戏失去了兴趣,或者说终于玩尽兴了。
他恢复了正常,又开始是礼貌的好孩子了。
一口一个哥哥,撒娇又正常。
“哥哥你真的生气了,不打算再理我了?”
“我马上要回去了,高二都不会和哥哥一起上学,你不来送送我吗?”
裴斟今恢复正常后,李君出于那几天不适的抗拒,找借口婉拒了几次见面的邀请。
但最后,暑假要结束,裴斟今要回省城,高二很可能不会再见面。
这件事让李君心软了。
更何况,他的暑假作业还在裴斟今家呢。
半个多月后,李君又来了裴斟今家。
站在对方家门附近,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产生了负担感。
犹豫了半天。
如果裴斟今还继续那种玩笑,他就拿了东西就走。
但当他进入后,很多裴斟今的朋友都在。
大家的样子都很自然,没有人提起那个玩笑,也可能裴斟今并没有对他们说起过。
李君想,不由松一口气。
裴斟今出现后很自然地笑着和他打招呼,没有过分热络走到他跟前,就和以前一样。
相比以前会第一时间来到他身边,或者让李君来他身边,甚至还有点疏远。
但李君反而因此感到安心。
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裴斟今的亲近。
宴会是为了给裴斟今送行。
所有人都知道裴斟今要回省城。
在这样的氛围里,李君根本没法单独走,不知不觉待了很久。
最后在游戏里,两个人不知不觉恢复了之前的相处方式。
好像是和好了。
但李君觉得,在裴斟今的视角,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裴斟今甚至没有为这个玩笑向李君道歉。
裴斟今从不道歉。
裴斟今,没有为任何事向任何人道过歉。
李君意识到这点,有点失落和自嘲。
他为什么会觉得,裴公子会跟他道歉的?因为对方所谓的,最好朋友的头衔吗?
裴斟今态度如常,带着亲昵的不舍:“说实话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好舍不得的,我主要是舍不得哥哥你。如果哥哥你也能跟我一起去省城上学就好了。”
他眼睛一亮,竟然觉得这个主意很好。
说着裴斟今竟然真的开始计划,怎么把李君也打包一起带去了。
“到时候我们可以住一个宿舍,或者直接住我在学校外的房子里,就我们两个……”
李君直接拒绝。
“你是觉得跟家里不好说吗?还是觉得转校手续麻烦?交给我就好,我都可以搞定……”
李君单纯是不想去。
他拒绝的很直接,没有任何余地。
裴斟今失望又委屈:“你难道不会舍不得我吗?”
舍不得当然是有的,虽然最近少多了。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能继续在这里上学,但是,我没法跟你去那里。”
裴斟今追问原因。
李君没法给出。
他要怎么说,他要是去更好的学校,继父会多么生气。
要怎么解释,他的学费生活费,全都是借的继父的。
他也不能说,他无法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裴斟今身上。
裴斟今现在因为和他的朋友关系,而愿意负担李君的学业,利用他的资源带李君在那边立足,但如果他们吵架了呢?
如果裴斟今的少爷脾气上来,而李君并不能一直包容忍耐下去,裴斟今不再管他,他是要再转回这里来吗?
到时候那些手续和户口问题,谁又来解决?
他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已经欠了继父债务,不想再多欠一个人。
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产生问题。
退一万步,即便没有这些问题,李君也无法接受和裴斟今,或者任何人住在一间房间里。
裴斟今很委屈很失落,甚至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一样眼睛红了。
但李君这次没有一点余地。
因为他让裴斟今这样不开心,就像是跟裴斟今上次的玩笑让他不开心彼此扯平了一样,李君对裴斟今的关系因此恢复了一些。
李君回到家后,听到裴斟今似乎给家里打电话了。
但李君没有任何担忧。
以他对继父的了解,对方比起能借李君和裴家搭上关系,让自己的生意更好,更加不愿意看见李君有光明美好的未来。
要说世界上谁最不希望李君和裴斟今关系好,继父绝对是第一个。
别看裴斟今第一次打电话过来,继父好像很高兴,把他扔过去给裴斟今,很希望他巴结好对方的样子。
但上次李君和裴斟今因为恋爱的事情矛盾,继父的心情那几天格外好。
人性是很复杂的,有些人宁肯自己倒霉,也不希望别人有一丝一毫的好。
宁肯自损一万换取别人不要得利一分。
更何况,李君不好,他只是不会沾光得到更多,不会有任何损失。
李君没想到,他还能因为这一点,得到继父的庇护。
成年人知道怎么拒绝对方而不伤和气。
裴斟今到底打消了让李君和他一起转校去省城的计划。
但他仍旧把李君还回来的手机给李君。
“要给我打电话,我每周都会来找你玩的。”
李君的心情有些复杂。
裴斟今这样舍不得他,令他意外。
他现在才有一点,对方是真的拿他当好朋友的感觉。
同时,李君有一点无法言说的愧疚。
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上次的事情真的给他造成了阴影,他感觉自己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喜欢裴斟今了。
对裴斟今的友谊,即便和裴斟今不再见面,他好像也能在怅然失落后平静接受。
甚至是期待对方离开的。
他为此感到惶惑茫然。
高二分了文理科。
两人不在一个学校,文理科也不同。
李君学的是理科,班上的人仍旧是那些人。
裴斟今读的文科。
他的控制欲有点强,在分科前甚至试图说服李君也读文科。
“这样我们就一样了。”
该不该说,对方有时候是真的幼稚。
李君无奈,但没有在意。
裴斟今这次也没有坚持,毕竟隔着距离。
李君不太给裴斟今发短信,有时候发了对方也不会回复。
但裴斟今会给李君打电话。
晚自习放学后回家的路上,他们会聊天。
有时候走到小区门口了,还会聊很久。
聊天的时候很开心,挂断电话后甚至还有一点惆怅想念。
但其实每次接电话前,李君都有点退缩。
他每一次都担心冷场,担心没有什么话要跟对面说。
即便这种事一次也没有发生,他们自然而然就能有很多事情聊,聊到时间不够。
时间这样一点一点过去。
每周裴斟今是真的会回来找李君玩。
因为高中的课程开始紧张,学校每周只有周六休息,周日就得继续上晚自习。
好几次裴斟今甚至会陪着李君一起去他们教室上自习课。
裴斟今的存在,让那些即便在这种紧张的课业中仍旧想谈恋爱,用令人不舒服的方式骚扰李君的追求者怯步。
追求者是高富帅,但绝对没有人能强过裴斟今,何况单纯以裴斟今的性格也没几个能搞得过他。
那段时间李君的确过得轻松很多。
李君以为,他和裴斟今以后也会这样,也许能成为真正的朋友,考到同一个城市的大学,一辈子交好。
也许因为高三的学业压力,因为各自的家庭阶层,长大之后自然疏远。
但至少那时候,他们就像是真正的朋友一样。
那是李君觉得他和裴斟今最平和、最亲近、最友善,甚至最平等的时候。
直到那个寒假。
裴斟今生日。
李君从很久就开始省吃俭用给裴斟今准备生日礼物。
他没有钱,于是早餐只吃最便宜的馒头夹菜,甚至不吃。
中午吃最小份的素面。
晚上不吃,等晚自习回家后在家里自己煮挂面。
裴斟今对礼物很期待,他期待的礼物价位最少也在一两千。
李君不想让他失望。
毕竟,到时候会有很多人一起给对方礼物,裴斟今要在众目睽睽下拆礼物的。
他不想裴斟今被其他人笑话,最好的朋友给他的礼物那么寒酸,他想给裴斟今最好的。
一切都很完美。
生日聚会完美。
礼物完美。
裴斟今那天很开心。
李君甚至觉得,和裴斟今并躺在床上聊天也能接受。
毕竟是朋友的生日,他应该纵容一点对方。
裴斟今很快睡着了。
带着放松开心的笑容。
李君也很困,但他做了一个噩梦。
……
……
容念不太能回想起,那次生日他送了裴斟今什么礼物。
明明他应该是花了很长时间去仔细挑选过的。
就像他不记得,那段时间每天放学,他们在电话里聊了什么。
一点也记不起来。
或许是因为,裴斟今生日那天晚上,他发现的事情印象足够深刻,深刻到足以覆盖一切。
摧毁一切。
是怎么发现的?
或者说,真相最初是怎么揭露出来的?
似乎是因为,容念不习惯和别人躺在一起,于是睡得并不安稳。
他应该是做了一个噩梦,刚闭上眼睛就惊醒睁开了。
失眠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
为了打发时间,于是他习惯去那间书房找书看。
他对那间书房很熟悉,在那里待的时间比在这所房子任何一个地方都久。
以往他看书并不怎么挑,随手拿起一本都会看到最后一页为止。
但那天晚上,一切都不对劲。
他接连换了好几本书,却怎么都看不进去。
心浮气躁。
他难得什么也不看,而是在书房里观察起来。
也许是好奇这里的书有多少,好奇都有什么书,好奇裴斟今明明不喜欢看书,这里也不是他的本家,应该没有人强迫他必须买书看书,为什么会有这么一间大书房存在?
于是,接下来一切的发现就顺理成章了。
容念看到了一个隐藏起来的眼睛。
他慢半拍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是,摄像头。
被装饰物隐藏起来的,微型摄像头。
如果裴斟今想要在自己家安装摄像头,大可以坦然地放在明面处,这个角度和方式,更像是不想被什么人发现。
如果容念当时再迟钝一点,不要探究,事情或许可以就此打住。
但他偏偏追究了。
他那时候还没有想到自己身上,他以为,是拍的其他人。
甚至以为,是有人在偷拍裴斟今。
他差点就叫醒裴斟今,告之对方了。
直到走向裴斟今卧室的路上,他看到裴斟今没有在房间里。
裴斟今在三楼,明明客人都走了,但对方似乎在跟人聊天。
他听到了裴斟今笑着的声音说:“……那些人眼里神一样的存在,在我面前也不过如此……”
容念停在楼梯上,停顿了一下,转身往下走。
他知道裴斟今在说什么,但什么感觉也没有。
裴斟今向楼梯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知道那个声音应该是容念。
对方大概是听到他的电话内容了,以对方的聪明,可能知道他在说谁,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即便容念知道,也不会对他产生任何负面感情。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觉得,容念不会在意。
“行了行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裴斟今有些敷衍地对电话那边的裴酌古说,虽然他不担心也不后悔自己说了那种话被容念听到,但忽然对打电话有些心不在焉。
可是现在下去找容念,他又有些迟疑,于是电话继续聊下去。
等一下吧,等下若无其事就好。
容念不会生他的气的,容念向来对他包容。
……
从三楼到二楼。
容念注意到了一扇门。
容念在裴斟今的这所房子里的时间不算短,至少足够他知道这里每个房间大致的用处,包括三楼的。
只有一间房例外。
容念其实不太喜欢进入别人的领域,哪怕裴斟今说他在这里可以去任何一间房,但容念最多只在一楼的书房和客卧之间。
其他地方,除非裴斟今带他去,他从不踏足一步。
但只有那间房,裴斟今没有带他进去过。
裴斟今说,那是藏宝室,放着一些不太能给别人看的宝藏。
“一些不太适合给别人,尤其是哥哥你看的,珍藏影片。”
以前容念没有在意过。
但这次,那间房的门竟然开着没有关上。
似乎刚刚还有人在里面待过,只是仓促出去了。
灯亮着。
电脑开着。
不需要做什么事情。
只要容念站在那里就能看见,里面只有两个固定机位画面。
一个,是容念一直待着的书房。
一个,是容念一直固定住的客房。
收藏架子上,一张张被精心保存的刻录的光盘。
标注着日期。
很多日期容念不太记得了,但最近的是他寒假住在这里的时间。
电脑桌旁有一个手机。
和裴斟今用的很像。
容念一直知道,裴斟今有多个手机,是裴斟今自己告诉他的。
他说,另一个容念不知道的号上,都是些容念最好不接触不知道的坏人。
是私底下玩得很脏的那些人。
手机锁和裴斟今正常使用的那个手机是一样的。
容念不是刻意记的,但当他想打开的时候,他竟然轻易就回想起了。
不需要翻。
手机页面停留在朋友圈。
里面只有一个人,不同画面,不同角度。
似乎是监控里的截图。
只有一张,是近距离用手机拍的。
是睡着的样子。
截取的画面没有露出照片里的人的脸,只有一截下巴。
配图文字:我养的猫。
整个朋友圈,全都是“养猫”记录。
一开始只有书房的。
整个书房仿佛一个特别的精美的笼子,里面的人,就像是另一种程度的布偶猫。
容念从没有用那个角度看过自己。
他在别人的眼里,是这样的吗?
敏感,冷漠,高傲,不像人,是可以驯养的高级物种的猫。
在旁边还放着一个特殊的陈列。
仿佛档案一样的牛皮纸袋。
容念拿起来。
他看到了,平均每周一次的调查报告。
似乎是森*晚*整*理私家侦探偷拍调查某个人的。
里面的照片,不仅有容念的,还有容念家人的。
有学校的,还有他小区,甚至家里的。
每个档案都标注着日期。
最远的,也就是第一个的日期,容念看到了,那甚至是他还不认识裴斟今的时候。
裴斟今,在和容念成为朋友之前,他就已经请人彻彻底底地调查过容念了。
尤其是容念的家庭。
报告里清清楚楚写了,容念家庭成员之间平日里是如何相处的,有些事情比容念自己更清楚。
调查从未停止过一日,一直到最近都还在继续。
裴斟今知道他的一切,从来都知道。
包括,容念是怎么倾尽一切给他准备礼物的。
容念回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裴斟今,平静道:“所以,你早就知道礼物是什么了,为什么还能这么惊喜?”
裴斟今站在门外。
灿烂的笑容没有了。
但也没有其他。
裴斟今像是失神了一刻,但随即就松弛起来,就好像容念看见就看见了,这没什么,这很正常。
他甚至很快就笑了,天使一样的笑容:“啊,本来想亲自带哥哥你看的。”
他走进来,很自然地说:“我从一开始想要和哥哥你做朋友,就特意请人仔仔细细调查过哥哥你了,你的一切。后来也一直在持续关心着,不断让人拍下哥哥的照片给我。所以哥哥你不理我的时候,我也没有太大反应。就是因为哥哥你一直都在我的眼皮底下啊。”
语气甚至带着一点感动。
他接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打开一个文件夹。
仿佛献宝一样。
“这里面都是我亲自拍的,哥哥你的照片。”
容念站在原地只瞥了一眼。
文件夹里不仅是全身或者脸的照片。
甚至是一些手指,脚踝,一些肢体的,皮肤的,局部细节的图。
甚至是高清的。
但直到这一刻,容念竟然也没有从裴斟今身上感受到一点恶意。
就像,对方此刻如此的轻松明朗。
“哥哥你真的很完美啊,就连手指也这么美,艺术品一样。我从没有见过第二个这样美丽的手。”
裴斟今真的觉得,这个行为很正常。
他很有分寸的,只拍了容念睡着后的脸,和露出被子的皮肤。
既没有在浴室安装摄像头,也没有拍容念□□的画面。
他完全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是变态的,是不可以让容念知道的。
“是因为,哥哥你对我很重要,我真的很喜欢很关心你。”裴斟今笑着,有些遗憾地说,“对了,哥哥你睡觉也不会脱掉衣服,换衣服的时候,也全程在被子里完成,是因为猜到床头照片的眼睛里有摄像头,知道在被我注视着吗?”
第169章 决裂
169、
在那之前, 容念从未怀疑过裴斟今。
在那之前,在容念看来,裴斟今是忽略不关注他的,因此在对方身边很放松。
他并不知道, 房间的画像里有东西。
他只是不喜欢被注视, 哪怕是被一副画像注视。
“呀, 开、个、玩、笑。”裴斟今笑着说,“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我绝对没有透过画像看哥哥你。”
但这间屋子里的东西不会因为是在开玩笑就消失。
裴斟今虽然笑着,但他此刻就像置身鬼屋。
人在鬼屋中,既想要被突然出现的鬼吓一跳, 但又害怕突然真的出现了鬼。
他现在就是这样的,容念好像从未生过他的气,他太平静了, 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他很想真的让容念生气一次,他忍不住地想要试探触犯容念的边界和底线, 以此来确定彼此的存在和距离。
但这一刻, 他能感觉得到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容念或许可能会真的生气。
他既想看到, 他就要看到了,却又忽然不可避免地一阵恐慌, 害怕真的看到。
那种矛盾又紧张的心理。
虽然,裴斟今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每个人都会在房间里安装监控的不是吗?
还有人会安装在自己的卧室里。
养猫的人为了能及时看到猫的状态而安装监控, 太正常了。
他只是安装在了书房,这很正常。
他只是“忘了”告诉恰好住在那间卧室的容念一声。
但是, 都是男生,即便被看见也没有什么吧。
至于照片, 谁都会在朋友睡着时候拍朋友的脸吧,这太正常了。
裴斟今越想越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
他笑容仍旧像天使一样,灿烂而又阳光。
如果容念生气了,他有无数理由可以说服,不会有事的。
容念很平静。
就像真的没有生气一样。
就像以往任何一次让他感到,自己在容念那里好像什么也不是一样。
裴斟今甚至都要因此生气了。
但他又清晰知道,不一样。
容念离开了。
离开这个别墅。
裴斟今明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他脑子一片空白,身体也失去感知,他站在那里,直觉感到自己好像犯了很大的错误。
他或许不应该被容念知道。
或许这件事在容念看来,是有那么点严重的。
他呆愣在那里,感觉自己失去了所有温度和知觉。
然后,他听到已经要走出去的容念又回来了。
温暖回缓。
容念原谅自己了吗?
他就知道,容念不会真的怪他的,不会怪他太久的,在容念那里自己一定很重要。
只要这次容念回来,他再也不做可能让他生气的事情了,他再也不试探容念的底线和边界了,他……
走回来的容念仍旧没什么表情,平静地望着露出劫后余生笑容的裴斟今,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若有所思。
裴斟今笑着期待:“哥哥你不生气了?”
容念直视着裴斟今的眼睛,说:“嗯,我不感到生气。但是,不妨碍我觉得我应该揍你一顿。”
“嗯?”裴斟今迷惑。
然后,容念就真的一片平静,气息没有任何紊乱地,在一种非常理性的情况下,揍了他。
“你可以还手。”容念一边冷静地揍他,照着脸,照着全身每一处痛感强烈的地方,一边温和礼貌地说,“但可能没什么用。”
摄像头和监控的设备,在打架中途被拆和砸了。
那些光盘和画面,都被删掉,或者物理销毁。
被容念打的时候,裴斟今一直在笑。
他还手了,然后容念没有一丝留手。
但裴斟今却很开心。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竟然感到兴奋和喜欢。
他看到了别人没有见过,也不可能看到的另一面的容念不是吗?
他果然触碰到了真实的容念,容念自己都不知道的真实。
他感觉自己像个野兽一样,但容念也是,他们是两个野兽。
暴力甚至产生了一种眩晕的美学感。
比任何时候都颤栗的快感。
他说不好他是要掐住容念,还是要抱住他,但容念一脚踹了过来,和他物理拉开距离。
裴斟今流血了,浑身狼狈,他躺在地上也在笑。
“打过一架,那是不是可以和好了?”而且,他还和容念更近了,应该是赚了吧。
容念的身上也有血,也受了伤,但他还平静地站着。
好像肾上腺素并没有在他身上产生过一丝一毫。
他脸上的神情始终平静,带着一点令裴斟今着迷的,疏离的倦厌,神秘而冷淡。
容念说了一句话,转身走了。
可能脑袋被打得有点脑震荡,裴斟今半天才反应过来,意识到他说了什么。
“没有和好。我们不是朋友,可能从来没有是过。”
“礼物不用还我了,当作是赔偿。”
裴斟今失神地眨了眨眼,流下的血糊住了睫毛眼睛,他有些看不清。
这是什么意思?
被拒绝了吗?
不是拒绝,好像是,被否定了,不仅是否定了未来,否定现在,还一并否定了过去。
否定一切,全部。
但这怎么可能呢?
他听错了吧,或者只是理解错了。
也可能,对方真的挺生气了,这次得多一点时间。
……
李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间别墅跑出来的。
还是,是容念替他出来的。
他只想赶紧跑,所有裴斟今的一切,就当是噩梦,再也不见。
但容念不。
“你不想打他一顿吗?”
李君本能摇头,比起报复,他更想划清界限。
万一对方要他赔医药费呢,他没钱的。
“没关系,你不是已经给了赔偿吗?生日礼物。”
李君迟疑,但他还是觉得很没有必要。
容念:“不让他为此付出代价的话,他就不会知道这是错误的,以后还会对别人也这么做。”
这次李君的神情坚定了点。
容念却说:“嗯,其实我单纯只是想揍他。”
但李君没有动摇,他发现他其实也想。
暴力是不好的。
但有时候,暴力是真的很能解决问题,至少那一刻是真的爽了。
第二次走出去的时候,李君甚至觉得,他可能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别人给予的善意,也能活下去了。
只是忍受枯燥,寂寞而已。
但总比付出了真诚,得到这样鲜花下的腐烂要好。
李君以为跟裴斟今的事情就此结束。
最多,对方或许气不过想报复。
他甚至做好了,可能在放学后被裴斟今花钱请来的人打一顿的结果。
但是,事情的发展却跟想象的不一样。
裴斟今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仍旧来找他。
在李君的印象里,裴斟今对任何要离开他的人,表现得都很无所谓。
裴斟今和死缠烂打这个词,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李君却在裴斟今身上看到了死缠烂打的极致表现。
他困惑,惊讶,也反感。
他发现自己比自己想象的,了解的,更加冷漠。
他甚至比裴斟今都冷漠。
哪怕全班,隔壁班,整个学校的人都用一种惊愕的眼神注视着他。
他竟然也能什么都不在乎。
他没有给裴斟今一丝一毫余地,不接触对方,不给对方见到自己的机会。
手机早还回去了。
他没想到裴斟今为了挽回竟然会手写信。
他写了很多,有时候一天甚至好几封。
厚厚的仿佛作业本。
多的是人愿意给裴公子转达,哪怕李君连拆都不拆。
李君自己都奇怪自己为什么能这么冷静,超然,心平气和。
那段时间的感觉很奇怪,他感觉自己不是自己。
当然,裴斟今也不像裴斟今。
李君觉得自己像是和整个世界都隔着厚厚一层屏障,他在里面很安全,很安心,他竟然一点也不孤独。
就好像,那个屏障里本身就已经充满了能量。
他按部就班地上课写作业。
他甚至很奇怪,自己怎么会那么擅长甩开裴斟今和他钞能力下的追踪。
他一次也没有被逮到过。
直到裴斟今进入家里。
但他也紧锁着门。
继父敲门,和颜悦色让他和裴公子谈谈,妈妈也帮腔好朋友不要闹成这样。
“他安装监控,偷拍我,试图精神控制,拿我当猫养,也没关系吗?”
他竟然问出来了。
父母的神态变了几变,好像也是惊讶的,但最后却很镇定。
“这有什么,都是误会,裴公子很重视你的。朋友之间有些矛盾,小打小闹的,这才亲近呢。”
李君一个字都没听,只知道了一个结论,他们不会站在他这边。
他礼貌道:“好的,我会跟他谈的,但等我写完作业后。”
他关了房门,不再出去。
作业写一晚上也不一定能写完,所以当然也没有谈的时间。
裴斟今跟着他。
跟前跟后,一直跟他说话。
李君没有听,他完全当空气了。
他也很意外,他竟然能做到。
他下意识去找容念的身影,他有一种感觉,就像是容念在支撑他做到。
我其实已经有好朋友了,最好的朋友。
原来这就是好朋友,容念甚至不需要回应,只需要存在那里。
让他觉得如此心安,如此安全,灵魂充满力量。
他完全意识到了,他一点也不需要裴斟今,他甚至感到对方的存在是如此多余和碍眼。
比他所遇到的任何三观炸裂,言语奇葩的追求者,都更令人厌烦。
裴斟今的任何举止都是徒劳的,学校不可能允许校外人士这样存在感强地出现。
尤其裴斟今仿佛疯了一样,他越来越不像以前,举止过分夸张。
有时候疯得像在演什么偶像剧。
“容念容念容念……不要这么对我……”
李君听着对方在校门外哭着发疯的声音,在所有人窃窃私语注视下,毫无感情。
有一瞬,他好像变成了曾经的裴斟今,而裴斟今处在了那些被他分手的“茉茉”们的视角。
李君感觉,自己好像比裴斟今更无情。
但他毫无感觉,只有避之不及。
裴斟今不可能无限制闹下去,他迟早得回省城上学,他旷课太久了,他家里人不会不管。
果然,听说裴公子几次被抓回去,又自己跑出来。
刚过完年,天气很冷。
裴斟今站在雪地里等了很久。
家里只有李君在,他不给他开门。
裴斟今一开始会不管不顾,歇斯底里扰民,闹得所有人都对李君侧目。
很多人不明白,怎么男生跟男生谈朋友,也会搞得这样撕心裂肺。
后来裴斟今就不那么吵了,他开始改走自虐路线。
容念知道他在里面,那么冷,容念从前对他那么好,那么温柔,一定会心软的。
这样应该就会原谅他了。
但直到他晕倒,差点冻死,里面的人也没有出来。
李君:“真的不管他吗?”
容念没有抬眼:“怕他死了,你可以报警。”
……
春天来了。
夏天也来了。
没有用,裴斟今一直觉得,他离和容念和好只差一点点。
或许下午,或许晚上,或许只要见一面。
或许明天。
最多三天,一周,他们会和好的。
容念那么心软,他看起来冷淡,实际上是裴斟今见过的最温柔的人。
是很好很好的人。
但没有。
但竟然一点也没有。
而且,越来越远了。
无论他是哭,是疯,是摔倒,是求他,容念都视而不见一样。
真正的视而不见。
好像他不存在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清楚地感知到,他和容念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总是做梦,梦到前一刻他们还好好的和以前一样在一起玩,但忽然之间,他对容念说:“可不可以等我一下,就一下。”
他有一件事要去做。
他得销毁那些东西,那些不应该存在的东西,这些东西会让他失去容念的。
还来得及,只要不被容念看到。
“好。”每一次容念都会答应。
他坐在他家的沙发上,他的沙发上,陪着小小玩。
像另一只温柔矜贵但看起来神秘遥远的猫,有一点孤独疲倦的猫。
裴斟今跑得很快,他确保自己拆掉毁掉一切了。
可是当他回来的时候却找不到容念了。
不同的梦,同样的结果,每一次到最后他都会找不到容念。
到最后,他甚至只能眼睁睁站在原地,看着容念追着那只猫跑开。
“等、等等,等一等我,不要离开我。”他带着哭腔。
容念依旧很温柔,他安慰他:“不要紧,我马上就回来。”
但他知道的,不会回来了,容念不会再回来了。
他知道自己挽回的方式是错误的。
他不应该那样做,那样做除了显得他疯癫,没有任何用处。
会让人觉得他是个疯子,会给容念惹麻烦,让容念更加不想理他,但他控制不住。
就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我明明是很喜欢你的,我明明是真心地想要和你做朋友,成为最好的朋友的。
我明明只是想和你更近一点。
裴斟今很早很早就知道容念了。
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个转校生,从这个城市来的。
对方和他成了不远不近的朋友。
有一次聊天,忘记是什么话题,一群人提到根本不存在那种人人都会喜欢的,完美的人吧。
人群里突然那个转校生说:“不一定,也可能是因为,没有遇到。我就知道一个人,班里每一个人都喜欢他。”
“男的女的?”有人问。
“男的。”
大家了然笑道:“那他肯定长得很好看,喜欢他的都是女生吧。”
“不是,”那个人没有笑,很寻常地说,“是无论男女都很喜欢他。你知道那种告状精吧,特别烦人,一般出了幼儿园很少遇到了。但是,我跟他一起上学的时候,班里会有人跟老师告状,说着还会忍不住哭出来。”
“是被那个人霸凌了,还是欺负了,孤立了?”一般不外乎这几种情况。
但对方摇头:“你们肯定想不到,他告状哭的理由,是那个人不跟他做朋友。不跟他玩。好几个人告状呢,因为都想那个人不要跟别人好,希望他和自己坐在一起,跟自己玩,跟自己最好。”
大家都笑出了声,觉得这可太离谱了,怎么什么人都有。
转校生没有笑,有些认真,轻声细语:“是真的。”
“你也是吗?”裴斟今忽然问。
转校生抬眼看过来,没有说话,眼睛很亮而且很大。
有些说不出的意味,甚至攻击性。
裴斟今后来私下和对方一起,忍不住问了:“你说得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对方很不愿意说,但最后还是说了。
容念。
裴斟今听过就忘了。
直到后来,他开始在许多地方听到这个名字。
很多匪夷所思的地方。
明明他和那个人相隔四个小时车程的两个城市,但却好像生活里到处都是这个名字。
那些拐着弯的亲戚,会突然提到这个人。
是多么天才,成绩多么的好,那些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在这个名字前都得让步。
有时候会在八卦中听到唏嘘。
裴斟今在认识容念之前,就先认识了容念的亲身父亲,还有他父亲再婚的妻子。
容念的父亲保养得很好,的确是个英俊的男人,但很可惜长了张嘴。
一说话就透着肤浅虚荣,不说话的时候仿佛明星。
没什么情商,也不会说话,没有任何优点,但因为那张脸,女人心甘情愿养着他,甚至宠着他。
那个女人是裴斟今拐着弯的,很远的亲戚。
裴斟今甚至还见到了容念的哥哥。
看起来又高又壮,五官的确算得上俊朗,哪怕有些胖也能被很多女孩子喜欢,但在裴斟今看来还是太普通了。
裴斟今留心听了一下他们对前妻和跟着前妻的那个孩子的印象。
在男人嘴里,前妻似乎也是个没什么工作,靠脸嫁了个不错的人被人养着的女人,甚至最近又换了一任丈夫。
有人可怜那个孩子,有人唏嘘,但更多人觉得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裴斟今想,这样的父母兄弟,大概那个容念也就是什么靠脸吃饭的普通货色罢了。
他都已经忘记对方了。
但遇到了一个老师。
那个老师课教得很好,被贵族学校重金挖过来的。
那个老师那里总有一些很特别的范文。
是那种任何书店的书里都找不到的,充满了特别灵气的文字。
每次他的课,所有人都很期待,最期待的是他这次会读什么样的范文。
裴斟今因为学业,私下家里请了对方辅导。
裴斟今得知,原来写出那些文字的竟然是同一个人,竟然是他认识的人。
裴斟今不喜欢读书,尤其不喜欢语文。
但他竟然很喜欢听那个人写的东西,不知不觉,他竟然抄录了一份下来。
他在认识容念之前,就已经先一步看见他的灵魂了。
我们应该成为朋友。
那些好像读懂了,又好像没有读懂的东西,让他好像已经和容念成为了朋友。
他要去亲自见见这个人。
在那之前,裴斟今遇到了很多曾经认识容念的人。
“容念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人远远看着就好了,并不好接近,而且,接近了也没什么好结果。”
“他很好说话,但有点奇怪。神秘,很难懂。”
“认识了但又像没有。是个无法走近的人。”
“给你个忠告,不要对他付出感情。那个人太傲慢了,没有触犯他底线前,什么都可以,但一旦触犯了,他能瞬间收走所有感情。我没见过第二个这样的,但问题是,很难确定什么是他的底线。”
裴斟今胸有成竹,他只是跟对方交朋友的,认识一下就好,又不是要跟他结婚。
他没想跟他太近,他知道安全的距离。
他们这种人,最懂得如何自我保护。
从来都是裴斟今辜负别人的好意的,没有人可以辜负他。
但他仍旧做了充足的准备,第一件事,就是请私家侦探调查清楚容念的一切。
包括他们家的人在一起时候,私下里会说什么。
他要掌握容念的一切。
就好像不是去认识一个朋友,而是认识一个仇人一样。
事情一直都在裴斟今的掌控里。
他知道容念的母亲对容念的冷漠,知道继父对容念的打压。
这时候他出场刚刚好,他甚至知道什么样的人设可以让容念迅速放下戒心,是容念会喜欢的朋友。
灿烂的笑容,阳光开朗的性格,令人轻松的不需要容念有一丝一毫配合,自然出现在他身边,习惯他存在的小太阳。
裴斟今很擅长这种设定。
只要隐藏一点点就好。
但差一点就出师不利。
他那么努力那么用心对待容念,可是容念不知道,容念竟然没有在原地等他,他竟然不在。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他来的吗?
他难道不知道我为了和他成为朋友付出了多少,做了多少准备吗?
他不知道他到底对我多么重要吗?
裴斟今无法抑制展露自己的本性。
他发现他潜意识希望,以自己真实的样貌被容念看见的。
但,不被接受。
容念不会喜欢这种朋友的。
没关系,小心一点就好,只要之后藏住了,不被发现,他可以做得很好的。
果然,他再也没有不小心过。
他所有的计划都如愿实现。
裴斟今却无法持续高兴起来。
他不想付出这么多,只是普通的朋友,只是其中之一,他想做最重要的那个。
很简单,只要剪除其他人就好了。
只需要一笔奖励,一笔无法覆盖所有人的赞助,总有人拿不到。
不公平是分化的开始。
裴斟今太清楚,怎么用钱让其他人意识到,容念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了。
容念既不属于普通人,也不属于有钱人,他哪一个都不会被接纳。
一旦那些人性的恶意黑暗面暴露一瞬,哪怕他们事后对容念道歉,恢复如初,容念也不会再信任接纳他们。
容念的生命会偏向自己,只有自己一个朋友。
但他为什么还是不满足?
裴斟今试着用其他感情填满生命,但他还是觉得不行。
他就像试图吸引对方注意力的熊孩子,忍不住想要通过欺负容念,试探容念对他的容忍度,底线,来确定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是最特殊的。
而且永远特殊。
他不太清楚那个想法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也可能最初只是个玩笑。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可笑,为了自尊心,他那样主动地从另一个城市来,为了和一个人成为朋友。
这样卑躬屈膝。
是为了缓解,或者自欺自尊心吧,他觉得他并不是真的要和容念交朋友的。
他只是来满足好奇心的。
他只是,看上了一只皮毛特殊的,额外美丽的猫,想要驯养,想要据为己有,想要成为唯一的主人。
对,就是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
“给你个忠告……那个人太傲慢了,没有触犯他底线前,什么都可以,但一旦触犯了,他能瞬间收走所有感情。”
好像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寓言故事。
他完全不知道怎么走到那一步的,明明一切都很好。
容念给他准备了那么用心的礼物。
容念甚至可能是喜欢他了,只是容念还不知道。
但忽然什么也没有了。
他们好像忽然变成了两个陌生人,容念再也不看他一眼,不跟他说一句话,听不到他任何声音。
就好像他从未存在过容念的生命里一样。
“可是你以前明明对我那么好,那么纵容,为什么?”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说,我会改的,为什么不理我?”
“你不怀念我们的过去吗?我们之前那么好的。”
“你一点也没有舍不得吗?”
“容念容念容念……”
“是你的错啊,是你总是让我觉得一个人,是你总是让我觉得怎么都无法靠近看清,是你空空荡荡的,我只是想要触碰到你,你的世界,我只是想确定一下我真的存在……我只是,很喜欢你。”
但容念不听,不看,不回。
是冷暴力吧。
他假装看不见自己。
哈哈哈哈哈……
裴斟今看到了周围人的视线,他自己也觉得很好笑。
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但不是我的错。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心狠?你其实从未拿我当过朋友吧?你从一开始,从头到尾就没有对我付出过一丝一毫感情。你只是利用我,作为消遣……”
没有回应,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他不存在。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坏的,我是真心的,我是真的。”
如果他给容念看他的过去,看他的孤独,他的伤口,他的一切,容念应该就能理解他了吧。
就会怜悯,相信,原谅他吧。
“我跟你是一样的,至少那些话不是假的。”
他是真的,把容念当作世界上另一个自己,他是那样期待走向他。
“你救救我……”
他其实,最初是想要被拯救的。
“裴斟今你疯了吗?丢人现眼,也别丢我的人。”
裴斟今看着来人,开始笑。
对,他是疯了。
一直都疯的。
但他有被拯救的机会,他有变好,向上的机会。
他曾经一度离得很近。
“容念。”
但他松开了,打翻了可以救他的药。
因为人在不幸里久了,忽然会觉得,正常未必是好的。
他在病态绝望里品出了痛苦甜美的味道,而且沉溺其中。
这不是他的错,是容念的错。
是容念的文字将绝望和痛苦塑造得如此美妙,令人颤栗上瘾,令人沉溺,不想挣扎。
他不想正常,也不想离开,不想被拯救,他挣扎只是因为,有点孤独。
他不希望走向容念,他现在才知道,他希望容念下来陪他。
两个人待在这里,就会安心了。
但容念不肯下来。
没关系,他会下来的。
裴斟今在那个男人和医生沟通的时候,笑着一口气吞掉了所有的药。
那个男人,是他的亲哥,也是他的亲叔叔。
再见,我在地狱里等你,我的容念,我最最最好的朋友。
那时候,我们再重新认识。
真正的,认识。
你会知道,我在认识你之前,先认识了你的痛苦,我们才是同类。
是你杀死我的。
是你杀了我。
但没关系,我爱你。
你再也无法离开我了。
第170章 地狱的样子
170、
人在猝不及防被抛弃的时候, 都是相似的反应吗?
李君不知道。
但他看着纠缠的裴斟今,时常会感觉到陌生。
这不是他认识的,所知道的裴斟今。
对方的激进主动,不仅让他退缩, 甚至恐惧。
他后知后觉想起, 他当初之所以选择和裴斟今做朋友, 其中一个原因是他感觉,在裴斟今的身边时候对方不那么在意他。
这让他感到安全。
他从前为对方不那么需要他而孤独的时候,忘记了,他其实需要的就是对方的不需要他。
一旦裴斟今开始需要他了, 裴斟今的需要和在意如此强烈,他的第一反应却像看见了鬼,只想逃。
我们既不了解别人, 也不了解自己。
他们是在冬天决裂的,裴斟今的纠缠断断续续持续到了夏天。
去年暑假时候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却好像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
考试那天, 裴斟今最后一次出现。
他瘦了很多, 穿得像个正常普通的富家少爷, 一脸阳光地笑着站在校外等人, 看起来就像漫画里的男主角。
往来的人都侧目。
李君没有出教室,但不妨碍很多人起哄。
他这次没有发疯, 也没有要见李君。
他在白日放烟花。
别人说,裴斟今说他在祝贺最好的朋友生日快乐。
李君从不过生日, 从小到大没有过过。
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什么。
户口本上的出生日期不是真的,妈妈说因为大家都记不得了, 所以负责登记的人随便填的。
但无论真假,都不是夏天。
裴斟今说, 是提前祝贺。
他在白日烟花下笑,仰头不知道看烟花,还是看天上的云。
笑容灿烂阳光,和从前一样。
烟花放完,裴斟今就走了。
有人将一张照片放在李君桌上。
照片是他们俩的合影。
李君不喜欢拍照,所以这是他们唯一一张合影。
用裴斟今的手机拍的。
镜头里的李君没有笑,裴斟今的笑容开朗,但比往常收敛一些。
照片背面一行森*晚*整*理字:
我爱你,就像爱世界上另一个我。
李君并不觉得,他和裴斟今有哪里相似,无论是相似还是相反,都称不上另一个彼此。
李君想起自己在书上看到的一段话。
似乎是说,当一个人的灵魂残缺不全的时候,就会成为空心的人,这样的人是无法真正去爱任何人的,对任何人的爱,都是一种自怜。
他只会索取,不断从别人那里获取快乐,填补缺失,他自己无法让自己快乐。
李君那时候觉得,这句话是在说他自己。
忽然觉得,也或许在说裴斟今。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即便这个最后一次,他们并没有看见彼此。
那张照片,李君撕碎了,碎如雪屑,扔进垃圾桶里。
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裴斟今出事的事情,李君一直都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继父神情骇然回来,铁青着脸问他是不是闯了祸?
继父的小生意还不足够让他知道裴家的门在哪。
是传言。
裴斟今之前闹那么大,不可能没有议论声。
说什么的都有。
现在裴斟今消失了,很多人都想试探,传言就传到了继父的耳中。
关于裴斟今的谣言有两种。
一种是他被裴家强制送出国了。
一种说,裴斟今出事了。
关于裴斟今出事的传言有很多种,有说他割腕,有说他跳楼,什么样的都有。
李君觉得,裴斟今应该没有死。
因为裴家没有办葬礼。
“你是要害死我们啊。”继父愤怒地瞪着他。
继父的生意一直都有问题,在裴斟今出现前就有了。
但现在对方似乎终于可以将一切问题推给,是因为他得罪了裴斟今,导致家里的生意被裴家针对,才会不顺的。
妈妈尖叫一声,用无比失望的眼神看着他:“你是要逼死我吗?”
从小,自从妈妈第一次再婚后,她每天都会让他罚站。
反省自己的错误。
然后自动给自己颁发惩罚,应该被打几下。
他有时候能想出一些错误,有时候绞尽脑汁也想不到。
自己想自己的罪,自己为自己惩罚,有时候是很痛苦的,当他完全想不到一点,却必须给出一个罪责的时候。
他希望妈妈能主动告诉他,他做错了什么。
哪怕结果是,加倍的惩罚。
可每当这时候,妈妈就会失望地望着他,严厉地说:“当你反省不出自己的错误是什么的时候,那就是你已经错到无可救药的程度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闯祸了,大概是。
他习惯性按照小时候被要求的,反省自己这次的错误。
但他想不出,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什么。
是不应该感到孤独吗?
不感到孤独,就不会妄想有一个朋友,就不会遇到裴斟今。
或者,错在不应该觉得自己有不和裴斟今做朋友的自由?
“如果裴家找上来,我会独自承担所有后果。”
继父冷笑:“承担,你承担得了吗?”
甩上门。
继父和妈妈甚至没有骂他。
他们只是不说话。
一切都很平静。
过分死寂的平静。
裴家的报复到来得无声无息,寻常得找不到任何一丝痕迹。
妹妹住校,暑假的时候去找她妈妈了。
继父和妈妈之前不是在忙生意,就是在打麻将。
家里经常没有人。
那几天继父和妈妈的脸上都有了喜色,似乎生意好转了很多。
他们说遇上了贵人。
忽然有一天,李君在楼下的客厅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李君从未见过裴酌古,但他在见到那个男人的第一眼就知道,对方一定就是裴酌古。
裴斟今的哥哥。
其实裴酌古来过裴斟今在这里的房子。
但他们没有见面。
当时李君在书房里。
他听到了裴斟今对裴酌古说话的声音,裴酌古只说了一句很简短的词。
他没听清是什么话,只觉得那个人的声音很冷硬,不好惹。
是他见到就想远远躲开的人。
现在李君见到了真人。
裴酌古的头发很短,看起来是很硬的质感。
他跟裴斟今甚至长得看不出来相似。
是完完全全的成年人,无论是身形还是骨骼的硬度,还是气质举止神情。
黑亮的皮鞋发着光,看见的第一眼会觉得,踢在身上会很疼,一下就足以踢断骨头。
对方的穿着是那种精英商务风,袖子挽到手臂。
李君不记得那些衣服的式样,也不记得颜色,或者其他,甚至是手表的样子。
印象深刻的,是手臂绷紧的肌肉。
那是一个看上去非常擅长暴力的成年男人。
无论是体格,气质,印象,甚至是每一寸骨骼,他坐在那里,周围的空气,都散发着暴力的冷硬意味。
仿佛身上穿得不应该是西装衬衫,而是迷彩服。
手下敲打的不该是电脑键盘,应该是枪,是刀,是……任何能延展暴力的武器。
是李君最害怕的那种人。
我会被活活打死吗?
如果裴斟今死了,因为他死了,李君知道自己应该是要给他偿命的。
这和是不是他的错,他应不应该为此负责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和应不应该没有关系。
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也没有道理可言。
他做好了需要用死来结束这件事,为此支付代价的准备。
但在那一瞬还是有些害怕,他只希望,暴力和痛苦不要太长。
“过来。”对方没有抬头,声音是成年人的沙哑,没有温度的漠然冷酷,甚至残忍。
李君缓慢走过去。
对方依旧敲打着键盘,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既没有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也没有拿起任何东西砸向他的脑袋。
或者直接揪着他的头,往茶几的尖端不断去撞,去杀他。
想象中的一切报复,都没有到来。
什么都没有。
只有安静。
那个人好像很忙,一直在忙。
等待的时间很久很久。
一直都没有人回来。
天是黑的。
但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黑的。
是他下楼的时候,还是等待的时候?
终于,男人不那么忙了。
“过来。”他又说。
甚至对李君招了一下手,张开的手指向下按了按,只是仍旧没有抬眼。
但这个举止示意了,他需要李君站在哪里。
李君很慢地走到了对方示意的地方。
“坐。”对方在他家里,对李君说,仿佛主人。
李君没有动。
“要么就蹲下。”
李君于是,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
男人的旁边。
对方没有任何预兆地,在黑暗里抬起头抬起眼向他看来。
李君整个僵在那里。
男人的唇边仿佛带着笑,像是讽刺,又像是冷的。
李君睁大眼睛,但又像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只看到那个笑。
他看见了对方的脸,但大脑希望他不要看见,以此作为保护。
但大脑没有保护声音。
他听到了那个阴冷漠然的声音,和那个没有温度的仿佛面具一样讥讽的笑是一样的:“是这张脸,把裴斟今玩得神魂颠倒,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扔了他,像丢弃一条狗一样,靠得就是这张脸吗?”
明明是夏天,但他只感受到森森的寒意。
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不是……”
他想说不是的,他跟裴斟今不是那种关系,裴斟今对他也不是那种……
但男人不需要他的解释。
直到仰着头无法动,李君才意识到,他的脸正在被对方冰冷的手掐着,一动不能。
成年男人钢铁一样的手臂,好像能生生捏碎他的骨头。
他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甚至觉得连坐在那里,也全是靠那只手臂。
说话很难,解释也没有任何用,但李君还是艰难地说完了那句话。
他可以为裴斟今的死付出代价,甚至去死,但不能承担不属于他的罪。
如果裴斟今真的死了的话。
男人听完了他的话,但可能根本没有在意。
听上去就透着残忍的声音,漠然平静,仿佛透着铁锈味。
凑近李君:“他在地狱里,他想要你下去陪他。我答应他,要送你下地狱。”
他浑身紧绷,血液仿佛冰冷僵住了了已经很久。
随便吧。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被杀死的准备。
“你想死吗?”可怕的声音冷冷问他。
他曾经一度想死,但不是现在。
就好像裴斟今真的是他的药,他汲取了裴斟今的命,裴斟今死了,所以他就可以活了。
他现在不想死,他早已不想死了。
他最想活的时候,却要死。
但没关系,如果真的是他害死了裴斟今,他愿意付出代价,结束这件事。
“地狱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个人说,是残忍冰冷的声音,但像是在笑。
对方说:“我不杀你,也不会动你一根手指。”
“我会碾碎你脸上的傲慢,你所有的骄傲,你会一无所有,只能烂在床上。”
“地狱,会比死更难受。”
男人松开了钳制着他的手。
李君仿佛上岸的鱼,迫不及待想回到水里。
他还没有来得及喘气。
听到冰冷命令的声音,对方只说了三个字,这三个字,宣布了地狱的开始。
对方离他很近,就在他头顶上方。
那三个字是:“脱衣服。”
猛然瞪大的眼睛。
瞬间失去呼吸。
他脸色惨白,望着对面,仿佛看见了世界上最可怕的存在。
李君后退,他极力不要露出惊恐,极力让自己冷静,抽离,他说不出一句话。
只是摇头。
杀了我吧,只有这个,这个不行。
他情愿对方打他一顿,或者杀了他。
裴酌古没有动,他仍旧坐在那里,只是注视着他。
李君这才看清了对方的脸。
看见那双眼睛。
无法形容的眼睛,仿佛在冷笑,冷酷讽刺,却毫无波澜。
红色的眼睛,像毒蛇的,迸射着毒液的欲望。
对方平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威胁的举动,任由他逃跑退后。
“你知道吧,就算我上了你也不会有任何事。法律上,你爸妈,什么都不会有。”
李君那一刻,比死了还难受。
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地狱。
那个人像个幽魂一样,他站起来,像一座山逼近他,逼到墙上。
那一刻的声音,甚至和裴斟今重合,问他:“知道男人跟男人是怎么做的吗?”
李君伸出手。
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哭出来,或者求饶,喉咙的悲鸣甚至因为窒息无法发出。
但那个人已经退开。
裴酌古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头也不抬敲打键盘。
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就像,一切才开始。
对方一点也不着急。
因为猎物太小了,无处可去,没有人会救他。
有时候弱小就是死的理由。
李君逃回了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门。
他这一天都没有吃东西,饥饿,惊恐。
他不敢睡。
家里的人一直都没有回来。
一整夜刚睡着他就惊醒,不断听着楼下深夜传来的敲击键盘的声音。
他以为那是最可怕的一夜,但那只是其中一夜。
继父和妈妈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回来。
他听到了交谈声,听到了关门声。
他以为那个人已经走了。
他害怕地跑下楼,他想说话,想告诉妈妈发生了什么。
他想说,我们逃走吧。
他好像又一次回到那个时候,又像是从那以后就没有长大过。
但一眼看到,那个身影仍旧坐在客厅。
继父满脸堆笑,点头哈腰,连连称谢。
说多亏了对方。
李君木然地接受着信息。
继父的生意早已负债累累,对方出资买下了,包括这个房子,都已经是属于对方的。
对方慷慨地允许他们继续住在里面,允许他们和以前一样,继父甚至可以继续在那个厂子上班,当他的领导。
他们感恩连连,不断夸赞对方,仿佛亲如一家。
“不必这么客气,毕竟是小今最好的朋友。小今是我的侄儿,小念也等于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认这个叔叔。”
侄儿?
不是,哥哥吗?
继父的声音带着堆满的喜悦笑道:“谁不知道裴先生最疼爱这个侄子,当儿子似的,我们家小念能有这个福气求之不得呢,快,叫叔叔啊……”
李君先是一愣,瞬间炸开了一样脑子里一片发白。
那片长久的白里,有许多东西都忽然直接清晰,清楚。
裴斟今的一切,都忽然清楚了。
那些无法理解的矛盾,都有了答案。
裴斟今,裴酌古。
李君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容念在他刚认识裴斟今的时候说,他会把你拖进地狱里。
裴斟今后的世界,裴酌古,就是那个地狱。
“以后还要多打扰。”
“您太客气了,这里一切都是您的,您想怎么住怎么住,是我们打扰您才是,就是我的债务……”
“不着急,一家人……”
李君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
但在对方离开后,他还是第一时间找机会单独告诉了妈妈,发生了什么,那个人对他说了什么。
妈妈愣了一下,许久,她说:“不会有事的,应该是你误会……”
她看着李君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叮嘱他:“以后小心点,别跟他单独相处就行。”
说着,妈妈咬牙切齿骂那个人果然不是好东西,但她只是骂了几句。
“我们逃走吧。”
李君说出口。
他早就想带着妈妈逃走,他马上就成年了,他可以不上学,找个工作,他可以养妈妈的。
如果非要上学,他可以跟学校谈的,应该有勤工俭学,他可以一边打工一边赚钱。
“你疯了吗?你不上学你想干什么?你能干什么?你是要气死我吗?”
李君知道,他不应该要求妈妈保护他第二次,她已经保护过他一次了。
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事情会是这样?
他晕了过去,从楼梯上摔下。
医生说是一种神经免疫系统方面的疾病。
他没有听太懂,但大概意思明白了。
是一种情绪病。
是因为长期生活在紧张恐惧压抑的环境下,导致身体的免疫系统方面出现了问题,免疫系统觉得他病了,试图杀死病变的敌人,于是无差别攻击。
“这种病主要是病人要保持放松,心情要愉快,不要紧张,害怕。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什么好害怕的,怕考试吗?”
妈妈开始责骂他,骂他为什么要紧张,为什么不能轻松一点,为什么要害怕恐惧?
“你到底在怕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孽,为什么会有你这种到处给我找事的一无是处的孩子?你让我怎么办?”
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只有脚扭伤了。
但从那以后,他总是毫无规律发病。
发病的时候就会忽然浑身失去控制,发烧,失去意识。
他越想放松,越想不要生病,不要发作,越无法控制。
他常备着退烧药,不叫任何人知道,不麻烦任何人。
但有一次即便吃了药还是晕了过去。
醒来后在医院的病床上。
很小的病房,其他床位都是空的,只有他躺在那里。
他的脸还是很烫,浑身没有力气,但他醒来了,看到了床头站着的人。
裴酌古的脸上,带着那种笑容,像死了很久的裴斟今在冷笑着看着他。
对方的眼神甚至像是怜悯。
他在打电话,李君听到了。
是妈妈的声音,在搓麻将,她笑着千恩万谢,谢谢裴酌古来照顾他。
他的心在那一瞬失去温度,甚至好像不会再跳。
让他小心不要和男人独处的妈妈,宁肯打麻将,主动让这个男人来医院陪他。
这是什么意思?
他回到家,问了妈妈。
妈妈毫不在意:“你就是想得多,你知道你为什么生病吗?就是想太多了,人无完人有一点坏毛病很正常……要不然怎么办呢?要不然你让我怎么办?家里借了人家那么多钱,我要再离一次吗?我就算离也背着债……”
眼泪滴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尽力了,她就这点能力。
男人几乎每天晚上都回来。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家里只有他,和那个人。
他的房间被搬到了楼下,房间的门可以倒锁,但钥匙可以从外打开。
即便用重物抵住门也没有用。
因为房间和阳台之间没有门。
因为阳台和隔壁是打通的。
对方轻而易举可以从隔壁进入他的房间。
有一天晚上,他不小心睡着了,骤然惊醒,看到黑暗里,那个人就站在他的床上盯着他。
不知道已经盯了多久。
发红的,毒液一样欲望的眼睛。
唇边张狂的笑容。
他很害怕,他真的很害怕。
梦里那个人也在,压在他身上,在耳边笑着问他:“你知道,怎么让男人怀孕吗?他会从你的肚子里,再爬出来。”
即便闭上眼睛是噩梦,但他竟然没有闭上眼睛的时间。
脚步声一直在门外徘徊。
他感到绝望,他不知道那个人难道白日的时候不需要工作吗?
他为什么能白天黑夜一直折磨他?
晚上回来,男人有时候会叫住他。
“他说喜欢听你读东西给他听,读点什么给我听听。”
“……我得写作业。”
他高三了。
“你觉得,我会让你高考吗?”
“……”
“如果你表现得好一点,会的。读点什么吧。”
裴酌古把那些裴斟今写给他的信拿出来,让他读。
信读完了,就读裴斟今的日记,读李君写过的东西。
读他的绝望和痛苦。
读完了,就让他读报纸。
那些报纸上的新闻,写着某些以为自己是男人的人,忽然怀孕了,发现自己原来有两套器官。
某些人正常地生活着,但莫名生了个孩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跟人发生的关系。
“你确定,自己一直是醒着的吗?是正常的吗?”裴酌古善意地提醒。
整夜整夜的睡眠剥夺。
“容念容念,站起来!昨晚干什么去了?为什么睡不醒?”
“容念,为什么没有交作业?”
“容念……”
“你以为,你把他推进地狱里,你还能有光鲜的未来吗?”
“你知道,什么叫地狱吗?”
“听说了吗?容念的亲爸……还有他妈妈……他哥哥……”
“你猜他会不会也……”
“你不知道吗?之前那个省城来的裴公子,被他玩得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但人家什么事也没有,现在听说裴公子的叔叔住在他家。”
“怪不得看不上我们……我要是他,有这张脸我也不想努力。”
“你哥来了,你不知道你哥吃了多少苦,那个男人不是东西,根本不管他,让他被保姆从小虐待,等他一到十八岁就赶出来不管他了。妈妈太心痛了,容念,我和你哥只能靠你了,你要争气……你去求求你裴叔叔,让他给你哥安排进学校……他不爱学习,那安排进你裴叔叔家的公司,要工资高一点……”
长期的睡眠剥夺,他不太分得清现实和想象。
有时候看到了裴酌古,又像是看到了裴斟今。
“我跟你一起死,你杀我吧。”
“我不舍得。你学会了吗?”裴斟今盯着他的眼睛。
“什么?”
裴斟今的嘴唇笑容的幅度一点点和男人的重合:“男人跟男人是怎么做的。”
他快要疯了,也可能已经疯了。
或者已经死了,这里是地狱,才会永不超生。
闭上眼睛,那个人就坐在他床边,在他耳边,带着毒液的欲望的声音:“脱衣服……”
惊醒睁开眼睛,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响起,随时会进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
不要害怕,不要紧张,不要恐惧。
不能发病,不能晕倒,不能睡着。
“可是你已经睡着了。”
他惊恐地睁开眼睛,看见妈妈和哥哥笑得欢喜快乐,像两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他们笑嘻嘻地按着他的手脚,房间里贴满了喜字。
男人笑着看着他,眼神冰冷又灼热,在解扣子。
醒醒,快醒醒,是噩梦,是噩梦。
他终于醒来,浑身湿透,不顾一切跑出门。
每一个人都回头笑着盯着他,问他:“你学会了吗?”
他们追着他,问他,无数只手抓着他。
他爬上高楼,爬上那个满是锈迹的脚手架,那个天台,想要逃。
砰。
睁开眼,他还站在那个黑暗的屋子里。
敲击键盘的声音,裴酌古坐在那里,头也不抬说:“过来。”
说:“容念,脱衣服。”
李君瞪大眼睛,他还在那里:“……”
房间里没有门。
裴酌古说:“听。听到了吗?”
听到了。
男人暴力的声音,女人的哭声和呼救。
“都怪你儿子,害得我……去死,你去死……”
裴酌古毫无温度的声音,缓缓说:“都是因为你不乖,没有学会,所以你妈被你爸打死了。她是为你而死的,是你杀了她。”
“……”惊恐绝望,甚至发不出声音。
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快点醒来,快点醒来。
“你忘了,你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这不是梦,这是地狱。”裴酌古耐心地说,“容念,学会了吗?求我吧,道歉,她或许还能活。”
李君晃了晃,像一个灵魂被摔得粉碎的玩偶。
他想,我学会了。
他会跪下,求他,让妈妈的惨叫停止,只要停止。
他可以下地狱。
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温暖,薄长。
“我来。”那个声音说,没有感情,但从容平静,“他找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