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宋大人什么时候对瑟感兴趣了?”


    进来的人一双眼睛都盯在前面的宋晋身上, 目光流转,似有千言。


    宋晋并没有回来人的问话,瞥了她一眼,淡声道:“你胆子, 倒是不小。”


    卿月笑了一声, 含情脉脉的眸子依然凝视着宋晋, 天生柔媚的嗓音吐出:“胆子不大, 见不到宋大人呀。”说着她妩媚一笑:“奴家没想到如今大人还肯私下一见。”


    宋晋看向她,直接道:“你得改个名。”


    卿月不解,娇声道:“奴家喜欢这个名字, 天上月, 月下人。”说着她烟波一转,靠近一步问道:“宋大哥可知这天上月是谁,这仰望明月的人又是谁?”


    宋晋不动声色拉开了距离,淡声道:“既然你不怕,就叫轻描吧。”


    卿月仰望着眼前人, 轻声呢喃:“轻描, 轻描”说着娇嗔一瞥,“宋大人的胆子才是一如既往地大呢。”


    宋晋没有理会。


    卿月自己道:“数星灯火认渔村, 淡墨轻描远黛痕。我就当是这个了?”


    “你喜欢就行。”


    卿月又笑了一声:“我喜欢?我真喜欢的,大人却不给呀。”说着话, 一双含情目凝着宋晋。


    宋晋依然是淡淡的:“既想留在京城,就好自为之吧。”说着他已转身。


    “慢着!”


    卿月上前一步,喊住了宋晋,她盯着他俊逸的背影, 轻声问:“为何每次你来,连我的茶都不肯喝一盏?甚至连我这里的凳子, 都不肯碰一下宋大人,可是嫌我脏?”


    “你想多了。”宋晋回身,看向轻描,慢慢道:“你不觉得自己脏,就没有任何人配觉得你脏。”


    卿月一顿,又巴巴望着前面的人道:“大人这次为何肯见我?我不信大人就是为了让我改个名?”说到这里她一凝眉道:“是卿还是月,是——”


    宋晋打断道:“既改了名,就不要再提旧名了。”


    说完他就推开门离开了。


    卿月愣愣看着已经空了的门口。她突然向前,奔到窗边,扒着窗棂向下看去。


    京师的夜热闹非凡,到处都是人。她却一眼就能看到人群中那个青衣背影,一直都是这样,明明到处都是人,可总是让人一眼就看到他。


    这时,卿月的小丫头进来了,放下给卿月的养颜汤,喊了两声却见卿月依然愣愣看着窗外。


    小丫头上前,跟着探头向外看去,只看到满大街的人。“姑娘,你在看什么?”


    “看一个人。”卿月对着空荡荡的挤满人的街道回。


    小丫头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她见过的姑娘从来都是对那些王孙公子不屑一顾,就是再贵重的身份,她家姑娘也是不高兴就不高兴。就是得罪了那些了不得的贵公子,她家姑娘一抬头,一句“要不公子把奴砍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劲儿”就能立即让那些公子又不舍得了。


    “小姐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呀?”


    “什么样?我也说不清什么样,就是第一眼就觉得他俊,俊得让人看着心窝子都疼。”


    “那姑娘以后是不是会随他从良?”


    卿月又笑了,声音轻轻的,轻得让人心疼,“我倒是想呢,可光我自个儿想又有什么用。”


    小丫头不信,“我不信,就是再正经的公子,只要姑娘多看他两眼,也保管他动心!”


    卿月再次看向了窗外,这次她看的是那轮天上月,幽幽道:“那你是不知道,这个人的心,有多冷。”


    “姑娘”小丫头轻声叫。


    就在这时候,外头有人来说是诚意侯府的公子听说今日卿月姑娘有雅兴,送来了帖子,请一叙。


    话落,一张精美的帖子递上,同时还有一套价值千金的翡翠头面。


    卿月却连看都懒得看,回道:“我这会儿乏了,要睡了。”


    侯府公子的亲随脸色顿时不好看了,笑也硬了起来:“姑娘最好看看帖子,搞清楚我家公子的身份!”


    卿月哼了一声,摆了摆手道:“过来。”


    亲随不由就过去了。


    卿月往他身边一近。


    亲随就觉身上骨头都要酥了。


    卿月冷笑一声:“回去告诉你们家爷,姑奶奶突然来月事了,身子乏,伺候不了人了。”


    亲随第一次见有人当着他直说出月事两个字,一张脸顿时红涨,一抬头对上的又是这样一张倾城芙蓉面,让人连话都说不出,更别说火气了。


    可偏偏卿月还要笑问:“月事,不懂?那月信,癸水,红潮?总不能我下面哗哗流,我上头还得抱着琵琶给你家公子呀呀地弹?”


    这人终于反应过来,身体能动弹了,当即红涨着脸转身,差点撞在门柱子上,出了门还走错了方向,又低着头返身朝另一边才找到了楼梯,踉跄的步子,跟喝多了一样。


    卿月笑得花枝乱颤,上前扶着门柱道:“对了,告诉你家爷,姑奶奶我以后都叫轻描了!”


    对此蒹葭楼的妈妈已经是见怪不怪了,这时候过来也不过是嗔了两句,劝道:“好好的名字改它做什么!”


    卿月脸上绽出一个幽幽的笑容,迷人又带着说不出的凄然。


    见多识广的妈妈对着这样一张脸都觉得晃眼,她这样楚楚一笑,让自己这颗老于人事悲欢的心都是一软。怪不得那些脾气一个比一个大的大爷公子再是气势汹汹来,见到眼前这人,火气就都起不来了。


    对着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又见过那样惊艳的舞,谁还能发作得起来呢。


    卿月妩媚笑着,幽幽道:“我喜欢呀!”


    说着她收了笑,淡淡道:“从此,蒹葭楼再无卿月,只有‘数星灯火认渔村,淡墨轻描远黛痕’的轻描。”


    *


    次日午后


    陈季玉和徐律两人同着拜帖一起来了,被府里人带入花厅坐下,没一会儿星远带着人已经把一摞摞蜀地相关的资料文书都搬了过来。


    先还嬉笑的陈季玉见正事来了,顿时敛了脸上笑色。一旁徐律已经翻开文册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宋晋过来后,几人也不过略一寒暄,就一同整理起西南的情况。


    三人好像一下子又都回到当年初到京城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一起围着一张大桌,守着一壶茶,对着满桌的书册研读。


    一晃,四年时光就已过去了。


    一晃,这一日又到了夕阳西下。


    徐律从一堆文册中抬头,看着已经移出花厅的日影,温和地洒落在院中。傍晚的霞光笼着院中几株葱郁的桃树,墙角的万寿菊热闹地开着,层层叠叠的花瓣,橙黄热闹的颜色,在晚霞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曾经的高墙已被开着圆形隔窗的木制隔断取代,从这里透过镂刻格窗可以瞧见对面院子隐约而过的身影。


    “是不是累了?”


    突然的声音让徐律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转脸对宋晋笑道:“眼睛有些酸。”


    宋晋让人把书册搬回书房,起身道:“辛苦两位,晚饭就在这里用吧,咱们也许久没有好好聚过了。”


    徐律对着宋晋温和含笑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陈季玉伸了个懒腰,笑嘻嘻道:“光有饭可不成,必要酒的!哥是不知道,东南好酒那么多,我愣是没有一次敢敞开了喝,就怕被那帮孙子给算计了!”


    宋晋笑了一声:“今日让你敞开喝。”


    陈季玉顿时兴奋道:“说定了,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摆开的晚饭异常丰盛,上好的酒被时安取来。


    这时,东边院子有蓝衣小太监过来,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年纪,白白净净一张脸,非常严肃地绷着,让陈季玉和徐律都不由多看了一眼。


    小太监对宋晋行了礼,放下了一壶酒,“这是郡主嘱奴才送来的。”


    浅青色酒壶上绘着芙蓉花,呈现玉般温润的质地,被轻轻搁在了乌木桌上。


    陈季玉两人都注意到了小太监伸出的手上有陈年的旧伤,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好似根本不曾注意旁人打量,只是认真地呈上酒壶,取下配套的酒杯。然后再次一礼,安安静静退下。


    “难道这就是那位,据说郡主因为见了一眼,就翻遍整个皇宫一定要找出来的小太监?”陈季玉迟疑着问道,本来要说的“绝色小太监”,临时吞掉了“绝色”俩字。


    这是回京城后听到的关于明珠郡主诸多传言中的又一则,年纪倒是对上了,但传言中有鼻子有眼说的“绝色”简直是一派胡言,明明就是很普通的长相。要说特别,也就是身上的那种认真专注的劲儿,同别人很不一样。怎么就传成郡主为美色劳师动众了


    陈季玉一问,连不爱听闲话的徐律都看了过来。


    宋晋嗯了一声,亲自执起酒壶倒酒。


    陈季玉、徐律忙起身推辞,却被宋晋轻轻按下,笑道:“东南能取得如今成果,你们辛苦了,该敬的。”


    酒液一出,醇香扑鼻。只见莹润的酒杯盛着泛着光泽的酒液,明明是澄澈的,偏偏透着醇厚。


    喝惯好酒的陈季玉只一嗅一眼之间,口腔里就已分泌了唾液。再顾不得推辞。三人轻轻一碰,各自饮下。


    醇厚的酒感在舌尖唇齿缠绵。


    夕阳后退,花厅无声。


    陈季玉满足地喟叹了一句:“真是托兄长的福,不然恐怕我这个酒鬼这辈子也喝不到这样好酒!”


    这是真正的御酒,专供仁寿宫和乾清宫的。听说也就只有赵阁老和祁国公在节庆之日得过赏赐,也不过这么一壶而已。


    宋晋看向徐律:“知你不惯饮酒,快拿菜压一压。”


    徐律低头一笑,“可惜这样好酒,让我这么个喝不出酒好的人糟践了。”


    “什么糟践不糟践,好酒只要进了好人肚子里就不是糟践!”陈季玉笑回,手已经又摸上了酒壶,“酒过三巡再说闲话,该我敬两位兄长一杯了!”


    花厅里弥漫着酒香和笑声。


    外头夜幕已临,灯火已上。


    夜铺展开来。


    陈季玉一张潘安脸染上了红,不管说什么他都会忍不住笑,举止渐渐放诞,随性靠着,现出了他自身的不羁。他以筷为槌,以碗为鼓,敲而歌,“旧日江湖放诞,欲取鸣琴弹,弦断无人赏”“今日酒逢知己千杯少,为君长歌且尽欢”


    同宋晋一样,徐律的一张脸也是越喝越白。


    徐律身上的矜持也松懈了些,他含着笑侧耳听着,靠着桌案,看着外头星火点缀的院落,看着天上那轮涌出的明月。


    宋晋的眼眸因为酒意,越发深邃,漆黑。他捏着酒杯,静静看着眼前两人。


    再是好的宴,也到了该散的时候。陈季玉两人的随从上前,搀扶自家公子。


    宋晋把两人送到院中,就见东边院子来人。


    几人抬头,只见镂刻院墙那边,隐约能见隐隐灯火,很多人影。


    宋晋收回目光,漆黑的眸子点了笑意,对两人道:“我让时安带人送你们,我、就不远送了。”


    陈季玉嘻嘻笑着,冲徐律使了个眼色,两人都冲宋晋一礼,告辞。


    宋晋回礼,看着时安带人安排好,回身越过月洞门,向着院墙那边等待的人而去。


    陈季玉和徐律回头,隔着镂刻的圆形花窗,看到了远处那对并行的身影。


    青衣的男子高大挺拔,说不出的淡泊俊逸;同行的女子轻盈娇俏,一身红衣如火。随着风起,宽大轻盈的红衣拂过青衣。他们看到那位存在于京城传说中的高高在上的郡主,踮起脚向着宋晋耳边,不知在说什么。


    即使隔着这样远,灯火依然照亮了偏头的郡主精致的侧脸。


    月光流泻,宛如画面。


    直到再也看不到这幅画面,陈季玉才轻轻撞了撞徐律,带着酒意的低声:“是不是我说的?我哥和我嫂子,天造地设!”


    两人上了郡主府备好的马车,陈季玉还在叨叨:“我早说过,只要接触的机会,郡主定会欢喜子礼兄的!”“有郡主在,那些平日动不动就仗着祖上功勋为难咱们的,如今都老实了,如此咱们定能实现、实现澄清天下之志”


    说到后来上涌的豪情混合着酒意顶得陈季玉越发昏沉。


    徐律被酒精熏染的目光,微微涣散,似乎上涌的酒意让他痛苦,微微蹙着眉,苍白着一张清俊的脸,靠着车壁,轻声道:“我不舒服。”


    陈季玉笑了:“第一次喝多都是这样的,忍一忍就好了。”


    “忍一忍就好了?”带着含糊的醉意,徐律不确定地问。


    陈季玉已经头一歪,靠着车壁睡着了。


    回到房间的宋晋端坐在圆桌旁,慢慢喝着一碗茶。


    月下见他样子,忍不住笑:“真是想不到,原来宋大人也会喝多呀!”


    宋晋抬眸,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慢慢道:“郡主,你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呢。”


    月下水漾漾的大眼睛一弯:“对呀,比如宋大人的睫毛长,比如宋大人还会改造农具,比如宋大人喝醉居然都不闹不笑,还是这么安静,坐得这么直!”


    说着她绕着宋晋转了半圈,停在宋晋面前,看着他那双简直看不出任何醉意的眼睛。


    这一次宋晋既没有转开话题,也没有垂下眼睛,他就那么安静地由她看。


    也看着她。


    第 62 章


    光滑细腻的海棠花形陶瓷烛台托着白蜡, 安静地燃烧着,放出柔和的光芒。烛火下月下白皙的肌肤瓷白如雪,松松挽起的发髻偏坠在她颈旁,一缕发丝落下。


    本来带着几分好奇探究的目光轻轻一荡, 这次是月下先移开了视线。


    随着她转开的脸庞, 那缕滑落的发丝擦过了她雪白细腻的脖颈。烛火落在她转开的侧脸上, 红润的唇染上了烛火的光泽, 轻轻动了动。


    宋晋握着茶盏,垂下了视线,落在楠木桌上。


    一时间房中很安静, 烛火一晃, 一个灯花轻轻爆开。


    两人都看向海棠花烛台。


    就在这时,翠珏轻轻步入,放下托盘。红木托盘上是一个白瓷盘,其上是一块醒酒石。


    月下把身前的托盘往宋晋方向推了推。


    宋晋垂着眼睛,左手手掌轻轻按着额头, 似乎又一波酒意上来了。


    “大人?”月下再次推了推托盘。


    “嗯?”抬起的眸子中笼上了酒意, 依然安静。


    月下只得自己捏起了醒酒石,送到宋晋嘴边。


    宋晋看她。


    月下道:“张嘴呀。”


    眼前人垂下了眼眸, 薄唇启开,含了月下手中捏着的醒酒石。月下轻轻一塞, 指尖温润的醒酒石塞入宋晋口中,却疑似有柔软湿热的气息擦过她的指尖。


    月下收回了手,落回膝头的手,不由地攥紧了软罗裙面。


    宋晋垂下的目光看到对面光华如水的裙面泛起褶皱, 如同风过水面。纤细的手指攥着,凝脂般, 却又显得无助,堪怜。松开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宛如枝头最美的桃花。


    烛火又是轻轻一爆。


    宋晋垂下的长睫轻轻一颤。


    月下已经站起了身,柔软的裙面水一样滑落。


    宋晋听到月下软软的声音在喊人剪烛花。


    翠珏拿了烛剪,从这盏海棠花灯开始剪起。外头璎珞进来,送来了醒酒汤。


    这次宋晋伸手端过,静静地喝着。一旁丫头已经又打开了另一个灯罩,修剪下一盏灯烛。


    “原来醒酒石真的这么管用。”宋大人这会儿都知道自己喝醒酒汤了。


    空气里浮动着醒酒汤淡淡的酸,翠珏和璎珞已又退了出去。


    月下托腮望着单手端着青瓷碗慢慢喝汤的宋晋,问:“大人,酸不酸?”


    宋晋看了她一眼,慢慢嗯了一声。


    月下本想着宋大人醉了,该吩咐人为宋大人铺设床榻,哪知道她沐浴回来,宋晋早已自己铺设好了床褥,往后头沐浴去了。


    “原来醒酒汤也这么有用。”


    月下说着,坐在梳妆台前,偏头垂下长发,翠珏用棉布裹住,慢慢裹着她半干的发。周身都已抹过香膏,只剩下头发,随着翠珏取下裹发的大巾,璎珞上前把玫瑰花油慢慢揉过月下浓密的乌发。


    淡淡花香弥漫,不仅染了月下身上长衫,还染上了垂下的花罗帐。


    一听到外头宋晋回来的动静,翠珏和璎珞立即垂着眼睛,退出了房间。


    宋晋进来,一眼就看到坐在梳妆台前的月下。


    乌黑的长发瀑布一样垂下,转过来的巴掌大一张脸莹白如玉,一双眼睛点着盈盈的笑意,好像看见来人是件多么快活的事儿一样。让人疑惑,在这个平庸的世间,她为何总是能够那么兴致勃勃地活着。


    宋晋进来。


    月下望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明明跟平时没有两样,月下就是觉得这时的宋晋沉默得厉害。


    珍珠帘动。月下好像第一次注意到沉默的宋晋显得异常高大,让她这挂珍珠帘都显得小了。他似乎真的很累了,坐在榻上,靠着身后榻壁,头微微后仰,抬起的左手背遮住了眼睛,隐藏在衣领下的喉结显出了它的轮廓。


    如果不是因为醉酒,这样的宋晋是月下从不曾见过的。


    夜风轻轻,夜很静。


    月下注意到他用玉簪挽起的发只是半干,滴下的水洇湿了白色的中衣领子。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只是阖目靠着,似乎倦得厉害。月下起身,带落了梳妆台案上的金钗,“叮当”一声,在这样的夜晚异常清晰。


    月下忙看过去。


    只见先还似已阖目睡去的宋晋瞬间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月下一凛,微微后退了半步。


    她从未见过宋大人这样的眼神,漆黑的眸子中好似有她不明白的东西翻涌,明明安静,却压迫感十足。月下身子抵住了梳妆台,软软道:“大人,我是看您发尚未干,嬷嬷说这样睡会头疼的。”


    烛火一跳。


    宋晋好似清醒了一些,他坐起身道:“郡主见谅,臣太累了些。”


    声音微微沙哑,不似平日。


    月下迟疑着,抓起手边干发巾送了过去。


    扑鼻的香气,是与她身上一样的味道。


    宋晋略一顿,接了过来,依然带着几分喑哑的声音:“臣谢过郡主。”他攥着干发巾,白色衣领中露出的喉结再次轻轻滚动。空出的右手抬起,轻轻扯了扯中衣的衣领,垂下的眼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就在这时一碗温水送到他的眼前。


    纤白如凝脂的手捧着青花瓷茶盏。


    “大人,喝了水早些歇息吧。”


    软软糯糯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在这样独处的夜晚,没有设防的样子,过于柔弱可欺。


    “大人?”


    轻轻一动,月下长衫发出细微的窣地之声。


    宋晋线条流畅优美的喉结再次轻轻一动,他抬起的目光已经显得安静极了,骨节分明的大手接过了茶碗。“臣谢过郡主。”


    依然微哑的声音里带着不可察的克制。


    收了茶碗,这次是月下吹熄了珍珠帘外圆桌上的烛火。


    “大人,好眠。”


    透窗而入的月光中,月下的声音轻软又带着一丝轻快。除了外祖母,她还是第一次有机会为另一个人倒茶,第一次有机会照顾一个人。


    深沉的夜中,一切动静都显得如此清晰。


    她长衫窸窣的声音,珍珠帘动的声音,新换上的合欢花青罗帐被撩动的声音,然后是轻轻一声“哎呦”。


    长榻上已经阖目的宋晋立时坐了起来,倏地看向了垂下的罗帐,长腿已经落地,脚踩在了踏板上。


    就听帐内月下的声音,“谁把脚踏放在这里的!”过了一会儿,“好像是我”


    听声音人已上了床。


    宋晋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直到听到帐内再无动静,宋晋才轻轻开口,已听不出任何醉意,“郡主,今日臣给你背一段《九歌》吧。”


    “想是想听,不过大人今日已很劳累了”


    “郡主想听就好。”


    宋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帐内黑暗处的月下身体一下子舒展开了,本来睁得大大的望着帐顶的眼睛在黑暗中放松了下来。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在宋晋徐缓如水的声音中月下早已闭上了眼睛,乘着轻缓温柔的声音慢慢沉入了梦中。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一直到最后一句,宋晋停了下来。帐内的人早已无了一点动静,夜寂静,月高升。


    宋晋漆黑的眼睛静静望着头顶梁柱,许久,许久。


    *


    第二日起床的月下,依然习惯性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长榻,才洗漱坐在梳妆台前梳妆。小洛子正在一旁跟月下说小丁子的事儿。


    “他还成吧,在内书堂不至于给咱们丢脸。”说到后来,小洛子还露出了一点骄傲的神色。


    内书堂是宫里专门教太监读书识字的地方。


    旁边璎珞噗嗤一笑:“不是当时嫌弃人家的时候了?”


    小洛子漂亮的眼睛一翻:“郡主喜欢的人我都喜欢!”


    翠珏道:“聪明不聪明另说,小丁子是着实肯下苦功夫,好几次夜里我碰到他拿着树枝在月亮底下写写画画的,嘴里还念念有词。”


    月下转头:“不是说字纸蜡烛紧着他用吗?”


    璎珞回道:“他不舍得呗!”


    月下看向小洛子:“回头你好好跟他说,喜欢念书是好事儿,字纸这些都是小事。再就是看着他些,晚上也不能这样熬着,他毕竟还小。”


    小洛子应了一声,酸溜溜道:“郡主对小丁子真好”


    月下笑了一声:“再好也不如对你好呀!别说字纸了,你就是想要宅子收干儿子养老,本郡主都同意!”


    小洛子噗嗤笑了,傲娇道:“奴才才不稀罕那些!”


    “那你稀罕什么?”月下问得认真。


    小洛子得意道:“奴才只要跟着郡主,想要什么没有!这样好的日子过到老,旁的奴才什么都不稀罕了!”


    月下看着他仰起的得意洋洋的脸,不觉心里一酸,捏着发钗的手不由紧了。心道,这辈子,谁再敢欺侮你们,我必不让他活着!


    这时小安子也打外头进来了。郡主府对外的差事一向都是小安子来办的,找到小丁子以后,他就开始帮着小洛子一起找起了神医。


    “回郡主,钟南山和洞庭地区的两位神医都被人护着往京城来了。只要同意他们沿途给人看诊,事后送他们平安离去,他们都愿意为太后娘娘进京一趟。”


    “好!待他们到京那日,本郡主亲自去迎!”


    最大的心事终于有了着落,月下只觉心头一轻。也有心情关心昨日能让宋大人染上醉意的客人了,她一边看着翠珏和璎珞为她梳妆,一边打听除了陈季玉另一位徐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安子回话:“徐律,同大人一样也是荆州人士,家中有几十亩地,算是薄有微财。祖上也是出过读书人的,听说曾有一位做到五品,只是后来衰落了。一直到徐大人这里,才再次得中进士。这位徐大人打小在乡间就很有名气,一目十行,举一反三,一直是地方学子中的领头人物。与宋大人在县学相识,志气相投,一见如故。”


    月下认真听着,微微有些奇怪,这样一个厉害人物,她前世怎么好像都没见过。论理说,宋晋做到首辅,这位徐大人也该到一个有资格入宫见驾的高位才是。


    “徐律徐大人徐”月下骤然转身,惊得璎珞哎呦一声,差点扯了郡主发。


    月下却顾不上,盯着小安子问道:“这位徐大人的字是什么?”


    “回郡主,义山。”


    “他就是徐义山!”月下的眼睛都睁大了。


    徐义山,宋晋知交,有伯牙子期之谊。后来宋大人高居首辅,千头万绪,食少事繁。总有人感叹,要是徐义山还在,宋大人就不用劳累至此。徐义山与宋晋同起于微末,志向相同,能力卓越,是挚友,也是左膀右臂。宋大人早失右臂,很多事都要亲力亲为。正是因为徐义山京郊遇匪,死于非命。


    有人说是匪,有人说是俺达贡派来的探子,就是匪也是从北地流窜过来的匪。因为箭头,出自北地。


    也是因为那次遇匪,与徐义山同行的宋晋伤了左肩,伤口甚深,据说但凡再深一寸,只怕左臂就废了。从那以后,但遇阴雨,宋大人左臂便疼痛不能抬。


    便是这个徐律?


    月下秀气的眉头凝了起来:但,到底是什么时候?


    前世,很长一段时间别说她根本不会注意宋晋的事情,甚至会禁止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宋晋。知道这些,已都是许久以后,那时候宋晋已是首辅了。


    所以,是明年,后年,还是今年?


    月下绞尽脑汁地思索,想从她并不好的记忆中打捞那些她曾毫不在意的只言片语。


    “郡主?”


    一声呼声让月下回神,这才发现自己把唇咬得太紧了,疼。


    “小安子,帮我打听着,京郊京郊是否有匪贼出没?”


    宋大人说了,一切都有迹可循。


    月下攥着发钗,一件事情发生一定是有迹可循的!


    第 63 章


    接下来这一天, 月下都在焦急等宋晋。


    宋晋下值,听到月下在等,他洗了手连官服都没换就过来东边内院。院中正低声跟人说话的璎珞乍然见到宋晋,顿时收声上前, 引宋晋入内。


    一直到把宋晋送入厅中, 退出的璎珞才夸张地呼出一口气。宋大人身上本就有说不出的压迫感, 穿着官服的宋大人更是让人不敢直视。


    月下慌忙上前, 一顿,才想起来该让宋晋坐下说话。


    待到宋晋坐下,茶已经上来。


    听到宋晋问她何事。


    月下突然意识到事情难说得很, 除了京郊, 遇匪,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要是一切发生在两年后呢,要是跟陈季玉一样,根本不会发生呢?


    她张了张嘴,看着宋晋缓缓问道:“大人可曾听说, 京郊地区, 好似有悍匪出没?”说着补充了句,“会要人命的那种!”


    宋晋放下了茶碗, 看向月下,“臣并不曾听说, 郡主是听何人所说?”


    月下支吾道:“我也就是隐隐约约听到隐隐约约”说到这里她身子不由向前,着急道:“大人,如果真是这样,京郊危险, 没有人保护大人不要去了吧?”


    宋晋看着月下,眼中闪过笑意, 轻声道:“郡主这是担心臣?”


    月下拼命点头。担心,可担心了!


    宋晋眼中笑意更浓,不由低头,握拳掩住唇轻咳了一声。道:“郡主放心,臣心中有数。”


    月下趁机提醒道:“还有大人的朋友,也要注意安全,不要轻往京郊!”


    宋晋眼中笑意一凝,抬眸问道:“郡主也担心臣的朋友?”


    月下赶紧点头。担心,当然担心!那可是对宋大人来说非常关键的朋友。甚至,对于宋大人来说,徐义山这样的朋友和助力,可比她这个即使重生该什么都不会还是什么都不会的郡主强多了


    宋晋凝视月下,慢慢问:“郡主担心臣的哪个朋友?”


    “自然是大人最要好的朋友徐大人!”


    “还有呢?”宋晋问。


    “还有”月下思忖,虽前世死的是徐律,今生可别徐律避过去了,陈奕倒了霉死了从陈奕脸上没了那道疤,月下对于前生今世就生出了不确定。“还有陈季玉陈大人!”


    宋晋目光逡巡在月下的脸上。


    月下恨不得直接握住宋晋的手,让他一定要上心!


    可是她不能,她只能无比认真焦灼地看着宋晋:“大人,听到京郊有危险,真的特别担心,特别特别担心!不管是您,还是您的两位朋友,都是我大周不可缺的人才,万一——!”


    说到这里月下狠狠一咬唇,凝着宋晋。


    宋晋看着她缓缓道:“郡主放心,臣心里有数。”


    月下见宋晋知道了京郊的危险,又听到宋晋承诺,放心了些。宋大人有数就好,宋大人对事情的把握从未出过错。


    “郡主今日就是为了跟臣说这件事?”


    月下点头,再次强调:“我听说京郊出现会杀人的贼人,真的很担心。”


    宋晋这才笑了笑,“臣放在心上了。”


    月下笑了,这才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想到什么,又对宋晋道:“大人不妨请他们来府一聚,提点他们注意安全呀!”


    宋晋看着她,点了点头。


    月下这才注意到宋晋穿的是绯色圆领官袍,绯色,格外衬人。


    “郡主看什么?”


    月下声音不由都低了:“宋大人穿红,好看。”


    宋晋瞥了月下一眼,轻声道:“可惜那日,郡主都不肯看一眼”


    月下不解。


    宋晋一笑,起身道:“臣先去换衣,不是还要请臣的好友一聚。”


    月下赶紧:“要的!安危大事,不可怠慢!”


    宋晋点头,又看了月下一眼,这才告辞离开。


    夕阳下绯袍颀长的男子背影越发显得高大挺拔,一直到宋晋背影消失,月下才突然意识到宋晋所说的“那日”该是指他们大婚那日。


    月下“呀”了一声,不由抬手捂了脸。


    她几乎都忘记了,她同宋大人是大婚过的


    不是首辅与皇后。


    而是红袍骏马的宋大人,带着浩荡迎亲队伍,伴着她的红轿穿过半个京城。


    *


    月色才上的时候,徐律和陈季玉已到了郡主府,与宋晋同聚花厅。


    “今日没有酒,只有茶。”


    陈季玉闻言,啊了一声,想到什么神神秘秘压低声音:“可是郡主嫌宋兄醉酒?”一双眼睛闪烁着兴致勃勃的八卦光芒。


    就连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的徐义山,闻言也看向宋晋。


    宋晋轻笑。过了一会儿,才道:“并不曾。”


    明明是简简单单三个字,可就是让人听出其中缱绻。


    陈季玉学着见过的女孩子握拳捂脸,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好甜啊!”


    宋晋笑看他一眼:“你好烦。”


    “天呢!这是我认识的宋子礼宋侍郎吗!”陈季玉越发夸张,“哥,你要不要看看镜子,提到郡主你嘴角就没有真正压平过!”


    宋晋无奈一笑,不肯再说什么。


    陈季玉继续:“兄长这样就承认了!”


    宋晋抬手揪了揪陈季玉耳朵:“好了,不要再说这些。”


    陈季玉果然老实了,嘿嘿一笑,端起茶盏,表示自己闭嘴。


    明月高悬,银辉满地,茶香氤氲,花香弥漫。


    一时间三人都不再说话,难得有这样安静清闲的夜晚。


    徐义山收回目光,看向宋晋:“本以为子礼让人来请,是尚书大人和赵阁老那里有急事交待。”


    宋晋也收回了落在夜幕中月亮上的目光,温声道:“并不,只是觉得这段日子辛苦,故而清茶一聚。”


    陈季玉哼了一声:“兄长知道我们辛苦就好东南那边开头半年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还好啊兄长在京城疏通了庆王府这边。”


    徐义山跟着道:“听说郡主出面了?”


    陈季玉显然也对此非常感兴趣,巴巴望着宋晋。


    宋晋轻轻点了点头,并不欲多说,看向两人:“接下来的蜀地,只怕更艰难,怕不怕?”


    陈季玉断然道:“跟着兄长,有什么好怕的!”


    对于陈季玉来说,宋晋便是那样一个人,天塌下来,他都会顶着。自己只需要坚定自己的志向,跟定前行的宋晋,便可成就一番事业,不枉此生。


    徐义山也点头。


    宋晋道:“好,此生得遇两位是我宋晋之幸。”他漆黑的眸子一一看向两人,慢慢道:“同心协力,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死不休。”


    陈季玉激动,跟着道:“同心协力,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死不休!”


    徐义山也一字一句道:“不死不休。”


    陈季玉胸怀激荡,不由道:“七年前,我们三人就在东南相遇,月下共饮一壶茶。七年后,还是这样好的清风,明月,这样好的茶!”说到这里他目光晶亮,转向两人:“真希望再七年,再七年,再七年,咱们都能如此安然聚于一桌,守着清风明月,共饮一壶茶!”


    宋晋回头看他,轻声道:“但愿如此。”


    徐义山也慢慢道:“但愿如此。”


    *


    于此同时,祁国公府书房中,烛火轻晃。


    “真的没想到,他们居然敢从蜀地动手!”高瘦的谋士捋着山羊胡子,打破了书房里的沉默。


    祁国公看向长孙祁青宴,“你怎么看?”


    祁青宴赶紧道:“青宴认为这根本就是两湖到两江的成功让宋晋膨胀了!”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走运呢,居然敢把手伸到蜀地!”


    祁国公闻言,看着祁青宴道:“真的是走运吗?”


    祁青宴立即道:“要不是恰好赶上倭寇作乱,还恰好——九叔”说到这里他一顿,他知道祁煜的死是祖父心中的痛,唯恐有失,不敢不多言,避开继续道:“只怕当时在两湖,宋晋别说保不住官,回不了京,只怕连命都难保!”


    祁国公看着长孙,沉默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祁青宴见祖父摇头,没有认可自己的话,又有谋士在旁边,不由涨红了脸。


    山羊胡子谋士忙道:“世子这样说也有道理。宋晋固然有大才,但也确实足够走运。不说两湖,就是两江,谁能想到庆王妃会插手!”


    祁国公没有说话。


    祁青宴脸色好看了些,继续道:“蜀地形势更为复杂,没有当地望族的支持,想要推行他那一套根本就不可能!别说清丈土地这么大的事儿,就是朝廷命官到蜀地上任,不跟当地望族打好关系,官都做不下去!不说别的,没有咱们几大家族的人帮忙,不管哪个县令知州田赋是一分都别想收上来!”


    祁国公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心里还是有不安宋晋可是到过蜀地的”


    祁青宴道:“听说那还是他十七岁时候,也不过是学那一套游学的作风!”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他怎么敢选蜀地呢?”


    祁国公看向谋士。


    山羊胡子谋士也皱了眉,这也是他始终想不明白的。


    祁青宴心中不满祖父如此高看宋晋,这时候道:“二叔祖传来的消息,蜀地的土地清丈确实寸步难行,祖父宽心,且看他如何收场!”


    见祖父似不满他如此轻敌,祁青宴又道:“不过,祖父滤的是,只宋晋一个就难缠得紧,如今那个徐律和陈奕都回来了,铁三角聚在了京城,着实棘手,咱们是当更加小心。”


    山羊胡子谋士道:“大公子说的是。这两人都不可小觑。尤其是徐律,当年可是与宋晋并称荆州双壁的!几年前,老夫一个友人就曾在荆州会过宋徐两位,他曾说这两人都是能从青萍之末看到风起,从微澜之间看到浪来的人,着实是后生可畏!偏偏这两人还始终绑在一起,志同道合,情比金坚,委实棘手啊!”


    祁国公看着两人,慢慢重复道:“后生可畏双璧铁三角”


    他抬手推开了窗,正值风起。


    祁国公苍老阴沉的声音响起:


    “无需过虑,老夫早已有安排。”


    闻言祁青宴看向山羊胡子谋士。


    祁青宴兴奋,暗道一把筷子不好折,那就一根根折!


    黑暗中,大风吹过,只听咔嚓一声,有树枝折断。


    第 64 章


    每年立秋, 月下都会前往西山大慈恩寺斋戒两日,为亡母诵经念佛。这一年也不例外,翠珏等人早早就带人准备行装。


    这日月下别过宋晋和宋婉,一早就出发了。这些日子她苦苦思索前生关于徐律的线索, 结果除了做到苦苦地, 什么也没思索出来


    随着马车驶出城门, 进入京郊地界, 月下望着车窗外连绵的青山,深深呼了口气。只眉头不觉又微微蹙起。


    车子沿着两边青山之间的沙石路一路向前。


    车内翠珏轻轻给月下按着额角,小安子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打磨着手里的铜钱。翠珏轻声问月下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月下靠着她点了点头, 叹了口气:“翠珏,你还是歇歇吧,哎我这个头再怎么按也就那样了”好用不起来了。


    翠珏:“奴婢是让郡主松快一些,解解乏。”


    月下:“我的头就是太松快了”松得什么有用的都留不住。


    几人正说着话,稳稳当当行驶的车子骤然一停!


    月下“哎呦”一声, 翠珏赶紧抱住郡主, 小安子当即一握铜钱,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默默靠向月下。


    翠珏稳住月下,带着火气掀开了车帘:“谁让停的——!”


    后头的话一下子噎住。


    月下抬头, 对上了外面看过来的人。


    是萧淮。


    萧淮一身锦袍,坐在马上,看过来。


    两山之间,清风袭袭。郡主马车内外这么些人, 却都噤声,无一人敢动, 全都垂下了头,屏息垂手。


    山谷里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萧淮控着□□黑马来到了月下马车旁,他轻轻一抬手,马车外所有人就都远远退开。瞬间就剩下了一辆光溜溜的马车,没反应过来的月下,跪在车门旁垂着头没动的翠珏,以及垂着眼睛依然守在月下身边的小安子。


    萧淮用马鞭挑开了车窗,正对上月下转过来的眼睛。


    他看得分外仔细,视线逡巡过她的眉眼、小巧的鼻、唇、下颌,线条迷人的脖颈,最后落在她放在身侧不自觉死死攥着的手上。


    萧淮脸上肌肉控制不住一抽,一双含情桃花眼凝着月下,压着声音里的怒气道:“怕我?”


    “哼!”月下用鼻子回答。


    萧淮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喟叹道:“朏朏,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躲着我的?”


    “我为什么要躲你,我又不欠你的。”


    萧淮看着她,咬着牙道:“没躲?那怎么如今我想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


    月下看着萧淮,一笑,“殿下,太子哥哥,我嫁人了!麻烦您心里有点数好吗?”


    萧淮凝视月下,闻言咬着后槽牙笑,“所以,什么时候和离呢?”


    “不关你的事!”


    萧淮周身散发着冷气,语气却是好言好语的和气,耐心十足的样子:“朏朏,这关系很多人的事儿。例如,宋大人——”


    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萧淮视线死死锁定月下的反应。


    月下骤然紧绷的身体,被萧淮瞬间捕捉到,他攥着马鞭的手一下子迸出了青筋,桃花眼中瞳孔一缩,下颌绷得死紧,再也维持不住似笑非笑的表情。


    萧淮的语气透出了森冷,凝着月下继续道:“孤,这些日子看他,真的是越来越不顺眼。”


    月下起身攀住车窗,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萧淮:“太子哥哥,你也知道宋大人为我大周立下汗马功劳,平民乱,稳东南,充盈国库,更换北地军备,对抗俺达贡!你为我大周储君,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萧淮仔细观察月下如此认真的神情,略略觉得能喘过气来了,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他问:“这些都是太后娘娘告诉你的?”


    月下明艳的小脸一绷:“我就是再不学无术,也知道宋大人乃我大周肱骨!”


    萧淮更放松了一些,驱马靠了过来:“你就是为这个,对他好?”


    月下哼了一声,嘲讽道:“殿下,您该带着祁国公府那帮子扒在我大周身上吸血的烂东西都对宋大人好一些!没有宋大人做这些,国公府那帮只知道贪贿争权的就没戏唱了!”


    怒气烧亮了月下的眼睛。


    萧淮反而高兴了一些。他拿马鞭敲了敲车窗,又看了月下两眼,道:“我想你也不喜欢他那样的!”


    说着就笑了,望着月下道:“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说着他再次靠近车窗,低声道:“义正辞严,特别像我大周的——太子妃。”


    闻言,月下连冷笑都挤不出来了,一双手冷得要命。


    “至于母后那边——”


    月下打断萧淮的话:“殿下,明天是我娘的忌日。今儿我能不关心您的母后吗?”


    萧淮马上敛了笑,低声道:“别气了。姑母那里,两个月前我就安排人点灯诵经,七七四十九日的无量功德经,从东都请的珈蓝寺大德,悄悄地。”


    萧淮口中的姑母就是月下的娘亲,华阳公主。


    月下转开了视线,咬住唇,没有说话。


    萧淮柔声道:“孤不过就是”萧淮又瞥了月下一眼:“这些以后再说,孤这就让路!”


    离开前,萧淮好似想起什么来,再次道:“对了,宋大人就该好好做他的肱股之臣。如果,有那一天,他除了臣,还妄想别的,孤,不会让他活着。”


    说完他最后看了月下一眼,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道:“收队,回府!”


    声音清朗,显然心情不错。


    郡主府的马车重新沿着砂石路继续向前。风大了一些,吹得山林发出萧萧簌簌的响声。马车外护卫队长看了一眼阴沉下来的天空,冲着两边喊了一声。立即,马车速度就更快了。


    马车里倒是很安静。


    终于,翠珏怯生生问道:“郡主,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月下冷笑,“什么意思?就是龌龊!”


    只是,她的手却不自觉攥得死紧,死紧。


    翠珏不敢说话了。


    小安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守在门边打磨他的铜钱。


    *


    到了大慈恩寺,翠珏带着人从马车上搬下来郡主的东西,重新铺设郡主今晚要居住的厢房。小安子始终寸步不离跟着月下,此时正倚靠着寺院大殿门框,看着天上云涌。


    月下正在殿内为亡母诵经。


    等月下一出来,小安子立即收起了铜钱,跟上。见郡主不耐烦地甩掉护卫队,独自从寺院一个角门出去,他也并不多话,只是安静跟着。


    一入后山,愈发安静。先前的风突然停了,松林静谧,偶尔能听到不知哪里的鸟鸣。


    月下沉默得走在山间,走得很快,走了许久。直到一处山头,才停了下来,只见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苍翠松林,无论是来时的路还是大慈恩寺都隐没其中,只有松涛阵阵。再就是头上一望无际的天空,她这才狠狠呼出胸中一口郁气。


    重峦叠嶂,树木茂盛,绿色遮挡了一切,掩盖了一切。


    月下眺望,似对小安子说,又似自言自语:“这样的地方,能藏下多少杀人越货的贼,谋财害命的匪怪不得就连北地的奸细,要么藏身繁华的街市,要么藏身这西郊广阔的山林。”


    小安子:“郡主,奴才叫刘卫他们过来?”每逢月下出城,负责护卫的是皇宫卫队的一支,今日领队的卫队长叫刘卫。


    月下哼了一声:“我这会儿宁可遇到贼,都不想看见他们!”


    小安子动了动腰间的竹管,这是与卫队的联络信号。这支队伍是专管护卫帝后、公主和郡主等往西山京郊来的,对这片地形无比熟悉,一旦看到信号,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信号发出处。


    月下望着眼前这片看不到头的山林,思绪又到了前世徐律之死上,“死于京郊”,这个京郊总不会是西山吧?


    天边突然滚过一声低低的闷雷,不大,却暗示着将来的风雨。


    小安子虽带了油伞出来,但见山雨欲来的样子,也不能让郡主再在山间闲逛了。“郡主,咱们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刘卫他们就该铺开来寻了。”


    月下好似没听见一样,微微凝着眉,有什么随着这个很远很远的雷声涌动。


    前世,暗沉的天,天边遥远的闷雷。是谁说了一句,“白石林”


    月下苍白着脸色,一动不动,循着她脆弱的记忆。是璎珞的声音,刻意压低,在吓唬旁边那几个围着她的小宫人,“就是这样的天哦,最容易有妖魔鬼怪出来去年秋天徐大人死宋大人死里逃生好大的雷,好大的雨在丛林掩映的白石林”


    “白石林白石林!”


    天上乌云开始集聚,山顶的月下一动不动,蠕动的嘴唇吐出这几个字,骤然一惊!


    小安子瞧着天,把后背的油伞取了下来,听到郡主的话忙回道:“白石林离这儿不远,不过今日大雨马上来了,瞧着还有雷,明儿奴才陪郡主去看吧。”


    说着他往身后大慈恩寺瞧了瞧,“刘卫他们再是不敢违郡主的令,这时候肯定也循着咱们过来了!”


    刘卫这个人精,肯定看出来了郡主对他们见了殿下就不听郡主令的不满,但他更担不起郡主在山间有损的风险。


    一转头,小安子却发现郡主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你说,白石林就在这附近?”


    小安子点了点头。


    “今日休沐,宋大人出门了?”


    小安子点了点头。


    “去哪儿了?”


    小安子摇了摇头。


    天一下子暗了下来,月下苍白着脸望着天际酝酿的大雨,一颗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她一把抓住小安子,盯着他:“带路,去白石林!”


    小安子嘴唇动了动,见郡主神色,一言未发,沿着山路往前带路。


    “快,快!”


    月下几乎立即跑在了小安子的前面,催促道。


    小安子感染了郡主的不安,脚步更快了起来。


    山风起来,吹动松林发出阵阵呼啸。


    两人沿着山顶小路越跑越快。小安子明明听到了郡主呼呼的喘息声,可郡主的步子却没有一点要慢下来的意思,反而越发急了。


    他只得加快步子,手已经按到了腰间竹筒上。他知道此时刘卫已经带人搜索而来,只需要一个信号,他们就会立即赶到。


    前面只见一块巨大的白石立在山头,小安子停了下来,“郡主,这一片就是白石林了”。


    月下扶着白石,呼呼喘气,目光往下一寻,喘息声一滞。


    小安子也已看到了山道间的人,是宋大人和徐大人!


    他大拇指已压住了竹筒,不知为何会在这时看到这两位大人,更不知道郡主为何会知道他们在这里。


    月下直起腰,挥动右手正要呼喊。


    变故瞬间发生。


    第 65 章


    白石林上, 月下居高临下,望着山下道间的宋晋和徐律。


    此时不知宋晋说了什么,徐律欠身一礼,宋晋正伸手去扶他。


    月下已挥动双手, 喊出声, 却突然发现不对!


    *


    就在月下同小安子到达前, 宋晋和徐律两人正步上这段山道。


    近日, 京郊地区有匪的传言四起。只是京郊地广,东西南北。别说藏几个匪,就是藏上几十个, 只怕也难寻。


    除了巡捕营派出人巡查, 就连兵马司也增设了外城的巡检,主要还是集中在北山行宫。兵部也得有所表示,就派了徐律下来。上头暗示徐律得带上宋晋一起帮忙,毕竟这两位还是县学生的时候就助当地衙门获过不少盗匪案子。


    徐律无法,只能前往户部喊上宋晋一起, 无论结果如何, 至少得给上头交差。


    此时两人行走在山道之间,徐律遥望着远处的大慈恩寺轻声道:“风雨欲来, 咱们也只能先往山寺里避上一避。”


    说到这里他回头道:“这种事儿谁也不愿意挨上,把子礼拖进来实在抱歉。”


    宋晋笑道:“你我何必分彼此。”


    山风呼啸。


    两人谈话间就说起当年在两湖地区种种, 那是土地清丈开始的地方,这样一个挑战权贵的改革,一个不好就是粉身碎骨。


    “当年怎么都没想到能走到今天。”徐律道。


    宋晋嗯了一声。


    徐律提到了最凶险的那次,几人正面对上了祁国公府。当时即使是宋晋, 虽为探花郎,在祁国公府这样的庞然大物眼中, 也不过是个小人物,说碾死就给碾死了。


    “如果不是九爷死了,如今如何真不好说。”说着,徐律看向了宋晋。


    宋晋轻笑了一声。


    “子礼,九爷的死,你可曾觉得蹊跷过?”


    宋晋看向徐律:“蹊跷?我不曾觉得,倭寇作乱,混乱之中人同蝼蚁,谁都可能死,谁死也不蹊跷。”


    徐律看着宋晋,点了点头,笑道:“倒是他这一死,咱们的危机解了,也是时也命也。”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步子,敛容正色道:“我永远不会忘记,当年你对我父的救助之恩,不是你抽丝剥茧查出真相,当时他们早已屈打成招,死在狱中。”


    有时候面对指证,证明自己没有做一件事比证明自己做过什么还要艰难。当年被诬陷的徐父面临的就是这种境况。邻家女指证徐父奸污,作为乡间一直被尊重的有德之人,这一指证不仅对徐父是灭顶之灾,对整个徐家都是。


    在徐律自己都近乎绝望的时候,经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抽丝剥茧的宋晋找到他,说他能证明徐父的清白,他也确实做到了,还揪出了背后的诬陷之人。


    旧事重提,两人之间弥漫着对旧日时光的追忆。


    宋晋看他:“徐伯父在我幼时曾于我有一饭之恩,后来你又为我挚友,该当如此,何必多说。”


    徐律笑了笑:“咱们之间的缘分属实难得,我父乐善好施,谁能想到他当年施过饭食的人中就有幼年的宋子礼。”


    这也是宋晋第一次受邀去徐律家中做客才记起的事情。从那以后,冥冥中的缘分让两人愈发亲近,交流愈多,愈发互为知己。


    徐律敛了笑容,郑重道:“你我先是旧缘,后同窗,又同中进士,同朝为官。子礼,一路走来,我有不是,也多谢你一次次海涵。”


    说着他深深一揖。


    山风又起,松林呼啸之声几乎要充满整个天地。


    宋晋抬手扶起徐律,说了句什么,徐律没有听清。


    他看向宋晋,却见山风呼啸中,宋晋的目光中是无限悲悯。


    徐律不解,他笑问道:“子礼,为何这样看着——”


    最后一个“我”字却没有能够出口。


    胸口骤然一冷!


    徐律缓缓低头:


    是汩汩的血,涌出!


    一支短箭已插入自己胸口!


    正在这时,山风停了,四周一片安静。


    徐律耳边却是一片啸响,骤然之间,什么都抓不住,听不清。他茫然的目光看向宋晋,苍白的唇动了动:


    “你知、知道了”


    随着这句话,他的身体再也没有力量支撑,全然失控,轰然倒地。


    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才听到上方人平静的声音:


    “但凡行过,必有痕迹。当年你父被诬,我就说过的。”


    徐律喃喃道:“我、不过是做出了我的选择”


    宋晋的声音依然安静,清晰:“我知道。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现在,你知道了。”


    徐律的身体迅速冷了下去,快到他什么都来不及抓住!


    一瞬间无数场景闪过,可又似乎什么都看不清。他听到一声猝然而止的呼声,只有一个短促的“宋”,他却已经听出是郡主的声音。


    是郡主啊。


    他努力看过去。生命的最后,他只看到了她飞扬的火红色裙角。


    无数梦想轰然而起,又轰然湮灭。


    徐律攥起的手一松,睁大的瞳孔中再无一物。


    山风呼啸,突然出现的月下,让从来都算好一切意外的宋晋,意外地缓缓抬头。


    *


    就在前一刻


    奔至白石旁的月下看到欠身的徐律被宋晋扶起,可几乎是转瞬之间,整个人却骤然往后倒去,如同一个没有生命力的麻袋,狠狠砸了地上。


    突然的变故,让月下挥动的手骤然一停,一张脸瞬间褪去了全部血色。只觉耳边一声嗡鸣,她狠狠抓住小安子。


    一时间,她只能看见小安子开合的嘴巴。


    终于听清了:


    “郡主,是袖箭!”


    耳边是小安子的声音。


    月下愣愣转头看向小安子。


    小安子一字一句道:“是宋大人左手的袖箭,直中徐大人左胸!郡主,奴才叫人来了?”说着他的手撬动了竹筒,他脸上是让月下陌生的镇定。


    “不!”


    月下一把抓紧小安子,整个人抖得厉害,连话好似都是破碎的,却非常凶狠道:“不要叫人!”


    月下嘴唇哆嗦得厉害,她转头往山下看去。


    遥遥地,对上了宋晋看过来的目光。


    遥遥地。


    这个距离,她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脑海中是错乱的声音:


    “如果徐大人还在,宋大人何以艰难至此!”这是朝堂的声音。


    “都知道宋大人已失膀臂,痛丧知己,不然祁国公府早给打得抬不起头来了!”这是她身边人的声音。


    “有劳娘娘关心。徐大人,确实才干非常,他之死,臣终身之憾,彻骨之痛也。”这是宋晋曾亲口说的话。


    “早就说过京郊有贼,徐大人在京郊丧命,宋大人在京郊重伤,可锦衣卫依然无动于衷!”


    “京郊有贼,谋财害命,锦衣卫之过也!”


    “贼还好说,只怕根本就是俺达贡奸细!”


    “臣请战北地,肃清近敌,保我大周国土!”


    两世种种在月下脑中呼啸翻转。


    模糊的视线中,月下看到宋晋俯身检查徐律鼻息,这才再次向她看过来。依然是那个清隽轩昂的宋大人,立在松风山道之上,远远朝她一礼,同平时一样。


    他轻轻抬了抬手,让自己过去。


    山风又起,吹得宋大人青袍猎猎。


    吹得月下红裙翻涌。


    月下顺着狭窄的山道就要往下走,尽管此时她甚至看不清前路。


    小安子往前一拦:“郡主!”


    月下看着他:“同我下山!”


    仿若游魂的声音,却是坚定地要下山,到宋晋身边。


    小安子立即扶住月下,不再说什么,只整个下山过程,他始终用身体挡着月下,余光始终死死盯着宋晋的动作。


    一直到看见宋晋抬手扶住月下,另一手抬起罩在月下头上。


    小安子才注意到已有雨点落了下来。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位才杀了人居然还顾得上为郡主遮雨的宋大人,从容地好似他不是杀人,而是陪同郡主出游


    宋晋也看向了他。


    内中探究,让小安子眼皮一跳。


    只有月下明明该是那个掌握最多线索的人,此时却茫然得好似一无所知!至今她都无法清晰认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前生,两人的伯牙子期之交,月下曾以为也必然将会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听闻宋晋一直都在查找徐律之死的真相,一直都在供养徐律的父亲


    真相?


    她看向宋晋。


    干净的眼睛,让宋晋轻轻避开,向小安子道:“郡主的护卫队?”


    “随时都可能出现。”


    宋晋略一低头,又抬眸看向月下:“臣没想到,这种天气郡主会出现,着实棘手了些。”


    小安子安静地看着宋大人:棘手?


    他刚刚杀了那位据说是他患难之交的知己好友,自断左臂,根本就是!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说棘手?


    小安子复杂的眼神再次看了一眼宋晋。


    月下突然想到什么,抓着宋晋胳膊,问道:“你的同伙呢?”


    宋晋目光落在郡主死死抓着他袖子的苍白手指上,轻声回:“臣没有同伙。”


    “没有?”


    月下目光落在宋晋左肩上:那前生差点断了他左臂、从此落下病根的那一箭是怎么回事?不是同伙,难道是——


    月下的目光凝在宋晋脸上。


    她攥着他胳膊的手,抖得厉害,“没有正好”


    “委屈郡主了,臣只能带着郡主逃命了。”说着宋晋看向了小安子手始终按着的竹筒,“你可以准备叫人了!”


    小安子看向月下。


    月下紧张得哆嗦,确定道:“现场”


    “很快,大雨就会掩盖一切。”


    明明是非常安静清润的声音,却让小安子脊椎骨都一寒:一切都是有备而来,连这场大雨都在他的计算之中。他再次不动声色打量眼前这位宋大人。


    听到月下颤抖的声音:“按大人吩咐。”


    宋晋看向了月下:“郡主,得罪了!”


    随着宋晋的话落,月下只觉耳间一凉,一边耳坠被宋晋取下,抛落在山根草丛处。


    山雨呼啸中,宋晋看向小安子:“看不到我们后,就发出求援信号!”


    转头对月下道:“郡主”


    这一声异常温柔。


    月下看向宋晋,就见他面色一变道:


    “有贼,快跑!”


    一句话把月下和小安子都带入了危机感中,小安子几乎要怀疑丛林中真的埋伏着贼人。月下早已抓着宋晋,没命一样往前跑。


    雨声轰隆。


    小安子按着竹筒的手松开,信号在雨中发出。


    他立即朝跟郡主和宋晋相反的方向跑去。


    宋晋护着月下踏上了逃亡之路,除了护住月下,他眼中只有一件事:如果贼子杀人,此时他带着郡主该往何处逃命。


    逃生的路线在这设定下无比清晰。


    欲要骗过别人,先要自己相信!他要护着他的郡主逃!


    大雨倾盆而下。


    随着信号发出,安静的山林立刻有了动静!正在搜寻的众人迅速朝着信号发出的地点汇集而来。


    等到刘卫带人到达徐律尸体处,倾盆的大雨早已冲刷掉一切痕迹。


    刘卫狠狠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认出尸体是徐律,他狠狠松了口气。至少郡主身边还有她那个小太监,虽不顶事,可他不死,郡主就不会先死!


    此时一个兵士从草丛中发现了耳坠,刘卫的脸瞬间更白了。力持镇定的声音都在发颤:“分开找!”


    有人张嘴呼喊“郡主”,被刘卫转身,一巴掌差点把牙打掉。


    “蠢货,呼‘安公公’!”


    如此,既可告知贼人他们惹到的是宫中人,后头是他们惹不起的人物,又可尽量不从他们这里暴露郡主身份。


    大雨中,顿时响起一片呼喊之声。


    刘卫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抓住身旁一人吼道:“你,赶紧往城里报信去!”


    “报,报给谁?!”被抓着的人疼得哆嗦。


    要不是实在紧急,刘卫真的抬脚就要踹人了。


    他凶狠道:“太子府,太子殿下!”


    旁人不知,但刘卫很清楚,他护卫郡主出行,是太子殿下亲自打过招呼的!如果郡主出事,他打了个寒战。


    大雨茫茫。


    安静的山间响起着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安公公!”“安公公!”


    倾盆大雨,降临的黑暗,都让这座山变得更加危险。也让寻人越发艰难。


    第 66 章


    山林被黑暗笼罩, 夜雨打得头顶树木哗啦啦响成一片。


    月下好似真的快要没命一样向前跑,向前跑。山林中横生出的枝条划破她的衣裙,逸出的树枝划到了她的脖颈。


    什么都看不清,月下只记得往前跑。


    直到一个力道狠狠扯住了她, 月下脚下一个趔趄, 摔入了一个坚硬的怀抱。黑暗中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道:


    “郡主, 够了。”


    是宋晋的声音。


    在这个黑暗的山林间, 在大雨之中,让月下恍惚。直到感觉到脖颈处火辣辣的疼,她才慢慢找回了自己。


    她听到了雨声, 感觉到了黑暗。也感觉到自己身后这副胸膛坚实, 宽广,明明雨声就在耳边,却好像再也落不到她身上。


    月下颤得厉害的身体慢慢安静下来。


    她听到宋晋在她耳边叹息般轻声道:“别怕郡主,别怕”


    有那么一刻,月下甚至觉得在她心中始终如同巍峨高山一样的宋晋, 颤抖了, 他在怕吗?


    可怎么会呢,这可是宋晋呀!就是前面是凶残的俺达贡十万铁骑, 他都不曾怕过。


    黑暗中,月下抬起头, 想要看到宋晋的眼睛。


    可一只大手却轻轻把她的头按入怀中,宋晋轻声道:“别看。”


    他的声音一如往日,温润安静,“现在, 郡主,跟着臣。”


    在黑暗的山林中, 宋晋仿佛能看清路一样,带着月下往前。


    这次,不曾有任何一个枝条擦到月下。磅礴的夜雨让山路难行,深一脚浅一脚,每次月下要滑到时,都被落在她肩头的大手稳稳扶住。明明头顶的雨声更大了,落在她身上的雨却很少。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月下觉得雨好似一停,鼻端有干燥的泥土的味道。


    仿佛能听到她的疑惑,她听到宋晋静静的声音:“是个山洞。”顿了顿,他说,“现在我们只要等就好了。”


    哗哗的雨声敲击着山林的树木,轰鸣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弥漫天地,哪里都没有一丝光亮。


    月下忍不住往身旁人方向靠了靠。她一动,就碰触到宋晋的身体,这才意识到两人是多么近。


    肩头再次被宋晋轻轻一拥,月下听到近在耳边的声音,还是那两个字:“别怕。”


    肩头的手离开,月下听到有水落在地上的声音,是宋晋在拧着什么。


    顿了顿,她听到宋晋轻轻的声音:“郡主,把衣服脱下来,臣帮你拧干。”


    月下不自觉抓住衣襟:“我不、不冷。”


    这样说的时候,她上下牙轻轻打了个磕绊。


    “郡主不也同臣的妹妹一样,怕喝药?拧干了,就好了。”


    宋晋的声音是轻柔徐缓的劝。


    此时正好一阵风过,带进了雨汽,掠过月下身体,带起一阵寒意。


    黑暗中,她慢慢解开衣带,先是上衫。月下攥着递出去,手上一轻,被宋晋接过。随之,就响起水落在山洞地面的声音。


    “裙子。”


    宋晋的声音好似不带任何情绪,干净,温和。


    黑暗中再次有轻轻的窸窣声,直到月下解下,才发现轻盈的裙子此时浸透了水,沉甸甸的。她再次递出。


    月下听到裙中水被拧出的声音。


    感觉到宋晋的再次靠近,有衣物被披在她身上,是宋晋的披风。


    月下这才知道最开始宋晋拧得正是这件披风。


    她一动不敢动,能感觉到宋晋轻轻在她脖颈下打了结,然后听到宋晋平静的声音:“郡主转身。”


    月下转身。


    “把里衣脱下来。”


    月下不由攥紧了硕大的披风。披风很长,垂落在地上,她不敢动,怕一动就会踩到。


    山洞外的雨声始终哗哗成一片,夹杂着不时掠过整个山林的呼啸的风声。


    月下慢吞吞脱下了贴身穿着的上衣,周身只剩下披风内的肚兜和一条大红纱裤。她脑子里盘旋了太多东西,以至于好似根本不动了。她一手拢紧身上宽大的披风,带着凉意的披风接触到她裸露的皮肤,带起一个轻轻的战栗。离开了那些浸透水的沉甸甸的衣服,又觉得舒服多了。


    月下握着衣物,送了出去。


    “大人?”


    她轻轻提醒了一声,奇怪为何这次始终没有接过去。


    又过了几瞬,月下才感觉到黑暗中宋晋的手,从她伸出的手中,取走了衣服。不同前面两次,这次宋晋的手擦过了月下的皮肤,让月下一个瑟缩。


    她收回手,用披风把自己整个裹了起来。凉凉的披风给她发热的皮肤降了温,月下听着耳边的风雨声,这才慢慢反应过来:宋大人之所以没接,该是为了避嫌,内衣轻薄,该是想让她自己拧干里衣。


    想到一点,月下才冷却的脸再次腾起了热意。好在此时天黑如墨,夜雨又大。


    她轻轻咽了口唾沫,听到:


    “郡主。”


    宋晋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安静的,安静得甚至显得过于冷淡。


    月下慌忙伸手,抓了个空。


    就感觉到一个温热的力道隔着披风握住了她的手腕,随之就是宋晋的提醒:“别动,拿稳了。”


    随着握住她腕部的手离开,衣物落在了她的手上。


    月下默默穿起来。


    山洞黑暗中,沉默得一递一接。


    月下重新一件件穿回了自己的衣服,她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好似耳边的雨声更大了。


    脱离了湿冷,月下的脑子才再次苏醒,再次被徐律的死占据。


    黑暗中,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动静。


    这让月下害怕。


    她先开口,“大人,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山洞?”


    月下不敢问徐律的死,便捡了最不要紧的来问。


    却听到宋晋的声音答道:“杀人,总要提前踩点的。”


    月下攥着披风的手狠狠一紧,嘴唇哆嗦了两下,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她听到宋晋靠近的声音,轻似叹息道:“郡主,别怕。”


    别怕什么?别怕黑,她怕。别怕杀人,她怕。还是别怕——


    她感觉到宋晋的手落在她的发上,很轻很轻,还有宋晋很轻的声音:“别怕”


    山洞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外头风雨呼啸。


    *


    城内太子府,明烛高照,照亮了哗哗落下的雨线。能看到大雨在青石地面上激起的水花,一朵连着一朵。


    宫人撑着油伞,络绎行在府中。即使这样大雨,也是井井有条,各司其事,又都不发出一点动静,可见规矩。


    书房中一张整个紫檀木雕出的榻上,萧淮正斜靠着团花牡丹纹的蓝色大靠枕,还没有褪下靴子的脚搭在榻围上,一本书册开着,遮在他脸上。


    门口守着的是秦公公,手里抱着一柄拂尘,听到有脚步声过来,耷拉的眼皮立即一抬,目光中含着警告,看向匆匆而来的人。


    是前院的小太监,一向很机灵的,怎么这个时辰到这个地方反倒不稳当起来。秦公公皱了皱眉,空着的手抬起往下压了压。


    匆匆而来的小太监立即放轻了脚步,攥紧了油伞。


    秦公公这才往前几步,站在廊下,又朝身后书房看了一眼,转脸一瞪小太监,压低声音道:“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就这样?”


    小太监也跟着压低了声音:“回公公,是外头刘大人派来的人,急得很,小的怕误事,这才错了规矩”


    秦公公啧了一声,抱着拂尘懒洋洋听着,这时候问道:“哪个刘大人?”


    小太监回:“刘卫刘大人。”


    瞬间就见先还慢条斯理的秦公公一愣,随即一瞪眼,声音一下子更尖细了:“跟着郡主去大慈恩寺的刘卫刘大人?”


    秦公公的眼神让小太监全身一绷,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还没说别的,就感觉头上一疼,是秦公公的拂尘敲了下来,“什么事,还不快说!”


    小太监忍着火辣辣的疼回道:“说是郡主遇匪徒,失踪了”


    秦公公登时变了脸色,周身一寒,再压不住声音,怒道:“这样要命的事儿,你还不赶紧的!到时候死,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小太监委屈,他本来就是赶紧的呀还不是公公


    “还愣着干什么!去把回话的人给叫进来!”


    小太监哆嗦了一下,不确定看着秦公公:“让那个兵,到这儿?”


    这可是太子殿下的内书房!


    “叫人进来!”秦公公压着嗓子恶狠狠道,见小太监转身居然还攥着手里的伞不放,他直接一把扯下伞,往雨中一扔,冷声道:“去!”


    都这时候了,居然还打伞!之前白夸他机灵了!


    瞬间,小太监全身就湿了个透,连滚带爬朝着外院去了。


    秦公公自己也湿了半边身子,他忙加重了脚步,往书房里去。


    书房里听到动静的萧淮已经坐了起来,此时正一手捏着书册,一手揉着额头,不耐烦看向过来:


    “又是什么事儿?”


    秦公公根本不敢看萧淮,直接扑通跪下了。


    萧淮揉着额头的手一顿,面色冷凝。


    秦公公发颤的声音:“回殿下,是郡主!郡主遇到匪徒,失踪了!”


    他的额头贴紧地面,听到上首殿下的声音,能冷到人的骨头里:


    “给孤起来回话,说清楚,谁,失踪了?”


    第 67 章


    山林雨大, 把寻人的火把都浇灭了,只能让人回庙里搬来灯笼。


    摇晃的灯笼光在大雨中显得微弱,刘卫抹了一把脸上雨水,看着前头无尽的黑暗。一时间无数念头盘旋, 无论哪一个都让他腿肚子打颤。


    有随从拿着一件雨披要给刘卫披上, 被刘卫狠狠推开, 咬牙道:“还披?找不到郡主, 小心你们身上的皮!”


    “是不是人都出来找了?”


    “庙里沙弥都出来了!”


    刘卫一瞪眼:“让那些大和尚也都给我出来找!”


    手下为难道:“大慈恩寺毕竟是皇家寺庙小的们不敢”


    刘卫一把抓住说话人的领子,狰狞道:“皇家寺庙?我就告诉你,郡主要有个三长两短, 哼!”


    说完把人一扔, 刘卫提着灯笼继续放声大喊:“安公公!”


    越来越多的灯笼光散在这片连绵的山林中,此起彼伏的喊声,稍微远一些就被雨声遮盖。


    刘卫急得上火!


    就在这时,只听一处有了动静。刘卫心一下子就到了嗓子眼,立即带人朝那处奔去。远远地听到有人喊什么“找到了”


    他心头一轻, 步子更快了。


    到地方一看, 是跟着郡主的安公公,青白着脸色, 蓝色太监袍服上都是泥,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


    刘卫找了一圈都没看到郡主的影子, 他的心狠狠一沉,颤声问:“郡主呢?”


    小安子的声音在雨中显得虚弱,“跟宋大人在一起”


    听到郡主是跟宋大人在一起,刘卫的心多少放下了一些, 可放下的也不多。毕竟宋晋在他眼里就是个读书人,只怕杀鸡的胆子都没有, 他很怀疑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如何护住郡主!但至少,听说宋大人聪明得很。如今刘卫只能寄希望于宋晋的聪敏。


    明知道必然是跑散了,刘卫还是问道:


    “那宋大人和郡主”


    “为了引开贼人,分头跑的”


    “那贼人——”


    “不知道”


    刘卫只得让人先安置安公公,小安子直接接过一盏灯笼,沉声道:“我跟你们一起找。”


    刘卫点了点头。这位公公跟他一样,生死都在郡主安危上。


    小安子挑着灯笼嘶哑的嗓子一声声喊着“郡主”。


    小兵上前问刘卫:“咱们喊什么?”


    刘卫一瞪眼:“都这时候了,还怕郡主身份暴露?你们脑子是不是都灌水了,要不要找个地方倒干净水再当差!”


    这团人再次朝着四边散开,这次漫山遍野响起了“郡主”的呼声。


    *


    此时,山洞里月下靠着宋晋沉默地坐着。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月下不知道宋晋在想什么,她在想徐律的死。前生今世,她第一次意识到她以为的真相未必就是真相。她从陈季玉脸上消失的疤痕,想到徐律死亡的真相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不够用


    宋晋保持着沉默。


    月下努力想说点什么,她局促得笑了一声,干巴巴的,“如果我也会以为徐徐大人是死于匪贼”


    说完月下再次轻轻咽了一口唾液,疑心在黑暗中过于清晰,能让宋晋听到。


    她听到身边的宋晋轻声道:“徐大人就是死于匪贼。”


    月下一愣,再次吞咽了一口唾液,轻声问:“从什么时候大人决定”


    宋晋回:“从郡主说京郊有匪的时候。”


    “什么?”月下失声。


    宋晋的声音却很安静,“那日郡主的话提醒了臣,可以利用京郊有匪。”


    说到这里宋晋轻轻笑了一声:“臣算到了一切,只是没算到郡主会突然出现。”


    月下听不清宋晋后头的话,一瞬间她觉得晕眩的厉害。前生今世,因果循环,她越发不明白她的重生到底改变着什么,又影响了什么


    她想不明白。


    想到她的自以为是很可能会坏掉宋大人的计划,月下的脸越发白了,她的身体轻轻发颤。


    雨声哗哗。


    她再次听到宋晋轻声道:“郡主,请别怕”


    月下怀疑自己从宋晋的声音中听到了一丝无力感,她又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就在她想说什么的时候,就听宋晋道:


    “来了。”


    月下一怔。


    “郡主,你什么也没看见。把一切交给臣就行。”


    随着宋晋这句话落,月下听到了山雨中有人喊“郡主”,有光亮划破黑暗。


    月下忙站起来,却不防腿脚一麻,一跌。


    整个人被宋晋托住,半搂在怀里。


    似乎一瞬,又似乎好一会儿。


    耳边一热,她听到宋晋在她耳边低声道:“有臣。郡主别怕,就行。”


    随之宋晋放开了她,在月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听到宋晋回应的声音。


    山中喊声一顿,立即更响了,光亮朝着他们涌过来。


    *


    一直到刘卫护送着郡主的马车往城里走的时候,刘卫那种劫后重生的激动都没有平复。万幸,万幸!受伤的是宋大人,郡主除了脖处擦伤,都好好的。


    万幸!


    当时打着灯笼看到郡主和宋大人的时候,刘卫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停了。


    实在是宋晋身上的血太吓人了,白皙的皮肤更是让他脸上眼尾处那道伤痕触目惊心,垂下的左手鲜血淋漓。


    郡主裹着玄色大斗篷,露出的脖颈处一道鲜红血痕,让刘卫呼吸一滞!很怕斗篷下的郡主有所损伤。直到从小安子口中听到郡主无恙,刘卫始终发凉的脖颈才恢复了正常的温度。


    马车终于彻底离开了西山,踏上了正道。


    就在刘卫狠狠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突然听到前方动静。


    马蹄声惊破夜雨,听这动静来人比自己这些人只多不少。


    此时已是夜深,想到可能是京城来人,又不能确定。


    刘卫立即喝令停下,所有人拔刀把马车护卫在中间。


    雨声中前方人马压了过来。尽管猜到可能是京中接应的人,可这番逼人的气势还是让刘卫等人心狠狠提了起来。


    直到有人喊了一声:“前方可是刘卫,太子殿下在此,还不速来回话!”


    刘卫差点直接从马上跌了下来:居然是太子亲至!


    他滚下马鞍。


    夜雨中,高头大马更兼身高体壮的跨刀卫兵立在前方,黑压压一片。头里一人身着蓑衣,头戴蓑笠,雨水落在他踩在马镫上的靴子上,黑色靴筒上缘金绣蟠龙。


    再往上是明黄色的锦袍下缘,此时已湿透,越发显得蟠龙狰狞。


    刘卫不敢再看,跪在地上先回郡主情况,再叩首请罪。


    一片安静中,他几乎疑心自己听到了眼前殿下松了一口气的喘息声


    没等他反应,就见眼前人直接纵马向他身后而去。


    朦胧的灯笼光亮中,萧淮直接下马,把斗笠往后一扔。秦公公还来不及说话,就见殿下长腿一迈,已经上了郡主马车。


    大红车帘一抬,秦公公只来得及看到车内两个人影,车帘立即落下。


    夜雨哗哗。


    殿下已经进了马车。


    马车外一片安静,只有雨声哗哗一片,越发响了。


    马车内


    月下本来正愣愣看着小安子为宋晋处理伤口,随着马车一停,出神的月下回神看向宋晋。


    宋晋淡淡道:“是京城来人了。”


    他话落没多久,车帘就被掀开,带起一阵凉风。


    月下猛然转头,正要看到底是谁这么大胆,猝然就对上了萧淮那双桃花眼。


    萧淮一进来,目光就锁在了月下身上,从她脸上到她身上拢着的玄色披风。视线在看到她脖上血痕的时候一跳。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他已经伸手扯下了月下的披风,月下被带得几乎要扑入萧淮怀中。


    却被一旁伸出的手稳住。


    是宋晋。


    宋晋稳住月下,让她重新坐好。这才看向萧淮,站了起来。


    虽然月下的马车已是京城有名地阔大,但宋晋高,这时候也只能尽量躬身站着,恭敬一礼道:“臣见过殿下。”


    两个高大的男人,瞬间让这辆京城最大的马车都显得局促了。


    萧淮却好似根本没听见,目光依然看着月下,问道:“别处可有伤着?”


    视线顺着月下脖颈,好似要进入衣领看个分明。


    月下恼怒道:“殿下,宋大人在跟你行礼呢!”


    萧淮好似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人,哦了一声,淡淡瞥了宋晋一眼,“宋大人免礼。”


    说完看了月下一眼,见对方探身要去捡地上被他扯落的披风,萧淮直接伸手扯到一边。


    他看着月下,“什么好东西,也值得你捡!”


    说着抬手敲了敲车窗,立即一个油布包递了进来。


    萧淮抖开,一件绣金大红披风露出,萧淮递过去,“披这个。”


    随着这句话,萧淮看也不看,就把手中玄色披风往车窗外一丢。


    月下一愣,怒看向萧淮,根本不去接眼前这件大红披风。


    萧淮也不说话,也不收回,就那么看着她。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越下越大的雨声。


    月下胸口起伏得厉害。


    一旁宋晋依然躬身站着,微微垂着眸,乌黑长睫在他白皙的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左眼尾处才处理好的血痕似乎更深了一些,让宋晋一向温润的面庞显出了一丝别样的阴沉。


    车内气氛好似凝滞。


    好一会儿,才响起月下的声音:


    “翠珏,接过来。”


    萧淮看着月下,攥着锦绣披风的手没动。


    冷沉的眸子却在注意到她微微发颤的长睫时,一顿。到底他还记着她是劫后,又带伤,这才松了手,若无其事道:“夜深了,回去好好养着。”


    说到这里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意味深长道:“别让孤太担心。”


    说完萧淮最后狠狠看了月下一眼,挑起车帘出了车门。


    车帘落下。


    隔着车帘还能听到秦公公的呼声:


    “哎呦我的殿下,您是伞也不用,斗笠也不用,瞧瞧这淋得!如今郡主无事,您倒是也顾惜自个儿!”


    秦公公这话当然是替他的殿下说给郡主听的,一面早让护卫给殿下撑开了伞,一面还瞅着马车方向,期待郡主说句什么。


    就见车帘一动,秦公公一喜,叫道:“殿下,郡主送您呢!”


    萧淮唇角也一动,憋闷的胸口才舒服了些,就听到那个软糯的声音道:


    “秦公公,把我的披风还给我!”


    萧淮的唇角立即压了下去。


    夜雨中又出现让人窒息的安静。


    一旁护卫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都不敢动,仿佛一个个雨中的雕像。


    月下一字一句重复道:“我的披风,给我!”


    秦公公悄悄看萧淮。


    萧淮身子绷得跟拉满的弓一样,就在秦公公以为要爆的时候,就见萧淮咬着牙道:“给她。”


    秦公公忙把那件玄色披风送了上去,没忍住看了月下一眼。心道也只有这位,能让他们这位最尊贵的殿下都这样了,还是把气咽了下去。


    要不怎么是他们大周的明珠郡主呢!注定,比所有人都以为的还要尊贵!


    秦公公一个愣神,萧淮已经大步流星走进了雨中,甩开了撑伞的护卫,根本不管兜头浇下的雨水。


    等到他跨上马一看:对面车帘早已放下


    萧淮心里顿时堵得死死的!恨不得这会儿立即冲过去,把慕月下拉出来吵架!他攥着马绳,在黑暗中沉着脸,好一会儿一动不动。


    末了,冷声道:“走!”


    话音未落,直接打马,转身奔入夜雨中。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萧淮的马已经跑出去好远。把秦公公吓得,声音都变了:“还不跟上!”


    夜雨中,所有人立即动了。


    郡主府的马车也终于能继续向前了。


    第 68 章


    马车进了郡主府, 月下先看到了璎珞那张焦急的脸,然后立即看到一旁的李公公。


    李公公袍服下摆都是湿淋淋的,一看到月下就立即口呼:“先帝保佑,阿弥陀佛, 太上老君慈悲!”


    此时已三更时分。


    月下这才知道已经惊动了外祖母, 顾不上收拾自己, 先打发人立即跟着李公公往皇宫回话, 让外祖母安心。


    一切事定,月下这才觉得自己乏累透了。等她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昏昏沉沉坐在了浴桶里, 翠珏和璎珞正轻手轻脚为她沐浴。


    玫瑰花片在她身边轻轻浮动。


    一直到这时候, 璎珞嘴里还在念着佛。


    水汽氤氲中,月下抬手抹了一把脸,疲倦问道:“宋大人怎样?”


    “郡主放心,太医已经看过,说是好险没有伤到眼睛, 只差那么一点点伤到眼可就坏了!差了那么一点点好在郡主洪福齐天, 宋大人是皮外伤,不碍的。除了伤药, 还给留下了祛疤膏,说是到时候除了浅浅一道印子, 不会留下疤的”


    一向爽利的璎珞好像变得絮叨了。


    翠珏一晚上都没怎么开口,似犹惊魂未定,却执意不肯先去休息。


    两人扶着月下出了浴桶,给她擦了身, 穿了裹胸和纱裤,外头直接穿上了长衫。


    璎珞一边给月下抹着药膏, 一边道:“郡主别担心,郡主这里也不会留疤的,太医说了,到时候准保一点都看不出”


    月下这才想到自己脖颈处的伤痕,她居然都忘了担心是否会留疤。


    “璎珞你们说,宋大人他”月下突然攥住璎珞的手。


    璎珞一顿,同翠珏一起看向月下。


    月下话只说了一半,闭了嘴。


    璎珞小声道:“郡主放心,宋大人没事的就是徐大人徐大人遇难,宋大人肯定会难受一段时间”璎珞越说声音越小,“奴婢都能感觉到宋大人跟平日不太一样”


    月下身子一颤,问道:“怎么不一样?”


    璎珞想了想:“宋大人他沉默得厉害,痛失挚友,总会”


    月下看着地面上带出的水渍,好一会儿道:“扶我回去吧,也许睡一觉就好了”


    “对对,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


    想到什么璎珞怯生生道:“还有,郡主啊,除了宫里太后娘娘派来的太医,还有还有太子府送过来的太医还等着要给郡主请脉呢”


    “跟太医说,本宫累了,让他回吧。”


    “都打发回去?”璎珞又小声问。


    “都?”


    璎珞回道:“太子殿下送过来五五个”


    月下冷笑一声。


    *


    卧房内,宋晋已经沐浴完毕,也已上了药。此时他正靠着窗,跟平时一样,借着烛火看书。


    月下进来,见宋晋居然在看书,愣了。


    宋晋掩了书册,抬眸看来,轻声道:“郡主。”


    他眼角处的伤口被一块长条状药胶布贴着,让他整个人都跟平时不一样起来。


    月下心头轻轻一跳,说不出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脑子已糊成一团,被太多东西压着,寻不到合适的话。她含糊应了一声,末了只说了一句,“宋大人也早些歇息吧。”说着就进了青罗帐中。


    一直到回到自己熟悉的床上,月下才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这才发现自己心一直跳得厉害。她把枕头抱在胸前,好像希望借此压住那颗不安的心。月下本以为她根本睡不着,却没想到一躺下,铺天盖地的疲倦就涌了上来,抱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翠珏和璎珞早已退出去,帐子外的灯也熄了。


    窗外的雨还在哗哗下着,只是小了一些。


    宋晋仰面躺在长榻上,偏头看了看黑暗中垂下的轻罗帐。他张了张嘴,最后轻声说:“郡主今日还听书吗”


    声音很轻。


    帐中没有任何反应,耳边只有雨打梧桐的声音。


    许久,宋晋才闭上了眼睛。鲜少做梦的人,陷入混乱的梦境,甚至罕见地梦到儿时场景。在一片血红中,宋晋突然睁开了眼睛,骤然坐起。


    耳边是哗哗雨声。


    宋晋面容苍白,额上有汗。


    房中熟悉的清香,耳畔雨打梧桐的声音,让他喘息渐渐平静。


    黑暗中,宋晋侧耳听帐中,没有任何动静,他才慢慢松开了攥着毯子的手。


    雨声转为淅淅沥沥,终于在四更的时候停了下来。


    突然,拔步床上一声哭喊。


    长榻上的宋晋立即翻身起来,直入罗帐。外头跟着有了动静,灯烛已点了起来。璎珞等人看着垂落的帐子守在外头,没敢进去。


    帐中,宋晋已入了拔步床。床上的人一张小脸面色苍白,看过来的目光惊惶。


    他正要出声——


    腰间一紧。


    宋晋整个人都一僵。


    是月下伸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扑簌簌的眼泪滚落。一旦哭出来,月下的眼泪就越来越多,越哭越凶。


    宋晋低声道:“郡主别怕都过去了”很低很低的声音,“是臣不好是臣不好”


    月下的泪几乎要湿透宋晋单薄的中衣,烫得他身体发紧。


    她终于能开口,说的却不是畏惧,不是怀疑,甚至不是询问,而是:“我差点差点就闯了大祸”


    差一点,就不光是她看到!那些跟着她的护卫队都会看到。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不巧,任何一个念头,她都有可能带着人,带着很多人赶去白石林!


    前生宋晋完美无缺的局,今生却可能因为她的重生反而被毁掉!


    听弄明白月下意思,宋晋好一会儿没说话,他垂落的手因为克制现出了青筋。


    好一会儿,他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终于能够开口的时候,宋晋努力保持镇定,他轻声在月下耳边道:“正是因为郡主,臣才保住了左臂。郡主不知道,臣本来是打算用一条手臂来布这个局的。”


    月下知道。


    可宋大人却不知道她的恐惧。


    方才梦中,她为了帮宋大人,叫上了护卫队赶去白石林


    想到她的重生可能会不仅没能帮上忙,反而暴露了宋大人的布局,月下哭得无助极了。


    怎么有人连重生都不是运筹帷幄,反而差点坏事呢


    她可太难过了!


    在宋晋的低声安抚中,月下慢慢止住了哭声。


    宋晋这才起身去为月下倒水。


    帘外,璎珞和小洛子已经准备好了温茶,这时候都看着宋晋。宋晋接过,低声道:“没事了,留一个人警惕着。”


    随之,他端着茶碗进了拔步床。


    月下就着宋晋的手慢慢喝了,已经收了眼泪,还不时抽噎一下。


    宋晋放下茶碗,单腿跪在床前的脚踏上,蹲身凝视月下。


    “郡主,你还没问我”说到这里,宋晋喉结轻轻滚动一下,顿了顿:“他为什么会死?”


    月下的声音也很轻,还带着一声小小的抽噎。


    “他死,自然是该死。”


    房间里很静,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梧桐叶的声音。


    “大人,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月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道自己哪里说的不对了。


    宋大人是好人,宋大人想让他死的人,自然就是坏人。坏人,当然就该死了。


    宋晋漆黑的眼睛凝视月下,突然,他轻轻笑了一声。


    配着他脸上那道胶条,宋晋整个人呈现出少有的——少年气。


    月下心头再次一跳。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宋晋,这可是宋大人!重生以来,在她心中一直都是那个国之柱石的宋荆州,国朝首辅。


    月下几乎是此时才惊觉,宋晋也才不过二十四岁!比萧淮还小两个月!


    月下愣愣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头似乎又落起了雨,淅淅沥沥的。


    宋晋轻轻咳了一声。


    月下这才回神,不知为何,耳根处微微发热。她拉起腿上的薄毯,挡在身前,低声道:“明日还有好些事儿,大人快些歇吧”


    宋晋轻应了一声。


    月下攥着毯子,再抬头时只见青罗帐轻轻动。


    又一会儿,帐外透进来的灯光一暗。


    月下拥着毯子,摸着自己发热的耳朵,不觉小小呼出一口气。


    *


    第二日,京郊有匪害死了徐大人、伤了宋大人、惊了明珠郡主就传遍了整个京城。顿时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确实是山匪的,自家三爷爷就遇见过,丢过命也有说,什么匪,肯定是北边鞑子奸细,见朝中大人去查,怕暴露身份索性杀人灭口


    还有说


    说什么的都有。


    祁国公府书房


    祁青宴进来的时候掩不住喜色。


    一旁的山羊胡子谋士忍不住笑,心道世子爷平日再是稳重,到底还是年轻,藏不住事儿。不说一个朝廷得力能臣遇害,就单是明珠郡主差点遇险,他们国公府的人也不能露出一点喜色。


    看看他们国公爷!始终面色凝重,甚至能看出几分消沉气息,这才该是他们当有的反应!


    想到这里山羊胡子不由暗叹道:他们国公爷这才叫喜怒不形于色。不管心里再惊喜,但是该凝重的时候就凝重。姜还是老的辣!


    祁青宴已亲手关了门,请安后忍不住又喊了一声:“祖父!”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才说荆州双璧难缠,结果双壁之一就遇害了!铁三角断了腿,再也稳不住了!怎么特么这么巧,难道真的是天命在他们!


    这么想,祁青宴就忍不住这么说了:“祖父,真是天助!”


    祁国公看着自己孙子那脸,没忍住,“狗屁的天助!”


    山羊胡子正捋须的手一颤,他跟随祁国公日久,最擅察言观色,此时心中已隐隐觉得不对了。


    祁青宴一愣,恍然大悟道:


    “难道不是匪,是祖父?”


    怪不得!


    祁青宴觉得自己看清了一切。


    祁国公看着自己这个孙子,再次觉得深深的悲哀,怎么小九就不在了呢


    “你再想想呢?”祁国公问。


    祁青宴再次一愣,他还以为自己已经猜到了正确答案,这时候只得道:“不管是人为还是意外,这件事无疑对咱们是天大的好事”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祁国公的脸色不对。


    这脸色分明不是好事。


    可怎么会不是好事呢!


    这时候山羊胡子谋士喊了一声:“国公爷?”


    猜测让他声音发了颤。


    祁国公坐了下来,慢慢道:“你猜对了。”


    祁青宴看了看祁国公,又看向了山羊胡子谋士,只见后者震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就在祁青宴手足无措时,听到祖父的声音:


    “真是飞来横祸。”


    祁青宴愣愣道:“祖父?”


    祁国公狠狠叹了口气:“徐律,是我的人。”


    一句话让祁青宴眼睛圆了,不敢置信道:“可他们他们是”


    就听祁国公道:“荆州双璧,没有错。伯牙子期,大约也没有错。”说到这里他看向自己这个长孙,“但是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他们绝不会是简单的伯牙子期,分明是既生瑜何生亮的当世瑜亮!”


    话落,书房里落针可闻。


    祁青宴打了个寒颤。


    “相比宋晋,徐律家世更好。在宋晋出现之前,徐律一直都是荆州神童,众星拱月。宋晋有什么?穷到饭都吃不起,听说徐律父亲当年对他还有一饭之恩。想想吧,先是自家门前的一个乞儿,后来是跟自己同进同出的兄弟,然后有一天——,他不仅金榜题名,还娶了大周国朝明珠,那个对于无数书生来生想到不敢想的——明珠郡主。”


    祁国公看行两人。


    书房中两人俱都一颤。


    “第一次见,我就知道!他们之间,有无数缝隙可以进入!在确定了徐律的大才之后,我就更确定了!既生瑜,何生亮!更何况,这个故事里,为瑜的那个甚至只能仰望小乔!如果他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说到这里祁国公闭了闭眼睛,嘴角冷酷翘起:“老夫相信,徐义山一定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书房再次安静。


    就是祁国公也为自己一步步把徐律变成自己的一步暗棋心生得意。也许,只有他的小九,在这件事上,能比他做得更漂亮了。


    山羊胡子谋士也为祁国公看人入骨的能力再次惊叹。


    好不容易接受了的祁青宴总觉得自己该说出些什么,说点更离谱更有见识的一片冷汗中,他只得扯道:“那会不会是宋晋知道徐律是祖父的人,痛下杀手”


    说到后头他自己都熄了声。


    果然祁国公狠狠瞪了他一眼:“做事不能靠猜!你都不知道他是我的人,宋晋怎么能知道!他是妖啊他!”


    祁青宴缩了缩脖子。


    宋晋杀徐律,确实离谱到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自己离谱的地步


    不过谁让祖父瞒了这么大一件事!


    祁国公又叹了口气,“不动,才能藏住这枚棋子。本来我是留有大用的,结果天不助啊!”


    藏了两年,结果嘎嘣,死了


    山羊胡子谋士意味深长道:“恐怕未必是什么匪吧?”


    祁国公目光嗖一下看向了谋士。“你是说”


    祁青宴也看向谋士。


    山羊胡子道:“世子爷只要想想,这个时候谁最想让这两位死,又有实力能做到”


    祁青宴眼睛一亮:“蜀地?”又摇了摇头,“二叔祖必不可能自作主张的”


    祁国公看了他一眼:“蜀地三大家,宋许两家几百年的大族,哪一个没自己的心思!许家还听话,宋家——”


    想到宋家如今的家主,山羊谋士打了个寒噤:“宋家家主,那就是个疯子”


    祁国公慢慢接道:“土地清丈,宋晋分明是想分而化之,咬住了蜀地宋家!就像你说的,那人可不是好惹的,手黑心狠,连自家兄弟都逼疯不止一个!这两个月来宋晋步步紧逼,他如何肯白白受着!”


    顿了顿,他冷哼了一声:“这属实是一只不好驾驭的蜀中狼!好在眼下,这只蜀中狼瞄准的是推动土地清丈的宋晋!”


    说到这里,祁国公咧了咧布满皱纹的嘴。


    祁青宴迟疑道:“太子殿下可是要彻查的”


    祁国公眼皮一跳:“彻查?有郡主口供,是匪!”


    值此关键时候,要是踢爆蜀地大族买凶杀人哪怕只是让人把徐律之死跟正在进行的土地清丈联系起来都不行!


    况且又牵连进了明珠郡主,仁寿宫如何肯干休!就是太子府,会如何,都难说呀这不是白白把这两股力量推到改革派那一边去了!


    他眯了眯老眼,再次道:“只能是匪。”


    第 69 章


    一场大雨后蔚蓝的天空, 皇宫,永寿宫


    一片肃静。


    紧闭的房门处,祁皇后信任的大太监守着。门内,也是一样安静, 郑嬷嬷紧张地立着。上首镶宝榻上, 祁皇后冷着脸沉默着。


    偌大房间内, 亮得能映出人影子的青石上, 萧淮跪着。


    从萧淮进来,祁皇后就说了两个字“跪下”,萧淮也并无分辨, 直接跪下。母子两人便如此一坐一跪, 相持至今。


    郑嬷嬷努力笑着,想说句什么打破母子之间这场僵持,却听到身旁皇后开口了,她顿时闭紧嘴巴。


    祁皇后向前微微探身,询问一样道:“你昨儿夜里, 亲自去了?”


    萧淮垂着头, 这时回道:“母后都知道,何必再问。”


    “砰”一声——


    碎瓷乱溅。


    一旁郑嬷嬷上前要保住祁皇后胳膊, 已经晚了。一个茶碗已经被祁皇后狠狠砸了出去,差点就砸到萧淮身上, 好在还是偏了一分,狠狠砸碎在青石地面上。


    力道之狠,把保养得玉一样的青石都砸出一个白痕。


    郑嬷嬷绷紧面庞,一时间不敢说话, 看着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太子殿下。


    祁皇后已经站起身,来到了儿子面前, 怒道:“谁让你去的!谁许你去的!储君之贵,不立于围墙,先生的话都白教了!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你到底知不知道!”


    萧淮:“儿子明白。”


    “明白?”祁皇后更怒了,盯着儿子道:“明白就说出来!”


    萧淮抬了头,一双酷似祁皇后的桃花眼轻轻一抬,郑嬷嬷眼皮一跳,果然就听到他们殿下轻声道:


    “儿臣乃是国储,她将会是儿子的太子妃。”


    一语落,偌大房间静得吓人。


    郑嬷嬷一张脸都白了。


    祁皇后一瞬间面庞几乎狰狞,盯着萧淮,慢慢道:“你说,她是什么?”


    郑嬷嬷紧张得看着萧淮,老眼里都是惶恐:可不敢这么说!可不敢!


    萧淮低了眼尾,淡淡道:“母后都听到了,何必再问。”


    再次,落针可闻的死寂。


    祁皇后一张保养得宜的脸慢慢靠近儿子耳边,慢慢道:“想清楚再回母后的话。孩子,你得相信,就是有那个老东西在,母后——想让一个人死,也有的是法子。”


    安静的房间,只有透窗而入的阳光轻轻跳动,落在萧淮跪地的袍角上。


    郑嬷嬷整个人都屏息,一动不敢动,紧张望着这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两人。


    就听萧淮嗤地笑了一声,似玩笑一样道:“那样,儿子就陪她死呗。”


    跳动的光线好似骤然都僵住了,死寂一片。


    祁皇后一双酝酿着爆发的桃花目死死盯着儿子,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母后没听清,再说一遍。”


    是极致平静的声音。


    萧淮抬起同样的眼睛看向他的母后。


    寂静的房中,母子二人视线相对。


    郑嬷嬷呼吸都停了。


    萧淮再次噗嗤一笑:“儿子开个玩笑,母后还当真了。”


    祁皇后慢慢道:“你最好是玩笑。”


    萧淮认真点头:“当然是玩笑话,不是母后先说玩笑话的嘛。”


    母子二人再次视线相对。


    无人说话。


    这时外头公公的声音传进来,打破了这种让郑嬷嬷心慌的安静:


    “陛下使人来问,太子殿下怎的还不过去!”


    乾清宫来人,让室内气氛一松。


    祁皇后直起身子,没再看萧淮:“去吧,你父皇等着你呢。”


    萧淮恭恭敬敬给上首的母后磕头,起身,恭恭敬敬退出房中。临出门前想起什么还不忘向郑嬷嬷道:“母后昨儿没睡好,眼下都青了,嬷嬷让人上安神汤,让母后白日补眠——”


    祁皇后骤然转身,喝道:“不用你在这儿蝎蝎蜇蜇,给我滚出去!”


    萧淮立刻道:“遵命,儿子这就滚,明儿再给母后请安!”


    “滚!”


    *


    乾清宫书房中


    正昌帝垂眸看着眼前的折子,撩起眼皮看向对面的太子,“昨儿夜里,你亲自带亲卫过去了?”


    萧淮没吭声,只点了点头。


    正昌帝看了儿子好一会儿,才慢慢道:“郡主是你表妹,打小跟在你身边,你关心也是该当的。只是你贵为储君,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该冲动,把自己置身险地。”


    萧淮抬了头,缓声道:“父皇,儿子担心。”


    正昌帝看着儿子那双毫无掩饰的桃花眼,好些要说的话一下子就说不出来了。他想起了赐婚那日,儿子连夜纵马从京外赶来,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一双摆弄琴棋的手已磨出了血泡,一双两夜没合过的眼睛哪里还有往日样子。


    他只喊了一声“父皇”,在这乾清宫书房跪了一天。


    正昌帝看着儿子,声音依然淡淡的,“不该你担心的事,以后就少担心。”


    萧淮一滞,没说话。


    正昌帝慢慢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怎么都走不到一起。”


    这一刻窗外阳光正好,正昌帝想到了他那位一曲剑舞惊破晨光的发妻。


    萧淮近乎保证一样道:“儿子会让她跟儿子站在同一条道上。”


    正昌帝嘴唇动了动,声音越发淡了,“你做不到的。”


    “我不信!”萧淮几乎忘了规矩,脱口而出。


    正昌帝看着儿子,目光平静,又悲悯。


    末了,他只淡淡道:“查案是三法司的事儿,你就不要插手了。”


    萧淮再次一滞,看向正昌帝,慢慢道:“难道是外祖”


    “是不是的,有什么要紧。赵党这一段日子已够顺风顺水的了。”说到这里正昌帝探身盯着儿子,“绝不能让他们拿这个案子做文章,攀扯祁国公府。”


    正昌帝咳了两声,慢慢靠坐回去,给整件事下了定论:“朕以为,就是匪。”


    萧淮默然。半晌道:“他们怎么斗都行,不该牵扯无辜——”


    正昌帝噗嗤笑了,淡淡的嘲讽,看着儿子:“无辜?”


    笑得他单薄的胸口起伏。


    萧淮沉着脸,给自己亲爹递茶。


    终于平复的正昌帝端着茶碗,对儿子道:“记住父皇的话,不够狠,就什么都得不到。”他搁下茶碗,“天下事都如此,也包括对——,无辜的人。”


    说到“无辜”,正昌帝又想笑了。当年他也是萧淮这个年龄吧,在他的父王面前,就是这样躲躲藏藏地辩解,“她是无辜的”


    多好笑啊!笑得正昌帝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摆手:“退下吧,有工夫就多想想正事。”


    萧淮原地顿了顿,慢慢躬身,一礼,离开。


    正昌帝透过敞开的窗子,望着儿子离开的背影,轻声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娶了也没用”


    “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死我活,而已。”


    *


    萧淮一出乾清宫,就看到了永寿宫的大太监,拦住了他正要转道的脚步,颤声回皇后病了。


    看着对着自己又是着急又是跪的大太监,萧淮冷笑了一声,对他道:“最好真的是母后病了,不然就该是你病了。”


    于此同时,月下也已进宫了。


    还没到仁寿宫,先遇到挡道的萧珍。


    月下急着见到外祖母,张嘴就是:“好狗不挡道。”


    一句话成功让本就心里头不舒服的萧珍立即炸了。“你还有脸到处乱跑,你这个害人精!谁挨上你,谁倒霉!”


    “那你是欠倒霉,往我跟前凑。”


    萧珍心口一堵,更尖刻了:“我哪句话说的不对了!宋大人娶了你呀,如今不就倒了大霉了!最好的朋友死了不说,自己都差点瞎了一只眼!要不是因为你,宋——”


    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被萧珍狠狠咽住。


    可月下已经觉察到不对了,联系前生种种,她突然收住了着急离开的步子。目光在萧珍此时怒气勃发的脸上逡巡。


    她一直以为萧珍是因为自己才针对宋晋和宋婉。可前生,她都跟宋晋和离了,萧珍还是逮着机会就针对宋晋兄妹。一直到萧珍出嫁、和离、再出嫁、再和离,唯一没变的就是针对宋晋兄妹。


    月下慢慢道:“要不是为了护着我,宋大人肯定不会受伤,更不可能连自己的眼都差点伤到只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气成这样?”


    说着月下看了看日头,“这个时辰,你就全妆出门了,起得够早的呀?还是——昨夜就没睡?”


    萧珍脸一下子红了,恼羞成怒,越发凶狠:“谁没睡好!我做什么睡不好!慕月下你把话说清楚,你要敢平白污本公主清誉,我定会告诉父皇和母后!”


    月下眨了眨眼,“自然是担心我遇险,还能因为什么呢?”


    萧珍心头一跳,脸更红了,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凶狠地瞪着慕月下。


    月下压低了声音,“嘉祥,我知道你的秘密哦。”


    一句话,差点就让萧珍跳了起来!


    想到很可能宋晋把她曾说过的话告诉慕月下,萧珍悚然一惊,立即不管不顾道:“你别得意了!你真以为宋大人是什么好的呢!一个酒鬼加赌鬼的儿子,老婆孩子都能卖,这样的人家也就你能嫁得下去!还不止呢,他那个爹呀还”


    生怕给月下看不起极力撇清的萧珍,还是刹住了话头,只嘴唇还在哆嗦着。


    月下却平静得厉害,“还什么,你怎么不说了?说呀!”


    骤然拔高的两个字,吓得萧珍一个哆嗦!


    月下走过去,一把扯住萧珍的领子,恶狠狠道:“这样的话,你要敢在外头说一个字,我就打烂你的水晶宫!”


    水晶宫是萧珍最得意最宝贝的地方。


    萧珍打小跟慕月下吵过数不清的架,还抱在一起打过,可从没有一次,慕月下让她这样害怕过。


    不是慕月下的话,而是她看着她的目光。


    萧珍竟然被震慑住,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了!


    月下凑到她耳边,吐出两个字:“孬种。”


    跟你爹一模一样,孬种!


    说完一松手,萧珍一个踉跄。


    月下再不看她一眼,带着人往仁寿宫去了。


    留下萧珍还在发愣。


    听到旁边有人嘀嘀咕咕道:“公主,咱们快去回皇后娘娘!”


    萧珍突然不知哪里来的怒气,直接一巴掌扇到了说话人的脸上,“都是你们!都是你们!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竖着耳朵听宋旁人的闲话!”


    她整个身体抖得厉害,从未这样委屈过。委屈到她甚至不知该找谁来说!她不想听母后再讲那些道理,也不想听父皇给她水晶宫给她天下奇珍


    她是大周唯一嫡公主,可为何她偏偏要不到最想要的!


    这不公平!


    明明她都鼓起那么大的勇气跟他说了如果郡马他都肯当,为什么不能是驸马呢!如果慕月下都行,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明明她都跟他说了,他知道她是鼓起多大勇气才能那样装作漫不经心说出口吗!他为什么不点头,她都鼓起勇气说了,她都说了呀!


    为何父皇母后就是不能满足她呢,她愿意呀!明明他们都说,她是公主,所有最好的都可以任她挑选!


    可她不想要最好的,她就想要


    为什么不行呢。


    “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巍峨富贵之中,锦绣珠翠满身,大周帝后最疼爱的公主萧珍背对宫人立在原地,阳光落了她一身,她的肩膀颤抖得厉害。


    *


    月下一路沉默,到了仁寿宫。


    先向太后娘娘请了安,给她看自己完好平安,然后就坐下来端着茶碗静静喝水。


    翠珏低声把事情跟周嬷嬷说了,周嬷嬷把宫人打发出去,她带着翠珏几人守门。


    “说吧,怎么回事?”太后娘娘看着外孙女问。


    “外祖母,宋大人的父亲真的是酒鬼和赌鬼吗?”月下轻声问。


    第 70 章


    仁寿宫中, 檀香袅袅。


    “外祖母,宋大人的父亲真的是酒鬼和赌鬼吗?”月下轻声问。


    太后端着茶碗的手一滞,看了一眼周嬷嬷,然后慢慢放下了。


    她摆了摆手, 月下就乖乖坐到了外祖母身边, 垂着头小声道:“嘉祥一说, 我就知道必是真的了她说还有, 还能有什么呀?”


    已是这样糟的父亲,还能怎样糟下去。


    太后叹了口气。“宋大人的父亲,确是个很不堪的人。他的母亲, 又身份不明, 只能查到是跟着逃荒人群到荆州的。有人说也许是出逃的罪奴,也有人说应该是逃出去的娼优之流”太后一面低声说着,一面注意月下神色。


    月下很安静。


    “这人呀,染上了赌,就必然为了弄钱六亲不认。不光子礼的妹妹, 就连子礼年幼时都曾被他们的父亲卖到非常不堪的地方。”


    月下身子一颤。


    太后搂住她, “宋大人十三岁才正式进学堂,因为这一年他的父亲终于死了。在此之前, 那样一个孩子想尽一切办法挣钱,到处挣钱, 为了”说到这里太后顿了顿,“为了让他娘少挨打。一个酒鬼,还是一个不得志的酒鬼,一旦醉了跟个魔鬼也差不多了。”


    叹了口气。“这人打起妻子来, 邻人都会关门,不忍听。”


    月下面色发白, 声音都哆嗦了:“她为什么不跑呀?”


    “谁?宋大人,一个小孩子能往哪里跑呢,何况他的母亲和妹妹都在。”


    “宋夫人!宋大人的娘亲,为什么不带着孩子跑呢!”


    太后搂了搂怀里的外孙女,又叹了口气:“一个女人,往哪里跑。孩子,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一个女人是不可能走出多远的,人,远比你想的,更糟糕。”


    房间里好一会儿都寂静无声。


    再次一声叹息,太后道:“别怨外祖母,也别嫌宋大人”


    月下苍白着脸抬起头,一双眼睛漆黑,充满光亮,她慢慢道:“这一切跟外祖母有什么关系呢?跟宋大人也没关系呀!他不过就是摊上了一个坏人父亲,可即便如此,宋大人依然顶天立地,谁能嫌他!谁配嫌大人呢!”


    太后缓缓舒出一口气,看向月下问:“你真的不曾嫌他?”


    “我?”月下急道:“外祖母,我怎会!”


    太后又问:“那为大婚至今,你为何不肯与宋大人同床?”


    太后缓缓问出。


    反应过来的月下一张小脸慢慢红了。


    为何?因为她,她是皇后,宋大人是宋大人不对,因为


    厅内安静,透过窗棂照进来的阳光中能够看到跳动的灰尘。


    太后端起一旁茶碗喝了两口,这才重新看向外孙女。


    月下本就因为得知宋晋身世,心里激荡得厉害,这时候脸越发红了,视线落在旁处,喃喃道:“不是外祖母想的那样很多事,外祖母不知道”


    太后点了点头,慢慢道:“老了,跟不上你们了”说着她目光一凝,问月下:“你同宋大人大婚这样久了,你又这样关心宋大人身子,可问过宋大人的右手?”


    右手?


    月下疑惑。


    太后嗔怪地看着月下。“你该不会连宋大人右手掌心那么一道明显的伤疤都不知道吧?”


    疤?宋大人右手什么时候有疤了?


    月下不知道啊。一瞬间,她简直怀疑自己到底知道些什么。怎么没重生的外祖母就什么都知道


    “宋大人十岁那年,以右手为其母拦下其父抡起的烧火棍,赶到的邻人说当时就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许久不散”


    太后缓缓说着。


    月下面色苍白,身子颤着。


    “宋大人这处伤疤,旁人不知,你与他夫妻大半年了,竟也不知?”抬手目光看着月下,慢慢道:“孩子,你到底有没有给与他作为郡马该有的尊重和关心?”


    “我”月下目光中含着泪,羞惭地望着外祖母,“我关心的”


    她很努力关心宋大人的,保护他,很努力的


    可——


    那样一道疤,在他右掌心中,该是很明显的。可她真的从未注意到过。


    前生后来,她倚仗宋晋。今生重来,她承诺关心宋晋。


    无数人同她一样指望宋晋。赞宋晋清风朗月,风华无比。所有人都看到他的风华,他的明朗,他的能干。可就连她这个与他共处一室的人,都不曾留心到他的伤疤。


    月下不觉攥紧了太后袖子,无助地喊了一声:“外祖母”


    太后见月下这副样子,赶紧搂住,生怕自己逼得太紧了。


    “外祖母,我以为我以为”


    月下后头的话没有说出来。


    太后摩挲着怀中孩子的肩背,轻声道:“好孩子”


    月下想问外祖母,如果两个人并非良配,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她明明知道的,自然是事成之后,放他去寻他的良配。早就知道的事儿,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想到前生宋晋的那句“非臣良配”,月下的心蓦地一缩,越发靠紧了太后。


    *


    宋晋的过去,突然被揭开,迅速传开。


    回府的马车上,月下沉着脸听着小洛子回话。


    末了小洛子道:“明显是有人背后推动,郡主你说是不是嘉祥公主?”


    月下垂目思忖。外祖母雷厉风行,知道后就已让人盯住当时在场的宫人,该提醒的提醒,该警告的警告。事情还是逆着仁寿宫的意思迅速传了出去,别说萧珍的心思,就是她真要做——


    论本事手段,月下心道她自己就是旁人手下败将,就她这样的,都能把萧珍压得死死的。萧珍要有这本事,早上天了!


    想到这里,月下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她。”


    抬起一双水杏眼,顿了顿,问:“宋大人那边”


    小洛子道:“大人在户部办差千步廊那边都听说了,宋大人肯定也知道了。”


    月下咬住了唇。


    马车外暮色已漫上来。


    在月下的马车驶入郡主府的时候,皇宫中,萧珍正大发雷霆。


    今日白天在场的宫人一个不缺的跪在殿前,没命一样磕头,个个嘴里喊冤。有那年轻胆小的,这时候已经涕泪满脸了,混着额头上滴下的血,狼狈极了。


    一旁向嬷嬷抬脚踢道:“擦擦!吓着公主几个命够赔的!”


    见公主不高兴,向嬷嬷提高声音喝道:“都别嚎了!知道的就出来回话,不知道的闭上嘴!”


    殿堂一静,跪着的人面面相觑,无人出来。


    萧珍转过身。


    “不说?”萧珍红着眼望着这一地的人,胸脯剧烈起伏着,“既然都不说,向嬷嬷就把他们都给我拉下去,全割了舌头!”


    “都给本宫割了!统统割了!让你们乱说话,让你们乱说话!”


    萧珍喊着。


    对,都是这些人坏,不是她,不是她!


    跪了半个殿的人一静,顿时磕得更响了,哭声震天。


    这下子向嬷嬷才觉得事儿真的大了,再怎么样,也不能割舌头呀,还是这么多人的舌头!这要给人知道,于他们公主名声可不好啊!到那时候,就该轮到皇后娘娘要她的命了!


    她一个眼色,就有人往永寿宫搬皇后娘娘去了。


    祁皇后来到,只扫了一眼殿里这些人,哼道:“乌烟瘴气的这是你们伺候主子的规矩!


    立即先还哭天抢地的殿里就彻底安静下来。


    萧珍看见皇后,更大声了:“我不管!我就要割他们的舌头!”


    皇后款款上前,落了座,淡淡道:“既当差不利,惹了公主不高兴,都捆了,一人先四十板子,关在行刑司等候论处就是了。”


    说着目光轻飘飘一扫,懒懒道:“有哭喊的,直接打死了事。”


    惊恐的宫人嘴里求饶的声音还没发出,就被狠狠按了下去,只剩下一张张或恐惧或木讷或绝望的脸。


    在一片安静中,这些人被带了出去,全程没有一点声响。


    祁皇后这才看向女儿:“知道母后为何把他们都送进去?”


    萧珍红着眼睛,不说话。


    祁皇后轻呵了一声,拉过女儿,哄着:“瞧瞧咱们的嘉祥,嘴巴噘得!你不高兴,要打要罚都是小事,可你不该让下头人看你笑话。”说到这里祁皇后声音沉了沉:“当着下人,你那是什么样子?传说去,旁人怎么嚼说,你受得住?”


    说到后来祁皇后捏了捏女儿小鼻头。


    萧珍咬着唇,身子发颤。突然,她扑通跪了下来,一双红得跟兔子一样的眼睛巴巴看着皇后:“母后,您就让他、让他和离吧。”


    这话一出,郑嬷嬷当即一凛,看向殿中唯余的向嬷嬷。


    一直镇定自若的向嬷嬷脸色顿时白了,膝头一软就要跪下去,却被郑嬷嬷拉住,笑道:“咱们往门口站站,主子们说话呢。”


    向嬷嬷几乎是硬靠着郑嬷嬷挪过去的。


    殿里明烛亮着,照亮了上首坐着的祁皇后那张美艳的脸,脸上一直挂着的笑一收,脸色沉了下来。


    萧珍哀哀望着皇后:“母后”


    “闭嘴!”


    萧珍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服气道:“母后明明可以的母后明明可以的!”说着声音就大了起来。


    祁皇后怒道:“我说了,这件事再也不许提!”


    萧珍起身,一咬唇道:“我求父皇去!”


    祁皇后一把扯住她,“你敢!”


    祁皇后此时脸色让萧珍一瑟,咬着唇,不敢动了。心里却道,她要什么父皇从来没有不允的,早先她就该求父皇了。要是早去求父皇,也许早就好了。


    祁皇后好似知道她所想,一字一句道:“你错了,你要是早求,他早就死了。”


    萧珍一个颤抖,浑身软了下来,呜呜哭起来。


    *


    夜色浓了。


    起风了,郡主府内院中的梧桐树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门口处,璎珞往外望了一眼,守在院门处的丫头远远摇了摇手。璎珞转身进到屋内,跟翠珏对望了一眼,翠珏就知道宋大人还没回府。


    最近这段时日,宋大人一直回来得比较晚。只是今日——


    翠珏望了一眼从宋婉院中回来就一直这样愣愣出神的郡主。


    突然,门外有了动静。是守在院门处的小丫头进来报信,宋晋回来了。


    闻言,月下拄着额的胳膊一歪,整个人立即站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又退了回去,原地转了两圈。


    璎珞心疼月下因为担心连茶水都想不起喝了,上前往月下手里送了茶水:“郡主,先喝些茶。”


    月下忙喝了两口,抓着璎珞的手:“可我不会安慰人呀!”


    璎珞忙道:“郡主不用会,郡主在,就比什么都强。”


    “真的?”


    璎珞和翠珏忙点头。


    “我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呀?”月下慌慌问。


    璎珞劝慰道:“郡主放心,郡主就是什么都不说,郡主真心关心大人,大人一定也知道的。”


    翠珏朝璎珞挤了挤眼,璎珞立即想起来周嬷嬷的嘱咐。


    “郡主可以离宋大人近一些,让大人感觉到郡主发自内心的关心。”


    “近?”他们已经够近了,月下看了一眼里头不大的一间屋子,又看向璎珞和翠珏。


    两人扭扭捏捏似乎有什么话不好说。


    月下一下子想到白日里太后娘娘说的话,目光迅速向半截珍珠帘后的拔步床上一晃。她凑近两人,手朝着身后拔步床方向指了指,压低声音道:“你们也觉得,我让宋大人睡我的床,宋大人会好受一些?”


    璎珞和翠珏都觉得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听着毕竟是朝着太后娘娘希望的方向进展,两人微微红着脸,向郡主点了点头。


    “这样,大人就知道郡主不会因为这些嫌弃呢。”


    “对的对的,宋大人应该会感觉到郡主的关心”


    两个丫头用蚊子一样小的声音对月下叽叽咕咕道。


    月下深思着点了点头。


    翠珏和璎珞正心中一松,就听到了郡主的下一句话:


    “那我睡哪儿呢?”


    翠珏和璎珞都没反应过来。


    月下解释道:“我的床给宋大人睡了,我是睡在碧纱橱里传达的诚意更足,还是睡在榻上传达的关心更多啊?”


    说着月下还往珍珠帘后宋晋睡的那张长榻指了指。


    一双晶晶亮的漂亮眼睛非常认真地望着两个心腹丫头,指望她们给出最佳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