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明月高悬, 郡主府的马车行驶在月色中。


    马车内宋晋看书。


    远比预料中轻松地解决了太后娘娘提出的任务,月下一下子无事可做,只能看宋大人。


    宋晋按下书册,抬眼问:“郡主?”


    月下立即回:“大人, 我吵到你了”她既没说话也没乱动啊, “我的眼睛, 吵到你了?”


    宋晋唇角再次轻轻一个小抽动。


    烛光下他看过来的眼睛带着隐隐的笑意:“郡主在看什么?”


    月下还没回答, 就听到宋大人温和问道:“看臣白?”


    瞬间,月下莹白的脸浮上了淡粉,红润的唇张了张, 然后又闭上。她不是很确定, 宋大人是在嘲笑她吗?不,必不是,这可是宋大人!


    果然再看过去,宋大人已再次就着灯光垂眸看书了。


    月下靠到窗边,能感觉到外头晚风, 同时她不停扇动右手, 借此给自己发烫的脸降降温。


    她身后,握着书卷的宋晋目光依然落在书册上, 只是唇角却轻轻一抬。


    马车进了郡主府没多久,宋大人要同郡主同住这一消息, 在燥热的夏日夜晚,简直如火燎原,迅速传遍了两边院子。


    沐浴出来的月下听着下头回话,表示很满意, 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效果。


    坐在梳妆台前,月下看着窗外梧桐树投下的影子, 随风轻轻晃动。一旁翠珏正用软巾慢慢给她擦着长发。


    天气越发热了。


    沐浴后的月下,上身穿的是绿色银条纱衣,又称轻容,最是清凉解暑。淡淡绿色纱衫后透出凝脂般的皮肤,也透出了内中樱红色花朵边抹胸,下面是一条大红纱裤,脚上踩了一双木屐。这木屐,还是洗澡前,她专门让人找出来的。厚重古朴的木色拖着玉一样白皙小巧的脚,纤细的脚腕上绕着一缕红绳。


    一旁,陈嬷嬷正带着人为临窗的长榻上重铺了软席,设了玉枕,置了凉丝被。色色都备好后,陈嬷嬷笑道:“郡主看看,如此郡马该是能够安歇的。”


    说着,陈嬷嬷往内中拔步床看了一眼,她得的指示是努力让郡马安置在郡主床上陈嬷嬷知道宫内太后娘娘着急,但也只能让李公公回话:知道娘娘着急,可先别急,有些事是欲速则不达,不如静待水到渠成。


    梳妆台前,月下听到陈嬷嬷的话,起身过来一一看过,觉得嬷嬷准备的果然没有不妥当的。


    陈嬷嬷笑眯眯看着自家郡主轻容纱下透出的雪白肌肤,再看郡主抬起的精致小脸,突然觉得任重,但未必就道远。她还没来得及多琢磨,就见小洛子到了郡主面前,抖开了一件碧色大袖轻罗长衫。


    月下张开手臂穿上,一条软罗带拦腰一系,便只见纤腰袅袅。长衫到月下小腿处,只露出内中一小截大红纱裤。


    陈嬷嬷心里叹了一声,郡主到底还是没真把郡马当夫婿,面上却笑道:“如今天儿越发热了,郡主又是怕热的,倒是把长衫子寻了出来。”


    “嬷嬷忘了?这是软雾罗,最是轻薄透气的。”小洛子解释道。


    陈嬷嬷横了小洛子一眼:“就你懂的多。”


    小洛子:他今儿也没做啥出格的事儿啊,怎么陈嬷嬷突然对他有意见了


    月下这边还展开胳膊转了个圈给陈嬷嬷,软声道:“嬷嬷看,这样可得体?”


    陈嬷嬷心里叹了声,遮得挺严实,笑道:“太得体了。”夫妻之间,倒也不用这么得体。


    月下亲自把陈嬷嬷送出门,对着院中如水月光,轻轻摇着手中团扇。看着小洛子往西边院子去询问宋大人何时安歇,心道如此她也可以看着宋大人,免他过于操劳,倒是一举两得。


    夜色中,有小丫头们银铃般的笑声,偶尔风过,梧桐叶就发出簌簌响声,投下的树影轻晃。


    西边院中,宋晋也已沐浴换了夏日家常的玉色软袍,半干的头发已用玉簪束起。听到动静,他于廊下转身看过来。


    长身玉立,剑眉入鬓,凤眼生辉,真真面如冠玉。


    谪仙人一样。


    小洛子跟着郡主也算见惯了容貌出众的人物,此时也不由生出一种似除了太子之尊,其他人竟都难以匹敌分毫的感觉。


    他忙又上前两步,行礼回话。


    宋晋听完小洛子的话,嘱了时安两句,就随小洛子往东边院子过去了。


    后头时安和星远站在书房廊下目送,半晌才道:


    “一个月前,真不敢想啊。”


    “那谁敢!”


    星远压低的声音,“你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咱们大人地位稳了?”


    “什么地位?”


    “就是郡主总不能宠幸了大人再把人休了吧不能吧?”


    “宠?宠你个头!”


    *


    真等到宋大人要进来,已经做好准备的月下还是临时改变了主意,先进了帐子,爬上自己的拔步床,探身拉着璎珞的手道:“就说我车马劳顿,实在困乏,先睡下了!”


    璎珞很懂的移开了灯烛。


    月下听着宋大人进了正房,门口璎珞小声回话。


    过了一会儿,珍珠帘轻轻一响动,宋大人到了长榻边。


    月下竖着耳朵听着,一时间不太确定自己此时该是睡熟了,还是隔着纱帘打个招呼。她心中两个小人正在各自拿主意,就见帘外灯火一熄,满室一暗。


    两个小人一愣,月下悄咪咪揭开一角纱帘望出去。


    月光如水,透过梳妆台雕花窗格,穿过纱窗洒入室内。照出了拔步床前放下的翠色青纱帐。帐子外看不分明,月下握着胸口,也不敢看得太用力,唯恐给宋大人发现了自己此时偷窥的不雅。


    房中角落的冰盆幽幽散发着凉气。


    月下悄悄躺下。躺了又躺,睡不着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没一会儿又翻了过来。


    她睁着大眼睛瞧着外头隐约的轻纱帐,想到帐外不远处宋晋宋大人居然就睡在她的房间中,月下激动得根本睡不着。她甚至有种想从床上爬起来,穿过重重纱帐,去偷偷观看一下夜间躺在床上的宋大人


    宋大人睡觉,也跟普通人一样吗


    想归想,激动归激动,月下的理智到底还在。


    她控制住了自己的行为,但似乎控制不住自己此时兴奋的思维。


    月下胡思乱想到,前生最后要是真的接受了俺达贡的和亲要求。那两位外族公主,一个嫁入皇宫,另一个点名要嫁给宋大人。这样的夜晚,那位公主要是从床底下拿出一把斧头


    她大周不是直接完了


    天马行空到月下后怕地再次翻了个身,抱紧了一旁被她踢开的凉被。


    “郡主?”


    月下后背一僵,不敢动。过了一会儿,她才试探道:“宋大人,还没睡吗?”


    黑暗中宋晋的声音淡淡的,也是好听的。“可是臣扰到了郡主?”


    月下赶紧道:“没有。”


    宋晋又轻声问:“可需要臣为郡主点起一盏灯,放在珍珠帘外的圆桌上?”


    以前是这样的,但为了不扰到宋大人休息,月下特意叮嘱不必留灯。这时听到宋晋的话,月下才发现自己胡思乱想这么多,可是一点都没有因为黑夜而觉得害怕。原来睡在帐外的宋大人,比以前睡在一旁碧纱橱里的谁都管用。


    月下翻过身,趴在床上,掀起床上纱帐向宋晋方向道:“一点都不用,有大人在,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宋晋没说话。


    月下道:“没想到宋大人搬过来还有这个好处。”


    “什么好处?”


    “为大周省了蜡烛。”


    黑暗中,宋晋轻轻笑了一声。


    想到什么,月下趁着没忘赶紧问:“宋大人看过《天魔舞》吗?”


    “听说过。”


    “听说不看不是读书人?”月下好奇。


    “这个没听说过。”


    “听说那位卿月姑娘极美,有大周飞燕之称,大人见过吗?”


    “大周飞燕吗?臣没听说过这个说法。”宋晋接着问道:“窗外是什么香,在这边都能闻到?”


    月下最喜欢为宋大人答疑解惑了,当即忘了自己的好奇心,立刻道:“外头院子里有凤仙有芍药,就在梳妆台外东边墙根处璎珞种下了好多凤仙花,把我的芍药给挤得到处都是。大人,你知道凤仙花吗?”


    “‘其花头翅尾足,具翘翘然如凤状,故以名之’。不过凤仙无香,这味道该是郡主的芍药。芍药有赤、白两类。白者名金芍药,赤者名木芍药”


    宋晋轻声说,月下就安静听着。


    她并不知道宋晋开始慢慢背《本草纲目》给她听,她只是觉得宋晋的声音好听,让人愿意一直听下去。好像夜间的风,轻缓徐徐。安抚了月下一切纷乱妄想,慢慢地,月下的眼睛就合上了,口中的话也含混了。


    黑暗中宋晋枕着左臂,借着渺渺月光,看着房间雕梁。


    好一会儿没再听到床上人的动静,宋晋停了念诵,凝视黑夜许久,才闭上了眼睛。


    夜已经很深了,冰都快化尽了。


    后半夜


    突然睁眼的宋晋听到一旁床上人翻身的动静,他仔细一听,轻软含糊的声音在喊人,迷迷糊糊要喝水。


    宋晋起身,摸到火绒点亮了灯,他把灯移到自己的榻旁,灯光照亮了内室。


    壶中水尚温,宋晋拿起上次见月下用过的茶碗倒了半盏水。


    目视茶盏,宋晋在原地顿了顿,长睫低垂。


    房间外的人似乎并不打算进来。


    宋晋这才端着茶水,进入纱帐,拔步床前宋晋再次停了下来。


    听到月下动静,宋晋隔着床帘静静问了一声:“郡主?”


    声音近乎清冽。


    他听到她轻软的声音,带着说不清的困意:“大人,我渴。”


    宋晋垂下的长睫轻轻一颤。


    门外异常安静,没有任何人进来。


    宋晋不再迟疑,抬手勾起半边轻纱软帐,目光并不看床上人,“郡主,水。”


    没有动静。


    他道:“郡主,起来喝水。”


    月下含糊应了一声,依然不见其他动静。


    此时是丑时,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月下一边喊渴,一边却连眼皮都睁不开,只指望人把水给到她口中,她不要醒,她要睡。


    宋晋目光落在床沿,其上嘉纹锦席光泽莹莹。他轻轻坐在床沿,道了声:“郡主,得罪。”便抬手要把人扶起,几乎立刻就是一滞。


    轻软细纱衣,根本遮不住腻滑的皮肤。


    短暂而漫长的一滞。


    宋晋眸子漆黑,沉静。立即用了些许力道,稳稳托着,月下迷迷糊糊攀靠。


    几乎是瞬间,空气里就仿佛有了热意。拔步床外轻纱帐轻动,明明有夏夜微凉的风透过半开的窗棂吹入。


    宋晋另一手拿起茶碗,靠近臂上人的唇边。


    翠色轻容软纱擦着玉色软袍,在极安静的深夜里,发出极其轻微的窣声。


    轻容遮不住臂上人玉白的肩头,隐隐透出其上一点胭脂痣。


    睡眠的滋润让月下脸庞越发透出粉嫩光泽,吹弹可破。红唇经过水的滋润宛若熟透的樱桃,似乎轻轻一碰,内中就会有香甜汁液透出。


    宋晋稳稳地握着茶碗,玉色袍袖因为提起的手臂滑下,露出了小臂绷紧的线条。


    透纱而入的隐隐烛光揉着淡淡幽香,越发让这一切旖旎异常,恍惚如颠倒梦境。


    半碗茶水,足以逼出玉面探花郎额际隐隐的汗意。


    宋晋已放下了月下。


    她挨着枕头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立即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里。


    宋晋几乎是立刻就离开了纱帐,珍珠帘在黑夜中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他移开了灯,来到外面金丝楠木圆桌旁。重新翻开一个茶碗,提起一旁茶壶,慢慢倒水。


    夜深了,空气中有淡淡的凉意,宋晋慢慢吐出一口气。又慢慢把水喝了,熄了灯烛。屋子一暗,只有外头月光的光亮。


    再次倒了半盏茶水。


    此时西移的月光照出了圆桌一角,映出了一旁人的半边轮廓,他微微凸起的喉结轻轻滑动,修长有力的手放下了茶盏。


    外面


    月光下是三个人影。


    翠珏死死挡着小洛子,璎珞拉着小洛子手臂。


    直到屋子里重新恢复安静,再没听到其他动静,无声对峙的三人,默契往远处走开。


    确定没人能听见,小洛子才气道:“郡主要水!”


    翠珏答:“宋大人在。”


    “郡主睡时,不爱外人看着!”


    “宋大人不是外人,是郡马。”


    小洛子皱紧的眉头并没有松开,瞪着两人道:“可郡主心里的人是是你们明明知道!”


    “我们只知道郡主嫁的人是谁。”


    这时璎珞反问:“你就能保证如今这种情况,殿下还能一心一意待咱们郡主?”


    小洛子默了默,道:“殿下很疼郡主的。”


    翠珏:“疼?殿下可以疼很多人。”


    小洛子身子一颤:“什么意思?你们知道什么?”


    “我们只知道,这世上一心一意为郡主好的人是太后,而宋大人是太后为郡主选的人。”


    提到太后,几人默默,都看向了皇城方向。


    璎珞小声道:“还是宋大人好。别的不说,殿下将来总是要”说着指了指皇城方向,“那里哪里是好呆的,里头人恨不得一个个都有八百个心眼子。除了尊贵如太后娘娘,其他人都给圈在一个个小院子里,天天就琢磨着怎么害人。”


    说到这里她更压低了声音,“咱们郡主不当皇后肯定是不行的。可当了皇后,要我看,也没什么好。不说别人,就是祁——”


    翠珏:“行了,小心隔墙有耳!”


    小洛子:“我不看别人,我只听郡主的意思!”说着对两人道:“下次晚膳不许哄郡主吃酥肉了!”


    郡主每次吃酥肉都会半夜害渴,他这会儿才明白这两人诡计


    恨声道:“不许对郡主使心眼!”


    璎珞嘁了一声:“就显着你对郡主好了,我们都不好的!”


    小洛子没法反驳。他们四个跟着郡主这么多年了,很是清楚彼此。


    明月高悬,银辉满地。


    “反正我就听郡主的!郡主想要的,才是好的!”


    第 52 章


    第二日一醒来


    月下睁开眼先扒着床帘往宋晋处看。


    翠珏几人已经过来了, 此时笑道:“郡主别看了,宋大人寅时就起来去书房了。”说着已经挂好了帘账。


    月下哦了一声,“也没问问大人睡得好不好?”


    “大人昨夜给郡主倒的水,郡主不知道?”


    “啊, 原来是真的!”


    月下坐在床上, 突然抿嘴一乐。


    璎珞笑道:“郡主高兴什么呢?”


    月下摇头。“不能说。”


    将来要在青史占好几页的人, 为她这个指不定就在玉碟里留一个名字的倒水喂水了!想到这里, 月下默默点头,没本事也没关系,她到底还有运气


    “郡主, 咱们一会儿?”


    “自然是进宫!”她这样听话, 做得这样好,外祖母得夸她。


    与此同时,太子府中


    秦兴正小心翼翼回话。


    “回殿下,奴才已查实了,并非外头乱传。”


    回了这句, 秦兴就低头看脚下地面, 多一句也不敢说


    书房里一时间很安静。


    两面墙上都是极高的紫檀木书架,书架前是一张阔大的紫檀木书案, 书案前一侧紫檀几案上是一大盆白瓷碗莲。


    碗莲被精心养着。莲叶片片遮了水面,一片片都是精心打理的, 碧绿如玉,脉络分明。烘托着其中一支盛开的莲花,娇嫩的粉色莲花层层叠叠,亭亭玉立。


    此时萧淮就站在这碗莲前, 他的指尖轻轻触了触碗莲娇嫩的花瓣。花瓣一颤,上头圆滚滚的水珠便随着这一颤滑落在碧绿的叶片之上, 颤颤的,晶莹剔透,煞是可爱。


    萧淮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看向秦兴。“这个宋晋你怎么看?”


    秦兴一愣,恭谨回道:“宋大人能干,很得慕尚书和赵首辅看重,屡次被委以重任,听说次次都”


    “我是说这个人!”萧淮不耐烦道,“有意思吗?”


    “这”秦兴不知道该如何答了。


    萧淮伸手轻轻弹了弹身侧碗莲,顿时更多的水珠滚落,他说:“必然是有点意思咯。”


    这时外头又有人来报。


    萧淮听了,笑了一声:


    “准备吧,孤也进宫。”


    抬手理了理袖子,笑就变成了冷笑:


    “她如今谁的话都听,就是不听孤的话了。”


    *


    碧空如洗,白云朵朵。


    月下坐着她的专属抬辇,正喜滋滋预想太后和周嬷嬷将会怎么高兴、怎么连连夸奖她的时候,突然她发现自己的抬辇停了,她咦了一声:


    “谁让你们停下的?”


    “孤。”


    随着这道清朗的声音,金冠紫袍的萧淮出现在她抬辇一侧,目光看向她。


    又是这样!


    月下好心情一下子没了,根本不看萧淮,对抬舆的几个太监气道:“本郡主没有发话,来个人让你们停你们就停,要是让你们把我倒井里去,是不是这会儿我已经在井底坐着了!”


    几个太监吓得脸都白了,即使这样也是格外谨慎小心放下抬舆,确定抬舆稳稳落地,郡主不会惊着,这才一溜跪在一旁。


    月下心里本气恼的厉害,在这个皇宫里永远是这样,她跟萧淮,这宫里的人永远都是听萧淮的。


    只要萧淮发话,这些人立刻就把她的意愿放在一边,永远这样!


    “旁人说停你们就停,真以为本郡主是个好脾气的!问你们话呢,怎么敢停本郡主的辇,就不敢回本郡主的话!”


    月下几乎要冒火的眼睛落在了前头跪着的太监身上,前世今生积攒的火气顿时一熄。


    头里这个小太监,看起来年纪也没比她的小洛子和小安子大多少,此时按在地上的手都在哆嗦。


    让月下一下子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小丁子的时候,小丁子按在地上的手,因为紧张哆嗦得厉害。


    最无能的人才拿底下人发脾气呢。月下唇动了动,哼了一声,自问自答:


    “你们不回,本郡主告诉你们!本郡主就是个好脾气的,我偏偏不发火!”


    这个走向,小洛子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呢。


    月下还不忘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停下就停下,本郡主坐得腿麻,正好走着!”


    说着就扶着小洛子,下了辇。又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几人,月下一摆手。


    小洛子明白,这是让这些人回去。


    几个太监本以为倒霉,遇到上头贵人斗气,还是皇宫里最不能得罪的两位,个个都白了脸,只觉得完了!却没想到郡主竟然就让他们回去了。他们赶忙磕头谢恩,正垂着头要抬着空辇退开,就听郡主发话:“慢着。”


    几人立即定住,腿肚子都在打颤。


    就听郡主道:“今儿天好,本郡主高兴,你们赶上了,领个赏再走。记住,本郡主不是好说话,而是今儿天好,你们赶上了!下次要是运气不好,还敢停本郡主的辇——”


    月下话落,小洛子已经上前给这几个呆若木鸡的小太监发了赏,冷哼了一声,这才让他们走。


    萧淮知道,这是月下不想他们回去领罚。只让郡主不高兴了这一条,回去后就有人借机打压。好不容易熬到能在主子面前露脸的差,也就算完了。眼下郡主赏的人,回去自然没人敢借机生事了。


    萧淮知道月下这个古怪性子,护短。不管是她的人还是她的东西,都护得厉害。这种护短习性甚至扩展到伺候她的所有人身上,包括眼前这些给她抬轿子的奴才。


    这种性子在萧淮看来未免好笑,但因是月下,倒也觉得不失可爱。


    只是——通过赏帮下头人避罚的法子,内中曲里拐弯的门道,他的朏朏可是不该知道的。


    萧淮看着月下,是真的纳闷:“孤不在这些日子,你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月下又哼了一声:“天热,不想说话,我要走了。”


    萧淮看着那张就是不肯看他一眼的小脸,笑了一声,一抬手,立刻,一顶大伞罩在了月下头顶,把她整个人都笼在伞下阴凉中。


    “不热了,跟孤说说。”


    月下依然不看萧淮,“我没话想说。”


    萧淮注视着她,摇头,“你有,还不少。”


    说到这里他再忍不住,抬手曲起手指要去敲她那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小脑袋。


    月下却直接一躲。


    萧淮伸出的手落了空。


    他脸上笑敛了,看着月下,“他们到底往你这里灌了些什么?”


    说着萧淮抬起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月下这次没有避开萧淮的目光,她直视他,道:“你。”


    萧淮挑眉。


    月下一字一句道:“你才是那个喜欢把自己的想法硬灌给别人的人!”临到了,还说都是为她好,真可笑。


    “孤?孤都是为你好。”


    月下直接笑了,笑得嘲讽。


    萧淮的脸色不好看了。他看着她,“孤不知道旁人跟你说了什么,孤的你现在不明白,早晚会知道的。”


    月下简直要给萧淮笑死。


    萧淮转了转自己拇指上青玉扳指,断然道:“京郊北山的宅子都收拾出来了,你怕热,该去避暑了。”


    又来!


    月下再也压不住火了,“谁怕热谁去,我不怕,我就要留在京城度夏!”


    萧淮也是真的生气了,看着她压低声音道:“这是咱们说好的。”


    “谁跟你说好了?反正我没有,我记性不好,我什么都不记的。”月下回的理直气壮。


    这下子把萧淮气笑了,咬着牙盯着她那张过于精致的脸:“玩赖的?”


    翻脸不认人、说不讲理就不讲理这种事,确实是月下会做的。


    萧淮也一向乐于做月下翻脸不认人、说不讲理就不讲理的靠山。一直以来,他都乐于纵着她不讲理。只是怎么都没想到有一天她跟自己来这一套。


    萧淮缓缓舒了口气,还真怪气人的。


    月下轻轻哼了一声,“谁赖?反正不是我。我不离开京城,我就在郡主府呆着,哪也不去。”月下用能气死人的语气郑重告诉萧淮。


    “北山离京郊行宫也近,你不是一直要让七弟回来?有机会能去看看他,你也不愿意去了?”萧淮努力压着气尽量控制脾气跟她好好讲道理。


    他很知道,慕月下不讲理的时候,对方要是敢跟她发脾气,她只会——更不讲理。


    “我在京城等着,也能见到七皇子。星宿不利都大半年了,总不会一直不利下去!”说着她直视萧淮,嘲讽道:“还是皇后娘娘厉害到连天上的星星都归她管!”


    萧淮面色冷了。“孤说过,你对旁人多大脾气都没事,但那是孤的母后——”他再次压了压火气,声音温和了些,“朏朏,别惹母后生气了,成不成?”


    月下瞧着萧淮,笑了一声。


    这是第一次,萧淮无法从月下眼中看到她的想法,总好像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在她的心里。


    月下已懒得再浪费口舌,直接一礼:“殿下,恕我有事,告退。”


    说完一眼没多看,拔腿就走。


    萧淮站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动。


    “殿下?”


    温柔的声音让他回了神,萧淮抬头,看到是祁白芷。


    素白衣杉,袅袅而来。


    萧淮动了动唇角,想对她笑笑,可没笑出来。


    祁白芷小心翼翼道:“殿下也是要给皇后娘娘请安吗?”


    萧淮嗯了一声。


    祁白芷更加小心了:“我也是。”


    萧淮见祁白芷这个样子,不好再绷着脸,笑道:“做什么这个样子,孤又不吃人。”


    祁白芷这才抿唇一笑:“我方才远远瞧见郡主发了好大脾气,本来想同郡主说说话的,结果我愣是没敢过来!”


    说着羞涩一笑。


    萧淮哼了一声,“她那个脾气,别理她,过一阵子就好了。”


    “是呀,郡主毕竟还小,以后就好了。”


    萧淮咬牙道:“她还小?她——”


    祁白芷紧张地咬着唇。


    萧淮看到,缓缓吐出一口气,“倒是又把你吓到了。”


    祁白芷摇头,“阿芷倒不是怕,只是见殿下苦恼”说着她悄悄看了萧淮一眼,抿了抿唇又轻轻道:“如今天热,郁气内结,有伤身子。别说娘娘,就是会担心的。”


    一番话说的甚是温柔,情意绵绵。如同夏日一盏清泉,抚慰人心。偏偏这样的软话,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小祖宗也不知道到底听了什么,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连句话都不肯好好对他说了。


    萧淮缓缓呼出口气,勉强笑道:“算了,多大点事,孤不跟她计较。”


    说着对祁白芷又一笑:“既同道,不妨同行?”


    萧淮生就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就是无情时都似含情,更不要说他肯对人笑一笑的时候。


    祁白芷粉面一红,垂了头,轻轻嗯了一声,露出了一弯洁白脖颈。


    萧淮所经之处,宫人纷纷往一旁避开,跪下,不敢目视。直待两人行过很远,宫人们才起身悄悄道:


    “传言难道是真的?祁家小姐会是太子妃?”


    “这还能有假!放眼京城,除了祁家小姐,还有谁配呢”


    *


    日头渐渐升高,临近中午,更是烈日炎炎,烤得地面都发烫了。


    小安子眼看着把宫内淮阳来的一一排查完了,也没有郡主要的人。开始怀疑有没有淮阳籍却没报上来的,下头负责的大太监为难道:“都在这里了,要不安公公再请示一下郡主?”


    旁边心思活的,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能借机把自己手下的人送到郡主跟前。做什么非要淮阳的呢,他们手底下干净漂亮又机灵的孩子多的是。


    内廷惜薪司


    廊下一个白胖的太监正喝着茶,一旁有小太监为他打着扇。这时候又一个大太监走了过来,一屁股坐下,端起茶碗咕咚咕咚几口喝尽了,嘟囔道:“这天儿,越来越热了!”


    说着扯着深蓝衣领呼扇,“您怎么在这儿坐着?”


    问完他就醒悟过来,一抬眼,果然就见前头院子里一个瘦巴巴的小太监正抱着堆放的比他头还高的木柴,往新的仓储间里搬。


    一身宫中发的深蓝色太监袍子穿在他身上显得晃荡,衣服颜色也早已洗得褪了色,此时混合着灰和汗,脏得没法看。


    大太阳烤得地面好像能冒出热气来,这个时辰,就是会喘气的狗也早已找阴凉地方趴着去了。这个小太监却抱着柴火挪动着,用他的侧脸顶着过高的柴火堆,生恐落下来。


    才过来的大太监又喝了一碗凉茶,身上热意才算下去了两分,这才继续道:“我说你干嘛总跟这么个孩子过不去?真折腾出什么事儿来,大热天,也麻烦!”


    胖太监冷笑一声:“咱家就是要让他知道,让他喊咱家爹,舔咱家脚,那是他的福气!一个没人要的东西,也敢嫌咱家!”


    对面太监嘿了一声:“您这儿倒霉!好不容易挑,挑了一个半残的不说,还是个硬骨头,丢了人还给您老添了堵!”


    “谁说不是呢!有这毛病,哪个主子能待见!亏咱家当时费劲巴拉挑了过来,倒是让那帮杂碎看我笑话了!嘿旁人笑话咱家就算了,这么个狗东西居然还敢嫌上咱家了!咱家不逼他,咱家就把话放在这,非让这狗东西跪下来求着把咱家这脚舔了,到那时候——”他往地上啐了口浓痰:“咱们惜薪司可不用残废,这样的也就够往浣衣局给最下等的宫人洗衣服去!”


    对面太监又看了一眼大太阳下那个瘦巴巴的身影,评价了句:“瞅着这样,难!”


    如今背地里好些太监下了赌注了,就赌王公公什么时候能让这个进来两年的小太监把脚舔了,据说赌注加起来都有好几两银子了。


    不光王公公折腾他,那些下了注的也都开始各种折腾他。


    但凡换个人,这样的日子只怕一天都过不下去。


    对面这位大太监见过的人可不少,此时冷眼瞅着这孩子,他就是觉得——别看他不吭声,这骨头是硬的。越折腾,他牙咬得越紧。只是,这深宫里太监们折腾人的法子,他只怕还是不够了解。


    大太监淡淡瞧着,不时跟王公公闲话两句。没有怜悯。这宫里可怜人多了,谁会有心情怜悯一个注定起不来的废人。


    对面白胖的王公公已懒得多看,往前一凑打听到:“安公公,到底在找什么人呢?”


    “淮阳的,七八岁,八九岁,也可能十几岁听说是浣衣局的估摸着是哪次出去给主子送衣服,得了咱们郡主的眼缘?”


    王公公啧了一声:“瞧瞧,这种就叫有造化!”


    对面人端着茶碗,这时候哎了一声,朝着前面那个已经进了柴房的背影努了努嘴:“说是淮阳的都报上去,我怎么记得好像是淮阳的?”


    王公公哼了一声:“人家找的是淮阳——人,你瞅他那样!我到时候报上去,上头人过来一看就这样式的?还以为咱家故意恶心主子呢!到时候他再当场犯个病,咱家还得跟着丢人担不是,咱家贱呀!”


    “这倒也是。”


    柴房里,瘦得竹竿一样的小太监正一点点堆放柴火。他已经十二岁了,旁人都叫他小瘸子。他的衣服已被柴钩破了,黄巴巴的瘦脸上嘴唇干裂出了血,一双瘦巴巴的手上也都是血口子,有的干了,有的还是新的。


    一堆放好,他就立即起身,身子一晃,小瘫子脸上露出一个惊恐的表情,赶紧扶住了墙。好在并没有发病,只是累得狠了,待他一站稳,立即就出了柴房。今天他一个人得把另一个院子中的两大堆木柴都入库。不能耽误,一旦完不成——


    被叫小瘫子的小太监木着一张黄瘦的脸,走在太阳下。


    月下已经到了仁寿宫。


    萧淮和祁白芷也进了永寿宫。


    第 53 章


    月下到了仁寿宫, 萧淮和祁白芷到了皇后宫中。


    穿过龙凤呈祥的宫门,一进永寿宫的院子,就见院中跪了好几个宫人。


    皇后娘娘就在廊下檀木圈椅上坐着,见儿子和侄女见来了, 懒得再多听下头人废话, 直接道:“一块儿拖下去各打二十板子, 下次再生事, 四十板子!”


    其中两个宫人还想叫冤,被过去拖人的嬷嬷一巴掌扇到嘴上,一块拉了下去。


    很快院子里就清净下来。


    两人向皇后请过安, 就随着皇后进了正殿。


    皇后招手, 祁白芷就过去坐在了皇后身边。说起刚才受罚的宫人,皇后轻哼了一声,“两个年轻的妃子争衣服,宫人直接在尚衣局闹了起来。”说到这里她笑了一声:“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眼皮子这么浅,为一件衣裳?”


    “真是想不到的事儿都有, 这一件件全都要靠着皇后娘娘裁夺管理, 其中辛苦旁人哪里知道呢。”祁白芷柔柔道。


    “可不是!外头有些人还以为本宫天天享福呢,他们哪里知道这后宫一天天的多少事儿!”说着她拍了拍祁白芷的手, “这些呀,以后你就知道了。”


    祁白芷羞涩低头。


    皇后见侄女这样子, 笑了声:“太子府将来打理起来事儿也不少。”


    说着皇后就瞥了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萧淮一眼,祁白芷也抬起一张粉面含羞带怯地看过去。


    萧淮靠坐在左首圈椅上,长腿懒洋洋伸着,很是闲适的样子。微微垂着头, 鼻梁高挺优雅,薄唇微抿, 线条分明。一双修长白皙的大手笼着明黄色青花纹茶碗,食指轻轻敲着。


    别说听两人说话了,就是这会儿两人目光都在他身上,他好像也一无所觉。


    祁皇后哼了一声:“这是过来给本宫请安呢,还是过来气本宫呢!”说着把手头茶碗往桌上一放。


    萧淮回神,看向上首,坐直身子笑道:“母后,儿子昨晚睡得迟了些,这会儿没精神,您不说心疼儿子,还怪上儿子了?”


    “太子府那些人干什么吃的!本宫说了多少遍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见你不安歇他们就不知道劝?一个个是死的不成!”


    萧淮无奈道:“是儿子自己睡不着。”


    祁皇后盯紧了萧淮的脸,“为什么睡不着?”


    “心烦就睡不着呗。”


    “谁让你心烦?”皇后逼问。


    萧淮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冲皇后笑道:“母后,您管着后宫这么多事,如今连人睡不着都管着了?”


    皇后一噎,瞪了太子一眼。


    萧淮懒洋洋一笑。


    皇后问道:“本宫刚恍惚好像听说你们过来的时候遇到谁了?”


    萧淮:“皇宫里就这么些人,能遇到谁,母后您就别明知——”


    “没问你!”皇后直接一瞪眼,“本宫问阿芷。”


    萧淮看了祁白芷一眼。


    祁白芷轻声道:“也没什么,就是碰到郡主,说了两句话。”


    皇后:“郡主又对你大呼小叫了?”


    祁白芷抿了抿唇,道:“这倒没有,郡主她、她对阿芷很好。”


    皇后哼了一声,抬起指尖戳了戳祁白芷白皙的额头:“你呀,也不知道是为了护着谁,连跟姑母都不说实话了!”


    说着又瞪了萧淮一眼,萧淮挑了挑眉。


    祁白芷已经红了脸,“郡主就是脾气大了些。”说着抬头对萧淮道:“殿下一会儿过去给郡主说句好话就好了,免得郡主不高兴。”


    祁皇后登时眉头一竖:“她敢!”


    又对萧淮道:“不许去!”


    祁白芷一惊,急得泪都下来了:“姑姑别气,气坏了身子就是侄女的罪过了!侄女只是觉得郡主还是小孩子脾气,让殿下过去哄哄她,这事儿就过去了——”


    祁皇后一听这句“小孩子脾气”就气不打一处来!从她入主后宫,在太后那听得最多的就是,“郡主还小,皇后大人大量别跟她计较”。


    就连当年打了她的侄子,都能拿这句话含糊过去!她侄子她都不舍得动一指头,那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说打就打了,还不止一次!


    这个恨,跟女儿改名一样,都是烙在皇后心口上的!


    皇后气道:“还小?郡主人都嫁了半年了,如今都跟人圆房指不定明年孩子都生了,还小——,你做什么去!不许去!”


    见太子突然起身,皇后惊问。


    萧淮立在那儿,好一会儿没说话。


    祁皇后这才注意到儿子确实脸色不好,只怕昨晚是真没睡好,她心里是又气又担心。


    萧淮这次没笑,朝着皇后一礼道:“儿子想去看看父皇。”


    祁皇后想说什么,到底碍于侄女在场,只是咬牙看着太子叮嘱道:“你同旁人不一样,你身上担着的是什么,你不该忘。”


    萧淮:“儿子不敢忘。”


    祁皇后摆了摆手。


    萧淮再次一礼,退行几步,这才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了。


    面无表情,一口气走出好远,一直到皇宫御湖边再没有路了,他才突然停下。


    秦公公是小跑着才跟上的,这时候跟着停下来,呼呼喘气。


    他试探喊了声:“殿下?”


    萧淮收回落在湖面的目光,淡淡道:“没什么,该去给父皇请安了。”


    *


    月下又在太后宫中待到日头西斜,才带着人离开仁寿宫。她心中记着小丁子,索性直接寻到司礼监旁的院子,小安子就在其中帮她找人。


    郡主一到,院子内外的人都忙过来向郡主行礼。见到郡主亲降,愈发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这得多大的福气,让郡主这样好找。别说下头的小太监,就是上头大太监,此时心中也都艳羡得很。


    小安子早已带人照着名册把宫里淮阳的见了个遍,把每一张脸都跟按着郡主描述画出来的图对过,并没有郡主要找的人。此时见郡主亲自过来,他把其中几个喊过来。


    月下一一见了,摆了摆手。


    一旁小洛子给了他们赏,对下头人道:“都想一想可还有漏下的淮阳那边来的,谁能替郡主找到人,这一份就是谁的。”


    说着把一个宫内针宫局做的上等锦缎荷包往桌子上一放,沉甸甸一声响,就知道里头赏钱绝对少不了。


    同时又把一把碎银子往案上盘子中一洒,“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有线索的,就不是咱们要找的人,也可以立即领一份赏。”


    下头人顿时眼睛都是一亮,脑子也都迅速动了起来。整个皇宫里犄角旮旯,连冷宫里去年死过的一个老太监老家是淮阳的,都有人报了上来。


    桌上碎银子渐少。


    可依然没有月下要找的人。


    这时终于有人想到惜薪司的小瘸子。之前也不是没人想到,只是知道这人有病,又被折腾得腌臜极了,把这样一个人带到主子面前,这不是讨好是找事呢。


    可此时看着桌子上白花花的银子,到底有小太监提到了这个。


    此时惜薪司的王公公也在,他白胖的脸一颤,立即堆笑上前:“这孩子进宫的时候年纪小,根本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淮阳的,再说他那个样子,绝不可能是郡主要找的人!”


    小洛子一挑眉:“说不清就是可能是,可能是就带过来看看,哪来这么多话!”


    “洛公公,郡主要找人奴才敢不殷勤着!只那孩子有古怪病,奴才是怕给主子招晦气!”


    “什么病?”月下问。


    “回郡主的话,那孩子只要一着急,半边身子就可能动弹不了,就是走着走着路呢说摔倒就摔倒,旁人就叫他小瘫子。您说说这样一个人谁愿意用?也就是奴才心软,实在不忍,人都在宫里了,也这样了,总不能再给送出去?奴才就留在惜薪司养着了。”


    月下本来生了希望的心又落了下去。小丁子在她身边当差也有三年时间了,小丁子可没有这样的毛病。


    “郡主?”小安子问。


    可再也没有旁人了,月下还是道:


    “带过来看看吧。”


    *


    过去带人的两个太监寻到小瘫子的时候,他正顶着碗跪在碎瓷片上。


    夕阳下,瘦黄的脸上有凝结的灰渍,嘴唇干得起了白皮,一双眼睛安静得好像不会动一样。


    见有人来了,他也并没有任何反应,依然两手扶着碗跪着。


    两人一靠近就忍不住捏了鼻子扭了脸,这味儿!


    不用想也知道,这准是王公公不知又让他干了什么折腾他呢。


    其中一个太监一松开手,立即抬起胳膊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这这真能带过去?”


    郡主娇贵,宫里谁不知道。这要是带过去,再给郡主熏吐了有个好歹,一屋子人也不够罚的。


    另一个也拿袖子挡着鼻子,没办法道:“赶紧拉过去洗吧洗吧!”


    “让郡主等着?”脏成这样咋洗啊。


    “你还想烧水慢慢洗啊?让人提水过来!”说着他冲小瘸子道:“你先起来,一会儿跟着咱们往前头走一趟!”


    又喊了后头两个小太监去提水。


    转头见小瘸子还跪着,这个太监急了:“让你起来?你是聋了,还是跪着有瘾?”


    不是小瘸子不想起来,而是他起不来。


    说话的太监让另一个把人扶起来,自己反而往阴凉里避得更远了。


    另一位无法,只能忍着恶心扶,只等人一起来,他当即甩手跳开了。


    可熏死他了。


    小瘸子似乎还没弄懂到底发生什么,他只知道他可以不用跪了,至少眼下不用了。他扶着墙,两条腿打颤,膝盖疼得站不住。


    他也知道自己难闻,扶着墙往一边挪了。


    这时候水已经提了过来。


    阴凉里那位太监一指,这边两个小太监合抬起一桶水,兜头浇了下去。


    水一激,膝盖更疼,被叫小瘸子的人站不住靠墙一歪。


    小太监正好把另一桶水也浇了下去。


    这下子真正变成落汤鸡一样。


    两个太监过来,好歹能靠近了。又让小太监去寻东西给他擦,转头问道:“你新衣服在哪儿,让他们赶紧给你拿过来换上。”


    被叫小瘫子的抹了脸:“没有新衣裳。”


    领头的太监啧了一声,冲小太监道:“不拘谁的,赶紧去拿一件过来!让郡主等,一个个都不要命了是不是?”


    这时候被叫小瘫子的抬了头,愣愣问:“是、是郡主要见我?”


    大周朝不带封号提到郡主,只有一人,就是明珠郡主。


    明珠郡主盛宠,宫中即便是他这样从来没机会走出这片院子的,也并不陌生。


    其他太监宫人说话间最常羡慕的甚至不是那些大公公,而是跟着郡主的洛公公。很多人说洛公公在遇到郡主之前,也不过是个由人欺负的小太监,谁能想就是当年郡主一指,从此这个受人欺负的小太监就一步登天了。


    见眼前这个狼狈的小太监这么问,对面两个太监都忍不住笑了。


    “怎么,你不会这就开始做梦了吧哈哈哈哈”。


    笑得他们差点岔气。


    谁知旁边这个小太监不仅没有羞恼,反而好像听不见一样,此时挣扎着过去把木桶倾斜,就着桶底残余的水搓洗自己的脸和手呢。


    见状,两个太监才停下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桶边的人依然没听见一样,用力的好像能把手上皮都搓下来。


    其中一个见他到底年纪不大,又是这个样子,多少生了一点恻隐之心,对他道:“不是咱家打击你,郡主并不缺人,就是缺人也不会要——你这样的。”


    木桶边的人一僵,蘸着水又开始搓耳朵后边。


    “郡主是找她见过的人,你见过郡主吗?”


    闻言,水桶边的人一僵。


    “让你过去,不过是因为你跟郡主要找的人挨着同一个地儿你搓也白搓,也就在门口一站,给人看一眼就回来了。”


    桶边的小太监扶着木桶的手紧紧攥着,另一只手还是去够桶底的水。


    “得,这就是个傻的!”


    夕阳西沉,这边院子偏僻又深,已看不见太阳了。


    第 54 章


    夕阳西沉, 把司礼监旁边院子中的树拉出好长一个影子。


    西厢房这边,前头隔扇卸了下来,郡主端坐上方。一旁桌子上碎银子只剩下两块,可郡主还没有找到她要的人。


    廊下站了不少人。此时望一眼上首银子, 有胆子大的看一眼洛公公旁的荷包急得抓耳挠腮, 可连冷宫来自淮阳的死人都报上去了, 似乎除了那个还没过来的小瘫子, 再也想不到旁的了。


    院中槐树哗啦啦响着,月下静静等着。


    “郡主,人带来了。”一旁小洛子提醒。


    月下抬头。


    只见两个太监带着一个孩子过来了, 就在廊下站着。中间那孩子按照规矩低着头等着, 身上衣服长出一截,袖子整整齐齐挽起两折,才勉强露出瘦骨嶙峋的手。


    王公公在一旁笑道:“郡主看过就让他回去吧,免得他犯病吓着郡主。”


    月下注意到他露出的手抖得厉害。


    “抬起头。”她轻声道。


    小洛子立即冲门口道:“郡主让你抬头!”


    小太监抬了头,依然垂着眼。眼睫控制不住地颤!


    一张黄瘦平常的脸。


    其他人却见桌旁的郡主站起了身, 顿时廊下一片抽气声。


    月下慢慢来到了门边, 停在这个被人喊作小瘫子的小太监面前。


    廊下、院中的人都惊呆了,齐齐倒吸了口气, 个个瞪圆了眼看向这个不起眼的小太监!


    他们听到郡主软而清晰地声音:“抬起眼。”


    月下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


    叫小瘫子的小太监手已经抖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艰难地抬起了眼睛, 看到了这位对他来说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郡主。


    比他无数次听到的还要美,还要美好。


    让人不敢直视,他几乎是立即垂下了目光,只觉他这样一个人多看一眼都是冒犯。他不曾见过郡主, 不曾!绝望瞬间在他单薄的胸腔里呼啸。


    就在这一眼之前,他还存有妄想, 也许郡主曾经微服,也许是他不经意撞见过的哪位小太监或者小宫女。也许,无数妄想,一下子熄灭了。


    月下看着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人,嘴唇动了动,却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一旁王公公急道:“郡主,他有病!不能跑不能跳,根本不能使唤!”


    叫小瘫子的身子一颤,于绝望中再生妄念。他不顾一切再次抬了眼,哆嗦着声音反驳道:“奴才能!郡主,奴才能跑,能!”


    这一声好似用他整个生命说出来。也确实是用他整个生命来说的,逆着王公公说了话,如果郡主不要他,他就只剩下死了。


    月下见到的这双眼睛,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静静地看着周遭的一切,静静地听吩咐,静静地把事情做好。除了最后一次,他没听她的话。


    可此时这双眼睛却如同死灰在燃烧。


    没等月下说话,眼前人已立即转身,跑向了院子,围着院子跑:“郡主您看,奴才能跑!奴才能!”


    一闪即逝的机会,唯一走出黑暗的可能!


    唯一的!


    他拼命跑,他要让郡主看到他能跑,能跑得很快,很快!


    突然,正在奔跑的人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摔了出去。好一会儿,他都动弹不了,绝望的眼泪流了一脸。


    明明都有一年时间没有犯病了,为什么,为什么


    他听到王公公的声音:“郡主您看,这?别说给郡主当差,平时就是出院子都不成!”


    他没有听到郡主的声音。


    他只想爬起来,可是越紧张越不能动。他知道,不紧张,缓缓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他紧张到甚至没有听到周围人不可置信的到抽气声。


    紧张到甚至没有注意到来到他身前的郡主。他全部的力量都在告诉自己、命令自己、呵斥自己:不紧张,不许紧张!


    夕阳下,树影中,有人温柔俯身,看着他。


    “怎么哭了?摔疼了?”


    他睁开眼,仿佛已不在这人间一样。


    人间绝不会有这样好的时候。


    他看到郡主就在他面前。没有嫌弃,没有训斥,而是问他——疼不疼。


    世界一瞬间陌生地让他不敢呼吸,他的心在腔子里几乎不敢跳动。


    “你能起来的,我知道。”


    月下看着眼前人轻声道。


    地上的人慢慢爬了起来,死死垂着头,哆嗦着嘴唇道:“郡主,奴才真的能跑!奴才只是害怕,平时不会这样的!奴才什么都能干,不怕苦不怕累,什么都能干!”


    他从进宫以后,分明就没有哭过,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就是控制不住颤抖和哽咽。他明明可以表现得更好一些,明明可以的!


    “奴才真的什么都能干”近乎绝望的低喃。


    一片安静中,所有人都听见了郡主的声音:


    “我知道。”


    “小丁字,以后你就叫——小丁子。”


    槐树叶子再次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穿着不合身衣裳带着数不清的旧伤瘦骨嶙峋的小丁子,不敢置信地怔怔抬起了头。


    于此同时,王公公膝盖一软,瘫在了地上。


    槐树簌簌,夕阳温柔。


    *


    仁寿宫中,因皇后气闷,祁白芷就留了下来。


    祁皇后抚着胸口嚷嚷这天能闷死个人,“眼看太阳都要落山了,还闷热成这样!”


    身后的宫人见皇后说闷,扇扇子的动作立即就大了些。


    祁皇后顿时竖眉:“会不会扇啊!这么大力气,扇什么扇子!来人,给他找个地方出力去!”


    顿时就是扣头求饶的声音。


    待到人拖下去,殿里一清净,祁皇后终于觉得堵着的心口舒坦了些。祁白芷接过了扇子,轻轻给皇后扇着,恰到好处的力道,带来恰到好处的凉风。


    祁白芷一面轻轻扇着,一面轻声细语陪皇后说着话。


    姑侄两人正说话间,就有人来回宫中这件奇闻。


    “一个有病的小太监?”祁皇后凝眉,“这一出又一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祁皇后才舒坦了没一会儿的胸口又发闷了,这次不止闷,她还胸疼。


    这才多久,慕月下折腾出多少事!关键几乎每一件都精准打击到她娘家,给她娘家那边不知添了多少麻烦!她甚至听说,本来自己大侄子在户部局面都已经打开了,结果被郡主横插一杠,一下子比过去还不如。


    “顺着这个小太监给本宫查!给本宫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查,我就不信果然没有一点关系!”


    如此蹊跷,还不知又有什么阴谋诡计。祁皇后决定这次非顺着这个蹊跷的小太监把明珠郡主的鬼心思摸出来不可!


    结果这一波回话的人才下去,另一波又来了。


    “又怎么了!”祁皇后揉着胸口。


    一旁郑嬷嬷给捏着肩膀,祁白芷给皇后捧上了参茶。


    听完回话,祁皇后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庆王妃?庆王妃跟明珠郡主能有什么话可说?”


    在祁皇后看来,这两个人根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那么讨人厌!


    回话人趴在永寿宫擦得能透出人影的阴凉地面上,回话道:“奴才们不知,奴才们就是亲眼看着郡主拦下了庆王妃”


    “庆王妃能被郡主拦住?”


    祁皇后的声音里都是不信。


    “不知道郡主说了什么,两人就在上了金池亭坐下了”


    “庆王妃有耐心跟郡主坐着?”


    祁皇后更不可思议了。


    这个皇宫里要说谁还能让庆王妃赏脸坐一阵子,也就仁寿宫里那个老太后了。


    “去给本宫盯着些,让下头人都机灵些!”


    回话人退下后,祁皇后捏着茶碗阴沉着一张美艳的脸。庆王妃仗着出身,不止一次让她这个皇后脸上不好看。要不是看在庆王府这会儿还不能动,她早就——。


    “你说,是不是庆王府跟仁寿宫勾上了?”


    祁白芷拿起一旁团扇继续为皇后扇着,柔声道:“也许就是郡主”


    “她?她要是有这个计谋能耐,早上天了!”祁皇后断然道,“我看她这几次胡闹都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父亲竟还让人带话说郡主可能影响到朝局。就凭她?!就明珠郡主那个一顿不吃就饿得找不着北的德行,除了能影响仁寿宫那个老东西,她还能影响谁!


    祁白芷道:“郡主前阵子不是才找了庆王爷,如今又找上了庆王妃。侄女别的不知道,但是知道祖父为了东南费尽心血”说到这里祁白芷看向了祁皇后:“庆王府可关系着东南呢。”


    祁皇后妩媚的眼睛眨了眨:“你是说她搞出这么多事,是为了东南?”


    祁白芷道:“侄女不懂这些,也不敢说,但侄女瞧着,郡主似乎真的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不一样?打人、逞凶、斗气、要吃要喝要好东西,哪一样少了她!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倒是这些日子她不爱摔东西了?”


    说到这里皇后看了一眼郑嬷嬷。


    郑嬷嬷忙点头:“这些日子仁寿宫都没从器物司更换杯盏。”


    皇后哼了一声:“太后再巴巴教,也就教会她不摔杯子!咱们这样人家还怕摔东西,小家子气!还东南,她这么一个打小连京城都没出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到西山的慈恩寺,每次还是一堆人围着,恨不得用金屏风把她待的地方都围起来!别说外头的人,连外头的风都吹不到她!她还能在乎什么东南大事,呵!”


    祁皇后摆了摆手,表示绝不可能。


    “她就是一门心思跟你,跟本宫作对,歪打正着罢了。”


    祁白芷忧心道:“许是侄女多心了。”


    “不算多心,在这宫里不多心的人都死了。她就是个绣花枕头,碍了本宫的事儿,本宫也得撕开看看里头的瓤子到底是什么!就从这个她巴巴找了那么久的小太监查起,本宫还真不信这个小太监身上要不是牵连着要命的事儿,她堂堂郡主会费劲巴拉找这么个东西!”


    “姑母说的是,确实太蹊跷了。”


    第 55 章


    金池亭在金水湖中央, 只一条白石道与岸边相连。


    夏日金水湖莲花盛开。傍晚,荷风阵阵,正是闲坐乘凉的好地方。


    此时月下正与庆王妃坐在亭中石桌旁。月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捏着吃了一半的荷花糕, 唇边还带着一粒小小的黑芝麻, 她都没顾上, 只呆呆看着庆王妃。


    庆王妃慢慢喝了茶, 见月下这个样子,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什么蠢样子。得亏你娘把你生得好,要不然就你从小这个缺心眼的样, 还不得把太后娘娘愁死。”


    不是月下呆, 是月下真的愣住了!


    她本来拦住庆王妃,就是为了能说服庆王妃帮着宋大人推动东南的土地清丈。她知道很难,已经做好了长久作战的准备


    宋大人忙,她又不忙,她有的是时间慢慢磨, 把她前生从宋大人那里听来的道理讲给庆王妃听。一次不行, 两次,两次不行, 三次


    三次不行还有无数次


    可她才按照小洛子教的方式,开始寒暄, 原准备吃完这块点心她就开始用尽全力拍马屁!非得把庆王妃拍高兴了不可!


    专门针对庆王妃的奉承话她都准备了好几套,一套不行上另一套。效果好了应该就可以切入正题,切入正题要是见庆王妃不耐烦她就送礼,送完礼缓和了气氛再开始拍马屁, 重新启动程序


    直到她的马屁方案都用完了,她就结束本次作战, 回去继续准备新的方案。下次再来。


    结果她吃点心这一步还没完成,庆王妃直接就说:“为宋大人清丈土地?回去告诉宋大人,我们庆王府自请从我们这里开始丈量。”


    第一次认真做计划准备百折不挠做一件事的月下:计划还没开始,这就完成了?


    庆王妃见月下还是那副傻样,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又一阵风过,满亭都是荷花香。王妃身后是碧绿连绵的荷叶,她笑得随性至极,跟月下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她好像一点都不怕笑出眼角皱纹,也不怕漏出太多牙齿,更不怕声音太大被人笑话没规矩。


    月下看得呆了。


    “你个呆子到底在看什么?”庆王妃笑瞅着月下问。


    “王妃,你、你可真好看!”


    月下不由道。


    庆王妃忍不住又笑了,瞥了月下一眼:“现在才想起来拍马屁,是不是晚了点?”


    给人戳破原本打算,月下脸一红,急了:“那是另外一套,我还没开始呢,这个不在里面!”


    庆王妃哈哈又笑了,“哎呦,你可别把我笑死!笑死了我,你家宋大人东南的事儿可就更难办了。”


    “可,王妃我本来还以为我听人说不管是官员还是地方士绅大族,尤其封地在外的王府,都、都不愿意让清丈土地”月下小声道。


    庆王妃哼了一声:“那为什么你家大人还非要去清?”


    “地都给大户占了,百姓都快没地种了。大户占了地还各种法子不缴田赋,反而是百姓就那么点地也只能老老实实交越来越重的赋税!再这么下去,百姓累死了,饿死了,大周也完了!”这些就是月下本来要慢慢说的道理,也是她前生当了皇后才开始逐渐明白的道理。


    “没有土地,就没有百姓。没有百姓,我们就是个屁。”


    月下认真总结。


    总结完了,才意识到眼前人是长辈,在长辈面前不能说“屁”,她再次小脸一绷,立即修正:“没有百姓,我们就什么也不是。”


    庆王妃哼了一声:“客气什么,就是个屁!别说我们,就是永寿宫金銮殿,通通屁都不是!还真把自己当盘子菜了!”


    月下捏着荷花糕,看着庆王妃。


    庆王妃挑眉,看着月下。


    好一会儿亭子里没人说话,只有风吹动两人头上的步摇,发生轻微的脆响。


    月下动了动唇,小声道:“我知道的,庆王府自请清丈,要得罪很多人。”


    庆王妃自嘲一笑:“我是怕得罪人的?再说,得罪再多人,也比不上你们小两口能得罪人!”


    月下脸涨红了。


    “那庆王爷那边”


    庆王妃意味深长地看着月下,淡淡道:“老实了。”


    月下:


    庆王妃转头看荷塘,突然道:“还得谢谢你。”


    月下摸了摸耳坠,小声道:“我也是机缘巧合才发现的”


    “不只为了这个。”庆王妃扭回头看向月下,轻声道:“也为了东南。”


    月下不明白。


    庆王妃看着月下笑了一声,“这天下,也不光只有你家宋大人愿意替百姓做点事。”


    月下迟疑道:“庆王爷也愿意?那我可真没看出来。”


    庆王妃一噎。


    看着月下忍不住又笑了:“我可真是纳了闷了,你这爱说实话的脾气到底跟谁学的?你娘也不这样啊!”


    月下笑了笑,解释道:“庆王爷挺好的,挺好看的王妃跟我娘倒是挺像,都喜欢长得好的”


    说到后头她又笑了笑,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黯然。


    王妃嘴角动了动,最后还是哼了一声:“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总比找个丑的强。”


    月下默了,最后还是附和了一句:“我也这么想。”


    庆王妃定定看着她,突然又笑了起来,这次真的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落日余晖,荷叶如同洒了金,真是无限好啊。


    庆王妃说:“有个你这样的女儿也不错。”


    这次月下没有附和,只是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她随着王妃目光,也看眼前这一片落日熔金笼罩下的荷塘。


    临到分别,月下还是送上了礼,倒显得分外不好意思。


    庆王妃打开礼盒啧了一声:两块非常罕见的碧血玉。


    别的她不知道,她很确定皇后那里如今都找不到这么好这么大的碧血玉了,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


    她挑眉问道:“大前年就是为了它,你跟嘉祥差点打破头?见血了,我记得。”


    那是真打呀!也不知道谁先动的手,反正两个姑娘是抱在一起撕巴起来了。庆王妃非常幸运,亲眼看到了。


    月下脸又红了,是真不好解释了。


    庆王妃一扣盒子:“我可真收下了?”


    “收、收!”


    庆王妃看了月下一眼,又笑了:“这真是下了血本的礼。”


    月下的脸顿时红得跟盒子里的碧血玉一样。


    凉风过。


    翠珏和璎珞还能听到王妃的声音:


    “郡主别走啊,我还有话呢,重要的话,不听后悔!我告诉你,这跟人打架的时候不能光护着头发!哎、哎郡主,有空去我府里,我教你学着用刀刀好使!”


    然后就是王妃的笑声。


    跟着王妃的两个丫头也都抿着唇忍不住笑,真好,王妃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


    东南的形势突然就变了,对于其他人,尤其是祁国公府的人来说当真是猝不及防。


    对赵首辅这边的人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原本在东南的土地清丈就好像推着巨石爬山,不仅移动地艰难,一个不小心,石头滚落能把推石头的人直接砸死透透的。


    就是赵首辅这边支持土地改革的人,不少人也根本不敢真的上手去推。很多人也都是站在两边,言语支持,或者上前给送口水。都知道直接推石头的就是宋晋、沈罡风和慕元直。一个不好,砸死的就是这三个。


    谁能想到庆王府突然就自请清丈,直接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这山路一下子变成了平路:庆王府都让丈量了,剩下的那些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拦着不让!


    剩下的人慌了,可到底还咬着牙,看着京城这边的祁国公府。


    可祁国公府这块牌子眼看着在东南就不好使了。之前救灾,宋晋出手,收拾了一波倒向祁国公府的官员。东南官场,已不是当年祁煜在的时候,唯祁国公府马首是瞻的局面早已改变。


    眼下,祁国公府的名声在百姓眼里更是一臭到底。


    东南地区的百姓如今吓唬孩子除了用“不听话?东洋蛮子把你抓走”,就是用“你不听话,回头国公府就把你抓走关小黑屋给老太君绣花,眼睛不瞎别想出来!”


    说书的段子在东南早已家喻户晓。说什么名贵的绣品不能按银子算,得按有没有瞎过绣娘来算。你家的屏风两千两,算个屁,人家的屏风值一对绣娘的眼,那才是——名贵!


    就连市集上买猪肉的讲价都有人说:“你这肉再便宜点!没瞎过的肉可不名贵,便宜点!”


    祁国公府的屏风就像一个符号,撬动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民众情绪,如燎原之火在东南传开。等到祁国公府听到信的时候,早已禁不了,刹不住。


    人人都在传,人人都在说,祁国公府再厉害也不能把所有人都杀了。


    眼看着就从东南扩散开,传到了京城。


    结果老太太就是再喜欢,也只能收了起来。知道这件事的祁皇后,当晚就病了。堂堂国公府的老太太,她的亲娘,喜欢一架屏风都只能悄悄赏,皇后怎能不气!


    祁国公又想儿子了:要是他的小九还在,东南形势怎会如此一发不可收拾。


    祁国公府老太太见丈夫这个样子更气了:正经的儿子看不见,就知道想着那个妾生子!得亏死了,要不然等到那个妾生子有了儿子,祁国公府还有他们娘儿们立足的地儿?!


    祁白芷这些日子更是忙得团团转。白日里要去陪着气狠了的皇后娘娘,晚上回来还得劝着府里的老太太,逮着机会还得去探望太子表哥送送体贴,一日日陀螺一样停不下来,可谓废寝忘食。


    这日阴云密布,天上云黑得跟祁国公府好些人的脸一样。


    祁国公的书房里,祁青宴、祁青斌都黑着脸坐着。


    幕僚目光从府里两位公子看到上首的祁国公,冷静道:“国公爷,东南那边还有咱们的人,如今都在等您老说话。您老一句话,再有王府撑腰,这土地清丈不经血雨腥风,也丈量不下去!”


    祁青斌一瞪眼:“他想这么容易,门都没有!就是拦不住,也得给他搅和个天翻地覆,咱们好不了,谁也别想好!让他知道知道,东南就不是咱们说了算,也不是他一个穷种地的说了算的!”


    见祁国公始终没说话。


    祁青宴喊了一声:“祖父?”


    就在祁国公似要下决心的时候,书房的门响了,有下人回话。


    “谁来了?你说谁!”祁青斌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户部左侍郎宋大人送上拜帖,请见咱们国公爷。”


    “他敢来!好呀——”祁青斌眼珠子都要红了,就连祁青宴都站了起来。


    祁国公看了两个孙子一眼,两人又老老实实坐下了。


    “人在哪儿?”


    “回老爷,就在咱们府门外候着。”


    第 56 章


    天阴沉得更厉害了, 祁国公府书房里一片安静。


    祁青斌、祁青宴老实坐着,连同幕僚一起,等祁国公发话。祁国公背着手,看着窗外, 对面廊下小厮正挑着点燃的灯笼重新挂上去。


    一屋子人都看向祁国公, 谁也不明白这个敏感的时候宋晋怎么敢来祁国公府的!他不会以为, 他能像说动庆王府那样撬动祁国公府吧:这可有些天真得不像赵首辅青眼的学生了。


    祁国公垂着眼皮, 半晌,道:“请。”


    “请哪儿去?”下人还没问,祁青斌先问了。


    “那我们?”祁青宴问。


    祁国公看了长孙一眼:“你要是想, 就在这儿坐着, 也不是不行。”


    那就是不行


    祁青宴终于明白了,赶紧起身带着祁青斌出去。


    只有祁国公最信任的幕僚留在书房里,这时候道:“老爷,宋晋此来?”


    “自然是为了东南土地清丈。”


    “他能有什么东西拿出来跟咱们谈?”


    幕僚觉得这事儿根本没有谈的余地。一边坚持要改,一边坚决不能改。


    祁国公耷拉着眼皮:“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夜幕降临, 整个祁国公府里明烛高照, 富贵辉煌。


    书房的门已经闭了很久,外头的小厮捶了捶腰, 看了一眼宋大人那个沉默的亲随,继续垂首等着。


    终于, 门吱一声开了,小厮立即打起灯笼,候在一边等着送客。


    就见那位青衣俊朗的大人含笑出来,冲他们家老大人行礼。


    小厮不敢多看, 打着灯笼引着来人往外头去了。


    书房的门又闭上了。书房里,祁国公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突然, 他苍硬的声音发出了一声笑,滋味复杂。


    “赵阁老到底眼毒,找到这么一个人唱这台大戏,老朽还就只能看着他在东南唱下去。”


    一旁的幕僚也暗暗咬牙,他是没想到宋子礼并没有摆筹码谈判,而是直接往国公爷心口的疮上敲。


    他就提到了一个佐藤十三郎。


    杀害他们世子爷主谋的佐藤十三郎。就这一点,国公爷就不能坐视东南真的乱了。


    国公爷这一辈子最得意的就是九爷。九爷之才是有目共睹的,不到四十岁做到两江总督兼巡盐御史,几年时间就让祁国公府的势力彻底渗透两江,把两江官场上下关系打理得铁桶一样。


    偏偏死在倭寇手里!祁国公一党痛失一个杰出的接班人,祁国公丧子并痛失膀臂。他们本来高歌猛进的局面一下子被迫停了下来,如此才给了赵党可乘之机。


    国公爷怎能不恼怒,不恨!


    本来这抗倭不抗倭的,都是可以用来跟赵党谈判的筹码。世子爷这一死,两党倒是在抗倭上达成了共识


    谁能想到宋晋还能在这件事上打牌!


    对于赵党,是一定要抗倭的。


    对于祁国公,杀子之仇必须得报。


    宋晋就对如何报这个仇提出了让他们国公爷心动的想法,更是直接指出一个不好,罪魁祸首佐藤十三郎可就带着杀了大周封疆大吏的荣誉回去了,这个可能只是可能发生,都让他们国公爷无法忍受。


    烛光下幕僚看向沉默的祁国公:宋晋这每一句话说的,不是敲在国公爷的痛处,就是落在国公爷的痒处!高,真是高啊。


    幕僚一时间思绪万千,不由道:“要是九爷还在就好了。”如今的大少爷不是不好,只是相比九爷——,他就——,不能比!


    至于跟宋晋,更不能比了。


    东南土地清丈,至此已成定局。


    “这接下来,不知他们打算丈哪里?”


    祁国公淡淡哼了一声,“看这个样子,他们是打算从四周往中央推。”


    幕僚皱着眉头,“东边,再往南?肯定不会是西南。”


    西南蜀地,是祁国公家族盘踞的地方。蜀地三大家族,宋许祁,哪个都不是好惹的。尤其是其中为首的宋家,在南边世代盘踞。这些年祁国公府如日中天,蜀地大族排名也不过变成宋祁许。可见盘踞西南的宋家,是怎样的庞然大物。尤其是宋家如今的家主,宋简——


    只是想到这个人,幕僚就不由打了个冷战。


    蜀地远离中原,其中世家又与南方烟瘴蛮地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蜀地自身,关系复杂,三家同气连枝,紧紧抱团。外地官员来了,不跟三大家打好关系官都坐不住,更不要说推行损害三大族利益的清丈了。


    所以,绝不会是西南。


    *


    宋晋走出祁国公府,天已彻底黑了。


    上了马车,宋晋靠着车背闭上了眼。面上是再无遮掩的疲惫之色,可事情还没有完。车子驶向了慕尚书府。


    步入尚书府,别说同祁国公府比,就是同外头街市比,都一下子寥落下来。重重院落,但多数地方都是灰暗的。几处亮灯的地方,灯光也是灰暗寥落的,静悄悄听不到一点动静。


    如果说祁国公府富贵堂皇恍若天宫,外头街市就是人间热闹,尚书府是什么呢?很难想象,这是这样爱热闹的郡主成长的地方。


    一盏灯笼穿过重重灰暗和静寂,宋晋来到了书房。


    慕元直穿的依然是洗得发白的素白色棉布袍,一支竹簪束发。书房里只一盏灯,把他的影子投在一侧素白墙壁上。


    见到宋晋进来,他放下了笔,听宋晋把当前情形都说了。慕元直常年微蹙的眉头松了松,虽没有露出笑容,但已算表现出高兴。


    “明日我会去见赵老大人。”说到这里他看着宋晋,“东南能如此顺利,实出乎意料,你当居首功。”


    宋晋迎向慕元直视线,认真回道:“能如此顺利,多是因郡主从中斡旋。”


    书房里一时间很安静,连投在墙壁上的影子都是静止的。


    慕元直再开口,道:“接下来你以为该动何地?”


    宋晋再抬头的时候,慕元直已经转了身体,拿起灯烛,对着墙壁上挂出的舆图细细看。其上两湖地区以及东南都已被圈出,慕元直没有回头,对着舆图道:“从周边开始逐渐向中央进行的思路很好,接下来”


    烛光照着舆图上大周一十三行省。


    宋晋上前,并拢的食指和中指落在舆图上一处,“臣以为,这里。”


    墙上的影子轻轻一晃。


    慕元直转向宋晋,“你是说,西南——”


    “蜀地。”


    *


    宋晋回到郡主府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时安跟着近乎疾走。


    风呼呼地吹着,吹得两旁阴影处的树叶子飒飒地响。时安脸上一凉,抬手摸了摸,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又一点雨星子落下。


    两人已经进了东边郡主所在的院子。时安还没说话,就觉身边公子步子慢了下来,两人已到了廊下,隔着半个院子,就是郡主所在的房间。


    经历了祁国公府的如履薄冰,还有尚书府说不出的压抑紧绷,回到了郡主府,时安才始终绷着的肩膀才在这一刻彻底放松下来。


    黑夜中,那片房间一团温暖的亮光。有丫头出来,静悄悄地,附耳在门边另一个丫头耳边说了些什么,两人悄悄捂嘴偷笑。


    时安跟着宋晋站在远处廊下安静看着,他不知自家公子在想什么,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跟着静了下来。


    蒙蒙雨丝线一样飘散下来,被风吹入廊下,扑到人脸上,凉丝丝的。


    “大人,我去取一把伞来。”时安轻声道。


    “不必。”


    宋晋话音才落,人已经出了廊下,穿过半个院子朝光亮处过去了。


    房门处的璎珞见到突然出现的宋晋一讶,宋晋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不要惊扰房中人。他的目光落在珠帘后榻上,上摆了一张小小榻案,月下趴在小案上睡着了。


    隔着晶莹的珠帘,能够看到她的脸颊压在横放的手臂上,一旁还压着一册打开的书。


    一件秋香色软罗袍,落在她单薄的肩头。


    璎珞小声道:“郡主非要等大人回来”


    等就等吧,郡主还要看书等。郡主要不看书,这时候该还是活蹦乱跳的,这一看书就瞌睡了嘛。


    明明平日璎珞觉得宋大人最是温和,可此时,面对这样的宋大人,璎珞却觉得充满压迫感,让她多一个字都不敢说。


    房外雨突然大了一些。


    榻案上的月下惊醒抬头,一眼就看到了珍珠帘外一人,长身玉立。


    她愣愣看着。


    月下眨了眨眼,这才看清是宋晋。


    烛火下,绯袍玉带,乌纱帽微微遮住了他额头的一部分,露出的部分与黑色乌纱形成鲜明对比。


    剑眉入鬓,凤眼生威。


    璎珞和翠珏已经卷起了珠帘。


    “宋大人”


    声音犹带着梦一样,说不出的娇糯乖巧。


    月下睡眼朦胧,喃喃轻唤,秋香色软罗衫从她肩头滑落。


    一旁璎珞听到,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宋晋方向一眼。


    宋晋的乌纱和鬓发上还沾着雨星,在灯光下泛着光,连同他面容上都带着水汽。


    随着月下醒来,一旁璎珞就觉自己紧绷的身体一松,她发现明明宋大人面上并没有明显变化,可刚才的那种压迫感却好似瞬间无了。同方才一样的官服乌纱,璎珞却觉得眼前这位宋大人正是平日的宋大人,温润如玉,让人如沐春风。


    宋晋已微微垂目,温和道:“臣怕郡主久等,故先来道归,扰了郡主了。”说着宋晋微微一礼,就要离开去沐浴更衣。


    翠珏已经把茶递过去,月下喝了,眼中朦胧睡意一清,人也回了神。她当即喊住宋晋,“大人先别走!”


    说着人已下榻,来到了外间。


    月下仰起脸,看向宋晋。


    柔软白皙的脸上还有一个压出的微微红印,睡过的皮肤光泽玉润,吹弹可破。


    一双星眸蕴着光亮,眸中映出了人影。


    宋晋微微后撤,轻声道:“臣身上尚带水汽。”


    月下却不管这些,只是兴冲冲望着宋晋,“大人,你还没说呢!我。”


    葱尖儿一样的食指指着自己,月下兴奋道:“我做的好不好?”


    宋晋移开的目光重又轻轻落在了月下脸上,道:“好极。”


    月下脸上漾出红晕,现出了几分羞涩,“大人真的觉得我帮到了大人吗?”


    宋晋漆黑的眸子落在她脸上,点头嗯了一声:“臣不敢想,如无郡主,局势该怎样艰难。”


    月下顿时喜笑颜开,神清气爽。她等了一日,就为了此刻!


    满足了!


    外头雨声哗哗,月下只觉得再满足也没有了。


    等到宋晋沐浴换了衣裳再来的时候,外间圆桌上已经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浓郁香气,一闻就知是熬了许久的鸡汤煮的面,青绿色葱花点缀其上,被热汤激出了清香之气,一旁卧着一个圆润的荷包蛋。


    “大人快来呀!时安说你根本没用过晚饭!”


    月下娇软的声音带上了一点不满,犹如外面落在梧桐叶上的雨。


    宋晋撩袍坐下,乌木筷子挑起热腾腾的面条。一直到面条入了肚腹,他才觉得确实饿了许久了。


    一个静静吃面。


    一个就在旁托腮看着。


    氤氲热气中,男子眉目如画。月下心中暗道,怎么有人连吃碗面都这样好看!


    半晌,宋晋放下筷子,抬眸看向对面人:“郡主,看什么?”


    月下觉得宋大人的唇,可真红啊!但不知为何,明明什么都敢说的人却不敢说出这句实话,她讷讷道:“我就是觉得大人辛苦。”


    好在,这也是实话。


    后头翠珏已带人重新铺设了卧榻,外头雨下得更大了,天也显得愈发黑了。


    天已二更,已是晚了。


    即使晚归的人,这时候也当歇了。


    第 57 章


    时日如流水, 转眼就到了夏天的尾巴。


    郡主府内院廊下,翠珏看了看天,对璎珞道:“看样子,又是一场大雨要来了。”


    “可不, 今儿下午天就阴沉得厉害, 一直到这时候都还没动静, 还不知憋着什么呢!”


    正说话间,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就是一声炸雷。把院子里的小丫头们都吓了一跳,璎珞转身就要往屋里去, 被翠珏扯住了, “快跟我去看看各处窗可都关好!”


    璎珞还想说什么,翠珏一个眼色,璎珞反应过来了。


    西厢房中临窗大炕上,明晃晃的烛火下,宋晋正靠着炕桌看书, 对面的月下正摆弄一盒宫作司新制出来的胭脂膏子。


    刚刚那一声炸雷, 把满院子的动静都炸了出来。


    宋晋放下了书,看向了月下。


    月下吓得胭脂膏子都掉在了炕上, 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看向宋晋。


    “古书有云,阴阳相薄为雷, 激扬为电,正常天象。”宋晋声音温和平淡,好似徐缓的水流,能入人心。


    “大人, 你听过这么响的雷吗?”


    “是少见了些。”


    月下推开窗户朝外头看去。风起来了,吹得廊下灯笼乱晃, 院中翠珏几人正带人踩着梯子把灯笼取下。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看这雷,这是天老爷又要收什么人呢!”


    听得月下心惊肉跳,她转头看宋晋:“大人,古往今来雷都劈死的是什么人?”


    宋晋瞥了月下一眼:“郡主有真龙福佑,不必担心。”


    月下听懂了,宋大人这话就是:反正劈不到她月下默默反驳:难说。


    重生有违天道,这雷可别是天老爷派下来劈她的


    想到这里,月下有些慌。


    她突然想到了小时候周嬷嬷讲过的一则上天派雷神收人的故事。故事中的妇女因为不孝顺,就是这样惊心动魄的炸雷,一个接着一个,追着她劈。这妇人机智地背起了婆婆,雷神是要收不孝的媳妇,哪儿敢碰着婆婆,一连几声都无法,最后就放过了她。


    月下滴溜溜的目光落在了宋晋身上:这世上再多人该天打雷劈,肯定都劈不到宋大人这样的救世名臣身上。


    于是,她有了主意。


    接下来,宋晋就发现无论自己做什么,月下都猫一样轻盈无声地跟在自己身边。


    宋晋顿了顿,一转身,就对上了一个几乎快贴上来的郡主。


    松挽发髻低垂,翠色罗衫遮不住肩头。乌发雪肤,唇红似樱。偏偏一双眸子中是纯然的干净和无辜,轻轻一动,就如水波轻漾。


    宋晋没动,只轻轻开口:“郡主,臣只是想为你倒杯水。”


    月下却没有让开的意思,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你倒,不用管我,我只是下来活动一下。”


    宋晋抬起目光,不去看她,轻声道:“这里很安全,郡主不用怕的。”


    月下点头:“我知道这里很安全,我一点都不怕。”


    人却没有移开半分。


    宋晋的目光只一垂就立即移开,“郡主,你”


    月下怀揣着重生的秘密,一门心思琢磨外面那道响雷,一点也不会想到她早已沐浴换了寝衣,只外披了一件大衫,在腰间松松拦了一条翠带。如此距离,对于一个具有身高优势的男子垂目的随意一瞥会看到什么。


    收回看向门外的目光,月下问:“大人,怎么了?”


    一盏茶递到了月下面前。“你喝水。”


    同时宋晋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见月下还要跟上来,宋晋道:“郡主,不会再有第二道雷了,信我。”


    “大人连天象都算得准?”


    “略懂。”


    说着宋晋翻开一个茶碗,为自己倒了一茶碗水。


    听了宋晋的话,月下那颗怀揣绝世秘密的心顿时一轻,往桌边圆凳上一坐,看到宋晋的茶碗,不由道:“大人,这么渴?”


    满满一茶碗,再倒就要溢出来了。


    宋晋一顿,轻声道:“对。”


    一股凉风吹进来,很快外头就哗哗下起大雨来。


    房中却安静。


    璎珞探了探头,就见宋大人在默默喝水,郡主已经放下了茶盏。她和翠珏进来拿出了一床薄被添到郡主床上,把帘帐也一一放下来,又默默退出了房间。


    一直到两人回到西边厢房,璎珞才呼出一口气。


    翠珏看着她:“你觉不觉得刚才,哪里怪怪的?”


    璎珞正伸懒腰,闻言看翠珏:“不觉得啊”


    “不觉得你刚刚怎么大气不敢喘?”


    璎珞:“在宋大人面前,你敢喘气啊?”


    翠珏:要这么说,倒也是。


    外头天愈发黑了,雨也下得愈发大了。


    月下已经进了拔步床,这时候抱着枕头坐在床上,轻轻打了个呵欠。


    帐外,宋晋没有像往日那样熄掉烛火,而是把灯烛移到一旁。从碧纱橱取出卧具,宋晋自己铺设好了,便躺下了。


    轻纱帐笼着远处烛光,温柔地垂着。再往里拔步床内能看到这恍惚的光线,却又沉在淡淡的昏暗中,正好睡眠。抱着枕头的月下肩膀一松,她也跟着宋晋躺下了。语气里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大人,我并不是怕打雷”她是身负绝世大秘密!真的很担心老天爷反应过来,发现自己重生错了人


    她真的不是胆小,她只是担心老天爷后悔。


    “郡主无畏,臣知道。”


    宋晋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听起来有些不一样,月下觉得连窗外的雨声好像都温柔起来了。


    “我我也不怕黑”


    “臣知道。只是在这样黑的夜晚,臣想留一盏灯。”


    外面的雨声分明是愈发大了,可月下偏偏觉得这哗哗的雨好像越发温柔了。


    *


    雨过天晴。


    经过一夜雨水的滋润,草木绿得浓郁,混合着泥土的清香,让行过的人心情都更好了一些。上午太阳一出来,很快就把湿漉漉的青石地面晒干了,只余下苍翠欲滴的草木提醒着昨夜那场酣畅的大雨。


    翠珏和璎珞正坐在脚踏上凑头对着一个花样子讨论着,炕上月下正仔细看着炕桌上的一本书——正是昨晚宋晋看的。书脊处已有了磨损,整本书一看就被人翻过很多遍,书页都被翻薄了。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月下看着书上文字读了出来。


    一旁璎珞抬头:“郡主,什么意思?”


    月下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她,面无表情:“你问我?”


    还得是翠珏,问了个月下能回答的问题:“郡主,宋大人这是看的什么书呀?”


    月下合上了书,又看了一眼封面,闷闷回道:“《六韬》”


    她本想着上午正好无事,她也学着宋晋多读一些书,缩短一下自己与宋大人的距离。可看了半日,她只觉得自己与宋大人的距离更远了


    璎珞和翠珏对视一眼,不明白为何郡主这次显得这么郁闷,什么六韬五韬的,本来郡主就看不懂呀。听府里老人说过,郡主当年开蒙读《千家诗》,跟着郡主的丫头到小厮,最后连奶嬷嬷都背熟了,郡主都没背会


    翠珏起身,把这些日子月下常翻的一本书拿过来,轻声道:“郡主还是看这个吧,上头好些郡主不是都能背下来了。”


    是那本曾借给宋婉的《诗义》。


    月下默默接过,没有打开,默默看向翠珏和璎珞,“还有七十八首。”


    璎珞和翠珏都围过来,却不解其意。


    月下扁了嘴巴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本来都能背下来一百三十二首了,现在只能背下来七十八首了”


    做皇后的时候她也是用过功的,抱着决不能让人看扁的心情苦读诗词,背得了一百三十二首。哪知道重生了这些日子,她又想起来进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生生忘掉了那么些


    难道,这就是重生的代价?


    再看到一旁那本晦涩难懂的《六韬》,月下突然就想到了前生见过一次的沈家小姐。那是一年中秋宴,沈家小姐凭借一首诗在一众闺秀中拔得头筹,当时不仅萧淮看了说好,她听人说一晚没什么表情的宋大人见了,也露出了笑。


    不知为何,她这会儿突然想起了,攥着《诗义》,呆呆地。


    翠珏见状,忙安慰道:“记住了就会忘,忘了郡主要是喜欢再记起来也一样的,郡主又不考状元,不用跟人比这些!”


    璎珞立即附和:“就是就是!”


    月下巴巴望着两人,真诚求问:“那我该跟人比什么呢?”月下低了低头:“除了做郡主以外,我也想有别的可以做得很好很好的本事”


    这个问题


    翠珏和璎珞一塞,她们真的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两人瞬间都升起同一个念头:小洛子在就好了!可惜小洛子带着小丁子出去办差了!


    “要不郡主练字吧!郡主的字不是写得很好?”璎珞建议道。她想,写字不像背诗,又不用费脑子,比着画不就行了,该是适合郡主的。


    月下眼睛一亮:“你们说,这次我持之以恒,是不是一定会写出很好很好的字?”让人刮目相看,就像沈大人家那位小姐。


    两人都赶紧点头。


    月下顿时一扫之前不知因何而起的失落,高兴起来。说干就干,她立即让人给她铺纸研墨,立志从今日开始每天不写完两篇字绝不结束这一日!


    用过午膳,歇了午觉,月下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上午写了一半的字给写完。


    看着郡主认真的样子,璎珞瞅了翠珏一眼,有些不妙的感觉。好些年没见郡主练字,她都忘了,郡主的字嘶,好像练好字,对郡主来说,也不太容易呢。


    璎珞放下茶碗,“郡主喝些水,歇歇吧,一直写胳膊都酸了。”


    月下只让放到一边,连水都顾不上喝,还是一笔一划好像雕花一样一个接一个写下去。等到她完成这日的两篇字,日头都已偏西了。


    看着自己的两篇字,月下觉得心满意足。她才不浮华呢,她是很有追求,很有底蕴的!


    月下正要问宋大人回来没有,就听人来报说宋晋已经到了西边院子,还带了同僚。


    “是大人的同年好友,才从东南回京的”


    听到陈奕这个名字,月下眼睛一下子亮了。


    第 58 章


    陈奕, 字季玉,有江南神童之称。十七岁就中了进士,跟宋晋关系好到月下这个深宫皇后都有耳闻。


    前生大礼之争最为严酷的时候,多少人倒向祁国公一党, 但陈季玉宁可与兄长决裂也始终站在宋晋身边。直到月下死前, 随宋晋跪谏正阳门的寥寥几个臣子中就有这位世家出身的贵公子陈季玉。


    对于这样一位可算与宋晋出生入死的朋友, 月下早就想见一见了!想前生, 他为了东南土地清丈留了疤,又为了仁宗嗣统进过诏狱,月下这个皇后也只是远远看过一眼, 甚至都不能完整想起对方样子。此时听到他到郡主府, 如何不惊喜。


    西院花厅中,陈季玉正一脸兴奋跟宋晋说东南土地清丈的事情。


    提到马上也要返京的徐律,宋晋含笑点了头。京城中,都知道同一年中进士的三人关系最好,甚至被称为铁三角, 是年轻一辈中最让祁国公府头疼的三个人。


    这时下人来报, 说郡主将亲来拜会宋大人好友。


    闻言,一直含笑倾听的宋晋微微一愣。


    陈季玉更高兴了。一张俊美逼人的脸愈发生气勃勃, 向宋晋欢喜道:“一进京城,听到的都是郡主与兄长关系和睦, 没想到如今这样好了?沾兄长的光,下官竟也有能得明珠郡主一见的荣幸!”


    说着陈季玉凑到宋晋面前,“哥,郡主如今连你的同僚都愿意屈尊一见了?”


    宋晋看着陈季玉神采飞扬的脸, 慢慢道:“之前,并不曾。”


    陈季玉闻言一张脸更亮了, “如此,就是郡主知道我是兄长最重要的兄弟咯!”说着忍不住一笑:“给徐兄知道,不知他作何感想!”


    压低声音又喊哥,“你不知道,当年你大婚之前,徐兄就曾私下问我,作为兄弟,是不是该寻机会拜会郡主才算得体!”


    两人正到处搜寻合适的礼用作拜会,结果,大婚当日就有了那道京城闻名的高墙,两人哪里还敢提登门的事儿。谁能想到东南一趟回来,一切就这样好了!


    陈季玉开心:“我早就知道定会如此!”


    在他心中,就没有宋晋做不到的事,天下就不该有不喜欢宋晋的人。


    陈季玉人已经站起来,让宋晋看看他是不是得体,嘴上说的是“可不能污了郡主的眼”,心里想的却是作为宋晋的娘家人,可不能在明珠郡主面前给他哥丢了人。


    作为世家贵族精心培养出的公子,一旦陈季玉收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整个人就透出江南世家涵养出的清贵。修长匀称的身形,精致的五官,白皙的面容,更是走到哪儿都格外招人眼。


    也就是跟着宋晋,别人第一眼看到的才不是陈季玉,不然走到哪儿给人看到哪儿,快把陈季玉烦死了。他自负满腹才华,天下除了宋晋,再没服过旁人,可偏偏世人只能看见他一张脸


    宋晋抬手为他拉了一下衣袍,最后一点褶皱也消失了。


    听到郡主马上就要到了,陈季玉立即敛了脸上最后一点随便,毕恭毕敬站在了宋晋旁边。


    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宋晋轻轻笑了一声。


    月下带人进了花厅,第一眼先看向宋晋,然后才转向了他身旁正躬身向她行礼的人。


    这一眼,月下当即就愣住了。


    疤呢?


    只见垂目的陈季玉,一张干干净净的脸。


    月下眼睛睁大,看了又看,可就是一张干净的脸。


    陈季玉今生在东南没有遇到匪,也没有留下疤?难道是因为自己可自己重生怎会有这么大影响,竟然还能影响到在东南的陈季玉是不是会遇到匪?


    月下看愣了。


    花厅里一时间安静了。


    谁也没有想到郡主竟然看着前面那位宋大人的朋友连话都忘了说了


    翠珏和璎珞抬头看过去:这位陈大人长得好是没错,可


    璎珞悄悄动了动,手上玉镯相碰,发出了清脆响动。可是,郡主却好像压根没有听到


    她不由紧张地悄悄看了一眼宋大人,很好,果然从宋大人脸上什么都看不出。


    宋晋依然是平日模样,安静站在一边。


    反倒是宋晋旁边的陈季玉白皙的面容已经微微发红。他保证自己绝无一丝不敬的想法。但——救命!被这样一个夺目逼人的郡主这样打量,真的控制不住耳边腾起的热意陈季玉打小就被人各种看,早就习惯了他人注视,这是他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发热的脸。


    他求救地用余光看了一眼宋晋。


    宋晋安静的目光轻轻一动,重新落在月下身上,轻声道:“还没谢过郡主专门让人送来的点心。”


    往日温和的声音如玉磬含风。


    月下立即回神,对上了宋晋漆黑的眼睛。


    宋晋轻轻笑了一下。


    怪好看的,月下不由多看一眼。


    花厅里很快恢复了正常,月下同宋晋坐在一边,听陈季玉继续讲述东南见闻。


    翠珏和璎珞立刻注意到,郡主果然非常注意陈季玉说的话!不仅听得比平时认真,郡主她还会很感兴趣地询问细节!


    陈季玉从东南官场民情,一直说到大学之道,月下简直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一双眼睛更是不时扫过陈季玉那张格外招人的脸。


    这次连翠珏都忍不住偷偷看了宋晋一眼。


    宋晋面容淡淡,听到月下说不清楚的疑问,还会贴心帮月下表述清晰,让陈季玉知道郡主想了解的具体地方。


    陈季玉真的没想到,郡主居然会对他们清丈的日常这么感兴趣!有些地方他自己说着都觉得没意思,郡主也都听得认真。简直让他受宠若惊!


    郡主要离开前,居然还特地关心他在东南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尤其是问他有没有遇到盗匪。


    感动的陈季玉立即道:“以前倒还有活不下去的人聚集其他失地百姓占山为匪,或者干脆跑到海上当了海盗,但自从兄、大人主持清丈,从两湖彻底落地,再到东南,落草为寇的已越来越少。如今东南,安全得很,别说盗匪,就是倭贼都不敢轻举妄动。”


    月下盯着陈季玉又问了一句:“一次都没遇到过?”


    陈季玉被这样一双眼睛如此认真盯着,又控制不住微微红了面,赶忙低头拱手道:“臣感念郡主关怀,并不曾遇到危险。”


    问完了自己想知道的问题,月下便告辞了。


    花厅里,陈季玉疑惑地看向宋晋,“哥,郡主这样关心臣子的?”


    宋晋看向陈季玉的脸,默了一会儿,道:“之前,并不曾。”


    陈季玉恍然,“必是哥向郡主提起过我!郡主才如此礼贤下士!”他果然是沾了他哥的大光了,让他们大周如此尊贵的明珠郡主这般厚待!


    这次,宋晋顿了顿,见陈季玉模样,那句“并不曾”又咽了回去。宋晋把一杯重新倒满的茶推到陈季玉面前。


    陈季玉讲了这么多,正觉口渴,当即端起喝了。


    这个话题也就就此转开,两人开始说起接下来的土地清丈问题。


    *


    等到宋晋送走陈季玉,天色已不早了。他回到书房,把陈季玉私下带来的信件资料都一一看过,再抬头时,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宋晋捏了捏微微发酸的颈项,对着眼前明亮的灯火,略一出神。东院那边已有人来,询问宋晋何时过去。


    前边人提着灯笼照亮了夜路,空气里还带着雨后的微微湿意。如今时节,到了夜间已经有了淡淡凉意。


    一迈上内院房前的石阶,宋晋就看到了正坐在厅内圆桌旁微微出神的月下。


    她抬手轻轻撑着下颌,银红色大袖衫垂落,皓白玉腕上一个青玉镯子落在手腕下。烛火正映出如画的脸庞,泛红的唇,微蹙的眉头,凝脂一样的肌肤。


    宋晋不觉顿住脚步。


    任谁都不该扰到这样一幅画面。


    门边的翠珏一声“大人来了”,圆桌旁如画的人好似瞬间活过来,转过面容,如同牡丹盛开,绽出一个灿然的笑容。


    红唇轻启:“大人!”


    娇软信赖。


    宋晋含着浅笑进了房中,接过了月下递过来的茶碗,问道:“郡主方才,在想什么?”


    “大人,我本以为东南倭寇横行之地,又曾出过民乱,一定很危险呢。”


    宋晋漆黑的眼眸似有波纹,轻轻一漾。他慢慢喝了水,看向月下,温声道:“郡主这样挂念东南,是大周百姓之福。”


    听了宋晋的话,月下略有些难为情,心道摊上她这样什么都不会的郡主,百姓也不咋有福。不过,遇到宋大人这样的人在世,她大周百姓倒是有福气的。


    月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贝齿轻轻咬了咬红唇,随即松开。水润饱满的红唇轻轻一陷,随即恢复,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房间里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月下疑惑地看了一眼宋晋。


    宋晋的目光却已转开,落在手中茶碗上,这时道:“时候不早了,郡主该歇息了。”


    缓慢而沉稳,却好似经历了砂石的磨砺,带着微不可查的喑哑。


    等到月下上了床,宋晋俯身吹熄了灯烛。


    窗外月色正好。借着月光,宋晋来到临窗的榻上,依然是仰躺的姿势,枕着自己的手臂。


    不远处,娇软的声音染上了困意,月下问:“大人,今天给我背什么呢?”


    自从两人同住的第一晚,宋晋拿《本草纲目》哄她入睡,月下便习惯听着宋晋声音阖目入睡。


    宋晋的声音恢复了安静温和,“郡主想听什么?”


    几乎没有细想,脱口而出:“大学之道。”


    是下午说到东南,陈季玉慷慨激昂提起的。


    宋晋长睫一颤,好一会儿安静。


    夜的安静中才响起宋晋同样安静好听的声音: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明亮的月光穿过窗棂,穿过重重纱帐,让人疑心是否会落在那张精雕的楠木床上。宋晋右手放在胸口处,几乎有一瞬间,他想转过去看一眼,月光能穿过几重纱帘,到达什么地方。


    但始终他都是仰面躺着,漆黑的目光落在头顶屋梁上。月色满屋梁,照出了其上彩绘图案。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夜色勾勒他的轮廓,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薄唇轻动。


    第 59 章


    次日, 月下醒来,习惯性先看了一眼宋大人的睡榻处,卧具早已收起,干干净净, 好像之前不曾有人睡过一样。


    月下愣愣看了一会儿, 不由想到在怎样早的时候, 宋大人怎样轻手轻脚起身收起这一切, 又是怎样安静离开。


    翠珏带着丫头,端着铜盆,捧着帕子进来, 就见月下坐在床沿发闷。她瞧了一眼一旁正挂帘帐的璎珞, 璎珞摇了摇头。


    好在郡主乖,听人一唤,她就回神,踩着绣鞋,先用牙粉擦了牙漱了口, 又由翠珏挽袖, 她便俯身去洗脸。


    凉水扑到脸上,整个人都好似清醒过来。之前心头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也随之而去。


    月下来到梳妆台前坐下,由着翠珏和璎珞为她梳妆。她默默把重生以来要做的事情一件件在心里数过, 便数到了宋婉的婚事。


    想到这里,月下就不能再等了,梳妆毕,搬出了自己这些日子准备的京城未婚公子名册, 便往翠竹轩去了。


    宋婉早已起来,正懒懒地对着棋谱破残局, 听到月下来了,顿时有了精神。


    两人携手用过饭,月下便默默地把名册推了过去。


    宋婉一打开就明白了,她看向了月下。


    月下忙道:“你先看一看,挑一挑,如果有好的,我好先帮你盯着呀!”


    宋婉捏着手绢,低了头,低声道:“终身大事,但凭兄长和郡主做主。”


    月下急了:“那怎么行呢!就是终身大事,才要自己做主呢!这可是将来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见宋婉越发紧张,月下立即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当然你要是半道想换也不是不行,不过就是用到半道,也还是要自己挑一挑的。”


    宋婉抬起秀美的眼睛,瞅着月下,小声道:“郡主,是不是打算半道换掉我哥哥?”


    月下一噎,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晌道:“我同宋大人,不一样的”


    宋婉眨了眨眼睛,歪头看着月下问:“哪里不一样呢?”


    闻言,月下耳边又想起宋晋冷淡的语气,“你自私、浮华、虚荣、骄纵,非臣良配”。月下捏着册子,笑了一声,淡淡道:“男女之间也不是只有夫妻之情,还可以有君臣之义。”


    说到这里月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她直接打开了名册,说眼下重要的事儿:“看一看,挑一挑,又不是非得这两年要。”


    说到这里月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宋婉道:“就是你想再晚两年三年四年都可以,但京城的好男子比银山茶还稀有,给人挑走一个就少一个就那么一筐桃子,人家把好的都挑没了,等你想买的时候就剩下烂桃了!所以咱们就是不买,也要派人看住了!”


    一席话听得旁边翠珏和璎珞想笑又不敢笑,听得云霏和雨落睁大了眼。


    “怎、怎么看住?”宋婉睁大凤眼小心问。


    月下轻笑了一声:“你只说你看上谁家公子,把人看住的事儿就交给我!”


    宋婉看着月下,轻声道:“郡主对我真好。”


    “说了给你当姐姐的,本郡主定然给你当足一辈子的姐姐,今生绝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了你!”


    宋婉望着月下笑,眼圈却红了,低低道:“要是,要是郡主发现婉婉没那么好,还会这样喜欢婉婉吗?”


    月下答:“你弄错了。我先把你当妹妹,然后才要一辈子对你好。至于你好与不好”月下笑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宋婉愣愣地。


    月下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对上宋婉发愣的漂亮眼睛,月下朝着册子点点下巴:“看看?”


    宋婉轻轻嗯了一声,重新翻开。


    第一页除了这位公子的姓名、年龄、家世,还有人的小相和特长尤其显眼的是左上角一个大大的“×”。


    宋婉抬头看月下。


    月下低头看了一眼:“哦这个,我打的。这个不行,别看这张脸长得清俊温良,人模狗样的,这个有养外室的苗头。”实际是,前世这位就养了外室,事发后还闹得沸沸扬扬。为了外室,连亲娘都差点不要了。在月下看来,就是满脑子只有女人的废物一个。


    宋婉又翻开一页,很好,旁边打的是“?”。


    月下解释:“单就综合条件来说,这个马马虎虎,勉勉强强能配得上你,我个人是觉得还差点意思”


    宋婉眼睛眨了眨,这位可是在京城贵女中人气颇高的侯府世子。


    一连翻了几页,见识了郡主的各种符号批注,有圈出家世的,有特别注明后院的,就在宋婉以为不可能再有让她吃惊的情况的时候,又打开一页,她再次惊呆了。


    只见这位公子小相让郡主用一个大大的圈给圈了出来,然后在旁边打了一个好大的叉!大到,一旁正给宋婉和月下换茶的云霏手一抖,差点摔了杯子。


    “这不是”云霏看着小相,认出了人。


    月下本来就紧紧盯着宋婉,听到云霏的话豁一下抬了头,面色微微发白,一叠声问:“你们见过?什么时候,在哪里,说话了?”


    她不由捂着胸口,一双大眼睛再次锁住宋婉:不会已经芳心暗许了吧?!


    眼下这位不是旁人,正是宋婉前生的夫君,锦衣候府三公子也是如今的世子孟昭。


    云霏忙道:“郡主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是有次出门,这位公子撞到了我们的马车。”


    闻言月下一把抓住宋婉的手:“婉婉,你可是觉得这人好看?我告诉你哦,这人也就一张脸好看,旁的旁的都不行!他、他心眼还算不错的,才华也是有一些,可旁的他母亲不是好相与的,还有一个一路照顾他的大丫头婉婉,咱们不要选他好不好啊?”


    宋婉抽出帕子,给月下擦了擦额头,笑道:“瞧你,急成这样!郡主觉得他不好,婉婉定然不会多看这样的人一眼!”


    月下确实急!男女姻缘这个东西,有时候邪门!而且她心情也复杂得很,前生不管是宋婉嫁给了孟昭,还是宋晋同意这桩婚事,一定都是因为孟昭的可取之处


    宋婉死后,孟昭也一蹶不振,与家中几乎决裂。


    可是,他让这样柔弱的婉婉,死了。


    月下看着宋婉如此信赖她的眼神,慢慢道:“婉婉,我并不了解孟昭,但我找高僧算过,你与他八字不合,难以白头。”


    宋婉笑道:“郡主算得定是准的,明知结局不好,婉婉才不要。”


    当即翻过了这一页。


    月下轻轻呼出一口气。


    宋婉又翻了几页,居然见到了一位从郡主手下获得“√”的。她感兴趣地多看了一眼,原来是镇北侯府世子周迟。


    “郡主喜欢他?”宋婉伸出食指一指。


    月下看了一眼:“我喜欢他祖母。”


    屋子里的人顿时都是一滞。


    “不过这人确实很好,勉勉强强配得上吧。”


    一旁云霏转过身捂着嘴巴偷笑,怎么这些贵女们嘴里了不得的世家公子,到了郡主这里不是给她家小姐提鞋就不配,就是“也就凑活能看看”,最好的才得了一句“勉勉强强配得上”。


    宋婉合上册子,瞧着月下,笑吟吟问了一句:“郡主,太子殿下呢?”


    正在喝水的月下顿时呛住,不能喷出来,硬是闭紧嘴巴咽了下去,然后就是一顿撕心裂肺地咳,咳得眼圈都红了。


    宋婉急得给她拍背。


    月下终于止住了咳,按着炕沿回头看向宋婉:“太子殿下?”


    宋婉一吐舌头,“我、我就是随口一提。”


    月下又咳了一声,这才慢慢道:“婉婉,太子殿下是注定要做皇上的。我娘,还有我外祖母都告诉我,不要往深宫里去。那个地方,一旦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她看着宋婉,明亮的眼睛里好似雨后的湖。


    宋婉轻声问:“那,郡主会听话吗?”


    月下轻轻点头:“要听的。”


    房间里静悄悄,风吹动花枝,送来花香阵阵。


    两人一起用了午饭,凑到一起又玩了半日。


    等到月下带人离开,云霏和雨落陪着宋婉穿过院中竹林往房中去。


    暮色降临,碧竹苍苍,在这样的夏末给小院添了凉意。


    云霏小声道:“姑娘,孟、公子让他妹妹下的帖子”


    宋婉轻抚竹竿,这时转头哦了一声:“郡主不喜欢,烧了就是。”


    云霏应了一声。


    雨落天真地问了一句:“姑娘真的想做太子妃吗?”


    宋婉笑了一声:“太瞧得起你家姑娘了,太子妃可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


    雨落脆生生道:“可奴婢明明看到,就连好些侯府世子,郡主都说还配不上姑娘呢。”


    这次宋婉的笑温柔真切了,她轻声道:“那是郡主偏心,才觉得旁人不配。”


    云霏不解:“那姑娘为何偏偏提了太子?”


    宋婉转身,瞧着笔直的竹竿,低声道:“我想知道郡主会不会做太子妃。”


    风吹过竹林,带起簌簌响声,掩盖了宋婉低低的声音。


    “如今太阳一落,就凉了两分,姑娘还是回去吧。今儿一天都高兴,也不曾歇歇,不妨早些歇息。”


    宋婉笑了一声:“等着吧,还有人来呢。”


    “这时候了,谁来?”


    “哥哥呀。”


    雨落不解。大公子很少会来翠竹轩的,就是有事情也都是打发人过来说一声。


    *


    前院


    宋晋下了值,沐浴换了家常袍服,听到郡主今日在翠竹轩呆了整整一天。他顿了顿,继续静静理了袖,没有说什么。


    这时前头小厮拿进了拜帖,是陈季玉送来的,说是借着明日休沐他再来拜访。关于西南土地清丈,还有很多问题都需要他们一点点想办法,一步步往前推。


    宋晋长睫动了动,抬眸问送帖的人还在吗。


    小厮回了。


    “让他进来。”


    来送帖子的正是陈季玉的亲随,此时正在外头等着回话呢。


    宋晋捏着拜帖,笑道:“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这时节他院子里的那几株玉簪该是开了,不妨把小聚地点改在他府里。”


    陈季玉亲随当即应是,欢喜道:“我家少爷知道大人登门定然欢喜。”


    宋晋笑了一声:“如此,甚好。”


    送了来人,宋晋再次理了理衣袖,垂眸思忖。


    过了一会儿,他道:“先去翠竹轩一趟。”


    第 60 章


    翠竹轩里


    云霏、雨落大气都不敢喘, 默默上了茶水,就悄悄退了出去,远远守在院中。


    宋婉亲手奉上了茶盏,这才坐下端了自己这杯茶喝了, 俏皮地眨了眨眼, 明知故问道:“哥哥公务繁忙, 怎这时候有空过来坐?”


    宋晋看了宋婉一眼, 开门见山:“郡主今日来为何?”


    宋婉一摊手道:“这些哪里瞒得住哥哥,不说郡主定然会告诉哥哥——”说到这里宋婉看着自家大哥道:“哥哥想知道的事儿,只怕都用不了三句话, 郡主就傻乎乎说了。”


    宋晋看向宋婉:“好, 那我换个问法。你又试探郡主什么了?”


    宋婉脸上一滞,老实了些,“我就是跟郡主闲说话”


    “你又拿话试探她了。”这次宋晋是肯定句。


    宋婉张了张嘴,低声道:“我就是想知道,郡主心里到底有没有太子殿下”说到后面, 宋婉视线落在了宋晋脸上。


    然后无趣地收回。


    宋晋神色纹丝不动。


    房间里一时间很安静。


    宋晋起身, 对宋婉道:“她同旁人不同,别试探她。”


    宋婉抬头。“哥哥什么意思?难道以为全天下只有你对郡主好, 旁人都是算计人的!”


    宋晋低了低头,看了宋婉一眼, “要是我的话说的不当,我很抱歉。但是婉婉,我知道你聪敏异常,别套她的话, 想知道什么来问我。”


    宋婉眼圈微微发红,昂首道:“是不是做过一件坏事, 以后就再做不得好人了?我不过是舍不得郡主走,多留了她一会儿,怎就一定是我要算计人了!”


    “两件。”宋晋淡淡道。


    宋婉:


    宋晋看向她:“不是一件,是两件。任何一件给人知道,都是骇人听闻。”


    天色又暗了一些。


    没有听到吩咐,云霏和雨落不敢靠近上灯,只把院门处的两盏灯笼点了。两人悄悄向屋门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宋大人站着,姑娘坐在圆桌前。门口不远处,时安守着。


    正厅里


    宋婉绞着帕子,突然抬头,“那哥哥呢?哥哥做过几件?”


    暗色笼了宋晋面庞,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一声轻笑,淡淡的声音:“如按《大周律》,当是不赦之罪,至于几件,还重要吗?”


    宋晋抬步朝门口走去,临要出门的时候,他驻了步子转身道:“对了,今日郡主可曾提到季玉?”


    灰暗中沉默的宋婉这时候抬头,借着门口最后的光亮看清了大哥转过的脸。


    她笑了,“原来哥哥不是来问罪。”


    宋晋问她:“有没有呢?”


    宋婉嘁了一声:“一个太子殿下还不够哥哥担心的?哪里轮得到陈季玉。”


    “那就是没有了。”


    宋婉趁机道:“哥,听说后儿要在蒹葭楼给徐大哥接风?”


    “听孟世子说的?”


    宋婉又是一滞,干干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哥。”


    宋晋嗯了一声,“孟世子人,倒是不坏。”


    “郡主烦他。”


    “这样,那你再挑挑旁人吧。”


    此时正在自家榻上辗转反侧,满心里都想着后日赏花宴宋婉会不会来的孟昭,眼前都是那日的惊鸿一瞥。怎么都不会知道就在这个下午,兄妹两人短短几句话之间他就没指望了。


    宋婉此时才懒得关心什么世子侯府呢,她更关心:“这次,大哥肯定得去吧?”


    “想问什么,直说。”


    宋婉:“就是怕毕竟等了许久了”


    “这不关你的事。”


    “哥哥以为我想管!我只是怕——有些事给郡主知道,会吓到郡主。”说到这里宋婉压低了声音:“大哥,难道你就不怕有一天郡主知道那些,再也不喜欢我们了?”说到这里宋婉的声音都空了一些,“我很怕。”


    宋晋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早些歇着吧。”


    宋婉抬头,看着大哥的背影很快出了翠竹轩。降临的夜幕中,她垂眸看着自己这双手,好一会儿都没动。


    *


    两日后的傍晚


    蒹葭楼里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好些姑娘才起来梳妆。虽蒹葭楼的姑娘多是卖艺不卖身,但同醉香楼这些地方一样,也都是越到夜间越热闹。


    傍晚的蒹葭楼更像一个茶楼,多是清贵文人聚饮。因为这里汇集了全京城除了皇宫外最好的乐师舞妓,最好的茶,最好的曲子。


    就在几个月前楼里多了一位卿月姑娘,一舞便享誉京城,蒹葭楼更是名声大噪。


    卿月姑娘从来的这一天,就有自己的规矩。其中一条就是只在月中月末两天跳舞,其他时候最多就是肯出来给客人弹一曲琵琶。


    所以谁都没想到这天傍晚,卿月姑娘居然准备一舞助兴。


    楼下以屏风相隔,其中松柏山涛屏风后的一桌正是为才从东南返京的徐律徐义山接风的陈季玉等人。


    徐律瘦高个子,虽没有陈季玉长相那样招风,也是很清俊的长相。与宋晋同出荆州,当年宋晋考入县学的时候,徐律是第一个过去同他说话的学子,两人一见如故,一路走来,有荆州当世卧龙雏凤之称。


    有人笑道:“我说,你和宋大人才华相匹就算了,怎么越晒越白这一点,你们俩也一样呢!”


    还有人抓着陈季玉问:“宋大人别又不来吧!”


    马上有人道:“不能,不能!换了旁人,宋大人肯定不来了,但为了义山宋大人肯定会来的!”


    正说话间就见宋晋到了,席间顿时越发热闹。


    徐律上前伸出了手,宋晋用力一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两人一路走来的情义,看得旁边人欷歔不已。贫贱之交,富贵依旧,又志同道合,并肩行在同一条道上,怎能不让人羡慕呢。


    这时候陈季玉也往前一伸手,握住,笑道:“两位哥哥,也别忘了我!”


    “还有我们!”


    诸人都拥上前。他们都是支持新法的年轻一代,都围绕在赵首辅和慕尚书周围,共同为推动大周土地清丈和田赋改革努力。


    几巡酒过,整个大厅里都热闹了起来。


    就在这时前方高台上帷幕拉开,铿锵的琵琶声响起,灯光转暗,隔着一层薄纱,一个曼妙的身影从二楼借着垂下的红绫飞下。


    “卿月姑娘!”


    “《天魔舞》!”


    一片惊叹声中,原本热闹的大厅都被舞台震住,悄然无声。所有人耳边只有起伏跌宕的琵琶声,还有薄纱后那抹恍如神女飞天的身影。


    一舞毕。


    琵琶声语袅袅。


    众人如醉如痴。


    回神的众人这才发现舞台已空,飞天不在。


    顿时“卿月姑娘”的喊声一片,只盼着佳人能够再现身让他们一见。


    蒹葭楼的主持者对这种现象早已见惯了的,自有一套安抚办法。好酒送上来,好的乐师奏起才得的新曲,新排的霓虹舞也已再次展开。


    大厅里再次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二楼的主持者看着下面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们,暗道不知又有多少公子今夜难眠,从此变成蒹葭楼的常客,心心念念都是为了见卿月姑娘一面。


    松柏山涛屏风后


    有人端着酒杯,从这一舞开始就没有放下,一口没喝,直到此时还在喃喃感叹:“一舞能让六道醉,原来不是虚言啊!”


    有人碰了碰陈季玉:“说说,是不是叹为观止?”陈季玉出身江南大族,于风花雪月之事最懂。


    他点了点头:“确实能称《天魔舞》,天邪,魔邪,天人也。”说完推了推徐义山:“还是咱们有眼福,才回京城就看上了!”


    徐义山笑了笑,轻声道:“我不懂这些,子礼觉得好不好?”


    诸人这才发现宋晋一直在安静地喝茶,这时候见诸人都看他,宋晋笑道:“最懂的人都说好了,自然是顶好的。”


    一句话重新把众人注意力引到了陈季玉身上,众人笑成一片,纷纷让陈季玉懂就多说一些。


    酒酣耳热,诸人谈兴都上来了,就当前各种问题展开争论,不少人已争得上了头。


    宋晋同陈季玉和徐律来到一旁。


    宋晋先对徐律道:“瘦了。”


    徐律笑了笑:“子礼气色倒是比之前好了些。”


    陈季玉立即低声笑道:“那当然,如今宋大哥与郡主是琴瑟和谐——”


    宋晋抬手按了陈季玉腕部一个穴位,他哎呦一声,酒就醒了一半。


    徐律已喝了不少酒,眼尾泛红,这时候道:“如此,定要上门拜访了。”


    陈季玉嘿嘿笑:“你到时候一看就明白了!”


    宋晋看了陈季玉一眼:“行了,过去招待大家吧,你是做东的,别再多喝了。”说着对徐律道:“你也是,看着他些。”


    徐律大约喝多了,微微出神,听到宋晋的话才回神点头。陈季玉早已连连点头了。


    见宋晋要离开,徐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首辅大人真的决定下一步清丈要在蜀地展开?”


    宋晋轻轻点头。


    徐律想说什么,见宋晋看过来的目光,他终于还是一笑道:“罢了,首辅大人的主意,定然有他的考量。千山万水,我随你同行就是了。”


    宋晋轻轻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先告辞了。


    大厅一片喧嚷,本该离开的宋晋却出现在了二楼一处房间中。


    香烟袅袅,精美的屏风桌椅,单琵琶就好几把,名贵的古琴也挂了好几张。


    宋晋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其中一张二十五弦的雅瑟上。


    “大人什么时候对瑟感兴趣了?”


    随着这袅袅轻音,一个女子转过了屏风,莲步生花,婀娜多姿,秉绝世姿容,正是让楼下众人为之疯狂的蒹葭楼头牌——卿月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