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分手不知是什么时候贴在一起的。
她没等他回答,刚一转身,手腕便被人扣住。
那力道不重,甚至称得上温柔,像是怕惊到她般的轻巧。
可钟薏指尖却瞬间发凉。
太熟悉了。这种被迫停下、被迫困住的感觉。
温吞的掌控感,就像将她困在掌心的兽爪,表面伪善地裹了层绸包着,可一碰上就能感受到下面的利刺。
“……放开。”钟薏盯着他,语气冰冷,嗓音却不自觉发颤。
男人不语,半低着头,居高临下地凝视她,眼里没有怒意,也没有请求,只有静默的专注。
他唇角含着一点笑:“漪漪这是……又想甩掉我吗?”
“你现在连拦人都这么小心了?”
钟薏声音拔高,“不把门锁上?不把我拽回屋里?还是想等我临走前一刻直接关门?”
“卫昭,”她眼前逐渐模糊,胸腔剧烈起伏,“你装得真好。”
他看着她,眼神不变,嘴角那点笑意慢慢垂了下去。
“也难怪,三天嘛。”
钟薏语速加快,怕一慢下来就会泄出哭腔,“你就装三天,让我信你、然后你留下来……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
卫昭没说话,只在她眼底泛红的瞬间,轻俯下身来,近得像是要和她亲吻。
她骤然一退,像被踩中尾巴的猫:“现在呢?我一说要走——你就露出马脚了,是不是?”
话音未落,眼泪止不住地滚落,啪嗒啪嗒地砸下来,一发不可收拾,“你……”
——你连三天的正常都忍不住吗?
声音哽住。
因为男人忽然将她揽进怀里。
钟薏措不及防被扣住,本能往后仰,下一瞬却被他追着抱得更紧。
那具身躯宽阔而坚硬,带着与这几日温顺模样全然不符的蛮横压迫,终于泄出一角獠牙,势在必得地将她困进一个早已铺好的陷阱。
她慌乱地推他,力道一次比一次大,甚至用拳头砸他,却根本推不动。
这些天积压的情绪全都被翻了出来,晾在光天化日下。
她眼底蓄着一层泪光,近乎控诉地喊:“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她想起来了,想起昨日夜里,他嗓音温柔地哄她、安抚她,向她许诺。
可现在呢?这一切又算什么?
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嗓子发哑,连音节都囫囵发不清楚。
泪水没停过,一颗一颗落下,推他的动作也开始虚软,渐渐变成不甘心的挣扎。
他终于开口:“漪漪……听我说——”
“我不想听!”
她忽地又推他一把,几乎用尽力气,自己却因失衡踉跄了半步。
“你放开我!”
可他没有放。
卫昭的手掌始终稳稳贴在她背上,将她整个人压在怀里,低头蹭着她鬓角,唇在她皮肤上不动声色地舔过,带着一种比言语更温热、更阴郁的爱意。
“又想把我困在这儿是不是?!”
她控制不住自己,狼狈地放声大哭,哭得眼前一片模糊。
她到底在哭什么?只是哭他拦着自己吗?
失望、害怕、无能为力,还有一种更危险的东西——痛苦。
“你走吧……回去做你的皇帝,继续疯下去、继续害人、继续折磨你自己……”
“你别再来我面前装了……我受够了……我也不想装了……”
她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头脑发晕,终于彻底泄了力。
卫昭把她接住,像接住一团塌下去的雪,脸不得不埋在他胸前,颤抖着、抽噎着,喘不上气,肩膀抖个不停。
“漪漪……”他终于低声开口,声音哑得发紧。
下一瞬,他缓缓收拢手臂,将她整个身子纳进怀里,“我不会拦你。”
——他知道她要去。
他就在等——等她情绪最乱的时候,把她整个人裹进怀里,再用最温柔的声音,重新缠住她。
吻落在她眼角,那滴还未坠落的泪被舌尖轻轻吮走。
“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
钟薏怔住。
她倏然抬头,对上那双透黑的眼睛。
他没有她想象中的强硬,眼底看起来是一片温柔,甚至连声音都是克制的:“我知道漪漪是什么样的人,”
她盯着他,盯得近乎固执——要从他眼里看出哪怕一丝破绽。
他不躲不闪,只轻声,“善良、温柔、坚强——”
“你……不拦着我?”她打断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发紧。
外面的雨骤然大起来,密密匝匝,拍得人心慌。
他眼睫动了动,反问:“为什么要拦你?”
因为——因为她本能地觉得他一定会阻止,一定会疯掉,一定一定会把她关起来——因为他过去无数次如此对待过她。
钟薏卡壳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心跳比方才还快了些。
她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她做好了所有和他对抗的准备,可他现在只是温温柔柔地放她走,眉头蹙着,好像自己所有的挣扎与眼泪他都看在眼里。
钟薏有点慌。
警惕和不安从胸腔里蔓延开来,仿佛她们之间她才是那个疑神疑鬼的人。
“你怕我拦你……因为我从前确实如此。”
卫昭抬手替她理了一下肩上的发丝,指腹无意般抚过颈侧的肌肤。
“是我不好。”
他低头,眼睫垂着,像是在忏悔,“让你不安了。”
“可是,”他的眼神一点点抬起来,望进她眼里,“这三日,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我的变化漪漪也看在眼里的,对吧?”
“我只是……想多一点时间陪在你身边。只剩最后一点时间了,我们像以前一样相处,好不好?”
钟薏咬着唇,眼尾红红的。
“……可以跟漪漪一起吗?”他没有强求,嗓音贴着她耳侧落下,带着熟悉的缠意和祈求。
她本能地摇头,又不得不出声解释:“我……不是不让你去。我是怕……”
若真是疫症,他一个皇帝去了又能怎样?染了病还要人照顾他……
她吞吞吐吐,没把后半句说完。
“不会。”
他柔声接话,故意避开话里的重点,“我保证,不会发疯,也不会乱来。我……不想让漪漪一个人去这种危险的地方。”
钟薏看着他苍白又有点熟悉的笑,心口突然像被什么死死绞着,说不出话来。
——这副模样——这个表情。
体贴的无辜的顺从的重复的过去的虚假的温柔,她太熟了。
他俯下身来,熟练地把下颌抵在肩窝,收紧双臂圈住她的腰,“让我跟着,好不好?”
“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帮你端药,照顾你……你看,外面雨又下得好大。”
我不去,谁给你撑伞啊,漪漪?
他语气缠绵,还在劝她,“不想让人看到我的话,我就躲在你背后,只要能跟着你。”
“漪漪,让我陪着你吧……别再丢下我了。”
过了不知多久,钟薏的眼泪又掉下来。一滴接一滴,像洪水泄了堤,一开始是委屈,到后来是羞耻。
她没有回抱,却也没有推开,只是站在那,任他拥着。
*
卫昭找来一辆宽敞的四轮马车,命人把钟薏凑出来的药都装上,带着几个侍卫,在暴雨中出发。
马匹是宫中挑出来的良种,雨中奔驰如飞,踏水无声。
钟薏坐在车内,指腹贴在膝上,悄悄用力。身旁人的气息太近,温热而压抑。
他太安静了。
明明坐在同一张车榻上,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
没有如以往那般肆意地触碰她,甚至连视线都收敛得克制无比。
她几次试图忽视,终究还是侧目看了他一眼。
他正看着窗外,一如她记忆中那个卫昭——失忆后俊朗矜贵、天赋锋芒的天子。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才低声开口:“我知情况紧急,漪漪现在定是没心思亲近我的。”
钟薏将头别过去,那一瞬,她想说什么的冲动几乎要涌上舌尖——
可又忍住了。
两镇的距离不远,在这种马力之下,不到中午便到了。
马车一停,钟薏便急着下车。
东山口的天阴得更重,街头一片湿漉,唯独少了她想象中的混乱。
此处是县里最大的医馆,医馆门前排了几列看诊的百姓,模样虽疲惫,神情却称不上慌张。
她走上去:“请问,昨日那些发病的人……”
一名正在理药的老大夫回头看她一眼,被她急切的神情吓了一跳,旋即笑了:“小娘子莫急,没大事。就是前日井水出了点问题,又赶上下雨受寒,才闹出动静来。”
她怔住:“……不是疫病?”
老大夫摆摆手:“不是不是,今早巡检来过了,说是普通急热,熬几服汤药就好。”
钟薏环顾了一圈,那些排队的病人正低声交谈,看诊声、咳嗽声……都再寻常不过。
“……那就好。”她喃喃道。
雨还在落,打湿她的发尖。有人替她撑伞,她一偏头,是卫昭。
他立在雨幕中,立在她身侧,伞面略低,将她整个罩在伞下。
他什么也没说,只用那双温和的眼睛看着她。
钟薏没能立刻说出话来。
方才在车上一路紧紧攥着的情绪被骤然抽空,没有了着力点,她好半晌才笑了笑:“……是虚惊一场。”
卫昭神色不动,轻声:“只要没人受伤,便是好事。”
语气平稳,像真心只陪她来这一遭。
她看着他半边衣裳被淋得发暗,垂下眸子,喉咙动了动,接过他手里的伞,举高了一点。
伞面微微倾斜,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边缘。
她没跟他说话,只转头去和医馆几位大夫交谈,药材被侍卫搬下去,来时带了一整车,种类多,有些正好能用得上。
医馆里人多,病人混杂,大夫们忙得不可开交。
钟薏索性没走,袖子挽起,站在一旁帮着抓药分拣,顺手将带来的药包拆开,一一按功效分类。
卫昭一直没走,站在她身侧半步处,整个人几乎贴着她。
她伸手,他便将药钵递上;她起身,他便扶住她腰侧,指尖只落了一瞬便收回。
安安静静地伏在一旁,撑起一个看似温和的影子,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像湿雾全无声响地把她裹住。
这样一起站了一整个午后。
直到一味药差点洒出钵子,她下意识一转手,后背便撞进他探过来的胸口。
那具身躯结实而滚烫,像是早就等着她贴上来。
他没动,也没收回,只低着头,从上方将她困进自己的气息里。
一瞬间,钟薏觉得自己又开始头脑发晕。
等没什么能帮忙的了,天色也快暗下。
她看他伸手时不时蹙起的眉头,胳膊好像突然开始使不上力,甚至还发出“嘶”的抽气声。
她犹豫一会,还是将他拉到一旁,给他重新包扎。
那日他自己割了肉,她狠下心再未管过,任由他自己草草裹着将就。
如今揭开来看——纱布缠得极厚,足有三重,最外层还抹了药膏掩味,透着一股苦涩的清香,将原本应当扑鼻而来的血腥压得干干净净。
最里层的布早已被血浸透后风干,泛着灰白,被新肉紧紧裹住,像是早和皮肤粘成了一体。
稍一动便扯出些许血色,透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不适。
她不想再多看,给他飞快换好。
晚些时分,医馆请了他们用了晚膳。
天色将沉,两人重新坐上马车准备离开东山口,大夫们执意将他们送至县口。
马车疾驰着驶远,身后几人立于雨幕中,悄然对着车辕方向躬身长揖。
*
不知是什么时候贴在一起的。
也许是在马车颠簸的路上,他侧身替她掖帘时,鼻尖擦过她鬓角的那一瞬;也许是在门口水凼边,他握着她手腕越过积水时;又或许是一步步踩着他影子回来时。
马车摇晃,他俯身压住她肩头,吻她耳侧、唇角,每一下都温柔得过分,又不容拒绝。
气息交缠着,从车厢缝隙里溢出来,一直洒进屋内。
回到医馆,他没松手。
她背一抵上桌案,就被他整个人拥了上来。
卫昭抱她坐上案台,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掰开她并拢的膝盖。她被迫环住他的腰,腿根贴着他腰线,仰起头。
月光透过帘隙落下,她睁着眼,看见他眉眼在月光下柔得像梦。
唇舌相接间,一切渐渐混乱起来。
钟薏喘息着,手指抓着他衣襟,发烫的唇瓣还未从亲吻中冷却下来。
卫昭睁开眼,眸中沉着一层暗光,像是压抑太久的深水正一点点涌来,要把她淹没。
他一只手扣住她的脸侧,指腹抚过她红得发烫的耳根,低声哄着:“漪漪……”
想要什么,不只是吻。
她知道。他知道。
“我……”
钟薏唇齿颤着,刚一吐音——
“咚咚。”门外突如其来的敲门声,重重砸在两人之间。
她身体猛地一紧,立刻推开他。
这个点一般只有急症的病人才会敲门。
卫昭顺着她的力道退了两步,神情没变,只有唇角一点湿光。
他舌尖轻舔了一下,盯着她逃开的背影,扯出一个阴郁的笑。
门外,是隔壁街的婶子抱着女儿来了。小姑娘夜里肚子疼,哭得厉害。
钟薏强撑着镇定将她们迎进屋。
点起灯,婶子看到屋内两人情状,愣了下,尴尬地拉住女儿低声道:“俺……是不是打扰啦?”
她慌忙把孩子的目光捂住。
钟薏压下还在
急促着的心跳,温声否认,给小姑娘好抓药。
没收钱。婶子丈夫病重,家里药钱紧,平日都是自己一个人撑着豆腐坊。
等安慰好小孩把人送出去,钟薏阖上门,转过身,背靠着门板。
卫昭还站在桌边——他们方才亲吻过的位置。
被人打断神色不虞,再也维持不住白日的温和。
她看着他伪装不住的样子,有些想笑。没再言语,转身走进院里。
夜色寂寥,积水未干,草叶未干,风吹过仍带着湿气。
她脚步很慢。
他也慢慢地跟着,像个影子,如这段时日的任何时候一样,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直到走到屋门前,钟薏忽然开口:“明天,你什么时候走?”
“辰时之前。”卫昭停了一息,轻声补了一句,“太早了,漪漪不必送我。”
小院很静,天边还挂着没褪尽的阴云,她站在阶上,侧着脸看着被灯火映亮的地砖。
月光好像也不亮了,一切都似将散未散。
马车的颠簸,医馆的嘈杂与疲惫,戛然而止的亲吻,都已经过去,只剩心口莫名发空。
往日种种划过心头,欢喜也好,疼痛也罢,爱恨纠缠,如雨水渗入泥土,再也不能辨清。
她吐出一口气,背对着他:“……辛苦了。早点歇息吧。”
正欲回屋。
“漪漪。”
他忽然唤住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点玩笑似的认真:“我的奖励呢?”
钟薏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卫昭站在阶下,影子被灯火拉得极长,黑压压裹着整片月色。
抬着下颌看她,嘴唇润红,眼神一瞬不瞬,像是盯上猎物的猛兽,等她自投罗网。
“……你要什么?”
心跳骤然乱了节拍,胸腔发胀,莫名的热潮从脊背往上翻涌,像是下一瞬就要脱力般眩晕。
卫昭没回答,只上前一步,两个人瞬间靠得极近,指尖搭上她的手腕,慢慢收紧。
他掀起起眼皮,低低地笑:“你。”
第102章 死讯腹腔依旧有些涨疼
她们进门进得匆忙,缠在一起喘息。
房内连灯也未来得及点上,只在倒入榻上的刹那,借末夏夜里一缕浅淡月光,看清彼此起伏的轮廓。
唇和肌肤相触时带着颤抖,钟薏一度以为他只是吻她,可下一瞬,一点湿热不合时宜地滑过颈侧。
她怔住,微微仰头,手指落在他发间将他拽开。
他又在哭。
卫昭眼尾透红,声音低哑:“今日之后,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再见……”
话音刚落,他像是说不下去,低下头,将面颊贴在她锁骨与胸前的骨缝处。
钟薏抿了抿唇,想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泪——可男人歪头避开了,脸埋在身前,把泪水抹在上面。
她愣了一下,收回手。
从早晨起就压在心口的那点空落,在此刻一下子漫了上来。
钟薏抿了抿唇,开口:“……你得写信给我。”
“像我半月写一封信给师父那样,把你做了什么都说清楚。”
他蹭了蹭她的肩头,应:“好。”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要韩玉堂背书,不然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又在发疯。”
呼吸吹过,泪水沾过的地方有些凉,颤颤立起。
“漪漪,我说过要你当皇后。”卫昭嗓音沉沉,盯着它们,倏忽间张唇。
“……这话不会变,位置给你留着。”他过了半刻,才续上话。
她来不及回答。
许久没有吃东西,胃口不好,只能先小口吃些。
即便如此,腹腔依旧有些涨疼,骨头缝里都泛着钝钝的酸意。水色的眸子微微眯起,看着帐顶斜斜勾出的那一缕纹路。
皇后……
她都不会回去了,皇后让谁当有什么关系?
雨后的潮气还未散尽,钻进屋中,连带着周围也是朦胧,汗水从脊背滑下,贴着里衣慢慢浸出痕。手指坚硬,把布料弄乱弄湿。
一切似幻似梦,只有眼下的呼吸、亲吻是真的。
胳膊在夜里像被月色濡过,雪腻纤长,泛着柔光,搂在他颈后,像一缕缱绻不散的香雾,轻轻勒住他。
钟薏和他贴着,沉甸甸的胸口被压住,贴得发闷。
他还在说,声音低冷,多伸出一指:“我做的那些错事,五马分尸也抵不了。”
/
他继续,“被杀的那些人,我已让户部办妥了田契金银,一家一家送过去,日后至少两代人不必再为生计发愁。”
这是他应该做的。
钟薏眉头皱起,侧过脸贴着枕面呼吸,只留下发红的耳根,紧闭着唇“唔”一声,表示她听到了。
她抬起手想遮住眼,却在抬臂那刻察觉自己整条手臂已泛起一层绯色,连指尖都在轻轻发颤。
她不得不想起卫昭的手。
那双手生得极好,骨节修长,薄茧均匀,连关节的起伏都精致得像玉雕,像是天生便执笔的。
这些日子他一日日在药房后头烧火、做饭、洗衣,指腹磨得更粗了些,却还是那样好看。
如今腕骨一翻,用的是什么手势她都一清二楚。
“你不想回京,留在这儿、去别处,都无妨。”
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身前,“漪漪若是不想一个人……也可以找个人陪着你。”
此话一出,钟薏以为自己听错了,突然挪开胳膊,整个人往后退了半寸。
她望进他眼里,那双眼黑亮平静,看上去不带任何情绪。
那一瞬,她心头“咯噔”一声。
先是愣怔,茫然,继而怒火翻涌。
她冷声反驳:“我未来怎么过,要不要一个人、要不要别人——都由我自己决定,跟你有何干系?”
她还瞪着他,指尖却突然到底。她一下喘得更急,腿也下意识地一颤,夹也不是,放也不是。
气势瞬间泄了大半。
“漪漪,”他拇指揉了揉,“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探来,食指轻巧地探入她微张的唇,捏着湿红的舌尖。
他低头在她耳边,“只要你过得好,再如何也无所谓。”腔腹空落下来。
她还未来得及回应,他抽出手,轻贴了贴她的面颊,垂眸开始拆解。
磨人的痒意褪去,像潮水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钟薏稍稍清醒,意识也跟着慢慢浮上来,继而升起疑虑。
先不说他平日如何,以她要掐死他他都贴上来的性子,就算两人分开,他怎么会心甘情愿说这种话?
不像是放手,更像是……
她盯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嗓子紧了紧:“你是不是又瞒着我什么?”
卫昭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低头笑了笑,认真将缠在一起的裙带解开。
“我从不瞒漪漪的。”
他说着,伸手从腰侧绕过,轻轻扣住,把她拉起来坐着。
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唇贴在她耳畔,近乎哄诱地开口:“我怕伤着你……自己来,好不好?”
后腰发软,钟薏听着他的否认,被带着跪起。
他像是累了,背脊贴上榻褥,自顾自躺下。喉结动了动,眼睛盯着她不放,缓慢伸出手在微红的膝盖处摩挲。
有些烫,有些潮湿。
她感受到他缠来的目光,心神混乱,眼眶开始发热。
钟薏不知自己到底在混乱什么,是他体贴地说出“可以找别人”,还是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那副温和的、像是真的放下了一切的模样。
她仔细瞧着他,看不出是不是伪装,可他现在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又那么熟悉。
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又一下,绵密又刺痛的触感传来。
她为什么要管他瞒不瞒着自己?像他这样讨厌的人——
钟薏压下情绪,突然伸手撑在他的腹部,挪着身子坐过去。
“是,卫昭。”
她只是贴上,短暂滑过去,又提起腰离开。
脊背窜起麻意,但自己尚且可以控制。她扫过他脖
颈那道骤然绷起的青筋,如愿看到他陡然急促的呼吸,提起唇角。
“像你这样的人,日后一个人过得不好,也该找人陪着吧?”
她垂下眸子,盯着另一个他。
他太虚伪,惯常把自己藏得滴水不漏,让人分不清真假,可他不一样,渴望什么都表露在外,丝毫遮掩不住。
/
她手抚上去,看着他难辨的神色:“怎么不说话?”指尖忽然用力,掐住。
卫昭原本仰卧着,像是在极力忍耐。
下一刻,他骤然坐起,单手扣住她的手腕。
“漪漪还真舍得……”他低笑一声,鼻息喷在耳侧,烫得厉害。
她拉开距离,双手推他的肩,他顺势又躺下:“不许动。”
宵夜不能随便吃,山药伤胃,吃多了反倒不好。
她这样坐着,可以把他所有神情尽收眼底。
唇边懒洋洋的笑,沿着腰线蜿蜒的青筋,还有颈边被月光映得晶亮的水光。
出口的话断断续续,还是被她撑着说完:“像你这样的人——你若真有本事让旁人受得住你……我倒乐意看看。”
钟薏忽然想起曾经在钟府时学过的骑马。
瑶光温顺,在平地走时踏蹄极轻。每次骑上它,刚开始背脊稳稳的,连裙摆都晃不起来。
可若是用鞭子抽它,它撒了性子,便再也不受控地狂奔起来。身子会被颠得发颤,腰下发麻,整个人快要滑下去,手肘只能撑在它背上才勉强稳住姿势。
“漪漪?”他不回应她的话,反而关心她身子,语气低柔。
钟薏实在提不起力,趴倒在榻上,腰软得像泡进水里的花枝。
男人起身离开。
她头脑昏沉,只顾着喘息,感受到身边的热度退去,慢慢闭上眼。
——走就走吧。
极轻的动静传来,他把桌上的火烛点亮,满室霎时被灯影填满。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从后方压进怀中,手掌顺着发烫的腰窝贴上。
/
钟薏身子猛地弹了一下,又被他按住腰肢。
“像我这样的人——”卫昭拉长了语调,重复。
“若真一个人……确实挺可怜的。”
说着,舌尖带着热意,从她耳廓舔过,如愿看到那片原本就发红的柔肉,迅速从淡粉染成通透的嫣红。
钟薏骤然蜷了下脚尖,脊背发颤,伸手扒开被褥,钻进去。
“你说得对,漪漪。”
他吻着她的脖颈,气息掺着笑,“我怎能不找个人陪我。”
所以——必须是你陪着我。
卫昭掐住她的腿肉,一下吃得太饱,钟薏涨得难受,听他这话,几乎喘不过气来。
“回了京城……无人可以管你,便是三宫六——”
话未说完,被褥一掀,她猝不及防地抬起头。
卫昭脸色骤变。
一双通红的眸子出现在他眼前,湿漉漉的,像是马上要有泪落下来。
“你干什么!”她见到光,声音突地抬高吼他。
“漪漪……”
卫昭手忙脚乱地将她捞进怀里,抱得太紧,几乎要把她揉进自己胸口,“我错了,是我嘴巴贱——”
他握着她的手,用力拍在自己脸上,响亮几声,“我不找谁。我谁都不要,回去就锁宫里,半月给你写一次信,不,一日一封,天天写……”
“然后一个人老老实实孤独到死……”
“别哭……”
手慢慢抬起。
指尖颤抖着贴在他肩上。
然后,终于,缓慢地,回抱了他一下。
卫昭僵住。
“……漪漪?”他低下头,小心地试探。
怀里人没应,只鼻息微哽,埋着脸不肯抬头,脸贴着他胸膛。
卫昭轻轻施力,捧住她的脸,用指腹蹭去眼尾快要坠落的那滴泪水。
他哑着嗓子,“漪漪会舍不得我吗?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钟薏顿了一下,却摇头。
“我已经习惯这里了,这里很自由,有人信我、找我、依赖我……”
“卫昭,我只有在被需要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真的活着。”
“那我留下来。”他很快回答。
她看着他,又只是摇头。
“你是皇帝,你要为全天下的人负责,不该这样赖在这里。”
“信……还是半月一封就好,我也没那么多时间看。”钟薏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底又起的水光。
“嗯。”
她又转过来,“回去把胳膊处理好,不然肉长不出来,会留疤,一个大疤。”
他身上那么多疤,真的很丑。
“嗯。”
“……好好活着。”
她声音发涩,几乎听不太清,说完不再看他,只把自己慢慢埋进他怀里。
“嗯。”
卫昭抱住她,一点点收紧手臂,像是在捧着世间最易碎的东西。
他差点以为自己可以不走了。
*
钟薏醒来时,榻畔空空荡荡。
她醒得比平日还早,只是昨夜又闹了一阵子,两个人都有些肆意,从榻上缠到桌边,帘帐翻得凌乱,连水盏都倒了一地。
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此时辰时已过。
她坐起身,眼前一片清光。晨阳从窗棂斜斜照入,落在折起的被角上。
钟薏自己穿了衣裳,赤脚落地,步子不稳,还是一步步往外走。
小院一如既往整洁,今日又是艳阳天,瓦上的水珠被晒得蒸腾,掩着些雾气。
院子角落的晾衣杆上挂着他昨日洗过的衣裳,还未干,衣角被风吹得拂动。
她转了一圈,又去偏房。
床榻铺得整整齐齐,书案还在。
她盯着那张空荡的桌子看了很久,没说话,回主屋穿好鞋,如往日一般洗漱,给自己梳好头。
去给阿黄喂食,却发现他走前也喂过了。
她推开厨房门,灶台盖着,掀开一看,是温着的早膳。水缸满着,柴垛堆得密实。
钟薏将碗端出来,坐在堂屋门口的桌前。
屋里静得过分,连风穿过门都能听见细响。阳光落在碗里,照得什么都看不清。
她吃得慢,一口一口。
吃着吃着,发现他居然把盐放多了,好咸好咸。
*
日子静静淌过,大抵是卫昭下令照拂,十方镇热闹得有些过分。
街口的茶肆新添了三间,码头也增了来往的客船,连药坊侧门前原本坑洼的老巷子,也被铺上了光亮的石砖。
废弃的街角处被铲平,传言有什么官人要在那儿修一座极大的院子,进进出出的工匠极多,路过的马儿都要侧身避让。
再照这样下去,这地方怕是早晚要从“十方镇”改叫“十方城”了。
来人越来越多,药坊也越发忙了起来。
有人来看病,有人抓药,有人寻她开方子,也有的人只是来看她。
疫病册子被她和王秋里一道改了好几次,终于发下去,流传得越来越广,对乡里人帮助极大,她也成了小半个名人。
钟薏每日在一堆事务里团团转,有时忙得连坐下歇一口气都难。
不过她仍旧会为了几味药来回奔波,跑得满身尘土;每隔几日,也仍旧会去陆大夫那里上课。
董娘子来时见她如此忙,劝她请个伙计,钟薏却始终没请。
她算着账,攒着银子,准备再多攒些就去租一块药圃,要大一点,种一些平日难寻的药材。
董娘子把她看了又看,一连观察了好些天,才小心问:“你……朋友走啦?”
钟薏一愣,笑着点了点头。
只有在深夜,万事寂静,风吹过廊下时,她才坐在堂屋里面,拆开京城来的信。
他很守诺,半月一封,不多不少,每次被一个面上裹着黑布的侍卫送来。
流水账一样写自己都干了什么,谁和谁又在他面前据理力争唾沫四溅;谁说话很不中听;谁的折子字太丑很难认。
有时随信夹来几片花叶果子,说是长乐宫什么树新开的花。长乐宫的榻很冷,他深秋里躺着很难熬。
有一
次,竟寄来一幅画像,是她坐在檐下挑药时的模样,连弯腰时的姿势都画得分毫不差。
每封信还有韩玉堂落款,在角落小心附上一句小字:“奴才许诺,陛下所言句句属实。”
她看完也不回,连带着那副画,全都收在自己榻下的箱子里。
信里他似乎过得不错。
她也一样。
夏去秋来,秋去冬来。
随着新年的爆竹炸开,随之而来的,是卫昭迟了几日的第十二封信。
和他的死讯。
第103章 崩逝“将朕的牌位列在皇后之侧。”……
卫狄低着头,盯着爬过澄心堂门廊的一只蚂蚁。
临近元日,朔风吹过无比寒冷,手指藏在衣袖里,紧了又松。
他知道殿里坐着谁——天子,皇帝,天下最不可逼视的人,也是他流落十余年后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在南方长大,清贫日子过了十几年,身子瘦弱,又染了病,主家嫌他晦气,要将他撵出去。
他还记得那夜风大雨大,他站在紧闭门外,冷得直发抖。
第二天破晓,一队马蹄闯进织坊,披甲的侍卫叫他“殿下”。
真正接他出来的那位——他在大半年前景西的一方药院中, 第一次见天颜。
光线很暗,像柴房。一个披着粗布麻衣的男人坐在一张大得格格不入的桌旁,肩背挺直,静坐便似一尊神像。
他至今记得那日房中的药香气,扑通一声软着膝盖跪下。
然后,那人笑了。笑声很低很沉,带着他不明所以的愉悦。
“别紧张。”他说,“你是朕的弟弟。”
他亲手把他扶起,手碰到他的,竟还带着干活的薄茧。
卫狄下意识抖了抖,眼睛还盯着那只手,白得病态,有种令人窒息的稳重。
与他这副卑贱的骨架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陛下……或许该叫他皇兄。他说自己是先帝的丽嫔所生,宫斗时被送到外头,不慎流落江南。
“这些年,你受苦了。”男人低头看他,眉头蹙着,眼神却是极温和。
他说不出话来,眼眶热得厉害,慌忙又要跪下:“不,若没有陛下,小臣现在不知还在哪……”
再后来,他被带进皇宫。
红墙金瓦、玉阶纹石,从未想过的好日子扑面而来,吃的穿的用的都好得不可思议。
自从卫昭微服私访回宫,他的身份也不再是秘密,几乎日日都要被他召到面前检查课业。
有时在这澄心堂,有时在御乾殿,也有时在长乐宫——当今皇后,也就是昔日钟贵妃的寝殿,如今已成了陛下独居的地方。
男人坐在亭中,倚着一张漆黑几案,身后梅枝探出,落在发侧。他抬手折下两朵,将它按进砚台旁的纸上,慢条斯理地研墨写字,唇边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
他偷偷了解过这位贵妃的事。
听说是锦州按察使钟进之之女,入宫后曾与陛下有过一段恩爱时日,可后来不知为何两人反目,她被囚禁宫中,甚至还捅伤了陛下,逃出了宫。
陛下醒来第一件事是昭告天下她已死,前不久却又追封为皇后,将她的灵位列在祖庙之中。
他想,陛下是重情的好人,不但对皇后如此,对他也是如此。
他感激皇兄,把他从肮脏、寒冷的泥潭里捞出来,又给了他这般尊贵的身份。
可也正因如此,他不敢懈怠。
皇兄从未对他发过火,也极少夸他。只命人把一叠又一叠书册推到他面前,话语温和:“既是景朝唯一的殿下,便要担得起这身份。”
他日日学到深夜,服侍他的婢子劝他歇着,可他一合眼,就会浮现那张眉目修长、神色淡漠的面孔。
他读书,却不止读书。
兵法、律令、户籍税赋、盐铁纲运、宗室谱系、礼制仪节……样样都要熟稔。背不出,便要跪在灯下彻夜抄练百遍。
他学着批折子——起初只是空折练字,后来是内阁的副本,再后来竟是陛下亲手递来的真本。他批完交上去,第二日便被叫去当面讲解。
他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要学这些,现在才隐隐意识到,皇兄把他找回来,可能不只是当个殿下这么简单。
“小殿下,进吧。”韩玉堂弯下腰,打断了他的发呆。
“是。”
卫狄下意识拍了拍衣袖,整理一番,大步迈入。
澄心堂里一片寂静。
烛火映着纱灯,殿中屏风后的那人披着玄色长袍,身形修长,正伏案执笔。
听见脚步声,他没有抬头,只淡淡道了句:“来了。”
卫狄立在阶下,手心微湿:“是,陛下。”
过了一会儿,卫昭才放下笔,抬眼看他。
那目光不似苛责,却沉得叫人喘不过气,仿佛能将人心底的惶惑一一看穿。
“坐吧。”
卫狄轻声应下,在他侧下首坐了。
卫昭看着他一会,忽而淡声道:“你已成年。”
卫狄怔了怔,应是。
“六部运转说得头头是道,老臣谁和谁暗通声气,内务哪一处账目藏得不干净你都能讲得明。”
他语气温和,眼中却没笑:“若今日朕死了,明日大朝你站在御乾殿上,大抵也能不叫百官瞧出破绽。”
卫狄心头猛地一震,耳边被这话吓得轰鸣,下意识抬眼看着那道端坐的人影:“……皇兄?”
卫昭却没接他话,侧过身去,从案后取出一方漆匣。
匣盖开时,殿内的光芒仿佛都被吸去半分。
黄绫如霞,尚未封蜡,卷首处的墨字犹带着未干的湿意,像是方才写下。
那一瞬,卫狄的膝盖先于理智跪了下去。
“朕的身子不好。”男人低声,语调平稳,“这些年旧伤不曾痊愈,景西回来后又犯了几回……太医的话你也听过。”
卫狄怔住,抬头看他,唇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一直知道皇兄身体大抵有恙,常见身边有太医随行,可却从没想过竟会坏到要提前写下传位诏书的程度。
“朝政不能空。”卫昭推来诏书,又按下一旁的玉玺,“卫家的江山传承,总要有个交代。”
卫狄脸色瞬间苍白,指节死死抓住绒毯,借此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陛下……”他低声唤。
“你已经成器,剩下的就都交给你了。”卫昭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皇兄信你。”
“皇兄……”卫狄终于忍不住出声,脱口问:“你……要去哪?”
他看着少年眼中的慌乱,反倒笑了:“朕要去别处过清净日子。”
卫狄听着他仔细安排假死后的后事,心底越来越凉。
“……将朕的牌位,列在皇后之侧。”
他喉头发紧,直到他终于说完,才艰难开口:“若是……我以后有不懂的事……还能去找皇兄吗?”
卫昭闻言,骤然收起笑容,一双墨色的瞳孔盯着他。
他被看得头
皮发麻,原本涌上的不舍和依赖被死死压下,嗓音发干,不敢再与之对视。
“你已经懂事。”男人只说。
看着少年颤着手接过诏书,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卫昭才缓缓靠回椅背。
“韩玉堂。”
“诶……陛下!”韩玉堂赶忙上前。
他跟着陛下半生,眼睁睁看他从无人问津的三皇子,熬过冷宫、夺嫡、剜骨般的朝局倾轧,踩着白骨一步步走上这把椅子。
如今却在这般寂静中,在只他一人的见证下,彻底交出手中权柄。
“药用完了吗?”
他心口一缩,低下头:“是。今晨是最后一副……奴才亲眼看着殿下喝下的。”
药是他每日亲手所送,为表圣宠,明面上是调养气血的固本之方。
殿下从不疑他,每回都恭顺地接过喝得一滴不剩,还会向陛下报喜,说药“温补得宜”,“夜里不咳了”,“胃口也好转了”。
可谁知——
他喝下的不是补药,是亲兄长递来的温水煮蛙一般的断子绝孙之毒。
至今已整整半年。
“东西呢,收拾好了吗?”
“都好了,陛下,车马俱已在宫外候着,立刻就能走。”他又答。
“哭什么。”卫昭听出他语气里按捺不住的哭腔,偏头看他一眼。
韩玉堂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红着眼眶:“陛下……您不后悔吗?”
男人没立刻回答,只是低头整了整衣襟,指腹在金线织就的龙纹上拂过。
那是他曾握在手心的天下,荣光万丈,如今却只剩最后这一角还披在他肩上。
卫昭忽然笑了:“朕说过,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拿到手里。”
他顿了下,望着殿门外透进的天光,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一只手只有这么大,哪里拿得下所有呢。”
韩玉堂不敢出声,抹着袖口擦了擦泪。
卫昭嗓音再低了一些,像是只说给自己听,“那么……就只挑最想要的。”
韩玉堂呼吸放轻。
“你说说,这辈子有什么愿望?”
他一愣,抬头。
男人袍角垂地,一只手搭在扶手上,露出清瘦修长的骨节,脖颈微仰,头枕在椅背上,眼睛望着殿顶的雕梁画栋,神情极静,如在半梦半醒之间。
韩玉堂垂下头,想到之后自己那些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徒弟、干儿子们,心中戚戚。
“朕可许你无边富贵。”
他淡声,“你今日便出宫,做个闲散富翁,顺遂一生。”
韩玉堂一听,整个人像被人从背后拍了一掌,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地上闷响作声。
“陛下!”
他跟着卫昭这么多年,生死都过了一遭。两人年纪相仿,幼时一道摸爬滚打长大。对他有惧,却也早生了骨血般的依赖。
他挨骂时熬夜时也不是没想过撂挑子不干,可真被撵走那刻,反倒不知自己还能去哪了。
韩玉堂伏在地上,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公鸡:“陛下打奴才、骂奴才,奴才都能受着……可若真是不要奴才了——”
“那奴才这辈子,是真不知道该往哪活了……”
殿中静了片刻。
卫昭终于睁开眼。
那双眼深寒如初,仿佛先前的疲惫与沉默全是假象,此刻落在他身上,冷幽幽的,却带着兴味。
“当真?”他嗓音低极。
韩玉堂红着眼,低头垂得死紧:“是。陛下去哪……奴才便跟着去哪。”
卫昭又笑出来:“那就赏你做我府上的大管家。”
他站起身,广袖一展,语气里带了几分少年人罕见的轻快。
“走。”
“我们现在就去找……我的夫人。”
*
天启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天清气寒。
明君卫昭旧疾复发,崩于澄心堂寝榻,年二十二。
太医院进表详陈,言陛下病入膏肓,力竭而终。
丧钟三响,宫中封门守制,按例举国缟素三月。
择吉移厝,与钟皇后同葬于皇陵,奉安永宁。
翌日寅时,遗诏开封。
皇弟卫狄即帝位,于御乾殿前三跪九叩,受玺登基。
改元永熙,大赦天下,昭告四方。
第104章 春梦在与鬼缠绵。
那天是元日,坊间张灯结彩。
钟薏白日照常开了门,客人不多,都是些归家探亲的老面孔。
夜里闲下来,包了一锅饺子,煮熟了和阿黄跟她的几个孩子窝在柴火边,热腾腾分着吃,取个招财进宝的好彩头。
卫昭的信晚了好几日。
钟薏不去想,可当院外响起熟悉的敲门声时,她听见那节奏,还是下意识顿住了手,快走几步。
路过厨房时停了片刻,将案上的饺子盛了些装进食盒。
——他惯是任性,连元日也要麻烦别人送信。
门外是那个一贯蒙面的侍卫,一言不发地跪着,高举着信函。
钟薏笑着接过来,语气温和,递过食盒:“元日快乐。这是我刚包的饺子。”
那人顿了下,却没接,声音压低:“娘娘……小的带了消息来。”
钟薏听着他的语气有些莫测,疑惑,“什么消息?”
“……陛下已经崩逝。”
风声刚好卷起,灌进院中,吹得门口挂着的灯火一颤。她站着没动,像是没听清,脸上的神色空白了一瞬。
她将那个鼓鼓的信封慢慢揣入袖中,抬眼看向那人,认真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侍卫复又跪低几分,一字一顿地压出:“陛下……崩逝。”
钟薏眉间动了动,眼尾的笑意褪了下去。
卫昭身体那么强壮,折腾惯了,怎么可能说死就死?
“为何而死?”
“旧疾复发。”
“何疾?”
她嗓音轻,却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虚词,“他走前我诊过脉,不止一次。你说是哪一处的旧疾?”
“陛下心脉早年受损,太医院诊断为旧疾复发……三日后入皇陵。”
钟薏沉默了好一会。
侍卫跪在地上。这位娘娘他统共只轮到送过两次信,每次都笑语盈盈,温和得像春水。
他本觉得她既然收信是高兴的,那对陛下也该有几分情谊,此刻听到死讯,却不再多问,安静得叫人发毛。
她把那只食盒往前递了一寸,语气还是方才的模样:“……饺子还热的,带回去吃吧。”
语气还是方才的模样,仿佛他口中的那位亡人与她全无关联。
侍卫接了食盒,又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钟薏没再看他一眼,转身进了屋。
堂屋静得出奇,饺子的香气裹着热意,轻轻腾起。
钟薏坐下,背脊靠在木靠上,整个人突然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肩膀垮下。
好半晌,她伸手,撕开封口。
几张纸落出来,边角整齐。
她抽出其中的信纸,慢慢展开。
“近日年底,宫中事务繁多,因此信耽误了几日,不知你有没有念我?”
没有。
她在心里说。
钟薏盯着锋锐的字迹,继续往下读。手却是停了半秒,才缓慢把下一行翻开。
“今日日头好,阳光从清光池那头照进来,落在殿角,有点像你院子里的光,我还记得落在你发梢上时,会泛一圈金色。”
“这封信送到你那边,应是元日了。有吃饺子吗?回想去年这个时候,漪漪还没醒,我一个人抱着你吃的。”
“今年也没法一起吃了。”
她把信往后提了提,像要把那些字从自己眼前推远。
“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讲。我没有告诉你,就把你立为了皇后。这样我们便可以葬在一起,永世同眠。”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纸页被捏得起了道褶。
“给你修了一座药坊。”他写,“原来的地方太小,我挑了主街旁边的一处,采光很好,冬天你在坊里干活也不会冷。”
“人手配好了,都还算机灵。”
“里面腾了
块地,我叫人围了栅做药园,以后你想种什么便种。”
她停了停,几行字看了半天,才落到最后一行。
“漪漪,新年快乐。”
末了这句墨色淡了几分,像是写完很久才补上的。
这封信极短,几乎不像他,只寥寥数语,却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告别。
钟薏捏着那张纸坐了很久,手指发僵,掌心一片湿冷,像是被冰水泡过。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把那张纸放下,又去翻了下一张。
是地契。上头的名字全写的是她的,连旁边几间屋子也一并划了进来。
她认得那片地方。前阵子她还和董娘子议论过,说那一片旧宅都拆得干净,也不知是谁又要修宅子。
现在想来,是他提前给她准备的。
钟薏盯着那几张纸看了一会儿,没再翻,把地契盖在信上,收在信封里放远了些。
然后低头吃饭。
饺子已经凉了,皮收得发硬,咬下去黏在齿缝里,没什么味道。
她吃了两口,没再动筷。
眼前一片清明,她只觉得有些冷,连情绪都是空荡的——因为她不信。
卫昭此人撒谎成性,定是又在骗她。
*
第二日钟薏照常开门,今日来的客人稍微多了些。
二丫快要出嫁了,来给她送喜帖。
一进门见了她,喊了声,眉心皱起,大大咧咧问:“钟大夫,今日怎么这般憔悴?”
钟薏笑了笑,语气温缓:“昨夜风大,有些没睡好。”
二丫也没多想,将帖递给她,带着些喜糖,又赶着往下一家去,回头嘱咐:“大夫自己也得保重些呀。”
钟薏点点头,走到门前目送二丫离开,笑意还挂在唇角,忽听坊外传来一阵动静。
起先只是人声,有几个路人从巷口经过,听不清。她没在意。
她刚转身往屋里走,锣声却陡然响起——
“咚——咚——咚——”
一下重过一下,像是直接砸在胸口。
她脚下一顿,还未来得及抬头,便听见布卷展开的“哗啦”声,随之而来的是几句高声的诵读。
有人抬着布卷往墙上贴,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大行皇帝,龙驭宾天。”
“遗诏有言,顾天下黎庶,择储以继位……”
她手一抖,药盘落地,瓷器砸碎的声音炸响在地砖上,碎片四溅。
钟薏没弯腰去捡,只撑着桌角站着,脸色白得厉害,像被瞬间抽走了血色。
屋外锣声还在,声音被风鼓得越来越大,像是从四面八方朝她压过来。
她听见自己艰难地喘息,胸口起伏,像被活活丢在岸上的鱼,拼命张口,却连空气都吸不进来。
心跳就越快,像马上就要炸开。
她突然拔腿冲了出去。
巷口人声鼎沸,她站在人群后面,停在那张刚被贴上的告示前。
告示贴在斑驳的墙上,被几张手掌大的黄纸牢牢糊住,最上头几行墨字还未干透。
她站在人堆后一点,仰起头,视线一寸寸地往上挪。
第一句——
【大行皇帝,因疾龙驭。】
她看懂了,却又没懂。
第二句——
【天不假年,万邦同哀。】
有人在旁边低声念出来,她听得发晕。风从脖颈吹进去,眼前忽明忽暗。
第三句——
【奉遗诏,立皇弟卫狄继承大统,改元永熙……】
钟薏盯着那“卫狄”两个陌生的字,视线倏然模糊了。
剩下再也看不下去,从热闹的人群里退出来,回了药坊。
屋里可以听见火炉里水在煮,冒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那堆药还散在地上,药盘碎成几瓣,药粒滚落到桌角。她脚下一偏,踩上去的时候发出一声“咯吱”脆响。
像是这才把她从人群里推回了现实,钟薏回过神,忙蹲下去捡。
药粒细小,滚得远。她跪在地上,弯着腰,一颗一颗去找。
指尖开始抖。
她想握紧,却总是松开,刚拾起来的药丸又从指缝滚出去,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眼前的东西开始一阵阵发虚,空气里浮着药味、昨夜未散尽的烟火味,还有外头远去的锣声——全都挤进她的脑子。
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她撑住地面,一只手去擦鼻尖,突然蹭下一层湿意。
钟薏怔了下,低头一看,地上一点一点深色的痕迹晕开来,热热黏黏地粘在砖上。
她试着擦掉,越擦越多。眼睛在漏雨。
下一刻,她突然失去所有力气,脸埋进臂弯里,发出一声哭腔。
肩膀一下一下地颤抖,像撑了太久的纸袋子终于被破了一角。所有藏不住的、压下去的、拼命维持的,全都顺着那个口子漫了出来。
她努力压着,捂着嘴,蹲在桌案后,不让自己发出动静。
可还是止不住,眼泪一滴一滴打落下来,砸在掌心,烫得皮肉发颤。
——他怎么会死。
哪怕他疯,哪怕他撒谎、威胁、操控、死缠烂打,一次次闯进她的生活。
他都不会死。
更何况他已经改好了,她亲眼看见他学着克制、藏起占有欲,好好回宫、活着,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是不是有人害他?
是不是他在骗她?
这些日子以来的平静都裂开一条口子,过去的回忆便像是爬虫从那道缝里钻出来,一桩桩,一件件,难过的、羞耻的、痛苦的、温柔的,带着潮湿的气息,一丝一缕从脑子里爬满全身,拢着她,吞噬着她。
从青溪山初见那浑身死气的少年,到清和院里把她困住、逼她动心的太子,到失忆后诱骗她爱上他的皇帝。
他一步又一步,把自己缠得那般紧,像是扯不断的蛛网,怎么会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掉?
昨夜一夜难眠,她还在心里安慰说不定又是他的哪出戏,说不定他又在算计什么。
可现在,新皇已经登基,堂堂遗诏贴在门口,他甚至连皇位都不要了。
钟薏撑着地慢慢坐起,泪还没擦,脸色白得一点血色都无。
身体是空的,气是冷的,眼前模模糊糊,像什么都罩了一层雾。
她突然想起他走的前夜,说的那些奇怪的话,像遗言一般。还说若她不想一个人,便找个人陪着。
她当时只觉得心冷,气到失控,因为从未想过他会这样推开她。
却怎么也没想过——他竟是真的要走了。
可现在回头想……那时候,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心口一阵窒息涌来,她哭得喘不上气,像是有一根线从她身体里硬生生抽出去,断口还留着钩子,倒钩嵌肉。
她把自己塞进匆匆流过日子里,一点空都不留。第一封信来时,她连信封都没碰,落了小半月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打开。
与其说不想,更不如说——不敢。
他过得不好,她会难过;可他过得太好,她心里也会难受。
她知道这种想法很可笑、很自私、很恶毒,所以连说出口都不敢。只能把那些酸涩咽回去,用忙碌和沉默把它压住。
可现在一瞬间,所有没来得及说的、没来得及做的,全都反扑回来,像一窝窜出来的毒蛇,撕咬她的心、眼、舌头,让她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
她想,如果她肯回一封信,哪怕只有三五字——
如果那天她早起一点,送他出门——
如果那晚,她不是摇头,而是点头——
会不会,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
下午,钟薏便循着地契上的地址找过去了。
主街两旁尚有残雪,风一吹,积在屋檐下的冰渣簌簌往下落。
她踩着湿滑的石板,沿长巷一路走过去,路过那座气派的府邸,朱门高墙、檐角飞扬,挂着将将完工的红绸,一眼望去,几乎让人忘了来意。
她只是匆匆瞥了一眼,脚步未停,直到巷尾才在那间新起的药楼前停下。
门匾刚上,还未题字,整栋楼收拾得一尘不染。黑石铺地,药柜排列整齐,檐下连瓦缝都不见灰。
她刚踏进去,门边的几个小厮披着红巾子,像是早就等着似的,迎了上来,朝她作揖:“掌柜的。”
屋里药材、方册、茶盏,全都备得妥妥当当,就算现在开张也不成问题。
小厮又带她去了后头的药圃——一整大片,围栅新立,泥土翻过,连水渠都已经挖好。
“明日有位富商来访,”小厮在一旁轻声,“是早就联络过的,说是想谈药源。那人刚迁来十方镇,若谈得妥,这药坊日后恐能做得更大。”
钟薏站在圃前,应了一声,盯着那一畦畦整饬分明的土地。
原来他一直记得那日她随口说过的愿望。
她突然转过身,问小厮:“他……有没有什么话托给我?”
小厮怔了怔,有些摸不
着头脑,迟疑地问:“‘他’……是哪位?”
他心中惴惴,看着面前的掌柜没得到答案,突然间眼眶发红,侧过脸哭得泣不成声。
*
夜里,钟薏把榻下的箱子打开,把那些信全部拿出来,摊开,在烛光下一张张细细翻着。
看着看着,眼前忽然模糊,水珠沿着睫毛悄无声息地落下。
她怕沾湿纸页,忙偏过头去,把那点湿意悄悄藏起来。
不知何时,靠着榻沿睡了过去。
恍惚中,像是有人伏在她床前,一直跪着,呼吸带着一股冷得发烫的气息,在她脸边徘徊。
下一瞬,一根指腹落下来,极轻地从她颧骨滑过,带着熟悉的温度,一寸寸往下,像羽毛轻扫。
“漪漪。”
是他的声音,低哑,温柔,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漂过来,又贴得近在耳边。
她的眼皮动了动,眼角发涩得发紧。她想睁开眼看看他,可睫毛还黏着,只能含糊地唤:“……卫昭……”
她有很多话想问,想问他为什么死。是病,是她留下的那道伤,还是另有其人?
她还想问,他走之前,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为什么连一句话也不留给她。
一股哽住胸口的情绪猛地漫上来,像一口闷水灌进肺腑,把她整个人往下拉。
她眼角落下泪来,伸手想抓住他,却只抓到一团雾气。
钟薏眉心动了动,唇边发干,还未再次开口,唇上忽然一热。
他吻得极慢,像是太久没碰到她,嘴唇贴上来时都带着微微的战栗,磨、舔,仿佛要把她的气息也一并吸进骨血里。
钟薏知道自己在做梦,可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发软。他不像是冤魂,反而像色中饿鬼,借着梦的缝隙从远处爬回来缠上她。
他顺势压下来,手从腰侧探进,将她整个圈进怀里。
不知是梦里的触觉太真,还是他太熟悉,抵在胸前的那一瞬,她没忍住,轻轻哽咽了一声。
他贴在她耳边,声音低沉:“梦里的漪漪……能不能诚实一点?”
“告诉我,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会不会难过?”
他声音压得极低,像贴着她骨头说话,尾音在颈后炸开,带出一片细密的颤栗。
她鼻尖发酸,身子发着抖,连逃开都做不到。
眼角沁着泪,她往后偏头,却被他一只手扣住下巴逼了回去。
唇舌被他卷住,一点点吮着舔着,带着灼热又潮湿的气息,像是要把她这几个月藏下的东西一点不剩地从唇缝里勾出来。
“……别哭。”他低声哄她,指腹抚过她眼边湿意。
钟薏浑身轻颤,意识里全是他声音的回音。
他唇贴着她耳廓,笑:“你看,你也在想我。”
“其实漪漪已经原谅我了,对不对?”
钟薏没应,只是呼吸一顿。
男人静了片刻,嗓音更低沉:“想不想我回去?”
“我不逼你。”他语气温柔,掌心却强硬地捧住她的后脑勺,“可你要亲口告诉我,你想我。”
她喉咙哽住,手指一点点收紧在他衣襟上。梦境中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只有这具身体,低语,片刻的湿热是真实的。
那一下的迟疑,被他看得分毫不漏。
他低低一笑,像叹息似的:“梦里都不说,那就是不想了,是不是?”
“……啊,那可怎么办?”他只蹭过,慢慢地滑,“再换一个问题。”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有没有梦见我?像现在这样。或者……有没有想着我自己试过?”
钟薏心头一震,身子像是一下被热水浸进,呼吸陡然乱了。
梦到过,梦到过好多次,感觉都无比真实。醒来时心慌意乱,不敢承认那些画面是从她心里长出来的。
耳边仍是他的声音,像潮湿的纱,缠缠绵绵地绕进耳廓。
她终于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在梦里,说什么都没关系吧?
男人的眼神一下沉了,眸光像风暴来临前的夜,黑得发亮。
可他没急着吻上来,留了大半在外头,“那你说。”
“愿不愿意要我。”
或许是因为梦境,即便半年未亲密也没有太多痛感。
她撑开眼,梦境是落满尘灰的白纱,模模糊糊地罩着他。
雾白得发晕,分不清是晨是夜,是活人还是鬼。
她睁着眼,看着那具魂魄伏在她身上,隔着万重山水,哄着她。
——快说啊,梦里没有人知道,说什么都可以。
——一直压抑着不累吗?他都已经死了,你还在顾忌什么呢?
她耳边轰鸣,心跳一声一声往下坠。整个身体像浸在冷水里,热是有的,却藏在他指腹搅动下、皮肉最深的一层,无法逃开也无从看清。
眼尾终于落下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进枕面。
一滴又一滴,唇动了动,钟薏闭上眼,极轻地开口:“……要。”
她想要他——
可这算什么。
他已经死了。她是在做梦,在与鬼缠绵。
他看着她眼角的泪,无声笑了。
伏下来,嗓音低得像是要钻入她骨头里:“那再说一次,说你喜欢我,好不好?”
唇吻她的胸口、锁骨,吻她汗湿的发丝,也吻她落下的泪水。热气一点点逼近,用身体哄她开口。
腰被托住,一阵酸软从尾椎漫上来,麻得她几乎缩起来。
她听见自己在梦里喘息,声音轻得像细雨落水,羞耻、破碎,又止不住地一声接一声。
她不想再多说。不想承认。
可他像是知道她在犹豫,低声贴着她一寸寸哄:“我喜欢你。哪怕你不说……也没关系,我替你说。”
他轻轻吻她,诺言像是咒语:“漪漪,我喜欢你。我爱你。”
她心脏汹涌地跳动,混着无尽的悲哀,像是破罐破摔,终于认命:“……喜欢你。”
卫昭伏在她身上,静了一瞬。
不管如何都喜欢吗?
——就算我不装了,就算我有时候拿真面目对着你,就算我用爱彻底捆住你——
他看着她哀恸的模样,终究没问出口,下一刻,她被覆住。
唇齿纠缠,呼吸倾轧,像有什么封闭的东西彻底破裂涌入她的肺腑。
从梦里、从血肉里、从所有的软弱挣扎的缝隙里,凿穿进去。
动作并不急,甚至称得上温柔,将一件早就磨合好的器具一点点嵌回体内,逼她承认这份贴合从未消失。
她被顶撞,唇边止不住溢出哭音,又被一手扣着腰拖回来。
气息灼热,从脖颈、耳尖一路漫下来,那些压在梦里好久好久的东西在这一刻全都被解开。
意识昏沉之际,钟薏想到她连他最后一面也没看到,想努力睁开眼,却始终看不清梦里的人。
卫昭看着她在烛火下朦胧的睡眼,捧着亲了又亲,把脸边咸涩的泪水尽数吞下,把她身上的狼藉尽数处理。
他没做错,他早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半分不后悔。
现在终于要得到了。
*
天光微亮,窗纸透着浅淡的灰白。
钟薏醒来时已经躺在榻上,信纸被放在床头,昨夜哭过的痕迹还残留在眼角。
她没立刻动,只闭着眼,将昨夜的梦从脑子深处慢慢捡回来。
梦太真了。熟悉的气息、温度,连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扣住她时的力道都分毫不差。
钟薏脸慢慢泛红。她竟在梦里,在那样荒唐而无路可退的方式里,把所有都说了。
可她现在再也没力气否认了。
他已经死了。她一再躲避,如今也没有了再逃避的理由。
外头的天色亮了一线,白得像旧宣纸上褪了墨,只剩一摊苍白。
钟薏坐起身,披衣下榻,冷意扑上来,她忍着没缩。
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做惯了这些,父亲的年年要烧。花匠他们的她也烧,可自己从没想过,有一日会为他也烧上一份。
这样想着,钟薏收拾好,披上斗篷,去街上挑了几束香,一大叠冥纸,又折去另一家铺子买了黄裱纸。
若是不全给他捎过去,怕是今夜又要来缠着她。
纸张薄而脆,她将几样东西一一收进怀里,想起今日要来的富商,算着时辰匆匆折回小药坊。
巷子清冷,风擦着脸颊吹过,难得有些干冷。
刚走到门口,她却骤然顿住脚步。
有什么重重撞上胸口。
心跳、耳鸣,还有“砰”一声。她手一松,怀里香纸跌落一地。
香烛碎裂,冥纸飞散,轻飘飘地顺着风在脚边翻了几圈,裹着纸屑卷进门内。
落到房内人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