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
春庭院。
田嬷嬷端着冒着热气的药进到内室, 一刻钟后才出来。
内室之中,那碗药就放在桌上,姜嬗并没有打算喝。她坐在镜前, 摸着自己的脸, 久久地出神。
谢氏见她如此状态, 便知她正在感伤。元气大伤一场,容貌自是折损不少。虽说嫡妻不用以色侍人,但身为女子又怎会不在意自己的颜色。
“嬗姐儿, 多思伤身, 身体才是最紧要的。”
“娘, 我省得。”她回头, 挤出笑模样来,“我今日觉得更好了些。”
较之昨日, 更有了精神气, 也能勉强下得了床。
原本以为自己熬不过去, 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和最后的安排。而今这条命或许能保住, 那便有活着的安排。
“娘, 您说我要不要先抬个人去侍候世子爷?”
谢氏眼见着女儿才从鬼门关回来,却还要操心给自己夫君纳小之事,自然是于心不忍。想了想, 道:“嬗姐儿,你的身体最紧要,要不这些事还是先搁一搁?”
“娘,我觉得我可能会好,那这些事便免不了。若是动作晚了些, 我那继婆婆还不知道有多少编排等着我。”姜嬗幽幽地道。
当初生如姐儿时,他们夫妻正是浓情蜜意之时, 她便任性了一回,死拗着没抬姨娘妾室。因为这件事,她没少被人说三道四。
“我出事之后,那对姑侄俩怕是日夜想使坏,方才你也听到了,华锦娘居然找五妹妹的麻烦。与其让她们频频给我添堵,为难五妹妹,我还不如给世子纳个妾室,一来合情合理,二来也能祸水东引。”
谢氏叹了一口气,万分纠结。
理智上她应该支持姜嬗给姑爷纳妾,因为这是为人正妻的本分,但情感上她又太心疼自己的女儿。
姜姒一进来,便感觉气氛不太对。
她认真瞧了瞧姜嬗的脸色,“大姐姐,你是不是累着了?”
姜嬗摇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明显是有好转,半点也没累着。若说累的话,那也不是身体,而是心。
世俗礼法对女子有太多的要求,但凡言语有失,行事不妥,必会引来无数的指责。越是高门大户越是要时刻警醒,半点也不敢松懈。
“五妹妹,我觉得今日又好了些。”
“那就好。”
“原本大姐夫应是要来看你的,后来出了点事。”姜姒将先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大姐姐你放心,我看大姐夫很是不愿意搭理那位华姑娘,他的心里全然是以你为重的。”
姜嬗对这样的话很是受用。
少年结发夫妻,谁不愿意自己夫妻恩爱。
这个五妹妹啊,说是天真不懂事,实则最是熨帖。
此前她已准备找个人来取代自己的位置,将丈夫和孩子都拱手于人。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一旦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她却犹豫和迟疑起来。便是纳个姨娘抬个妾室,都是如此的难以抉择。
她一对上姜姒如水般清透的大眼睛,不知为何突然想听听这个五妹妹的想法。“五妹妹,我如今尚在月子里,你大姐夫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你说我要不要找个人去侍候他?”
谢氏闻言,一时怔住。
“嬗姐儿,你五妹妹还小,这样的事她如何知道。”
“五妹妹心明如镜,看人看事皆与旁人不同。”她拉着姜姒的手,“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姜姒问她,“大姐姐说的这个人,是指姨娘和通房吗?”
她点头。
“正是。”
“大姐姐你若是这么做了,你会高兴吗?”
她摇头,脸上泛起一抹苦涩。给自己丈夫塞女人这事,普天之下恐怕无人会高兴。
“女子应该大度。”
这是她自小便知的道理,也是她听了不下无数次的话。
“我就不想大度!”姜姒孩子气地说,“世人都说夫妻要同心同德,大姐姐你才拣回一命来,大姐夫与你夫妻一体,他纵然不能代你受苦,却也应该替你分担一二。说一千道一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只顾自己快活,你更不能纵容他。”
谢氏听到这话,虽然觉得于礼不合,内心已是无比的赞同。
“嬗姐儿,你五妹妹这话在理。”
“男子与女子不同,若是身边没个人照应着,难免……”姜嬗还在犹豫。
“只要让大姐夫忙起来,他便不会想东想西,别人也没有可乘之机。”
“怎么忙?”谢氏急问。
姜姒一脸的天真,“当然是带孩子啊!”
还有比这个更合适的吗?
她越发的孩子气,“养儿方知父母恩,不养何来的父母恩。我已经把如姐儿给大姐夫带了,我瞧着大姐夫也没说什么,倒不如以后都让他带孩子。”
“养儿方知父母恩,不养何来的父母恩。”谢氏重复着这句话,越说越激动。
正是这个道理啊!
生儿育女的是女子,让男子带带孩子难道不应该吗?她以前怎么没想过,自己拼死拼活怀孕产子,还要顾念男子是否空虚寂寞,是否无人红袖添香,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但这样的话,哪怕是此时此刻,她也是万万说不出来的。她看着姜姒,目光满是怜爱和喜欢。也亏得这个孩子,才敢直言不讳。
恰在这时,如姐儿来了。
如姐儿一进来,一看到姜姒就扑过来抱住她。
“五姨姨,五姨姨,父亲教我写字了。父亲和沈叔叔说话时,我都没哭,我是不是很乖?”
“我们如姐儿最乖了。”姜姒说着,翻飞着绣着小兔子的手帕,夸张地故弄玄虚一番,变出一块糖来。
如姐儿欢喜地接过,毫不犹豫地放进口中,然后满足地眯起了眼。
谢氏见之,欲言又止。
姜姒道:“大伯娘,大姐,你们放心,这是秋梨糖,润肺又清火。”
“你这孩子,作甚要解释,大伯娘可是知道的,你是个稳妥不过的人。”
话是这么说,但谢氏难免有些惭愧,遂对如姐儿道:“如姐儿,你可要记得你五姨姨对你的好。”
如姐儿重重点头,“五姨姨最好。不过我今天不能陪五姨姨,我答应父亲了,以后我都要跟着他识字。”
姜嬗又惊又喜,惊的是林杲愿意带孩子,喜的是女儿以后跟着自己的父亲,父女感情自是会非同一般。
她感激地看着姜姒,“五妹妹,谢谢你。”
“大姐姐不必谢我,我可什么也没做,是我们如姐儿讨人喜欢,大姐夫宝贝自己的女儿,愿意亲自教导而已。”
姜姒顺势过去,将慕容梵给的药塞到姜嬗手中。
姜嬗愣了一下,然后紧紧握住。
“五妹妹,你若是一直长在京中,那该多好。”
“我若是一直长在京中,那我就不是我了。”
“也是,京外见得多,好过困在四方高墙之中,天长日久的只看得见眼皮子底下的东西,越发的眼界狭隘。”姜嬗不无感慨,“这嫁了人,我竟是忘了自己从前是何等的畅快恣意。”
“大姐姐不必感伤,人生还长着呢。”
谢氏原本正伤感着,听到姜姒这话连忙附和,“嬗姐儿,你五妹妹说的对,人生还长着呢,你以后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姜嬗被安慰到,将那瓶药握得更紧。
……
姜姒一出屋子,转头去找田嬷嬷。
田嬷嬷正指挥着下人们清理春庭院里的杂物,一看到她立马迎上来,神情举止间全是恭敬与热情。
她也不绕弯子,直接问起府里新换的几个下人。
事情是田嬷嬷处理的,人也是她换的,她联想到之前发生的事,便知姜姒要问的是谁。当下将那仆从的信息说了一遍。
“他姓吴,说是独身一人,无妻无子。原本奴婢瞧他年纪大了些,怕是无法胜任花匠的活计,不想他展示了一番,手艺不错,力气还不小。又说哪怕是工钱少些,只要有吃住的地方就成。奴婢见他可怜,便将他留下了。”
“无妻无子,原来是个孤寡。”
“可不是。奴婢正是想着他孤寡一人,一时生了恻隐之心。也亏得他还算本分,人前替你作了证,要不要奴婢以后多照应他一二?”
姜姒想了想,道:“不必了,你也说了那是他的本分,你日后该如何还是如何。便是要谢,那也是我个人谢他。”
田嬷嬷不解,照应和感谢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五姑娘,他说自己喜欢清静,不愿与其他的下人挤一间屋子,自己卷了铺盖睡在柴房。你看这…是不是该照顾一下?”
还是个性子孤僻的人。
姜姒皱着眉,半晌后还是摇了摇头。
“他不过是个花匠,若是特殊照顾,恐怕会招来别人的眼红。他既然喜欢清静,想来也不喜欢被人盯上和打扰。”
她都这么说了,田嬷嬷便只好作罢。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风都像是带了刀子般,吹在脸上割得难受。她拢紧斗篷,揣着手炉离开春庭院。
往住处走的半道上,迎面遇到姜姽。
两人错身而过时,姜姽叫住好她。
有些人明知是敌,却躲不开也避不过,哪怕是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硬生生的要被逼着面对面。
“五妹妹,我知道你如今已经与我对上了,但有些话我还是想奉劝你。”
到了这个地步,她们之间还有必要做戏吗?
姜姒看着她,示意她往下说。
她望向春庭院的方向,叹了一口气。“我们那位大姐姐可不是个简单的。你自小不在家中长大,怕是根本不清楚她的为人。以前她在闺中时,完全将二姐姐三姐姐和我安排于股掌之中。她让我们往东,我们不敢往西,她说黑,我们不敢说白。若是有一星半点的不满,必是会受到报复。”
姐妹四人年纪相差不大,只有大姐一人是嫡女。那时候姨娘总让自己跟着大姐,事事都听大姐的话。所以大姐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不敢有丝毫的违背。
但哪怕她事事顺着,大姐对依旧不冷不热,有好事也不会想着她半分。比方说家中池子里的那艘小船,大姐带着二姐姐三姐姐轮着玩,明知她一直在池边眼巴巴地看着,愣是视而不见。
有一回她实在委屈得紧,便找姨娘哭诉,却不想被人听了去。翌日姐妹几人一起玩耍时,大姐便让她一人独坐小船。她是站也站不稳,坐也坐不下去,险些一头栽进水里。而大姐几人一直看着,不仅不帮她,还不停地笑她。
这些往事,她如今想来还是觉得难受。
她的话,姜姒可不信。
“照你这么说,大姐姐是个唯我独尊的霸王,而你则是受尽欺负的小可怜?”
“自古嫡庶有别,你纵使不信我,也应该信这个世间的尊卑分明。”
这话倒是不错。
但姜家与很多人家不一样,嫡庶的差别并不是很大。据姜姒自己的观察,庶出的子女在姜家地位还算可以,不会受到过多的压迫。
何况百闻不如一见,她与姜嬗也相处了几日,纵然看得出来姜嬗为人确实有手段心计,但绝非心胸狭隘之人。
姜姽见她不信,道:“我知你现在不信我,那我且问你。大姐姐是不是私下和你说,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便将大姐夫和如姐儿安哥儿托付给你。还说把她的嫁妆全留给你,至于侯府的爵位,你也可以给你自己的儿子?”
原来说了半天,还是为了这件事。
姜姒心下了然,不以为意地回道:“说了又如何?”
好一个说了又如何,那便是说了!
姜姽掐着掌心,暗道大姐属意的果然是五妹妹。
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会比这个五妹妹差太多。大姐真是好算计啊,捧一个踩一个,分明是想让她们相斗。
“五妹妹,这话你信吗?”
“我信与不信又如何?”
“你若是信了,那就是中了大姐的算计。你可知大姐姐也和我说了同样的话,她是想借力打力,意欲让我们相争。等我们争到头破血流之时,她再出手。到时候她好拿捏我们,从而达到自己真正的目的。”
纵然是如此,那又怎样呢。
姜姒似笑非笑地看着姜姽,她们之间难道还有化敌为友的一天吗?
“四姐姐,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因为我不想我们被人利用,然后斗得你死我活。五妹妹,你不知京中世家的深浅,有些事你必是想都想不到。你真以为大姐姐会将自己的嫁妆给你,还会将侯府的爵位相让吗?恐怕到时候她不仅不会奉上嫁妆,还会暗中准备好绝子汤,让你这辈子都做她的傀儡。”
姜姒一听这话,便明白了那日她所说难以承受的代价是什么。
原来是绝子汤啊。
倒是不难理解,如果想从根本上确保自己的孩子的利益,最好的办法就是阻止其他的嫡出子女出生。
“既然如此,那四姐姐你为何还要争?”
“我没有争,可谁让我是大房的姑娘,大姐的亲妹妹呢。我的亲事都由母亲做主,母亲让我做什么,我是半点也不能反抗。”
这话姜姒信一半。
她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如此态度,越发让姜姽嫉恨。
“五妹妹,我之前虽恼你,但慕容晟的事情已经过去,你我之间也不存在龃龉。我今日与你敞开心扉,也是希望你能念着我的好。”
这话姜姒是一个字也不信。
“大姐姐是不是已经和你说了绝子汤的事?你答应了吗?”
姜姽闻言,瞳孔缩了缩。
仅是这般反应,姜姒便已明了。
如此说来,姜嬗已察觉到姜姽的心思,并与她谈过此事。怪不得她之前俨然有种胜券在握的表现,想来应该是接受了这样的条件。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又哪里来的委屈呢。
她今日这一通操作,应该是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姜嬗与自己说的话,真真假假地说了一通,目的就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
这会儿的工夫,她已回过神来,断然否认,“没有。”
有与没有,姜姒能分辨。
她又“哦”了一声。
姜姽咬了一下唇,冷着脸说:“我言尽于此,五妹妹你好自为之。”
“四姐姐,你也是,好自为之。”
她们啊,如果能各自好自为之,恐怕就不会再有争斗。
但姜姒知道,这绝对不可能。有句话说得好,恨比爱更长久。一旦恨意扎了根,便会如附骨入血,一辈子都难以拔除。
她感觉得出来,姜姽恨她。所以她们之间,注定不可能相安无事。哪怕树欲止,而风却会不依不饶。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远远看到一个婆子正扫着地,突然就那么直直倒了下去。
她一惊,连忙上前。
倒在地上的婆子面色白得吓人,额头全是汗,捂着肚子不停地呻吟着。她让跟着自己的祝平搭手,准备一起将婆子扶起来。
正在这个当口,旁边的一棵树发出干脆的“嘎吱”声,然后一截枝丫掉了下来。她还不及反应,眼看着枝丫快要砸到自己时,婆子将她往旁边一推。
亏得这截枝丫不算重,也不算粗,婆子挨了一下,好在并没有受伤,回过神后不顾自己的身体,反而询问她。“五姑娘,您没事吗?”
她摇了摇头,抬头看了一眼那棵树。树是梧桐树,叶子已经落光,仅剩光秃的枝干与干掉的球果。
婆子连连告罪,拼命说自己没事,还说自己忍一忍就好了。
“五姑娘,奴婢…没事的……”
这般模样,如何是没事。
姜姒思量一番后,让祝平扶婆子回去歇一歇,并叮嘱祝平给婆子请个郎中。婆子拗不过,自然是好一番千恩万谢。
风吹着梧桐树上的球果,晃来晃去就是不见有一颗落下。
她若有所思,朝地上的那截枝丫看去,目光落在枝丫的断口处。断口处呈现出植物的生色,并不是枯死之色,触手一摸毫无湿气。再仔细一观察,发现大部分的截面较光滑,不像是被风力吹断所致,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切割过一般。
一时之间,她猜测不断。
过了一会儿,她准备将那枝丫捡到一边,才将将把手伸了过去。忽然感觉有人过来,几乎是在她抬头的瞬间,来人就到了眼前,且从她手边将枝丫拿走。
是那个姓吴的老仆从。
姜姒注意到,他手上戴着一个粗布缝制的手套。
原主的记忆中没有这个东西,自己也不曾见过,可见手套这样的物件并不是常见之物。而一个普通的花匠,竟然有着不同常人的智慧。
若真是颇有天资与巧思之人,为何会沦落至此?
她不由自主地跟过去,静静地看着老仆从干着活。老仆从把枝丫与自己剪下的枝条推放在一起,然后继续用大铁剪子修剪花草树枝。
他动作很是利落,那驼背弯腰的身姿,一起一伏间倒是没什么才态。从手脚的利索程度来看,应该是个做惯了苦力活的人。
四下一片安静,恍惚间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他们就这么一个人干着活,一个人默默地看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仿佛与生俱来就是这般的和谐共处。
风从那边吹过来时,裹挟着花草修剪之后的青香,还有一丝极淡的冷香。
这冷香……倒是有些熟悉。
“老伯,您是新来的花匠吗?”姜姒问。
老仆从眼皮耷着,“嗯”了一声。
姜姒摸着被剪的枝条,认真而夸张地称赞着,“老伯,您这活做得可真漂亮。这枝条断口平整,一看就是老手。”
她看似在欣赏枝条,实则勾着眼睛用余光一直在瞄着老仆从。老仆从动作未停,对她的夸奖无动于衷,埋头继续着手里的活。
“老伯,听说您无妻无子,是个孤寡老人。”
“嗯。”
“那您挺可怜的,您家里真的没有其他人了吗?”
“有兄长还有侄儿,但我是一个人住。”
“哦。”
姜姒还在看他,他却一直不抬头。
“老伯,您姓吴啊?”
“是。”
“那老伯您是不是姓吴名此仁?”
老仆从停下手中的动作,慢慢望过来。
耷着眼皮的眼睛里,仿佛涌进了一道光,光芒之中全是少女灵动的模样,娇憨地歪着小脑袋,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第 32 章
四目相视, 如风轻动。
老仆从慢慢直起身体,从弯腰驼背到挺拔颀长,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似那被雪压弯的松柏, 抖落身上的负累后重新屹立。哪怕脸还是陌生而老态, 飘逸俊秀的身姿已说明一切。
猜对了啊!
姜姒越发眉眼弯弯, 细碎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直接而又耀眼。好比是无数的星辰落入静湖之中,在波光粼粼中无忧无虑地撩拨着人心。
“我给您的糖, 您吃了吗?”
她一问双关。
“没吃。”
“您怎么不吃啊?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慕容梵没回答, 因为他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不管是吃穿用度, 或者是其它, 他好像从来不曾有过能记在心上的东西。
他的迟疑,在姜姒看来就是不喜欢。
姜姒的手里拿着一根剪下的枝条, 无意识地左右挥了挥, “我就喜欢吃甜的。以前活得太苦, 若不是时常吃些糖来缓解一二, 恐怕我根本支撑不下去。”
“人生百味, 诸多复杂,鲜少如人所愿。”
“正是如此,人在红尘俗世中, 难免会被推着随波逐流。这世间的营营不休,从来都不会停止。所以但凡是难得清静之时,我希望独属于自己的时光是甜的。”
好比是现在,这样的清静,这样的心安。哪怕是没有吃糖, 她也觉得滋味如蜜,一直甜到心里。
她看着眼前容貌陌生的人, 有些纳闷,“您怎么会在这里?”
“闲来无事而已。”
闲来无事就易容成普通人,放弃自己尊贵的身份,宁愿在别人家的后宅里当一个低贱的仆从,还真一个与众不同的癖好。寻常人无一不是渴望过上好日子,谁也不想故意找苦吃,这样的癖好恐怕也只有天生富贵之人才会有。
她虽不能理解,但表示尊重。
往深一思,暗忖着这位王爷说闲来无事或许只是借口,真正的理由不方便说。
“我懂了,这叫做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慕容梵不置可否。
姜姒不再追问,毕竟有些事知道越多越不好,尤其是皇家的阴私。
这位王爷是超然不假,可终归是皇室子弟,且还深得陛下的信任和器重。而他之所以出现在魏其侯府的后宅,或许是想查林家什么事。
魏其侯掌着兵权,又是京外驻军的将领人物,皇帝防着些也是应当。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慕容梵问。
这些年来,他无数次隐于市井,从未被人发现过。
姜姒一指他的手套,“这玩意儿我以前倒是常见,叫做手套。但这里我还是第一次见,想来应该是个稀罕物。若真是后宅里做粗活的下人,既然有这等巧思,必然已经传开,又怎会独自使用。”
他耷着眼皮,看着自己的手。
“手套?倒是贴切。仅凭这一点,你便能断定是我?”
“当然不是。”姜姒手里还晃着树枝,小脑袋也跟着摇了两下。突然她朝这边走来,离得更近了些,闭上眼睛使劲一嗅。“王爷,您平日里会用香露吗?”
“从来不用。”
慕容梵耷拉的眼皮下,平静的眸底泛起波澜。
他记得当他独身行走在山林里,林子里窜出来的兔子半点也不惧他,甚至还贴着他的脚边不肯走,那亲近懵懂的模样好似眼前的少女。
阳光正好,风也正好,这一刹那的风和日丽岁月静好,如夜里的与月同行,不需言语便已心领神会。
姜姒“哦”了一声,又凑近了些,抓起慕容梵的袖子闻了闻,“你这衣服上也没有熏过香,那你身上怎么会有香味?”
衣袖上没有,但当慕容梵俯着头看她时,她似乎从对方的气息中感知到那种冷香。
须臾,她想到了什么。
这位王爷有体香!
他生来天资纵横,容貌又堪比神子,还自带体香,这样的一个人,说是世间独一份也不为过吧。
可真是羡慕啊。
姜姒确定了香气的来源,不再探究。
“这侯府是我大姐姐当家,我行事比您更方便。您若是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我,我一定尽力替您办到。”
“好。”
远处祝平在四处张望着,她知道这是在找自己。
“我的丫头在找我,那就这么说定了,您随意。”
说完,她往慕容梵的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人生当如蜜,您尝尝,真的很甜。”
风在她的身后追,扬起她的衣,飘起她的发,如那迎着风而恣意绽放的花,无拘无束地开在这天地间。
慕容梵目送着她,看着自己的掌心。
是一块牛乳糖。
良久,他慢慢将糖送入口中。
细腻的牛乳味化开,混着糖蜜的味道。
果然很甜。
……
祝平远远看到自家姑娘和什么人说着话,等姜姒到了之后问:“姑娘,您刚才和谁在说话?奴婢瞧着好像是那个花匠。”
“就是他。”姜姒说:“碰巧看到,想着他帮我做过证,便过去道了谢,还说了几句话。”
“奴婢听人说,他好像挺可怜的。无妻无子无处可去,为了进侯府,甚至都不提月钱的事,说是有口饭吃,有地方落脚便足够。”
“……”
慕容梵其实没有说错,他确实无妻无子。以他的身份和财力,也确实看不上侯府的这三瓜两枣的工钱。
祝平还在感慨,“年纪这么大还要做工,还穿得那么单薄,也真是可怜哪。”
“人各有命。”姜姒说。
有人天生富贵命,有人生来低贱劳碌命。
而慕容梵,又怎会可怜。
祝平说了一句“也是”,然后抛开这件事,赶紧告诉姜姒,她方才过来之时远远看到了华氏身边的刘嬷嬷。刘嬷嬷行色匆匆,正朝着她们的住处而去。
哪怕她们来侯府没多久,也听说了那刘嬷嬷的大名。
刘嬷嬷是华氏身边最得用的人,堪称华氏的先锋。但凡华氏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先行的就是刘嬷嬷。
“姑娘,那华姑娘必是去找侯夫人告了状。”
姜姒点头。
她想也应该是。
华锦娘不敢找林杲撒气,那笔账必是算在了她头上。
“刚刚那个婆子,是不是前院的人?”她问祝平。
祝平愣了一下,说:“姑娘真是神机妙算,那位王婆子原本在前院当差。因着后院里有蛇一事,前院管事派了几个人到后院帮忙。”
原来真是自己所料。
姜姒思及之前的一些细节,好看的眉渐渐蹙起。
很显然,哪怕这是有心人为之,目的也不是为了伤害她。既然不是伤害,那应该就是为了试探她。
这说明那位大姐夫根本就不信她的说辞,所以才有今日之试探。
主仆二人慢悠悠的回到住处,那刘嬷嬷显然已等了老大一会儿,乍见她们悠哉且无事人般的模样,顿时把脸色一沉。
“姜五姑娘,我家夫人有请。”
姜姒装作惊讶的样子,说自己刚从外面回来,身子还冷着,得回屋子里暖和一下才能出门。她烤了火,又换了一个手炉,足足磨蹭了近半个时辰再出门。
那刘嬷嬷等得火起,一路上阴阳怪气。等到了萱堂院后凑到华氏耳边嘀咕了一番,听得华氏皱着眉头,不虞地看了姜姒好几眼。
姜姒浑然不以为意,哪怕是看到一旁双眼红肿目光含恨的华锦娘,也是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气得华锦娘一直用眼刀子剐她。
“姜五,你可真是架子大啊!我姑母去请你,还要三请四请,你以为自己是谁?”
“我?”姜姒指着自己,无辜而茫然,“我是我大姐姐的妹妹,到了侯府就是表姑娘,难道华姑娘不知道吗?那么请问,华姑娘你以为自己是谁呢?”
“我……”华锦娘恨恨地道:“我是我姑母的亲侄女,你说我是谁?”
“原来也是侯府的表姑娘啊。”
大家都是表姑娘,表姑娘何苦为难表姑娘。
很显然,华锦娘不喜欢表姑娘这三个字。
“姜五,你敢不敢把自己诬蔑我的话当着我姑母的面再说一遍。”
这有什么不敢的。
姜姒可不觉得心虚,毕竟是别人先做了初一,她再做的十五。若是华锦娘不诬蔑她在先,她又怎么可能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所谓因果,不正是如此。
她将那番话又说了一遍,然后问华氏,“侯夫人,你来评评理,这样的话是不是华姑娘能说得出来的?”
华氏一噎。
这样的话,还真像是锦娘说的。
一时之间,她半信半疑。
华锦娘一看自家姑母的脸色,便知姜姒挑拨成功,越发恨得牙痒。“姜五,你血口喷人,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姑母,您别听她胡说八道,她是故意抹黑我。分明是她自己存了见不得人的心思,还想赖在我头上。姑母,您可千万别上她的当!”
不管华氏信也好,疑也罢,当着外人的面,尤其还是姜家人的面,那必然是要维护自己的侄女。
华氏眉头皱得更深,似是有些惋惜地看着姜姒,“姜五姑娘,我家锦娘最是一个诚实的孩子,她必然是不会撒谎的。”
“侯夫人,你有所不知,我也最是一个诚实的孩子,我也不会撒谎的。”
“……”
华氏被噎得难受,她好歹也是侯府的夫人,平日里见过的世家姑娘不知多少,从未见过如此楞的。
她往深一想,觉得以姜嬗的心机手腕,大抵是不会选一个这么楞的人托付。
“那你的意思是,我家锦娘冤枉了你?”
“这话我可不敢说。”姜姒装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这般模样,把华家姑侄俩气得够呛。
华氏指着她,疾言厉色,“你这么少教,你家的长辈知道吗?”
“侯夫人,您别生气。”姜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进来,忙向华氏赔礼道歉。“我五妹妹自小被我三叔三婶惯着,确实是娇蛮了些。您是长辈,您总不能和她一个小辈计较吧?”
说完,又看向姜姒,“五妹妹,你还不快向侯夫人赔个不是?免得传出去,别人说我们姜家人不懂规矩。”
怎么哪都有这个女主!
姜姒起身,站到姜姽身后,“四姐姐,我不道歉。若不然,你替我吧。”
你不是喜欢装好姐姐吗?
那我让你装个够!
姜姽一脸的不赞同,“这怎么行?五妹妹,自己道歉才是心诚,这种事哪里有找人代替的。你莫要再耍性子,赶紧向侯夫人赔不是才是正理。”
“是你说让我道歉的?不是我说的。我明明没有做错,我凭什么道歉?”姜姒将她一推,真的耍起性子来。“你算什么姐姐?事情都没有问清楚就让我给别人道歉!祖父不是说过,身为姜家子孙最重要的就是风骨。你骨头这么软,哪里像我们姜家人,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她一时不察,被推了一个踉跄。
这样的对待让她恼怒,但更让她恼怒的是姜姒说的话。一旦她骨头软的名声传出去,她还怎么做人。
“五妹妹,你胡说什么!我好心好意帮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她伤心着,难过着,眼眶泛起了红。
华家姑侄俩对视一眼,再次看出端倪。
这时有个婆子进来,小声在华氏耳边低语了几句。
华氏听后一脸郑重,对华锦娘道:“府里来了贵客,少不得要备些酒菜,你去安排一下,莫要失了礼数。”
贵客二字,华锦娘心领神会。她也不能只盯着侯府不放,正如姑母所说,若是有其它的机会,同样的不能放过。
她应了一声“是”,起身准备去安排。
姜姽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道:“我随华姑娘一道吧。”
华氏一愣,“些许小事…哪里能劳烦姜四姑娘。”
“不打紧的,我不觉得麻烦。”姜姽正起神色,瞧着懂事而温雅,“我大姐尚在月子里,无法操持府里的事务。身为她的妹妹,我理应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等会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望华姑娘指点一二。”
华锦娘气得脸都快歪了,一个姜五已经让自己恨得牙痒,这个姜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既然姜四姑娘有心,那干脆把姜五姑娘也带上吧,人多也好做事。”
她这是想借力打力,期望姜姒和姜姽对上,然后谁也不让着谁,最后谁也去不了。姜姒果真如她所愿,但又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因为姜姒不仅不让姜姽去,也不想让她去。
“谁也不许去!”这是姜姒说的话。
华氏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当下冷笑一声,“怎么?姜五姑娘是想管我们侯府的内宅之事?这未免也太心急了吧?”
华锦娘也帮腔,“姜五姑娘,你还真把自己当真侯府的主子了?”
“我没有。”姜姒说:“旁人不知道我大姐姐的身体状况,你身为我大姐姐的婆婆不会不知道吧?难道不成当家主母卧病在床之时,府里还要宴请宾客不成!”
华氏气极,连说了几个好字。
“我竟是不知道,你原来是个这么厉害的。”
华锦娘眼珠子一转,用话激姜姒,“贵客是来找世子表哥的,这话你敢当着世子表哥的面说吗?”
这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姜姒一脸的无所谓。
很快,几人就到了前院书房。
她一眼就看到华氏口中的贵客,正是沈溯。
沈溯还在不无揶揄地打趣林杲,说林杲现如今成日是一下值就赶回府带孩子,活脱脱一个老妈子。
老妈子林杲已安排好如姐儿写字,一抬头就看到几人进来。当下皱了皱眉头,忙让人把如姐儿带去后面。
“又有何事?”他对着华氏,并不喊母亲。
华氏虽然怵他,但觉得今日是自己占了理,颇有几分底气,“我知道世子有客,本不欲前来打扰。原想着让人安排一些酒菜,却被姜五姑娘给教训了一番。”
沈溯原本抱着胸准备看戏,没想到这戏还关乎到自己,不由得坐直了身体,眼底的兴致也更浓了几分。
他看着姜姒,满是期待。
不想姜姽上前,十分得体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大姐夫,沈郡王。这事说来说去都是我五妹妹不懂事,我在这里代她向你们赔个不是。”
不是让她代为赔不是吗?
那她就恭敬不如从命。
她看着姜姒,眼底的那抹诡色只有姜姒能懂。
“四姐姐,我刚才都说了,你这么骨头软,传出去是会败坏我们姜家名声的。”
“五妹妹,你浑说什么?”她大急,正欲想替自己辩解,却不想姜姒根本不给她机会。
姜姒小脸板着,看着林杲,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没有错,我更不需要道歉。大姐夫,我大姐姐的身体,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所谓夫妻一体,她如今正在受苦,你若是光顾着自己快活,不顾她的感受与人吃吃喝喝,岂不让人寒心?”
林杲:“……”
他没有吃吃喝喝啊!
他更没有不顾嬗娘的感受,到底是谁想害他?思及此,他凌厉的目光看向华家姑侄,面色极其的不善。
姜姒转向沈溯,问:“沈郡王,你说呢?”
沈溯看戏看得正起劲,猛不丁被点到名,连忙赞同,“确实不好。姜五姑娘,你放心,我与你大姐夫谈正事,不是来找他吃吃喝喝的,我们喝茶就好。”
他语气沉重了几分,“流景,我什么时候说要与你吃酒了?你夫人还在月子里,生产之时又伤了元气,正是调养身体之时。我再是不知事,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你饮酒作乐。若是传扬出去,世人岂不道我不知所谓,毫无分寸可言?”
林杲:“……”
这话也不是他说的啊!
他什么时候说要请人吃酒了?
这个沈久安,今日怎地如此异常。
华锦娘原本就气愤不已,眼下更是觉得心间堵得难受。
坊间都传沈郡王最是铁面无情,谁的面子都不给。前几个月庆国公的小舅子常七爷犯了事,任凭庆国公如何相求,甚至还求到了安宜长公主那里,沈郡王还是半点情面都不顾。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对一个后宅未出阁的女子客客气气,莫不是被姜五这张讨人厌的脸所迷?
“郡王,您是贵客。若是不好好招待,便是主家失了礼数。”
“不妨事的,客随主便嘛。”沈溯摆摆手,对林杲道:“流景,你是知道我的,我最是不在意这些礼数,你千万不要费心招待我。”
林杲:“……”
他们认识这么久,他怎么不知道沈久安这般好说话。
他隐晦地看了沈溯一眼,警告这个好友适可而止。
沈溯耸耸肩,装出无辜的样子。
“流景,你别这么看我,我也是要脸的人。”
你要脸,难道我就不要吗?
林杲憋着气,他这两日都忙着带孩子,哪里来的心思与人吃喝?若非华氏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他必是半点面子也不给。
“五妹妹所思所想不无道理,我与嬗娘夫妻一体,眼下她卧病在床,正在养身体,我自然是不能只顾自己。”
华锦娘更气,这一个两个的,难道都被姜五的脸给迷住了?
“世子表哥,你是侯府的主子,难道要听姜五姑娘一个客人之言,岂不是喧宾夺主乱了套?”她狠狠地瞪着姜姒,“姜五姑娘,你一个客人想做侯府的主,难道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吗?”
这话就差没指着姜姒的鼻子说,姜姒想给林杲当填房。
林杲听懂了,沈溯也听懂了。
一时之间,气氛极其的诡异。
屋子里的炭火较足,书墨香散得到处都是。
所有人都看着姜姒,目光各异。
姜姒在众人的注目下摇头,“所有的话都是华姑娘你自己说的,你说我大姐姐快不行了,你还说我大姐夫要在我和我四姐姐之间选一个人当续弦。你又让我们不要痴心妄想,说你自己才是我大姐夫续弦的不二人选。”
“……”
沈溯眼睛都亮了。
不愧是能说出想当望门寡的人,这位姜五姑娘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他以为这已是极限,不想姜姒接下来的话更是刷新他的认知。
姜姒说:“我没有那样的心思,我敢对天发誓。如果我想给我大姐夫当续弦,就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林杲:“……”
这样的毒誓,也是大可不必。
沈溯心下“啧啧”,饶有兴致看向姜姒。
姜姒朝外面望去,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她在看这世间,在看这天地。
世间的纷扰杂乱,天地的万物相争,或是掩盖在繁华之下,或是袒露在寻常之中。正如慕容梵所说人生百味,诸多复杂,鲜少如人所愿。
但即便是如此,她依然要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她一步步朝华锦娘走近,干净的眼神仿佛不带一丝杂质,却令人不敢直视。“我敢发下毒誓,表明自己绝对没有那样的心思,那么华姑娘,你敢吗?”
第 33 章
一时之间, 所有人皆惊。
华锦娘被问住之后,面上是肉眼可见的慌乱之色。她不怕发誓,但怕当众发誓。一来林杲在, 二来还有沈溯, 如果她发了誓, 便是落人口实,日后很难圆回来。
若是不发誓,那便是承认自己有那样的心思。若是传了出去, 世人必会骂她心肠歹毒, 或是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不知廉耻。
她求助地看着华氏, “姑母……”
华氏已经气得浑身都在抖, 她知道姜姒楞,没想到这么楞。如果锦娘今日发了誓, 岂不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什么誓不誓的, 姜五姑娘, 你真是越发的胡闹了。”
姜姒“哦”了一声, 尾音极长。
“我明白了, 华姑娘不敢发誓,是因为确实想当大姐夫的续弦。”
林杲实在是没脸再听下去,他最是不喜华氏姑侄, 哪怕是日后真要续娶,也绝无可能娶华锦娘。
华锦娘不发誓,他发总行了吧。
“五妹妹,我向天发誓,哪怕日后真有什么万一, 我也不会娶华家表妹为妻。”
华家姑侄:“……”
这条路还是断了!
沈溯心下“啧啧”,今日这出戏真是太精彩了。他无比庆幸自己今日临时起兴来侯府, 若不然岂不是要错过这样的好戏。
他挑着眉,频频朝林杲挤眉弄眼。
林杲此时的心情委实谈不上好,这般被动的感觉还真是少之又少,偏偏又不得不顺势而为。
“世子表哥,你……我为何要这么对我?”华锦娘哭出声来,她恨姜姒,因为姜姒断了她的路。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看向姜姽的目光像是要吃人。
原来如此。
这姜家姐妹唱得好一出红白脸,害得她以为她们不和,实则姜五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对付自己,从而帮着姜四成功。
她不得好,别人也别想好!
“姜四姑娘,姜五姑娘都发了誓,你怎能落于人后?”
她把祸水引到了姜姽身上,倒是歪打误撞合了姜姒的心意。姜姒看着姜姽,倒是很想听听这位女主会说出怎样的话来。
姜姽猝不及防,面色白了白。
随后低下头去,声音幽幽,“我只是个庶女,婚姻大事岂能自己做主,一切都要听母亲的安排。”
言之下意,此事与她无关,要问就去问谢氏。
“好,好,好!”华锦娘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越发觉得自己猜得没错。于是愤怒地指着她,又指向姜姒。“你们…你们真是好算计!”
说完,捂脸哭着跑出去。
华氏原也不是什么有心机城府的人,这么一闹心里也没了主意,当下一跺脚,然后去追自己的侄女。
好戏散了场,姜姽和姜姒也跟着告辞。
姜姒走在后面,被沈溯叫住。
沈溯示意她到一边,问道:“听说你的屋子里进了蛇,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如果她有事,还能站在这里吗?心知这位郡王是借此事打开话路,将她叫住绝对不可以能仅仅是关心她有没有事。
“方才听你言语,我便知你是个有分寸的。你大姐夫是我好友,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如此一来,我也好做些。”
“郡王不必客气,这原也是我应该做的。”
她总不能明知自己会克夫,还嫁人吧。
那岂不是与谋杀无异?
沈溯望着她的背影,对不知何时过来的林杲感慨道:“流景,幸好你今日够果断,否则我觉得以姜五姑娘执拗的性子,一定不会放过你。”
林杲面色不太好看,睨了自己的好友一眼,“我发现你很维护她,难道是为了福王世子?”
“确实是为了一个人。”
但不是慕容晟。
林杲也在皱眉,同时也在望着姜姒远去的身影。
他已试探过,这个小姨子确实不是有身手之人,且暗中也没有人保护。按理说他完全可以释疑,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这时沈溯拍着他的肩膀,慷慨大义道:“流景,我知你近日肯定心绪不佳,你放心,日后我有空就来陪你。”
林杲:“……”
他怀疑这个沈久安就是想凑热闹!
……
姜姒不意外姜姽在等自己,姜姽等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过,我从未有过那样的心思,我是这么想的,自然也会这么做。”
等一个人死,好在人死后得到对方所拥有的一切,占着对方的位置,哪怕是得到对方的默许,这种投机的心思已经自带几分阴暗。
若是还心心念念盼着对方赶紧死,那便更阴暗了。
但是很显然,姜姽不信她说的话。
“你这话骗别人还差不多的,我是万万不会相信。若是誓言真可信,若是承诺皆能兑现,又何来的出尔反尔,何来的食言而肥?”
“自然是不能信的。”
“我就知道!”姜姽冷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没有动心,只不过所有人都被你骗了,以为你单纯无害,却不知你心机最深。”
“我心机深?敢问四姐姐,你连誓都不敢发,难道心机深的那个人不是你吗?”
“我说过,我一个庶女,婚姻之事自己做不了主,一切但凭母亲安排。”
“说得可真好啊,我都差点信了。”姜姒都想为她鼓掌,“好一个身不由己,他日倘若能得偿所愿,在外人看来你也是逼不得已。所谓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是如此吧。装出被逼无奈的样子,掩盖着你那见不得人的心思,可真是高明。”
事到如今,她在姜姒面前早已不再伪装,哪怕是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却也不怕被姜姒识破看穿,甚至都不会有任何的心虚。
“五妹妹何必讽刺我,我不过是个庶女。三叔虽也是庶子,你却是他的嫡女。他和三婶疼你,生怕你受半点委屈,连显国公府的那样的好亲事都能推掉,你又怎能明白我的苦处。”
“四姐姐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并不怕天打雷劈。我们姜家的庶女,吃穿用度在京里都是头一份。大伯娘从不苛待庶女,对你和二姐姐都是宽容有加。当年她已为二姐姐定下吴家的亲事,只因二姐姐自己不愿意,她便毁了婚约,改替二姐姐与龚家议亲。你若真不愿意,难道大伯娘还会逼你不成?”
“你知道什么!”姜姽变了脸,二姐姐的事她自认为比谁清楚。“若非二姐姐绝食以抗之,母亲怎么可能会同意?”
“那四姐姐你也可以效仿啊?”
姜姽呼吸急促了些,胸口起伏不断。
她和二姐姐不一样,二姐姐向来做惯了那样的事,而她一直都是听话懂事的庶女,她效仿不来二姐姐。
但有一点她会学二姐姐,那就是自己想要什么就去争取,明的也好,暗的也好,她要的是最终的结果。
不管这个五妹妹到底是什么心思,之前那一闹不仅断了自己的路,也断了华锦娘的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倒是不用再出手。
她走之前,留给姜姒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姜姒从另一条路返回,故意绕着园子走。
当看到那个弯要驼背的身影后,眼底不自觉泛起笑意。
一个暂住的表姑娘,确实不太好和府里的男仆过多来往。哪怕男仆表面上已是老态,若真被有心人看到传出去也没什么好话。
园子里小道多,隔着一条路,她似是无意地吟了几句不伦不类的诗。
“天寒不归人,风雪孤身行,夜半敲柴门,借问留客否?”
吟完,她往那边看了一眼。
若是她没有感觉错的话,慕容梵也在看她。她走远之后还在想,对方应该听明白她的意思了吗?
走着走着突然她停下来,双手捂脸。她刚才那句话若是曲解意思的话,是不是等同于邀请别人夜里相会?
慕容梵会不会误会?
应是不会的吧。
那可是慕容梵哪。
像慕容梵那样的人,几时在意过世俗规矩,若不然也不会夜闯她的房间,还对她提过去父留子的建议。
如此想着,她踏实了许多。
入夜之后,她着手准备。先是准备了一些点心吃食,然后找祝安要了一身衣裳。等她换上祝安的衣服后,祝平和祝安都是无比的诧异。
她没让两人跟着,对她们说自己有事要办,且会快去快回。
打开门之后,她四下左右一环顾,确定没有人看见才往外走。她光挑暗处走,借着夜色确保自己不会被人瞧见。
到了慕容梵所住的柴房,看着里面透出来的昏暗烛光,她不知为何突然紧张起来。还不等她伸手敲柴门,门就从里面开了。
逆着柴房里并不光亮的烛火,她看到竟然不是白天那张苍老的脸,而是熟悉的得天独厚的出尘绝艳。
她闪身进去,赶紧将门关好。
柴房就是柴房,堆着高高的柴火,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旧家伙什儿。靠着一边墙的位置,有一张简易的木板床。床上的一应被褥等物看上去灰扑扑的,且皆是粗布。
一把四脚木料颜色不相同的凳子,可以看出来不知修补了多少回,还有一张残缺着两角的小方桌,桌子上摆放着粗瓷的茶碗。
一室的简陋,因为居住之人的皎月流光而蓬荜生辉。
她将点心吃食放在桌上,道:“我想您定然吃不惯府里的下人饭。”
慕容梵不语,他想说其实他对吃的用的都不挑。但他不仅什么也没说,且还拿起一块点心慢慢地吃起来。
“王爷,您看我这一身如何,是不是颇有些样子?”
“确实是用了心。”
可是哪怕是穿着丫头的衣裳,梳着丫头的发髻,也掩不住那张在暗夜都会莹玉生光的脸。
姜姒得了夸奖,眉开眼笑。
她这是有样学样而已。
“都是您教得好。”
趁着慕容梵吃东西,她准备着手收拾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伙什儿。她一眼看到搁置的粗布手套,问慕容自己可不可以用。得到慕容梵的同意后,她将手套戴在自己的手上。
两人的手长短相差很大,手套自然是不合适的。她也顾不上在意这些,动手将东西归置到一起。
哪怕她有着娇弱的外表,干起活来竟是丝毫的不含糊。动作干脆手脚灵活,没有一星半点的扭捏与嫌弃,一看就是常做活之人。
慕容梵记起有一回行至乡野时所见,暮色沉沉之中,豆子般的油灯从茅草屋子里透出光来。半开的木门里,那家的女人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屋子,男人则在一旁抽着旱烟。两人谁也不搭理谁,却是无比的自在。
恰如此时。
烛火昏黄,尘灰不断。
人间烟火处,相守尘世里,或许正是这般。
……
翌日。
魏其侯林征回府。
他与林杲站在一处时,从长相气质上来看完全不似一对父子。他身材魁梧容貌中等,一看就是雷厉风行的武将。
而林杲长相俊美,一应风度更符合勋贵高门出来的世家贵公子,只因其更像自己的母亲:显国公府当年的嫡出大姑娘方在水。
方在水在闺中时便有雍京城第一才女之名,嫁与林征后夫妻相敬如宾,聚少离多,多年来膝下唯有林杲一子。便是抬了姨娘通房,也未有人再有生养。
姜姒想,这应是林征的问题。
但古人可不这么想,很多人都以为这是林家的风水有问题。
大殷建朝以来起起伏伏的世家太多,而魏其侯府却长盛不衰,甚至在先帝在位时到达巅峰,只因林征的兄长们皆是为稳固边关而战死沙场。
所以世人说林家子嗣凋零,无外乎风水二字。
华氏在林征面前,那叫一个温柔体贴。而从林征的表情来看,他应该并不排斥,甚至有一些享受。
姜姒听谢氏说过一些侯府的事,得知方在水在世时,与林征的夫妻感情一向冷淡。或许林征很是尊敬的自己的发妻,却远远谈不上夫妻情深。反倒是像华氏这样的女子,可能更适合他一些。
他一回来,华氏明显底气足了许多,也敢在春庭院说一些有的没有。比如说暗指姜嬗先前怀孕就不能照顾林杲,眼下又在月子里,更是顾不及,理应彰显嫡妻的大度与贤惠,替林杲安排一两个知冷知热的人。
又说侯府本来就子嗣少,身为正室之人,不应以自己的私心为重,而应以侯府的血脉为重,不管是嫡出的还是庶出的,侯府的枝繁叶茂才是最为紧要的。
当姑母的如此,侄女更是有样学样。
华锦娘被林杲的誓言断了路,满心的怨恨无处可泄,自然是恨毒了姜姒。
逮着机会,她少不得要出一口气。
姜姒被她堵在一处假山旁,心知来者不善。
不知是不是为了掩盖自己红肿的眼睛以及眼下的乌青之色,还是因为林征的归来而喜形于色,她今日的妆容更浓,说是浓妆艳抹亦不为过。
“姜五,你们别得意!我姑父回来了,他最是听我姑母的话,只要我姑母不愿意,你们的盘算定然不能成!”
姜姒“哦”了一声,不欲与她纠缠。
她见姜姒爱搭不理,心里的那团火“噌”地窜起。
“姜五,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你故意表现得和姜四不和,其实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你一直在给姜四打掩护。如今你把我拉下了水,是不是以为姜四一定能成?我告诉你,不可能!”
姜姒没想到她会误会成这样,但也不会解释,甚至还巴不得她做出什么事来,毕竟她们的目的倒是一致。
她瞪着姜姒,思及自己的心愿落了空,那种刀割火灼般的难受与不甘如火如荼,烧得她恨不得将姜姒的花容月貌化成灰烬。
“你们姜家算什么书香名门,我呸!”她啐了一口,“一个个长得跟狐媚子似的,还不是打量着以后要以色侍人。你姜五不过是个庶子之女,听说你还自小身体不好,哪个世家高门也不会聘你当正室。如果若想高攀,唯有当妾一途,做个烟视媚行的玩意儿,若是哄得男人高兴了,倒也能过几天富贵日子。”
“啪!”
姜姒想也不想,一个巴掌过去。
不仅华锦娘脸疼,她的手也打疼了。
气氛一时凝固,华锦娘半天回不过神来。
华家门第虽然不显,但她却是从小娇宠着长大的。后来又随华氏在侯府生活,一应吃穿用度比肩高门大户的嫡女。
侯府没有其他的姑娘,唯她一人,没有人与她相争,她也因此越发的娇纵。哪怕是姜嬗不喜她,明面上对她也还过得去。莫说是被人扇嘴巴子,便是大声喝斥都没有过。
忽然她看到往这边走来的人,委屈瞬间不管不顾涌上心头。
来的人是林征,陪同的是华氏,全都是她的靠山。
“姑父,姑母,她打我!”她控诉着,故意侧过脸,好让他们都看清她脸上的巴掌印。
林征是武将不假,长相粗犷也不假,但却最是一个偏向弱小,怜香惜玉之人。若不然当初也不会被华氏的枕头风一吹,脑子一热就应下了将对方将侄女养在身边的事。
他看着华锦娘脸上的印子,皱起眉来。等他转向另一边的姜姒时,眉头皱得更是厉害,甚至是有些纠结。
自家夫人这个侄女养在侯府也有几年,平日里在他面前很是懂事活泼,他自是有几分喜爱。而亲家这个五姑娘生得娇娇弱弱,让人忍不住怜惜。
如此一来,倒是让人为难。
姜姒大概估摸出他的性情,遂低下头去,声音如泣,“侯爷,您怎么不问问华姑娘刚才都说了什么?她骂我是狐媚子,还说我长成这样,又是庶子之女,日后也别想什么正头娘子,天生就是男人的玩物。”
谢氏赶到时,听到的就是这样的一番话。
身为姜家的后宅之主,又是姜氏一族的宗妇,莫说她已然把姜姒当成了自己的亲女儿,便仅是侄女,她也容得不旁人如此诋毁。
当下朝林征发难,“侯爷,您听听,这话是人说的吗?”
华锦娘自是不会认,哭着喊冤,“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都是姜五她胡编乱造,她是想陷害我。”
“你的意思是,我家五丫头为了陷害你,居然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如此恶毒地诋毁自己的名声?”
谢氏看着她脸上的红印子,猜到了大概,“我家嬗姐儿还在月子里,娘家姐妹来陪着住一段时日,不想就被人说成这样,简直是欺人太甚!”
华锦娘急了,“姑父,锦娘真的没有说过那样的话,这个姜五…她平日里最是跋扈!您可别被她骗了。”
她衣着艳丽,珠光宝气且还一脸的脂粉,从模样上看应是一个张扬之人。反观姜姒一身粉色的衣裙,首饰简单娇颜素净,瞧着就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姑娘。
林征又不瞎,一眼看去谁更跋扈一目了然。
他眉心已拧成了一个川字,看向华氏。
华氏软着嗓子,委屈道:“侯爷,锦娘可是您看着长大的,平日里最是懂事孝顺不过,她怎么可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姜姒不用故意,声音又娇又软,“侯爷,您阅人无数,您觉得晚辈是那等跋扈之人吗?”
当然不是。
林征在心里说,这般娇弱的小姑娘,哪里可能是跋扈的人。
但一边是自己夫人的亲侄女,一边是自己儿媳妇的娘家妹妹,又是两个小辈之争,他一个长辈还真是没法说什么。
这时林杲来了。
一看到儿子赶到,林征长长松了一口气。
华锦娘有些慌乱,她能吃得准林征,却吃不准林杲。
眼珠子乱转时,不经意看到不远处的人,计上心头,“姑父,世子表哥,锦娘真的没有说谎,就是姜五姑娘打的我,不信你们问那个人,他必然看得清清楚楚。”
姜姒朝那边看去,对上慕容梵耷拉的眼睛。
慕容梵很快被叫来,如同上一次一样,华锦娘还是先发制人。“你说,你刚才有没有看到姜五姑娘打我?”
“看到了。”
华锦娘得意起来,“姑父,世子表哥,你们听到了吧,就是姜五打的我!”
“你若不曾用言语诋毁我,我又如何会打你?”姜姒也问慕容梵,“你说,你有没有听见华姑娘骂我?”
一听她这么问,华锦娘越发得意。
这个老花匠耳背,必是没有听到的。
谁料慕容梵的回答完全出乎意料,他说:“听到了,华姑娘说姜五姑娘长得像狐媚子,以后只能当妾,哄男人开心。”
“你不是耳背吗?”华锦娘一急,气急败坏地质问道。
慕容梵的声音苍老沙哑,不徐不急,“年纪大了,耳力越发不中用,时背时不背。”
姜姒低下头去,生怕被别人看到自己眼底的笑意。
第 34 章
事情到此, 是非曲直一目了然。
任是谁都看得出来,骂人是真,打人也是真。必是华锦娘诋毁人在前, 姜姒忍无可忍打人在后。
说起来, 祸首应是华锦娘。
但华锦娘不服, 她咬死姜姒打了自己,拒不承认自己说过那样的话,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这个老东西肯定是故意的, 什么时背时不背, 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定然是被姜五用什么法子收买了!”
这个什么法子, 明摆着是说姜姒利用了自己的美色。一个是已经老态的孤寡男子,一个是正值韶华芳龄的少女, 到底是多恶毒的心思才能将两人扯在一起。便是市井泼妇骂街, 也很难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
所有人都这么想, 谁的面色都不太好看, 包括华氏自己。华氏再是不算聪明, 再是没什么心机城府,也知这样的话万万不能明着说出来,当下频频朝自己的侄女使眼色, 无奈华锦娘正在气头上,压根没有接受到自己姑姑的暗示。
唯有姜姒和慕容梵知道,华锦娘的话也不算说错,毕竟他们的确是私下有往来。
“够了!”林杲沉着脸,目光更是无比凌厉。
他知道, 若是任由华锦娘再说下去,必定还有更难听的话。
“人是你叫来作证的, 若他真是被人用什么收买了,那收买他的人也是你!”
华锦娘闻言,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世子表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你知不知道姜家姐妹俩没有一个好的,这个姜五瞧着一脸的天真,实则也是个有心机的。她和姜四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骗得我们好苦啊…她们就是冲着侯府来的!”
“华姑娘,你说别人有心机,难道心思不正的人不是你自己吗?”姜姒抬起头来,“沈郡王可以作证,我亲口发过毒誓,若我盼着我大姐姐出事,想当大姐夫的续弦,就让我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我四姐姐虽然没有发誓,但我知道她必然与我是同样的想法。四姐姐,你说是不是?”
所有人闻言,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不知何时过来的姜姽。
姜姽原本一直作壁上观,等着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姜姒突然调转火力,直接朝自己开火。
谢氏一脸悲愤,“我姜家门风清正,绝对不可能这等心思不正之人。姽姐儿,你五妹妹问你话,你照实说便是。”
照实说是不可能的。
姜姽无法,只好顺应,“我自是没有的。”
“你们听到了吧?”姜姒骄傲起来,如同得到夸奖的稚子。“我们姜家的姑娘,个个心思清正,万万不可能有那等龌龊的想法。我和我四姐姐姐妹同心,她同我一样,若是盼着我大姐姐出事,若是想当我大姐夫的续弦,就让我们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四姐姐,对不对?”
姜姽咬着牙,从牙缝中硬出一个“对”字。
如此一来,她的路也断了。
姜姒断了她的路,自是不会放过华锦娘,“华姑娘,如今两家长辈都在,你敢不敢当着长辈们的面发誓,如果你盼着我大姐姐出事,如果你想当我大姐夫的续弦,就让你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我…我为何要发这样的誓?”华锦娘脸色发白,那红色掌印越发清晰。她求救般看向华氏,“姑母……”
华氏又气又慌,她根本没料到上回的事情还没完。
姜家这个五姑娘,看着是个直楞子,实则最是难缠。
“亲家母,这都是孩子们之间的玩笑话,你可不能当真……”
“侯夫人,自我家嬗姐儿嫁进侯府以来,上孝公爹,下顺夫君,操持家务管理内宅,从未有过任何纰漏。如今她不过是产后伤了身子,居然有人暗中造谣说她命不久矣,我听着实在是难受。我知道你最是一个明理之人,所以哪怕是为了让她安心,你能不能让你的侄女发个誓?左不过你们也没那个心思,再是毒誓也不会妨碍什么,你说是不是?”
是个屁!
华氏气得想骂人。
天知道她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为此谋划了多时,眼看着胜利在望,她岂能前功尽弃?可是眼下不仅世子在,侯爷也在,她若是不表个态,恐怕糊弄不过去。
“亲家母,咱们可是一家人。嬗娘产后伤了身子,我比谁都心里着急。毕竟我们侯府子嗣单薄,我和侯爷还盼着她给林家多添几个嫡出的孙子孙女。如今她损了元气,也不知道能不能好,一想到此事我是吃不好也睡不好。”
华氏按着眼角,声音更软了几分,含情脉脉地看向魏其侯,“侯爷,妾身知道您也心急,但您再是心急也不要着急上火,妾身相信嬗娘的身体必能调理好,便是不能恢复到从前,以嬗娘之贤惠明理,也知该做怎样的安排。”
谢氏听到她这番话,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但以世俗的礼法规矩来看,她说的话又一点也没错。侯府确实子嗣少,嫡妻若伤了身子不好再生养,也确实该尽早给夫君安排妾室通房。
她见谢氏吃瘪,心下得意。
还不等她松半口气,姜姒的话就将她的气堵了回来。
姜姒说:“侯夫人,您怎么扯得这么远?我们不是在说华姑娘有没有那个心思吗?你故意这么一打岔,不会是想将这事含糊过去吧?难不成你和华姑娘有同样的想法?”
“……”
谢氏那憋得又气又痛的心,顿时舒畅。
还得是五丫头啊!
她心里舒服了,添堵的就成了华氏。
华氏好不容易将事情岔开,不想又被掰了回来。面对姜姒的质问,她憋得是满脸通红,气得是咬牙切齿。
“你这孩子,混说什么,我…我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
“侯夫人没有想法就好,那既然你和华姑娘都没有那样的心思,为何不发个誓,也好让我大伯娘和大姐姐安心?”
“……”
华锦娘大喊起来,“姜五,你好毒的心肠!我就不发誓,我就不发,你能把我怎么样?”
姜姒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转头对林征道:“侯爷,您听到了吧,华姑娘不肯发誓,她定然是存了那样的心思。我大姐姐是您的儿媳,她为了给你们林家生孩子伤了身子,如今她还未出月子,身体也没有调理好,便有人心心念念地盼着她死,希望她将侯府世子夫人的位置让出来,这事您怎么看?”
林征:“……”
他能怎么看?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
他皱着眉,狠狠地瞪了林杲一眼。
林杲立马道:“父亲,嬗娘是儿子的嫡妻,儿子与她夫妻一体,绝无异心。当着沈郡王的面,儿子已经发过誓,儿子一直将华家表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绝对没有其它的心思。”
所以该表态的都表了态,就剩华锦娘。
林征的川字眉深得吓人,有些不悦地看向华氏。
华氏气极恼极,又万般无奈,只好对华锦娘说:“锦娘,你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你不也一直把世子当成自己的亲哥哥,发个誓也不打紧的。”
对于华锦娘而言,此时不亚于四面楚歌。仿佛是一把剑横在她的脖颈间,由不得她抵死不从。她心里的委屈如山洪倾泄,大哭着断断续续地发了毒誓。
一说完,她捂着脸哭着跑远。
华氏叹了一口气,委屈地对林征说:“侯爷,您是知道的,锦娘最是听话懂事,今日被逼到这个份上,指不定有多伤心。”
这话姜姒不爱听了。
华锦娘委屈,别人就不委屈吗?
“侯夫人,我今日可是被华姑娘指着鼻子骂狐媚子,还说我只能给人当妾,这辈子都是男人的玩物,难道伤心的人不应该是我吗?”
姜姒说着,眼眶微红,娇软的声音中带出几分委屈,听起来就让人心疼。“我知道在侯夫人心里,旁人必是不能和华姑娘相提并论。所以哪怕是别人再伤心再委屈,你都是不在意的。”
谢氏闻言,不由得疼惜起来,上前一把将她抱住。
“五丫头,你受委屈了。”
“大伯娘,往日里我只听人说大姐姐嫁得有多好,夫家有多荣耀,没想到才住了几日,我都受了这么多的气,料想大姐姐平日里过得有多艰难。”
林征和林杲父子:“……”
这是在点他们呢!
林杲赶紧表态,“岳母,五妹妹,你们放心,我日后定然不会再让嬗娘受委屈。”
“姑爷,你是个男子,又时常不在后宅,你便是有心,也力不能及啊。”谢氏顺势而上,抹着眼泪,“可怜我的嬗姐儿,生孩子遭了那么大的罪……没有人关心呵护也就罢了,竟然还有那些个龌龊的算计等着她,早知如此,这门亲事不结也罢!”
这下林征不得不发话了,“亲家母,我向你保证,这种事情以后不会再有。”
他看了华氏一眼,华氏忍着气也跟着说了几句软话。
至此,事情以还算理想的结束告终。
等人都走了,谢氏无比感激地拉着姜姒的手,“好孩子,大伯娘替你大姐姐谢谢你。”
这声谢,不止是为了今日之事。
她看得出来,这孩子明显不喜欢惹事,但又极有主见,想来应该喜欢过那种闲情惬意,又事事随自己心意的日子。日后她和嬗姐儿一定给这孩子谋个好亲事,要那种家风清正公婆明理的人家,不要嫡长也不能是庶出,最好是受宠的嫡幼子。
还有一事她心里也有了主意:那便是将来这孩子出嫁,她必定要当成是嫁自己的亲生女儿,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
姜姒不知她心中所想,弯着眉眼一脸娇憨。
她看着姜姒,越看越觉得喜欢。
世上怎会有如此可心的孩子!
貌美而不自骄,聪慧却不外露,心地善良待人以诚,干净澄明行事磊落,她是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稀罕,慈爱怜惜地替姜姒整理了头发。
两人亲昵有加,宛如亲生母女。
不远处,有人回头瞧见,却如目中生刺。
姜姽眼神阴晦,心下生恨。
那样的亲近,她和二姐姐都不曾有过。原以为母亲只对大姐姐一人如此,没想到还有一个五妹妹。
她求而不得的东西,为何五妹妹能轻而易举地拥有?
呵。
不过是随口应下的话而已,她出尔反尔又如何!
……
姜姒环顾四周时,已不见慕容梵的踪影。
等到了园子的拐角处,才看到他弯腰驼背地在修剪着枝条。隔着老远的距离,他的样子是那么的陌生。
祝平和祝安见她一直朝那边望,似乎还要往那边走,便知她的心思。
两人对视一眼,祝平道:“姑娘,他是个下人,说实话都是应该的。您上回已经谢过他,还给他送过点心吃食,委实是足够了。若是您再和他来往,万一被人瞧见,传到华姑娘耳朵里,她必是有难听的话等着您。”
祝安也说:“姑娘,您亲自去给他送吃食的事…有些不太妥当。下回您便是有这个心思,交给我们去做就是。”
她们都是为她好,毕竟人言可畏。
京里到底比不了京外,规矩和礼数都更严苛些。若非原主是在京外长大,若非祝平祝安都是一起长大的人,上回她夜里独自出门的举动已是惊世骇俗。
她知道自己若是现在还要执意去找慕容梵,多少有些说不清楚。
思及此,她点点头。
“你们说的也对。”
祝平和祝安听她这么一说,齐齐放了心。
但是她们不知道,她其实心里另有打算。既然明面上不能再做出格之事,那就只能是背着人行事,比如说等所有人睡下之后再行动。
所以夜深人静之时,她压根没睡着。
暖黄的夜烛燃着,上等的银霜炭在炭盆里烧着,一室的温馨暖和,与外面的凛冽寒风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个时辰出门,考验的不止是决心,还有勇气。
她刚翻了一个身,细微的动静就传到了外面。
隔着一扇窗,不知在寒风中屹立多久的人这才伸手敲了敲窗。三长一短的叩击声,听得她瞬间坐起。
她趿鞋下地,推开窗户。
冷风灌进来的同时,窗外的人也闯入了她的眼睛里。
飘逸的身姿,无上的容颜,最是世间一见难忘的男子。淡泊如冷月,眉间尽清辉。寒凉的夜色中,越发显得不似凡尘之人。
天仙般的男子,在看到她之后不见欣喜,反倒皱眉。
“去披件厚衣服。”慕容梵说。
她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一时心急,身上只有单薄的寝衣。长袖长裤的什么也没露出来,仅是觉得冷而已。
很快,她裹了狐毛的斗篷过来。雪白的狐毛围着她的小脸,被桃红色的锦缎一衬,越发的欺雪赛霜。
“王爷,我方才还想着去找您呢。”
“为了白天的事,想谢我?”
“对啊。”她老实点头。
今日可谓是大获全胜,不仅彻底断了华锦娘的路,还顺利堵住了姜姽的路。若是她们将来言而无信,自有世人的评判等着她们。
“虽说大恩不必言谢,但您又帮了我,我想着礼多人不怪,总不能得了您的恩惠而一声不吭,岂不显得自己不懂事。”
“过于懂事,反受其累。”
“我不累。”她靠在窗边,不知想到什么垂下眼皮。“我觉得若是不懂,才会累。以前我就是不懂,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乖巧足够听话,他们就会喜欢我怜爱我。我拼命地讨好他们,想成为他们眼里最乖最听话的好女儿,可是我好累……
……若是我一早就懂得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孩子,若是我从一开始就懂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分量,或许我就不会那么累。”
夜风呼呼,如同她此时的心情。哪怕隔着不同的时空,哪怕跨越了前世今生,她还是会觉得难过。
但她又不允许自己难过,因为纵然以前再不好过,如今也好过了。她想要的一切都有,又何必在意那些不值得在意的人。
她吸了吸鼻子,道:“我觉得现在挺好的,该懂的都懂了,我一点也不迷茫。哪怕是有人把我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只能做妾,当男人的玩物,我也是半点不放在心上。
说起来还得感谢王爷,是王爷让我知道自己的命格,所以我知道自己不会嫁人,更不会做妾。至于当男人的玩物,更是不可能。相反,假使我以后借人生子,那么从另一方面来说,应该也是我玩弄别人。”
玩弄二字,听得慕容梵眼神一暗。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
被玩弄之人或许也是心甘情愿。
气氛一时安静,倒是没有半点不自在。
烛火继续燃着,霜炭也在烧着,屋子里暖热的空气被窗户涌进的寒意一冲,忽冷忽热却不让人难受。
半晌,慕容梵打破宁静。
“你今日开罪了林征的夫人以及她的侄女,她们必定不会甘心。后宅与后宫相似,手段也无非是那几样。针对未出阁的女子,一是谋其性命,二是毁其名声。她们不敢害你性命,但应该会让你吃些苦头,或是让你名声有损。”
姜姒深以为然,她想过这点。
“多谢王爷提醒,我会注意防范的。”
慕容梵看着她,递过来两样东西。
“此一种是百毒解,事先服用,可化解入口鼻之毒。另一种是清心丸,不能解毒,但可清心宁神,一旦身体异常立即服下。”
姜姒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样面面俱到的为她着想,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必是撞了大运,才会认识像慕容梵这么厉害又慈悲为怀的人。
慕容梵又道:“姜姒,你记住,主动害人是罪孽,顺势而为即可。”
这话她听懂了。
不能主动害人,因为那样就是作恶。但如果察觉到别人的心思而善加利用,最后达到报复回去的目的,这样才占理。
“我听王爷的。”
临睡之前,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就是她得罪了华家姑侄,她们或许会对她动手。但她毕竟是姜家女,到底没那么容易陷害。倘若是对付一个无根无基的低微下人,便要容易许多。
虽说慕容梵不是真正的下人,可如果被人盯上多少会有些麻烦,迷迷糊糊之间她还想着,明日定要寻个机会提醒一二。
天还未亮,她被祝平唤醒。
睡意困倦中,听到祝平说“柴房那边着火了。”顿时什么瞌睡都跑得干干净净。
柴房就是慕容梵的住处,她焉能不急?
她赶到时,大部分的火已被扑灭,余烬中仍然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
慕容梵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里面的人呢,有没有受伤?”
林杲沉着脸,回道:“人已被救出,暂无性命之忧。”
她顺着林杲的目光看去,这才看到远处地上的人。
慕容梵静静地侧躺在地上,灰扑扑的衣服上处处都是被火燎过的痕迹,头发零乱不堪。他的身边不时有下人往来,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不知为何,姜姒突然湿了眼眶。
仿佛他不是人人景仰的芳业王,而是一个地道的卑微老人。无妻无子老无所依,孤零零的像一片枯落的树叶。
“五丫头,你怎么哭了?”谢氏赶到,一眼就看到姜姒在哭。
姜姒摇着头,哽咽着,“大伯母,那个老花匠好可怜,我们能不能把卖身契还给他,再给他一笔钱让他养老?”
方才有一刹那,她忽然想到昨晚慕容梵给自己忠告时,应该就是在和自己告别。毕竟以慕容梵的身份,一旦引人注意,多少会有暴露身份的可能,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必须及时抽身离去。
所以想通这一点后,她自然要助对方一臂之力。
谢氏自是依她,感慨着她的心善。
田嬷嬷很快将卖身契送来,她看着落款处的名字:吴明。
她拿着卖身契和银子,一步步朝慕容梵走去。当她走近时,慕容梵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老态的脸上满是炭灰。
“吴老伯,你受惊了,这是还给你的卖身契,还有给你的补偿。你出府后找个地方住下,好好地养身体。”
慕容梵接过东西,耷拉着眼皮道谢。
然后他挣扎着爬起来往外走,走得极慢,看上去似乎腿脚有些不便。
“若不然,让他养好了身体再走?”谢氏有些于心不忍。
姜姒不同意,道:“大伯娘,这场火来得蹊跷,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他帮我作过两回证,我怕是有人盯上他了,他离开侯府应该更安全些。”
谢氏心一紧,面色也跟着严肃起来。
她刚想和姜姒再说些什么,就看到姜姒朝慕容梵跑去。
“这孩子,还真是心善哪。”她看到姜姒跑到了慕容梵身边,毫不嫌弃地搀扶着对方,生怕有心之人乱想,赶紧用心善二字堵住有些人的嘴。
姜姒扶着慕容梵,慢慢往前走。
天空还飘着大火之后的灰烬,处处弥漫着火烧之后的焦糊味,他们渐渐远离,仿佛是劫后余生,也仿佛是浴火重生。
“方才为什么哭?”慕容梵问她。
“我也不知道。”她实话实说,“我刚才在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您就是吴明,我愿意…愿意给您养老送终。”
“……”
第 35 章
空气中飘浮的灰烬, 一丝丝地粘在任何可以停下的地方。
人的发间,衣服上,甚至是脸上。
慕容梵老态的脸上布着皱纹, 最是适合灰烬们停留, 一路走来眉毛上、额头上、还有鼻梁上都有。
姜姒将帕子递给他, “您的脸脏了,等会您自己擦擦。”
他接过帕子,攥在手心。
这些年来, 他曾多次隐于市井乡间, 没有人注意他的到来, 也没有人在意他的离开。他仿佛游离在尘世之外, 来时无声无息,走时不染半点纷杂。而这一次不同, 他似乎融入了凡俗之中, 来时满心期待, 去时留恋不舍。
“我有两件事要交待, 第一件事你应该已经猜到, 这把火是我放的,但我不过是先发制人。第二件事,日后你若想做些什么, 有人会帮你。”
姜姒诧异不已,下意识问道:“谁?”
“你到时便知。”
“哦。”
姜姒不再追问,这会儿的工夫,她已反应过来,也大约猜到慕容梵说的是什么人, 必定是他埋在侯府的暗线。
她从未想过会有一个人如此对自己,无缘无故一无所图。哪怕是离开, 都不忘暗中替她安排帮手。
“王爷,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慕容梵也无法回答。
世间或许有无缘无故的一时兴起,譬如他们最开始那样。但他知道所有无怨无悔的付出绝非突如其来,譬如他此时这般。
他垂着眸,帕子露出的一角刚好是小兔子的绣图。
“或许是因为我们有缘。”
这个回答,让姜姒会心一笑。
她就知道,他们有缘。
原来她之前说的没错,这个世间总会有人仅是因为有缘二字,或是因为一时的善心而出手相助。
她目送着慕容梵走远,等她转身往回走时,空气中的灰烬还在。漫天的灰烬随寒风飘浮游荡,或是归于尘土,或是落在什么地方,所到之处尽灰黑。
然而人心比这灰烬还在乌漆,不管不顾地想抹在别人的身上,越是想擦干净,反而越抹越黑。
不知何时赶来的华锦娘不无兴奋地嚷嚷着:“你们都看到了吧?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与一个男子挨得那么近,我就说她和那个老花匠有什么不清不楚的事!”
“啪!”
这次打她的不是姜姒,而是谢氏。
谢氏方才就提着心,防的就是有人趁机抹黑姜姒,一听到她这话,当下不仅动了手,还动了嘴。
“我家五丫头心思干净,心地纯良,岂容你诬蔑!”
所有人都惊了。
华氏一时没回过神来,有些傻眼。更让她傻眼的是,姜姒这时已经过来,哭着扑进谢氏的怀中。
“大伯娘,我好难受,我好愧疚,那个老伯好可怜。他无妻无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活,有个吃住的地方。是我……一定是我害了他!”
“好孩子。”谢氏拍着她的背,“不怪你,不是你的错,是有些人黑了心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个有些人,不言而喻。
林征也好,林杲也好,齐齐皱着眉头看向华锦娘。
华锦娘大惊失色,捂着脸不管不顾地大喊,“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林杲说:“方才我查看了,柴房四周被人洒过火油。”
火油二字一出,谁都知道这不是突然失火,而是有人纵火杀人。
一时之间,华锦娘百口莫辩。但除了姜姒以外,谁都认定这事是她做下的,或者说是她背后的华氏做下的。
华氏乱了心神,她开始怀疑自己的侄女主意大,不和自己商量私自行事。华锦娘也在猜,猜想是自己的姑姑为了给自己出气,这才放了火。
所以她们都心虚。
而她们的心虚,也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姜姒悲愤问林杲,“大姐夫,这么说真有人害那个老伯?”
林杲沉着脸地点头,那些残留的火油就是最好的证明。先是后宅进了毒蛇,现在又有人洒火油烧柴房,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非同小可。
他隐晦的目光看向华氏和华锦娘,冷冷地说:“其实这事不难查,只要去查近日谁从外面买了火油便知。”
华锦娘大惊,下意识抓住华氏的胳膊。因为她刚好让人弄了一些火油进府,目的也是如此,可却还没来得及行动。
她这般反应,在华氏看来更是认定事情是她做下的。
“这火油虽是不常用,但咱们府上也是一直备着的,便是谁那里有,也不能说明什么。”
火油可以助燃,侯府的库房里确实有一些存货。
但华氏不掌家,有些事情并不知道,那就是侯府采购的火油都有定数,什么时候取用过也能查得到。
“近日天干,柴火都极好用……”
林杲的话才说了一半,被林征粗鲁地打断。“行了,不过是烧了一间柴房,左右没有伤及无辜,此事不必再查了。”
在他看来,一个下人而已,值不当如此大动干戈。他也知道,如果再查下去,势必家宅不宁,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谢氏暗暗摇头,觉得林征糊涂。
难怪连华氏这样的人都能在后宅兴风作浪,可见这个魏其侯也就只是领兵打仗厉害,在后宅算计上完全就是个睁眼瞎。
姜姒红着眼睛,小声问:“侯爷,那个老伯差点丧命,难道真的不查了吗?”
“这是侯府,我姑父说不查就不查,你一个外人难道还能左右吗?”华锦娘心虚地嘟哝着,狠狠地瞪着姜姒。
姜姒装作不甘的样子,乞求地看着林杲,“大姐夫……”
林杲沉着脸,摇了摇头。
林征背着手,一锤定音,“那火油或许是有人不小心洒的,天干物燥,柴房不小心起了火也是正常。好在没有人伤及性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是侯府的老大,他都这么说了,谁还敢再置疑什么。
……
极贤殿外。
慕容梵慢慢地走着,墨色的衣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宫砖沉浮不知几百年,仿佛亘古有之,一如他的气质。他双手交拢在前,眉眼间一片平和宁静之色,仿佛世间无任何一人一事能令其动容。
身后传来脚步声,急急地靠近。
“小舅,听说你这两日闭关,可有所成?”沈溯追上他,喘着气问。
“略有感悟。”
至于什么感悟,天知地知他知。
舅甥二人说话时,有人从宫外往里走。
远看来人一身深紫色的官服,双手握着腰间的金腰带,虎虎生威地朝他们走来。
等到人走近了,这才看清是林征。
因着沈溯与林杲交好,时常出入侯府,是以林征视他为子侄,态度也较为随意。但一看到慕容梵,林征的表情就变得无比的恭敬。
行礼,寒暄,一通客套。
“侯爷,听说侯府的柴房走水了,可有伤及无辜?”沈溯问。
“天干物燥,不小心走水而已,倒也没有伤及无辜。”林征回答着,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仔细一想,居然是心虚。
若是这样的话当着谁的面说,他都不会如此,可是当着慕容梵的面说,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看透了一般,不由得冒起了冷汗。
他连忙告辞,继续前往极贤殿。
沈溯望其背影,摇了摇头。
“这个林侯,大事上倒还过得去,小事上完全一团糟。我听流景说,那柴房里住着人,事发之时幸好被人救出。您是不知道,自从流景的夫人不能管事以来,侯府的内宅是频频出事,前几日还进了毒蛇,您猜那毒蛇进的是谁的房间,又是被谁给打死的?”
慕容梵垂着眸,不说话。
这些事难道还有人比他更清楚吗?
沈溯对他这种反应太过熟悉,以为他无所谓在意不在意,应是听听也无妨,于是接着往下说:“您一定猜不到的。那毒蛇进的居然是姜五姑娘住的房间,也是被姜五姑娘打死的。她看上去娇娇弱弱的,想不到不仅胆子挺大,随机应变的能力也不错。
流景为此疑神疑鬼的,说是在那毒蛇的腹内发现了一枚药丸,他问我可知京中有哪个高手能在侯府森严的戒备中来去自如,还能隔空击物,且一击至命?”
说完,他密切关注着慕容梵的表情。
很可惜,他在慕容梵平静的神色中一无所获。
慕容梵看着他,目光平和无波。
他却被看得有些紧张,渐渐心慌。
“小舅,您为何这般看着我?可是我最近面相生了变化?”
“霜雪生桃枝,是好兆头。”
“不…不是吧。”他摸着自己的脸,他今早还照了镜子,可没看出什么桃枝来。“昨儿个我娘还在念叨我的亲事,问我京城第一美人好,还是京城第一才女好。”
小舅说他生桃枝,他必定是要生桃枝。
一想到要娶妻,他就一个头两个大。
“您说这什么第一美人,第一才女的,她们不会真与我有干系吧?
“你年纪不小,是时候娶妻生子。”
“您还说我,您自己呢?”沈溯眼珠子一转,生出几分促狭之意,“小舅,您知不知道这京城第一美人是谁?京城第一才女又是谁?”
“不知。”
“我猜您一定不知,不过若要我说,那号称京城第一美人的宋玉婉,还不如那姜家的五姑娘……”
“久安,慎言。”
哦豁。
沈溯眼睛一亮。
这么护着啊,说都不能说了?
看来小舅对那个姜五姑娘就是不一般!
……
雍京城的第一美人是庆国公府的嫡长女宋玉婉,而第一才女则是方在水嫡亲的侄女,显国公府的嫡女方宁玉。
此时方宁玉正与母亲云氏到侯府做客,接待她们的不是华氏,而是谢氏。只因云氏瞧不上华氏,甚至说连林征也不怎么瞧得上。
当年方林两家交好,方在水是国公府的嫡长女,论理与之议亲的必是世家的嫡长子,所以原本方在水要嫁的是林征的嫡长兄林佑。
后来林征的兄长们接连战死,包括林佑。林佑死后,两家一早定下的婚约还要继续,方在水只能嫁给林征。
林征是嫡三子,自小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极其的不爱读书,自然不善文墨,对风雅诗词一窍不通,与方在水说不到一处,夫妻间的感情极其的冷淡。方在水不喜欢他,因而郁郁寡欢。
方在水死后,为保林杲的利益不受威胁,方家在林征续娶一事上强行干涉,百般权衡之下挑中了华氏。但即使华氏的存在是方家人一力促成,也并不代表方家人就瞧得起她。便是这般上门做客,也不愿被华氏接待。
华氏倒也识趣,也或者是一直被轻视惯了,干脆躲在自己的萱草堂,只当不知道今日有客登门。
谢氏接待,陪同的是姜姽和姜姒。
云氏道:“亲家府上这两位姑娘,可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水灵。”
这话倒是真心,因为她乍见之下着实惊艳了一番。
姜姽的淡雅貌美,姜姒的稚气娇美,皆是难得一见的绝佳容色。
谢氏自是客气谦虚,连说“哪里哪里”,礼尚往来地将方宁玉狠狠夸了一通。
方宁玉模样秀美,她自进门起就一直顶着一张冷脸,眉梢眼角都透着高冷二字。哪怕是面对谢氏的夸奖,也不见有半分欢喜之色。
她一惯如些,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样子,谢氏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世人皆说她肖其姑母,极似方在水。但谢氏在闺中时与方在水相识,觉得她与方在水并不一样。
方在水有才,但多愁善感,因而难展笑颜。而她,明显是恃才傲物,鲜少有能入眼的东西,所以对人对事都较为冷淡。
“方姑娘,你平日里喜欢做什么?”姜姽主动示好,想与之攀谈。
她不冷不热地说,“弹琴。”
“这可真是巧了,我也喜欢弹琴。”
“听说了。姜四姑娘一鸣惊人,在福王府连琴弦都弹断了。”
“……”
姜姽面色一讪,示好失败。
云氏忙打圆场,“我家玉姐儿性子就是这般,你们千万莫要见怪。”
“方夫人不必解释的,我知道方姑娘是性情如此。不过说来也是巧,我五妹妹的小名也有一个玉字。”姜姽说着,看向姜姒。
姜姒被点到名,有些无奈。
云氏和方宁玉齐齐朝她望过来,云氏笑道:“那还真是巧。”
“我自小体弱,父母为了好养活,便依着民间的法子给我取了一个阳气足的小名。我小名叫玉哥儿。”
“玉哥儿?”方宁玉秀眉蹙起,忽然站起来,“姜五姑娘,我想出去透个气,你可否愿意陪同?”
云氏有些讶异,然后又似松了一口气,“你们都去玩吧。”
姜姽也跟着起身。
方宁玉一指她,“你别跟着我们。”
“……”
气氛一时变得尴尬,云氏的面上都有些挂不住,不停向谢氏道歉。
“谢大夫人,我家玉姐儿就是这性子,我和他爹为此日夜头疼……”
“不妨事的。”谢氏摆手,“一个孩子一个脾气,半点都由不得我们当父母的。姽姐儿,你正好去厨房催一催,看看准备得如何了?”
姜姽行礼,告退出去。
云氏感慨道:“还是谢大夫人会教人,我看你家这四姑娘行事有度,模样规矩样样都不差,可惜……”
这声可惜,是为了之前两家有意议亲一事。
谢氏笑笑,含糊过去。
而方宁玉把姜姒叫出去,说的也是同一件事。
“你为什么看不上我三哥?”
她的三哥,就是方三公子方令能。
姜姒摇头,“不是我没看上他,而是我暂时不想嫁人。”
“议亲而已,到嫁人还得个一两年,到时候你自然就愿意了。”
“方姑娘,我方才也说了,我自小身子不好,我父母一直害怕我养不活。他们对我倾尽心血,我想留在他们身边多陪几年。”
方宁玉不信她说的话,神色更冷,“你这都是托辞,你分明是看不上我三哥。亏得我三哥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原来你和那些人也没什么不同。不就是嫌弃他是个庶子,觉得他没什么出息。”
姜姒想,他们兄妹俩的感情应该不错。
其实从之前国公府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方令能在家中应该挺受宠的。若不然他的亲事,国公府也不可能那么上心,由着他的意愿行事。
“我没有那么想,相反我觉得你三哥很有意思。他没什么心眼,瞧着是个很热情的人,与他一起必定很有趣。”
方宁玉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倒是怔了一下。
“你既然这么想,为何不同意?”
“方姑娘,我说了你可能不信,因为我只是不想为了嫁人而嫁人。”
“不想为了嫁人而嫁人?”方宁玉喃喃地重复着,表情微微起了变化。
“我们女子生来好像就一直被安排,到了年纪就得议亲嫁人。若是不嫁人,仿佛就是天理难容的罪过。”
“世俗如此,谁又能例外。你方才也说我三哥有趣,既然都要嫁人,你为何不选择一个有趣的人,至少以后能开心些。”
这话倒是在理。
可问题是她不能嫁人哪。
姜姒心说,其实如果她能嫁人,又非要嫁人的话,她还真觉得方令能是个不错的人选。不仅本人较为有趣,且与嫡母嫡妹的关系也十分不错。
“难道有趣之人就要成为夫妻吗?为何不能做朋友?”
“朋友?”方宁玉皱着好看的眉,看着姜姒。
姜姒目光相迎,清澈一如镜湖,所映之物皆是清清楚楚,无一丝一毫的杂质。“对啊,朋友。难道朋友二字只能包容女子与女子,男子与男子吗?天地造万物,又生男女,那男女为何不能是朋友?”
她们此时正站在水榭之中,池水泛着寒气与波光,风从四面八方而来。
良久,都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方宁玉望着池水,心潮如涌。
朋友二字,深深击中了她的心。
她热衷音律,最喜弹琴,府里也有专门教导的琴师。之前她的琴师是男子,且还是个年轻男子,她因痴迷琴艺而常与之久处。
时日一长,府里不知何时传出一些风言风语。没有人相信她仅是欣赏琴师的才华,琴师也仅是将她视作知音,包括她的母亲。
母亲当机立断,让琴师离开国公府,再给她聘请了一位女琴师。可惜女琴师的技艺明显逊色太多,她再也找不到之前那种与人讨论起来愉悦忘我的感觉。
如果所有人都知道,男女也可能成朋友,是否就不会有那些闲言碎语?
两人静静地待着,直到有人来找。
云氏见她们回来,满眼的欢喜。
“我家玉姐儿性子冷,交好的人不多。我瞧着她和你家五姑娘相处不错,应是相谈甚欢。”她对谢氏说。
这声音不大,也不小,足够在场的人听到。
姜姒暗自纳闷,方夫人是如何看出她和方宁玉相谈甚欢的,她们明明都冷场了。她再看方宁玉冷冷淡淡的模样,暗道看来方夫人也不怎么了解自己的女儿。
席间,谢氏居于主位。
云氏原本正要招呼方宁玉坐在自己身边,却不想方宁玉一屁股坐到姜姒的旁边,把姜姽挤了下去。
姜姽懂事地挪过位置,眉宇间全是和气之色。
“还是你们姜家会教女儿,四姑娘懂事,五姑娘乖巧,个个都是好姑娘。”
可惜了。
亲事没成。
云氏惋惜着,不无遗憾是想着议亲之事原就是他们理亏。毕竟说好的相看四姑娘,结果老三非要五姑娘。改姐而易妹,这在哪个大户人家都是忌讳,姜家会拒亲也是人之常情。
这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尽管方宁玉没什么表情,但云氏就是觉得女儿很高兴。临上马车之际,她盛情邀请谢氏有空带姜姽和姜姒去国公府玩。
她说这话时,眼神看的是姜姒。
姜姒乖巧无比地应着,一脸娇憨。
等显国公府的马车离去,她忽然扭头看向姜姽,正好与姜姽复杂的目光撞在一起。
“四姐姐,你怎么这样看着我?”说话时,她还故意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皆是光滑细嫩,“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没有。”
但是原本应该有的。
姜姽掐着掌心,心下惊疑不定。
第 36 章
明面上, 姐妹俩之间瞧不出任何龃龉。
一个天真娇憨,一个素雅温婉,任是谁看了都会道一声姜家的姑娘好模样, 一个胜似一个的貌美。
两人站在一处说话时, 更是说不出来的赏心悦目。但若是离得近了, 便能感知并不和谐的气氛。
谢氏皱着眉,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姜姒娇憨一笑,还在摸自己的脸, “大伯娘, 四姐姐好生奇怪, 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好似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姜姽回过神来,连忙掩饰, “母亲, 是女儿失态。女儿不过是想起有人说五妹妹貌若天仙, 一时看入了迷。”
“原来是这样啊。”姜姒装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我还以为自己脸上脏了或是长了什么东西, 才让四姐姐那样看我。”
她在说长了什么东西时,姜姽瞳孔一缩。
几人慢慢往回走,寒风吹来时, 谢氏关爱地看着她,问她有没有觉得冷。她乖巧地摇着头,显摆着自己一直揣在袖子里的手炉。
那手炉小巧精致,浑圆滚滚的,外面包裹着的锦缎炉套上绣着兔子吃草图, 看上去很是有童趣。
谢氏会心一笑,不经意抬头时脸色顿时大变。
“姽姐儿, 你的脸……”
姜姽刚刚就感觉自己身上和脸上都有点痒,听到谢氏这声惊呼后,忽然心头一紧,不太好的预感瞬间涌来。
她一摸自己的脸,整个人僵住。
“啊!”
怎么会这样!
须臾,她想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看向姜姒。
姜姒像是受到了惊吓,小脸煞白,“四姐姐,你的脸怎么了?”
仅是这会儿的工夫,谢氏已反应过来。她不仅面色沉得可怕,看向自己庶女的目光更是痛心而失望。
大夫很快被请来,说辞是或许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也或许是见了风里的草瘴之气,吃几副药,忌几日口,不宜见风便能好。
谢氏亲自送大夫出去,应是还有话要问。
房间里只剩姜姽和姜姒,无人之时,她们谁也不会再伪装。
姜姽的眼神含着毒,看着姜姒。“所有人都被你骗了,你哪里是天真单纯,你分明是心机最为深沉,我实在是小看你了。”
“你小看的不是我,你小看的是邪不压正这几个字。”姜姒一点也不避,甚至目光中隐约还有一丝笑意。“你害人在前,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之前席上,姜姽事事安排妥当,对客人们照顾也周到。后面上的那碗墨鱼羹也是她亲自送到每人面前,包括姜姒。
所有人都当她行为平常,唯有姜姒心中警惕,趁人不注意时,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那碗羹和她的对换了一下。
若是鱼羹没有问题,那便什么事也没有。但当她用那种目光打量自己的脸时,姜姒就知道自己的猜疑没有错。
害人之心不可有,主动害人是罪孽,所以才要顺势而为。
不知慕容梵知道自己不仅将这话记下了,还加以利用起来,会不会夸自己?
姜姒察觉到自己思绪散开,立马强行收拢。她凉凉地打量着姜姽布满红疹的脸,语气比眼神更冷。
“四姐姐,你这个样子可真丑。”
“……”
姜姽死死地掐着掌心,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大夫说哪怕是再痒也不能挠,否则有可能留疤,所以她不仅要忍着心里的上煎熬,还有身体上的难耐。
而这一切,原本应该是别人要承受的!
“五妹妹,你是不是很得意?”
“谈不上得意,就是觉得你的样子再丑,恐怕也不及你的心丑。”
气氛诡异时,谢氏回来。
没有外人在,谢氏自然不用为了姜家的颜面而选择隐忍不发。
她看着姜姽,直看得姜姽站都站不住。
“姽姐儿,你说,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我不知。”姜姽咬着唇,“许是吃坏了东西……”
这话骗骗不知情的人还差不多,谢氏是一个字也不信。姜家虽然内宅风气正,但她这些年来可是没少听其它府邸的阴损之事。
“你先前为何一直盯着你五妹妹的脸看?”
若不是这件事,恐怕谢氏还会信一两分她说的话。
她此时终于明白,姜姒之前为何会有那一出,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母亲,您是怀疑这事是女儿自己做的?”
不用怀疑,谢氏已经敢肯定。
因为刚才那大夫为了给她们留脸面,说是吃坏了东西或是见了风瘴,但私下再问时,那大夫便实话实说。
他的原话是,这种药不少见,他不仅听说过,还知道京中哪几家铺子暗中售卖。言之下意,只要愿意去查,定能查出点什么。
谢氏不用审,仅是朝柳云看了一眼,柳云便什么都招了。
姜姽的身边,如今唯有柳云能用。这样的事她除了交给柳云去做,再无其他的人选。而柳云是姜家的奴才,卖身契都在谢氏手中。
“药是你让柳云在药铺买的,那药铺就开在上阳街拐角处,还要我继续说吗?”
姜姽脸色大变,“母亲,我…是女儿糊涂。”
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也还有一番巧言善辩。
“女儿一心盼着给大姐能好,压根没有想过其它的事。而今侯府里有些风言风语,说女儿有心想取大姐而代之。女儿有苦难言,又不好与那起子嚼舌根的人对质,便想着自损脸面,好让母亲有理由送女儿回姜家。”
“这么说,你还是用心良苦?”
谢氏当然不信这样的鬼话,但她一口咬定,甚至不惜赌咒发誓。
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笃定谢氏不会闹开,更笃定谢氏会为了姜家的颜面,哪怕是再不信她,也不会说出去,更不会在这个时候送她回姜家。
不得不说,她赌对了。
谢氏身为姜家的当家主母,自然不可能让姜家的名声有损。然而身为嫡母,若想压制一个庶女也是轻而易举。
既然是起了风疹,那便不能见人,是以谢氏命下人们守在外面,不许姜姽再踏出房门半步。名义是为了姜姽的身体,实则是变相的软禁。
毕竟她们还在侯府,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做,既不可能真的惩罚姜姽,也不可能发卖柳云,一切还得等到回姜家之后再说。
饶是姜姒无事,谢氏依然觉得愧对她,出去后拉着她的手道:“五丫头,你四姐姐心术不正,今日之事怕是冲着你来的。好在你福泽深厚,她慌乱之中没有害成人,反倒害了自己。”
她作低落状喃喃着:“原来四姐姐想害的人是我啊,怪不得她之前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五丫头,若然不你换个住处?”
“不了。”她摇了摇头,“我若是换个地方住,旁人必是要说三道四。为了姜家的名声,我不能这么做。大伯娘您放心,四姐姐出不了门,我们也碰不上,她应该不会再有机会害我。”
谢氏叹了一口气,感慨万千。“你这孩子,就是太心善了。你娘这辈子有你,该是何等的有福气。”
“大伯娘,这您就错了。这辈子能当我娘的女儿,才是我最大的福气。”她说罢,眉眼一弯,“我不仅有爹娘,哥哥们,还有大伯娘。这辈子能当大伯娘的侄女,也是我的福气。”
谢氏闻言,心下软得一时糊涂。
她也养了女儿,亲生的姜嬗样样都好,但万万说不出这么好听的贴心之言。庶出的姜婳嘴倒是甜,但远不如姜姒来的真诚。
至于姜姽,不提也罢。
“这辈子能有你这样的侄女,何尝不是大伯娘的福气。”
得亏这个孩子啊。
否则她的嬗姐儿……
思及此,她看着姜姒的目光越发的怜爱。
……
姜姽闭门养病之后,姜嬗的床前竖起了一道屏风。
哪怕是林杲来看望,也只能隔着屏风说话。
姜嬗放出去的话是自己面色憔悴,不愿再以这般面目见人。但听在华氏和华锦娘姑侄耳中,那就是她命不久矣。
姑侄俩暗自兴奋,很快又泄了气。
因为就算是姜嬗死了,她们恐怕也捞不着什么好处。
华锦娘恨恨地道:“都怪那个可恶的姜五,原来她才是最有心机的那一个!姜四那个没用的,不会是被自己的堂妹算计了吧?”
“不管她算计什么,我都不能让她得逞。”华氏心里已然有了主意,事到如今,她是万万不能让姜家人占了便宜。“你们去,把那个姜五找来,就说我近日精神不济,让她来给我变个戏法解解闷。”
刘嬷嬷领命,带了两个婆子去请人。
她们还未到姜姒的住处,与姜姒半路碰到。
“姜五姑娘,我家夫人有请。”
“嬷嬷可否容我回去换身衣裳?”姜姒一见她们不善的神色,自然是不想答应。思量着先用迂回之术,到时候再寻转寰之机。
刘嬷嬷吊着三角眼,睨着她,“奴婢瞧着姜五姑娘这身极好,半点也不会失了礼数。姜五姑娘,请吧,莫让我家夫人等急了。”
“嬷嬷,我突然觉得身体不舒服。”她靠在祝安身上,捏了祝安一把提醒。
祝安忙道:“对,我家姑娘自小身子弱,这会儿吹了冷风,必须得赶紧回去吃药。”
刘嬷嬷冷哼一声,眼尾吊得更高,看人时的目光也带出几分讥诮。“姜五姑娘推三阻四的,莫不是不把我家夫人放在眼里?”
这样的锅姜姒可不背。
她虚弱地否认,“嬷嬷说的哪里话,我对侯夫人尊敬有加。我不仅把她放在眼里,我还把她放在心里。”
“……”
刘嬷嬷可不吃这套,她朝那两个婆子使眼色,其中一个婆子上前就将祝安拉开,另一个婆子则一把制住姜姒的胳膊,看着像是搀扶,实际上等同于挟持。
“嬷嬷,你们这是做什么?”
“姜五姑娘,奴婢说了,我家夫人有请。”
“你家夫人就是这么请人的?”
“姜五姑娘,这可是侯府。所谓客随主便,我家夫人看得起你,想请你过去喝喝茶,说会儿话,你竟然敢不给面子!就算是告到侯爷和谢大夫人那里,奴婢也是不怕的。”
请确实是请,至于请的手段,到时候各执一词,又如何能掰扯得清楚。
明知去了没好事,姜姒怎么可能顺了她们的意。当即立断左右冲撞,先是撞开婆子,后又撞开刘嬷嬷。
不等刘嬷嬷回过神来,她软软地倒在地上。
“姑娘!”祝安声嘶力竭地喊着,惊得不远处枯枝上停着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你们对我家姑娘做了什么?来人哪,快来人哪,杀人了,杀人了!”
她乱喊一通,将抓住自己的婆子推开,扑到自家主子的身边,不管不顾地嚎哭起来。若是旁人见了,还当是出了什么惨事。
姜姒心下好笑,暗夸她机灵。
这么一闹,自然是惊动了不少人。
最先赶来的是谢氏,然后是华氏。
林征和林杲都不在府中,这也是华氏敢派人来请姜姒过去给自己变戏法解决的原因。
谢氏到时,姜姒没有睁开眼睛,直到华氏来了有一会儿,祝安哭着把事情又说了一遍后,她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
“五丫头,你别怕,大伯娘已派人去请大夫了。”
“大伯娘。”姜姒未语先流泪。“我不知道哪里做错了,竟然让侯夫人身边的下人如此对待。她们说侯夫人请我去喝茶,却不容我回去换身衣裳。她们嫌我走得慢,居然推搡我。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谢氏又气又心疼,怒视着刘嬷嬷等人。
她们自然是矢口否认,说自己绝对没有那么做。
姜姒低头垂泪,“大伯娘,她们必是不会承认的。她们可是侯夫人的人,便是做了什么,我们又能如何?”
“侯夫人,我家五丫头被人推倒是事实,你自己也看见了。这事你若不能给我一个说法,我们姜家必不会善罢甘休!”
谢氏这番话,将事情的严重性上升到另一个高度,已然不是后宅里的小事,而是关乎林姜两家的大事。
华氏不想把事情闹大,心里埋怨刘嬷嬷办事不力。但刘嬷嬷是她的心腹,一直为她冲在前头,行事最是合她心意。
包括这次,如果成了,不管姜姒受到什么样的委屈,遭到什么样的对待,在她看来刘嬷嬷都是为了给她出气。
“应是有误会,我身边的人,再是不知事,也万万不可能推搡府里的客人。必是姜五姑娘身体弱,走几步就承受不住,这才晕倒的。”
“大伯娘。”姜姒倒在谢氏怀中,“我没有…我走得好好的…是她们,她们推的我!”
谢氏自是信她。
“侯夫人,我家五丫头不会说谎。如果你非要包庇自己的下人,那我就只好去找侯爷评理。”
一听要找林征,华氏就矮了气势。
下人和主子对上,哪怕是占着理,也不可能讨得到好。没有哪家当主子的会为了一个下人出头,而指责府里的客人。
“都说了是误会,亲家母怎么还不依不饶了!”
说这话时,她朝刘嬷嬷使眼色。
刘嬷嬷心领神会,跪在地上,“夫人,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没有想到姜五姑娘的身体如此之弱。奴婢愿意领罚!”
“行了,你确实有错,谁让你这么不小心。”华氏话里有话,罚了刘嬷嬷半年的月钱。
后宅之中,其实最重的惩罚不是打骂几下,而是罚月钱。钱是立身之本,像刘嬷嬷这种地位的下人,半年的月钱在普通人眼里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刘嬷嬷向姜姒道歉时,姜姒分明感觉她眼神的不对。
说是恨,也不像。
说是怨,也谈不上。
总之,很是奇怪。
这件事过后,华家姑侄那边没了动静。
没过几天,林征出京。
侯府一下子变得清静起来,所有人似乎都在等,但目的不尽相同。谢氏和姜姒在等姜嬗的身体养好,而有的人却在等着姜嬗的死讯。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也越发的冷起来。有时候姜姒会半夜起来,推窗而望。但窗外再也没有期待的人出现,唯有茫茫的夜色。
闲来无事时,她就窝在房间里看看书绣绣花,因着姜姽被禁足,她感觉生活一下子变得单纯了许多。
这日她正看书时,王妈妈神色焦急地来找。
“五姑娘,大姑娘有没有来找你?”
“没有啊。”
王妈妈闻言,身体一软倒在地上,喃喃着:“那大姑娘能去哪里?”
姜姒大惊,忙上前扶她,“王妈妈,你慢些说,仔细说,到底怎么回事?”
她明显吓得不轻,不仅人在抖,声音也在抖。“今日侯夫人那里有客,是宽仁巷的郭夫人。郭夫人带了她的孙子…叫聪哥儿。聪哥儿比大姑娘大半岁,侯夫人说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应是能玩到一块…把大姑娘接了过去……
…侯夫人说天气凉,让奴婢回去给大姑娘取件厚衣裳。奴婢再回去时,侯夫人却说大姑娘已经跟着奴婢一起走了,那刘嬷嬷说大姑娘一直念叨着五姨姨…奴婢沿着路去找,却怎么也没找见,奴婢想着大姑娘或许会来找五姑娘……”
姜姒听明白了。
“你别急,小孩子玩性大,许是在什么地方正玩得入了神,我们分头去找,定能把人找到。”
姜姒让她去禀报谢氏,多派些人手去找。转头又吩咐祝平祝安放下在手中的事,全都出去找人。她自己也没有闲着,也沿着往萱堂的方向去寻。
侯府的主子不多,空置的院落和屋子不少。经过一处无人住的屋子时,她被地上的一团红绳吸引住。
那团红绳是翻花绳所用,绳结处还系着一枚珍珠,正是她送给如姐儿的。
屋子的门开了一条不大的缝,足够一个孩子钻进去。她捡起红绳,推开门进屋。
“如姐儿,如姐儿,你在哪里?”
空荡的屋子,没有人回应她。
忽然她闻到一股甜香气,顿时觉得不对。
这时身后的门被人关上,还传来上锁的声音。她心道不好,一连喊了几声,外面的人充耳不闻,锁好门就跑。
甜香气从角落里飘出来,那里燃着一支香。当身体开始有一丝异常时,她立马知道是什么东西。
她迅速倒出一枚药丸,仰头吞下。药丸入腹后不久,那丝燥热之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神清气爽。
贴着门往外听,没有人经过。任凭她如何呼喊,也没有人回应。到了这个地步,她自然明白这是一个圈套。
左右打量,从杂物堆里找出一样趁手的东西,然后紧紧握住。足有一刻钟后,外面终于有动静传来。她屏气听去,听到了开锁的声音。
门从外面推开,有人进来。
来人捂住口鼻,一步步往里面走。当看到倒在桌上的姜姒时,一双不大的眼睛里面划过阴狠的得意之色。
“姜五,你也有今天!”
这声音,是华锦娘。
华锦娘一想到自己的安排和计划眼看着要成,已经迫不及待。她朝那放置燃香的地方而去,准备清除痕迹时,脑后受到一记重击,然后倒在地上。
姜姒刚想把华锦娘往一边拖,外面又传来脚步声。
这次进来的是个男人,透过杂物中的缝隙,姜姒看清了男人的模样。身量不矮,身形也略胖,若是正面碰上,她绝无胜算的可能。
从男人的衣着来看,不是下人。
他看到地上的华锦娘,惊呼一声,“锦娘表妹,你这是怎么了?”
锦娘表妹?
这声称呼,让姜姒断定了男人的身份。应是郭夫人的儿子郭胜文,今日正好随郭夫人来侯府做客。
原来这就是华家姑侄的算计!
正思忖着,猛然听到又有人来。
她心下一喜,期盼来的是自己人。
但她很快就失望了,因为来的人是刘嬷嬷。
刘嬷嬷才因为她而损失了半年的月钱,怕是心里已经恨毒了她。她直呼天要亡我。若只有郭胜文一人,她倘且还有侥幸的可能,再加上一个前来相助的刘嬷嬷,她怕是无论也逃不掉。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怎么办?
她握紧手中的东西,把心一横,但事情却在此时发生变化。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那郭胜文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头,已经“通”一声倒在地上。
而刘嬷嬷的手中,正举着一块砖头。
第 37 章
姜姒惊讶无比, 却没有急着现身。
直到刘嬷嬷朝她藏身之处走来时,她才迫不得已地站起来。一看到她,刘嬷嬷似是松了一口气, 那吊着的三角眼的沉稳也与往日里截然不同。
“姑娘, 你快走。”
“那嬷嬷你……”
“这里奴婢来处理。”刘嬷嬷看着地上的华锦娘和郭胜文, 道:“奴婢约摸猜到姑娘想做什么,姑娘放心,奴婢的主子有交待, 但凡姑娘所愿, 奴婢必定赴汤蹈火。”
至此, 姜姒确信, 她就是慕容梵的人。
再也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姜姒对她说了一声“有劳”, 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这间屋子。出去之后更是未作任何停留, 一口气跑出去老远。
祝平远远看到她, 急忙过来。
“姑娘, 如姐儿找到了, 人就在萱堂院。”
“找到了就好。”姜姒这才发现自己有点腿软,哪怕是自以为经历得多,哪怕出事时倒还能镇定谋划, 一旦松懈下来只有无尽的后怕。
她说自己走累了,让祝平扶自己到亭子里坐下。
亭子的一侧,是平静的池水,因为天气冷,边缘背阴之处还结着一层薄冰。残荷越发的萧条, 沉默地倒映在池水中。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似有喧嘈之声。
祝平爬到假山之上往那边望, 道:“姑娘,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我看到侯夫人大夫人,还有那位郭夫人都朝一个地方而去。”
姜姒低着眼皮,随手捡起一片枯叶,扔进池水中。
枯叶虽轻,落水之后却也能泛起轻微的波纹。她看着那淡淡的涟漪,理了理自己的衣裙,笑了一下,“走,我们也去看看。”
……
那间屋子外,围了好几个丫头婆子。
屋子里传来男女欢好时的声音,吟吟哦哦极尽淫靡,她们一个个面红耳赤,你看我,我看你,不停地交换着隐晦的眼神,全都是一副想听又敢听的样子。
华氏和谢氏到后,众人立马散开。
“出了什么事?”华氏厉声问道。
没有人敢回答,全都低头装死。
这一静下来,屋子里的声音立马格外的清楚。如此一来,便不用再多问,傻子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这…这…”华氏似是十分羞恼,实则心中狂喜,以为事情已成。“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羞耻的!”
她话音一落,刘嬷嬷一马当先就要去推门。
“大伯娘,出什么事了?”
这又娇又软的声音一出,华氏不敢置信地看过来,“你…你怎么在这里?”
姜姒一脸懵懂,“侯夫人,我为何不能在这里?”
“我…我是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华氏这样的解释,倒也说得过去。
但谢氏已经起了疑,脸色很不好看。
先是如姐儿在萱堂院不见,后又在萱堂院找到。她想接了如姐儿就走,却被华氏留下来说话。然后就是有人来报,说是府里出了事,她又顺道和华氏一同前来。
这前前后后,仿佛像串联好似的。
方才华氏那句话一出,她隐约有了猜测。
当下紧紧拉着姜姒的手,压着声问:“五丫头,你没事吧?”
“大伯娘,我没事。”姜姒娇憨地笑着,“我一直在找如姐儿,走得腿都酸了。后来碰到祝平,祝平说如姐儿已经找到,我这才放了心,便坐在亭子里歇了歇。听到有人说这里出了事,我就过来看一看,这…这里出什么事了?”
“腌臜事。”谢氏朝田嬷嬷等人使了一个眼色。
田嬷嬷立马带着人上前,看样子是要进去瞧个究竟。
先本也要推门的刘嬷嬷反攻为守,吊着三角眼大喊,“不能进去!”
“刚才侯夫人也说了,她也想看看里面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田嬷嬷说着,伸手想将她拉开。
她抵着劲不让,两人纠缠在一起。
姜姒见之,有些恍惚。
若非亲眼见证,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刘嬷嬷居然是慕容梵的人。
她们拉扯之时,两边的人也加入混战。一团你推我挤的乱象中,也不知是哪一边赢了,只听到门被撞开的声音。
门一开,里面的声音越发的清晰。
谢氏面色极冷,鄙夷地看着华氏,“侯夫人,这声音听着怎么像是华姑娘?”
“怎么会是锦娘?”一直没作声的郭夫人嚷嚷起来,“二妹妹,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是华氏的庶姐,原本也不是多聪明的人。之前她不说话,是因为她压根没有搞清楚状况,一来她不认识姜姒,不知道姜姒就是他们原本的目标。二来她没听出华锦娘的声音,还在稀里糊涂地等着自己的儿子完事。
谢氏听出她话里的含义,追问道:“郭夫人,你说清楚,为何不能是华姑娘?莫非你以为是谁别人?”
“当然是……”郭夫人再蠢,这时也回过味来,支吾道:“我家锦娘最是懂事有礼,我是想着她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是与不是,进去一看便知。”
说完,谢氏让姜姒留在外面,自己第一个进去。
华氏磨了磨牙,也跟着往里走。
很快,屋子里没了动静。
“啊!”
华锦娘的尖叫声划破天际,接着是歇斯底里的哭声。
“不可能!怎么可能是我!姜五呢,姜五在哪里!”
“啪!”
应是华氏打了她一把掌,她哭得更大声,“姑母,我…我明明看到姜五就趴在桌上,然后我就被人打晕……”
她的嘴被人捂住,发出呜呜声。
姜姒站在外面,看上去无辜又懵懂。
那些丫头婆子们低着头,却不时有人间或地偷瞄她一眼,目光各有各的复杂。
气氛怪异至极,只有一阵阵的寒意随风流窜。
突然有人夺门而出,在看到她之后目光大恨,扑过来就要和她拼命似的,“姜五,姜五,你到底做了什么?我和你拼了!”
她身体一闪躲,华锦娘一个不稳跌坐在地。
同时,传来一声厉喝,“住手!”
林杲面沉如水,明明走得很急,却在看到她没事之后不再走近,反倒后退两步看着她们。而他的身后,还跟着沈溯。
这时屋子里面的人全部出来,看到林杲之后神色不一。当华氏和郭夫人看到林杲身后的沈溯时,表情变得十分精彩。
华氏艰难地挤出笑模样来,“世子,后宅之事,你一个男子莫要插手。沈郡王来者是客,你快些去前院招待客人,别怠慢了贵客。”
沈溯摆着手,“我和流景不讲这些虚礼。”
这么大的热闹,他岂能错过。
林杲此时可不管了自己的好友在想什么,皱着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华锦娘虽然穿好了衣衫,但多少有些零乱,且才经过那样的事情,神态脸色上面多少露了一些欢好之后的行迹,看上去难免让人生疑。
林杲这一问,所有人都选择避而不答,包括谢氏。
谢氏不在意华锦娘的名声,然而她不得不顾及侯府的颜面,以及不愿意看到因为华锦娘的胡乱攀咬,而连累到自己的侄女。
但华锦娘已经崩溃,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也压根不明白所有人的苦心,一心只想着自己完了,无论如何也要把姜姒拖下水。
“世子表哥,是姜五…姜五她算计我……”
她的话,只有华氏相信。
华氏狐疑地看向姜姒,目光跟刀子似的。
“你住口!”谢氏大急,将姜姒护在自己身后,“你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敢攀咬我家五丫头。既然你不要脸,那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正好沈郡王也在,那就让他来断个是非黑白!”
“是姜五,就是姜五害的我!她害我失去了清白,我不会放过她的!”
姜姒装作一脸的迷糊的样子,喃喃着:“这怎么有我的事?我又不认识这个人。大伯娘,这个人是谁啊?”
她指着郭胜文。
郭胜文一早就看到了她,狠狠地惊艳了一把,满心满眼都觉得遗憾。这样娇娇弱弱的美人儿,怎么就错过了呢。
所有人都看过来时,他连忙收回视线,支支吾吾,“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进去就看到锦娘妹妹倒在地上,然后我就被人敲晕了……”
他说的是事实,却没人相信,包括华氏。
华氏惊疑不定,从他的身上转到郭夫人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肯定是有人算计我们!”华锦娘大喊着,“我就是看到姜五倒在桌子上,我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谁能想到她竟然害我!”
一个两个都被敲晕了,这怎么可能?
华氏看向姜姒的眼神更狐疑,刀子也更多。
这个楞性子的小丫头片子,莫非是个心机深沉的,难道真是自己看走眼了?
“夫人,这事肯定不简单。”刘嬷嬷和她咬耳朵。
她当然知道不简单,可事已至此,她还真没有法子可想。
姜姒看着她们主仆二人的行为举止,再一次觉得世事如戏剧,一时曲折一时荒诞,直叫人分辨不清。
这时谁也没看到谢氏的动作,等众人回过神来时,她已到了华锦娘面前,抡起胳膊左右开弓,直打得华锦娘眼冒金星。
“亲家母,你这是做什么?我家锦娘才出了这样的事……”华氏都傻了,这才回过神来阻止她。
“她为什么出这样的事?”她怒道:“自己不知廉耻,还想着往别人身上泼脏水。她不要脸,那就让雍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做了什么?大白天的和自己的表哥私会,被人捉了奸还说是别人算计他们!我家五丫头连郭家的公子都不认识,敢问她是怎么算计你们的?”
她其实已经猜到,今日这局是冲着姜姒来的。后来不知哪里出了岔子,下套的人把自己套了进去。
“就是姜五,就是她!她害了我…呜呜……”华锦娘捂着脸哭。
姜姒像是被吓得不轻,声音又小又弱,还透着几分可怜,“华姑娘,我们都忙着找如姐儿,谁也没看到你,还有你这表哥,他跑到侯府内宅来做什么?”
“一个外男,私自闯进别人府上的内宅,谁知道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谢氏冷哼着,“你们一个个都说自己是被人打晕了,那我问你们,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当着林杲和沈溯的面,她把今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我就觉得蹊跷,一时说如姐儿不见了,一时又还在萱堂院,闹得我们鸡飞狗跳的,原来是想让有些人浑水摸鱼。如今事情败露了,反倒咬我们一口。侯夫人,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此事若是不说清楚,那我们就去衙门再论!”
一听到去衙门,华氏立马怂了。
不管事情的前因是什么,也不管过程如何,结果是大家有目共睹:那就是华锦娘和郭胜文确实做了苟且之事。
华锦娘身体一软,倒在了地上。
她完了!
郭夫人和郭胜文都没了声音,对于他们母子而言,其实换成华锦娘也不差。
郭夫人虽是华氏的姐姐,但却是庶出。华家本来就是小门小户,郭夫人一个庶女自然也攀不上什么好亲事。
郭家不过一介商贾,也就是近几年借着侯府的势做大了生意。但郭家的生意再大,在权贵如云,富人遍地的雍京城中也不怎么够看。
“二妹妹,你看这事…家丑不可外扬,若不然算了吧。”郭夫人小声说道。
华氏咬着牙,瞪着她。
这个庶姐,合着就只想着占便宜!
今天的事,莫非是中了他们母子的算计?
“那我再问一次,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杲冷着脸,看着那郭胜文。
郭胜文被看得心虚不已,额头都冒出了汗,“我…”
“郭公子,你想好了再说。”沈溯闲闲地开口,“你若是说不清楚的话,我可以送你去衙门好好说。”
不管是谁,但凡是进了衙门,所有的事都是纸包不住火。世家高门尤以家风门楣为重,如果他们败坏了侯府的名声,那以后也没想再仗侯府的势。
不仅是郭胜文,华锦娘同样如此。
华锦娘被谢氏那一通耳光,打得冷静了许多,此时除了哭,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而郭胜文在权衡之后,道:“这事是我糊涂,我与锦娘表妹两情相悦,一时没能把持住……”
比起临时苟合,情难自禁说出去总归是要好听一些。
他前头的亡妻是举人之女,这续娶更难与大户人家联姻。所以纵然事出意外,可是如果最后娶的是华锦娘,那么结果也还算满意。
但华氏不满意,华锦娘更不满意。
可她们再不满意,还能如何?
她们以为事情这样就已结束,不想谢氏还有话说。
“你们这样的品行,我深以为不耻,尤其是华家的表姑娘,做出伤风败俗之事还想诬蔑别人,可见不仅举止不端,德行也有亏,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在侯府!”
“亲家母,这是侯府的家事,侯爷答应过的,锦娘未出嫁之前养在我身边,出嫁也是从侯府走。”
“是吗?”谢氏寸步不让,“那我们就让侯爷来评一评理,是你们华家的姑娘重要,还是林家的姑娘重要。为了一个品行不端之人,难道要带累我家如姐儿的名声吗?日后侯府所出的姑娘们,还要不要脸了?”
这件事不需要林征做主,林杲此时就能做这个主。
多年来,这根刺终于给拨了。
“岳母,你放心,任何有损侯府名声之人,今日都不能留!”
有了他这句态度强硬的话,纵然华氏是他的继母也不敢硬刚。
华锦娘原本已被人扶起,听到这样的结果后差点又倒下去。她无比怨毒地看着姜姒,恨不得将姜姒盯出几个窟窿来。
不仅是她,林杲和沈溯也在看姜姒,眼神或是复杂或是玩味。
姜姒乖巧地跟在谢氏身后,对他们的目光一概不理会。
谢氏交待厨房给她煮了安神汤,等她喝完汤之后,又叮嘱她好好休息。她听话地应着,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
等门被关上,她听到谢氏在交待祝平和祝安好好照顾她。她闭着眼睛静静地养着神,一刻钟后再次睁开。
披衣趿鞋,然后去了隔壁。
隔着一道门,她对里面的人说起了方才的事。
“四姐姐,你说那华姑娘也真够坏的,事情都那样了,还想着诬蔑我。我就知道恶人有恶报,做了恶的人,迟早会报应到自己身上,你说是不是?”
屋内,姜姽阴着一张脸。脸上的红疹子淡了一些,但还没有完全消褪。她磨着牙,牙齿发出难听的声音。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华锦娘落到这个下场,必定和姜姒脱不了干系。
“五妹妹,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不宜过早下定论。”
“四姐姐说的是,但有一个道理不会变,那就是恶不压正。小人之心,终不能长久。恶人之念,也势必会反噬自己。”
“那我们拭目以待。”
“好。”
姜姒望向天际,一望无垠的蓝天,远远不会局限于四面高墙之中,望之令人心胸开阔。
不管是对姜姽,还是对华锦娘,她都没有主动害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很想见到慕容梵。
她学得这么快,那个教导自己的人会高兴吗?
……
夜里。
因着白天睡过,她好久都没再睡着。
等她终于有了困意,迷迷糊糊之间,仿佛她又回到了王府。王府的一切依稀还是上次梦中的情景,有石山,有慕容梵。
她看着许管事送慕容晟离开,听到慕容梵对许管事的交待。等许管事走了之后,她再一次靠近,想向慕容梵道谢。
她意识才近时,慕容梵和上回一样突然朝她看过来。
那双万花筒般的眼睛不停幻化着,层层的光漩将她吸了进去。她在其中头晕目眩,如同进入光怪陆离的异时空。
她感觉自己的身不由己,甚至惊恐地发现自己似乎有快要消失的迹象。虚空之中,有人抓住了她的手,一道声音仿佛似天边传来的梵音,“我找到你了。”
这是慕容梵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瞳仁中立马映出一个人。
墨衣披发,金相玉质,正是慕容梵。
“王爷,我不是在做梦吧,真的是您吗?”
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是她白天闪过那么一个想见到这人的念头,所以夜里就梦到了对方。
她想动手去试真假,这才感觉自己的手已在别人的掌握之中。
慕容梵修长的两指搭在她脉搏之上,语气没什么起伏,“你又梦到我了?”
她老实点头。
看来这不是做梦。
“我这几日没在京中。”
“哦。”
姜姒心想,他这是在向自己解释吗?
“气血有所涨,并无大碍。”他说。
“我本来就没事,是大伯娘以为我吓着了,其实那样的事怎么可能吓得到我,毕竟谁也没有我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坐起来,拢了拢零乱的发,然后将锦被拥在胸前,娇声软气地说起白天发生的事。
说完之后,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慕容梵,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慕容梵不仅清楚事情的经过,且知道得更多。当他听到禀报时,谁也不知道他心头的那一乱,他甚至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后悔。
他看着少女清澈的目光,又记起了幽静山林中的一幕,那懵懂的小兔子偎在他脚边,一点也不惧怕他,反而怯生生地看着他。
“我教你顺势而为,但我忘了告诉你,顺势而为的同时,还要量力而行。”
期待的夸奖落了空,姜姒有些失望。
所以这个教导自己的人,并不高兴。
“我记下了。”说完之后,她不知为何红了眼眶。“以前从来没有人教我这些人生的道理,我一个人跌跌撞撞,不知栽了多少跟头。王爷,谢谢您,谢谢您愿意毫无保留的教异我。”
她这般模样,说委屈不是委屈,却格外的惹人怜惜。
慕容梵记得那小兔子一直赖着不走,他一时心生怜爱,蹲下去抚摸了几下。思及此,他的手有了动作。
他的动作,完全在姜姒意料之外。
姜姒小脸怔愣,眼眶里还有泪花。
从记事起,她就没有这样被对待过。如此的温暖,如此的亲近,是她曾经不止一次羡慕和渴望的场景。
她有些羞赧,“王爷,我不是小孩子。”
只有小孩子才需要这样哄。
慕容梵平静地看着她,“那在你心里,我是你什么人?”
她想了想,道:“您是长辈,亦是良师。”
第 38 章
……
旭日东升, 天气晴好。
姜姒再见姜嬗时,姜嬗的气色又好了许多,尽管脸上的血色还淡, 却已然完完全全转换了生机。
她床前的那扇屏风, 挡住所有人, 并不包括谢氏和姜姒。
“大姐姐,你看起来好多了。”
“我也觉得一日比一日好了。”她拉着姜姒的手,态度亲近。“事情我都听说了, 他们做下那等无耻之事, 还想着攀扯你, 你你受委屈了。”
姜姒弯着眉眼, 一派单纯,“他们说他们的, 我才懒得理呢。”
这般孩子气的话, 惹得谢氏和姜嬗都笑起来。
昨晚上, 华锦娘就搬离了侯府, 听说走的时候哭哭啼啼, 别提有多伤心。半夜里,华氏就喊着心口疼,又是叫大夫又是煎药喝药的, 折腾了大半宿。
原本以为华氏这一病,少说也得清静个几天,没想到她们正说着话时,那边就派了人过来添堵。
来人自然是华氏的心腹先锋刘嬷嬷,哪怕人没有进内室, 哪怕是隔着帘子,也能听出刘嬷嬷那故意膈应人的声音。
“夫人让奴婢来问问世子夫人, 大公子的满月宴是不是该着手准备了?”
这话明着是来问满月宴,实则是来催命的。言之下意你到底死不死,死的话的就早点死,不死的话那就该干什么干什么。
因为之前华氏打听到的结果是:姜嬗活不过一个月。
华锦娘的事,让华氏的心血和谋划化成了泡影。她知道华锦娘和郭胜文都是遭遇了算计,若不然也不会两人前后被打昏,醒来后又受药力所控做下那等事情。
她自认为吃了大亏,心心念念地要报复回来,第一把刀就是用来扎姜嬗和谢氏的心。她和侄女分开,尚且还有再见时。而她以为谢氏和姜嬗快要分离,且永无再见之日。
刘嬷嬷一连问了几遍都没有人应声,吊着的三角眼都快翻上了天。
姜姒出来时,看到的就是她尖酸刻薄的样子。她看到姜姒,翻起的白眼停了一下,然后眼珠子转下来。
“姜五姑娘,你是来传话的?”
“正是。”姜姒心下感慨她好演技,面上却是不显。“我大姐姐说了,她身子不济,这满月宴一事就交给侯夫人操办吧。”
刘嬷嬷撇了撇嘴,仿佛那日帮姜姒的人不是她似的,三角眼都快斜上了天,“姜五姑娘,这话真是世子夫人说的?”
“我还能骗嬷嬷不成?”
“我家夫人说了,世子夫人成天不见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心里没底。若是大办吧,怕被冲撞了。若是办得简单些,又怕遭别人的嘴。”
这怕被冲撞的意思,就是怕满月宴和姜嬗的葬礼撞上。
姜姒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什么冲撞不冲撞的,我姐姐还在坐月子,这满月宴的事就辛苦侯夫人,她办成什么样子的都无妨。”
刘嬷嬷三角眼翻了翻,“那好吧,奴婢这就去给我家夫人回话。”
她人一走,谢氏就从内室出来。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这个刘嬷嬷和她的主子一样蠢在了脸上。”
“……”
姜姒心道,刘嬷嬷可不蠢哪。
但是刘嬷嬷真正的身份,她自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慕容梵信任她,愿意帮她,这才把自己的暗线暴露出来。她又不是白眼狼,岂能不知感恩地咬一口。
“大伯娘,满月宴交给侯夫人,真的不会有事吗?”
谢氏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她不仅不会怠慢,反而还会力求做到最好,以此来扬她的贤惠之名。”
毕竟华氏笃定姜嬗会死,自己大有机会掌侯府的后宅之权,所以这个满月宴不仅不会出乱子,且还会办得十分隆重。
姜嬗正是深谙这一点,所以才会故意放权。
天气一日比一日凉,春庭院没有再请大夫和太医,这在旁人看来,那就是姜嬗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了。
华氏筹备着满月宴,阵势极大。
林征身为祖父,长孙的满月宴自是要回来参加。他有些不满意华氏太过张扬,毕竟儿媳妇的情况不太好。
“侯爷,正是因为嬗娘的身体怕是…妾身才想着这么张罗。妾身就是想让京城的人都知道,哪怕是日后没了亲娘,我们侯府的长孙也是一等一的受宠。”
这话虽不好听,但也没什么错。
林征身为男子,当然更看重长孙。
满月宴这一日,他和华氏一起来到春庭院,准备亲自抱走安哥儿。
春庭院内,林杲一早就来了。
还有姜姽,她也在。
谢氏顾及姜家的颜面,先前借口她出了风疹禁了她的足,今日侯府宾客众多,未免被人问起时遭来非议,自然是要解了她的禁。
她脸上的印子也淡了许多,脂粉一盖也看不出来什么,那淡雅知礼的样子与从前一般无二。她也站在外间,刚好就站在林杲身后。
华氏装模作样地叹着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些伤感,她隔着帘子对里面的人说:“嬗娘,今日是安哥儿的满月宴,你是他的亲娘,我想着你必是想亲眼看一看他受礼的。若不然你辛苦一些,出去观了礼就回来。”
事到如今,她更加迫不及待想看到姜嬗垂危的样子。
“父亲,我们先过去吧。”林杲说。
他也有些日子没见过自己的妻子,同其他人一样,他以为姜嬗不愿意再见人,必然是因为病重的缘故。
这时乳母抱着安哥儿过来,华氏刚要去接,被林杲抢了先。
华氏的手还在半空中,好不尴尬。
华锦娘的事,她吹过枕头风之后,在林征那里已经过关。而面对林杲,她可是半点也不能投机取巧。
林杲抱着安哥儿,对所有人说:“走吧。”
众人转身,正欲离开时,听到里面传来姜姒的声音,“大姐夫,等一下。”
所有人停下,转过身来。
田嬷嬷先出来,然后打着帘子,接着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姜姒和谢氏一左一右地扶着姜嬗出了内室。
姜嬗已经装扮过,正红的锦绣华服,珠翠华美,端庄温婉地看着众人。
“嬗娘,你好了?”林杲惊呼,明显大喜。
他抱着安哥儿几步上前,离得近了,更能感觉到姜嬗身体和气色的好转。
姜嬗温柔地笑着,“世子,我身体已没什么大事。”
说完,她从林杲手中接过孩子,抱在自己的怀里。
华氏的眼珠子都快凸出来,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这是事实。相较于林征的欣慰,她差点连面子功夫都没保住。
林杲看着妻儿,难得的喜形于色。
少年夫妻,他对姜嬗当然有感情。何况近日来后宅出了那么多的事,让他深刻意识到姜嬗平日里的能力与不容易。
“嬗娘,我真是太高兴了。”
姜嬗也很高兴,不止是因为不用死。还因为生死一场,不管其中差点有什么变故,丈夫的心始终还是在自己身上。
她的丈夫在身边,她的孩子在怀中,这些都只有活着才能感受到。若是死了,那么这一切都会属于别人。
一想到险些如此,她是无比庆幸,看向姜姒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如果不是五妹妹,她恐怕再也感受不到这些。
他们夫妻俩走在最前面,恩恩爱爱的模样让谢氏红了眼眶。
她忍下泪意,笑容满面地朝华氏而去,“亲家母,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如今嬗姐儿出了月子,你又能享清福了。”
谁要享这样的清福!
华氏恨恨着,满腹的怀疑。
不是说活不过一个月吗?不是说要死了吗?怎么还能活蹦乱跳的碍着别人的眼?很快她反应过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姜嬗的阴谋!
什么留下娘家的两个妹妹,什么面容憔悴不想见人,分明都是为了引她上套。她确实是信了,所以才会中了算计,害得自己的侄女不仅搬离侯府,还嫁给了她看不上的庶姐之子。
且从今往后,因为这件事,她势必在姜嬗面前抬不起头。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赔着笑,装作亲热的样子与谢氏一道出去。
姜姒走在最后面,看起来是想等姜姽一起。
到了此时,姜姽也以为自己明白了一些事,“五妹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她也以为这一切都是姜嬗的算计,更以为姜姒早就看穿了这一切,却一直不说,等着看自己的笑话。
“四姐姐是指大姐姐的身体吗?我不是早就说过,大姐姐不会有事的,是你自己不信而已。”姜姒在笑,一如夜里璀璨的明珠。“四姐姐,大姐姐身体好了,你难道不开心吗?”
姜姽阴郁着,哪里有半点开心的样子。
“我好开心哪。”姜姒还在笑,“可惜了,四姐姐,看来我们的悲喜并不相通。”
……
姜嬗这一露面,成功击碎那些明里暗里的谣言。
有人欢喜有人恨,有人看戏没看成。
姜家人自然是最为欢喜的,宴席结束之后女眷齐齐聚到春庭院。顾氏一直拉着姜姒的手不放,余氏则笑眯眯地看着姜婵和如姐儿一起玩。
“这回见着如姐儿,性子竟是活泼了不少。”余氏感叹着。
谢氏也笑着两个孩子在玩翻花绳,道:“说起来这可多亏了五丫头。若不是五丫头有耐心,如姐儿也不会变得这么多。”
顾氏闻言,看向姜姒的目光越发怜爱。
她的玉哥儿,自然是最好的。
姜姒弯着眉眼,享受着长辈们的关爱和称赞。
今日来参加安哥儿满月宴的还有嫁出去的姜婳和姜姪,姜婳是外向人,瞧着不仅长相明丽,脾气性格也开朗活泛。
她听到谢氏夸姜姒,装作吃味的样子,“母亲,您现在眼里只有五妹妹了,怪不得您今天都没怎么看我,这我可不依!”
谢氏失笑,嗔她是促狭鬼。
而姜姪看上去要内向许多,被人问到或是被人看到时,除了小声回答几句,就是腼腆地笑一笑。
她和姜婳都嫁在京中,但她们的丈夫地位悬殊不小。姜婳所嫁的龚大人已是从四品的朝廷要员,而她的丈夫张仕同还在从七品的位置上。
自古以来夫家的地位身份决定着出嫁女回娘家时的脸面和底气,从她们的言谈举止便可窥见一斑。所以一屋子的欢声笑语里,顶数姜婳嗓门最大。
“四妹妹近些日子似是又沉稳了不少,瞧着话也少了许多。”
姜姽被点到名,解释说自己刚生了一场小病,近两日才好些。
姜婳笑起来,“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母亲如今有了五妹妹,你失了宠,所以才会郁郁寡欢。”
一句玩笑话,却是一语中的。
有人一笑置之,有人心知肚明。
如今姜嬗也出了月子,谢氏也不好再留。毕竟她是姜家的当家主母,一府的事还等着她去主持。
她与妯娌们一起走,姜姽和她一道。
姜嬗将姜姒留下,说是想再留两日,劳烦姜姒帮她带两天如姐儿,她紧赶着用两天时间来处理侯府堆积多日的大小事宜。
姜姒之前转告过慕容梵的话,说是那些药吃完之后不用再吃,以后慢慢调养身子即可,不拘是太医院的调养方子还是京里大夫的方子都行。所以她留下姜姒,并非是让姜姒帮她做什么,更不是帮她带孩子,而是想真正和姜姒相处两日。
这样的另眼相看多少会让有些人眼红,比如说姜婳。
“我看如今不仅是母亲眼里只有五妹妹,连大姐姐也只疼五妹妹了。”
“这都嫁人了,还是如此的喜欢排挤人。”姜嬗笑道:“五妹妹自小没有长在京中,她回家时我已出嫁,好不容易有相处的机会,我自然是要多疼一些。以前我疼你们还少了,这也要计较不成?”
“我与大姐说笑的,五妹妹瞧着就是个乖巧的,我心里也喜欢得紧。”姜婳看了一眼姜姒,“五妹妹,得了空记得来找二姐玩。”
姜姒乖巧应下。
姜嬗说留她两日,那就是两日。
两日后,她在姜嬗和如姐儿不舍的目光中告辞。
行至快出府时,迎面走来一位锦衣华服的瘦白男子,正是显国公府的方三公子方令能。只见他左右手各提着一个笼子,笼子里各装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兔子。
看到姜姒后,他眼睛顿时一亮,面色也跟着红了起来。
“姜五姑娘,这么巧啊。”
姜姒停下来,见了礼。
显国公府是林杲的外家,眼看着年关将至,显国公疼爱外甥,也不讲究那些个娘亲舅大的虚名,主动给外甥送年礼。
而方令能,则自告奋勇揽了这份差事。
眼看着姜姒准备给自己让路,他踌躇起来,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将右手的笼子递给姜姒,“这是庄子里养的,我瞧着很是招姑娘孩子喜欢,便想着抓一只送给如姐儿玩。这另外一只,若是姜五姑娘不嫌弃的话,便留着玩吧。”
姜姒很是意外,下意识看向那笼子里的小兔子,颇有几分心动。
上辈子活得太过辛苦,也太过孤单。那时候她就想着,等日后赚够了钱,摆脱了所谓的家人,她就养一只宠物陪伴自己。
“姜五姑娘,这兔子很好养活的。”方令能怕她不收,忙不带喘气地说了一大堆如何养护兔子的事宜。
听起来还挺简单,她更加心动。
“姜五姑娘,要不然你摸摸它,若是喜欢的话就留下。”方令能又说。
她没能忍住内心的驱使,小心翼翼地伸手进到笼子里,一碰触到小兔子身上柔软的毛发,再对上小兔子红红的眼睛,瞬间被掳获。
方令能兴奋起来,有些语无伦次,“我从小就爱养这些小玩意儿,不论是猫狗还是兔子,我都能养得很好。你日后若是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帮你。”
说完,又觉得自己言语有些不妥当。
“我不是说…要私下见面,我就是觉得这小兔子和你挺像的,你肯定能养好。”
这一说完,更是觉得自己不会说话。
哪有男子当面将女子比做小兔子的,若真是胆小懦弱也就罢了。可他明明见过这位姜五姑娘沉着冷静的模样,绝非怯弱之人。
“姜五姑娘,我这人性子跳脱。我祖母常说我毫无半点心机城府,这辈子无缘官场仕途,当个富贵闲人最好。”
他的生母原是嫡母身边得脸的丫头,他又自小养在显国公府的老夫人膝下,虽说是个庶出,但无论是嫡母还是嫡兄都对他关爱有加。
姜姒听过他的一些事,在世人看来他最是无所事事没出息的一个人,然而在自己看来,不论是爱养小动物也好,爱养花花草草也好,喜欢广交朋友也罢,都是一个人热爱生活的表现。
“有富贵还清闲,最是人间难得,方三公子不必妄自菲薄。”
“真的吗?姜五姑娘,你真是这么想的。”
“嗯,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欢喜起来,同时又有些黯然。
那次相看,原本说好的是姜家的四姑娘,谁知他看中的是姜家的五姑娘。当天夜里母亲就回了话,谁知被姜家婉拒。
祖母和母亲说,这事不怪姜家,毕竟谁家的姑娘也不是路边的小玩意儿,由着人挑三拣四的选来选去。
上次大妹妹从侯府回去后,和他说了一些话。他听完之后大受大震撼,为自己的狭隘深感惭愧。
他觉得姜五姑娘有意思,竟然只想着娶回家中,却不知世间男女,亦是可以因为性情相投而成为朋友。
“姜五姑娘,我觉得我们可以是朋友……你看这小兔子,它好像很喜欢你。”
那只小兔子确实在看着姜姒。
姜姒听到朋友二字,便知必是方宁玉和他说了什么。
方家的兄妹,感情果然很好。嫡庶能相处得如此之融洽,说明显国公府的家风不错。若非客观原因,他应该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既然是朋友,倒是没什么好顾虑的。
姜姒看着那小兔子,越看越心动,但依然还在犹豫,毕竟世俗礼法摆在那里,不会因为他们几个人的思想改变而改变。
送她出来的田嬷嬷看出她的心思,道:“五姑娘,这是方家送给侯府的年礼,一般来说,世子夫人会从这些年礼中挑出一些,然后再送往姜家。奴婢瞧着你很喜欢这小兔子,何不当成是提前收了侯府的年礼?”
这番话打消了她所有的顾虑,她欢欢喜喜地接过了方令能递过来的笼子。
出了侯府,再上马车。
马车很快驶离,在寒风中前行。行到上阳街时,热闹的空气中飘杂着各种各样的香味,有菜香有茶香有脂粉香还有点心香。
点心的香味直往人的鼻子里钻,引得姜姒唇齿大动。
说起来她穿越至今,还没怎么好好体验京中的繁华。哪怕是上回在德品轩卖点心,不仅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且并没有尝过滋味。
这般想着,她交待了祝平两句。
祝平得了吩咐,让车夫停下来。刚一出马车,便是惊呼一声,“姑娘,下雪了!”
姜姒闻言,迫不及待掀开车厢窗口的帘子。一片片的雪花扬扬洒洒,如精灵一般漫天飞舞着。她下意识伸手出去,雪花落在掌心中,很快就化成了水。
路对面的茶铺二楼,沈溯正在喋喋不休。
“小舅,您是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流景的家里那叫一个热闹,一场接着一场,一场比一场精彩。我跟您说,先前那华姑娘和自己的表哥男欢女爱的一出戏,我就觉得很是蹊跷。
更蹊跷的是连王太医那样医术高明的人都断定活不长的人,竟然没事人一样的活过来了,您说奇怪不奇怪?”
他说了半天,口都说干了,一连喝了两杯茶,却发现自家小舅一直站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压根就没有搭理他。
“小舅,您看什么呢?”他走过去,“咦”了一声,“下雪了啊!”
突然他视线往下一移,一眼就看到对面的马车。
藏青色的帘子半掀着,露出一张芙蓉脸。月眉星眼灵动生辉,冰肌玉骨凝脂成霜,正半仰着迎视天空飘扬的雪花,如同那凌寒盛开的雪薇。
原来小舅在看姜家的五姑娘啊!
“这姜五姑娘,当真是艳绝……”
忽然之间,气氛不对。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马闭嘴。
第 39 章
姜府所在的巷子口, 姜烜正与人说着话。
他的一双眼睛,不时地往外看,当他看到有马车往这边而来时, 忙对和自己说话的人道:“应是我妹妹的马车, 你快些走, 别被她看到。”
那人也不迟疑,赶紧退到别人看不见地方。
马车很快驶近,正是姜姒。
离得更近之后, 姜姒听到车夫的声音, 急忙掀开帘子, 浅笑嫣嫣地看着他。
他惊喜地上前, 夸张地埋怨,“玉哥儿, 这些日子没见, 二哥怎么瞧着你好似胖了些, 你定然是在侯府玩得忘性, 没有想过我们。”
一听到这个胖字, 姜姒就把帘子放下了。
“二哥错了,二哥错了。”他拼命地道着歉,面上却是带着嘻嘻的笑意, “玉哥儿,我们从小大到没有分开过这么些天,二哥实在是太想你了。”
这倒是事实。
兄妹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无论京外还是京中,几乎从未分开过, 这确实是他们第一次分开,且一别就是一个月。
姜姒这才重新掀开帘子,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往旁边一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方才我好像看见二哥和谁在说着话,人呢?”
姜烜挠了挠头,不自然地回道:“一个同僚,他回家去了。”
同僚啊。
那还真是。
姜姒心想,若是她没看错的话,刚才那人是慕容晟吧。看来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二哥和慕容晟之间还发生了一些事。
姜烜跳上马车,坐在车夫旁。
马车重新驶动,不多时就到了姜家。
等回到家后,姜烜才发现身后几车东西都是姜姒带回来的。初时他以为这是侯府顺道捎给府里的,一问之下才知这些东西全是给姜姒个人的。
不止他以为是弄错了,便是顾氏也觉得这不可能。
“玉哥儿,这些东西真的全是你大姐给你的?”
姜姒点头。
“这…这也太多了吧。”顾氏喃喃着,“真不是让你捎回来给家里的?”
“不是啊。”姜姒一指那堆放着的箱笼,“这全是大姐姐给我的。”
她还没说就这些东西,还是她推了又推,减了又减剩下的。若是按照姜嬗的给法,那侯府大半个库房都能给她搬空。
尽管再三确认没弄错,顾氏还是有些不太踏实。从这些东西里移了两份一出来,一份送去大房,一份送去二房。
母女俩亲自去的大房,见到谢氏之后,顾氏是再三感谢,“嬗姐儿也太客气了,玉哥儿不过是帮着看了几天如姐儿,她愣是送了那些好东西……”
她一开口,谢氏就知道她的意思。
“嬗姐儿给的,五丫头收着便是。三弟妹啊,你可是不知道,这次五丫头可是帮了我和嬗姐儿的大忙。”
“姐妹之间,相互帮忙都是应该的。”
谢氏心说,这可不是应该的。
那可是救命之恩哪!
她慈爱地看着姜姒,姜姒一脸的乖巧懵懂,仿佛从来就是这般不谙世事的模样。但她知道,这个孩子有多么的通透和不显山不露水。
几人正说着话,柳姨娘和姜姽求见。
听到外面下人的通传,谢氏叹了一口气。
一回到姜家,她就处置了柳云。为怕旁人议论,她对姜姽的禁足限于大房内,打定主意尽快给这个庶女挑门亲事嫁出去,免得再留在家中真成了祸害。
她动作极快,短短两日时间内就有了人选,前脚才和柳姨娘通过气,后脚柳姨娘就和姜姽上门,显然是对于亲事有话要说。
柳姨娘还是以往那种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模样,见着顾氏和姜姒母女也是卑微与恭敬到了极点。
姜姽跟在柳姨娘身后,看上去神色阴郁,眼睛红肿着。
“大夫人,四姑娘知道错了,求您再给她一个机会。”柳姨娘跪在地上,拼命地乞求。
对于这个妾室,谢氏平日里还是愿意给几分脸面的。毕竟柳姨娘性子懦弱,不争也不抢,最是识趣和胆小。
可对着姜姽这个庶女,她已是彻底的失望。若非看在柳姨娘多年来懂事的份上,她倒是不介意做一个严厉苛刻的嫡母。
“你这是干什么?我几时没给她机会?只要她以后安安分分,我自然会给她体面。”
“大夫人…妾知道您是个心善的。四姑娘不懂事,一时想岔了惹您生气,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万不能不管她啊!”
“我几时不管她了?”
柳姨娘哭起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见识少,不知道那些个高门大户的盘根错节,但有一点她知道,那就是大夫人提的亲事,四姑娘不愿意。
姜姽自然是不愿意的,因为谢氏给她说的人家不仅门第不高,而且还不在京中。
河东王氏嫡支的庶子,上有顶门立户的嫡兄,下有崭露头角的嫡弟,一个夹在中间的平庸庶子,怎么可能是她的归宿?
“母亲,女儿错了,女儿愿意多留些日子在家中,听从您的教诲。”
“你大了,心也大了,我可教不了你了。”
这才刚说要议亲,转眼就闹到了跟前,这样的庶女谢氏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多留。她之所以选中河东王氏,一是王氏远在京外,二是高门望族规矩多,且上头压着厉害的嫡长房,纵然姜姽再有心思也翻不了天。
柳姨娘只知道哭,不知情的人还当谢氏是多么恶毒的嫡母。
顾氏有些坐立不安,生怕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她面色讪讪地想起身,被谢氏一句话给摁了回去。
“三弟妹,你坐你的。一家人没那些个忌讳,也让你听听我这个当母亲的有没有为庶出的女儿着想?”
如此一来,顾氏只能再次坐下。
谢氏说起了自己的安排,末了,叹了一口气,“河东王家都看不上,我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门亲事,门当户也对,任是谁也挑不出错来。
顾氏一开始挺纳闷的,后来一想姜姽之前心心念念着福王府的富贵,可见是眼光高得吓人,这才看不上王家。
“母亲,女儿没那个心思。”姜姽委屈不已,“女儿就是想在家中多留些日子,跟在母亲身边多尽孝,多听教诲。”
“若真是如此,先定下亲事,晚两年再出门不就是了?”
这话姜姽不接,低头落泪。
“行了!”谢氏到底动了气,一摆手,“你们退下吧。”
她暗想着是不是自己平日里太过宽容了,才纵得一个庶女也敢几次三番地在她眼皮子里耍手段和心机。
柳姨娘和姜姽退下之时,她又说了一句,“若是这样的亲事都不满意,那我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言之下意,她会撂挑子。
姜姽大恨,然而凭着内心的那股子气却也不惧。但这样的话把柳姨娘吓得不轻,出去之后几乎是哀求。
“四姑娘,你就听大夫人的,她不会害你的……”
“姨娘觉得她真的不会害我吗?你看看她,对五妹妹那样,怕是恨不得让五妹妹踩到我头上。”
“这有什么好比的,五姑娘她可是嫡出啊。”
“什么嫡出!”姜姽压着声,语气讥讽,“我是姜家嫡长房的女儿,她一个庶子之女,哪里比我强!”
这下柳姨娘不敢再说什么了。
她唯唯诺诺着,生气惹得自己的女儿不高兴。
姜姽满心都堆起了恨、怨、妒的复杂情绪,临出院子拐弯之时隐晦地朝屋内看去,哪怕隔着一段距离,她还是一眼就和姜姒的目光对上。
那清澈如水的目光,仿佛正映衬着她此时的狼狈。
一个庶子之女而已……
她不会认输的!
……
归家后,姜姒的生活再度回复从前。
早起,上学。
这些日子以来,她落下了许多的课,姜煜自然是自告奋勇给她补课。堂兄妹二人一有空就在一起,瞧着关系极好。
顾端不时偷偷地看上好几眼,神情落寞。
对于他,姜姒也做了一个表妹该有的样子。见面就打招呼,客气有余,亲近不足,但礼数上挑不出半点错来。
有些人,或许注定不是一路人。
放学后,她和姜煜一起。
天已冷到刺骨,从学堂到姜府这么短的距离都让人有些受不住。他们刚进姜府没多久,便被人叫住了。
“四哥哥,五姐姐。”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姜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小姑娘着红佩绿,脖子上戴着一个金项圈,但不知在外面待了多久,脸和鼻子都冻得通红。
“六妹妹,你怎么在这里?”姜姒左看右看,没看到有人跟着。
“五姐姐,我要离家出走!”
这话不止姜姒吓了一跳,姜煜也被吓着了。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姜姒惊问。
这时一个穿着青色褙子的婆子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在看到姜婵之后拍着心口,直呼“阿弥陀佛。”
“我的小祖宗诶,你可不能再乱跑,老奴都快被你吓死了。”
姜婵躲在姜姒身后,大声喊着,“我不回去,我不想读书,我不要嫁人!”
那婆子看到了姜煜和姜姒,面色讪然,“我的小祖宗啊,这样的话你可不能乱说。五姑娘,您行行好,能不能把六姑娘送过来?”
“我不过去!”姜婵大喊着,“五姐姐,我不要读书,我也不要嫁人!”
“那你告诉五姐姐,你为什么不要读书,又为什么不要嫁人?”姜姒蹲下,与她平视。
她嘟着嘴,“我娘说好好读书,长大了就能嫁个好人家。可是我看三姐姐以前读书最是刻苦,她也没嫁个人家啊。”
“你怎么知道三姐姐嫁得不好?”
“五姐姐,我悄悄告诉你。”她趴在姜姒耳边,童言童语,“三姐姐每次回来都偷偷哭,这次她回来,我又看到她哭了。”
姜姒一问那婆子,才知姜姪回了姜家。
她变了两次戏法,这才把姜婵哄好。姜婵巴着她,非要让她送自己回去。她无法,只好和姜煜分开,牵着姜婵的手去二房。
二房的正院,名墨香居。
余氏出身书香人家,在闺中时就颇有才名,这墨香居三个字就是她自己写的。其字十分灵秀,可见笔力不俗。
姜姒进了屋才知,除了余氏和姜姪母女,谢氏和顾氏也在。
谢氏一见她,忙招呼她到身边烤火。一时让人给她拿手炉,一时又亲自给她倒热茶,倒把顾氏这个当亲娘的给晾在一边。
顾氏含笑看着,也不吃味。
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不盼着自己的孩子也能得到别人的喜欢。
姜婵许是在和余氏闹别扭,愣是不肯往自己母亲那里去,反而是赖在姜姪的身边,冻得通红的小脸明显有几分赌气。
余氏无奈,由着她去。
她到底年纪小,又不是怎么坐得住的性子,哪怕是在安静的姜姪身边,没坐多久就不安分起来。
“啊!”
突然姜姪一声痛呼,好似是被她撞到了哪里。
余氏连忙上前,“你个皮猴,谁让你闹三姐姐的?”
又询问姜姪,“姪姐儿,你撞到哪了?”
姜姪赶紧否认,“母亲,我没事。”
方才那声痛呼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可不是没事的样子。余氏见她之前好像捂着胳膊,不由分说撸起她的衣袖。
一看之下,余氏大惊失色。只见她的胳膊上有着大小不一的伤,新旧重叠在一起,看着像是鞭伤。
“这…这是谁打的?”
她慌乱地掩好袖子,“母亲,您…您别问了……”
谢氏和顾氏也过来了,一个个面色凝重。
“是不是张仕同那个混蛋!”余氏这话不是问,而是肯定,痛心之余更是咬牙切齿。
姜姪虽是庶出,但在姜炜夭折之后,到姜婵出生之前的那些年,一直都是养在余氏跟前。余氏对这个庶女几乎是视如己出,见此情景岂能不难受。
“母亲,夫君他也不想的…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时常苦闷,难免借酒消愁,喝多了神智不清,酒醒之后他也很是自责……”
“他还有脸苦闷!”谢氏也是看着姜姪长大的,遇到这样的事自然也气。“当初若不是我们姜家,他能进御史台?他进去之后都干了什么事,险些害得你大伯和赵大人断了同科之谊!”
张仕同是寒门出身,当年姜家挑中他,无非是因为他看上去老实可靠。想着姜家低嫁女,他事事都要仰仗着姜家,自然会对姜姪千依百顺。
他借着姜家的力进了御史台后,没想到第一件事居然是弹劾自己的上司赵大人。赵大人和姜卓是同科,私交也较好。为了他这个侄女婿,姜卓特地和赵大人打了招呼,希望对方以后多多照顾。
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一上来就使了那么一出,害得赵大人被陛下狠狠训斥了一通。莫说是赵大人生气,姜家人自己何尝不气。至此以后,姜家人不再给他助力,赵大人那边也不可能照顾提携他,不打压他都算是看在姜家的面子上。
“母亲,您别生气,夫君他就是不顺心,心情苦闷……”哪怕到了这个时候,姜姪还在为他辩解。
他干出那样的事情之后,在御史台倒是无人敢招惹了,可也成了一个边缘人物,更别提晋升之事,只怕是这辈子都要终老在从七品的位置上。
所以他不顺心,他苦闷,但这都不是他打自己妻子的理由。
“混账东西!”谢氏越想越气,“他还有脸喝闷酒,他还有脸喝醉了打我们姜家的姑娘!来人哪,赶紧去张家送信,让那混账快些滚过来赔罪!”
若不是气得狠了,谢氏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姜姪被余氏扶着,低头垂泪。
余氏又气,又心疼。
“你可是姜家的姑娘啊!”
“母亲,我…我也没办法啊,谁让我自己不争气。”
姜姪说的这个不争气,是指自己嫁进张家快两年都没有怀上。
“这生孩子有早晚,有些人十多年后才开怀,你这才两年而已。”
“可是大姐和二姐,她们都是嫁人后不到半年就怀上了……”
“这有什么可比的,你该做的都做了,又是纳妾又是抬通房,也没见她们怀上啊。”
姜姪还在落泪,这是没什么可比的,但怀不上就是怀不上,怀不上的女子哪怕是出身再高,在夫家也难抬得起头。
出了这样的事,谁都没了心情闲聊。
顾氏和姜姒离开时,天空又飘起了雪花。
一路上,顾氏说起张家的事。
张仕同是寡母养大的,张母是马夫的女儿,又是极要强的性子。当年为了逼儿子读书,不惜像驯马一样驯儿子。没想到张仕同被鞭子打了那么多年,最后竟然成了使鞭子打人的那一个。
“我方才想着,若你遇到这样的事,我的心怕是要疼死。”顾氏感慨着,“如今想来,你不嫁人也挺好。一辈子留在家里,谁也不敢给你气受,谁也不敢欺负你。”
“我也觉得这样不错。”姜姒娇憨地回道。
她这个样子,让顾氏越发怜惜。
顾氏送她回屋后,再离开。
但她则在顾氏走后没多久,又出了三房。她没有去大房二房,也不是去学堂,而是直奔姜太傅的书房。
守在外面的下仆通传之后,她被请了进去。
一进去,她便愣住。
原本以为自己能顺利进来,是因为祖父正好得闲,没想到祖父这里居然有客人,且还正与客人下着棋。
棋局黑白厮杀,令人眼花缭乱。
她乖巧地立在一旁,静等着两位长辈下完棋。
半刻钟后,厮杀结束。
姜太傅抚着胡须,道:“王爷最后这几步,干脆利落,老臣自叹弗如。”
他实则心中纳闷,因为慕容梵最后那几步太过霸道直接,与以往的棋风大相径庭,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棋盘之上棋子密布,姜姒看得有些眼花。
这时姜太傅朝她看过来,她赶紧上前,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到姜太傅对面的人也看了过来,平和的目光如月辉般落在她身上。
“我记得上回来时,你似乎不会下棋。不知这段日子以来,可有学过?”
“学了一些。”她老实回答,其实也就是看了些书,自己试着摆过几局而已。
“那你走几步看看?”
“……”
姜太傅想了想,道:“小五,无妨的,你就走几步给王爷看看。王爷若能指点你一二,你必会受益匪浅。”
说罢,他让了位置。
姜姒有点懵,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坐到了慕容梵的对面。隔着一张棋桌,她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错觉,同时又有几分怪异之感浮上心头。
对面的人飘逸绝尘,湛然若神。尤其是当那修长如玉竹的手指落子时,仿佛有春风从那指尖溢出,瞬间拂过方圆数里一切存在的事物。
包括她。
一句话:很是赏心悦目。
姜太傅已坐到一旁喝茶,瞥见自己的孙女似是在发呆,且还是看着男人的脸犯痴,赶紧重重地咳了一声以示提醒。
姜姒回过神来,捏着棋子左看右看,然后落下去。
她完全没有章法,更是毫无技巧可言,但饶是如此,一盘棋下来她居然活到了最后,而慕容梵也仅胜她一子。
满盘的黑白子错综在一起,她看不明白,却觉得自己好像很厉害。
莫非她在下棋一艺上天赋异禀?
“王爷,您看我这盘棋下得如何?”
慕容梵看着她,道:“假以时日,必有小成。”
她清澈的眼睛里瞬间波光潋滟,一时之间美不胜收。
看来她真是天赋异禀!
姜太傅最是清楚,慕容梵从头到尾都在让子,不仅让子,还十分有耐心地陪着自己的孙女下到了最后。哪怕是当年他引导长孙对弈时,也不曾有过这么好的耐心。
所以什么假以时日必有小成的话,他听着都觉得是长辈哄小孩子的鬼话。以自己孙女这胡下一通的下法,依他看几十年也小成不了。
再一看姜姒那张骄傲欢喜的小脸,他老脸一红。
不是茶水太热,而是臊的。
小五这孩子,哪时来的自信哪,竟然会认为自己的棋艺不错,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涓细溪流不知海之浩瀚。
“小五,你来找祖父,可是有什么事?”
姜姒立马记起正事,道:“祖父,三姐姐一直没怀上孩子,我想请祖父帮着请太医来瞧瞧。”
姜太傅臊红的老脸一怔,他万万没到想是这件事。
其实他之前请太医给三孙女把过脉,得到的结论是三孙女的身体并无问题,所以他也就没再放在心上。如今听五孙女这么一提,应是此事已成困扰。
“这事我知道了,明日我就请太医上门,给你三姐姐把把脉。”
“明日三姐夫也会来,能不能让太医一并给瞧瞧?”
“……”
姜太傅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低头喝茶。
姜姒以为他不同意,干脆挑明。
“祖父,三姐姐一直没怀上,我听说她给三姐夫抬的那些妾室通房也没人怀上过,或许生不孩子来的人不是三姐姐,而是三姐夫。”
他闻言,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第 40 章
姜姒一看自家祖父这反应, 立马意识到是自己说的太过直白。她之所以能直言不讳,正是因为仗着和慕容梵的私交,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但别人不知道啊。
她低着头, 如同做错了事的孩子。
姜太傅到底老而精明, 很快恢复如常, 并为自己的孙女解释。
“王爷莫怪,我家小五天性单纯,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不过她说的也不无道理, 老臣确实应该找人给我那不争气的三孙女婿瞧瞧。”
“姜公不必多虑, 姜五姑娘是干净简单的性子, 也是至纯至善之人。人之性情, 诸多不一,她这般最是难得, 我岂会怪罪。”
听到慕容梵的夸奖, 姜姒的头埋得更低。
她干净简单, 至纯至善吗?
别人不知道她的来历, 慕容梵却最是清楚。她一个活了两世, 借尸还魂之人,原来也可以称之为干净吗?
“王爷这么说,老臣就放心了。”姜太傅神色一松, 顺着嘴跟着夸,“不是老臣自夸,我这孙女瞧着一团孩子气,天赋却是不低。”
说着,他就把前些日子姜姒做术数的事一说。
而且他为了显摆自己的孙女, 当场让姜姒做题。
姜姒:“……”
他见姜姒愣着,以为是怯场, 鼓励道:“小五,你别怕,上回怎么做的,这回就怎么做。王爷精通此术,若能得他指点一二,那可是你求都求不来的造化。”
姜姒还能如何,当然是上啊。得亏她活了两辈子,得亏她上辈子数学还行,面对自家祖父给的三道题,她不费什么劲就全算出来了。
姜太傅红光满面,一脸的与有荣焉。
“王爷,老臣没有吹嘘吧。我这个孙女,胜过她所有兄弟。可惜了,若是个孙子,我姜家必出一良才。”
姜姒被夸得心虚,她就是占了多活一世的便宜啊,哪里比得上那些哥哥们。
为怕再被自己的祖父不切实际的乱夸,以及还有题目要做,她赶紧把话题往回扯,“祖父,那给三姐夫请太医的事…您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姜太傅正了正神色,“自然是要请的。”
慕容梵看了她一眼,道:“若论医术之高,当属贺广白。”
贺广白是慕容梵皇祖父在位时的太医院院正,亦是当时医术最为高超之人。哪怕是放眼如今的太医院,也无人能及。
他年近百岁,且早已致仕。莫说是朝中的臣子,就是当今圣上想请动他都不容易。所以一听到他的名字,姜太傅多少有些震惊。
而慕容梵能提起他,那必是能把他请来。
姜太傅感激不已,再三道谢。
时辰不早,慕容梵告辞。
他再三婉拒,“姜公,留步。我们之间,无需这些礼数。”
天空不知何又飘起了雪花,他行走在纷扬之中,飘逸出尘似仙人踏雪而去,眼看着就要消失在天地之间。
姜姒突然拿着一把伞,追了上去。
“王爷,雪大了,你拿着吧。”她把伞递给慕容梵,又道:“方才的事,谢谢王爷。”
“举手之劳而已。”
“对您而言是举手之劳,或许对别人而言就是大恩大德。”
她声音压低了些,“我见过三姐夫,看着最是一个老实忠厚的人,没想到却是个喝醉酒就打妻子的混账。他也不想想,后院里的女人没有一个怀上,不是他的问题还能是谁的?地里长不出东西来是地不行吗?没有播种哪里来的生根发芽,他还有脸打人?真是不要脸!”
当慕容梵半垂着眸看她时,静如湖水的目光将她包围,似是能将她融合其中。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失了分寸,纵然是话糙理不糙,但这样大胆的言论好像并不妥当。
“王爷,我是不是太放肆了?”
“你这样,很好。”
她听到这话,欢喜起来。
她就知道慕容梵和这世间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也和她两辈子加起来认识的人都不一样,如此的心境无边,如此的包罗万象,容得下她所有的一切。
雪继续下着,她因为要举着伞,又想替慕容梵挡雪,不少得要踮起脚来。
慕容梵见之,目光中隐有涟漪泛开,伸手将伞接过。
“你把伞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
他们都在风雪中,一人撑伞走了,另一人势必要受风雪。
姜姒闻言,调皮地搓了搓手,然后双手把斗篷上的兜帽戴上,眉眼弯弯,“您看,这样不就成了?”
滚边的狐毛衬着她的小脸,面如凝脂,眸如黑玉,极娇又极美。她笑着一步步往后退,朝慕容梵挥着手。
“王爷,您慢走。”
雪花在她周围扬扬洒洒,虚幻如梦。
慕容梵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然后转身。
许久之后,他的身影已经看不见,姜姒的视线之中除了风雪还是风雪。
“小五啊,你觉得王爷这人如何?”姜太傅不知何时过来,问道。
姜姒回头,对上自家祖父精明而复杂的目光。
“王爷是个好人。”
“就这样?”
她认真点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干净纯净,无一丝杂质。
姜太傅看着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胡须。
这个小五啊,还真如王爷所说,确实是个干净的孩子。
许是他想多了吧。
……
翌日。
姜家几妯娌皆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却左等右等也不见张仕同上门,张家仅派了一个下人来回信,说是张仕同近日公务繁忙,且让姜姪在娘家多住几日,他到时候再来接人。
谢氏气得一拍桌子,“好一个公务繁忙!”
这话骗骗不知情的人也就算了,姜家多少人在朝中为官,岂能不知道张仕同在御史台的事。莫说是忙,便是和其他同僚一样的按部就班就谈不上,他在御史台可谓是清闲至极,因为无人敢与他共事。
既然请不来,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谢氏的火一上来,当家主母的气势十足,“来人哪,去把几位公子叫来。”
一刻钟后,来的是姜煜和今日在家的姜烜,而最应该出现的姜熠则没来。
举凡是出嫁女在夫家受了气,最先出头的就是小舅子。若小舅子不能成,再轮到大舅子,大舅子其后才是老丈人出马。
姜熠是二房的人,他才是张仕同正儿八经的小舅子,没想到他不仅不来,还说什么自己身体不适,今日不宜出门。
谢氏和顾氏都变了脸,何况是余氏。
余氏原本最是知书达理之人,此时竟被气笑了。亏得二爷还想让她把那个庶子记为嫡子,如此遇事就躲的性子,她还能指望对方日后给她的婵姐儿撑腰吗?
无人瞧见时,姜烜和姜姒对视一眼。姜姒微不可见地点头,姜烜立马心领神会,当下一撸袖子,一副要找人干架的模样,“他不来就不来,我和四哥去!”
姜煜附和,“母亲,二婶三婶,就让我和六弟去,我们一定把人带回来。”
他如今口齿不钝,也不怎么结巴,人也开朗了许多。
兄弟俩义愤填膺,情绪高涨,无形之中也给了人许多志气,不管是谢氏也好,顾氏余氏也好,瞬间都像是被人壮了胆。
谢氏拍板,“行,你们去,务必把人带来!”
小舅子要替自己的姐姐讨个公道,哪管什么礼数规矩,张家没找到人,他们就去了御史台。御史台没有人,他们就找遍张仕同能去的地方。
姜烜是京武卫的人,不仅对京中地形布局熟悉,对找人拿人这种事更是轻车熟路。经过一番摸排之后,终于在一家酒肆将人找到。
张仕同明显喝了点酒,但应该不多。人被带到姜家的时候,酒也醒得差不多,脸色却还红着,不知是酒气未散还是因为心虚。
他身量中上,体型不胖也不瘦,长相端正颇有几分书卷气,属于那种容貌不出色,看上去还算舒服的那种人。
单从表面上看,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是一个家暴男。
“夫人,发生了何事?”他问姜姪,不知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姜姪别过脸,不看他。
他露出惭愧之色,“我近日心情不佳,想着你在娘家多住几日也好,是以昨日姜家派人传话让我今日来接你,我便推拒了,你不会是生气了吧?”
谢氏不想和他绕圈子,直接掀开姜姪的衣袖,怒问:“这是怎么回事?”
一见事情败露,他神色中有一瞬间的慌乱,人也跟着跪下。
“怪我,都怪我!”说完他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是我酒后犯糊涂,做了什么事都不记得,害得夫人受苦。
这样的话,姜姒一个字都不信。
什么酒后犯糊涂?真正喝多的人只会瘫得像死猪一样,大多数的酒后施暴都是借酒壮胆,或是借酒装疯。
这个张仕同,不仅是人不可貌相,还是一个伪君子!
伪君子最是会装,也最是知道该怎么装,除了扇自己的耳光,还有悔不当初的痛哭流涕,且一边哭一边自责忏悔。
“大伯娘,岳母,三婶,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照顾好夫人,她嫁给我之后,我是真心想对她好,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不会有。可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喝酒之后就犯浑,事后却又什么都不记得。”
“那你为何不能不喝?”余氏怒问。
她是真的心疼姜姪,这个庶女是自己亲自养过的,又最是老实本分的性子。当初给姜姪选夫家时,她怕姜姪的性子容易吃亏,所以不求高门大户,只求简单的人家,为的就是希望庶女嫁人之后日子顺遂。
姜姪流着泪,“母亲,您别生气,莫要气坏了身子。”
“姪儿,是母亲看走了眼……”
“母亲,您别自责,夫君他平日里待我确实很好。”
“岳母!”张仕同顺着往上爬,“夫人最是知道的,我待她从来都只有敬重。我不喝了,我以后都不喝了!我若是再喝,便叫我不得好死!”
他这么一发誓,倒让谢氏等人气消了不少。
自古以来,劝和不劝分,如今他知道已后悔,还保证不再喝酒,且还发了誓。若是再揪着不放,反倒显得姜家得理不饶人。
余氏问姜姪,“姪儿,你要记得你是姜家的姑娘,倘若他以后敢再犯,说到做不到,我姜家必不饶他!”
姜姪流着泪,喊了一声“母亲。”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是有了结果。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说是有太医上门给姜太傅请脉。受姜太傅所托,特地过来给姜姪看诊。
姜姪本就在哭,一听自己被祖父如此惦记着,更是泪流不止。
等太医进门,谢氏惊呼一声,连忙上前见礼。
“贺老大人,怎么会是您老人家?”
只见来人发须皆白,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从脸上的皱纹来看年岁应是极大,精气神却是十足。
他笑呵呵地道:“我与姜公早前有些交情,今日是顺道来看看他。”
这话在场的人无从分辨,毕竟他以前可从未来过姜家。
唯有姜姒知道,这位已经致仕的贺太医之所以出山,全是因为慕容梵。就是不知道他和慕容梵之间,到底谁的医术更高明。
贺太医一来,方才的事自是暂时搁置一边。
姜姪稳了稳心神,伸手让对方诊脉。
“没什么大碍,就是忧思过多。”贺太医摸了一会儿脉搏,道:“你祖父说你出嫁近两年未有生养,很是为你担心。他却是不知,这生儿育女之事一半在女子,另一半在男子。你夫婿可在?老夫替他也瞧一瞧?”
张仕同闻言,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去。
他神情一乱,连连后退。
“……贺老大人,不必麻烦,我的身体无碍。”
“有没有碍,不是你说了算。”贺太医说着,人已到了跟前。
张仕同想逃,但被姜烜堵住去路。
关于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姜姒除了姜太傅外,没有告诉任何一个长辈,而平辈之中,她也只告诉了姜烜。
事实上姜烜今日根本不是休沐在家,而是告假在家,目的就是这件事。他是习武之人,拦下一个人轻而易举。何况还有一个受人所托的贺太医,张仕同便是想躲想逃也无济于事。
很快张仕同被姜烜强压着坐下,“三姐夫,你还是让贺太医好好看一看。
贺太医还是笑眯眯的模样,伸手搭在了张仕同的脉搏上。
不一会儿,他脸上的笑意敛起,皱着眉看了一眼张仕同。张仕同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先是红,后是白,甚至还有些抽搐。
“贺老大人,怎么样?”谢氏急问。
贺太医抚着胡须,一脸凝重,“阳虚少精,绝嗣之脉。”
这样的结果,一时之间震惊所有人。
顾氏和余氏你看我,我看你,皆是神情复杂至极。便是方才还在流眼泪的姜姪,此时连哭都忘了。
所有人都齐齐看向张仕同,张仕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若是换成任何一个人,哪怕也是个太医,他都敢质疑一二。然而这人是贺广白,贺广白之于太医界的地位,无异于杏林泰斗。
好半天,他干干地问:“……贺太医,可有治?”
其实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是自己的问题,若不然方才也不会心慌想逃。
贺太医摇了摇头,“许是老夫医术不精,恐无能为力。”
张仕同呆怔着,如果贺太医都无能为力,那他基本上医治无望。这会儿的工夫,他似是经历了人生中的一次大跌,且还是再也爬不起来的那种。
他身体没有问题啊,行房也无碍,怎么就是绝嗣之脉?
“贺老大人,您要不要再瞧瞧,我觉得行房之时并无异样,我怎么会是绝嗣之脉……”
顾氏脸色一变,刚想说什么,却见自家女儿一派天真懵懂的模样,应是没听懂这样的话,便将到嘴边的喝斥声咽了回去。
姜姒怎么可能听不懂?
她不仅听懂了,还猜得到张仕同真正的病因,应该是少精或是弱精症。这样的人有些一辈子都没有孩子,但有些也可能生得出孩子。
不管能不能生,这人的品性有问题,绝非良配。
“真的不能治吗?”张仕同还是不死心。
“老夫说了,老夫医术不精,你还是另请高明。”
一听这话,张仕同瘫了。
谢氏对余氏和顾氏交待了几句,赶紧去送贺太医。
没了外人,姜烜便没了顾忌。
“三姐夫,搞了半天,原来生不出孩子的人是你啊。你还有脸喝闷酒,你还有脸喝醉了就打我三姐?你这个没用的怂货!”
怂货二字,可见他对张仕同的厌恶。
张仕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来了力气,很快扑到姜姪面前,“夫人,我错了,我错了。我向你保证,我以后再也不喝酒,我对天发誓!你若是不解气,那你打我,你打我吧!”
他拉着姜姪的手,拼命地往自己脸上呼。
姜姪拼命挣扎,“你…你这是干什么啊?”
“夫人,我知道你还是在意我的。你和我回家去,好不好?”
这样的他,是姜姪熟悉的。
每次他施暴之后,都是这样求自己。
最开始姜姪还能安慰自己,至少清醒的他对自己敬重有加。但随着他喝醉的次数越来越多,这样的安慰已经不起作用。可如果他真的戒了酒,那么他们是不是就能回到新婚之初?
面对他的乞求,姜姪渐渐心软。
顾氏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拨开张仕同的手,“我姜家的姑娘,你想打就打,你想接走就接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对!”余氏正纠结着,被顾氏点醒,“这几日,姪儿就住在姜家。你想好了日后怎么做,拿出诚意来,我们再做定夺!”
张仕同闻言,眼底阴了阴。
他倒是还想赖着不走,姜烜和姜煜这对兄弟又出马。与请他来时一样,用相同强硬的手段送他走人。
不到一个时辰他又来,一来就跪地不起。
这次他不是一人前来,还有张母。
张母这个人,姜姒是第一次见。
较之一般的妇人,张母算得上个子很高。她不仅个子高,整个人看去也更结实,背挺得直,头发也梳得光溜。五官长相都是中等,颧骨略高,脸颊却呈耷垂之态,应是平日里极为严厉不苟言笑的缘故。
听说她早年丧夫,一人独自拉扯两个儿子过日子。举凡是男人能干的活,她都能干得下来,若不然也不会凭着做苦力供养出一个读书人。
对于这样的人,姜姒是佩服的。
张母的手中,还有一根鞭子。
她将鞭子递给姜姪,痛心疾首道:“姪娘,你受委屈了。这个混账竟然敢打你,今日你就狠狠打回来,打到出气为止!”
不得不说,她这态度很正,让姜家人较为满意。
姜姪不敢接鞭子,更不敢打张仕同,一时之间六神无主。
余氏道:“亲家母,你这是做什么?”
她代姜姪接过鞭子,直视着张母。
张母叹了一口气,“亲家母,我惭愧啊。你们姜家把女儿嫁进我们张家,我是打心眼底的感激。我一直把姪娘当成亲生女儿,生怕她受一星半点的委屈。也是怪我…我当年为了逼同儿读书,性子一急时就用鞭子,这孩子许是被打得心里落了病根,所以喝了酒之后就犯浑。”
这话倒是说得没错,张仕同酒后用鞭子打人的行为,很大可能是因为心理有些扭曲,而根本的原因一是早年的阴影,二就是如今的不顺。
姜姒如是想着,继续乖巧地站在顾氏身后。
顾氏和谢氏对视一眼,再看向余氏。说到底余氏才是姜姪的母亲,这件事最后的定夺也是她们母女。
余氏冷着脸,这个时候当然得端架子。
张母又道:“亲家母,亲家嫂子,亲家弟妹,我知道这事是同儿做得不对。他是千错万错,他是该死。可他知道自己错了,念在他和姪娘夫妻一场的份上,你们就给他一个机会。我向你们保证,日后他若再敢沾一滴酒,再敢动姪娘一根指头,别说是你们,我第一个不饶他!”
说着,她从余氏手里夺过鞭子,不由分说就给了张仕同结结实实的几鞭子。
张仕同被打得趴在地上,却一声不吭。
“母亲,母亲,您别打了,您别打了!”姜姪大急,上前阻止。
张母爱怜地看着她,“姪娘,你受了这样的委屈,母亲心里难受啊。母亲向你保证,这样的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家里的那些人,你想怎么处置都行,不管是送走还是留着都听你的。你们将来从之儿那里过继一个孩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好不好?”
诚儿是指张仕同的弟弟张仕之。
这样的软话,还有周全的安排,听起来就是此事最好的解决方案。
所有人都沉默了,全都在等着姜姪的回答。
姜姪看了一眼余氏,余氏的表情分明是对这样的结果还算认同。她又望了望谢氏和顾氏,两人的面上也看不出反对之色。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目光落在了姜姒那里,“五妹妹,我该怎么办?”
不仅是张母,便是谢氏等人也很意外,不知她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为何询问的居然是未出阁的姜姒。
姜姒也很奇怪,甚至是意外。
“三姐姐,你是不是还没想好?”但奇怪归奇怪,意外归意外,她还是上了前,从张母手中将姜姪拉开。
姜姪此时乱得很,她很想就这么认了,但是她心底又有个声音在抗拒。她之所以问姜姒,是因为上回在魏其侯府时,姜嬗跟她说的一番话。
姜嬗私下和她说,让她以后遇事若是不好和长辈们商量,大可以找姜姒讨主意。还说姜姒年纪虽小,却最是通透之人。
因着这番话,才有了刚才的一出。
“我…”
“姪娘,同儿已经知道错了。你可能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因为内疚,险些做了了断。若非发现及时,只怕是……”张母说着,抹起眼泪。
一听到张仕同差点自尽,姜姪心里的那个抗拒的声音立马如崩断的弦。
“母亲……”
“三姐姐,难道嫁了人就要这么委屈自己吗?”姜姒问她。
她被问得一愣,“五妹妹,我…我……”
“三姐姐,这么瞧着,吓得我都不敢嫁人了。”姜姒看向张家母子,娇软的声音带了几分惧怕,“他们花着你的嫁妆,却不曾善待于你,甚至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不会有,你还回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