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


    姜姒将帕子取出, 变戏法的手段如上回哄如姐儿的那一次雷同。这样的小戏法不算复杂,几番故弄玄虚之后,她把帕子揉了又揉, 嘴里说着“王爷, 您瞧好了!”然后手伸到慕容梵面前。


    手掌摊开, 掌心赫然也是一块糖。


    好半天,慕容梵既没有表情,也没有动静。


    日头从云层中钻出来, 再次大放光辉。松树的影子被倒在地上, 连同他们的身影一同随日光变化。


    姜姒不由得汗颜起来, 觉得自己此举实在是太过幼稚。便是想哄人, 也该想个更高明些的法子才是。


    “王爷,臣女唐突了。”


    除了唐突, 她想不到用什么更恰当的词来解释自己的举动。


    慕容梵一定觉得她很可笑!


    正懊恼着, 糖被拿走。


    男人的手指无可避免地划过她的掌心, 如羽毛轻拂人心, 激起无数细小的波澜, 密密麻麻地战栗着。她受不了这种异样的感觉,下意识将掌心收拢,快速地藏在袖子中。


    慕容梵看着手中的糖, 目光依旧没什么情绪。糖块不大,色泽偏白,可见内里掺杂的果仁。这是上好的牛乳糖,最受内宅女眷与孩童的喜爱。


    但他除外。


    因为哪怕是幼年时,他也没有吃过这样的糖。


    他生而知事, 所有人都不曾将他当成真正的孩童。无论是母妃,还是父皇, 皆是如此,他似乎生来就是大人,从未有过嬉闹天真的时光。


    早慧如寻常,亦如枷锁,却无关悲与喜。


    世间广阔,天地之大,在无人知晓的闲暇里,他会混迹市井之中,游荡在幽巷闹市里。他见过民间的妇人为了哄自己的孩子,便拿出一块糖来诱之。


    那样的情景极其常见,却总会引得他驻足停留。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若他也曾懵懂无知过,是否也有人如此待他。


    这个念头如风吹飘雪,轻且细小,原本以为终将会雪化无痕,未曾想过他已二十有三时,竟然会实现,恰似忽如一夜雪花至,纷纷扬扬乱人心。


    “你从哪里学的戏法?”


    “上辈子啊。”在他面前,姜姒完全没有必要隐藏什么。“我以前不仅要一边上学一边养活自己,还要养着那些所谓的亲人,所以我不得不做很多的活。”


    这变小魔术的本事,也是在兼职过程中跟着人学的。


    “你不是说我上辈子孤煞劳苦吗?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不仅六亲缘浅,而且有亲人比没有亲人更惨。孤煞劳苦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是人间不值得。如今我有了梦寐以求的家人,我比谁都想好好珍惜。”


    从这个角度俯看王府,除去一处高阁之外,所有的景致一览无遗。曲径通幽的路,峰回路转的布置,假山小池,宫殿飞檐尽在眼底。


    高处的风景,果然更好些。


    但这高处的风啊,也更冷更凉。


    “你不怨我告知你命格有异一事?”慕容梵问她。


    她恍然。


    原来这位王爷之所以不开心,是在纠结这件事吗?是恼自己道破天机,还是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怎会?我感激王爷都来不及。如我这样的普通人,若非机缘巧合,若非三生有幸,又怎会得王爷指点。”


    无论什么时候,感恩之心不能少,越是帮助过自己的人,越是要不吝惜自己的感激之情,这是她贫瘠人生中的宝贵经验。


    “若我不曾告知与你,你便能如世间其他的姑娘一样憧憬姻缘,嫁人生子。纵然夫死守寡,也算是一场经历。”


    “可我与这世间的其他姑娘不一样啊。”她一点也不觉得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有上辈子的记忆,我此前也不是这世间人。”


    慕容梵看着她,目光如无波的湖,虽静却不可测。


    许久过后,道了一句:“原来如此。”


    “王爷没看出来吗?”


    “我亦是凡人,自是不可能知世间所有事。”


    她一想也是。


    如果真连她是穿越而来的异世魂都能算出来,这就不是人,而是近乎神仙,或是妖孽了吧。


    忽然她感觉眼前一花,像是有什么一团东西飘了过来。定晴一看时,愕然发现一个黑衣人已到了慕容梵跟前。


    “王爷,沈大人来了。”黑衣人说。


    慕容梵一摆手,那人又“嗖”地一下不见。


    姜姒再次愕然。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暗卫。


    这世间终归与上辈子是不同的,不仅人分三六九等,阶级等级森严无比,世俗礼法更是能将人压死。


    所以她方才那句三生有幸没有说错,如果不是顶极的好运气,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慕容梵这样的人有交集,更不可能与对方产生有所往来。


    若是她此时告退,必会与沈溯撞个正着。


    “王爷,臣女要不要避一避?”


    只是这石山之上,唯一树一亭而已,她能躲哪里呢?


    左看右看,她的视线落在慕容梵身上。当对方掀着披风坐下时,一个荒诞的想法从她脑海中冒了出来。


    “王爷,我能躲那里吗?”她指了指。


    慕容梵看了她一眼,然后垂眸。


    她心下一喜,像小兔子一般钻进了那垂地的披风之下。她尽量缩着自己的身体,蜷成了一团,任由冷香将自己包围。


    很快,沈溯的声音从山下传来。


    “小舅。”


    他打着招呼,不多会儿的工夫人已到了山顶。


    “就站在那里说话。”慕容梵的声音让他止步。


    他略略纳闷了一下,却也未多想,没什么正形地靠着那棵松树。许是来得及,也许是真有急事,他身上的差服未换,腰间还别着刀。


    “流景的夫人快不行了,他岳母和两个姨妹都住进了侯府。我听流景的意思,他夫人似是想从两个姨妹中挑一个给他当填房。”


    流景是魏其侯世子林杲的字。


    林杲与他交好,这样的私事也不避讳于他。


    他说完之后,一直观察着自家小舅的脸色。可惜像慕容梵这样的人,绝少会有什么情绪波动,更遑论被人看穿想法。


    “姜家适婚的姑娘只有姜四姑娘与姜五姑娘,那姜五姑娘性子虽单纯了些,但生得实在是貌美。倘若流景一时被美色所迷,您说我该不该阻止?”


    此话却是不尽然,姜姒貌美不假,但姜姽也是难得的美人。如果林杲真是图色,也未必选的就是姜姒。


    他这话是在试探慕容梵,因为他觉得自己这个小舅对那姜五姑娘不一般。


    “万事顺其自然,有缘而来,无缘而去。他若真被色所迷,那也算是死得其所。”慕容梵说得极其的轻描淡写。


    “……”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沈溯心思转了转,又道:“如果真是这样,流景死得也不算冤。只是那姜五姑娘明知自己命格有异,她若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顺水推舟给流景当填房,那岂不是故意害人?”


    你才故意害人!


    姜姒一恼,无意识紧紧抓住了什么东西,还重重地捏了捏。


    慕容梵感觉自己的大腿被一只小手抓住,那小手还在捏着自己的肉。他鲜少有什么情绪的脸上,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这缝隙虽小,但对于熟悉他的沈溯而言,却是被无限放大。


    “小舅,您怎么了?”


    “无事。”慕容梵摆着手,制止他靠近。


    此时的姜姒正羞愧着,恨不得打自己的手。她怎么就这么欠,抓人家的大腿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捏一捏?


    慕容梵会不会觉得她不知好歹,还不懂事?


    她蜷缩着自己的身体,一动也不敢再动。仿佛是一瞬间那般,她像是听不见外面的声音,耳朵里一片“嗡嗡”声,唯有嗅觉分外的灵敏。


    冷香将她包裹着,她还能感觉到香气中男子的体温,不知为何呼吸渐渐困难起来,似是要在这冷热掺杂中窒息而亡。


    正当她喘不上气来时,乍见天光。


    披风被掀开,慕容梵那双静潭般的眼睛正看着她。她下意识起身,谁料腿脚发麻一个不稳倒在慕容梵的身上。


    慕容梵的身体一僵,然后动作。


    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站得好好的。


    “王爷,臣女冒犯了。”


    “无妨。”慕容梵看着她,问:“你不是想当望门寡?”


    “我那是吓唬慕容晟的。”


    “若是你想,我不会再阻止。”


    这是什么意思?


    姜姒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很快明白过来。


    慕容晟姓慕容,他之所以阻止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血亲。而林杲姓林,与他毫无关系,他大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位天家佛子啊,其实是个凉薄之人吧。但若是真的凉薄,又为何替自己调养身体,之前还答应替她救姜嬗?


    “王爷是后悔了吗?”


    后悔管她,后悔答应帮她。


    “人各有命,万物有数,不宜过多干涉。你可知因你一人命格更改,势必会改变身边之人的命数。”


    “我知道。”


    这原本就是她的目的。


    她要活着,她也要爱护她的亲人都活着。


    “王爷,我们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尘埃而已,便是命数有变,也不会影响广泛。无关天下大事,无关国运兴衰,仅止而已。”


    并不是仅止而已。


    慕容梵看着她,望进她清澈的目光中。


    两世为人,虽孤煞劳苦而无怨气,这是一个难得的心性纯粹之人。诸般复杂于一身,却未能让人畏之止步,反倒任凭自己深陷其中,清醒而明白地与之纠缠。


    “因是我起,果由我承,无外乎如是也。”


    她可知……


    她身边之人,也包括他吗?


    ……


    出府之时,送姜姒的是许管事。


    许管事像个导游,一路上不停地给她介绍王府的景致。


    “姜姑娘,您看那块石头,像不像只鸡?我家王爷说了,石鸡啼晓岁岁安,石头也是有灵性的。您再看那棵树,像不像在朝人招手……”


    姜姒一一附和着,因目的达成而有闲心大大方方地欣赏着沿途的风景。


    石头有灵这样的话,确实像是慕容梵能说出来的话,但慕容梵那样平静淡漠又老成话少的人,身边怎么会有像许管事这样话多且热情的人。


    实在是令人费解。


    许管事谈性很高,言辞风趣而富有激情。


    到了近门口处,他还有些意犹未尽。


    “姜姑娘,我话多了些,您莫嫌。”


    “许管事为人热情,招待周到,我感谢都来不及。”


    姜姒所言,发自肺腑。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亲王府的管事更胜一筹。她能被以礼相待已是难得,更何况还是这般的周到热情。


    许管事连说这是自己应该做的,笑得像个弥勒佛。


    先前郡王离开时问自己,王爷今日可是有什么心事。王爷的心事他一个下人不敢妄猜,但想来应是与这位姜姑娘有关。


    所以这位姜姑娘对王爷而言,应该是不同的。


    姜姒一回到侯府,便感觉气氛不太对劲。越近姜嬗的院子这种感觉越明显,直到她听到华氏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


    屋子的外间,有华氏和华锦娘,谢氏和姜姽,还有一位提着药箱的老大夫。


    华氏和华锦娘姑侄二人皆是衣着华贵装扮精致,半点也瞧不出伤心之态,哪怕是故作姿态地用帕子按着眼角,擦拭下来的也只是脂粉而已。


    “亲家母,嬗娘都这般模样了,你们还有什么好忌讳的。这位范神医可是我费了好大的心血才请到的,左不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你就让他进去瞧一瞧也是好的。”


    一句死马当成活马医,直戳谢氏的心窝子。


    谢氏岂能不知她们的用意,强忍着悲痛道:“嬗姐儿的身体,有太医院那些太医看顾着便好。这些来路不明的人,我实在是不放心。”


    雍京城中可没有一位姓范的神医,谁知道这人是什么来历。


    华氏的人,她可不敢用。


    华氏见她软硬不吃,很是着急。


    姑侄俩的眼晴都不时瞟着内室,恨不得闯进去一探究竟。


    她们使了大力气,花了不少的银子,倒是得知了姜嬗的情况。但到底眼不见不能为实,心里总觉得有些没底。


    “亲家母,嬗娘是你的女儿,你是她的母亲,可我也是她的母亲。我近日里成宿的睡不着觉,老是做梦她没了。你说同样是当母亲的,我这心里能好受吗?”


    这话哪里是担心,分明是诅咒。


    谢氏掐着掌心,心里淌着血,面上还不能显现出来。


    若是可以,她真想一个耳光扇在华氏的脸上!


    “侯夫人睡得不好吗?那怎么比上次见时,竟像是胖了许多?”天真娇憨的声音响起时,所有人都看过去。


    姜姒手里提着一包东西,不知何时进来。


    哪怕是素面朝天,哪怕是衣饰极简,亦是容色绝佳到令人震撼。


    华锦娘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烂,一个姜四,一个姜五,这姜家说什么书香门第,怎么生的姑娘一个比一个像狐媚子。


    她眼睛里生了针,含沙带刺。


    “华姑娘瞧着,也像是丰腴了些。”


    姜姒再次补刀,杀得姑侄二人恨得牙痒。


    姑侄二人俱不是心机城府多深之人,面上难免挂了相。


    谢氏见之,备觉畅快。


    这时姜姽突然出声,“五妹妹,好半天不见你,你去哪里了?你不会是出府了吧?”


    说完,像是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立马捂住自己的嘴,慌乱地向谢氏解释。“母亲,女儿是乱猜的,五妹妹这么乖巧,定然不会不告长辈而私自出府的?”


    华锦娘瞥见姜姒手里的东西,大声道:“姑母,她就是出府了!”


    姜姒的手里是一包点心,绳子捆绑打结处盖着一块红戳,但凡在雍京城中生活的人,自是能一眼认出那红戳是来自哪家铺子。


    “她居然去逛街了,还买了德品轩的点心!”华锦娘兴奋起来,如同死咬着别人衣服不放的老鼠,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华氏装模作样地摇头,对谢氏道:“亲家母,按理说你们姜家的姑娘,我不好多说什么。可如今人住在侯府,我少不得要念叨一二。她是留下来陪嬗娘的,却跑出去闲逛,传出去别人还当是我们侯府的门槛太低,才纵得她如此任意妄为。”


    “侯夫人,您别怪我五妹妹。我五妹妹不懂事,她肯定不是故意的。您放心,过后我一定会好好劝她。”姜姽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一般,拼命地替姜姒圆话。


    姜姒提着那包点心,到了谢氏面前。


    “大伯母,我听说德品轩的红豆枣泥酥最好吃。我问过人,别人都说这点心最适合坐月子的时候吃。”


    不等谢氏开口,姜姽抢了话过去,道:“原来是这样。五妹妹你心是好的,但你下回出府之前,定要知会一声,莫让我们为你着急。”


    她言语间全是语重心长,十足一个懂事姐姐的做派。


    姜姒像是半点也听不出她话里的深意,无比认真地应下,“四姐姐,我知道了。”


    这种感觉好比是一拳打在枕头上,倒让她心里说不出来的不舒坦,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冒着酸水,涩涩地搅得难受。


    华锦娘的眼睛在她们之间来回打着转,俨然看出了一丝不对劲来,遂和自己的姑母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神色。


    华氏换了口风,“原来你是出府给嬗娘买点心,也算是有心了。还是亲家母教导有方,教出来的女儿一个比一个懂事,四姑娘这个姐姐还真是用心良苦。我瞧着她们姐妹俩感情不错,怪不得嬗娘不愿厚此薄彼,将你们一同留在侯府。若是换了我,我也不愿意亏待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如此的话里有话,谢氏焉能听不出来。


    这里内室里传来一声惊呼。


    “世子夫人!”


    谢氏顿时脸色大变,冲了进去。


    华氏连忙指使那范神医,“你,你快进去瞧瞧!”


    说着,她和华锦娘也准备往里走。


    不等他们靠近内室,姜姒双手大张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事?”华氏生气地指着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大姐姐的身体要紧!你快让开,让范神医进去给你大姐姐看看。”


    “不能进!”姜姒挡着,冲门口的婆子喊,“你们还不快去禀报世子!”


    姜姽听到这话,主动请缨。


    “我去,我去找大姐夫!”


    姜姒看着她的背影,心下冷笑。


    内室里,响起谢氏压抑的哭声,以及那一声声“嬗姐儿”的呼唤。


    华家姑侄俩更是急切得不行,上前就想将姜姒拉开。姜姒大喊,“大伯娘,大姐姐,他们要硬闯,我快拦不住了!”


    很快,满脸泪痕的谢氏出来。


    “亲家母,这都什么时候了,嬗娘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小辈不懂事,你难道也不懂吗?你快让范神医进去给嬗娘看一看。”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神医!”姜姒指着那姓范的老大夫,“大伯娘,您看他那指甲缝里全是污垢,他怎么可能是神医?”


    那范神医闻言,下意识用袖子盖住自己的手。


    华氏忙解释,“神医这两个字是别人叫的,他好歹是个大夫,等会净个手便是。眼下这么个情形,你们还计较这么多作甚!”


    她说着,伸着脖子使劲往里面看。


    无奈珠帘晃动,纱幔重重,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不是大夫!”姜姒又道:“大伯娘,我以前长在京外,我见过像他这样的人。他身上一股子味儿,闻着就像是乡间的骟倌。”


    骟倌二字一出,所有人动作停止。


    谢氏瞪大着红肿的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位范神医,蓦地怒极,“你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范神医吓了一个哆嗦,嚅嚅着,“我等乡间郎中,不光是治病救人,有时候也会给牲畜看病…骟牛骟猪这样的话我也做过。”


    谢氏闻言,眼前一黑。


    她有想过华氏恶心人,没想到这么恶心人。她再也忍不住出了手,一把将华氏推开。华氏被推得一个踉跄,幸好被华锦娘给扶住。


    “亲家母,你平日里就是这么磋磨我女儿的吗?”


    “我…打听到的,别人都说他是神医……”


    “你住口!”谢氏原本就强忍着,此时难免崩溃,不由得悲从中来。“我姜家百年清贵,我女儿自小读圣贤之书,知书达理有礼有教。你身为她的婆母,在她病倒之时没有半点怜悯,反倒让个骟倌来祸害她,你到底是何居心!”


    华氏有苦说不出。


    姜嬗出事以来,先是京城有名的大夫都请了个遍,后才是宫里的太医上门。她一心想探知姜嬗的身体,便想着从京外请人,借着神医的名气也好行事,哪成想这个神医还是个骟倌。


    她欲为自己争辩时,林杲来了。


    气宇轩昂,姿仪如松,一身朱红色的官服越发衬得他俊朗出色。他一现身,华锦娘痴迷的目光就恨不得粘在他身上。


    他凌厉的眼神扫向众人,落在那范神医那里。


    范神医迫于他的威严,倒豆子似的全说了。


    “……小人也不知是来侯府看病,收了那些银子,自然是要跑一趟……”


    “我也是心急,一听说他是神医,也没打听清楚就把人请了过来。”华氏连忙解释着,“这都怪我病急乱投医,是我一时失察。”


    “母亲也是有心。”林杲冷声道:“这里不宜人多,母亲和表妹还是少来为好。”


    华氏虽是继室,却很怵这个继子,当下带着华锦娘和那范神医离开。


    他们走后没多久,宫里的太医到了。


    谢氏和林杲跟着进去,姜姽和姜姒则被留在了外间。


    近半个时辰后,林杲送太医出来后复又进去,又两刻钟后终于出来。


    “大姐夫,大姐如何了?”姜姽焦急地上前问,满眼含泪,瞧着无比的楚楚可怜。


    她看着眼前的男子,心跳得厉害。


    当年姜家和侯府议亲之时,她与两位庶姐还躲在一起偷看这位大姐夫。那时她便觉得阖京上下,再难找出能与这位大姐夫比肩的男子。


    曾经她只敢偷看和仰望的男子,如今却极有可能成为她的丈夫……


    林杲道:“暂时没事了,你们不必担心。”


    他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极其复杂地看了姜姒一眼。


    姜姒心一紧,低下头去。


    ……


    内室之中,谢氏的眼泪一直未停。


    姜嬗倒在她怀中,面上已呈白土之色。


    鎏金的熏炉中幽香袅袅,却盖不住血腥之色。哪怕是才刚吐过血,那被血染过的嘴唇竟是惨白吓人。


    “娘,我怕是快了……”


    “嬗姐儿,太医不是说了,好好调养兴许还能……”


    还能多活几日。


    后面几个字,谢氏实在说不出口,眼泪滚落得更加厉害。


    “娘,您也说四妹妹心思不正。我方才听着,她完全不顾大局,为了针对五妹妹,居然耍那样的心眼。”姜嬗每说一句话,都要喘一会儿气,“娘,您答应我,去求一求三婶娘,我想让五妹妹以后照顾如姐儿和安哥儿。”


    “嬗姐儿,你别说了,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


    “已经到了。”姜嬗挣扎着坐起,虚弱一笑,“五妹妹不像是您以为的那么简单,方才您也瞧见了,她其实什么都明白。她看着单纯,实则是个通透的……世子爷也已答应我,以后会护着他们。娘,我求您,您就帮帮我吧。”


    谢氏心痛到泣不成声,看着这样的女儿,她哪里还能说出拒绝的话。


    当下把心一横,刚要答应,便看到姜姽闯了进来。


    姜姽直接跪到她们面前,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母亲,大姐,我知道你们不放心什么,我也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句什么都愿意,表明了她的态度和心思。


    哪怕是虚弱到了极致,姜嬗也绝非好糊弄之人。先前之所以吐血,正是因为被这个庶妹给气着了。


    自己有心是一回事,别人惦记是一回事。纵然已经决定将丈夫和孩子拱手让人,但在没有咽气之前都会不甘。


    “你真的什么都愿意?”


    “是!”


    “那我若是让你服下绝子汤呢?”


    姜姽闻言,大惊失色。


    这个大姐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害怕,永远死死地压在她们之上。哪怕是想利用别人,还要断了别人的路。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若是此时不应下,恐怕难以收场。


    她不愿意,她想大姐夫也不会同意的。


    安哥儿早产,注定体弱,大姐夫绝对不会同意只有一个体弱的嫡子,必定还想有身体康健的嫡子。


    将死之人,如何与活人相争?


    “我愿意。”


    姜嬗笑了。


    时日无多的人,哪怕是笑起来,都带着几分毛骨悚然。


    “好,我知道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姜姽却以为她这是应承。


    心下微定的同时,有颗钉子不得不拨。


    遂对谢氏道:“母亲,今日五妹妹私自外出一事虽情有可原,却到底有失分寸,但您也别着急上火,更别因此责备她,免得她说给三婶娘听,没得闹出一些是非来。”


    此话一语双关,一是为挑动谢氏对姜姒的厌恶,二是暗指姜姒非大房的人,且不说谢氏不能越过顾氏做主婚事,更不可能像拿捏庶女一样强行灌下绝子汤。


    谢氏皱着眉,和姜嬗对视一眼,在看到自家女儿乞求的目光后,道:“此事我心里有数,你出去吧,把她叫进来,我与她好好说。”


    姜姽听到这话,恭顺地告退。


    掀了帘子出去,在看到姜姒时换了一副面孔,隐有得意之色。


    姜姒不动声色,隐约有了猜测。


    两人目光相击,火光四迸。


    “五妹妹,我母亲让你进去。”姜姽面色如诡,说出来的话却是柔声细气,还带着一丝悲伤的哭腔。


    姜姒一言不发,径直从她身边经过。


    她们距离最近时,她压着声音说了一句,“五妹妹,你输了。”


    没有慕容晟那个世子爷,她还有大姐夫这个世子爷。相比而言,大姐夫年纪轻轻已身居要职,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绝非年少未立业的慕容晟可比。


    所谓祸福相依,竟然是因为还有更好的选择。


    姜姒睨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有,掀帘进了内室。


    一进去,便感觉到气氛的死凝。谢氏的眼泪和哀伤清晰可见,姜嬗脸上的死气更是比之前重了许多。


    姜嬗望过来,倦累无力的眼睛亮了一下。


    最是人间真绝色,出水芙蓉半遮面。


    这位五妹妹啊,比之四妹妹的美来,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姜家这一辈的姑娘,顶数五妹妹最为貌美。


    之前她对姜姒的印象一是貌美二是体弱,再就是懂事。如今她发现,这位堂妹看似单纯,然而却是个心里有成算的。


    这样的人虽然心善,但不会一昧被人欺,正是她想托付的那种人。


    “五妹妹,谢谢你还惦记着我。我有些日子没出门了,不知道上阳街是不是比以前更热闹了?”


    德品轩就在上阳街上。


    姜姒摇头,“大姐姐,我没注意看。”


    一来一去近两个时辰,显然不是快去快回,按理说无论如何也该知道街市上是否热闹,越是孩子心性越是爱凑热闹,怎么会没有注意看呢。


    “你怕是光顾着买好吃的,难得出门一回,连街上的热闹都忘了瞧。”她招手示意姜姒过来。


    姜姒任由她打量着自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躲也不避。


    如此的直接,如此的纯粹,倒让她觉得难以启齿。


    冗长而沉重的默然后,她紧紧握住姜姒的手,“五妹妹,你喜欢如姐儿吗?”


    “喜欢。”


    “那大姐姐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她声音急切起来,因虚弱而哑得厉害。“大姐姐身体不好,恐怕活不了几日了。你能不能帮大姐姐照顾如姐儿和安哥儿?”


    姜姒心道,自己的预感果然没错。


    先前林杲走之前看自己的眼神,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么姜姽又是怎么回事?


    “大姐姐是想我以后多看顾他们一些,还是想让我当他们的后娘?”


    这话问得无比的直白,半点没有绕弯子。


    姜嬗见她如此,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不由得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若非实在活不成,我如何能舍得把他们托付给别人。五妹妹,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也是个明白人。大姐姐求你,你想要什么大姐姐都给你,我的那些嫁妆都是你的。安哥儿体弱,日后恐难顶得起门户,你便让他当个富贵闲人,这侯府的爵位留给自己的儿子……”


    “大姐姐。”她摇了摇头,“人心难测,这世上哪有真正良善的人。再是善心之人,也有自己的私心。”


    “你能这么说,证明你哪怕是有私心,你也不会做出害人之事。”姜嬗已然认定了她,她越是这么说,越表示她内心无垢,越是值得信任托付之人。


    当下示意谢氏扶自己起来,作势就要给她跪下。


    她哪里敢受这一跪,也跟着跪下。


    姜嬗泪如雨下,“五妹妹,大姐姐求你……”


    谢氏不忍再看,已是心如刀割。


    最引以为傲的女儿落到这般地步,当娘的岂能不心痛。心痛过后,她把牙一咬,也跟着跪下来。


    “五丫头,大伯娘求你。”


    母女二人皆是凄楚无比,乞求地看着姜姒。


    姜姒一声叹息,“如姐儿长大后肯定是个品貌俱佳的姑娘,安哥儿我也见过,眉清目秀的,可见将来必然是个难得的浊世佳公子。大姐姐,你难道不想亲眼看见吗?”


    姜嬗满目的绝望不甘,她比谁都想活着,她怎么可能不想看到那一天。


    她身为姜家嫡长女,这辈子可谓是顺风顺水,在闺中时尽享家族的荣耀,后又得嫁雍京城中为数不多的青年才俊。


    谁不说她命好,谁不说她有福气。


    早在几日之前,她还想着只待这一胎生下儿子,她便能彻底将福气牢牢掌控住,谁能想到生子之后,她的命数也到了尽头。


    “五妹妹,我想啊,可是我活不成了啊!”


    “大姐姐。”姜姒拿帕子替她擦着眼泪,“我可能有办法救你。”


    她怔住,以为自己听错。


    谢氏也是愣愣的,也当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五妹妹,你刚才说什么?”她呼吸急促起来,犹如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抓住姜姒的手。


    姜姒看着她,字字清楚。


    “大姐姐,我说,我或许有办法救你。”


    第 27 章


    一阵的沉默, 唯有她们的呼吸声,一声接着一声,从气息不稳到越来越迫切, 如大敌当前千钧一发之时, 突然有神兵从天而降。


    乍然的消息, 镇得人回不过神来。母女二人齐齐看着姜姒,目光惊亮却犹疑,似不敢信, 也似在害怕不过是梦一场, 竟是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五丫头,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好半天, 谢氏终于问出了声,她心跳得厉害, 像是跳到了嗓子眼。


    姜姒点头, “我今日出门, 其实就是为了给大姐姐找神医。”


    又是神医!


    这两个字一出, 如同一兜冷水, 将谢氏满心的期待如泡沫一样消散,她感到无比的失望,大起大落的滋味令人难以承受。


    几乎是相同的瞬间, 姜嬗眼底的光亮也跟着黯淡。


    以魏其侯府的人脉,京里京外但凡是有名的大夫都请得来。若是连他们都不知道的人,想来也不可能是什么神医。


    比如那个范神医。


    “好孩子,你有心了。”谢氏叹了一口气,纵然失望难受, 但她还是感谢姜姒有这份心。她看着姜姒如花的小脸,道:“五丫头, 外面人多心杂,你以后莫要擅自出门,以免被人盯上。”


    这个侄女性子单纯,偏偏又是异常的貌美,若是遇到歹人,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大伯娘,我认识的那个人真是神医,我就是吃了他的药,最近身体才会一日比一日好的。”


    姜姒知道她们肯定不会轻易相信,为了佐证自己的说辞,她离得更近一些,以便她们更能看清楚她的脸色。不得不说,她的气色纵然不如常人那般健康红润,但也不似从前那般病弱之色。


    对于她们而言,到了今时今日,但凡有一丝希望都不想错过。


    谢氏将灭的希望又起,急问:“五丫头,你说的神医是哪家医馆的大夫?”


    若真有这么一号人物,不管是不是神医都可以请来一试。


    “他不是哪家医馆的大夫,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忽然出现的,我娘都不知道这件事。他说他比太医还厉害,我觉得他就是神医。”


    再次燃起的希望又灭,谢氏感觉头一阵阵地发昏。怪不得她没提三弟妹提过,原来是五丫头私底下结识的人,但这怎么听着都像是遇到了骗子!


    她强忍着难受说:“五丫头,那个神医他…他可能是骗你的,你答应大伯娘,以后万不可再去见他。”


    若是个骗财的,倒也还罢了,若是有其它的歪心思,这可如何是好?


    姜嬗与她想到了一处,“五妹妹,那人藏头露尾,定然不是什么好人,你以后莫要再去找他。”


    姜姒摇头。


    慕容梵不是骗子,更不是坏人!


    “他说和我有缘。”


    谢氏:“……”


    这听着更像骗子!


    “五丫头,你别信他,他定然是个骗子!”


    “可是他赠我药,未收取半两银子。他与我相处时,对我的容貌也是无动于衷。他不图我财,也不图我色,他骗我什么?”


    “……”


    “大伯娘,我吃了他的药,确实觉得身子好了许多。”姜姒看着她们,认真道:“我知道人心诡异,各种阴谋算计。但我却信有人会因一时善念,仅是为了有缘二字,便会不吝出手。”


    姜嬗怔住。


    她没有想到姜姒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似受到极大的振动般,喃喃:“五妹妹,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大姐姐,千人千面,这世间什么样的人都有。有无缘无故的为恶者,也会有不计回报的善心人。”


    姜姒心道,慕容梵之于自己,应该就是这样的人。


    姜嬗的呼吸又急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有此等想法与见地之人,比之大多数的后宅女子不知高出多少。


    这个五妹妹啊,比她以为的还要通透。


    姜姒从她的表情判断,她定然已经松动,又道:“大姐姐,人死了就什么也没了。这世间所有的繁华富贵都与你无关,甚至是你的丈夫孩子。”


    她的泪又流出来。


    是啊。


    所以才会不甘!


    谢氏也跟着哭,紧紧抱住她。


    姜姒见火候差不多,最后加一把柴,“大伯娘,大姐姐,我说的那个神医他真的很厉害,就算你们觉得他是骗子,他不是好人,但万一他真的能治好大姐姐呢?反正你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还有何所惧?为何不试一试?”


    谢氏停止了哭,恍惚觉得这话很是有道理。左不过她们都做了最坏的打算,还有什么不能试的呢?


    哪怕是骗子!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只见姜嬗重重地点了点头


    ……


    天色近暗时,姜姒出了姜嬗的院子。


    举目回望,是匾额上的春庭二字。


    当家主母一倒,内宅之中难免人心浮动,什么样的传言和猜测都有。往来的丫头婆子不时对着她指指点点,小声地议论着什么。


    行至园子时,华氏派人来请。


    身为一个小辈,又暂住在别人家中,这样的相请不好拒绝。


    她默默地跟在细长眼缝的婆子身后,一言不发地随着对方到了华氏的院子。


    华氏的院子名萱堂,比之姜嬗的春庭院要逊色一些。因着魏其侯时常不在府中,侯府内宅有姜嬗,外面有林杲,她这个继室继母的地位颇有几分尴尬。


    但再是好说不好听,她也是侯夫人。


    她的身边,坐着华锦娘。


    姑侄俩一见姜姒进来,皆是觉得刺眼得很。


    姜姒的美貌,让她们一个是觉得不太舒服,另一个则是嫉妒。


    华家门第不算高,华氏一嫁时运气不错,所嫁的丈夫原本官位不显,后却步步高升,直至侍郎之位。


    然而好运没有长久,丈夫死后,她因无所出而受叔子妯娌的排挤,又与妾室庶子不和,一气之下决定改嫁。


    改嫁之时好运再次降临,她被魏其侯瞧中,娶回来当了继室。


    华家因着她的两次嫁人,所有人都自以为身份地位水涨船高,华锦娘更是处处以侯府的表姑娘自称,心心念念想嫁进世家高门。


    但是雍京城的世家高门,又有几个不是眼明心亮的。林家与华家虽是姻亲,但华氏不能生养,华家也没有出色的后辈,自是没人愿意与之结亲。


    姑侄俩算来算去,还是盯上了侯府。


    华锦娘忍着嫉妒,强行挤出笑模样来,“姜五姑娘,那个庸医沽名钓誉,我姑母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说来说去这事还得感谢你,若非眼睛尖,又见识广,恐怕真给他蒙混过去。”


    眼睛尖,见识广这几个字,像是从牙齿缝中压出来似的,满满的讽刺意味。


    “这没什么的。”姜姒仿佛根本听不懂她话里的讽刺,“不是我眼睛尖见识广,而是你们眼光差,见识得也少,所以才被那人给骗了。”


    “……”


    她们这是被骂了吗?


    华锦娘懊恼地想着,目光愤愤。


    华氏用眼神暗示她不要再说话,自己作伤心担忧状,“你大姐姐的身子啊,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也不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说这话时,她眼角的余光一直偷瞄着姜姒。


    姜姒还是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一脸的懵懂。


    “侯夫人放心不下也没办法,您又不能代我大姐姐受过。”


    “……”


    姑侄俩做戏给了瞎子看,还给自己添了一肚子的气,别提有多气恼。


    华锦娘暗送眼刀子过来,恨不得划花姜姒的脸。这个姜五除了一张脸能看之外,别的一无是处。若不是这张堪比狐媚子的脸,也不会招三惹四,惹得那福王世子当众轻薄。


    “姜五姑娘,你刚才见过表嫂了吧?她现在到底如何了?”


    姜姒不解地看着她们,“我见了啊,我大姐姐就那样。”


    “就那样是哪样?”华氏急切追问。


    “就是那样啊。”


    “……”


    华锦娘气鼓鼓地瞪着,仿佛是要将姜姒的身体瞪出几个窟窿来。


    这个姜五怕不是个棒槌!


    华氏到底年岁长又经事多,越想越不对。姜家这五丫头之前又是拦着她们,又是戳穿她们,难道真是误打误撞?


    这一问三不知,又顾左右而其他,还真是叫人恼火。


    “你这孩子,话也说不清,瞧着还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我都替你担心。你大伯娘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留你那四姐姐一人在侯府足矣,为何又要留你下来?你不是姜家大房的人,若真有什么事她们也会紧着你四姐姐,少不得要委屈你。”


    姜姒的表情更加的懵懂,像是半分也听不出她话里的挑拨离间。


    “我不委屈。”


    “……”


    华氏觉得自己口干舌燥,这大半天都是在鸡同鸭讲,想知道的消息没有打听出来,想传达的信息对方也听不懂,倒把自己憋得难受,不虞之色便挂在了脸上。


    “姜五姑娘,我姑母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懂啊?”华锦娘白眼都快翻上了天,越看姜姒越火大。


    这么个不知事的人,为何偏偏长了一张自己梦寐以求的脸?


    姜姒小脸皱了皱,似是更加不解。


    “侯夫人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啊。”


    是听见了,不是听懂了。


    华氏闻言,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些不好,肝火都被气得旺盛起来,头也跟着隐隐作痛,当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行了,你回去吧。”


    姜姒依言,行礼告退。


    这对姑侄的心思就差没写在脸上,她们一心想死扒着侯府的富贵不放,林家父子岂能看不出来。


    她敢打赌,林杲压根看不上华锦娘,哪怕姜嬗真的出了事,华锦娘也不可能像自己的姑姑一样嫁进侯府。


    林杲那个人可不是什么草包富贵公子,而是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世家子弟中真正能进内阁者不多,他就是其中一个。


    或许是有些人不经念,她一出萱堂院没多久,过了一道月洞门再拐个弯的当口,打眼就瞧见面色冷沉的林杲。


    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位大姐夫气度不凡,俊秀稳重,确实有着令无数女子倾心的优点。


    林杲皱着眉,开门见山。


    但还是有所顾念姜姒的一团孩子气,声音比往常轻柔了些,“五妹妹,我那继母都和你说了什么?”


    既然直来,那就直往。


    姜姒也不拐弯抹角,更不再装傻,道:“她说了很多话,大概的意思应该有两个,一是想从我口中探听大姐姐的身体状况,二是想挑拨我和四姐姐相争,好让她们渔翁得利。”


    林杲讶然。


    这位五姨妹怎么和想象的不一样?


    他之所以闻讯后匆忙赶来亲自询问,就是怕这位五姨妹太过单纯,着了他那并不算聪明的继母的道。


    如今看来,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走了眼。


    既然这位五姨妹是个明白人,那就用不着他多说什么。他不由得想妻子说的那些话,看向姜姒的目光极其的晦涩。


    “你知道她的用意就好,凡事小心为上。”


    “我省得。”姜姒看着他,清澈的目光不含一丝杂质,“我大姐姐身体正虚,大姐夫若是不当差时,记得多去陪陪她。”


    林杲也应下。


    他忽然想起好友沈溯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是暗示他若是真要续弦,也不要选这个五姨妹。


    听说福王世子对五姨妹有意,沈溯那般必定是因为自己的表弟。


    但嬗娘的安排却又是……


    良久,他满脸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


    是夜。


    月黑风高。


    侯府的后门处,姜嬗身边的心腹田嬷嬷和姜姒不知在冷风中等了多久。


    直到响起三长一短的敲门声,姜姒紧绷的小脸才放松下来,急忙过去抽开门后的横闩,将门往后拉。


    门外,一人长身孤立。


    借着灯笼的光,姜姒看清了他的模样。


    墨色的斗篷之下,是深青色的常服,衣着上没什么不寻常之处,但他的面容已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泛黄的皮肤,清晰的皱纹,还有白发白须,除了一双眼睛外,所有的一切完全颠覆姜姒对他的认知。


    然而这般模样,更符合神医二字。


    姜姒收起惊讶之色,小声唤他,“神医?”


    慕容梵不说话,点点头。


    田嬷嬷在看清楚他的样子后,松了老大一口气。


    原先华氏大张旗鼓地说那骟倌是神医时,田嬷嬷是在场的。是以在听到姜嬗的吩咐后,只当是自家夫人求生心切,定然已是病急乱投医。


    “五姑娘,这就是神医?”


    姜姒神神秘秘地点头,“他就是神医。你什么都别问。神医性格古怪,不喜欢别人问东问西,更不喜欢别人打探他的来历。”


    田嬷嬷一脸郑重,表示明白。之前半信半疑的心已经颠覆,莫名觉得这位神医或许真是什么世外高人。


    几人一路无话,她在前,姜姒和慕容梵在后。


    就着夜色,姜姒大着胆子偷瞄了慕容梵好几回。


    她刚刚一直在想,这位王爷不愿让人知晓自己的身份,到底会用什么方法掩饰,她以为最大的可能是蒙面或是戴着面具,却万万没想到居然是易容。


    不得不说,这一招更为高明,而且慕容梵是懂易容的。若不是自己一早知道内情,乍见之下根本认不出来。


    她以为夜色会替自己遮掩,却不知自己的一应小动作和表情都尽收慕容梵的眼底。慕容梵压着眉,平静的眸色中无端地晕开一圈涟漪。


    这一路很长,又很短。


    很快他们就到了地方,自始自终什么人也没碰上。


    姜嬗掌控侯府几年,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依然对内宅有把控之力。她听到田嬷嬷的通传后,立马让谢氏扶自己坐起。


    母女二人看到慕容梵的第一眼印象也和田嬷嬷的感觉一样,都想着这等仙风道骨的人,若说不是神医,她们都不信。


    姜嬗在绝望之中,仿佛看到了一丝光亮。她异常的配合,谨记着姜姒的叮嘱,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慕容梵摸脉之后,示意姜姒附耳过来。


    姜姒呆了呆,听话地凑上前。


    离得太近,她不仅能闻到慕容梵身上好闻的冷香气,还能清楚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如温暖的雾气将她包裹。


    她接过慕容梵递过来的东西,交给姜嬗。


    “大姐姐,神医说了,你的病他能治,这粒续命丹你先服下。”


    续命丹二字,听着就像是灵丹妙药。


    姜嬗先本觉得这神医看着确实不是一般人,纵然有一堆的怪规矩,却也能理解。可眼见着神医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交待姜姒,又觉得很是蹊跷。


    她有些犹豫,“神医,您真的能治好我吗?”


    慕容梵轻轻颔首。


    纵然只是一个动作,却无端让人信服。


    姜嬗再三道谢,将药丸咽下。


    “多谢神医救命之恩。”


    “不必谢我,我与她有缘,若非她相求,我不会出手,你们要谢就谢她。”慕容梵的声音低沉浑厚,与平日里截然不同。


    这不是能说话嘛。


    姜姒满脑子的莫名其妙,不明白他之前对自己耳语所为哪般。


    姜嬗和谢氏也很疑惑,这位神医方才那般神神秘秘,她们先前以为也是规矩,没想到并非如此,那为何赠药不直接说?


    但这位神医有句话说的没错,她们更应该谢谢另一个人。


    谢氏看向姜姒的目光满是慈爱与感激。“确实是要谢谢五丫头,若非五丫头,我们哪里请得来神医。”


    “五妹妹,若我能活着,必报你的大恩。”姜嬗说。


    慕容梵又示意姜姒过去,姜姒是一脸的问号。


    这人不是可以当着她们的面说话吗?为何又要借自己传话?


    她靠过去,瞬间感觉男人的冷香与温热的气息再次袭来,那低沉的声音如梵音般传入她耳朵里。


    “神医说,这续命丹能封固住大姐姐的元气,两日之内他会将配好的药丸送来。”


    至于怎么送,送来的方式是什么,一切都是无可奉告。


    等到姜姒送慕容梵离开,谢氏和姜嬗母女俩皆是一脸的如梦初醒。


    半晌,谢氏道:“嬗姐儿,别怕。事已至此,反正也没有活路可言,何不大胆一试。我瞧着这神医似是有些不一般,或许真是一个高人也说不定。万一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你也不要怪你五妹妹。”


    “娘,我知道的。”


    ……


    姜姒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


    她的身后,是慕容梵。


    这个时辰的侯府,各处的院落早已是寂静一片。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除去脚步声外再无其它的声音。


    灯影摇曳,随着她的步伐而不时地晃动着。


    忽然,熟悉的冷香袭近,如一掠而过的凉风。凉风过后,她手中的灯笼已经易主。易了主的灯笼被提高了许多,投出的光亮也照出更大范围。


    她小声说了一句,“谢谢王爷。”


    慕容梵提着灯笼,一直偏着她。


    “王爷,您也给自己照着。”


    “我看得见。”


    这么黑还看得见,眼神可真不错。


    她不无羡慕地想着,像慕容梵这样的人,应是得天独眷的宠儿吧。出身在天下最显赫的人家,生来就自带不凡。不仅天资纵横,且还有着举世无双的好相貌。


    这样的人生,堪比开了挂。


    而她身为一个穿越之人,一无外挂,二无金手指,实在是个废材。


    “在想什么?”慕容梵突然问她。


    她愣了一下,坦白道:“我在想像王爷您这样的人,人生不可能会有遗憾的吧。我想不出来,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您做不到的?”


    “你怎知我不可能有遗憾?”


    “我乱猜的。”


    慕容梵停下来,将灯笼提得更高了些。


    烛光从灯笼里透出来,生出的暖光映照着他。白发白须仙风道骨,苍老的容颜也掩不住那通身的从容贵气。


    姜姒仰着脸,将他的模样尽收眼底,不知不觉中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王爷这般打扮,着着实实是个神医模样。”


    她在说完这句之后,明显感觉到气氛为之一松。


    “我也觉得不错。”慕容梵说。


    这不是他第一次易容,但却是唯一一次有人知。


    以前他为在外面行走自在方便,常易成寻常人的模样,行于市井街巷之中。他从很多人身边经过,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关心他是谁。他默默地出现,又默默地离开,淡看着世人的悲欢离合。


    “王爷,您可真厉害,学什么就是什么。您说随便学了医,却比太医们还厉害。您一出手,便是易个容,也是这么多的出神入化。”姜姒不吝夸奖着,字字真诚。


    她是真的佩服。


    世间原来真有天纵奇才,非普通人所能想象与企及。


    也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灯笼的光让她花了眼,她似乎感觉慕容梵有些高兴。


    蓦地,她脑子里灵光一现,“王爷,您以前是不是经常乔装打扮出门?”


    “嗯。”


    还真是这样啊。


    “那您下次乔装成其他的模样,在不知情时与我相遇,您说我能认出您来吗?”


    “不知道。”


    但似乎可以试一试。


    慕容梵眼底的波澜晕开,忽地将灯笼照近。


    姜姒因为他的动作而下意识往后一退,没想到男人长臂一伸将她捞了回来,修长的手指轻捏着将她的下巴抬起。


    凝脂般的肌肤,莹润如上等的冷玉。如此完美的皮相,竟然有一道细小的伤疤,好比是冷玉之上的微弱划痕。


    虽细微,却难以容忍。


    慕容梵低着眉眼,声音不辨喜怒,“我给你的药,为何没有好好用?”


    第 28 章


    许是灯笼的光带着热度, 姜姒觉得自己的脸也跟着热了起来,男人指腹摩挲的地方更是如火灼一般。


    若是旁人,她必以为这是在占她便宜。


    但这人是慕容梵啊。


    尤其是慕容梵的目光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那么的平静那么的如常, 仿佛万物在他眼里皆是一视同仁。


    “我不是故意忘记的, 是因为近几日事情有点多……”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不可闻。这话骗别人还差不多,骗慕容梵那是不能够的。


    “我曾经认识一人, 杀孽深重, 血债累累。每杀一人, 他便在自己身上割下一刀, 以作赎罪。你故意如此,是否觉得这辈子拥有太多而心生惶恐, 若不出破便觉得心中难安?”


    心思被说中, 姜姒既意外又不意外。


    她正是这么想的。


    上辈子的孤煞劳苦, 让她对很多美好都不敢心存奢望。她拼尽全力地生活, 在别人的眼中自强又自立, 但只有她知道,她其实是自卑的。


    那样的自卑刻进骨子里,如影随形。


    恰如慕容梵所说, 她害怕这辈子太过完美,出色的长相,疼爱自己的家人。她拥有了这么多,潜意识里受宠若惊。


    至于那什么克夫命,不能嫁人什么的, 在她眼里根本就不是缺陷,她巴不得这辈子不嫁人, 永远和家人在一起。


    所有她怀揣着隐蔽的心思,以为出了破就能化解惶恐和不安,于是故意不用慕容梵给的药,打定主意留下这道疤痕。


    “王爷,您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慕容梵松了手,指腹上还残留着那细嫩软腻的感觉。


    他将灯笼移开了些,道:“人知有因果,所以才会有敬畏之心。你这么想其实没有错,太过完美皆是虚,出破确实能解。”


    这话如三月的暖风,瞬间吹走姜姒心中的苦涩。


    她这辈子何其有幸,不仅能拥有梦寐以求的家人和亲情,还能遇到像慕容梵这样慈悲为怀的人。正如她自己所说,这世间总有一种人,会因为一时善念,只为了有缘,便会出手相助。且这个人不仅不图回报,还能包容你所有的一切与不堪,哪怕你的来历不被世人所容,他也能平常视之。


    “真的吗?王爷,那这么说我做对了?”


    “你不需要这么做。”


    “您的意思是,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能心安理得的拥有现在的一切吗?”她清澈的眼眸中,仿佛淬进了万千的星光,汇聚成一片星河。


    璀璨而耀眼,令人忍不住想掬起一捧来看。


    慕容梵望进这片星河中,如同置身无人之境。


    他识天象,常夜观星辰。他见过很多瑰丽的景象,也仰望过世间最绚烂的星空,但这一片星河堪称最美。


    许久,他说:“可以。”


    简单而寻常的两个字,听在姜姒的耳朵里却犹如天籁。


    她小脸仰着,眼里的星河涌动。


    “王爷,谢谢您。”


    慕容梵。


    这辈子能认识你,可真好啊。


    ……


    夜色仿佛掩盖了一切,又仿佛撕开了阴暗的口子,将所有的龌龊都释放出来。黑就是黑,恶就是恶,再也无处藏身。


    她刚到住处,下意识往暗边看去。


    幽凉风吹着,姜姽从暗中走出来,目光仿佛渗着毒,阴鸷地看着她。


    “五妹妹这么晚不睡觉,四处乱逛所谓哪般?若是传出什么闲话来,你让大伯娘和大姐姐的脸面往哪里放。”


    “四姐姐不也没睡吗?”


    两人同为姜家女,又都被留在侯府做客,住处自然安排在一块,且还是隔壁。


    姜姽冷笑一声,“我是睡不着出来走走,五妹妹呢?”


    姜姒回道:“我也是。”


    时至今日,两人已然决裂。


    撕破了的伪装,再也没有掩饰的必要,她们皆是如此。


    姜姽不信她的话,见她态度淡然,一张玉色的小脸在昏暗中仿佛透着光一般,容色绝佳美貌天成,只觉得满目的刺眼。


    “五妹妹,你是不是觉得大姐姐留你在侯府,是想许你下半辈子的富贵?”


    “我没有这么想过。”


    “最好是如此。”说到这个,姜姽的心头全是隐蔽的得意。“有些东西不是你想就可以高攀的,你始终不如我。”


    听这话的意思,似乎是胜券在握。


    姜姒想,或许是姜嬗做了两手准备。人心难猜,也难测,不管别人的打算是什么,她能把握的只有自己。


    但是这位女主,难道忘了男主吗?


    “四姐姐这般做派,倒叫我看不懂了。我难免有些好奇,四姐姐可还记得慕容晟?”


    姜姽听到慕容晟三个字,眼神瞬间起了变化。怨,恼,恨,三种情绪在她眼底交织着,最后汇成一片诡异。


    “是他辜负了我!”


    “他辜负了你,所以你放弃了他。”


    一个辜负一个放弃,这样的女主和男主,纵然是踩着原主的死在一起,他们之间的感情真的能长久吗?


    姜姒表示怀疑,但无从得知结果,因为那本书最后截止到男女主重归于好,便已全文完结。


    “没错,我放弃了他!”姜姽眼中的诡异之色更胜,她终于知道二姐姐当年为什么要争。死活不嫁门第不显的吴家嫡子,非要给比自己大十几岁的龚大人当填房。


    因为富贵,因为权势!


    姨娘说的那些话都是错的,她以前也是真傻,居然以为只要自己懂事听话,嫡母就会给自己安排一桩好亲事。


    而今为了自己的女儿,嫡母竟然要灌她绝子汤。若她还傻傻地由着摆布,终其一生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傀儡。


    “五妹妹,你长在京外,你对京中的高门大户知之甚少。你以为富贵权势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吗?若不能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我劝你还是知难而退的好。”


    难以承受的代价?


    姜姒恍然,心知必是姜嬗对她提了什么要求。


    这倒是不难猜,一个女人想托付自己的丈夫孩子,最担心的是什么?不是丈夫的变心,而是自己孩子的利益得不到保障。


    所以姜嬗提出的要求,必是与这个有关。


    但是姜嬗许诺她时,分明让利让得彻底。不仅说自己的嫁妆全归她,还不争侯府爵位,让她大可以留给自己所出的儿子。


    这倒是有些矛盾了。


    她看着姜姽,若是这位女主知道姜嬗对自己的承诺,不知会不会气死?


    ……


    一夜过后,晨光熹微。


    谢氏几乎没怎么合眼,一听到女儿醒来的动静后,急切而期待地直奔内室,却又在靠近床之前止步。


    “娘。”姜嬗在唤她。


    她听到声音,目光包含希冀地朝女儿看去。


    连日来的朝夕相对,她自然是知道姜嬗的身体状况。猛一瞧见姜嬗脸上的灰青之色淡了些,顿时又惊又喜。


    “嬗姐儿,你今日感觉如何?”


    姜嬗的声音也不似昨日那么虚弱,“娘,我觉得好了许多。”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自从生产过后,她能清楚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生机在一点点往外漏,那种将要油尽灯枯的滋味让她明白自己的时日无多。


    但今日明显不同,不仅没有那种漏无气的感觉,好像身子也不再发软发沉,整个人也有了精神气。


    “这么说来,那个神医的药真的管用。”谢氏红肿的眼眶又起了湿气,双手合十连连道了好几句“感谢神医,感谢五丫头,佛祖保佑。”


    她握着姜嬗的手,明明眼里全是泪,却尽是欢喜之色。


    没过多久,姜姒来见。


    她进来后,直奔床边,满眼期待地问姜嬗,“大姐姐,你今日可感觉好些了?”


    经此一事,姜嬗与她亲近了不止一星半点,当下拉着她的手,“五妹妹,谢谢你,大姐姐感觉好多了。”


    那就证明慕容梵的药有用。


    姜姒虽然不曾怀疑过,但此时才算是安下心来。


    “我就说神医很厉害的,大姐姐你肯定能好起来。”


    “五丫头,真是多亏了你。”谢氏话未说完,已是哽咽。


    这几日来,她真是哭了太多回,竟像是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似的。唯有今天这些泪水,不是因为悲痛绝望,而是因为满怀希望。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外面响起姜姽的声音。


    很快,姜姽端着鸡汤进来。她素衣素面,面色瞧着不怎么好,憔悴之余,眼下还有着明显的青影,一看就是忧思太重又没有睡好所致。


    “母亲,大姐,这是我亲手熬的人参鸡汤。足足吊了两个多时辰,正是汤味最浓之时。”


    人参的气味顿时在空气中飘散,光是吊汤就吊了两个多时辰,可想而知有多费时,准备这汤的人起得有多早,又花了多少的心思。


    谢氏道:“你有心了。”


    “母亲,大姐身体最要紧,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姜姽将汤放下,“我不如五妹妹讨喜,如姐儿那里我插不上手,便想着做些自己能做的。”


    这话颇有几分深意,一是说自己心眼实诚只知埋头干实事。二是暗指姜姒心眼多,已经哄住了如姐儿。


    姜姒点头,“我确实和如姐儿投缘。”


    如姐儿性子胆小,她难免有几分怜惜。


    纵然侯府富贵,但父母都顾不上的孩子,终归更脆弱可怜一些。虽然如姐儿吃穿都不缺,身边也有人侍候,可是那种眼巴巴想有亲人照顾陪伴的样子,总会让她想起上辈子的自己。


    谢氏对她的话半分不疑,“五丫头,难得你有耐心,大伯娘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感谢的话才好。”


    感谢的太多,何止是如姐儿这一件事。


    姜嬗也说,“五妹妹,你费心了。”


    姜姽低着头,又似不经意地提起,“大姐这一病,我实在是担心得紧,夜里醒来好几次。五妹妹想来也是如此,子时都过了还在外面走动,应该也是太过担心大姐所致。”


    这么明显的上眼药,姜姒都能听出来,何况是谢氏和姜嬗。


    谢氏顺着这话,道:“你五妹妹心思简单,一心记挂你大姐的身体,难免睡不着觉。”


    又对姜姒说:“你原本身子就弱,这一折腾可千万不能伤了身子,等会我让人送些补品过去,你可得好好补一补。”


    这样的结果令姜姽大失所望,又添不忿。


    原来嫡母还是不放心自己,非要留个人警醒自己。果然世上没有真正心善的嫡母,哪怕是明言要灌她绝子汤,却还是要防着她,不给一句准话。


    她暗恨着,面上不敢表露半分。


    姜姒前脚告退,她后脚跟上。


    她们一前一后离开后,姜嬗重新躺下。


    “以前我就觉得她看上去虽然懂事听话,却是个心思重的,不如二妹妹三妹妹相处起来舒服。如今看来确实如娘所言,恐怕心思太重,已然长歪了。”


    “若不然,我派人将她送回去?”谢氏说。


    姜嬗摇头,“眼下怕是还不行。”


    她一否决,谢氏便知她的用意。


    眼下还不是彻底决定的时候。若真是送了一个回去,留下来的那个势必会成为有些人的眼中钉,同时也会招来更多的猜测。


    ……


    奇秀的假山旁,如姐儿正眼巴巴地张望着。


    侍候的婆子嘴巴都说干了,“大姑娘,外面风大,你回去等,好不好?”


    这婆子姓王,也是如姐儿的乳母。


    如姐儿摇头,“我要五姨姨。”


    无论王妈妈说什么,她都是这句话。


    当不远处姜姒的身影出现时,她瞬间眼睛一亮,欢喜地指着那边,“五姨姨,五姨姨!”


    王妈妈长长松了一口气,小声地说了句“谢天谢地。”若是五姑娘再不来,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姜姒一走近,如姐儿就欢快地扑到了她身上。她弯着腰,刚要把如姐儿抱起来,却被人推到了一边。


    “如姐儿,四姨姨陪你玩,好不好?”姜姽占据了她的位置,弯腰对如姐儿笑着,手里拿了一包糖。


    如姐儿似受到了惊吓般,躲到了她身后。


    她凉凉地看着姜姽,姜姽亦是目光不善。


    王妈妈见势不对,小心翼翼地过来,准备抱走如姐儿。谁知姜姽目光一转,凌厉地朝王妈妈看过来。


    “如姐儿可是侯府的大姑娘,怎地如此胆小怕生?定然是你们这些恶奴,打量着主家心善宽容,平日里没少怠慢疏忽。”


    “四姑娘,冤枉啊,奴婢平日里尽心尽责,不敢有一丝怠慢。你没由来的指责奴婢,奴婢实在是冤枉啊。”


    这样的罪名,王妈妈哪里敢担下,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自打世子夫人怀上后,孕相一直不好。初时吐得厉害,吃不见多少东西,吐得狠时都见了血,根本顾不上大姑娘。


    大姑娘本就性子胆小,如此一来越发的露怯。她一个当下人的,看在眼底急在心头,心有余而力不足。


    幸好有五姑娘,不仅有耐心有心思,还能和大姑娘玩到一起,她原本还想着若是世子夫人属意的是五姑娘,或许对大姑娘而言,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如今瞧着,四姑娘怕是要拨这个尖了。


    “你个刁奴,还敢喊冤!”姜姽一脸的义正言辞。“你别以为我大姐在月子里,顾不上管你们这些人,你们就可以任意妄为。来人哪,去请世子爷!”


    这话一出,姜姒便知她的目的。


    原来是想借机证明自己的贤惠,以博取大姐夫的另眼相看。


    林杲刚一回到府,便有人来报说是如姐儿出了事,他当下便急急忙忙赶来。与他一道的,还有沈溯。


    两人皆是官服,显然是下值后一道走的。


    姜姽意外沈溯的出现,却觉得有外人在更好。


    她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痛心道:“大姐夫,如姐儿可是侯府嫡出的大姑娘,她这般性子如何能成?”


    如姐儿怯怯地躲在姜姒身后,看上去确实胆小又懦弱。


    林杲有些失望,这孩子的性格不随他,也不像嬗娘。


    当初他之所以娶姜嬗,便是觉得姜嬗不似一般的闺阁女子那般害羞胆怯,言行举止都透着干脆利落。


    他没有看到的是,胆小又懦弱的如姐儿从姜姒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小脑袋,眼神生怯却孺慕。


    而这个眼神,被姜姒看的明白。


    上辈子幼年时,她应该时常会有这样的眼神吧。


    哪怕明知父母不喜欢自己,哪怕明知得不到任何的关爱和回应,她还是期待着父母的目光能看到自己。


    事情闹成这样,王妈妈岂能不害怕?


    她拼命磕着头,嘴里喊着冤枉。


    奴大欺主的事那是万万不能认的啊!


    “五姑娘,你是知道的,奴婢对大姑娘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她乞求地看着姜姒,希望姜姒能替自己求情。


    姜姒朝她点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对姜姽道:“四姐姐,这王妈妈可是大姐姐给如姐儿选的人,你是在怀疑大姐姐看人的眼光吗?”


    “人是大姐挑的不错,但大姐这一胎怀相本就不好,如今她又在月子里,自顾不及也是在难免,所以才纵得这些刁奴无法无天。五妹妹你近几日常与如姐儿相处,难道你真的没有看出来吗?”


    姜姽的话一箭双雕,既点明了姜嬗养女不力,又暗指姜姒没有能力。


    她无比同情心疼地看着如姐儿,“如姐儿别怕,四姨姨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又对林杲道:“大姐夫,这等刁奴不能姑息!”


    林杲头疼且尴尬,头疼是他不善于处理这些后宅之事,尴尬是因为自己的好友还在。他想了想,看向姜姒。


    “五妹妹,你近日与王妈妈接触较多,你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吗?”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看着姜姒。


    姜姒不答反问,“大姐夫,请问如姐儿是谁的孩子?”


    林杲被问得一脸莫名,“自然是我与你大姐的孩子。”


    “那就对了。”姜姒说:“她是你和大姐的孩子,不是丫头婆子的孩子。大姐眼下顾不上她,你身为她的父亲,难道不应该承担起责任吗?”


    姜姽急切地反驳,“五妹妹,你话不妥当,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


    “大姐夫是如姐儿的父亲,父亲带女儿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何来的不妥?”


    林杲听着她们你来我往,头更疼。


    不由得露出无奈的表情,看了沈溯一眼。


    沈溯小声说:“姜五姑娘这话,不无道理。”


    但从来都是男子主外,女子主内,带孩子这样的事除了孩子的母亲外,还有丫头婆子,几时需要他们男子出手?


    便是要带,那也是带开了蒙的儿孙,方便教导而已。


    林杲闻言,面色更加发苦。


    这个沈久安,不会是故意看他笑话吧?


    偏偏姜姒又问他,“大姐夫,你也觉得我的话不妥当吗?”


    “……也不是不妥,就是不太合情理。”


    姜姒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让人无所遁形。“古人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你若是没有亲自养过孩子,对孩子而言又哪里来的父母恩。”


    “……”


    林杲感觉自己有口难言,这个五姨妹说的话,乍一听不合世俗规矩,仔细一想却觉得又有几分道理。


    也是怪哉。


    这时姜姒一把抱起如姐儿,也不知说了什么,如姐儿怯怯地朝他看过来。


    很快,如姐儿就被塞到了他怀里。


    “大姐夫,自己的孩子自己带,如姐儿就交给你了。”


    “……”


    沈溯没忍住,不太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这个姜五姑娘,可真有意思。


    小舅说不必理会,但他却觉得小舅是在自欺欺人,若不然那日小舅为何失态?


    所以啊,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这姜五嫁给林流景。


    姜姒看着他们,道:“大姐夫,如姐儿很乖的,你便是要和沈郡王议事,她在一旁也不会打扰你们。想来沈郡王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应该不会介意。”


    “不介意,我一点也不介意。”沈溯连忙表态。


    他赶紧给林杲使眼色,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林杲心领神会,抱着如姐儿就走。


    姜姒一把拉住正欲追上去的姜姽,道:“四姐姐,大姐夫要亲自带自己的女儿,你不会不同意吧?”


    四目相对,火光四溅。


    “五妹妹,我以前万万也不会想到,你竟然有两副面孔!”


    “彼此彼此,我也没有想到,四姐姐你变脸如翻书。”


    第 29 章


    ……


    侯府里发生的事, 自是瞒不过后宅之主。


    田嬷嬷将事情报到了姜嬗那里,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她是姜嬗身边最得用的人,而王妈妈之所以能被选中成为如姐儿的乳母, 也是她的原因, 因为她是王妈妈的表姐。


    王妈妈受了委屈, 她这个当表姐的自是有些不平。


    下人们虽低贱,但得脸的下人则不同,如她这般做到主家心腹的人, 与旁的那些奴婢完全不一样。不说是能左右主家的想法, 却或多或少可以改变主家对事对人的看法。


    比方说这一次, 纵然她并没有添油加醋, 仅是在言语时语气转变不同,便将姜姽刻意在林杲面前显摆贤惠能干的模样说得是入木三分。


    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挖墙角, 姜嬗岂能不动怒?


    “这个姽姐儿, 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若非还有顾及姜家脸面, 若非不想华氏那对姑侄盯上五妹妹, 若非她生死还未知, 她真想直接将人送回姜家,免得让那庶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添堵。


    谢氏也有些不虞,“好在你五妹妹机灵, 将这事含糊了过去。”


    只是事情虽糊弄过去,还是有些担忧之处,“姑爷一个男子,他带如姐儿,真的妥当吗?”


    田嬷嬷心里感激姜姒替自己的表妹解了围, 言语间当然向着。“大夫人,夫人, 五姑娘说了,养儿方知父母恩,若是不曾养过孩子,孩子又哪里知道父母恩。奴婢瞧着,世子爷并没有生气,如姐儿还将他抱得紧紧的。”


    姜嬗讶异。


    如姐儿一向胆小,同世子一向不怎么亲近。最近连她都不怎么要,又怎会抱着世子不放?


    “如姐儿真的没有哭?”


    “没有。”田嬷嬷回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


    谢氏感慨道:“他们是父女,生来骨头亲。如姐儿愿意跟着他,这是父女天性。养儿方知父母恩,这话说得极好,难得你五妹妹小小年纪如此通透。”


    姜嬗思量一番,轻轻点头。


    “既然世子爷没有生气,如姐儿也愿意,那自是再好不过。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五妹妹确实是一个值得托付之人。”她看着田嬷嬷,郑重道:“倘若我真有个万一,你们就跟着她吧。”


    田嬷嬷是她的心腹,她说什么都不用避讳。但这话田嬷嬷敢听,却是不敢顺着接她的话,当下抹起眼泪来,“夫人,奴婢只想跟着你,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原本早做了最坏的打算,纵然眼下有所好转,却还是不敢完全相信。转头乞求地望着谢氏,道:“娘,您答应过我的。”


    谢氏眼眶又红,“嬗姐儿,你好好养身子,一定会好的。”


    “娘,生死难料。”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若是真能好,那自然是千好万好。若是好不了…你们要答应我,等我不在了,我的嫁妆全归五妹妹,如姐儿和安哥儿也托付给她。这侯府的爵位啊,切记莫让安哥儿和她的儿子相争。她心地纯良,必是能保如姐儿和安哥儿一世富贵。如此,我便知足了。”


    田嬷嬷低低地哭起来,谢氏也是不停地掉眼泪。


    一室的低落与哀伤,听在外面人的耳朵里,却是如万箭穿心。


    姜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嘴唇也快咬出血来。原来大姐属意的人是五妹妹,不仅要奉上自己的全部嫁妆,还将侯府的爵位拱手相让。


    那为什么在她这里就是要灌绝子汤?


    为什么!


    她哪里比不上五妹妹,论容貌她们不相上下,论才情她不知胜出多少。若是论亲近,她更胜一筹,甚至她都同意喝下绝子汤,为何她们还是不选她?


    既有她姜四,为何又来一个姜姒,难道她们生来就相冲?


    半响,她慢慢退出去。


    冷风一吹,她渐渐冷静。


    侯府之富贵,比起姜家不知要胜出许多。园子里的一应布景极尽雅致,三石峰环一池,池水澄明清幽。假山盆景一物一奇,便是那池边堆砌的石头都堪称奇景。


    不远处可见重檐叠楼,曲院回廊,古木参天,一屋一树都透着侯府百年来的底蕴,一院一廊都承载着林家的荣耀。


    这入目可及的富贵入了她的眼,她如何能视而不见。


    “姜四姑娘怎地一人在此,姜五姑娘怎么没陪着你呢?”


    是华锦娘的声音。


    姜姽低着头,幽怨地道:“我五妹妹事多,不像我这么清闲。她原本要照顾如姐儿,如今她把如姐儿交给了大姐夫,想来这会儿应该是去大姐夫那里了吧。毕竟男子带孩子多有不便,她正好也能时常过去照应一二。”


    华锦娘闻言,冷哼一声。


    “她一个小姨子,倒是管得挺多。”


    一想到她打扮的花枝招展去找表哥时,不仅沈郡王在,还有一个如姐儿,气得她脸上的厚粉都盖不住难看的面色。


    若不趁机拿下世子表哥,一旦表嫂强塞了姜家女进侯府,她想要成为侯府的世子夫人恐怕又要大费周章。


    “你好歹也是表嫂的亲妹妹,这些事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堂妹操心。我看你还是性子太软了些,才会由着一个堂妹指手画脚。”


    “谁说不是呢。”姜姽像是十分赞同她的话,露出为难之色。“可惜我人言微轻,不仅大姐看重她,连大姐夫对她似乎也……”


    余下的话不用说太明白,懂的自然都懂。


    华锦娘气得跺脚,狠瞪了她一眼。


    她望着华锦娘急切远去的背影,顺手摘下一把松针。


    这些碍眼的针刺,她要一根一根地拔掉!


    ……


    流水似的好东西送到姜姒的屋子里,送东西来的人是田嬷嬷。


    田嬷嬷对姜姒的态度热情且恭敬,先是为王妈妈的事道谢,后又事无巨细地询问姜姒的生活点滴,连床铺用具她都亲自过了眼,生怕姜姒吃住不习惯。


    她既知主子的心意,便知若是主子能好,那必定会看重这位五姑娘。若是主子不能好,那这位五姑娘就是自己日后的新主子。


    姜姒对她的示好全盘接收,这样的回应让她心里更有了数。


    送来的东西堆在一起,人参、燕窝、阿胶,每一样都是上品,另还有绫罗绸缎、首饰绢花、胭脂水粉,并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地晃得人眼花。


    祝安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一时手忙脚乱。


    “姑娘,这…这些东西都收着吗?”


    “大姐姐的心意,自然是要收下。”


    姜姒坐在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张脸与自己上辈子有几分相似,但又美出不止一星半点。其实姜姽说的没错,她就是生了两副面孔。一张是上辈子的脸,一张是现在的脸。


    下巴处的疤痕极细,也不太明显,若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如果用少许的脂粉一盖,更是半点痕迹也无。


    她打开药膏,轻轻地抹上。


    冰凉的药膏一点点渗透进肌肤,她的手指慢慢地摩挲着,恍惚想起男人的指腹抚按在这里的感觉。


    既然慕容梵说她不用出破,那这疤就不用留了。


    这时隔壁传来一些动静,不用她吩咐,祝平立马出去查探情况。不多会儿的工夫,祝平就回来了。


    “姑娘,四姑娘在发脾气,好像是因为柳云姐姐熨坏了一件裙子,说是要罚柳云姐姐两月的月钱。柳云姐姐还被罚了站,眼下正在屋檐下站着。”


    柳云是姜姽原本身边的两个得用丫头之一,自柳风被送到庄子后,她身边能用的只剩柳云,后来补上的丫头婆子她一个也不敢信。


    她如今连柳云都骂,可见是真的气极了。至于是因为坏了裙子生气,还是因为其它的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祝安“呸”了一声,“她也有今天!”


    这个她,指的是柳云。


    三房初回京时,除了姜慎和顾氏自小长大京中,说得一口地道的京话外,其他人多少都带有一些京外的口音。


    原主如此,祝平祝安也是如此。


    下人们不敢嘲笑主子,对同为下人的祝平祝安可是一点也不客气。不光是柳云,还有之前被送去庄子的柳风,她们就没少笑话人。


    祝平性子沉稳,话也少些,她们笑的也就少些。但祝安性子外放些,话又较多,没少被她们明里暗时的嘲笑。


    姜姒有原主的记忆,自然是知道这一茬,道:“不用理会,等会若是见了,也别去落井下石。”


    祝平和祝安齐齐应下。


    屋子里炭火很足,暖意如春。


    散了发,脱了衣,姜姒准备歇下。


    闭上眼睛之时,她心里的疑惑再次浮现:这样的女主是如何排除万难与男主快乐地在一起的?


    书里的男女主,真的配拥有幸福吗?


    直到入睡前,她还在想这个问题。


    迷迷糊糊,她像是又到了王府。


    王府的石山上,慕容梵背面而立。


    那么的凌然,那么的冷清,似那屹立在山之巅的雪岭云杉,在那高处不胜寒之地独自静默。明明是世间人,却仿佛隔绝在尘世之外,与芸芸众生格格不入。


    他的身后,是恭敬而略显烦躁的慕容晟。慕容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神情间的烦躁之色越来越重。


    姜姒心念一动,意识到了近前。


    “小皇叔,您说我该怎么办?我已尽力在母妃面前说尽她的好话,她也和母妃碰过几次面,母妃对她还是无半分喜欢。她成日里与我置气,怀疑我搪塞她,以为我在母妃跟前未曾替她说好话……


    ……我实在是不懂了,那…姜五都不在了,她为何还是这般?昨日她居然口不择言,说我对姜五念念不忘。天地良心,我怎么可能会念着姜五,她简直是越发的不可理喻。小皇叔,您能不能帮我算算,我和她……”


    慕容晟的声音渐小,但意思很明确。


    他和女主在原主死后,又出现了危机。危机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来自门第之别,另一方面则还是因为原主。


    姜姒真想啐他一脸,原主都死了,他们这对狗男女主居然还拿原主当由头,难道离了原主就不行了吗?


    简直是可笑至极!


    好半天,他没有得到慕容梵的回应,试探地开口,“小皇叔,您能不能告诉我,我和她的姻缘为何如此不顺?”


    “你和她无缘。”


    慕容梵没有转身,声音空悠。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慕容晟的预料。


    “怎么会无缘呢?我喜欢她,她也心悦于我,我们好不容易两情相悦,只要说服我母妃同意,我们便能在一起。小皇叔,您的意思是…我母妃和父王不会同意吗?”


    “你们因私情而生罪孽,岂有结果?”


    罪孽?


    慕容晟茫然不解,“小皇叔,我…我没有做坏事啊?”


    他不就是和姜四闹着别扭,哪里就是罪孽了?


    慕容梵不再说什么,摆了摆手,“你自己好好想想,退下吧。”


    “小皇叔!”


    许管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得像个弥勒佛,“世子爷,您请回吧。”


    慕容晟无法,只好告辞。


    他一走,慕容梵转过身后,吩咐许管事。


    “将我昨日抄的佛经拿去,在那位姜五姑娘坟前烧了。”


    许管事称是,然后退下。


    姜姒想替原主谢谢慕容梵,意识不由得靠近了些。


    慕容梵忽地朝她看过来,平静如湖水的目光骤起波澜,晕开一道道层叠的涟漪,瞬间如同变化莫测的万花筒。万花筒不断地变幻着,瑰丽而诡异,仿佛幻化出无数双眼睛,似是要将她的灵魂穿透。


    “啊!”


    她从梦里惊醒,翻身坐起。


    夜烛昏黄,一室如幻。


    茫然四顾,一时不知梦里梦外。仔细思量着梦里的事,不由得有些猜测,难道这个梦就是原书的后续吗?


    她彻底睡不着,披着衣裳趿鞋下地。一推开窗,凉意灌进来的同时,满天的繁星也映在了她的眼眸中。


    蓦地,她目光一凝,然后欢喜炸开。


    黑暗中,飘逸出尘的人慢慢现身,正是慕容梵。


    头顶是漫天的繁星,有月相伴。


    他一步步走近,似与星月同辉。


    “为何未睡?”


    “王爷,我梦见您了。”姜姒满眼信任地看着他,实话实说,“好像在梦里,你也能看见我似的。”


    “因为梦见我,所以睡不着?”


    算是吧。


    姜姒点头,“王爷是来送药的吗?”


    慕容梵看着她,没有回答。


    许是背对着月光的缘故,她莫名觉得今天慕容梵的眼神不一样。原本平和的目光仿佛蒙着一层幽色,如深不可测的静潭。


    当这静幽的眼神落在她脸上时,她的脑海中浮现中梦里的场景。再看眼前的人,恍惚觉得越看越不似人。


    她下意识抬起下巴,拿侧脸对人。


    “王爷,我有好好用药。”


    月辉之下,莹白的小脸更胜冷玉。这般全然信任,毫不设防的姿态,好比是温室的花探出头来,招摇着邀请人前来采撷。


    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慕容梵的反应,心想着这位王爷莫不是还在生气吧?


    若换成是她,或许也会觉得不舒服。毕竟自己好心好意送出去的药,别人不仅不用,反而还觉得不用更好,难免会以为自己的好心被人当成了驴肝肺。


    “王爷,我错了。”她垂着眸,认错的姿态和态度无比真诚,“我之前不应该那么想,经你点拨之后,我一定会好好抹药。您的药是天底下最好的药,不光抹在脸上冰凉凉的很舒服,闻着味道也是极好……”


    忽然冷香气袭近,瞬间将她包裹。


    她被慕容梵一只手提抱着出了窗户,而随着慕容梵的另一只手一挥,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刚好掉在她之前所在位置的地上。


    一声闷响过后,她问,“王爷,方才那是什么东西?”


    慕容梵提着她,纵身一跃进屋。


    从里到外,再从外到地,不过都是转瞬的工夫。


    借着烛光与月光,她震惊地发现,那地上的赫然是一条蛇!


    第 30 章


    蛇已死, 但依然骇人。


    这蛇呈灰褐色,三角头,有斑纹, 是一条有毒的蝮蛇。


    须臾间, 她后背发凉, 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若是今晚慕容梵没有出现,那么她此时已经性命难保。


    那么这事是偶然吗?


    且不说这个季节大多数的蛇已开始冬眠,单说像侯府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蛇, 何况还是一条致命的毒蛇。


    “它死了吗?”


    “死了。”


    她还被慕容梵单手提着, 凌空时不觉得, 一落地便感觉因为两人的身高之差, 她不得不努力地踮着脚尖。


    慕容梵的手臂从她腋下收回,碰触到她的衣服。哪怕是隔着几层布料, 那种突如其来的惊痒让她下意识夹紧胳膊, 刚好夹住对方的手。


    好痒!


    她控制不住身体本身的反应, 整个人瞬间蜷缩成虾米状, 越是想摆脱那种痒意, 越是将对方的手夹得更紧。


    慕容梵的手被她夹住,不得不随着她的动作弯着颀长的身体。如云杉折了腰,弯曲的姿势中全是妥协与迁就。


    两人似是缠到了一起, 古怪至极。


    “王爷,我……我动不了。”她拼命忍住尖叫与笑出声来,忍到眼中一片水光之色,可怜巴巴地看着慕容梵。


    慕容梵觉得自己也动不了。


    他望进那泪汪汪的眼眸中,多年来不曾有过什么波澜的内心在剧烈地震动, 一时间地动山摇,惊起无数惊涛骇浪。


    不知过了多久, 他将手一抽。


    与此同时,姜姒发出一声让人脸红心跳的吟喃。为了化解尴尬和掩饰自己的面红耳赤,她不自在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王爷,对不住,我失态了。”


    慕容梵背着手,两手交握在一起。“无妨,是人都会失态。”


    姜姒被安抚到,心想着这人永远一副超然尘世的模样,或许永远都不可能有失态的时候。为了缓解气氛,她没话找话。


    “您说的对,人人都会失态,失态不打紧的,不要变态就好。”


    “何为变态?”


    “变态嘛,解释起来挺复杂的,有些人天生恶根,喜欢折磨他人为乐,这种人就是变态。还有人因为某件事或是某个人生了执念,从而行为举止异于常人,如同入了魔障一般。”


    反正像慕容梵这样的人连失态都不可能有,自然也就不可能变态。但说起来,这人天资太高,如此之厉害,其实也是变态的一种。


    姜姒如是想着,脸上的红热散了一些。


    “王爷,今日若不是您,我恐怕凶多吉少。大恩不言谢,我还是那句话,日后王爷若有差遣,我必千里奔赴。”


    她看着地上的死蛇,道:“王爷,时辰不早了,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慕容梵说了一个“好”字,然后走人。


    烛火和月光交织着,光亮一暖一冷。


    她先是拿起一只美人瓶,直接朝死蛇身上的七寸之处重重砸去。瓶子碎裂成无数,散落了一地。


    忽然她福至心灵,朝窗外看去。


    皎如寒月的男子,竟然还在,正无比平和地看着她。


    她立马又闹了一个大红脸,喃喃着,“王爷,您还没走啊?”


    慕容梵递给她一瓶药后,这才真正离开。


    她深吸一口气,将药收好。不无脸红地想着自己刚才不仅丢脸丢到了家,砸蛇的样子好像也不怎么雅观。转念一想,尴尬也就尴尬了吧,粗鲁也就粗鲁了吧。反正她所有的真面目慕容梵都知道,倒也没有什么好装模作样的。


    “来人哪,快来人哪,有蛇!”她装作惊恐的样子,大声喊着。


    而窗外的不远处,听到她惊呼声的慕容梵扬起了嘴角,然后才飘然而去。


    外间的祝安被惊醒,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在她的暗示之下,祝安从开始的惊乱到心领神会,主仆二人一个比一个叫得大声。


    很快,田嬷嬷赶到。


    一看地上的死蛇,她是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全身都在冒冷汗。


    姜姒的声音透着惊恐和害怕,“嬷嬷,我半夜里醒来,总觉得心里慌得很,想着起来倒杯水喝。模模糊糊看到房梁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吓得我乱砸一气…谢天谢地,这蛇竟然被我给砸死了,若不然我怕是……”


    地上除了美人瓶的碎片,还有茶杯茶壶的碎片,以处四溅的水渍。


    这样的说辞,田嬷嬷是半点也不怀疑。毕竟若非如此,一个娇娇弱弱的闺阁女子如何能从蛇口逃脱。


    “五姑娘,你受惊了。这事……”


    她刚想说这事她必定会禀报给自家夫人,却没想到门外传来“世子爷来了”的声音,然后听到姜姽在外面焦急地说:“五妹妹,你别怕,大姐夫来了。”


    姜姒这边的动静,最先惊动的人应该就是姜姽。方才姜姒还在心里想着,这位女主为何没有一点反应,却原来是如此。


    林杲进来后,先是检查了门窗,后再查看那条死蛇,忽然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匕首,将死蛇剖开。


    姜姒见之,心提了起来,因为之前她根本没有看清慕容梵是用什么击中了这蛇。她方才砸蛇时未见任何伤口,便也没有多想。


    如今见林杲这般,她岂能不紧张。


    “五妹妹,幸亏你自小长在京外,民间的事知道的也多,若不然这等急中生智乱砸一通的事,换成其他人都做不出来。”


    姜姽话里有话,不说是姜姒,田嬷嬷都听得出来。


    田嬷嬷对她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喜,这深更半夜的住在隔壁的妹妹出了事,她不先过来安抚,反倒去请世子爷。先请世子爷也就罢了,何必亲自过去?还颇有心机地打扮了一番,其心思可谓是昭然若揭。


    她压根不需要姜姒的回应,又道:“这侯府的后院竟然有蛇,怪不得我白天瞧着园子里的草都快长疯了,真不知道那些下人们平日里都是怎么做事的?”


    这话是在踩姜嬗。


    姜嬗是侯府后宅之主,下人们疏忽,那就是姜嬗失察。


    前面暗指姜姒行事粗鲁,后面又想论姜嬗的对错,听得田嬷嬷眉头都快拧成了一个川字,暗道难怪夫人会弃自己同父的亲妹妹不用,反倒选中五姑娘。


    “四姑娘,事情还没查清楚,何必这么早下定论。”


    “事情不明摆着吗?嬷嬷难道看不见,园子里的花草有多不齐整,想来近些日子你们这些人没少躲懒吧。”


    田嬷嬷如何看不出来,这事情的不简单。恐怕不是园子里的草长疯了才藏了蛇,而是人心长了草,草里藏着的东西比蛇还可怕。


    但后院有蛇是事实,这事狡辩不过。


    她自责道:“四姑娘,这是奴婢的失职,奴婢一定会查清楚。”


    这时林杲从蛇体内夹出了一样东西,姜姒立马凑过去。


    “大姐夫,这…这是我平日里吃的药丸。我半夜里起来心慌的厉害,便想着吃一颗药,没想到发现屋子里有蛇。我惊慌之时药也掉了……”


    蛇身的要害之处,被她后来猛砸过,有一小片的血肉模糊,而这药丸正是从这个地方取出来的。


    这样的解释听起来合理,林杲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谁也没看清楚她是怎么动作的,等林杲回过神来,她已把药丸抢了过去,紧紧地攥在手中,且将手背在身后。


    她一脸的慎重和紧张,道:“大姐夫,我自小身子不好,一直吃药调养着,这事你可别说出去,免得旁人若是知道了,还当我是个药罐子,必是要说三道四。”


    “……”


    林杲哑然。


    他原本满心的疑惑,眼下也只好作罢,毕竟他总不可能去掰开小姨子的手,将那药丸给抢过来。


    “五妹妹,一粒药丸而已,你做什么要动手抢?”姜姽皱着眉,满脸的不赞同。“不问而取,这是不妥当的行为。”


    “我知道了,我下次一定注意。”姜姒一脸受教,天真而无害。


    你来我不往,你进我就退,这般做派让姜姽气极,又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发作。


    “你知错就好。”她忍着气,问林杲,“大姐夫,后院里有蛇,这事非同小可。大姐尚在月子中,后院也没个主事的人,难道要惊动侯夫人吗?”


    谁都知道华氏就是侯府的摆设,一不掌权二不理事,且与林杲这个继子的关系也仅是面上过得去。她故意提起华氏,便是笃定林杲不会麻烦华氏,更不可能让华氏借机掌家。她真正的目的是想抛出自己,好让林杲看到自己的能力。


    但林杲此时的心思完全不在后宅之上,而是放在了后宅之外。他将这事交给了田嬷嬷,并叮嘱不要告诉姜嬗。


    田嬷嬷长松一口气,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处置妥当。


    “嬷嬷,这事大姐夫交给你,又言明不能让大姐知道。万一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你可以来找我。”姜姽说。


    “不敢劳烦四姑娘。”嬷嬷可不敢让她拿主意,自然不会应承。


    林杲一走,戏便散了场。


    她对着姜姒做一番好姐姐的功夫后,施施然地回了房。


    田嬷嬷心有余悸,指挥人将一地的狼藉收拾好后,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一通,然后反反复复地叮嘱祝平祝安两人日后要更警醒一些。


    姜姒像个受惊吓过度的人一般,呆呆地坐在一旁。


    她慢慢摊开自己的手,看着掌心的药丸。


    林杲会相信她的说辞吗?


    她叹了一口气,收拢手掌。


    事实上,林杲确实对她的说辞表示怀疑。


    因为她的说辞有矛盾之处,惊慌在前,药丸掉落也在前,便是后来滚到了蛇身上,也不可能陷进蛇的血肉内。


    但她只是一个体弱娇气的闺阁女子,这一点毋庸置疑,不用试探也知道不可能有异于常人的身手,能在千钧一发之时以一枚药丸精准地击杀一条蛇。


    可是怀疑一旦种下,很难释然。


    林杲连夜暗审,未从侯府护卫口中得到一丝异常的信息。


    饶是如此,他依然困惑。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他找来沈溯,将事情说了一遍,问:“你可知这雍京城中有谁能来无影去无踪,避过我府中重重守卫,还能隔空以一枚药丸为器将蛇一击致命。”


    沈溯拍着他的肩膀,道:“流景,你是不是最近事情太多,有些疑神疑鬼了?你那小姨子我见过,娇娇弱弱的,你不会怀疑她是惊世不现的高手吧?”


    “自然不是的。”林杲皱着眉,“许是我真的想多了。”


    “当然是你想多了。”


    沈溯浑然的不以为意,实则内心暗潮涌动。


    因为那样身手的人,他知道有一个。


    他的小舅,芳业王慕容梵。


    但可能吗?


    ……


    蛇的事,很快就有了定论。


    田嬷嬷不无愧疚地告诉姜姒,自己没有查到蛇是如何出现在侯府,又是如何进屋的,所以这事除了处置几个人外,只能是不了了之。


    姜姒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这侯府看似人口简单,其实该有的龌龊恐怕一样也不少,水深之处也不比别家的浅。


    纵然布景雅致,处处精巧,亦不能掩盖富贵荣华之下的尔虞我诈。


    她望着看幽清的池水,扔了一小块石子下去。石子入水后,一圈圈的波纹不断地晕开,惊扰了这一池的平静。


    不远处,一抹艳丽的红色忽现。


    这等明丽的颜色,侯府之中只有一人常穿。


    她转身要走,不想被那人叫住。


    “姜五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看到我就躲啊。”华锦娘快步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瞧着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这才想着赶紧走人。”她指向华锦娘来时的方向,“还请华姑娘见谅,毕竟我是一朝差点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华锦娘闻言,瞳孔缩了缩。


    “听说蛇都进你房间了,你可真是福大命大。”


    “吉人自有天相而已。”


    “……”


    华锦娘口头上没占到什么便宜,脸上已经挂相。她不无恶毒地想着,这个姜五怎么就被蛇咬死呢?


    她看着姜姒,越看越觉得碍眼。


    这个姜五,长得比姜四还讨厌!


    打眼瞧见有人朝这边过来,她忽然计上心来,尖叫一声后倒在地上。“姜五姑娘,你为何推我?”


    来人很快走近,正是林杲。


    行如风,姿如松,相貌不凡气宇轩昂。


    “世子表哥,姜五姑娘不知发什么疯,我好心好意关心她有没有事,她却不分青红皂白推我。”她看似想爬起来,却试了几次都无果,难堪地抚着自己的腿,“我……我可能是葳到了。”


    这是等林杲扶她起来呢。


    林杲皱着眉,不仅没扶她,反而下意识退后一步。


    “五妹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姜姒像是被吓着了,“我没有推她,她自己好好的倒在地上。”


    “姜五,你撒谎,就是你推的我!”


    “你说你关心我,我却推了你,这合理吗?”


    “谁知道你怎么了?”


    林杲感觉自己头都大了。


    这都是什么事啊。


    他硬着头皮,问:“既然也没什么事……”


    “也不是没什么事。”姜姒打断他的话,面有不忿之色,道:“华姑娘说她方才是在关心我,其实并非如此。她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胡话,她说大姐姐要死了,还说大姐姐想在我和四姐姐之中选一个人给大姐夫你当填房。但是她说她才是将来的世子夫人,让我们不要痴心妄想。”


    气氛一时冷凝,死一般的诡异安静。


    林杲万万没想到姜姒这么敢说,竟然将如此隐晦之事大声地说出来。他神色复杂地变幻着,不知该如何应对。


    华锦娘根本反应不过来,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姜姒会来这么一出。


    “姜五姑娘,你……”


    “华姑娘,这话就是你说的,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告诉你,你说的都不是真的,我大姐姐不会有事的。”


    “我没有!”华锦娘急切地向林杲解释,“世子表哥,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都是她胡编乱造的。”


    “你没有?”姜姒小脸一冷,“那你说我为什么要推你?如果你真是关心我的话,我怎么可能推你?”


    “……”


    这下林杲不仅头大,还头疼。


    他皱着眉,不虞地睨着华锦娘,“你还不快起来,难道还要我亲自扶你起来吗?”


    华锦娘咬着唇,委委屈屈地自己爬了起来。


    “世子表哥,我真的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你的意思是这些话,全是她胡编乱造的?”


    事实就是如此!


    华锦娘内心咆哮着,恨不出喊出来。


    她忽然看到那边有个人,不知想到什么,道:“世子表哥,我真的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你若是不信的话可以问人,那人方才似乎就在,你一问便知。”


    那人很快被叫来,看衣着打扮应是府里的仆从。


    “你刚才有没有听到我说我表嫂要死的话,有没有听到我说我世子表哥要娶填房的话?”她先发制人。


    她的问题很巧妙,也很有心机。


    那仆从佝偻着腰,看上去年岁不小。他手里拿着一把大铁剪子,方才应该是在修理苗圃里的花树枝丫。


    “没有。”他的声音带着苍老的沙哑。


    “世子表哥,你听听,他说没有,我真的没有说过那样的话,都是姜五居心叵测,自己编排出来的。她分明是自己存了心思……”


    “我耳背,又离得远,什么也没有听到。”


    “你…”华锦娘被仆从的话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她正想着如何圆场,又听到那仆从说:“但我看到是姑娘你自己倒在地上的。”


    “!”


    人是她找来的,没想到没给她做成证,反倒证明了姜姒的清白。她心里那叫一个气,若不是林杲在场,必是指着仆从破口大骂。


    姜姒完全不惧刀子似的目光,无辜的表情让她更加咬牙切齿。


    “大姐夫,这人已经给我作了证,我没有推她。但是她说的话我不得不多问一句,我大姐姐还在呢,你怎么就想着续弦了?”


    “……”


    林杲觉得自己这下不仅是头大头疼,脸也疼。


    瞬间红透的脸像被人打了一个巴掌似的,又羞又疼。


    “五妹妹,你别听人胡说,我没有那个想法。”


    “你没有就好。”姜姒一指华锦娘,“华姑娘说的话我已经记下了,她说自己是将来的世子夫人,摆明是在咒我大姐姐。谁知道她为了取而代之,会不会加害我大姐姐。反正我不管,我大姐姐若是有个好歹,我必追究她!”


    “……姜五,你个贱人!”华锦娘气得口不择言,作势要来扇姜姒的嘴巴子。


    姜姒一躲,她的手被林杲抓住。


    林杲脸还红着,但明显有怒容。


    他将华锦娘一甩,道:“你回去告诉你姑母,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心思,若是让我知道你们真的做了什么,别怪我不客气!”


    华锦娘脸都白了,回过神后掩着面,又羞又气地哭着跑远。


    “五妹妹,我向你保证,我对她绝无想法。”林杲说。


    “大姐夫,你向我保证有什么用,你能保证她没有想法吗?”姜姒清澈的眼睛通透如镜,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和白分得清清楚楚。“她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为何不将她送走?”


    这是姜姒不解的地方。


    她看得出来,姜嬗对华氏姑侄很膈应。华氏是继母,没有办法避而不见,但华锦娘一个外人,为何要一直容忍?


    林杲垂下眼皮,“五妹妹,这是侯府的家事,你就别问了。”


    他总不能告诉自己的小姨子,是自己的父亲新婚燕尔时被人吹了枕头风,糊里糊涂答应华氏将华锦娘养在身边,以后出嫁都要从侯府走。


    姜姒见他如此,约摸也才猜出个大概。


    所谓子不言父之过,大抵是魏其侯种下的祸端。


    人都走完了,她这才发现那仆从居然还在。


    “老伯,今日之事,谢谢你。”她摸了摸身上,找出一块糖来,递给对方。“这块糖请你吃。”


    那仆从慢慢抬头,露出一张普通而老态的脸。


    这是一张看过之后就会忘记的脸,这也是一个寻常到宛如尘埃的人。哪怕曾经身形高大,如今只剩下弯腰驼背。哪怕过去可能耳聪目明,如今也已耷拉了眼皮。


    他接过糖,步履沉重地走远。


    直到他的背影快消失,姜姒还在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