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上午, 日头隐匿,黄雀不鸣,秋雨纷纷, 台阶湿透。
高大宏伟的问仙殿也沉寂在这一片秋雨之中。
萧翀乾面前一杯清水,一枚深红色丹药盛放在白瓷碗中, 桌上熏香徐徐, 可以静心养气。
萧翀乾盘膝静坐。
齐珣坐在萧翀乾下首, 手中捧着一卷道藏经文, 缓读慢释。
每次服药修行之前,皇上要读半个时辰的道经, 这是齐珣来皇帝身边做侍读之后才知道的事情。
大多数时候,齐珣每日要做的就是在萧翀乾修行之前,读半个时辰的道经。
又或者是听令写一些供奉给道家神仙的表文。
齐珣没有再主动写过歌颂神仙的诗文献给皇上。
他写过那一篇给谢真人的文章, 得了皇上的赞赏, 回到家里, 父母为他高兴,也为他担忧。
那一次,许久不见面的大哥也见了齐珣。
大哥事务繁忙,只是在与下属说话的间隙,见了齐珣这位幼弟一面。
说道:“你生性明彻, 当知宦途路远,不可一蹴而就, 当心戒慎,文章之事,可一不可再。”
寥寥数语之后。
小厮报说有客人求见, 齐珣知趣离开。
长兄如父,在他几位兄长之中, 这位长兄最有威严,在他家里也是说一不二的。
那番话他时刻谨记。
在宫里的日子很清净,许多人说皇上信道,是小人妖言惑众,齐珣在宫里却没见过什么小人。
若说是小人,大约就是他。
大部分时间,萧翀乾在宫中清修,读经服丹。
明明在深宫中,却让人有种隐居山野的感觉。
若不是每隔两日萧翀乾都会批阅一些奏折,齐珣都会以为自己是在道宫清修。
这段时间,齐珣也习惯了在问仙殿做事的生活。
读完了一卷道经,他将道经放在膝盖上。
萧翀乾看着室内的漏壶说:“还差片刻。”
齐珣已经读完了一篇文章,他说:“陛下可要在听一段文章?剩下的时间恐怕不够读完一整篇。”
萧翀乾听见齐珣的问题,想起一件事,说道:“朕记得齐家儿郎启蒙之初都学数算。”
齐珣道:“的确如此。”
常在御前,齐珣对萧翀乾接下来要说的话略有猜测。
“前两日户部侍郎上折子说,时值秋日,户部将要理税,人手不足……”
梁闻喜此时上前行了一礼,说道:“柳舍人在外头,说有一封奏折里的内容涉及永寿公主,需得陛下亲自过目。”
送到御前的奏折,一部分留下,一部分送到东宫去交给太子批阅。
留下的奏折,皇帝有时间之后自会批阅,若是没时间处理还是会送到东宫。
往常都是不急的。
不知道柳舍人拿的折子里是有什么紧急事务?
柳舍人进来,低头见礼,先道:“微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自袖中抽出一封折子双手捧起来,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也变得紧张了,说道:“前段时间淮南王府盗窃案有了眉目,只是又牵扯出一桩秘事,涉及皇家,还请陛下亲自过目。”
“拿上来吧。”
梁闻喜自柳舍人手中接过奏折,呈送到萧翀乾跟前。
萧翀乾接过奏折,才一翻开扫了两眼,眼尾稍稍下压,周身气势翻涌,忽然低沉。
梁闻喜看得心惊胆战。
萧翀乾将奏折重重掷在桌面上,桌上的东西都震了一下,盛放丹药的白瓷碟子,装有清水的杯子,还有黄铜制成的香炉。
全都战栗着发出声响,金属的震颤声音在室内回荡。
室内的宫女太监立刻伏跪在地,瑟瑟发抖,梁闻喜膝盖一软也差点跪下,送奏折的柳舍人早有准备,整个人只是稍稍僵硬,埋头看地。
萧翀乾一手按在桌案上,看着下方,问道:“赵元景呢?宣他过来。”
大理寺丞的名字就是赵元景。
皇上说道:“两位爱卿先退下吧。”
“微臣谨记。”
齐珣和柳舍人一起退出静室,柳舍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长得清瘦,略高些,性情认真随和。
记得事情关乎永寿公主,齐珣放心不下,他和柳舍人一起走了几步。
说道:“这还是在下第一次见陛下动怒,实在骇人。”
柳舍人说:“陛下好几年没这样生气了。”他擦擦额头的虚汗,说道:“我这样子叫齐侍读见笑了。”
齐珣说:“不知舍人刚才送给陛下的奏折里面讲的是什么?为何陛下如此动怒?而且大理寺的案子,怎么会涉及永寿公主?”
柳舍人想了想,摇摇头,“此事有关皇家子嗣,不宜多言。”
齐珣的直觉催促着他去了解这件事。
平时齐珣在问仙殿里很少说话,今天柳舍人才知道,这位在印象里面有些乖张出格的齐家幺子,和人聊起天来,让人如沐春风。
柳舍人和齐珣来到偏殿,这里是常在问仙殿陪伴圣驾的几位官员处理公务的地方,主要就是舍人为皇上分理奏折,偶尔侍读齐珣也会在这里待一会儿。
毕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现在原本一起分理奏折的两位舍人不在,反正奏折也分好了,在不在也不要紧。
柳舍人和齐珣说着话,绷紧的精神松了,他不自觉说道一些不该说的话。
只见他压低声音说:“前些日子,淮南王府寿宴那天,有大盗入宅,偷了许多王府和客人的东西,这件事齐侍读也应该知道。永寿公主那些也丢了些东西,这本也没什么,大理寺的人追查到了眉目,却机缘巧合发现公主丢失的东西之中有两样是男子所赠。”
柳舍人不注意的时候,齐珣眼神一变。
他说:“我些事,先告辞,改日给舍人赔礼。”
柳舍人回过神来,发现齐珣身影已经不见了,心里一惊,怎么就把话都说出去了,齐珣走得快,他都没来得及叮嘱对方不要泄露出去。
罢了罢了,明日再说吧。
更何况奏折也不是只经过了他一人之手。
晚一点早一点也没什么。
齐珣折返回去。
两个小太监缩着脖子在门口守着,人在外头隔着一段距离,能听见里面说话的调子,时高时低,有些紧绷,不像是和谐的样子。
听说大理寺丞赵元景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能力强,做事上大约称得上是铁面无私。
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
这回永寿公主的事情,若是旁人,未必会上这道折子。
小太监到齐珣跟前,低声说:“齐侍读,您也知道,赵大人在里面呢,可能还得等一会儿。”
“无碍,我在这里站一会儿。”
“对了,燕侍卫呢?”
小太监说:“方才骁龙卫换班,燕首领正在外头巡视。”
齐珣在脑海里稍微过一过有关燕归的一些事情。
出于某种心情,他时常观察燕归。
希望能够找出一些缺点。
又或者只是观察他有什么特点和优点。
室内愈发安静,又过了一会儿,赵元景从里面出来,他面皮紧绷,看起来聊得不是很愉快。
看见齐珣,瞪了他一眼。
太监进去传话,片刻后,齐珣进入室内。
皇上面前的桌案上的水杯换了一只,香炉和仙药都不见了,齐珣眼角余光里发现桌案的一角有一小片碎瓷片,干净反光。
齐珣进门先行礼,“微臣见过皇上。”
萧翀乾说:“免礼,有事情直接讲吧。”
齐珣大礼下跪,说道:“微臣要向皇上请罪。”
萧翀乾看着下方的齐珣,双眼如深渊,却不见翻涌,风云蛰伏,在刚才赵元景离开之后已经平静很多了,有些东西翻涌出来,一闪而逝,让人心中生出压迫感来。
齐珣说道:“微臣曾给永寿公主送过一些小东西,今时今日,恐怕给公主殿下带来了麻烦。”
萧翀乾看着桌上打开的盒子,里面放着一支黄金风簪,凤眼镶嵌一枚红宝石。
这是赵元景带来的,他今日特意带来这样东西,以备垂询。
萧翀乾指节敲了敲桌上,说道:“此物是你送给公主的?”
梁闻喜拿起桌上的盒子,盛到齐珣近前,黄金凤钗,金光熠熠。
他看过,说道:“是微臣所赠。”
“因何而赠。”
“公主仪容秀美,含章秀出,臣一见而不能忘,故有此行。”
“大胆!”
直面萧翀乾怒气,齐珣心中一提,不知不觉有些僵硬,心脏快速跳动。
一阵恐惧自心中生出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害怕。
齐珣却没有退缩。
他当然知晓上面的东西不是自己送的,他送的东西永寿公主根本没有收下过任何一件,连信件的灰烬都一起送回给他了。
但是今日之事,正如柳舍人所言,涉及公主名声,不能声张。
最好尽快解决掉。
而且,他也不希望,在皇上面前说明这些事情的人是燕归。
假如站在这里的人是燕归,永寿公主一定会维护他吧,也许会向皇上请求准许他们二人成婚。
皇上一向宠爱公主,但也不会同意吧?
不过,还是他站在这里更好。
第102章
齐珣从静室中走出来, 行了十几步,他止住步子,略微站了站。
回忆了一下刚才自己说的话有没有疏漏, 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在别人看来,他只是在走神。
“齐侍读?”
柳舍人走到跟前, 他怀里抱着一只茶杯, 看样子是要去茶房泡茶。
“柳舍人。”
柳舍人携着齐珣走了两步, 交代道:“齐侍读方才去面圣了?”
齐珣说:“只是想起先前有些事情还需要禀告陛下。”
柳舍人摇摇头, 说道:“适才陛下见了大理寺的赵大人,又收到那样一封折子, 恐怕心情不悦,伴君如伴虎,有什么事情, 何必急于一时半刻?”
“陛下方才可有发怒?”
齐珣微微笑了笑, 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看上去像是默认了。
柳舍人道:“下次若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可万万不要在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求见。”
“柳舍人,您的水要洒了。”
柳舍人低头看了一眼水杯,杯子空空,没有水,是他假装等人的道具, 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他说道:“方才忘了叮嘱, 我和侍读说过的事情万万不要对别人说起。”
齐珣说:“舍人,齐珣晓得。”
宫里这些奏折的内容,本来就是不可以随便说的, 尤其是涉及皇家辛秘,只是在御前的一些官员来说, 其实是很难保密的。
让齐珣知道也就知道了。
柳舍人没有太紧张。
齐珣回到自己的位置,抽了一张纸写下几个字,走出门去,他折了折纸张。
过了一会儿,走出问仙殿。
守卫问仙殿的是骁龙卫,十几步一人,他慢慢走着,在守卫的人当中,他找到个和经常跟在燕归身后的人,把手中的纸条和两块银子一起递给对方。
对方接受了,觉得奇怪。
“您是御前的齐大人,不知有何事吩咐?”
齐珣说:“帮我把这张纸条转交给你们燕首领。”
燕归回来时一个面熟的小侍卫走上前,悄悄将一个纸条递给燕归,说道:“这是陛下身边的齐侍读要小的帮忙地给您的。”
燕归接过这张一寸宽的小纸条,上面用工整的字迹写着一行字,时间和地点。
是齐珣的字迹。
自齐珣被陛下封为侍读,日常多在问仙殿陪伴圣驾,因为皇上读经书的时候通常只有上午或是下午一会儿,齐珣请了皇上恩准,继续在天禄阁校书。
醉翁之意不在酒。
毕竟,齐珣爱慕永寿公主,曾在只有一面之缘的时候希望能娶公主为妻,这个愿望,在得知公主身份之后也没有改变过。
虽与齐珣同殿为官,二人却几乎没什么来往。
在别人眼中,燕归一向是个独来独往的人,气质与平易近人四个字相去甚远,是出了名的凶戾冷血。
而文人和武将,本身就是两类人,各有各的圈子,相互之间,多少有些摩擦大家不常来往,也是正常的。
没有人觉得异常。
看看时间,今夜辰时二刻钟。
时间地点之后缀着一行小字,写着:“见面之前,慎勿多言。”
这句话说的有些耐人寻味,燕归多看了两眼。
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太阳升起又落下。
到了夜晚,又是一场雨来。
檀华在写崔让老师布置下来的功课。
就《论语》之中微子第十八篇作文。
论语整体篇章内容都很短,这篇只有两句。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
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这篇文章,檀华从早写到晚,有时候写着写着就陷入昏昏欲睡之中,再回过神来,已经过了很长时间。
一整天也才写了半页纸。
外头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秋雨连绵,她这几日没有发病,只是很容易疲乏。
天香养神丸大约是止痛药,檀华通常只在发病的时候服用。
在她浅薄的医学知识里面,人长期服用止痛药会建立耐受,所以在现代,一些长期使用止痛药的病人,会更换和升级止痛药。
有时候檀华也会担心,某一天,也许自己会对天香养神丸建立耐受。
从游思中回来,檀华接着写这篇文章。
古时候纣王无道。
微和箕都是当时的国名,这二人有爵位在身,微子作为纣王的庶兄,远遁隐居,不问朝政。箕子和比干都是纣王的叔父,箕子为之奴,说的是,箕子装疯卖傻,被降为奴隶。
他为什么装疯卖傻,是不愿意同流合污吗?还是想要逃避,又不忍心离开,又或者是真的恨不得自己是个疯子,就不用看到民不聊生的画面?又或者是佯狂来做一些平时不能做的事情?结果却被降为奴隶,因此受辱。
比干刚直,力谏不退,剖心而死,这是檀华从小就听过的故事。
这三人的做法,都是出于对殷商的忠义之心与内心的信念。
殊途同归。
微子和比干是在各种历史故事里面很常见的人物形象,春秋战国时期,孔子与其弟子周游列国之时,曾遇到过三组隐士,其一是楚狂,其二是长沮、桀溺,其三是荷蓧丈人,这是《论语》之中有记载的,或许也有些没有记载的。
因为历史总会记录一些表现殊异的人,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很少记下来。
而大昭现在就有一个隐士,就是王纯,王灵安。
至于箕子,檀华总觉得这类人故事里面有,最出名的好像也只有箕子,但现实里面有很多这样的人吧。
平均一下,好像每个人都在发疯。
……
檀华一边想一边写,写累了就睡一会儿,日头落下,有人为她点起蜡烛。
临睡前,大约写了八。九成,雨水又大了起来,秋天下雨时是不会打雷的,秋雨打在瓦片上叮叮叮的声音正好助眠,檀华蒙着被子安睡。
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才睁开眼睛,好像做了一个梦,坐起身就忘了自己梦到了什么。
檀华多躺了一会儿,因为睡得太久,反而有些困,她多躺了一小会儿。
洗过脸,用过膳,清晨是一天最好的时候,趁着精神好,檀华到书房里写功课。
窗户打开,冷风混合着水汽一起吹进来,室内浮沉的苏合香被吹散,受着冷意,檀华只觉得大脑格外清醒,思维清晰敏捷。
下笔飞快,这一会儿功夫,竟然将这篇拖了两日的文章写完了。
有人在书房外敲门。
“进来吧。”
檀华压好写完的稿子。
推门进来的人是彩诗。
彩诗说道:“公主,淑妃娘娘来了,人在西花厅。”
檀华有些惊讶,“淑妃娘娘?”
淑妃姓谢,闺名婉宜,是元后的妹妹,在元后去世后入了宫。
萧恒名义上是由淑妃抚养。
实际上,淑妃入宫之时,太子已经三岁了,稍稍知事。
萧翀乾虽然让萧恒养在淑妃名下,实际上太子的教育几乎全是由几位太傅、太保,和傅母负责的,偶尔萧翀乾会将太子带在身边教导。
偶尔淑妃能见见太子萧恒,逢年过节,萧恒也是会为淑妃请安。
淑妃住在翠羽宫,打理着后宫诸事,不喜欢出门。
尤其是自今年春夏之交起,淑妃病了一场,几乎没听说她再出过门,连上次皇上秋狩淑妃娘娘也没有露面。
大部分时间,淑妃都在翠羽宫修养。
檀华将手中刚写完的稿子拿镇纸压上,起身去洗手,彩诗关了窗子,走到檀华身边,说道:“奴婢听人说昨天夜里陛下去了翠羽宫,待了大半个时辰。”
自柔贵妃去世,萧翀乾极少入后宫,至于夜晚去后宫的时候,一次也没有过。
皇上去过翠羽宫的事情已经在宫里传开了。
檀华换下袖子沾了墨汁的衣服,去见淑妃。
西花厅里,淑妃坐在坐榻上,桌上有茶水点心,她穿一身缃色宫装,衣摆绣着淡雅的花鸟图,她长得纤细,面容秀雅,打扮合宜,因为面上有妆容,看不出人面色好坏,大略看过去,就发现淑妃娘娘比春天的时候瘦了一些,下颌线条更加清晰明显了。
“娘娘近来可好?”
“臣妾一切都好。”
稍作寒暄,檀华坐在坐榻另一边。
淑妃说:“臣妾这次是有事前来,公主可方便屏退左右?”
檀华抬手,室内仅有的两个侍女退了出去,只留了一个彩萍,“娘娘但说无妨。”
淑妃说道:“臣妾这次来见公主这里拜访是受了陛下的托付。”
檀华眼中露出一丝惊讶,有什么话萧翀乾既不召见她,也不让太监传话,而是绕了个大弯子,拜托淑妃来说。
淑妃看着檀华的目光,露出个笑容,说道:“女孩子长大了,男女有别,有些事情皇上不便和公主说。”
檀华心里隐约猜到了一些,但淑妃要说的话,事情是她隐约预料到的一些事情,内容却很不一样。
“陛下身边有个姓齐的侍读,叫做齐珣,出身洛京齐家,他家是齐侯的后人,他今年二十三岁,在家中排行第四,上面有三个兄长,长兄是礼部尚书,二兄在鸿胪寺,三兄官居京外。他仪容秀美,写得一手好文章,今年探花及第。”
这个齐珣就是檀华认识的那个齐珣,她听着淑妃介绍这个人,不吝褒奖之词,颇为奇怪。
淑妃自袖中拿出一样东西,卷在丝帕当中。
她徐徐拆开丝帕,展露出一支檀华熟悉的发簪。
“公主可还记得此物?”
这是在玉泉苑修养那阵子,燕归送给她的。
檀华自然是认得此物,她说:“我自是认得,只是这和齐珣有什么关系?”
这只簪子在淮南王府寿宴当天遗失,檀华没想到再见到它,会和齐珣扯上什么关系。
“昨天上午,大理寺将这支簪子送到了陛下面前,齐珣立即向皇上请罪,说这只簪子是他送给公主的。”
淑妃看了看被檀华拿在手中看的簪子,说道:“陛下因此,夜不能寐,就让臣妾问公主一问。”
簪钗之物,多用于男女定情,有些话没有说尽,意思却很明显。
檀华看着手上的金簪,也想问,燕归送她戴着玩的首饰,怎么变成了齐珣送的定情信物?
“不知公主您怎样看齐珣齐侍读?”
第103章
是不是每个人身上都可能发生一些看似魔幻的,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檀华拿过自己的这支发簪细看。
其实这支凤钗上的凤凰按照现在的审美来看,不端庄大气,反而有些可爱得过头了。
圆圆的脑袋, 弧度格外像鸽子。
她的指腹轻轻在凤钗的翎羽上滑过。
金子的纯度应该很高,举起来, 阴雨天稀薄的光线里, 还闪闪发亮。
淑妃四十岁左右, 妆容雅致, 看起来面容姣好,宛若少女。她说话的声音温和恬静, 因为所说的话比较私密,声音压得低,像是黄鹂絮语。
对于如何看待齐珣, 檀华没有给出回答。
别人问的问题, 不是每个问题都要有答案, 有的时候没有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她放下手中的金簪,保持沉默。
谢婉宜也没有催促,她陪着檀华坐了一会儿,慢慢喝着茶。
又过了一会儿,淑妃放下手中的茶杯, 笑了笑,对檀华说道:“公主年纪还小, 久居深宫,大约不晓得民间男子赠送女子簪钗玉佩是何含义,这也是情有可原。”
淑妃管理后宫一向是赏罚分明, 但又不过于苛责,因为八面玲珑, 得了很多宫妃的认可。
大家都说,她是个善解人意,温和的好心人。
檀华见过淑妃几面,次数很少,她小时候,淑妃也才二十出头。
正值韶华,长居深宫,从年龄上看,她甚至更像是萧恒的姐姐。
淑妃娘娘的话全然是偏向她的。
只是在这个落后的封建王朝,从来都阶级分明,上位者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能让下位者死无葬身之地。
当然了,萧翀乾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
“娘娘,檀华也不是小孩子了,劳您这样宽慰周全,实在是多有惭愧。”
檀华只是笑了笑,拂过淑妃的话。
她说话时脸上既没有紧张,也没有羞涩忸怩,实在是不像个春心萌动心慌意乱的未婚少女。
也没有因为被皇上和别人发现这件事而战战兢兢。
谢淑妃摇摇头,说道:“在宫里,臣妾也算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公主叫臣妾一声娘娘,我又年长许多,也是过来人了。这件事儿关乎公主的终身,不得轻忽,臣妾就说几句倚老卖老的话。”
“女孩子的婚事是大事,万万急不得,好好想一想,多思量一些,该是他的,还是他的,该是您的,也还是您的,总不会晚的,也是值得的。”
最后,谢淑妃说道:“臣妾瞧着,陛下心情也还好,公主也放下心来。陛下那边不用担心,您慢慢想着,不着急的。”
谢淑妃笑了笑,起身告辞,“秋日雨多,公主好好保重,当心受凉。”
“娘娘您也是,好好保重身体。”
谢淑妃离去,彩萍也见着了桌上的簪子,问道:“公主,这该当如何是好?”
檀华问:“距离我父皇收到奏折多久过去了?”
彩萍方才也听到了谢淑妃的话,她算了算,说道:“自昨天上午到今天上午,仔细算也是一个日夜过去了。”
说来这个事件也不算短了,皇上听说了这件事,没有立刻宣召公主到问仙殿去责问,还是等到一天之后才让谢淑妃来说,也没有处置公主身边的人。
比彩萍预想到的最好的结果还要超出很多。
但是,别人不知道,她是知道的,公主和齐侍读一点关系都没有。
真要是说和公主有私情,也应该是燕归燕首领,而非齐侍读。
檀华自花厅里转了半圈,回到书房里,抱起桌上的琴,弹了两下。
彩萍走过来,跪坐在檀华身侧,问道:“公主,您不去问仙殿见见皇上吗?”
“不去,哪也不去。”
换做是别的皇子公主这会儿多半是心惊胆颤地去到皇上面前请罪认错,或是诉说分辨了。又或者还有齐侍读和燕归,难道不用问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儿吗?
“一会儿让人送烤炉来,再配上些新鲜的切好的肉鸡肉羊肉,还有各种蔬菜,咱们从前调的香料蘸料也拿一些来,还有,我要吃米饭。”
檀华低头,手指拨弄琴弦,一首曲子渐渐在她手下成型。
彩萍还在一旁等着。
檀华说:“等闲的事情,有什么要紧的。”
“下去罢。”
彩萍走了,没过多久,檀华又听见了推门声,道:“怎么,膳房的人这么快就来了么?”
“让妹妹失望了,不是御膳房的人,是哥哥来了。”
檀华一抬眼,只见是一身黄色四爪龙袍的萧恒走过来,他面上带着笑,徐徐走到檀华身边来。
“哥哥怎么来了?”
“是听见妹妹的琴声来了。”
“骗人,芙蓉殿的琴声怎么传到了东宫?”
檀华乱拂了一下琴弦,琴声一乱,略有刺耳,她双手按住琴弦,不看旁边的萧恒。
目光压在琴弦上,笑了笑,说道:“我知道哥哥为什么来,那些什么事情,别说是写到了折子上,就算是写到了天上地上,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也不用谁管。父皇那里我有什么好交代的,哪位哥哥弟弟娶妻纳妾,有什么红颜知己,大家从来没有问过,怎么到了我这里就不得了了?”
“看看谁是可怜的冤枉的,又看看哪个是活该的,去为谁说话,打他骂他?去和谁解释?又去和谁申明?”
“大家有脾气,谁看不顺眼,很了不起么?
“什么金贵脾气,我就没有了么?难道我是看哪个都顺眼得不行?”
说来说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行事,凭什么有人一定要管教别人。
因为檀华说着说着,侧过脸来,淑妃头一个来了,是代替她父皇来的,太子也来了,虽然什么都没说,却是个长兄如父的身份。
檀华不看萧恒,起身将琴放在置物架上。
她很少弹琴,也不像很多人一样设一个琴案,平时琴就放在置物架上,用的时候拿出来,不用的时候放上去。
萧恒跟在檀华身后,说道:“既然妹妹不喜,此事不提也罢,你我兄妹多日不见,今日可否容哥哥在这里一道用膳?”
“自是可以。”
因为太子留在这里吃饭,檀华就让人多添了几样菜肴。
萧恒伸手将她面前的茶杯挪到一旁去。
饭菜上来,檀华没有预想之中的胃口,她抬起筷子只捡了一筷子清炒蘑菇。
萧恒一样样的将肉放在烤架上,山棕刷刷上油,细细的洒上调料。
红彤彤的炭火在烤架下面的炉子里,热腾腾的,薄薄的肉片在烤架上滋滋响,变了颜色和形状。
萧恒给檀华夹一块肉。
他自己也慢慢吃,细嚼慢咽,不紧不慢,但一直吃了很多,看起来胃口不错的样子。
檀华和萧恒一起,吃了些烤肉、烤蘑菇,又喝了一碗汤。
不知不觉就饱了。
萧恒也放下筷子,准备告辞,两个人站在宫殿门口分别,他抬手轻轻摸了摸檀华头上的发髻,说道:“皇妹,你不要怕。”
她有什么要怕的呢?
但在萧恒的眼神中,檀华只是抿了抿唇。
送别之后,檀华在院子里走了一段路,感觉消化得差不多了。
回到卧房里,洗了把脸,提提神。
拿了本书,一直坐到黄昏,再也没有人来芙蓉殿。
“十七,让燕归来见我。”
月亮出来了,日暮的余韵氤氲成了一片深深浅浅的晦暗,芙蓉殿里亮起了灯。
燕归穿过一幢幢灯影,撩起珍珠、宝石、海贝和羽毛串成的帘子,来到檀华的卧房。
檀华斜靠在床上,听见了动静,看完一小段文字放下手里的书。
今夜芙蓉殿多燃了一些蜡烛,人站在夜晚的烛光里,夜幕的黑和昏黄的灯光一起勾勒出来人的面容轮廓,看上去格外深刻明晰。
檀华看着燕归说:“明天,你陪我去见我父皇,我们一起告诉皇上,你是我的情人,也让别人知道。”
燕归沉默着走近来,行至檀华身边,两人近在咫尺,他沉膝跪在檀华裙边,微微低下头,说道:“公主不可。”
“你怕了么?”
檀华微微低头只能看见对方梳理整齐的头发,她放下手,轻轻摸了摸,说道:“怕什么,怕我父皇会杀掉你吗?别担心,有我在,不会有事儿的,大不了我们一起走。走到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开一家小店,你喜欢什么店铺?”
燕归两手在身侧攥成拳头,他低着头,后颈崩出青筋。
这世间有许多难以忍耐的事情。
诱惑存在着,若是不能得到就是莫大的痛苦。
公主的话语里编织成了一个美好的梦境。
燕归会做很多事,他有一双灵巧的手,强健的身体,体力好精神足。
舞得动刀,也读过几年书,写写字算算账不成问题。
而公主,燕归看过公主画画、读书,在这个时代,读书明理本身就是极好的本事,哪里都欢迎读书人。
假如他们生活在一个平凡的地方,也会很好,燕归想,他希望公主十指不染阳春水。
她会画画,还是像在宫里一样画一些想要画的东西,不想画就扔在一边,想读书的时候就读一读,困了就睡觉。
这是一重忍耐,另一重在于燕归现在要说的话。
他说:“我实不配公主,臣与公主相提并论,只能玷污公主名声。”
“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你再说一遍。”
第104章
什么话, 一旦说过了一次,第二次也容易说出口了。
“草莽之身,不堪与公主同列。”
“齐珣对我父皇说, 这只金钗是他送我的定情信物,你知道吗?”
燕归沉默片刻, 方道:“微臣知道。”
金簪在檀华手中, 她的手指自簪身拂过。
“你不比任何人差, 不管你还是谁, 谁也不比谁差,大家都很好。高贵也好, 卑贱也好,都是骗人的东西。”
燕归眼瞳微微动了动,彷如潭水深处放出涟漪, 在最表面只露出一点浅浅的波痕。
而檀华没有看他, 也没有看这点波痕, 她微微垂眸,看着手里的金簪。
从簪身拂至簪尾,檀华看了眼簪头的活泼可爱的金凤,看了一眼跪身边不知何时又低下头的燕归。
握着簪尾,手中的簪子轻轻递向燕归。
燕归的目光落在簪子上, 他从簪子看到檀华握着簪子的手,他双手接过发簪, 动作有些僵硬。
黄金是有重量的,落在掌心沉甸甸的,这份重量, 还有晃眼的金黄色光辉,宝石的光芒, 都提醒着燕归,这枚发簪真的落到了他的手里,这不是一个梦。
他恍然记起,檀华头上戴着这支发簪在罗汉床上拥抱他,不可触及的记忆轻盈得像是一个梦境。
春去秋来,一枝花有它开放的时候,也有衰败的时刻。
接过这支发簪,就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
檀华说:“假如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就当做彼此都是陌生人吧。”
有些事情本来与谁有关,就是与谁有关,与谁无关的,也从来都与谁无关。
第二天檀华前去问仙殿。
昨夜下了下过一场秋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潮湿的水汽和冷气混在一起。
问仙殿还是烟雾缭绕的样子,檀华展开随身携带的折扇,轻轻扇了扇,将眼前的烟雾扇走了。
小顺子在一旁引路。
檀华也是认得他,一边不以为意地扇着烟气,一边慢慢踱步。
“小顺子,你刚才没有回禀皇上呢。”
小顺子陪着笑了笑,说道:“皇上说,公主若是来了直接请您过去。”
于茶室书房见到萧翀乾。
萧翀乾坐在软榻旁的棋桌旁边,桌上摆了黑白相间的棋子。
檀华见礼。
萧翀乾说:“吾女来了,快过来坐下,陪父皇下完这一局棋。”
檀华在棋盘另一端坐下。
梁小顺给两人上了茶退下,合上门,至此屋内一个人都没有了。
棋桌上是照着棋谱摆的一套眼熟的玲珑棋局。
她下棋最初是和萧翀乾学的,从前萧翀乾无聊的时候可以在棋盘旁边坐一天,有时候檀华会怀疑这位在登基后长居皇宫的父亲,是否怀念曾经征战沙场的生活。
下棋和行军打仗一样,要算,萧翀乾的棋风稳健,灵活性强,行云流水。
檀华则是常常停下来思量。
不知不觉,棋局走到最后,她发现自己又赢了。
她才露出笑,在棋盘之间抬起头,就见萧翀乾也是眼中带笑看着她。
作为父亲,萧翀乾总是这样,他和她一起下棋从来不在乎输赢,偶尔赢一次,大多数时候都是一点一点让人不易察觉地放水。
等她赢了,就在她露出笑容的时候笑起来,像是看到了一个惊喜一样。
“父皇又让着我。”
萧翀乾笑了笑,说道:“你我父女二人下棋,不争输赢,开心就好。”
檀华笑了笑,脸上的笑容又淡了些,说道:“近日有些关于女儿的流言,那支被找回来的发簪,与齐珣无关,还望父皇不要治他的欺君之罪。”
檀华一枚一枚将棋子捡入盒子里。
她继续说:“我和他不熟,也无所谓喜欢不喜欢。”
“那支发簪,永寿可喜爱?”萧翀乾问。
檀华摇摇头,说道:“最近入了秋,身上乏得厉害,喜欢上了睡觉,一日里头,有大半日都是在睡眠中过去的,有时候睡的白天黑天都分不清楚。”她看萧翀乾,记得燕归说过萧翀乾左肩受过伤,问道:“这两天阴雨,父皇龙体可还好?”
“困了就多睡睡,醒着若是无聊就出门散散心,有谈得来的女孩子就召入宫里一起玩一玩。父皇这里什么都好,有许多人伺候着呢,永寿不要担心。”
“至于流言,不会再有的,相关的人已下过封口令。”
萧翀乾已经让人交代了多有接触过大理寺关于永寿公主奏折的人,管住嘴巴,而大理寺丞那边,也下了令,不许调查相关事,可以查找永寿公主的物品,但不可以搜查。
“永寿,再和父皇来下一局棋吧。”
“这回就不要让着我了。”
“好。”
檀华毫无意外地输掉了这一局,两个人又开了一局,时间在棋局中总是过得很快的。
下午离开问仙殿的时候,没有遇见燕归。
檀华回去将零零碎碎的,燕归送过来的东西一样样的从梳妆台上大大小小的抽屉里面翻找出来。
金的玉的,有许多她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燕归送来的,还有些各式各样的大大小小的玩意儿,还有什么布料。
都是两个人一起在洛京街头买来的,记得一起从街头逛到街尾,不知不觉燕归身边的袋子或是包袱,不知不觉就会装满。
这些东西收起来也是随意,别人不知道也不会记得,只能自己找。
檀华只留了彩萍帮手,别的侍女嬷嬷都让他们出去玩。
晚上睡觉前,檀华整理出了大半,装了满满一个箱子,她打了个呵欠。
彩萍拿了一个木人给檀华,说道:“这也是吗?”
檀华看着,觉得陌生,不过这宫里大半陌生的东西都是燕归送来的,就点了点头。
彩萍将小木人放到箱子里,说道:“公主咱们先睡吧,剩下的明天再找。”
檀华想了想,也好,宫里的东西不是全部,就算收拾完也不能立刻还给燕归,平安坊那座与燕归相邻的别院里面还有一些他送过的、或是留下的东西。
而另一边,洛京齐家,豪门大宅深处,威严肃静的祠堂里,先祖排位错落,有一道人影跪在地中央。
他脊背挺直,微微垂下视线。
正是近两日称病告假的齐珣。
第105章
灵堂上列祖列宗的朱红牌位森然罗列, 墙壁上垂挂着先人的画像,画像上的人有的年老有的年轻一些,大多是头戴乌纱或是高冠, 身穿或是红色或是紫色的官袍,长眉修目, 面容端肃。
齐家有保存完整的族谱。
最早的一代, 有姓名的一代, 几个朝代以前, 周朝天下初定,祖先于一地为相, 死后被追封为侯,也被后世称为齐侯。
家族起起落落,几世几年, 有几多高官名臣, 也有一些人生逢乱世, 未遇明主,或是玩弄权术,或是闭门自守。
有些人死在建功立业的路上,有些人也曾著书立说。
这些先辈的故事,在齐珣小的时候, 家学里的先生还有家中的长辈,都曾讲给他听。
作为齐家的嫡脉男丁, 他每一年都会参加家族中的祭祖活动,每一年他都给祠堂里的列为长辈上过香。
齐家这些年也还可以,几位哥哥, 算上齐珣,仕途上都是一帆风顺。
也是祖先保佑。
齐珣在祠堂里面跪了很久, 三日前从宫中回来,日暮时分。
他那位常年忙于公务的长兄见了齐珣一面。
洛京之中,只有真正和他家熟悉的人家才知道,虽然他们几兄弟父母健在,但齐家真正当家做主、说一不二的是他这位长兄。
个中缘由不可以一言而尽。
只道齐家的几个兄弟都极为敬重服从长兄。
齐珣被兄长命令来祠堂跪下反省,实在累了,起身走动,大多数还是跪着的。
无聊的时候,他会看着那些安静的牌位和逝者的画像打发时间。
画像上的祖先神情各异,五官总有一些相似,齐珣抬头望着画像的时候,其中有一位先祖长有和自己一样的桃花眼,应该是他的曾祖父。
对方看容貌还很年轻,一双桃花眼里面却很平静,下颌留有一把短须,一身紫色袍服,头戴黑色乌纱帽。
三品以上穿紫色,画中人官至尚书,加封太子太保。
天妒英才,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
他听见声音,有人在门外说:“见过大爷,四爷在里头。”
小厮声音清脆,像是一种提醒。
齐珣听见了,人还是跪着,脊背挺直了一些,他的精神集中在对方推门的声音,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上。
不一会儿,一双皂靴停在齐珣身旁,下垂一身蓝色长袍。
数封信件摔到齐珣面前。
齐珣认得,这些信都是他写给永寿公主的,有的曾经寄给过永寿公主又被退回来,还有的是他写了,但知道永寿公主不会看,就没有再寄出去过。
这些之后,另有一卷文稿投到面前。
文稿半是散开,齐珣认得,这是他想的稿子,他写过一篇稿子自荐为永寿公主的驸马。
虽然知晓公主心有所属,但心情却无法遏制,甚至写了这样的文章。
随着笔记流淌,他最初有很多冲动和期待,渐渐地,眼中浮现出燕归和公主在一起的场景,痛苦难耐,行文过半而弃笔。
前天对皇上冒领金簪,见过燕归回家之后,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情,他将后半段文字续上。
里面的字字句句,齐珣都记得很清楚。
齐璟看着墙壁上挂着的先祖画像,说道:“自前朝起,齐家再无男子与皇族联姻,至今已有四百零二年。”
“一来,驸马不可涉政,任凭你多有才华,只要当了驸马,就必然不会受到重用。昔年太祖之长姐朝阳公主,爱慕常平侯,太祖为期主婚,在那之后,战功赫赫的常平侯再也没能上过战场。”
“二来,皇族有乱,外戚易受牵连。昔年元贞公主的侄子谋反作乱,她的驸马受到殃及,在大牢里面关了十年,自缢而死。”
“我们四兄弟当中,你是最小的,我一直以为你也是最聪明的。百年之后,史书之上当有一笔属于齐珣,你我后世的子孙也会记得你的故事。”
齐珣垂着眼睛听这些,他手中还捧着那张轻飘飘的,未曾送上去的求婚草稿。
他说:“雄心壮志也好,功名利禄也好,天下之人熙熙往往,人人求之。多弟弟一人不多,少弟弟一人不少。三位兄长皆是前程似锦,能臣良将,都可留名青史、光宗耀祖。至于祸患殃及之事,天灾人祸,人力所能及则尽人事,人力不能及则顺天命。生死是天命,爱恨亦是天命。弟弟余生所愿,能为永寿公主驸马,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齐珣将一纸文稿卷起来收入袖中,齐珣说完这句话,挺直脊背,正色叩首,两手额头都叩在地上。
他闭上眼睛,静静等待。
齐璟目光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他说:“永寿公主心里没有你。”
他手中拿着一枚香囊,里面是檀华当日将齐珣的信件烧掉后,还给他的灰烬。
“有朝一日我会让公主喜欢上我的。”
齐璟说:“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是立即娶妻,母亲会为你择一位淑女。要么,你写一封奏折,自请去远地为官。”
“今生今世,你身为齐家子弟,都不可能有机会做驸马。你是我弟弟,我也不可能让你做一些,有辱家风和门楣的事情。”
齐珣的几乎触及地面的眼睫颤了颤。
第二天,檀华收拾好了燕归送来的东西,找人安排了一辆马车带着东西从宫中离开,来到了自己位于平安坊的小院子。
院子比起宫里要小许多,地方小,东西放的也固定,她的东西少,燕归送给她的,大多在书房和卧室,很好找。
不到半个时辰,檀华就收拾出了一只小藤箱。
她坐下歇了歇,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看着收拾好放在地中央的箱子,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情也收拾好了大半。
“叫管家来。”
从昨天早晨起就没有再下雨,这两天都是晴天。
秋天的风还是冷丝丝的。
阳光却是暖融融的。
檀华穿的温暖,只感受到暖和。
檀华对府上的管家说:“这只藤箱抬走,还有车里的几只大箱子,都一起送到隔壁去。”
“主人,这两日隔壁都没有人。”
“那就叫人从邻墙上放过去吧。”
吩咐奇怪,老年老成,只是应道:“是。”
管家带着两个小厮将地上的藤箱抬走,想来是放东西去了。
不一会儿,有两个侍女过来,她们手里端着一只托盘,来到檀华面前,将一只小碗放在檀华身边。
“前天府里新买了一些糯米,奴婢几个做了些甜米酒,香甜好喝不醉人。”
看样子是醪糟。
上辈子的时候,在超市里很常见,那会儿都是买来当饮料喝,甜丝丝的,只有一点点轻微的酒精味,更多的是香甜。
檀华这一世没有任何酒量可言。
侍女用来装醪糟的碗是一只四寸小碗,里面醪糟只装了八九分满,很少。
檀华喝掉一碗,觉得有些微醺。
过了一会儿,府上的管家过来回话,说道:“东西已经从邻墙送入了邻家院落。”
檀华点点头,说道:“辛苦了,让厨房里整一桌酒菜给几个小的吃吧,下去吧。”
这一天,因为喝了酒,有些晕,晚间檀华没有回宫,直接在这边睡下了。
第二天,还如昨日是个暖洋洋的晴天,只是清晨的时候风有些冷。
今天起得早,檀华有点喜欢这种微醺的感觉,上辈子她没喝过酒,至于醪糟,那时候就算是连着喝三碗也不会有醉意。
她借着这一点醉意坐在院中的游廊栏杆上,看院中的景色,大半怕寒冷的花花草草都被花匠收入暖房里了,嫌弃院子里光秃秃的不好看,花匠留了一些耐寒的竹子埋在院子,旁边还有些金灿灿的菊花,其实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梅花。
檀华靠着柱子想到了梅花的芳香。
她让人帮自己折了一支。
有个侍女走来,递上一封拜帖,她说:“有一位郎君来了,他自称姓齐,想要见见主人。”
檀华打开拜帖,只看一眼上面的文字,依稀辨认出来是谁。
齐珣么?是该见见他。
她点了点头,“请他来见吧。”
不一会儿,齐珣随着侍女走来,他照旧是一身白衣,腰佩长剑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檀华觉得他比前几次见面瘦了一些。
本来就是正好,一瘦下来更显得神骨清俊。
他走来,却没有靠近檀华,而是行至鲜花搬走,空荡荡的中庭,站在下方行了一礼。
檀华微醺着,反应慢,也不担心。
挥挥手,让侍女退下。
对方从腰间拔出长剑,立地舞剑,时而跨步,时而缩步,卷腰展臂,剑刃如染清霜,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剑花多多,动作飘逸流畅。
像一只飞舞的白鹤。
檀华一只看着,因为有些醉意,她的思维有些慢。
她发现,齐珣的剑是有锋芒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才想起来。
剑当然是有锋芒的。
归剑入鞘。
齐珣问檀华,“让公主见笑了,齐某的剑法,不如燕归。”
她从没有看过他的信,却看了他舞剑,齐珣心中稍有安慰。
世上有这么多自卑的人么?
檀华带着一点醉意,慢吞吞地,确定自己没有咬到舌头,说的话也是自己想说的,她说:“燕归的刀法很好,你也有你的好。”
第106章
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 总是希望她能看见自己的好。
而不是看见另一个男人身上的好。
齐珣过去从来没想过要在檀华面前舞剑,他在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的剑法比不上燕归。
京城里,不说他这样文臣世家的子弟, 便是那些武将家族里,还有京城的兵士, 在身手上, 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燕归。
“燕归的刀, 无人可以与之争锋。”齐珣对檀华讲。
他们在一间花厅里, 两人中间是一张桌案,檀华盘膝坐在一边, 齐珣坐在另一边。
桌上有一盘瓜果,一碟糕点,一盘肥硕的蒸蟹, 一壶热腾腾的茶, 一壶芳香盈盈的酒。
桌上的东西不伦不类, 檀华坐姿也不规矩,她盘膝坐在木质地板上,下方早早生了地龙,一点也不冷。
给自己倒了一杯香甜澄澈的米酒慢慢喝。
檀华喝完一杯,对面的齐珣帮她倒酒, 他做这些似模似样的,壶口平稳流下一条酒线, 落入酒杯之中,八分满之后,他放下酒壶。
他自己面前放着一杯清茶, 淡青色的茶汤,里头有茶叶舒展沉浮。
“也是因为这样战无不胜, 燕归被霍家的子弟嫉妒,才离开了家,有天赋的人,总是很容易受到嫉妒。”
一双玉手握着酒杯,檀华眼珠从杯子边沿转到对面的齐珣身上,微微抬头,问道:“他们家的长辈呢?不管这些?”
“霍家的太夫人,将儿子的死归咎到了燕归身上,说是他克死了父亲。”
“也不止是霍老夫人不喜欢燕归吧?”
齐珣点点头。
下面的事情也能猜到了,小孩子不是很懂事的,但知道看家人的脸色,家里的长辈都不怎么喜欢燕归。
他没有父母,又不得长辈们欢心,就代表着没有人会为他做主。
小孩子们只会对燕归过分。
“但那些孩子欺负他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情,燕归一直很擅长打架,他越长越高大,身量越来越好,霍家的子弟打不过他。后来,他离开了霍家,中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有霍家的人知道。”
檀华微微仰头,喝了杯酒。
“你很了解燕归,你们是朋友吗?”
齐珣:“不,我们不熟。”
檀华有些醉了,思维稍稍迟缓,注意力不集中,她侧坐着,看着手里的杯子,听见齐珣的话,没有注意到对方稍稍加快的语速,她说:“哦。”
有种大脑一动不动的感觉。
酒是和螃蟹一起送来的,螃蟹性寒,恐怕吃了人难受,便配给一壶性酒相佐。
几只红钳子螃蟹还好端端的趴在大白瓷盘子里,檀华已经将酒喝了三杯。
偶尔尝试一下,半醉不醉的感觉还不赖,怪不得诗仙爱喝酒。
“公主您已经喝三杯了,可要吃些螃蟹?”
桌上有成套的蟹八件,是拆解大闸蟹专用的,檀华那会儿没留侍女拆蟹。
于是螃蟹也好,蟹八件也好都在这儿放着。
檀华说:“我不饿,你吃吧。”
她喝第四杯酒。
齐珣拿起桌上蟹八件拆螃蟹,有条不紊的,很认真。
酒香飘在两人周围。
檀华喝了半杯,放下酒杯,扶了扶额头,她眨眨眼。
齐珣说:“蔷薇露后劲儿大,会让人发晕,睡一觉就好。”
檀华脑子里糊里糊涂的,她看这房间,觉得房梁和地上的立柱,起起伏伏的,像是在哈哈镜里,看近处看得稍微清楚一些,也清楚不到哪里去。
齐珣面容有些模糊,她也没有听清对方的话,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看她双眼迷离朦胧,知晓她是醉了,齐珣笑了笑,说道:“公主若是困了,早些睡吧。”
“我不困,我清醒得很。”
醉酒的人是感受不到逻辑的,这句话才说完,檀华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了,他将这句话抛到一旁。
低头去看桌上的螃蟹,说道:“你的螃蟹,还没有拆完呢?就差一点点了。”
齐珣便拿起蟹八件继续拆蟹。
檀华目光在对方手上,专心看人拆蟹。
齐珣动作流畅自然,蟹壳子和身子都是干干净净的,脏的不用的蟹壳子放入空盘子里,鲜美多彩的蟹肉则是放在一只空盘里面,连摆盘都是赏心悦目的。
看起来,丝毫没有为难。
拆卸动作看上去赏心悦目,她撑着下巴看着,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眼熟,也不着急。
精神好像清醒着,醉意一重又一重的扑过来,眼睛眨了眨,就又有些模糊了。
对面的人将装着蟹黄蟹肉的小碟子放到檀华面前,将筷子放在一边,说道:“公主吃些东西吧,免得烈酒烧肠胃。”
檀华看了一会儿,说上的一盘子蟹肉,过了片刻,说道:“我已经吃饱了,不要再给我夹菜了,你还没有吃,虾也不要剥了,好好吃你的饭。”
齐珣记得很清楚,永寿公主除了喝酒,没有再吃过东西。
而今天,她虽然很多时候都在微笑,其实很少说话,也没有前几次见面所展露出来的锋芒。
永寿公主不是很开心,她有些懒洋洋的,总是看着半空中的地方,时不时地,会神思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也许有喝了酒的原因吧。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心情不好,还是因为别的事情。
对他和颜悦色些的原因,其实也很好找,人在愤怒的时候、生气的时候,也是需要能量的,要自己有多余的精神,才能把一些多余的精神泼洒发泄出来。
现在的永寿公主没有心情和谁发脾气。
永寿公主刚才说的话,不像是对他说的。
檀华没吃盘中的蟹肉,她摸摸自己的脸颊,双颊发红,如同涂了胭脂,冰凉凉的掌心触碰,檀华醉醺醺的,只觉得有些热。
她抽出别在身上的扇子,轻轻给自己扇动,醉意醺然,扇风时也渐渐忘了怎么扇风。
她把手里的扇子递给对面的人,说道:“有些热了,帮我扇扇风吧?”
对面的人稍稍犹豫,接过扇子,给檀华扇风。
画扇轻扇,过了一会儿,檀华眨眨眼睛,转过头去看坐在那儿的人,忽然伸手握住扇子,看着对方的眼睛说:“燕归你几时来的?”
齐珣惊讶,看她眼神比刚才清明许多,但人却是真的醉了。
她目光扫向窗外,说道:“明天得和秦姑姑说,让人别往玉泉苑撒太多药了,今天听着虫鸣鸟叫少了许多。”
玉泉苑,是永寿公主养病时候所住的地方,算起来住了大半个月,那个时候燕归随侍,那时候永寿公主已经和燕归在一起了。
齐珣握着扇子一端,笑得有些失意。
不知道这两日燕归向公主赔罪了没有?
两个人是和好了,还是在怄气?今天和公主提起燕归,公主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檀华一用力,从齐珣手里扯过扇子,扔到一边去,“燕归,怎么不到我身边坐下?”
齐珣眼睫稍稍下垂,起身来到檀华身边坐下,他一直想要距离公主更近一些,今日趁着公主醉意与公主同坐,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但这感觉被幸福和快乐冲淡了。
他才在于永寿公主身边坐下,就见檀华身子微微倾斜,像是要靠到他的肩膀上,齐珣下意识伸手扶了一下檀华。
这有些意料之外。
“燕归?”檀华目光有些质疑。
齐珣说:“我是燕归……的朋友。”
他退回原先的位置。
檀华点点头,“燕归的朋友吗?没听说燕归的朋友什么时候要来,我身上有些乏了,要去休息了。”
“微臣告退,公主多多保重。”
齐珣稽首行礼。
檀华笑着说:“你也保重。”
次日,齐珣上折请旨往偏远地方去历练。
萧翀乾的目光扫过奏折上的“永州”两个字,久久不语。
这封奏折是齐珣亲自递交给萧翀乾的。
也是近水楼台。
奏折里写的是千篇一律的套话,说是为了国家,为了偏远地区的百姓,也说他还年轻,需要多出宫历练历练。
话说得合情合理。
如果这个人不是前两天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喜欢檀华,才几天时间过去,就立刻说道自己要去远地任职,生怕和他扯上一点关系的样子。
这是要躲开了么?
萧翀乾按住奏折,看着下面等待回答的齐珣,说道:“难为爱卿有这样的心意,永州那边已经安排了新的县令。”
“爱卿的心意不可辜负,不如将永州换成望陵?前不久,望陵的县令向朝廷上书乞退,现在望陵已经三个月没有县令了,齐爱卿可否愿意为朝廷分忧?”
齐珣说:“……微臣愿意。”
萧翀乾笑了笑,说道:“去吧,到了地方好好任职,做个为国为民的父母官。”
齐珣回到家里,轻装简行,他要带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两只箱子,里面装的是他日常用的衣服细软。
出门那一天没有什么兴师动众,一主一仆两个人、一辆车子,两匹马。
拜别过家里的长辈亲朋。
齐珣轻装简行地走了。
齐璟说,那道折子,如果他不上,兄长替他上。今日如果他不主动离开,就让人押着他离开。
他只能主动离开了。
第107章
秋天越来越冷, 转眼之间,阶梯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无根的水变成了白色。
给万物覆盖了一层白色霜衣。
檀华自别院回宫,日常听课读书, 头几天还好着,日常看看书, 去天禄阁上课。
过了三四天就生气病来了, 她连日的躺在床上, 昏昏沉沉, 有时候醒来是白日,有时候醒来是黑夜。
床帐里面, 总是漆黑的。
几个宫女轮流在檀华身边白天夜里守着,秦嬷嬷一天三次的诊脉,天香养神丸一天吃一次。
睡眠之中, 时间变化总是很快。
檀华醒来, 掀开帘子, 天亮着,是白天,就是不知道是上午还是下午。
坐在脚踏上做针线的彩萍,听见动静看过去,惊喜地说道:“公主您醒了。”
彩萍放下针线, 利落挂起床帐,扶起檀华, 找件衣服为她披上,口中问到:“您饿不饿?一直在炉子上好好热着。”她说着,又想起来, 说道:“还有您渴不渴?这有水,好像已经凉了, 奴婢叫人换一壶来。”
“我想洗个澡。”檀华摸摸头发,室内暖得很,身上像是出了汗,头发里也是湿的。
“奴婢这就让人准备,公主不如先吃些东西?”
檀华点点头,她系上衣带,踩上绣鞋,先到屏风后面洗漱,用蘸了薄荷牙粉的牙刷刷干净牙齿,又用温水洗了脸。
出来的时候,室内已经被支了一只小桌子,两个宫女将饭菜都放好在桌面上。
三菜一汤,一碗白米粥,比较简单,香香的,冒着热气。
彩萍给檀华盛了一碗清淡的莲藕鸡汤,说道:“公主连日卧床,还请细嚼慢咽,否则吃的太快,不好克化。”
檀华点点头。
她细嚼慢咽着白粥。
“太子殿下这两天来看过公主,也知晓了公主生着病,甚是担心,昨天和今天都在这儿待了半个多时辰,只是没有见公主醒来。奴婢看着,殿下实在忧心,还和奴婢说,若是您好些了让人给殿下他传个话,也叫太子殿下放心。”
檀华说:“找个太监去吧,就和哥哥说我醒了,已经好多了,请他不要担心我。”
“公主可是有哪里不适?太子殿下请了太医来为公主诊病,太医说,公主您的病还是要仔细修养调理着,没有太好的办法。”
檀华点点头,面色平常,又舀了一口汤喝下。
从几十年起。他听到的都是太医这样的话,他们说了许多年,檀华也听了许多年。
再多听一次也没什么感触,也没有多余的期待。
“皇上前两天让人送了些安神的香料和鲜花精油,还送了两盆鲜花,两只鹤,说是给公主养着玩。”
“两只鹤?”
“好大的仙鹤,长得还很漂亮,飞一次能飞过大半个河面。奴婢让那几个喂鸟的太监一起养着,他们说仙鹤也好伺候,平日里喂一点米粮,就让它随便走,现在这两只鹤也不吃米粮,平日就在湖面上,捉一捉小鱼小虾,看着有趣着呢。”
檀华笑了笑。
“待会儿去看一看,对了,这会儿什么时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才是巳时,就快要到午时了。今日是九月十六,再有几天就要是冬分了,天气渐渐冷了,这两天针线坊的姑姑又给公主送了新的衣裳,两件夹棉的厚衣裳,一件紫色的皮子斗篷,还有一整套的帽子、围脖、护手,奴婢看着都是白色狐狸皮做的,没有一根杂毛,听说做这几件衣裳的料子都是陛下吩咐做的。”
室内过早烧了地龙,一点也不冷,吃了一顿热饭,肠胃里暖洋洋的,整个人内外都是温暖的。
檀华洗了个澡,两个侍女帮她洗了头发,浴桶里洒了一些花瓣和两滴玫瑰精油。
洗过澡,檀华换了身衣服,躺回床上,彩萍帮她擦头发。
檀华想着,是一会儿还是明天,看看那些仙鹤,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彩萍注意到,动作放轻了许多。
她大腿上垫了一块厚厚的毯子,将檀华的半湿的头发放上去,先用布巾裹着擦一擦,将头发从头到尾轻轻梳理一遍,手指蘸了一点桂花油,涂在掌心里,轻轻涂在一缕秀发上。
檀华闭着眼睛,呼吸悠长。
室内寂静地让人精神像是睡着了一样。
彩萍全副心神都在檀华身上,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有什么动静在室内响起,她心里一跳,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是一道黑色的身影按剑而立。
是一直在公主身边的那个影卫。
对方看了背对着床外,侧躺在床上的公主一眼,整个人像是一道影子一样消失了。
明明一直看着对方,彩萍却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白霜变成薄冰,地上的草变成了枯黄色,白色的冰霜在上面覆盖了一层,毛茸茸一层纯白。
洛京之外,沿着官路走,距离洛京越是遥远,就越是荒凉。
草木从苍绿色变成了枯黄色,眼中的树木,从挂着绿叶黄叶的树木,到挂着零星几片枯叶的枯树。
书童跟着齐珣一道骑马走。
他们走得不快。
望陵很远,在东南方,距离洛京足足有一千八百里,这段路实在是长的可怕。
临行的时候,家里还是让齐珣带了两个侍卫保护,这段路山高水远,路途漫长,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样的人。
这样一来,的确安全了许多,大家还打退过几个强盗。
只是小厮发现,齐珣的心情从离开洛京之后越来越差,不多看周围的环境,一路上,风餐露宿从不抱怨,别人吃什么,齐珣就吃什么,不过吃得也不多,有时候忘记吃饭。
饭时有空,总会不自觉地回看洛京。
一路上,齐珣只拿一方长匣子随身携带,两寸宽窄,半臂长短的木盒子。
书童知道,那支长匣里面装着一幅画像。
郎君从来不让人看的画像。
两个侍卫在荒野生了一堆火,书童过去,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在火中微微加热,大家又煮了一些开水,正好就着随身带来的肉干和咸菜吃饭,喝一些热水,也能去去寒意。
书童带着烤饼过去找齐珣,齐珣只是就着热水吃掉了一个不算大的烤饼。
没有吃随身带来的肉干和咸菜。
书童总觉得这样对身体不太好,但对对上齐珣的眼神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千里之外的边疆,对比洛京繁华之地,哪里是什么好地方。
齐珣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少,留给周围人的眼神也越来越少,他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
休息的时候,书童听见齐珣咳嗽,说道:“郎君您吃点药吧,要不我们在附近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齐珣说道:“算不得什么,只是冒了点冷气。”
他微微侧头,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但齐珣的咳嗽越来越重,他吃的东西越来越少,看上去也是越来越瘦。
两个侍卫频频问齐珣的情况。
“郎君的身体还好吗?”
“还是找个地方修整几天吧。”
“有没有发烧。”
又过了几天,齐珣的病情只见严重不见好,大家眼睁睁看着齐珣的状况一日比一日差。
临近黄河,大家在一个小小的村镇休息,齐珣却一病不起。
他们行路没有带医者,书童拿了钱,拜托乡亲们找大夫。
“求求您老人家了,我家郎君是将要去望陵赴任的县令,已经病了些有十日了,帮我们介绍个好大夫吧!”
小半天过去,乡老让人请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夫,为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齐珣把脉。
躺在床上的人微微皱着眉头,面若金纸,口唇干裂,眼睛下方,隐隐可见一点青痕。
把过脉,书童和侍卫都看着大夫,大夫说:“我给你们家主人开一方药,暂且先用着,吃上三天,看看会不会有好转。若是不能好转,也不必再找我,到时候你们另请高明吧。”
书童跟在老大夫身后,紧张地说道:“老先生,我家郎君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怎么一直都不好。”
老先生摇摇头,说道:“你家里也没个能够主事的人,他这病说严重也是严重,说不严重也不算严重。”
书童快要急死了,老大夫也不卖关子,说道:“他这是心病,只要知道这人的病从何而来,顺势解决,病根去了,病自然也就能好了。”
“年纪轻轻的,我与这位郎君素未谋面,实在不知晓他有什么心事,这还得是他的家人,你们这些了解他的人才能知晓。”
“该说的我都说了,能做的老夫也做了,剩下的就看你们自己了。”
老大夫背着药箱离开。
齐珣还是在床上躺着,时而高烧时而低烧,有时候清醒着,但却吃不下东西,闻到什么东西都觉得没有味道,咬一口味同嚼蜡,强行吃到肚子里,一会儿就翻江倒海地吐出来。
书童忧心忡忡,给齐珣倒水漱口,过一会儿收拾干净,齐珣强撑着精神换了一身衣裳,重新躺在单薄的床上。
书童说道:“郎君瘦了许多。”
齐珣没什么精神,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笑。
书童又说:“您生病的事儿,奴婢让人给家里送信了。”
齐珣没说好与不好,只是怔怔地看了一眼洛京的方向。
第108章
萧翀乾批阅了大半天的奏折, 眼看着日头过了午时,又往西边偏去。
漏壶里的水滴一滴一滴往壶口中落,滴滴答答, 听得很清楚。
一旦专心起来,很容易忘掉水滴的声音。
这样规律的, 属于自然的声音, 往日里听着叫人安心。
今天他却有些烦闷。
奏折在面前批了一座小山, 绮云香的味道幽然缥缈, 久居其中,心神安宁。
仙师前两天献上萧翀乾所要的安神香, 就请辞回归山里,处理一些事情。
今天萧翀乾主持了一次早朝,大昭地广人多, 事情也多, 朝臣许久不见萧翀乾, 也有许多的事情要说。
平日里虽然可以上折子,但是有些话还是亲口说来更加方便,交流更方便。
早朝一开就开了小半天。
回来之后又是处理奏折,萧翀乾埋头处理了很久,心里却是越来越烦闷。
梁闻喜帮着换过三次茶水, 磨了两次墨汁,挪了一次奏折。
皇上的心情他看在眼里, 心里知道皇上此是又是在担心永寿公主,这几天公主睡得时间太长了,短则半日, 长则大半日,醒来的时间却也很短, 就睡着了,长一些够用一次膳的,短的时候也就是喝一杯水。
公主的病反复了几天,陛下这边也是好几日的休息不好,心情时好时坏,阴晴不定。
皇上心情不好,批了许多奏折。
宫人小心翼翼的,其实也不用担心哪个倒霉,只要躲远点什么事儿都没有。
这会儿看来是没有心情继续批阅下去了。
萧翀乾丢下笔,说道:“摆驾芙蓉殿。”
他说是这一句话,心里骤然平静了许多。
“是,奴婢这就安排。”
芙蓉殿还是从前的模样,秋水涟漪一望无际,长桥纵卧,殿宇华美而安宁。
殿中的主人直到下午过了大半才醒来,一个日夜的光阴,对于昏睡的人来说只是眨眼之间。
檀华从床上坐起来,她伸手摸了摸头发,记得睡觉之前头发是湿的,这会儿手指穿过发丝,都是干爽的。
床帐只是垂下一道薄纱,殿中的人也是希望檀华能少睡一些。
只看光线檀华也无法分辨这会儿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一想到自己不知道有多少时间是在这昏睡之中度过,而人的一生又有多少光景,心里也会觉得有些可怕。
她下了床,准备找本书看,这也算是给生命增加一点点质量了,有了那么一点质量,也就安心许多了。
撩开珠帘,忽然见着了个意料之外的人坐在外间的坐榻上,一身明黄的萧翀乾坐在小桌旁,手里捧着一本书翻看,手边是一杯茶。
檀华上前几步,行了一礼,“臣女见过父皇。”
“永寿快过来,让父皇看看。”
她走过去,就坐在萧翀乾对面,问道:“父皇您怎么来了?”
“你这些天,总是在生病,父皇实在担忧。”
算一算萧翀乾已经有一两年没来过芙蓉殿了,这次生病,檀华也没让人特意去告诉皇上和太子。
这个病不是折磨人的大病,时间做梦一样的过去,和许多病比起来已经轻松许多了。
但是萧翀乾和萧恒还是知道了。
皇宫里,秘密很少,想要知道一件事,大部分时候只在于关不关心,有多关心。
萧翀乾看着眼前长发披肩的女儿,观她面容略有苍白,精神看着还好,就知道她还是不太舒服。
“疼的时候就吃一粒天香养神丸,总会舒服一些的,也不用担心没有药,宫里已经存下了可以用几十年的天香养神丸,不用担心不够用。”
两人就着这话题说了一会儿,芙蓉殿还是从前的布置,萧翀乾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很熟悉,过去有一段时间他和柔贵妃一起住在这里。
那时候檀华还没有出生。
一转眼她已经长这样大了。
他想道自己发髻当中的白色发丝,轻轻笑了笑,他和檀华说:“近些日子,好好吃药,晚上睡觉用上父皇让人送的香,多吃些滋补的东西,好好养养身体。”
檀华点点头,“这阵子父皇还好吗?”
两个人互相关心寒暄了几句,晚饭的时候,萧翀乾吃了几筷子清淡菜蔬,算是陪着檀华吃东西。
过后,他说:“大理寺的赵元景上了折子,趁着淮南王大寿偷东西的盗贼,一个五个人,全都抓住了,东西只能追回一半。”
古代追踪盗贼很难,大理寺能这么快把几个人都抓住也是不容易,至于丢了的东西,找到一半也是万幸。
这件事至此结案。
檀华点点头。
“父皇送的几样首饰和衣服还喜欢吗?”
“喜欢的。”
“这会儿天气还不是那么冷,不如有空穿上新衣服去玩一玩,也好透透气。人活动起来,就不容易生病了,心情也会好一些。”
“玉泉苑那边,永寿随时可以过去游玩修养,宴客也好,自住也好,至于护卫,还是那三百名骁龙卫,令牌在此。”
萧翀乾将令牌放到檀华面前,“此物就留在永寿手里吧,什么时候出门也方便用,你长大了,出门走动,身边不可无人护卫。”
檀华接过令牌,拂了拂上面的纹路。
想到骁龙卫,自然会想到燕归,也许是这段时间睡了很久,她总觉得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萧翀乾说:“里头有个叫张君武的侍卫,是个百夫长,为人认真谨慎,平时也负责管理这些兵卒,可以叫他继续管理这些人。”
仔细交代了一些骁龙卫兵卒的事情,又叮嘱一番让檀华注意安全,萧翀乾放下心。
檀华把玩着手里的令牌,点了点头。
萧翀乾离开,一直到晚上,檀华没有再起睡意,晚上看了一会儿书,看着烛光,想到爱护眼睛,就没有再看书,而是闲坐着待着。
屋子里很暖,檀华穿得厚,暖融融的。
她偶尔和十七说上一句话,其余的时间,也就是干坐着,脑海里想着一些天马行空的事情,尤其是现代的事情,再对比一下现代和古代的不同。
今天萧翀乾说她可以随意借用骁龙卫的人做护卫,有三百人,且不用向上请示,等待批准。
在现代的话,不管去哪里,好像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场面。
萧翀乾还是怕她无聊。
她半垂着眼,靠在床边,蜡烛燃尽了,不叫人更换,只等着光线自然熄灭。
齐府
晚归的齐璟在书房接见了送信的使者,对方是陪着齐珣去远方赴任的一个侍卫,他一路快马加鞭,看上去风尘仆仆。
齐二知道这里有齐珣的信送来,也一起过来了。
“小的见过二位主人,我们一行人往南去,才要过黄河,四郎君却中途生了病,现在高烧反复,饮食困难,已经行路不能了,小的一行人只能在附近的村落停下来,让四郎君养病。”
这话说的委婉,齐二变了脸色。
“可是水土不服?”
“诊脉的大夫说是心病。”
“因为四爷时常昏迷,这是属下自作主张写的信。”
齐璟只说:“拿上来。”
他拆开信封,低头看了两遍信件,将信纸递给旁边的齐二。
齐二低头看信之时,齐璟问道:“你来时,四弟可有说过什么话?”
侍卫摇摇头,说道:“并没有,四郎君精神匮乏,时常昏睡,醒来时候也是不济,大多数时候都不言不语,只是偶尔会看向洛京的方向。依照小人猜测,四郎君恐怕是不甘心前往望陵。”
从大国首都,到偏远落后,临近边疆的望陵。
对于一个才华的年轻人来说未免有些过于残忍了。
怀念洛京,也是人之常情。
这位侍卫是如此想的。
齐二也翻看过了手中的信纸,里面夹杂着不同朗中开的几张药房,还有齐珣书童对于齐珣这些日子生病病情的描述,没有一张纸一笔字是齐珣写的。
他看完眉头已经担忧地拧了起来。
“四弟离家时还是好好的,这才不过十余日,竟病得这样重了。”
齐璟对那侍卫说:“你先退下吧。”
齐二继续说:“四弟第一次离家远行,他过去从来没有得过这样重的病,现在远行,身边连个像样的大夫都没有,一个书童两个侍卫,做事少不得粗糙马虎,何不接回家中养病。”
齐二郎看向齐璟,齐璟眼神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齐璟今年才三十出头就已经官至尚书,一直都是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人。
齐珣从来都不想离开洛京,齐二不是第一时间知道齐珣被安排着去了洛京,当他知道的时候,这件事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
到如今齐珣生了病,也得是齐璟说话拍板才能定下来,才能确定到底能不能回来。
依照齐珣的性格,是不可能主动回来的。
而齐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很少有往回收的时候。
想到这里,齐二心里不禁摇了摇头,暗自叹了口气。
齐璟说道:“二弟,四郎比你我年少几岁,年轻人总是容易做错事。他回来,除非娶妻,否则一定会再去见永寿公主,但他又不同意娶妻。”
“我既不能眼睁睁的见他成为一个驸马,也不能看他成为一个公主裙边的宠臣。”
“比起看到这样的场面,我宁可他死在外面。”
第109章
晦暗的光线之中, 一只排位静立,两盏长明灯燃烧,日夜不断。
照亮了盘膝而坐的佛祖, 双手合十,眉目慈悲。
人死之后会有来世吗?
檀华双膝跪在蒲团上, 望着上方的牌位想道。
简朴的蓝漆黑字的排位, 上书:“洛京阮氏宁芙之灵位”, 旁边写下生卒, 生卒之旁另有一行小字:女檀华泣立
这是檀华为母亲立的长生灵位,每一年, 或是早,或是晚一些,檀华都会来无尘寺上香。
她上了一炷香, 闭上眼睛, 心念祝福, 叩首行礼。
假如能有来生,希望母亲能够快乐健康,在另一个世界或是另一个时间,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若是母亲还记得她,也请不要牵挂。
她已经长大了, 可以为自己负责了,不需要父母担忧。
上完香, 一旁的彩萍扶起檀华,两个人一同走出去。
萧翀乾允许檀华随时可以借用一支三百人的骁龙卫,以供她出行护卫之用, 这些常常随侍皇上的禁卫比普通的禁卫军更加锋锐。
檀华身上好些了,也像萧翀乾说的一样找几个姐妹玩一玩, 出门走一走散散心,她请两位公主来芙蓉殿,置了一桌酒菜,地上摆了个投壶用具,三个人说了会儿话,吃吃东西玩玩游戏,消磨了一下午。
之后,想到几次太子过来,两个人都没见着面,她去了一趟东宫。
到了门口,却没什么心思见人了,得知太子也是不在,也懒得等待,让人留了两句话,简单收拾一下就来了无尘寺。
从殿中出来。
彩诗行至近前说道:“禅房已经安排好了,还是去年住的那一间。”
檀华点点头。
她要在无尘寺住一段时间,也许是因为母亲的长明灯在这里,每次住在无尘寺心中都会很平静。
无尘寺永寿公主的住处是一处简单的禅院,四合小院,青瓦屋顶,内室靠里一张床,外间一方坐榻,一张桌案,一把椅子,两个蒲团。
檀华带了一些情情爱爱的话本,一本也没有翻开,反而是拿了佛寺的一些经书善本来看。
佛经自外国来,里面有许多音译的词汇,还有一些没听过的寓言故事。
她也不求甚解,胡乱地看着。
闲来的时候,下笔抄一抄佛经,只当是练字了。
不一会儿,听见了风打在窗子上的声音,彩萍往炉子里加了些炭,拨弄了一下炉底,给透透气。
彩萍说:“这两天总是有些冷,晚间的时候,多灌上些汤婆子,公主好好裹在被子里,保准第二天还是暖洋洋的。”
檀华道:“你们两个也是,放几个汤婆子,屋子里烧上炭火,给窗户留一道缝,当心炭毒。”
两人这样说着,梅香推门跑进来,放下手里的篮子,换了双鞋子,拿起扫帚扫身上,一边扫一边说:“外头下雪了。”
仔细看她都上还顶着冰晶和小水珠,冰晶是没有融化的雪,冰晶是已经融化了的。
檀华侧身推开将窗子推开一道缝,发现外面飘飘扬扬地下起了细细绒绒的白雪,拘束在院子里的不知道是秋风还是东风的风吹着这些雪,落在地上的雪和冷霜结为一起,像是在地上铺了一层白色绒毛。
屋子里头,彩萍夹着煤炭叉子,问道:“这是从哪回来的,衣服头发都湿了,不如换一件,这有火烤着,一会儿就干。”
梅香说:“本来只是拜拜菩萨,遇见个女檀越,不知不觉聊晚了些,回来的时候我又买了些栗子回来,正好这时候新下来的栗子,咱们可以烤着吃。”
檀华垂着眼睫,静静抄经。
其实耳朵里面也能听见别人说的话,只是不用心去想象而已。
有人在门外敲门,才换了衣裳的梅香去看人,见到门前是个小沙弥,说道:“哪里来的小和尚,有何贵干。”
“不敢当,这位女施主,有人托我给公主殿下递话。”
他们在门边的话檀华都能听见。
“是什么人,让你传什么话给我?”
檀华撂下笔,问走近来的小和尚。
小和尚递上一张帖子,檀华掀开来看,寒暄客气的话写得工工整整,字很规矩,就是官场奏折里面常见的规规矩矩的馆阁体,古代公务员专用字体,一句话都不想多看。
视线落在最后面,上面写着写拜帖人的人名和籍贯,礼部尚书齐璟,在外后,“有事相求”四个字还是很明显的,再往后,还盖着私人印章。
这个章,檀华看过,不是假的。
檀华合上帖子,将帖子往前推了推,说道:“我不见他,若是有什么事情,就让他直说吧。”
听到这话,小沙弥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小人这就去告知那位施主。”
小和尚出山,来到寺庙前的一辆马车上前方,赶车的是个文士,他将拿回来的帖子递给这位文士,说道:“那位殿下说,今日不见客,二位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言。”
片刻之后,一封书信还有一只木盒,一同递到小和尚手中,对方说道:“还请小师傅,将这封信递给公主。”
“二位放心。”
小和尚折返,檀华不一会儿就收到了小和尚拿过来的信件和礼盒,礼盒不看,放置在一旁,她拆开信件来看,不禁微微皱眉。
寄信的人,是齐珣的兄长。
他说弟弟因爱慕公主,想要赴任远方做出一番事业,心念公主,欲要离开却想要留下,多有矛盾,流连一地,难归难返,希望公主写一封信,帮助弟弟断了念想。
不情之请,多有歉意。
前段时间,齐珣最初是为她开脱说的谎话,之后也是因为这些事,齐珣为什么会自请去偏远地方为官,檀华总觉得她也许是有那么一点责任的。
她不知道具体原因,只是有一点模糊的,近似于自作多情的猜测和感觉。
檀华放下手中的信,将刚才抄了一半的佛经移走,揉了揉新的信纸,想了想,落笔写文。
有些实话,也许是可恨的,所以总是有些难说的。
其实那一天,齐珣来找她,她醉了。
因为心情不是很好,喝酒之后晕晕乎乎,如坠云端,心情才好起来。
当时应该好好和齐珣说一句拒绝。
只是她醉了也不记得那天有没有说过什么,想过什么,事后问过十七说是自己没有做过奇怪的事情,也就算了。
应该好好告诉齐珣,不要为自己做什么事,好的或是不好的。
因为这样,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不必要的行为,对他是给自己招惹一些麻烦。
对自己,从感觉上总会觉得有些负担,就像是对一个人的一生负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责任。
举个不是很恰当的例子: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很少有人能够无动于衷。
现在檀华就觉得自己对齐珣有了一点这样的责任感,但是也不多,所以她还是愿意给对方写一封信的。
两个人从没有在一起过,希望齐珣去过自己的生活吧,现在他觉得爱她喜欢她,其实和内耗是一样的,自我折磨一样的东西,并不能为人生创造幸福。
檀华这样想着,慢慢写完了一封信。
她把信塞入信纸,交给小和尚,桌上的礼品,檀华没打开,也不感兴趣,说道:“这个也一起带回去吧。”
小和尚道了声佛号,将东西一并带走。
走到山下。
文士将东西接过,送入车中,谢过小和尚,马车离开。
马车里,和尚送回来的礼物在身边,里面的人拿着信封,发觉没有封口,随手涂了些浆糊封上。
“这封信回去让人送给四弟吧。”
这封信随着冬季的薄冰蔓延,一个侍卫带着两个年轻的朗中,还有一些鼓鼓囊囊装满了药材衣物的行囊离开。
几人日夜兼程,用了四天就到了齐珣暂时落脚养病的孟家村。
侍卫带着物品和两个朗中一起敲门进去,齐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结,书童在一旁守着。
认识来的人是府里的朗中,说道:“李大夫,四郎君原本只是吃不下饭,这两日水也喝不下了。”
朗中也来不及多说,先坐下为齐珣诊脉。
然后摇头。
两人看过,都是摇头。
李大夫问那书童:“药还吃得下吗?”
书童摇头,说道:“吃不下了,这两日什么都吃不下了。”
“府上怎么说?咱们回去吗?”
那侍卫讷讷,李大夫说:“四郎君现在最好哪都不去,人现在是昏着还是睡着?我来扎几针看看。”
书童说:“小人也分不清了,这两日四郎君总是精神不好,昏昏欲睡。”
也不多说什么,李大夫说:“帮忙给郎君脱掉上衣。”
几针下去。
一直躺着的人悠悠转醒,见到床边的人是李大夫有些惊讶,“李大夫?”
“听说四郎君病了,府上的两位郎君忧心如焚,让我和王大夫一起过来为郎君诊脉。”
李大夫取下扎在齐珣穴位上的银针,再和书童一起将人扶起来。
床上的人顺着两个人的力道坐起来。
李大夫看着齐珣的表情心里不太乐观,齐珣笑着说道:“我的身体怎么样,我自己有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两位大夫不要为我太过忧心。”
李大夫摇摇头,说道:“四郎君清减了许多,病总会好的,只是胖起来却没那么容易,害得多多滋补。”
齐珣也不说什么,只是靠着床坐着,因为很久没有吃东西,他浑身无力,颇为难受,现在只是勉强维持姿态。
对于李大夫的话只是笑笑。
李大夫从袖中摸出一封信交给齐珣,说道:“家里给您的信,说是一位故人所赠。”
第110章
行路中途, 许多东西只是将就,拆信刀也是没有的。
齐珣自边缘撕开信封,取出信纸, 翻开阅读。
刚才身边的朗中和侍卫都去梳洗更衣了,身边留下的也只是个自小跟着他的书童。
知道他这阵子病得厉害, 精力不济, 此时专心看书, 书童也不打扰。
他去炉子边上从砂锅里倒出来一碗白粥, 手里拿着调羹搅拌降温。
准备一会儿白粥凉一些再给郎君拿去。
齐珣在纸张拆开的时候闻到了淡淡的,似有似无的苏合香的味道, 这幽香扑面而来,像是一场短暂地,猝不及防的梦。
字很少只有两页。
檀华在信中感谢他曾经的好心, 发了一张好人卡, 如实地说自己对他没有感情, 希望两个人都各自安好。
她文字中的态度不像是两个人前几次见面时候那样激烈,反而很平静。
齐珣看着看着,忽然侧过身,呕出一口血。
猩红色染上了他白色的前襟。
书童丢下碗,扑过去, 大叫一声:“郎君!”
两个刚才洗过脸的大夫也跑过去,来到齐珣床边, 齐珣收好了信,一手拿着帕子擦了擦嘴唇和下巴上的血迹,伸手让大夫诊脉。
而另一边, 远在洛京。
齐二郎少有的发了怒。
他冲到齐璟所在的书房,看他来势汹汹, 是有事情,齐璟对幕僚说:“宋先生先下去歇歇吧,此事稍后再议。”
宋先生略一拱手,出了门。
待门合上,齐二说:“大哥你疯了,怎么能求得那样的信送给四弟呢?”
“不送那样的信,不然呢?如二弟一般,请一位笔迹清雅的学子,冒充她人,写一笔关心体贴的文章,让人悄然送过去。”
齐二本来是悄悄做了这样的事情,他一听齐璟揭露有些心虚,这事儿是他悄悄安排的。也是因为大哥不想齐珣回京,但齐珣爱慕之人金枝玉叶,齐家不可多做攀扯,所以大哥求来公主的书信才叫他震惊。而请人假做永寿公主写信安慰齐珣,虽然是多有不敬,但此事天知地知,没有几个人能知晓。虽然是个馊主意,但多少算是一味心药,只做救命,也可勉强为之。
“永寿公主花信年华,这一两年之间,随时可能成婚。届时公主已结连理枝,四弟犹当互许心意,二弟可想过到时候要如何应对?”
齐二郎说:“我不会叫人在书信上署名。”
“可是二弟不署名不就是叫他误解的么?如此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
齐二郎说:“等四弟的病好了,我会向四弟说明此事,以此请罪,也许四弟那时候已经放下了永寿公主,或是遇到别的女子。”
齐璟摇摇头,只说:“男女之情可大可小,二弟此举遗患无穷,不可为之。”
“我自知所作所为有欠妥当,但大哥的做法实在是在要四弟的性命。”
齐璟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人若绝情,怎为多情扰?”
“那封信,只盼它能治好四弟的病。”
“若是治不好呢?”
“各安其命罢了。”
齐二看着一直保持平静的长兄,这样的话说出来,哥哥他真的有心吗?
他走出书房的门,方才下了一场小雪,地上撒着一层薄薄的白色,有小厮在清扫。
正好看见管家,他招人到近前来,眼角稍稍下压,说道:“这两日悄悄准备些办丧事用的东西,另外再备上一条柳木棺材。”
说到这里,管家一脸奇怪,他没听说家里谁身上不好,只是才知晓家里的四郎君在外头赴任途中病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他想了想说道:“二郎君可还记得霍城之事?当年霍城未死而发丧,后来果然英年早逝,许多人都说他是生生被咒死的。”
齐二郎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说的是,此事不妥不妥。”略作思虑,齐二郎说:“既然如此,就让人再给四郎置办几件今年过冬的鞋袜,明年的春装也置办几件。仔细着,按照四郎往日的习惯,洗干净,熨烫好了,再用四郎惯用的香料熏一熏,好好放着。让厨房里蒸几屉馒头,发给那些穷苦孤儿,再找一家香火旺盛的寺庙,捐上二百两银子。”
“如此这些,是为我四弟冲喜积善,望神明保佑降福,让我弟弟身体康复,此行一帆风顺。”
孟家村中,齐珣吐过一口血,靠着枕头,面色愈发苍白,眼神也有些恍惚。
两个大夫又给齐珣下了一次针,却没有什么用。
大夫让人熬了药来,齐珣被书童扶着,强忍着辛辣苦涩的药汁吞下去,不到一个呼吸又都吐了出来。
漱了口。
书童扶起齐珣,大夫摇摇头,说道:“四郎不能再呕吐了,药不能吃了,我一会儿再香炉里添上两味药草,暂且先试试。”
两位大夫出来。
书童跟着出来,说道:“李大夫,四郎君他现在如何了?可还好?”
李大夫想了想,摇摇头,他道本来在那封信之前齐四郎只是神伤而体病,但在看过那封信之后,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观其面目,六神俱失,再来把脉,本就虚弱的脉搏犹如山崩,滚滚而下,未知其终。
作为一个经验很多的医者,这意味着什么是可以推测的。
但那封信是家里送来的,面前的也只是侍卫童仆,有些话便不当讲了。
只道:“不好不坏,小童夜里多看着些,跟我来拿两片人参,若是见着郎君呼吸微不可察了,就将参片给郎君含上。”
齐珣第二天早上却是醒来得特别早。
他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就见书童卷着铺盖躺在一旁,他手里是个红漆方盒,有点像皇上盛放丹药的盒子,他想了想,忍不住笑了笑。
掩唇欲咳。
地上的人耳朵一动,条件反射坐了起来,旁边的书童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看见齐珣坐起来,说道:“郎君您醒了?”
齐珣点点头,说道:“一会儿我想出去走走。”
他的眼神看起来格外清明,书童说:“您可还好?小的这就去叫大夫。”
“两位大夫远道而来,叫他们好好休息吧,先不必诊脉了。”
过了一会儿,齐珣换了一身衣裳,梳洗之后,重新梳了头发,带着书童一起出门。
秋天刚过去,百姓已经收获过了,农事皆休,室外地上有一层薄霜,北风带着冰霜的冷意一起吹来,好在不算猛烈,只是有种无法忽略的萧索冷意。
齐珣慢慢走着。
路上碰着个老丈,须发皆白,弓背驼腰,看上去七八十岁的样子。
见他带着一个书童,看着像是个读书人,人却是眼生,问道:“这位郎君看着眼生,这是要往何处去?”
齐珣道:“见过老丈,晚辈是想找个地方散心,于此地不熟,不知道往哪里去。”
老丈想了想说道:“此地为高阳县孟家村,我最熟悉不过,一马平川的地方,除了田地,便是荒村野巷,既无高台美景,也无珍草佳卉,叫郎君见笑了。”
齐珣说:“这些都没什么要紧的,我只是想走一走,沿着脚下的路走就好。”
老丈说:“既如此,就直路而行也好,行至一半,向西折而去,走一会儿正好能看见一条水,是黄河的支流,我们这里叫它渭水。秋冬之时,江水茫茫,或可一观。”
齐珣行了一礼,写过老丈,沿着对方说的方向走去。
靠近一道堤坝,果然见到水下水流漫漫无边,浩浩荡荡,而他自己站在堤坝之上,相隔几丈远,身影尚不能倒入河面,他看河面只觉得自己犹如一粒微尘,小得不能再小。
慢慢走在这条路上,的确没有什么人。
秋冬之景象,总是荒凉的,风声里也是荒凉的。
冥冥之中,人对自己的寿命是有所感觉的,齐珣今早一睁开眼,便知晓自己活不长了。
生死之事,自有天数,人力所不能强求,已不能强求巫医。
他平静地走在河岸旁,脑海里想起今生种种,少年时颇有些愤世嫉俗,当今昏庸,却也是岁月承平,居安思危,他总觉得天下不得久安,自己不像兄长在皇帝励精图治之时入仕,他的青壮年时间里,皇上都会是一个昏君的样子。
一个没有进入过仕途的人,认为没有前途,现在想想也觉得有些可笑。
自己学一些浪子游侠做派,结交一些酒肉朋友,嗜酒度日。
醉酒的时候,遇到了永寿公主。
但公主心有所属。
公主心有所属,长居洛京,他却要远走望陵。
单说才学,齐珣自觉不比许多人差,出身虽非皇亲国戚,但齐家世代名臣,在洛京里便是皇亲国戚也要给几分薄面的。
他入仕虽然晚一些,但假若给他一些时间,三五年,两三年,他一定会加官进爵,不会一直都是侍读。
假如他早一些入仕,没有那么多的自命不凡,也许他会早一些遇到永寿公主。
不会是在清韵坊门前的街面上与喜欢的人相见。
也不会因为急于求成,成为一个许多人眼中的投机之徒,被她如此看待。
他不知道怎么改这些过错,但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机会再去改过了。
望陵路远,望不见洛京。
若是公主他年出嫁,他也不得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