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二天, 檀华醒来,床帐里仍然是暗的,但能感受到被阳光烘烤着的温暖。
秋季的凉意上来了, 被衾里的温暖就尤让人流连。
她侧过身,从瓷枕上滑下来, 枕到手臂上, 睁着眼睛, 放空大脑倦躺了一会儿。
初秋的温度正好, 胳膊和半边肩膀露出被子外也只是微凉,待了一会儿, 愈发清醒。
她坐起身,挑开帘子。
屋里一片明亮,大片大片的明亮阳光铺在地面上, 室内一应的摆设器物被打理的整整齐齐, 白色的帐篷里什么都是干干净净的, 梅香跪坐在桌子旁,膝旁一支篮子,里头有几枝花,手边一只剪子,身前的桌面上正前方是一只曲线秀美的青花瓷瓶, 瓶身在阳光下光洁明亮,花瓶插了几朵错落的野花, 梅香身前的桌面上几片零碎的花枝花叶。
梅香正将手中的一支白色小花插入花瓶里。
檀华坐直身子,牵过窗栏旁垂着的金钩,将床帐挂起来。
也是因为她常年睡眠质量不稳定, 出行才带了这副厚厚的床帐。
梅香听见动静回过头,看她起来也是一笑, “公主醒了?昨晚睡得可还好?”
檀华见她要站起来,说道:“你做你的事儿,我就起了,穿个衣服不用人帮手。”
说着,她掀了被子坐起来,身上只穿了一件丁香紫的亵衣,取过床侧叠好的素袍披在身上,略系上衣带,问梅香,“新采的花吗?怪好看的。”
梅香笑了笑,说道:“是新采来的,只不过不是咱们这边的人采摘来的,奴婢说个人,您一准猜不到。”
檀华打开箱笼,挑选今天要穿的衣服,里面的衣服已经叠得整整齐齐的,她从侧面看颜色,红色灼眼、蓝色暗了些、至于绿色、漫山遍野都是绿色的、也不缺她这一身,还是大可不必了。
她从中抽出一套鹅黄色的衣衫,又在另一口箱子里取了一套厚一些的白色里衣,合上箱笼,准备一会儿洗漱之后穿上。
闻听此言,她倒有些好奇,“是哪个人呢?”
梅香笑了笑,说道:“是二皇子殿下。”
檀华面露疑惑,说道:“我二哥,他什么时候来的?”
她记得萧澜前些日子有事离开了洛京。
萧翀乾这次出行,年纪小的皇子和公主是完全不带的,剩下的也无所谓来不来,皇子之中只来了三皇子和五皇子两个,只是这二人一个比一个安静,毫无存在感。
诸位公主之中来了一个年长一些的四公主玉宁,她和一同过来的魏惠妃,一起接待一些皇亲女眷、命妇,还有大臣的妻女。
“说是昨天过来的,过来得晚了些,就谁也没有惊动。今天清早去林中散步回来,来到咱们这儿,那时候您还没醒,二皇子给奴婢一篮子花,还有两本书,还有一盒子蜜饯干果,说都是给您带的礼物。”
“二哥来了,怎么没叫我?”
梅香说:“二皇子特意交代,不叫奴婢打扰您,说让您好好睡觉。”
萧澜知道她的病,也知道她常年的作息习惯。
檀华点了点头,洗漱之后她换了身衣裳。
桌上摆着一碗粥,一个鸡蛋,两个小菜。
花束已经被梅香插好,放在桌子中央,她一向擅长弄一些精巧的东西,插花也插得颇有情致。
桌上还有一个八珍盒,敞着盖子,里面有八样各色的果脯,五颜六色的,上面挂着糖霜,看上去极为可口。
八珍盒旁边放着一盘子鲜果……
梅香出门倒掉篮子里的碎叶,将篮子放在一边,转回身的时候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只见上头放着两本蓝色封皮的书。
“桌上的这盒果脯就是二殿下带来的,还有这两本书,也是二皇子一起给公主带来的。”
“奴婢不懂什么书,您看看。”
檀华低头看过,大约从书名分辨出,一本是山海经一类的神话故事,一本是古人的文集善本。
“对了,还有一样东西,等您吃过饭,奴婢再说。”
檀华笑笑,她捏着银箸,细嚼慢咽的吃东西,两样时蔬清淡爽口,不知不觉吃掉了两碗红豆粥。
吃完了东西,也漱了口。
梅香方才将东西拿过来,东西拿来之前,她先说:“送东西的人说是开罪过您,这是给您的赔礼,方才奴婢怕您见了东西不悦,影响了饮食和肠胃,方才等到现在说。”
“送东西的也没说是谁,咱们看看送来的是什么。”
一个两寸来宽四四方方的金丝木盒子,随着盒子打开,檀华看见里面有不同于阳光的乳白色光线缓缓漫出来,当盒子完全打开,梅香一声惊呼。
只见里面是一颗几乎有拳头大小的明珠,外表的颜色似是珍珠又似白玉,正散发出柔和的莹白光晕,在白日里不是很明显,也无法忽视。
“是夜明珠。”
梅香不敢相信,这个被人随手交到自己手里的东西竟然是夜明珠。
檀华见过夜明珠,并不像梅香一样震惊,她还见过电灯、荧光衣服、荧光棒等等,各种各样带有神奇亮光的东西。
她看到夜明珠的时候不像这个时代的人那样震惊。
但是,每一次亲眼看到檀华都觉得它很美。
它发光的样子像是一轮月亮,只是将清冷的月辉化作了温润华光。
不怪如此被大家喜爱。
梅香道:“送东西来的是个没见过的侍女,说是有人开罪了公主,但恐怕您身份贵重不肯赐见,便叫奴婢帮忙将东西转交给您,聊表歉意,若是您愿意赐见,那个人请亲自向您谢恩赔罪。”
“一起来的还有这封信。”
香梅拿着一封信呈到檀华面前,素白的信封上干干净净、空无一字,檀华看了两眼,才拿到手里。
翻看到反面同样什么也没有。
她微微颦眉,看着看着,她似是闻到了幽淡的清香,将信封稍稍凑近,的确有是有些淡淡的悠远的香气。
纯粹的、从芳草或是鲜花之中凝练而出的芳香。
闻香识人。
檀华按下手里的书信,和梅香说:“拿香炉来。”
梅香看看檀华手中没拆封的书信,又看看桌上金丝木盒子里宝光莹莹的夜明珠,脚下顿了顿,见檀华没有改变注意的样子,还是转身去捧了香炉过来。
好好摆在檀华面前的桌面上。
正是上午日光最好的时候,阳光结成一束照射过来,香炉放得近了,苏合香燃烧的雾气袅袅升起、悠悠飘逸,明亮的光束中,正在逸散的烟雾缓缓变成了紫色。
日照香炉生紫烟。
檀华想起了那句诗。
梅香就看着公主纤长白皙的手伸过来,揭起香炉的盖子,香炉中浅棕色的香料上星火点点,不明显的燃烧着。
素白色书信一角落入香炉,香炉中的点点星火,烘烤着信纸,片刻之后,信纸上也有金色的火焰的纹路蔓开,一簇火苗升起,信纸被吞没掉。
以前也不是没有辗转送到公主面前的匿名信件,都是被这样处理掉的,梅香不陌生。
带着火焰信纸落入香炉里,苏合香的味道也略微浓了一些,片刻后,火苗变小,里面的纸张也几乎燃尽,依稀可见几笔风流蕴藉的流金墨色笔画在火焰中被吞噬。
梅香看着桌上的珠子,问道:“公主可知道这东西是谁送来的?”
檀华微微摇头。
“那个开罪公主的人是谁呢?”
闻言,檀华微微摇头,说道:“没有谁得罪我。”
她想了想,这样说也不对,还是有那么一个人的,英国公府的世子,长公主的儿子沈修明。
这人被她关到藏书室之中,一直没有人发现,直到两天之后被人从里面放出来。
人饿的厉害,也渴得厉害,从暗室里骤然出去被灼伤了眼睛,这些日子在府上养病。
若不是看比赛的时候赵嫣珠提起这个人,檀华都忘记了。
他冒犯她,她也教训过了,而这东西也不是他送的,檀华没必要说什么冒不冒犯的话。
而梅香看着檀华平静的表情,愈发有些紧张,六神无主,脚下团团转,感觉手里有了个烫手山芋,放在手里烫手,抛出去又会摔个稀巴烂。
“这种品相的夜明珠,就算是在皇宫里也是极为难得的,只怕是像往常一样的随便处理了不好。送东西的那个小丫头跑得快,怪奴婢没有抓住她问个明白,若不然送回去就是了。送来这样贵重的东西,万一有什么事儿,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檀华笑了笑,说道:“不用着急,先放着吧。”
梅香侧头看着永寿公主的笑靥,再看桌上的辉光耀耀的夜明珠,心里就没那么紧张了。
夜明珠纵是奇珍异宝,公主她更是无价之宝。
她合上夜明珠的盖子,捧起来,心里远没有刚才看到夜明珠时候的紧张,心情也是平稳的。
只当是个寻常的珍贵物品找个箱子放起来。
檀华支着下巴,看了一会儿香炉里飘出来的烟气。
她侧头看半空中明灿灿的阳光,忽然觉得阳光很好,决定去散散心。
第82章
她不是第一次来西苑, 依稀记得这里的路,也记得山林里有很多小动物,最常见的就是松鼠和野兔, 还有野猫和狐狸。
第一天出门,她捡了一株没见过的草。
第二天出门, 她捡了一兜子的酸浆果。
今天是她第三次出门。
她坐在一条清溪旁边, 手中捧着那本萧澜前几天送给她的神话古籍在读。
有没有神明, 她已经再没有怀疑了, 书只当故事看还是好看的书。
一只土黄色狐狸崽子像只小狗一样趴在她的脚边,檀华是在第二天碰到这只小狐狸的, 它腿上有一块出血的伤口,她给涂过两次药,给过它一次食物, 后来她再出现, 这只狐狸就跟在她身边。
西苑虽然叫苑, 其实是几座连绵的山,这里常年栽种树木,少的十年、多的百年,有些用作祭祀所用的柴薪,有的用于皇家营造宫殿, 其余的,每年春秋各开放两个月给黎民百姓伐薪。
狩猎的人, 是热闹不了整个广大的西苑的。
溪流浅浅,水流清冽。
树叶在变黄,大雁结成一行, 正在飞往南地。
脚踩在落叶上咯吱咯吱的响。
手中翻过一页书,小狐狸紧张地竖起耳朵站起来, 看着一个方向微微发抖,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檀华伸手摸了摸狐狸后背柔软的绒毛,回头朝着下游看去,一身白衣的齐珣正在走近。
他站在檀华面前双手交叠,曲身行礼。
“齐珣见过公主,公主千秋如意。”
檀华看着齐珣,今天他没穿官服,一身普通的素白衣裳,少了许多前几次见面时候身上的风流气,现在看上去他的气质看上去比穿官服的样子都严肃,这样一看就很像是一个正经士子了。
檀华说道:“平身吧。”
齐珣这才直起身,他并不直视檀华的面容,是很尊敬的样子。
檀华已经习惯了社交之中,被人这样对待。
“你看一看,这些是你让人送给我的吗?”
檀华指着草丛里的三只木盒说道。
这三天时间里,梅香和彩萍加在一起收到了三份辗转交给檀华的礼物。
齐珣看了一眼,他来时就看到了这三只盒子,他说:“是下官所赠,此前下官两次见公主都是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请公主恕罪。”
他说的应该是清韵坊之前的一次,还有芳林苑那次他说是问路却非说要和她结为兄妹。
齐珣所送来的三样东西:
第一个是昨天收到的夜明珠、第二件礼物是一块和田玉雕的山水画、第三件礼品是一串珊瑚和珍珠穿起来的手串。
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就算是世家大族,也没道理能轻易拿出这样的东西。
上品的夜明珠、和田玉、珊瑚珍珠,总是有价无市的。
檀华说道:“当日只是小事,你当时既不知我身份,何谈失礼呢?这些东西过于贵重,还请带回去吧。”
话说到这里,檀华起身,说道:“我走了,齐郎自便。”
檀华的身影从身边经过,齐珣想要伸手拦住他,却也只是手指动了一下,就停顿了。
檀华的背影消失,齐珣弯腰拾起草地中的三只盒子,依次打开。
只见三只盒子里面的东西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看就是没有被人动过。
第二只盒子还有第三只盒子里面各自有一封信,一眼就能看出,信封工整得过分,他拿起其中一个,果然没有被拆开,第二封信也是如此。
当他打开第一只盒子,却发现里面不是信,而是一只素白色袋子,他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期待,放下手中的盒子,立刻捡起小袋子打开,却发现里面是一些呈薄片的灰烬,一看就是纸张燃烧过所留下的灰烬。
他握住这只装着灰烬的香囊,缓缓闭上桃花潋滟的眼睛。
檀华将小狐狸送回它自己的巢穴,那是个泥土坡地挖出来的洞,洞口矮小而扁,门口有两窝高一些的草遮挡着,窝很深,里面曲折,也许是兔子、黄鼠狼之类的会打洞的动物的巢穴。
洞穴已经很小了,但对于这只幼年的狐狸来说又有些大了,小狐狸在被檀华放回去之后转了个身,眨着小狗一样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檀华。
檀华笑了笑,从荷包里摸出一只桃干,说道:“肉干被你吃光了,只剩下这个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摸摸小狐狸的头,檀华笑了笑。
她的马在距离狐狸窝附近的一棵树附近拴着,檀华翻身上了马,也不着急,慢慢往回走。
一路骑着马回来,在帐篷门口下了马,将马缰绳交给门口的守卫。
守卫接过她抛来的缰绳,躬身牵着马离去。
她才回去室内,放下了手里的马鞭,正在洗手,擦干净手,拿出身上的书,准备换衣裳。
就见彩萍过来,她拿着一只碟子,里面装了一碟子的紫色的龙眼大小的紫色野果。
她走过来,小声和檀华说:“燕首领给公主带来的,说是山里的一种叫不出名的野果,他说应该合您的口味,还说已经尝过了,叫您放心用。”
“刚才梅香问起,奴婢就说是我自己摘的。”
檀华刚洗过手,正好拿了一枚,咬了一口,发现里面是微微的酸味,有点甜,果皮很薄,果肉是软的,有点像圣女果。
确实合她的口味。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是一个时辰以前,那会儿您刚离开,燕首领当时也是有公务在身,送完果子就走了。”
檀华知道了。
彩萍接着说:“当时燕首领是随陛下和仙师一起离开的,说是要查探此地地脉,说是在地脉附近修行可以沟通天地,可以让修行一日千里,而且地脉之水服下可以延年益寿。”
“延年益寿?没有说包治百病吗?”
彩萍说:“没有说。”
檀华笑了笑,觉得这就有些可惜了,要不然找个人试炼一下,到时候看看是不是真的包治百病。
她去换了一身衣服,回来的时候也不记得看什么神话故事书,随便重新拿了一本书看。
也是自从回宫之后,燕归就回归了本职工作,两个人见面的时间短了许多,也有限了许多。
比如那天他过来看檀华的时候,他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时辰,就离开了。
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半夜见面,清晨分开的时候也是。
不像是在玉泉苑的时候,两个人可以整天或者是整夜在一起。
萧翀乾这阵子经常和那位仙师一起感悟大自然的真谛,勘察地脉、体会大道。
檀华眼不见为净,就像是在宫里的时候一样,当做是看不到。
她看了会儿书,照着手上这本介绍地理山川的书,画了一幅小图。
觉得差不多了。
转了转眼珠子,也许是春困秋乏,才一会儿功夫,她就觉得累了,有些困倦。
将书放在一边,伏在桌上躺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梦里面是没有尽头的安静。
过了不知道多久,檀华看见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将衣物披在自己身上。
她清楚地感知到这是个梦,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上确实有一件衣服。
彩萍坐在自己旁边,怀里抱着布料,穿针引线,看样子正在做做衣服,见檀华看过来,笑了笑,对她说道:“奴婢看您伏在桌子上睡着了,觉得恐怕是不会舒服,又怕叫醒您一时半会儿又睡不着,就为您披了一件衣裳,想着等过了一刻钟,您若是再不醒,奴婢就去叫您。”
檀华取下背上披着的衣服搭在一旁。
重新铺开一张纸,蘸了蘸墨水写自己那本真假千金小说的稿子,古代印刷的书比现在的薄一些,用不了十万字就是一本书了,就这样,檀华已经写完了两册分量的书籍,只觉得太容易了。
吃过饭,太阳渐渐落下来了。
溪流旁边的齐珣矮身将两条小船放入河流之中,可见上面毛笔字迹的秀美笔画。
信纸上,齐珣写的东西都一些文章,没有写得太浪费,写一些过度的言语过让永寿公主误解她,又或者真的把他当成一个流连欢场的浮浪子弟。
这样不好。
他此行算是轻装简行,带来的东西有限,笔墨也好礼品也好,都是在见到檀华之后叫人快马加鞭从家里取回来的。
也许这样看起来有些奇怪,但也顾不得许多了,家里那边两个聪明的兄长,一个是差不多住在衙门,另一个也有这种趋势。
父母一贯是不管事的,而且纵容他,若是有人问起来,他只说是卖出去了。
感情这种东西最害怕天长地久,若是一直在一起,恐怕就忘了可以分开这件事儿了。
他总是会想起永寿公主,他记得自己每一次见她时候她的样子,每一幕都是那么清晰。
她一直都很美,从朱雀街到西苑猎场,从早晨到晚上。
每时每刻。
但每次想到清韵坊门前的那一幕,齐珣就心里忍不住想,檀华和燕归到底是什么关系?
燕归不肯说,只是警告他距离永寿公主远一些。
他有许多猜测,有时候觉得自己猜对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猜错了。
有时候他很希望自己猜到的东西,是错误的。
是他胡思乱想,想得太多。
但是,最令齐珣无法忍受的,是自己眼睁睁看着公主和燕归的感情一日一日加深。
第83章
檀华写了很久, 放下笔,捏捏手指,她回忆自己写过的稿子, 还有刚刚写完的稿子,梳理了一下剧情。
目前真千金已经度过了少年穷阶段, 从街头借用别人摊位卖点心, 过渡到和人合租一个铺面做生意, 又到了自己开摊子做生意, 中间击退极品亲戚两枚,地皮流氓两枚, 结识当地可靠的朋友两个,获得了一个几个稳定的原料供应商,并且有了一批稳定的老客户。
痛击相亲男一只。
女主所做的点心, 被郡守的女儿送给了年老又轻微厌食的祖母, 这位老祖母很喜欢。女主因此被另眼相看, 她拒绝了将铺子卖给郡守的提议,卖了对方两个点心方子,重新获得一大笔资金,并且在一次交流之后得到了郡守女儿的友谊。
她准备再开一家分店,将手里的店铺交给店里一个比较擅长管理的一个员工, 全心全意投入分店的筹建和运营之中,并且又准备了几样新点心在分店开张的时候用。
单做点心不太够, 檀华准备开始让女主做糖果。
这样生意一定会很好。
再抬起头,时间就有些晚了,白蜡烛里面的火心弯曲下垂, 光线昏暗。
檀华洗漱过后,又是一夜好眠。
第二天起得早, 吃得也早,觉得肠胃里面有东西,就一边走着一边想自己才准备给女主开的新店里加哪些新商品,做糖果好是不好。
才想到几样糖果,就听见有人在外面问:“永寿在吗?”
是个女子的声音,檀华一听就知道这人是玉宁。
外头的侍女说道:“公主在里头。”
接着,玉宁被人请进来,她穿了一身浅蓝色的衣裳,气质端庄,看见檀华说道:“今日妹妹身体可还好?”
檀华说:“我很好。”
玉宁说:“大约是了,昨日我还见你骑马回来,不知道妹妹何时学会了骑马,你我虽是同在宫中也是好长时间不见了,以后见面的时候恐怕又少了一些。今日天气好,我也是临时起意,想找妹妹还有几位贵女一起出去散散心,我们骑着马,到林子里走一走,若是谁喜欢打猎,就射一些猎物,若是不喜欢,就走一走,散散心。”
檀华知道,玉宁已经定了亲事,未婚夫是长兴侯家里的世子,本来两年前就应该完婚,只是未婚夫的父亲得了急病去世了,因为男方要守孝,婚事就往后延了三年。
但迟一些,明年也该成亲了。
檀华换了一身便于骑射的窄袖衣裳和换上胡服的玉宁一起出行。
两个人和七八个年轻贵女一起出行,大家都骑马,一半穿窄袖衣服、一半穿了胡服,有人头上戴了幂篱,有人什么也不戴。
诸女骑马而过。
绿鬓娇颜、一略而过,彩衣飘飘、犹如云霞,环佩叮当、清脆悦耳。
后面跟着二十几个铁甲护卫。
野外草地有散步的行人看见这一行女子骑马远去,驻足看去,只觉得这些正值青春的女子起码而过的样子格外美丽。
恍若天上玄女。
待这些丽人的影子消失在绿树浓荫里,一个人才收回目光。
秋日天气微凉,阳光温暖。
有两个人有两个人面容正朝着刚才女郎们骑马经过的方向,其中一个人看着二十多岁,身穿浅绿色带有凌霄花纹路的衣裳,腰侧是一把剑,另一边是一个穿着白色素服的男子,身上连一枚花纹也找不到,唯有腰间配着一块玉佩,一把刀,他目光如很寡淡,左眼下却有一颗深色的泪痣。
年轻人对着身边的人说:“听说二皇子也在林中与诸位郎君行猎。”
王九郎看看寂静的林景,说道:“凌文归京途径漳州,那里情况如何。”
步入林中的女郎们,有的人带着弓箭,有的人带着小弩箭,有的人还带着刀子,也有的什么也没带。
恰好有一只兔子自旁边经过,玉宁瞄准兔子,拉弓射箭,一箭过去,准头不错,正中兔子身躯,有随性的护卫将兔子捡回来。
有人出言夸奖玉宁,说是她射箭好、准头高。
大家说笑了几句。
又往前走了一段,玉宁听见草丛里有声音,问檀华:“妹妹要不要射一箭?”
檀华说:“还是姐姐来射吧。”
玉宁又射了一箭,一箭落下,只见一只松鼠从树木的枝叶只见跑出来,沿着树枝借着叶子的遮蔽,几个闪身就跑得老远。
侍卫过去捡弓箭,箭头干干净净,上面只有一片半是金黄的落叶。
玉宁眼神略有失望,不过没太显露。
一行人又射了一会儿,玉宁挑了一个高大的书,让人将一条红色丝带,和身后的诸位贵女说::“人多不便,大家还是几个人一组,各自去射各自的,若是不喜射猎只当是和朋友闲走,只是不要走远,我们一会儿还来此地相聚,到时候看一看大家都射了什么猎物,若是没有射猎物,就请带回来几株花或是几颗果子回来。”
“各位自行分组,若是不想和人一个小组,想当个独行侠,就请带着两个护卫一起。”
“本宫与永寿一组,竞赛开始,大家这就自便吧。”
同行的贵女之中,有人三三两两和朋友一起骑着马远去了,其他的有的还在原地,有的和朋友默默聊天。
檀华倾向于第二类,玉宁倾向于第一类。
两个人天生就是姐妹,这些年也从来没想过谁来适应谁,反正大家就算在同一座宫殿里面,相处的时候也非常少。
说是相处,不如说是认识。
亲情这种东西总是若有若无的,存在或是不存在有时候说不清。
檀华和玉宁骑着马慢慢走。
地上的花花草草随着求风吹过微微摇晃,草叶尖端微微泛黄,树叶则是黄的更多,从树枝上落下来,慢悠悠的往地上铺开。
玉宁却不急着射箭,而是挂上弓箭和檀华边走边聊天,说道:“我有许多话,从前没有说过,小时候我总是羡慕你,那时候贵妃娘娘得宠,父皇也总是陪着你们。”
说到这里,其实还不算全说完,只是有些话不能再说出来了。
玉宁记得那时候皇上盛宠柔贵妃,也对檀华很好。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像是最幸福的一家人,但对于宫里的所有人来说,那是一个噩梦。
玉宁的李娘娘生了她一个孩子,本来也不算多得宠,过得也不算差,因为有了个孩子,凑合着也能在宫里混下去,寻常的应酬也有一席之地。
那个时候,柔贵妃还没有入宫,大部分后宫里的嫔妃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
大家都一样,也无所谓什么嫉妒不嫉妒,就算是嫉妒也是轻飘飘的。
但是柔贵妃入宫之后就变了,后宫的天变了,从前一般得宠的人变成了路边的野草。
玉宁的母亲羡慕柔贵妃,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选秀入宫,唯一称得上手艺的是一手针凿功夫,却完全比不上宫里的绣娘,还有一些老嬷嬷。
她给皇上送过几次鞋袜,都是无疾而终。
皇帝不来看李娘娘,李娘娘就让玉宁装病,有的时候她不想装病,有的时候她装病父皇也不回来,就会挨母亲的打骂,心中戾气生长的时候,看到母亲可怜,就对柔贵妃和妹妹檀华有些不平和怨气。
后来柔贵妃病了,这个十指不染阳春水的妹妹亲自为重病的柔贵妃煮药,伤神。
她在目睹这位妹妹痛苦的时候,忽然起了一些心疼,也就是这些心疼,让她明白两个人还是姐妹。
只是有些东西太难说了。
亲情也好、对错也好、世间的变化也好。
再往后,姐妹二人见面的时候更加的少了,父亲也修了仙。
一切都和自己小时候不一样了。
也不可能一样了。
檀华看着玉宁,不知道玉宁为什么要说起这个。
多子女家庭的关系总是很复杂,一言难尽。
玉宁说:“永寿,那个时候我说过一些不好的话,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檀华笑了笑,说道:“姐姐,我不记得你说过什么。”
玉宁也笑了笑,她说:“你喜欢什么动物?狐狸怎么样?冬天就要到了,我猎一只白狐狸给你做一件帽子怎么样?”
正说着,树林里钻出来一只白毛狐狸,玉宁眼睛一亮,一阵惊喜,已经追着那只狐狸跑远了。
檀华骑着马漫步。
过了一会儿。
一个骑马的人影出现在眼前,是齐珣,对方骑着马,马匹一侧挂着弓箭。
本来以为再不会见过几次的人,才隔了不到两天就出现在面前,檀华微微皱了皱眉头。
齐珣看出她不太欢喜,担心她怀疑自己别有用心,说道:“在下是随着二皇子等一行人一起游猎至此,遇见公主也是巧合。”
他手中握着缰绳,拱手作揖。
“公主要去哪里?不如由微臣守护?”
……
“在下写了一首诗文,不知公主可愿意一看?”
这是齐珣第一次正式问檀华这个问题。
他没有得到檀华一个眼神。
檀华勒住缰绳,换了个方向想要离去。
而这次,齐珣没有任由檀华离开,他控制着马匹向前挡住了檀华的去路。
说道:“公主,您为什么不肯看看我呢?”
檀华只说:“让开。”
齐珣不动。
檀华拿起挂在马鞍上的弓箭,搭弓射箭,
两个人之间距离在二十步以内,只要张弓瞄准,不会有虚发之箭。
弓弦绷紧,箭簇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度,箭簇的方向稍稍向下,羽箭离弦,刺入齐珣身下马儿的马蹄之前。
马儿嘶鸣着踟蹰,本能地往后退。
齐珣紧急勒住缰绳。
檀华再次自马鞍一侧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弓引箭,这次她对准的是齐珣的心脏。
第84章
齐珣对视着檀华看过来的眼神, 心情在她认真的表情中沉寂到安定,他那些不甘心的,某些跃跃欲试的感情都平静了下来。
他微微笑了笑, 桃花眼中,清波微动, 满山绿意, 皆不如意, 只看向对面彩衣华裾的永寿公主。
檀华见齐珣没有躲闪的意思, 说道:“我数三个数,如果你不走, 就让尸体留下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檀华没有什么犹豫,也没有胆怯。
从在这个世界出生的第一天, 她就知道自己出生在一个规则残酷的时代。
不用出生在罗马斗兽场成为一个每天都在死斗的奴隶或是野兽已经很幸运了。
她不愿意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所束缚, 不意味着有人可以用这个世界的规则欺负她。
“一。”
“二。”
满眼翠色, 似是映得对方白衣上也有几分绿色,秋风吹拂,对面之人没有半分躲闪的意思。
万翠之中,犹如一杆玉竹。
檀华微微拉紧弓弦,说道:“三。”
有声音同时传来, “皇妹住手!齐郎躲开!”
习惯专心的人,很习惯忽略一些不相干的声音, 当前的事情是排在最前头的。
檀华先松手,射出了手中的箭。
也在同时,齐珣**的马匹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石子打了一下。
马匹一痛, 前后腿腾挪躲避,带着马背上的人也变换了位置。
那支箭也到了对面, 因为人的位置变了,那支箭只是扎在了齐珣的手臂上。
檀华才想起那个适才叫自己“皇妹”的人,心中立刻疑心是不是萧恒来了,下意识握紧手中的弓箭,朝着来人看去。
一个穿着天青色蟠龙袍子头戴银冠的男子骑着一匹戴着红樱的白马在檀华和齐珣之间。
是她二哥萧澜,对方身后还跟着两个护卫,檀华放松了手中的力道。
利箭仍然在齐珣手臂上,殷红的血液从伤口处顺着衣袖往下流,一边流血一边将衣袖洇湿成大片的红色。
萧澜看了一眼手中拿着弓箭的檀华,说道:“皇妹,不论如何,先将弓箭放下吧。”
“不知这位齐郎如何失礼于皇妹?妹妹不如告诉二哥,二哥为你教训他。”
“这位齐郎挡了我的路。”
萧澜说:“如此,也罪不当死,齐郎也已受伤,小惩大诫,还望妹妹看在二哥的面子上饶恕了他一回。”
檀华看了看在马上的萧澜,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今日就给二哥一个面子。只希望齐郎记得,下次走路好好往前看,可不要再挡了谁的路,你的肉体凡胎,不知能挡几箭。”
离开了这一片土地,萧澜带着齐珣往一个稍微远离此处的方向走去,停在一颗老槐树下面。
齐珣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拔掉了,他的血也凝固在了衣服上,袖子像是一条冷冷冰冰硬邦邦的铁石做成的袖子。
袖子上的箭簇适才被二皇子身边的人出手帮着贴着衣服削掉,剩余的部分还未拔掉,只是用白布条在伤口附近绑了几下,权作止血。
这一路大家走得都很沉默。
骑着马儿,走了一段路,一直走到一颗大大的榕树下。
萧澜说道:“四郎的伤口也不能再拖了,我身边的人对刀剑创伤略知一二,就在此停下,帮四郎处理一下伤口。”
护卫为齐珣借力,略搀扶着他下马。
齐珣在树下席地而坐,低着头,一双桃花眼看着地面,默无声息。
那个护卫说道:“一会儿拔箭时疼痛,还请郎君咬住一物,以防伤了口舌。”
齐珣知道这时最好听对方的话,他伸手摸怀中的手帕,不小心碰到微微发硬的信封,他的指尖微微顿了一下,又意识到这是和永寿公主毫无关系的东西,他避开信封,掏出了丝帕,咬在口中。
当利箭从手臂中拔出来的时候,从未受过这样重伤的齐珣,奇迹般地不觉得多疼。
他只是回想起永寿公主在对面几步开外,引弓射箭的样子,她一眼扫过来,杏眼的弧度总是显得人天真,永寿公主又是如此美丽,那双似是含着几分魔魅的眼睛里,只有冷然和平静。
扔掉被拔出来的利箭,为齐珣拔箭的护卫说:“没有伤到筋脉,郎君所穿的衣服料子光滑,箭矢略有滑动,刺入的伤口不深,没什么大碍,只是皮肉伤,好好养身体就好。”
萧澜在齐珣被人拔出手臂上的箭之后,才微微侧回身看向齐珣,他正在被人包扎伤口。
“四郎感觉好些了吗?”
齐珣说:“不觉得多疼。”
此行是萧澜带着几位公卿之子一起入山狩猎,几个手下为了防止意外发生特意带了些治疗伤口的金疮药,还有被毒蛇咬伤所用的解毒剂。
而自从和同行的几位公子王孙分开之后,这些人还没回来,萧澜原本是追着一只小鹿而去,没想到看见了永寿公主正在射箭,对面的人就是和自己同来游猎的齐珣。
实在不知齐珣怎么这么巧碰到了永寿,但发生这样子的事情也不能再说巧合了。
萧澜说:“永寿是我父皇最宠爱的女儿,性格难免任性骄纵,今日伤了四郎,实在不该。”
他摇摇头,又说道:“只是永寿身为女子,正值妙龄,名声极为重要,作为兄长,我有个不情之请。”
齐珣说:“今日之事,包括家人在内,在下不会和任何人提起。”
萧澜听他如此说,也是微微放松了一些,适才他还怕齐珣怀恨,即使不告知父皇若是这件事被外人所知,对永寿来说也终究是个恶名,主角又是一男一女,也许还少不了让人浮想联翩。
他说:“只是如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齐郎又要如何对父母兄长交代呢?”
这件事对齐珣来说也是个难题,但他说:“殿下不用担心,在下自有应对。”
“回家后,四郎可说是流矢所射,若家人问起射箭之人,只管说是二皇子萧澜所射。”
“至于永寿,她自小得我父皇宠爱,又身体不好,难免骄纵任性,还望四郎不要记恨怪罪。”
“不知公主所患何疾病?”
萧澜说:“不是什么大病,她生来体弱,时不时犯一些小毛病。”
檀华的病,萧澜知道,但实际的情况不能和齐珣一个和檀华没有关系的外男去讲。
萧翀乾找了那么多的大夫都没有用,只是吃药丸子呢。
多说无益。
齐珣听萧澜说这些话,心里觉得做哥哥的萧澜看上去没有什么不称职的地方,但是他不太了解永寿公主。
永寿公主并不是一个骄纵任性的小公主,没有见过她的人很容易这样想,就比如说是曾经的他自己。
但当他发现永寿公主就是那个和燕归站在一起的女子,他在芳林苑碰到的女子,便知晓永寿公主也许足够任性,但不骄纵,不代表不任性。
齐珣想着想着,想到了檀华射箭时看过来的眼神,冷冰冰的认真。
见到她面容的时候,齐珣有种明天两个人就能在一起的错觉。
得知她是永寿公主的时候,他只觉得终于认识了这位佳人。
但是不得不承认,他其实不了解这位公主。
最初他只知道她是以为绝代佳人。
不认识她的时候只知道她是一个公主。
洛京凡是官宦人家,无人不知萧翀乾对柔妃所出之女,永寿公主的喜爱。
他也不例外,他早知道,得知皇帝修仙仍忧虑爱女的事情,不觉得有些太得宠爱。
慈母多败儿,慈父也一样。
但当真正知道她是永寿公主的时候,齐珣过往对于永寿公主的印象全都片片碎裂。
他是如此渴望靠近她,偏偏没办法了解她。
齐珣看着深林之外的晴空之中飞过的鸟儿如此想道,原本感觉不到的手臂上的模糊疼痛,正化为实质,沿着血液流向心脏。
玉宁回来的时候,看着地上有零星血迹,问檀华:“这是谁的血?”
檀华说:“没有谁,是一只中了流矢的小狍子,从这儿跑了过去。”
玉宁说:“怎么没把它留下来呢?”
檀华说:“姐姐是想要吃狍子肉吗?”
玉宁说:“哪里说,对了刚才那只狐狸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宫里还有没用的狐狸皮,都是上好的,等到回了宫里,用我宫里的。”
檀华点点头,说道:“其实不用那么麻烦,姐姐的心意我心领了就可以。”
“这可不行。”
夜晚回到住处。
今天燕归来了,来得还很早,两人有几日没见面,各自说起这两天做什么。
燕归无外乎是护卫萧翀乾去了哪座山林,在哪里和神仙对话,或者是听吩咐做一些事情。
檀华挑拣着说了几句,都是些零碎的事情,她自己觉得不如何有趣。
原本是在喝茶,聊着聊着燕归握住了檀华的手,他握着檀华的手看中间的中指,在视线停留在指腹的位置。
停留得有些久了。
檀华察觉他在观察什么,也看过去,见是一道小伤口,纤细的短短的一道伤口,竖在中指指腹上。
一时之间,檀华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道伤口,看形状是锋利的东西划出来的,也没觉得疼过,现在看见伤口才能察觉到一点点细微的疼痛。
也许是纸张划的?
她方才要说。
燕归说:“是箭羽割伤的。”
他的手指似有似无拂过这道纤细的伤口,抬起头问檀华:“公主射了什么猎物?”
燕归想,他不觉得檀华喜欢什么猎物,这些天,檀华没对狩猎表现出一点兴趣。
自来到猎场唯一一次拉弓射箭,就在今天。
檀华说:“没有射什么猎物,是射了个人。”
“他死了吗?”
第85章
燕归有一双总是安静沉寂的双眼, 他问檀华那个人有没有死掉的时候,隐约显露出一点锋芒,不明显。
但檀华知道他是认真的。
贵妃软榻上, 檀华眨眨眼,说道:“你这样问让我觉得自己是杀人未遂。”
燕归眼中那一点锋芒收去了大半。
他略微沉默, 像是在想应该说什么, 檀华侧过身轻轻碰了一下他沉默的唇。
顺势撬开他的齿关, 亲吻了一会儿。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 燕归尤是不舍,他还是扶着檀华的后背将人放开。
檀华自袖中摸出丝帕轻轻擦拭唇上。
看向外表平静不知道是否在忍耐的燕归, 问他:“想到要说什么了吗?”
头脑里的温度渐渐下降,燕归想到了刚才的问题。
这一吻让他心中仅存的一点戾气荡然无存,一重潮水褪去, 人就能看清自己真实的想法了。
燕归说:“那个人可有冒犯公主?”
“假如有呢?假如没有呢?”檀华问道。
“燕归的刀很锋利, 公主不要弄脏自己的手。”
他捧起檀华的手, 将这只柔软微凉的手贴在脸颊,微微垂下眼睫。
心中一片虔诚安定。
檀华看着燕归安静纤长的睫毛,又看看桌上空白的茶水,说道:“不论我杀谁你都愿意帮忙吗?”
燕归看向檀华的眼睛,目光微微凝聚, 他说:“我愿意。”
那双如水一般清透的杏眼之中,燕归发现他期待着那双眼睛染上笑意。
灯火摇曳之间, 照耀出锦帐纱幕,也照耀出一双人影。
光像是水一样,向着远处漫去, 黑夜里渡着光明,一闪一闪的, 萤火虫在黑夜里飞舞,有人伏在桌案之前笔走龙蛇,血迹斑斑的衣袖自身侧垂下。
书童在一旁一边研墨,一边闻着空气里墨香夹杂的淡淡的血腥味。
只是他看着那副衣袖不住地皱眉。
今日一回来,四郎就受了伤。
伤口已经裹了,未及更衣,二皇子身边的人到了。
来人送了一封信、两瓶宫里制的金疮药,并一对玉璧,说是为不小心刺伤了四郎赔礼。
四郎与二皇子派来的人相互应对,书童没有机会插话,只是在一旁看着。
等人走了,那些东西是书童收起来的。
信件里的文章二皇子派来的太监读过,两瓶金疮药他看不懂,倒是玉璧,他只看里面的水头就知道是上等的和田白玉。
好好的将这几样东西收藏好,回来又先找了两件换洗衣裳准备帮四郎换衣裳。
捧着衣裳过来,就见四郎还穿着那一身外衣,正在书案前提笔写字。
从上午回来,直到太阳落下。
晚饭的时间已经过了。
书童说:“四郎,您要不要歇一歇?吃一些东西?”
齐珣没有听到,从日暮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晨曦,书童已经睡倒在了桌子底下,他才放下笔。
绚烂的朝霞铺满天空,日头冉冉升起。
山林之中,兔子在巢穴门口探头探脑,麋鹿从灌木之中钻出来,在溪涧低头饮水,鸟儿停留在树枝之上,叽叽喳喳。
一片草地之中,萧翀乾坐在一只蒲团上,双眼闭上,面容安定,两手垂在膝头各自捏着一个法诀。
太虚观主在萧翀乾身侧,是同样的姿势,他说:“此山乃龙脉汇集之地,昔年时有大疫,西王母仙驾在此停留半日,借龙脉炼药救人十万;五百年后有贤人谢怀于此悟道长生,操琴奏乐而声不出,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方圆百里之野兽受点化,兽性消而灵性生。再过九百年便是今时今日,灵气渐消,仙道渺渺,只此地才能窥得半分。”
两个灰色衣袍的小道童走到萧翀乾身侧,皆是垂着头沉默不语,他们手中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小小的白玉蝶,里面装着一只鲜红色,光华流转的药丸。
仙师说:“到陛下用药的时间了。”
萧翀乾睁开眼睛,道童将丹药送上前来,另一位道童,另一位道童倒了一碗清水,道童跪下,将托盘在萧翀乾面前高举过眉。
看了眼盘中丹药,萧翀乾接过,就着清水一口吞下。
放下水碗,两个小道童无声退下。
待服用过丹药,萧翀乾向着远处望去,他们居于山顶,高山已有数千年,山中古木参天,枝繁叶茂,枝叶交叠,往远处看,一片幽深绿意。
太阳已经升起,挂在蓝色的天空,日光穿过树木的枝叶照射到地面,林中树叶声窸窣,鸟叫声自远方而来,叽叽喳喳,却不热闹。
只是空旷而已。
林木之间,湿冷的露水还铺在草木上,点点滴滴,如同黯淡苍白的陈年珍珠,秋季的野草坚韧而缺乏水分,绿是幽深的老绿色。
更添幽冷。
呼吸之间,一片凉意。
萧翀乾问:“九百年以前,谢怀于此所见,也是这样的景色吗?”
仙师说:“也是这样的景色。”
第86章
说完这句话, 萧翀乾重新闭上眼睛修仙。
他实在是个不论做什么事都有天赋的人,不一会儿就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
人年纪越大,经历的越多, 往往在心中攒下的爱恨嗔痴就越多,有多少人仇恨和欲望徘徊在心中, 难以消解, 难得冷静。
而萧翀乾, 他光是三十岁以前经历过的事情就已经比许多人都要多了。
如今年过半百, 却还是这么容易就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
观主上一个见到能这么快入定的人还是在二十年前,他的大弟子徐微生。
想到这里, 他觉得时间有些久了,便站起身,对闭目修行的皇帝躬身做了个子午诀, 踏着初秋才落下的碎叶子转身离开。
距离道场不算远, 一直在树荫下等候的陆观鱼见师父过来, 便上前行了一礼,跟在了对方身侧,左手垂在身侧,右手在身前,这是个便于搀扶的姿势。
同在此处守卫皇上的燕归的目光自陆观鱼的手上扫过, 看向这位观主。
观主今日穿了一身蓝色道袍,衣袖处用月白色织锦纹绣做边, 头上一定银冠,手中一把拂尘。
从身形上看,很容易看出这位观主较几个月之前清减了许多。
许多人都知道, 上个月的那场刺杀之后,这位仙师卧床很久, 他身上的伤口虽然未伤及要害,但伤口很深也很长,流了很多血。
当时御医一知道这位仙师到底流过多少血,都要以为这个人要活不成了。
这位昏迷濒死的仙师还是被人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只是救助回来之后,这位仙师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的伤势总是反复,高烧、昏迷,伤口迟迟不能愈合。
当时仙师身上过长的伤口是被太医们用细细的羊肠线缝起来的。
这是一门相传很久的手艺,传自上古神医,方法是用烈酒浸泡过的羊肠线,将人身上的伤口缝合起来。
仙师身上的伤口长而切面光滑平整,这样的伤口很好合拢,也容易缝合。
按照常理,只要多吃一些好的东西,也很容易恢复。
但仙师的伤口,总是好好坏坏,发过好几次烧,御医根本不敢离开。
这段时间入宫,宫里也有人说仙师的伤还没有好彻底,只是因为无碍于行动,就回到宫里,辅助皇上修行,其实一直在忍耐疼痛和虚弱。
所有人都能看到,仙师整个人清减了一些,脸色略微苍白,只有神情还和从前一样,只有双眼,看起来愈发乌黑。
偶尔有人会看见仙师咳嗽。
燕归顺着两人看过去,正好看到仙师握拳低头的姿势,声音很低,大约是怕打扰到皇上。
他看了看,收回目光。
依旧是盘膝坐在柏数树枝上,望向皇上修行的方向。
看似寂静的树林里,其实有高手如云,只有有一丝异动,这些沉寂得几乎和古木融为一体的护卫,立刻会活动起来,变成择人而噬的野兽,变成一张天罗地网。
经过晨起修行,萧翀乾自山上下来,他不乘坐撵轿,只是步行下来。
少年从军时的很多习惯还烙印在他的身体里,只要是不需要讲究排场礼仪的场合,能走路的时候他会走路,走路不方便的时候他会骑马或是乘车。
不是第一次陪萧翀乾走路回去。
也许是他无时无刻不想念着檀华,这个时候,跟在萧翀乾身后的燕归也想起了檀华。
皇上宠爱永寿公主,素来怜惜公主多病,特意恩准公主可以在宫中乘轿,但公主几乎不会在皇宫内乘坐轿子。
这是父女二人的相似之处吗?
日头高照,萧翀乾从山上下来,回到住处。
经过宫殿门口的时候,燕归遇见了一个认识的人,一身红色官袍,气质矜贵中隐约带着几分随性,面冠如玉,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
燕归发觉今天的齐珣身上多了几分沉稳,但又有一些锋芒引而不发。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都各自收回目光去,一个略微低头回避圣驾以示恭敬,一个继续关注皇帝的安危。
刚一进去,梁闻喜拂尘一动,便有小太监端着温水上前伺候萧翀乾洗手。
燕归这段时间经常发现一些萧翀乾和永寿公主父女二人相似的地方,比方说洗手,父女二人洗手的方法和步骤一模一样。
萧翀乾用胰子洗过手,梁闻喜递上布巾。
梁闻喜年纪大了,近几年腿脚不太好,走起路来脚力差了点。萧翀乾若是要走远一些的路,不会带梁闻喜,他也不习惯别人贴身伺候,所以很多时候只带护卫出行。
他和萧翀乾说:“皇上,今日一早,翰林院的齐修撰前来求见,已经在外面等候一个多时辰了。”
“哪位齐编修?”
梁闻喜笑了笑,说道:“您贵人多忘事,是今年的探花郎,齐珣齐编修,他的文章还是您亲自点的呢。”
萧翀乾想起是谁了。
他点点头。
去屏风后更衣,换下一身沾染了晨曦露水的衣服,萧翀乾回来再坐榻坐下,面前就有宫女上了一杯泡好的碧螺春茶水。
他对梁闻喜说:“让齐珣进来吧。”
萧翀乾不是一个喜欢记仇的人,他对这个叫做齐珣的年轻人,也远远称不上是仇恨,甚至连厌恶都算不上。
这个朝堂上,有各种各样的大臣,这些来来往往起起落落的臣子,萧翀乾见过得太多了,像齐珣这样刚入官场的年轻人,还远远达不到让人讨厌的地步。
齐珣被人引至萧翀乾面前,他行礼,有礼有节,举动之间,看上去让人赏心悦目。
“齐爱卿有何事见朕?”
齐珣道:“西苑有山为琢光,微臣仰而视之,夜梦神光华彩,似云似雾。醒来后忽然想起关于此山的旧日传说,相传九百年前大贤谢怀于琢光山羽化飞升,有感而发,遂做此赋,敢请圣上品鉴。”
从袖中取出一篇诗作,向上递送,递东西时,手臂上的伤口疼痛了一下,他胳膊微微紧绷了一下,将手里的一卷文稿举得更高。
梁闻喜自他手中接过那卷诗文。
那是一篇很长的文章,写在一卷长长的布帛上,梁闻喜让两个小太监一起,将这篇长幅文章展示在萧翀乾面前。
宽有四分之一丈,长足有一丈。
上面的字是很漂亮的行书,一眼看过去,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神姿飘逸,根骨俊秀。
看见这幅字的人,便是不识字的小太监,也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美是普遍的,有时候人们不知道什么是美,但一眼看过去就能感知到美,就会被美的事物吸引住。
萧翀乾尚未看清文章的内容,一眼望过去,只道:“好字!”
他话说完,眼神都认真了许多。
手边的碧螺春,直到冷透也没人品尝。
在读完一遍之后,萧翀乾指了一下自己对面的位置,说道:“爱卿请坐。”
已经站了许久的齐珣说:“微臣不敢。”
“坐吧。”
齐珣行了一礼,恭敬地坐在萧翀乾对面,当他做起一个士大夫所做会做的事情的时候,没人会想起他是那个在洛京街头游荡饮酒的纨绔子弟。
燕归走出门去。
跟随在皇帝身边的骁龙卫习惯了沉默,护卫皇上的时候,大家通常不会说话。
燕归也习惯了沉默。
他抬头望向天空,从这里往上看,因为方圆有人居住,没有树木遮蔽,天空是空茫茫的一大片,秋高气爽,朝霞散去之后,天空是一片澄净的浅蓝色,连太阳的温度都变得稀薄和遥远,一阵阵秋风穿过树叶送来凉意。
浅蓝色的天空上,流云化成丝絮,飘飞逸散。
有一行大雁结成人字向南方飞去,它们落入人的眼中,只是一个浅淡模糊,随时在变化的“人”字。
两个时辰后,齐珣穿着一身红色官服走了出来,有小太监跟在他身后,笑意殷勤亲切地送他离开。
皇宫里、朝堂上的风向从来都是瞬息万变的。
而在距离皇帝最近的位置,燕归也好,身边同样的骁龙卫护卫也好,常常能看到一些别人不可能看到的细节。
当看到一些变化的时候,心中偶尔会有“风起于青萍之末”的感慨,能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知道是不是该感到荣幸。
一个疑似惹皇上不悦的翰林院修撰,在觐见皇上的两个时辰之后成功让皇上另眼相待。
皇上第二天下旨将齐珣封为翰林院侍读。
第三天、第四天,都召见过齐珣,短的时候半个时辰,长的时候一两个时辰。
当齐珣到来的时候,燕归不会刻意避开,也不会刻意留下来。
不在皇上身边的时候,他有时会仰头去看蓝天飞过的大雁。
北雁南飞的时候,常常能看见一行大雁。
猎场有些狩猎的人,偶尔能看见大雁中的一只突然从队伍之中坠落,小小的队伍变形了一瞬间,又很快聚合,有的时候断裂成两个队伍。
也许是看得习惯了,走在山林里面的时候燕归有时候也会抬头用视线搜寻天上的大雁。
有时他能从林木之间的缝隙看到大雁飞过,有时候则只能看见满眼枝杈,各种各样的硬邦邦的正在流失水分的枝杈,边缘泛黄,正在往下落的树叶。
燕归是来找人的,他找了很久,沿着细微的痕迹慢慢找。
后来他山林深处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太虚观的观主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袍子,他正在采摘草地上的一棵药材。
燕归看见对方的人影,顿住脚步。
他的手心肌肉微微紧绷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握住腰间的刀,当他察觉到自己这个想法之后,悄无声息松掉了手里的力道。
“仙师。”
对方捧着药草直起身,侧过头。
燕归说:“皇上想见仙师。”
第87章
少有人烟的山林深处, 树木枝繁叶茂,相互掩盖,阳光稀薄, 一层层的树荫投下来,地面总是昏暗的。
地上的草因为光线稀薄, 长得不高, 几乎都是伏在地面上
偶尔有一些红色、粉色、黄色的小花在秋风里微微颤抖。
再过几天, 秋霜降下来, 这些小花就都会衰败。
深林之中,常有鸟鸣, 时不时也有虎豹的吼叫声远远传来,若闷雷响起。
他们一直向前走,谁也没有露出恐惧的表情。
前方有一道峡谷, 下有云雾缭绕, 无法判断峡谷之下又有多深。
峡谷旁边立着一块石碑, 上半段缺了一角,下半截埋在土中,久经风吹雨打、上面昔日雕刻的痕迹已经略有模糊,野草遮掩,教人看不清上面的文字。
依稀可见一个“谢”字。
黑色的雀鸟在峡谷上方盘旋飞翔, 偶有鸣叫,声音清亮, 传向远方。
仙师说:“燕首领听过谢真人的传说吗?”
燕归说:“略有耳闻。”
仙师说:“谢真人名谢怀,生于九百年前,当时周朝没落, 天子式微,诸侯势大。武侯居于西方, 武力强盛,民风剽悍,是列位诸侯之中最强盛的一个。武侯朝拜天子,受赐胙而不拜,天子称其叔父,躬身行礼。自此,天下人皆知天子有名无实,以为武侯将取天子而代之。
“谢怀为忠臣之后,其父蒙冤而死,他自幼年起于太史令门下学史。少年时,谢怀见武侯自中庭经过,自言道:‘其无君命’。后人以为,自那时候起,谢怀便能知晓天命。
“后来天子对武侯愈发敬畏,武侯杀天子之臣如杀自家奴隶,天子不敢忿怒。
“再后来,谢怀离开了大周的国都,游历天下。在北方一个偏僻乡党,谢怀遇到了一个年轻人,断言此人命在紫宸,天生帝王,这个人就是后来的文帝。之后武侯杀天子而自立,天下终乱,谢怀于乱世中合纵连横,辅佐文帝收诸侯之地,而诛武侯,文帝登基。
“文帝欲以齐地封谢怀为齐侯,宦官至谢怀家中无人应门,待推门而入,方知人去楼空。闹市有人曾见谢怀行踪,为宦官引路,几人一路追至琢光山顶,眼见谢怀抱琴而坐,弹而无声,野兽跪伏周围,眼中灵光渐明,一曲终了,谢怀弃琴,羽化而登仙。”
燕归说:“仙师也羡谢真人?”
“谢怀这样的人,这样的经历,谁能不羡慕呢?”
“曾听世人说过,仙师能知过去未来,已经半步仙途。”
这样的说法早而有之,只是在仙师不久前预言大雨会在会在三个月之后停留,这样说的人更多了。
仙师摇摇头,说道:“人云亦云,不可信也。”
他看着身侧的峡谷说道:“这道峡谷便是谢怀成仙那日所生,当日宦官被人领到此处,仰而望之,见谢怀于山顶操琴,不知其在修行,皇命在身,急于过去,却见身前裂开一道峡谷,当时人多敬鬼神,恐惧其为仙鬼示警阻拦,不敢前往,便在此停下,亲眼看谢怀登仙而去。”
见燕归望着那条几丈宽的山谷,目光似是有些怀疑。
仙师笑了笑,说道:“也有人说,这个说法也许是后世之人为作传说牵强附会,亦或是沧海桑田之变,今已不得而知。”
“唯一可知的只有,这道悬崖之下,深不见底。”
这样的地方实在是杀人抛尸的好去处。
燕归收回视线。
他说:“深山之中,常有危险,峡谷沼泽、毒草猛兽,仙师出行,还是带着几个弟子比较安全。”
仙师握拳轻轻咳嗽。
“死物倒是没什么,只有野兽可怕,只是我的弟子也没有谁能敌过野兽,真遇上野兽,也不过是给其徒增口粮罢了。”
“仙师的伤好了吗?”
“托皇上的福,伤口已经愈合,其他的也不太要紧。”
看上去不像是不太要紧的样子,燕归看对方体弱,放慢脚步。
两个人行至山下,仙师望着山下的景色说道:“再过两日就要回京了。”
这句话像是一句寻常的感叹。
仙师将药草带回住处交给弟子,随后换了一身衣裳去见皇上,在侍弄药草的童子将背篓里面的药草拿出来,疑惑道:“杜蘅、凤尾蕨、龙舌草、人参……又是这些?”
“这些药材,算然贵重,但也不算难见,宫里宫外总是能买到的,这是何苦?仙师最近这些几天只要不陪伴陛下都入山采药,偶有几样难得的,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
“珍稀药草何其难见,这些已经是不错了,至于叫不出名字的,我们不知道贵贱,仙师应该知道,即使是不知道也可效仿神农尝百草。”
“仙师自有仙师的道理。”
几个弟子说着,就将几株药草处理炮制去了。
皇帝找仙师不是为了别的事,所为的大约还是修仙之事,两个人说了很久的话。
燕归守了小半天,不见有人出来或是进去。
岑远明和燕归换班,他说:“既然仙师在里面,陛下应该不会再出门了,燕首领这两天都很忙,放心去歇息吧。”
离开皇帝住所,燕归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他洗了个澡,他本身不是活得太细致的人,洗澡用的是冷水,洗过澡没擦太干爽就披上了衣服,头发略微擦拭过披散在脑后。
坐在桌子旁边,燕归按着刀鞘抽出长刀,这把刀沉寂的时候看起来很普通,除了刀锋更加明亮干净一些。
他眼睛里倒映着雪亮的刀刃。
很久以前,他已经准备好了要杀掉太虚观的观主了。
无所谓对方是不是神,能不能通神。
没道理第一次可以杀对方,第二次不可以。
一直以来,他护卫在皇上身侧,几乎没有机会,这几天观主才来到猎场。
但是,从一个晚上起,燕归就不能再杀他了。
当时永寿公主问过他:“不论我叫你杀谁你都愿意吗?”
燕归说他愿意。
那个时候,燕归注意着永寿公主的眼睛,他渴望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笑意。
的确如他所愿,又笑意在永寿公主眼中徐徐化开。
像是水面上又一层涟漪浮现。
她的脸颊也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出现。
但是永寿公主说:“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燕归说:“公主请讲。”
他知道他一定会答应下来。
命运已经将他在永寿公主面前的命运呈现给他了。
永寿公主望着他的眼睛说:“你要答应我,不要为我做坏事。”
“什么是坏事呢?”
“你知道有些事情做不了的,大昭的律法明明白白写着一些事情不能做,你心里知道这件事情不能做,就知道什么事情是不能做了。”
燕归明白了什么是檀华所说的坏事。
他也记得自己承诺过公主不要去做不好的事情了,所以他按捺住了自己内心的杀意,没有在四野无人的时候拔出腰间的剑,一箭穿心之后,将人抛到悬崖之下,或者是丢弃在沼泽里面。
没有人会找到的。
但是他已经答应公主了,燕归擦拭着剑刃,心中稍稍有那么一丁点的遗憾。
更多的,则是一种安心和温暖。
很多人一生都在追寻着这样的温暖,他也曾以为不会再有这样的温暖了。
空无一人的室内,燕归笑了笑。
刀锋里映出他与平时大不相同的笑容,这个笑容已经可以称之为幸福了,只是燕归此时没有看到自己脸上露出的笑容,他没有发现自己的这个笑容,他脑海里在回想着檀华。
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在观主面前,看不清是男是女,是高是矮。
他说:“现在您确定那个人是燕归吗?”
室内没有点灯,观主半垂着眼睛,背对着对方,说道:“我不确定,只是怀疑。”
如果有人能在黑夜里看到他的面容,就会发现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病气。
“我们一直没有等到他动手。”
第88章
回宫之前那一天, 檀华的病发作了一次。
此行所带的行装都已经打点整齐,一样一样的摆在室内,只等着明日装车。
檀华清晨的时候醒来。
舌尖有微微苦涩的药味。
只记得昨天大家收拾箱笼, 清点东西准备回去。
檀华坐起来,问:“什么时辰了。”
一早等在外头的彩萍说道:“辰时初刻。”
“就要启程了。”
檀华找衣服披在身上, 撩开床帐, 就要下床。
彩萍说:“公主不要急, 皇上刚才说推迟一个时辰启程。”
梅香说:“我这就告诉外面的人公主已经醒了。”
檀华面露疑惑。
彩萍扶了一把檀华, 说道:“是梁公公来传的话,叫奴婢们不要扰您, 说是陛下说了,您要是上午醒不来就下午走,若是下午还醒不来, 就明天走。”
檀华穿上鞋子, 摇摇头, 说道:“不好耽搁大家,我开始是晕了,后来是睡着,叫我一声也没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摸了摸右侧额角。
还记得自己昏睡之时是在梳妆镜前拆头发, 不知道有没有磕到铜镜。
彩萍回头见她动作,说道:“是皇上担心公主呢, 都好着呢,没磕着。”
檀华走到梳妆镜前面,发现确实好着呢, 心里猜测昨天是暗卫十七伸手接住了她。
彩萍从床上捡了檀华落下的耳环,将玉枕抱走, 说道:“咱们得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只剩下这里一铺床,还有几样用具,收拾起来用不了一刻钟,公主莫急,一切还按平常就好。”
檀华先去洗漱,又换了一身衣裳,香梅帮檀华梳头发。
“梳个简单些的头发就好。”
“奴婢遵命。”
梳好头发,桌上的饭菜也来了,吃过饭,桌上的碗筷端走,茶具也收起来,彩萍和梅香另外带着两个侍女已经将房里的东西收拾起来了。
略等一会儿,时间到了,大家一起上了马车。
彩萍陪着檀华。
彩萍说道:“您当时在梳妆镜旁昏睡,是燕首领将您抱到床上的,他在公主床边陪伴到凌晨时分,方才离开。”
檀华回想,只记得自己看着镜子身形一晃,就沉入了梦乡。
“离开之前,燕首领问您多久能醒来,奴婢说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一两天。燕首领去而复返,送了一盒东西,说您醒了之后若是肚子饿可以吃,还留下话说等回宫之后会来拜见公主。”
彩萍拿出一只木盒,在檀华面前打开,盒子刚打开就有一种香料的味道散发出来。
里面是一条条指头粗细的红棕色肉条,上面撒着星星点点的白芝麻。
“看起来不错。”
“您要不要尝尝?这儿还有点心和水果,二殿下送来的果脯还没吃完,也带着呢,公主要吃些什么?”
“不要拿别的了,这个就好,吃不了那么多。”
檀华的手伸入盒子里,捡了一条肉干,慢慢咬着吃。
肉味很香,有点麻椒和花椒的味道。
至于肉,不知道是什么肉,肉的纤维很长,不硬,一咬就能咬断。
也许是牛肉么?只是国中的牛肉不允许随意宰杀,应该是别的吧。
味道还不错。
檀华朝外面看了一眼,道路两侧种植着一些杨树,秋天叶子黄了,风一吹,叶子就往下落。
暮秋时节,庄稼收获。
更远一些的地方是农田。
能看见一些农人背着背篓或是赶着骡马车子在天地里忙碌的影子,有小孩子在地里捡麦穗。
吃过一条肉干,檀华觉得半饱了。
将过城门。
彩萍在桌旁给檀华倒了一杯水,正将之递过来,外头马夫勒了一下缰绳,马车颠簸了一下,彩萍手中一抖,水洒出来一小半,泼湿了手。
接着马车就停了。
放下杯子,就听见车夫在车帘外说:“公主恕罪,实在是前方先停车。”
“发生了什么事?”
“小人不知。”
有人敲了敲车厢外壁,说道:“永寿,是二哥。”
檀华撩开车帘,见是萧澜骑马在外头,他说:“永寿身体可好些了?”
檀华说:“二哥,我好些了,前面是什么事情?”
“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檀华不是很相信,有一点怀疑。
萧澜改口道:“看起来是两个外地来的旅人,在路中央晕倒了,已经有人去安置他们了。”
他道:“这也是出门常能遇见的事情,只是皇妹出门少,很少遇见这类的事情。”
“二哥遇见过很多次吗?”檀华有点怀疑。
萧澜点头,说道:“在城中有时候有时候因着拥挤,或是路人粗心大意,是有可能撞到人,我虽没有撞到过,别人却有过。若是远路,有些人行路中用尽了盘缠,或是盘缠丢了,空腹行路,也有饿晕在路边的,也曾听说过有些科举考生在来考试的路上晕倒在路上。”
见檀华看起来有些好奇,他说:“这些事情要是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哪天有空,妹妹若是喜欢这样的故事,我讲给妹妹听。”
萧澜在这里陪了檀华一会儿,檀华本以为他是有什么事情,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见他离开了。
回到芙蓉殿里,也还是老样子。
也许是这次出行舟车劳顿,檀华睡得很早,醒来的时候,发现被窝里多了两个温热的汤婆子,再摸摸外侧身边,温度虽然不在了,却有人躺过的痕迹。
燕归来过。
他们再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下午。
檀华坐在一座半边架在湖水上的水榭里,水榭四周有一尺多高的白色大理石栏杆,宽敞的湖面里,荷花萎谢了,只剩下一些绿色的荷叶,也变成了薄薄一层铺在水面上,半空中飞过的鸟儿,偶尔飞下来再湖面啄一口水再飞走。
她身上穿着一身白色的素袍,侧坐在近水的水榭上,手边是一只钓竿固定在栏杆上,上面挂了五六个颜色绣花各异的驱蚊香包。
檀华仰头看着天空发呆。
恰好有一群大雁飞过。
临水照出燕归黑色的身影。
檀华先分辨出的是他的脚步,她半闭着眼睛说:“秋日的阳光变淡了,也变暖了。”
燕归在檀华身后坐下,他盘起腿,“公主冷么?”
后背往后一靠就倚靠到了燕归胸膛上。
燕归双手环住檀华的肩头,檀华说:“不冷,夏天的太阳热一些,秋天这会儿正好。”
“你看天上的一字在变。”
燕归顺着檀华手指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大雁的一字队列变成了人字。
一些重视礼仪的人家,男女成婚的时候,男方给女方的聘礼中会有一只大雁。
“你看得这么认真在想什么?”
檀华半躺在燕归的怀里笑了笑,伸手掰了一下他的下巴,将他掰低头。
燕归说:“什么也没有想。”
“你在说谎吗?”
檀华枕着燕归的肩膀,指尖顺着他线条明晰的下巴往下滑,一路划到他明显隆起的喉结。另一只手从他的肩膀一侧斜插而过,按下他的头来和他接吻。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分开,檀华说:“我父皇那边有没有什么事?不是让你说什么秘密,说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燕归说:“皇上想要在琢光山为谢真人建一座庙宇,为谢真人供奉香火。”
“这个世界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以前我曾一度以为神仙是真实存在的。”
檀华记得谢怀这个人,九百年前的人,有一个羽化成仙长生不老的传说,大家都说他在大周的典籍之中找到了帝王术和不老术,据说他二十岁之后只饮清水,不进饭食,后来白日飞升。
那时候她到了琢光山,还去找过谢怀的踪迹。
沧海桑田,什么也不剩了,只有一个石碑。
但这个世界上关于谢怀的各种传说,最终都以谢怀白日飞升为结局,还称呼对方为谢真人。
讲述这个故事的人常常信誓旦旦。
燕归摸了摸檀华的头发,“鱼儿上钩了。”
他伸出手抓起那只挂了好几个香囊的鱼竿,却发现稍稍一提,鱼线顿时一轻,用力提起来,举到半空,就见鱼线下端垂着的鱼钩上空无一物,而且钩子是直直的一根。
檀华笑着和燕归一起看没有鱼钩的鱼竿。
“为什么没有钓钩?”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也没有鱼饵吗?”
“有的,刚才那条鱼吃的就是鱼饵。”
其实就是放一条鱼竿陪陪自己,没有什么意思。
燕归将看了看鱼竿,说道:“香囊很漂亮。”
“你喜欢就挑一个。”
燕归拿近钓竿,细细看了上面挂着的几个香囊,从中选了一个丁香色的。
这些香囊都是不是永寿公主亲手做的,但是放久了有种和永寿公主身上类似的苏合香味道。
第89章
秋天来了, 一重重的来。
门前的桃花树叶子落尽了,秋水变冷了,干枯的荷叶被风吹散了。
大半时间, 檀华在皇宫里,闲暇的时候看看书, 写写东西, 有的东西烧掉, 有的东西收在匣子里。
在猎场那天, 玉宁没有猎到狐狸,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回来之后让宫里的人给檀华送来一顶貂皮帽子。
宝珊过来陪檀华聊了一会儿天,走的时候,她留了自己做的糕点。
过了几天, 永寿公主的家庭教师问题解决了, 人选是光禄大夫崔让。
齐珣做翰林院侍读, 这个工作本来是陪皇帝读书,或是与皇子读书讲课,目前做的就是陪皇帝读书。
他常常在问仙殿行走。
齐珣陪着萧翀乾读过一段《山海经》。
听说永寿公主是在天禄阁听崔让讲课,每两天一次,每次一到两个时辰。
算一算今天是永寿公主去天禄阁读书的日子。
读《山海经》的时候, 萧翀乾和齐珣讨论了一些里面的神话传说,还有故事。
这是齐珣第一次和萧翀乾一起读《山海经》, 却不是他第一次读这本书了,他本来就擅长想象,所想到的东西与大多数人也有些不一样, 将从前关于这本书的一些看法拿出来聊一聊。
聊了一会儿太监过来说:“陛下,快到您做修炼的时间了。”
修炼的安排是雷打不动的, 萧翀乾结束了这次谈话,齐珣告辞离开。
檀华在天禄阁偏殿的一个空房间里和崔让学习。
两个人都是眼熟的。
各据一张桌案,在临窗靠南的位置,有一个宫女一个太监侍奉在侧。
这几天的课程,有一半的时间崔让会问檀华一些问题,关于她以前读的书,关于她读过什么书。
听过之后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点头或是沉默,有时候点头的幅度大一些,有时候点头的幅度小一些,有时候又仅仅是沉默。
然后接着问下一个问题,或是开始讲课。
崔让很少说好或者不好。
他讲起课来循循善诱,极有章法,有时候檀华想不起来课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很快就结束了。
檀华遇见过好几次齐珣。
对方穿着一身红色官服,站在天禄阁里,有的时候是屋檐下,有的时候是常青树下,有的时候是水池边。
有的时候对方拿一本书看,有的时候他就在天禄阁的西殿和校书郎说话。
看他衣服是属于翰林院的人,本来就是在天禄阁做事。
檀华有时候能感觉到齐珣正看着自己。
他看人的时候,桃花眼,眼尾红。
明明是深秋,他目光里似是映着三月桃花。
有时候又像是错觉。
一起到天禄阁找典籍的校书郎说:“最近很少见王舍人来这边。”
旁边的人说:“王舍人本也不是天禄阁的人,陛下身边的事情忙,他就没时间过来了。”
“说的也是。”
“那齐珣,听说最近颇得陛下赏识。”
“当日他考科举,我以为是个不靠家里恩荫的清正才子,今日看来只是博名声而已。”
“名利之徒而已。”
文人相轻的事情,古往今来总是很多,檀华抱着自己挑来的书与齐珣擦肩而过。
日暮的时候,齐珣回到家里。
他看起来格外缄默的样子,才一回来,家里的小厮就问他:“四郎可是饿了?要吃些什么?庄子里今日送了鲤鱼和獐子来,还有一些好蘑菇,都是山里摘来的,另有一对儿野鸡,老夫人说你受了伤,炖一些鸡汤好好补补呢,一直在砂锅里小火煨着,里头还放了鲜蘑菇和竹笋,闻起来特别香。”
齐四郎说:“我吃过了。”
“这么早就吃过了,是和同僚一起吃的吗?”
他往里走,将入主屋,还未曾进去就见门前站着两个婢女,一看就是他母亲的人。
齐四郎脚步一顿,身边的小厮说:“四郎君,老夫人等您好久了,厨房里的几样吃食就是老夫人特意为您准备的,说是您受了伤,损失气血,得好好补一补。”
小厮笑得看不见眼睛。
两位侍女拉开门,齐珣走了进去。
王夫人端坐着,齐珣稽首请安,“儿子见过母亲,给母亲请安。”
王夫人姿容秀雅、清秀,穿一身绛紫色绣花袍子,乌黑油亮的头发精细地盘成一个发髻,偶尔有几根银丝,也好好的藏在头发里头。
剩下齐珣的时候,王夫人已经年近三十了,只是养尊处优,仔细保养,现在看着还不见老态。
她一见齐珣就笑着说:“我的儿,快起来,你的伤才好,可不要讲究这些虚礼。”
如此说,齐珣就坐到了母亲对面。
王夫人说:“吃过饭了吗?”
齐珣说:“已经吃过了。”
王夫人说:“就算是吃过了,也喝一些汤吧,母亲让人熬的鹿茸鸡汤。人呢,要想身子骨好,都是要靠养生呢,小病小灾的也不要忽视它。最近不喝酒是好事一桩,只是舞刀弄枪的都是刀剑无眼,有时候你伤了别人,有时候别人伤了你,终究是不好的。你父亲不让我说这些,说是你们年轻人去玩,若是这个怕出了血,那个怕摔了疼,再有怕脏了衣服鞋子的,又怎么玩得起来。”
侍女将鸡汤摆到齐珣面前退下。
刚出锅的鸡汤冒着热气,齐珣拿起汤碗里面的调羹微微搅动,继续听母亲教导。
“只是你受了伤,不请假也就罢了,可得多吃些东西补一补。”
“劳累母亲操心了。”
“至于朝中的一些事情,母亲也有所耳闻。”
齐珣笑了笑,说道:“母亲可也觉得我做错了?”
王夫人摇摇头,笑了笑,说道:“只是写几篇文章陪皇上看看书,算得什么对与错,但人的名,树的影,不可不慎。”
齐珣也只是笑笑。
两人又说了几句,王夫人说:“汤要凉了,快喝吧。”
待齐珣喝着一碗鸡汤,他喝得慢,王夫人也没说要走,待了一会儿,又有侍女来给母亲换茶。
齐珣心里便知道应该是什么是有什么事情,有什么事情,他心里能猜到一二。
果然,不过一会儿,王夫人说:“你的事儿,目前只有一桩是最要紧的,就是你的终身大事。”
齐珣就知道是这件事儿。
“还记得上次来咱们家里作客的霍姑娘吗?”
齐珣说:“我不记得。”
王夫人笑了笑,摇摇头,说道:“既然你不记得,我就在讲一讲。霍姑娘是个一等一的贤惠姑娘,从边关来替她父亲尽孝,她祖母的汤药衣裳,都不假人手,耐心伺候,夜里也陪着守夜,上次霍老夫人病得受不了,也都是她整日的哄着,这样的性情是多好。难得这姑娘长得也漂亮,虽然长在边关,身边也有靠谱的婆子照顾着,是陛下身边的老人,宫里头的姑姑。小小年纪的,管家算账一把好手,往常在边疆的时候,霍姑娘就常常和母亲一起管家。谁家里要有了这样一位妻室,可就有了个火烧不透水泼不进的家了,只要家中安稳,人就没有后顾之忧,做什么事儿都比旁人多两分勇气。”
“姑娘们好不好是她们自己的事情,也不见得就是准备给谁做妻子的,至于安稳,该是男子让女子觉得心安,我如今还差了些。”
“怎么会呢?姑娘自然不是准备嫁人的,却是可以求娶的,可不要为了敷衍母亲说这些妄自菲薄的话。”
齐珣自知他没有说什么妄自菲薄的话。
“四郎你现在的年龄正是成婚的时候,你父亲比你二哥还要早,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膝下就已经有了你大哥。四郎你既然已经不再喝酒,也和那些朋友断了往来,还入仕做官,也算是安稳了下来。人说先成家后立业,从前你不肯成家,现在已经有官位在身,总是该考虑婚姻之事了。”
旁的话都可以否认,但只有一点,母亲说的没有错,他如今的年龄正适合成婚。
知子莫若母,王夫人看齐珣神色有些不同,从袖子里摸出准备好的贴子。
说道:“明日是淮南王母亲郑老夫人的寿辰,这位郑老夫人按辈分算是今上的姨母,这些年淮南王也一直得陛下看重,到时候一定会有许多皇亲贵戚和官员携家眷前去庆祝。咱们家里往年这样的事情是你二哥去的,只是今年他政务繁忙,你也有了官身,就代咱家去吧。贺礼也准备好了,记得到时候一定要亲自拜访郑老夫人。”
齐珣看着桌上被推来的折子,说道:“宫里也有人去吗?”
王夫人说:“打听过了,皇子之中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都回去,公主之中四公主和永寿公主会去。你胳膊上的伤,是从二皇子手上来的,若是你们有了矛盾,注意一些,到底是王子皇孙,惹不起总是躲得起的。”
第90章
王夫人见齐珣应了这件事儿, 她心中放下这一桩事儿,也松快了些,看看他的胳膊, 想起他有伤在身,免不得又叮嘱了几句。
“这一阵子, 多食清淡之物, 也不要吃色重之物, 虽然你是男儿, 但若是留下疤痕也是不好,就算是淮南王家里的宴会, 去了也不要喝酒,不要抹不开面子,以茶代酒就是了, 你是小辈, 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儿子知道。”
王夫人笑了笑, 说道:“还有就是,若是遇见了心仪的姑娘,回到家里告诉母亲。”
齐珣笑了笑,“儿子记下了。”
“我先走了,四郎夜里好好歇着, 入秋了,不要贪凉, 烧上炭火。”
“母亲一路慢走,孩儿明日去给您和父亲请安。”
“好好。”
王夫人自齐珣住的立雪院里出来,面上带着笑, 和身边的心腹丫头翠芳说道:“你看着男人一旦有了事情做就是不一样。”
翠芳扶着王夫人的胳膊,笑着说:“要是以前, 四郎君定是不耐烦这些应酬,想了法子也得推了,这次竟是一口应下来了,您说有中意的姑娘叫四郎君告诉您,奴婢打眼看着,四郎君也没有排斥的样子。”
“还有上次,您要和长公主府上换古籍,你说一声四郎君就去了,依照奴婢看,四郎君还是孝顺您。”
王夫人笑了出来,“都让你知道了。”
“只是夫人,这次淮南王府的寿宴您不去了吗?”
王夫人说:“二郎既然没空四郎去也是一样的,我去那里不过是和几位夫人说说闲话,我参加过这些宴会也不差这一场,四郎一向很少参加这样的宴饮,没机会见同龄的女孩子,这次叫他露露脸,他去看看人家,也叫人家看看他。也该让人知道四郎既不是什么弄臣,也不是什么纨绔子弟。”
“还是夫人想的周到。”
高门深宅里,有的是雕栏画柱、楼台水榭,花木摆件应得是四时节气。
齐家的院子的院子里种了一些五颜六色的菊花、还有杜鹃花
淮南王母亲,郑老夫人七十大寿哪一日府里添了许多各种颜色的花,以牡丹和夹竹桃为多。
老夫人封号淑人,今年七十多岁了,满头银丝,没有一根杂色,面容白皙,慈眉善目,穿了一身大红色衣裳,喜气洋洋的端坐在主位上。
淮南王府里年轻的姑娘媳妇都陪在郑老淑人身边,凡是妇人也都带着儿女到老淑人这里拜寿请安,偏厅垂着一张竹帘子,时时有人在里头弹唱,热热闹闹。
檀华这次是和玉宁一起来的,檀华和玉宁一起送了一副松鹤延年的玉像。
玉宁年长些,她先开口,说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老淑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臣妇多谢二位公主赐福了,二位快请坐上座。”
檀华为一品公主,位比亲王,郑老夫人是三品诰命,她让出位置,请两位公主上主座,檀华和玉宁没坐,只做上座,郑老夫人仍是换了下座。
说过两句话,檀华和玉宁就被府上的夫人引着入上席。
上席在高处,单独一个房间,有珠帘遮挡。
淮南王的女儿安宁郡主尉迟嘉纯带着几位官眷家里的小姐作陪。
前来拜寿的人,陆陆续续的过来,尤其是一些年轻人进来,多是目不斜视的拜寿。
前来拜寿的人多是皇亲官眷。
一个个的来,一个个的走,不看人,只听名号,还是熟悉的。
沈修明,他仍是一身锦绣衣裳,腰间佩玉挂剑,原本是玉树临风的样子,今日看着却像是要羽化登仙。
沈修明下拜行礼:“晚生代家父家母为老淑人祝寿,祝您百寿无疆、松鹤延年。”
无人注意,说这话的时候手指有一瞬间的紧绷,皮肤下的肌理悄悄痉挛。
郑老夫人说:“快免礼,修明过来,让姨奶奶看看。”
沈修明上前走到郑老夫人跟前,郑老夫人说:“前些日子听人说,你染了风寒在家里休养,这才几天时间,怎么就病成了这个样子?”
沈修明回想起自己被关在暗室里的两天两夜,反射性的心生恐惧,垂在袖子里的手微微痉挛。
他从来不知道,空无一人的暗室是如此令人折磨。
听说大理寺和宗人府里都有这样的暗室,没有窗户房门紧锁,只有一扇一掌来长的囚牢,专门关一些特殊的囚徒,人被锁在里头,一日三餐只从一个小洞送进去,要不了多久就会疯掉,人在那样的地方疯了也就离死掉不远了。
沈修明来之前就知晓今日永寿公主也来了,也许她能看见自己,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他谨慎地说:“姨奶奶,修明的病也已好了,大夫说要不了多久就能和从前一样了,今日是您老大寿,这样喜庆的日子如何能操心孙儿这些小事呢?”
郑老夫人说:“如何这般贴心呢,府上进了许多好菜,一会儿多吃一些。”
府里贵客如云,也来不及关照沈修明,只说了两句,沈修明便退出主厅,他要去找一些年轻人一起坐坐。
前来拜见的人络绎不绝。
三皇子四皇子也前来看过郑老夫人,留了礼很快就离开了。
所来这里的人,听名字许多都是听过的,哪家的小姐、哪家的夫人,哪家的郎君。
尉迟嘉纯偶尔讲解两句。
她说起沈修明,说道:“长公主没来,沈世子的妹妹也没来,听说这些日子长公主又犯了头疼,蔓菁在家里侍疾,英国公在前院。”
不一会有个姓霍的人来,檀华看过去是一双姐弟,姐姐眼睛轮廓略深,五官也更加明显,身高高挑,看着有些异域血统,看上去十六七岁大,旁边的男子一身锦袍,看五官明显比她小一些,大约十二三岁的年纪,但身高只比旁边的女孩子矮一寸左右。
尉迟嘉纯说:“是霍家的人,这位姑娘是霍大将军的亲女,在家里姐妹中排行第六,我记得她今年应该十六岁,她旁边的这位是霍七郎,男子长得高,霍家的人长得比一般人要高一些,男子女子都是如此,霍七郎其实今年才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