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强迫(豪夺线)
晋军入宫前, 梁宫上下听闻敌军攻破京城的消息,已是乱作一团。
后宫嫔妃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朝堂上, 梁帝颓然瘫倒于龙椅上,偌大的金殿,死寂的气息在空中弥漫。
武将们无力回天,走上前,提出那个最后的选择。
“陛下,为今之计, 只能暂避西南, 南迁国都,为我梁夏国保留最后一线生机, 再图兴复大业!”
梁帝无奈点下了头, 他发间已见银白,冠冕下的面容骤然苍老了十岁。
周漪月听着外面嘈杂的动静,正是焦急不安之时, 一人破门而入。
她惊声:“德顺公公, 你怎么来了?”
秦德顺此前曾是最低等的太监,每日在首领太监的地下艰难度日,是周漪月一手将他提拔成了内侍首领太监。
周漪月软禁后, 一直对她忠心耿耿的秦德顺也遭梁贵妃打压贬谪,可这一年多来, 他还是时不时会接济周漪月一二, 给她递药送食物, 传递外面的情报。
“公主殿下快逃吧, 晋军已经攻破了墉都城!”秦德顺惊慌失措喊道。
“你说什么!”
周漪月和齐嬷嬷俱是大骇,周漪月急声问:“那个男人呢, 还有我母后呢?他们现在如何?”
“陛下已经和贵妃娘娘还有一众文武大臣逃走了,现在各宫的宫女太监们都在收拾行囊,公主也赶紧趁乱逃出去吧。晋军如狼似虎,若是被他们抓住,后果不堪设想啊!”
“攻城主将何人?”
“魏溱,此前曾作为使臣来过墉都,此次正是他率军破城。”
听到这个名字,周漪月脑中霎时响过一声惊雷。
她倏然喝道:“嬷嬷,快去收拾行李,我们得赶快逃出去!”
齐嬷嬷也不敢耽误时间,只手忙脚乱装了些银钱还有匕首等防身物。
两人刚踏出禁宫,周漪月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母后还在冷宫!”
冷宫门扉紧闭,周漪月“砰”地一声将门撞开后,见母后正躺在榻上,人已经形销骨立,脸上没有一点正常人的血色。
“母后,你怎么还待在这里?快随我离开!”
周漪月上前拉着她就要往外走,窦皇后迷茫又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却是挣开她的手:“月儿,你走罢……母后不走……”
周漪月不解:“母后?”
窦皇后缓缓笑道:“本宫身为国母,当与国都共存亡,社稷死,本宫亦死。”
周漪月怔住,待反应过来,气到面色发紫。
“母后何其糊涂!简直迂腐至极!”
“那个男人他根本不爱你,他和他的妃嫔皇子们早已逃之夭夭,您却还在这里痴心妄想!”
窦皇后眉眼疲惫,咳嗽了几声,捂着胸口摇了摇头:“月儿,这是母后心甘情愿的,本宫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你带着我逃不出去的,不必劝了,快快离开吧……”
“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程,母后希望你能活下去,你一人活着,就是整个梁夏国活着。”
“母后累了,只要你能好好活着,母后就没有什么遗憾。本宫当这个皇后当了几十年,生于斯死于斯,也算死得其所。”
“母后……”
她抚上她的脸,脸上尽是留恋和缱绻:“月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母后的意思……去吧,活下去,为了这个国家,也为了你自己……”
微弱的声音回荡在冷宫内,缥缈得像是一阵微风。
言毕,一口乌血顺着她的嘴角淌下,她双目紧闭,直直向后栽去,“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齐嬷嬷声嘶力竭喊着,朝那床榻扑通一声跪下,重重磕着响头,额头磕出了血。
周漪月僵硬转身,瞥见桌上那个精致的瓷瓶,里面已经空了。
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母后。
她高居后位而不招摇,做事从不逾矩,阖宫上下无人不顾念她几分恩德。
她对自己一向纵容,即便闯了祸也会帮她默默收拾残局。
她身份尊贵,一人住着整座坤宁宫。
可她身份尊贵,那坤宁宫只她一人住着。
除了祭礼,她很少见母后和那个男人站在一起。
无论何时,她都只能穿着繁重的织金凤袍。
死的时候却一身素净,近乎简朴。
甚至没有资格和自己的丈夫合葬。
周漪月突然很想知道,母后死的时候,在想什么。
是想着自己被困于金殿的一生,还是在想那个凉薄无情的男人。
“公主殿下!”
齐嬷嬷哭得老泪纵横,陡然转向周漪月,朝她重重磕下头。
周漪月恍然回神,听到自己喉咙里艰难发出的声音:“齐嬷嬷,你这是……”
“老奴从小跟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您一出生,老奴便跟在您身边伺候。”
“老奴一生为奴,只知遵命行事,眼睁睁看着您走入歧途而未能阻拦,麻木地替您处死所有的威胁您安全的人,抹除所有您过往所有疯狂的痕迹……”
她声泪俱下:“老奴此生坏事做尽,双手尽是无辜者的血,死后下了阎罗殿定是要滚油锅的。唯一一次生出善念,就是给罪奴阿弃喂下假死的药,还他自由……谁承想,竟成了老奴此生犯的最大过错!”
周漪月双目震颤,还未从母后的死之中缓过神来,齐嬷嬷的话更是要将她拖进深渊。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殿下,您不知道您当初有多喜欢那个罪奴,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皇后娘娘不愿见公主如此痴迷一个奴隶,只好叫老奴秘密处死他,再给您不定时闻安神香。”
齐嬷嬷痛苦闭上了眼:“此香名‘无根’,会将您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抹去……那晋军主将魏溱,正是此前伺候公主的罪奴阿弃,公主殿下,您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在此人手里!”
“老奴怕这件事再无人知晓,如此交代给公主,老奴便可安心随皇后娘娘而去了。”
她再次重重磕下头:“若有来世,再给娘娘和公主当牛做马……”
周漪月瞬间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嘶声大喊:“嬷嬷,不要!”
齐嬷嬷猛地撞上一旁的墙壁,“砰”的一声,苍老的身躯渐渐滑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血飞四溅,星星点点溅上周漪月的脸。
她抬手抹向脸颊,手上的殷红刺进她眼瞳,像是要把她的灵魂染成红色。
周漪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座冷宫的。
身边全是仓皇逃窜的宫女太监,她跌跌撞撞地跟着人流往前走,双腿凭借本能往前迈着。
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异常模糊,她只知道自己要逃离这座皇宫,逃出京城,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
墉都城硝烟弥漫,街上一片狼藉,断戟残箭还未来得及清扫干净。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走几步便能看到有人横尸街头,有守城士兵,也有身着粗布衣的百姓。
凄厉哭喊声让人听着瘆寒。
周漪月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墉都城内春色正盛,俏丽的少女跨着竹篮沿街卖杏花,吆喝声清脆如银铃。
战火凋敝了墉都城所有春色。
晋军四处戒严,铁靴踏在街上,发除沉闷回响,咚咚踩在人心坎上。
他们挨家挨户排查,街上几乎少有人声,能逃走的一早便出了城,逃不走的便大门紧闭。
周漪月一路躲着巡逻的禁军,正走着,前面一排士兵迎面而来,周漪月眼见躲不过,一个闪身钻进了一旁的巷子。
外面传来一声怒喝:“什么人在那鬼鬼祟祟!”
脚步声近,周漪月捂住自己的嘴,心脏咚咚狂跳,从袖兜中取出一支袖珍弓弩,对准不远处按下机关。
箭正正射中远处墙上一个笸箩筐,发出不小的动静。
“在那边!”
他们循着声音的方向追去,周漪月趁此机会拔脚跑出了巷子。
她扶着墙捂着胸口喘气,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
街上都是晋军,这样东躲西藏不是法子,她得找一处能藏身之处,再慢慢找机会出城。
对了,公主府。
她被幽禁之后,公主府也遭到查封,废弃一年之久,想来不会有什么人注意,足以让她应付一段日子。
晋军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他们一定会南下追杀梁帝,到了那时,她就可以出城了。
周漪月收拾好东西往公主府方向去,谁知还没到公主府,远远便瞧见几支骑兵镇守在府门前。
凌云翻身下马,带了几个甲兵到公主府门前,对他们吩咐道:“你们几个守在这,若是朝珠公主逃回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她抓到。”
“是,属下遵命!”
周漪月浑身寒颤,恐惧让她几乎挪不开步子。
就在她转身欲逃时,胳膊上传来一股力道,将她硬生生拉到一旁。
周漪月惊慌失措,手瞬间摸向随身带的匕首,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公主,是我。”
周漪月定睛一看,闻祁身穿甲衣,做了个噤声动作。
一年未见,他看着消瘦了很多,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不知是不是与晋军交战的缘故。
闻祁对她道:“公主,今日一早我便入宫找你,四处找不见,好在遇上了秦公公,他跟我说你已经逃出宫了,我便在这附近的路上找你的行踪。”
见周漪月神色惶惶,像是离魂一般,他揽着她肩胛轻轻晃了晃:“公主,你听到我在说什么了吗?发生了什么事?”
周漪月神思堪堪落地,仔细打量眼前之人,挣开他放在身上的手。
警惕朝后挪了挪身子,与他保持距离:“闻大人为何要找我?”
“公主?”
周漪月冷声道:“此时晋军四处逮捕皇室中人,你若是将我交出去,晋国人一定会嘉奖你的。”
闻祁怔在原地,默了半响后,苦笑一声:“公主,你信我也好,不信也好,你现在都必须尽快出城。”
你在城内没有容身之地,走在街上无异于自投罗网。那个晋国将军不会不会放过你的,你待在墉都城迟早被他抓去。”
周漪月冷笑:“闻大人,我怎么样与你有何关系?我们白纸黑字在和离书上签了名字,你现在这般惺惺作态又是演给谁看!”
他曾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刻抛自己而去,如今,又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刻出现。
可她不稀罕。
“闻祁,我这一年来每次从梦中惊醒,面前都是空无一人的禁宫,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
她声声质问,情绪已然崩溃。
母后和齐嬷嬷的死已经将她的神智击溃,如今见到这个辜负自己的男人,那些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委屈和怨恨,一瞬决堤。
闻祁握住她拼命挣扎的手,“阿月,你冷静点,看着我,看着我!”
“过去种种是我负你,无论你如何恨我我都无言以对,也不会给自己辩解。我有很多事瞒了你,但你相信我,我闻祁此生,绝不会对你有半句谎话。”
“我认识的阿月为了活下去能不惜一切代价,绝不是意气用事之人。若你我都能侥幸活下来,你要杀要剐,闻祁绝无怨言。”
周漪月愣住,不解看着他。
面前之人温和坚定又包容的眉眼,似乎与以前那个闻驸马并无区别。
她闭了眼平缓心绪,抬眸,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好,那我再相信你一次,闻大人你要知道,信任这种东西,只有一次。”
“若你再背叛我,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闻祁松开她的手:“好,我答应你,绝不会再背叛你。”
外面又是一阵动静,传来禁军的啐骂,以及粗暴砸门的声音。
闻祁拾起地上脏泥,仔仔细细抹到她脸上。
“禁军现在都聚在东城区,对权贵们挨家挨户上门威逼利诱,逼臣工们服从他们的命令对富商便大肆搜刮财物。公主现在尽快去西城区,那里巡逻尚未森严,应该还有一线生机。”
周漪月眼眶发酸,极力遏制声音的颤抖:“那你呢,你是梁夏臣子,晋军岂会放过你?”
“你放心,这么大的墉都城,仅靠数万晋军难以控制,他们必须留我们这些玖臣工好给他们管理百姓,一时半会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好,我现在就去。”
周漪月正要转身,想起什么,又顿住脚步,满面婆娑看向他。
“洵之。”
她很少叫他的表字,脸上分明是倔强,声音却隐含着恳求。
“我们的孩子,现在如何了?”
闻祁朝她一笑:“你放心,我刚得到军情便将晏儿交给了采莲,让她带晏儿去乡下避难,此时应该已经出城。公主若是能顺利逃出城,就沿着西南方向走,说不定遇见他们——”
“哦对了,我忘了,你还没见过孩子……我,我给他取名闻晏,河清海晏,天下安宁。”
“好,好……”周漪月鼻尖一酸,努力抑住自己的泪。
“孩子已经一岁了,一岁模样的孩子,跟采莲在一起,与我长得有七八分像……我记住了。”
闻祁赞许点头:“别怕,你一定能逃出去。”
说罢,男人像是再也按压不住自己的心绪,闭了眼,孑然一身消失在转角。
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催促行人速速离去。
周漪月按照闻祁所说往西城方向走,街上果然不再见禁军踪影。
这里的百姓几乎拖家带口逃离出城,哭声、喊声、脚步声,交织成一片混乱景象。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快,安平门还未被禁军把守,那里还能逃出去!”
百姓们霎时一股脑往安平门的方向涌去,周漪月险些被人群挤倒,连忙拦住身旁一辆牛车:“大娘,可能搭我一程,我将我身上所有的银子给您!”
周漪月掏出几两碎银交到那胖妇人手上,妇人见那白花花的银子,几乎瞬间就答应了:“上来吧姑娘,我们得赶紧,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周漪月应了声,几步踏上牛车,车上还有个年岁不大的女童,看着只有三岁左右,灰扑扑的脸,头发上还粘着草枝。
“娘亲,我怕,我怕……”
女娃都啼哭不止,周漪月心里一酸,安慰她道:“小姑娘别怕,别怕,我们马上就安全了。”
“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他现在已经逃出城了,等我们出了城,就再也没有那些吓人的黑甲军了。”
“真的吗,姐姐……”
女童抽嗒嗒流着眼泪,模样好不可怜,周漪月心下一软,将那个小人揽进了自己怀里。
“别怕,我们会逃出去的。”
安平门处人群如潮,老弱妇孺肩挑手提,奔向他们唯一的生机。
牛车艰难移动,距离城门只有几步之遥了。
城门呈巨大弧状,将天光圈成几丈高的形状,映入周漪月的眼瞳。
马上就能离开了。
马上就能离开了。
她按捺不住心中狂喜,就在牛车快要驶出城门时,破空声大作。
数道弓箭如急雨般射过来,落在逃亡百姓周围。
弓箭穿过人的肩胛、腿腹、头颅,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起,人群顿时大乱,鲜血滚落黄土。
“快走!”
周漪月当机立断几步跨到车前,拔下头上木簪,狠狠往牛身上扎去!
黄牛发出剧烈嘶叫,横冲直撞往城门外奔去——
一道飞箭破空而来,“唰”的一声,力道之大,直直射穿牛的脖子!
发疯的黄牛瞬间侧翻在地,挣扎一声便没了动静。
周漪月和车一道跌落在地,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疼。
地面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身披黑甲的士兵将众人团团围住,铁甲铿锵,手持枪戟。
一道高大阴影逼近,将周漪月笼罩其中,她艰难撑起身子,一寸寸抬起目光。
眼前是一匹雄壮的红鬃马,马蹄重重踏在黄土上,荡起尘土,马上男子面容俊朗,目光冷冽如刀,俯视于她。
他将手里弓弩随手扔给一旁士兵,居高临下,声音冷漠而清晰。
“朝珠公主,真是让我好找。”
侵略性的目光压下,周漪月脑中响起一声嗡鸣,四肢瞬间变得麻木。
胸膛剧烈起伏,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扼住她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齐嬷嬷的话仿佛还萦绕耳畔。
“殿下,你不知道你有多喜欢那个罪奴,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晋军主将魏溱,正是此前伺候公主的罪奴阿弃……”
脑海里恍然闪过从前的记忆。
身下马儿发疯般狂奔,她兴奋大喊,身后少年策马赶来,将她一把抱到自己马上——
“殿下你疯了,你会死的!”
周漪月圈在她怀里,脸上还带着兴奋,吃吃笑个不停。
“我喜欢看你在乎我的样子……阿弃,你为什么看着这么害怕,你心里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她轻喘着气,心脏因兴奋而狂跳。
面前的少年似是怔住了,深深看着他,眸中的神采令人沉沦。
鬼使神差般俯下身,滚烫的吻落在她唇上。
她勾住他的后颈,用整个身体感受少年清冽的气息。
记忆如梦境破碎,那个少年的模样一点点变得清晰,与眼前男人的眉眼重合。
骨头和皮肤上传来的痛感让周漪月堪堪回神,魏溱嘴角噙着笑,语调漫不经心:“殿下是想让我亲自过去请你么?”
四周百姓惊恐看着眼前一幕。
“这是朝珠公主,她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我们怎么这么倒霉,要不是她,晋军怎么会对我们下手!”
“是她害死了这些人!”
无数道怨恨的声音射向那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方才牛车上的女娃摇晃自己人事不省的娘亲,号哭不已。
周漪月平静从地上起身,直直对上那个男人的目光。
“你要的是我,这些人是无辜的,放过他们。”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衣袖下的手却是难以遏制的发颤。
魏溱冷笑不止:“这是殿下求人的态度?殿下什么时候生出一颗菩萨心肠了。”
周漪月听着那冷笑,恍然惊觉,自己手上没有任何可以傍身的筹码。
魏溱扬了扬手:“带走。”
轻飘飘两个字,几个甲兵上前,扯着周漪月的胳膊将她粗暴拎起,拿绳子绑住她双手,对待囚犯一样将她拖走。
周漪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梁宫。
此时梁宫里里外外都是晋军,一具具尸体被抬到太和殿前,草草蒙着白布。
横陈的尸体中,周漪月一眼看到了母后和齐嬷嬷,挣扎着想要上前,却被士兵生硬地扯走。
天牢内阴暗潮湿,士兵将她推进其中一处,拿锁链拴住她的手脚,“啪”地关上了牢门。
适应光线后,周漪月环顾四周,有一些眼熟的宫女太监,还有一些品级不高的嫔妃,想来是没来得及逃出被抓回来的。
她所在的牢房没有窗,外面都是晋军侍卫,想逃出去难如登天。
周漪月盘算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想硬逃出去不可能,索性坐在草席上以逸待劳。
一整日下来,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又在街上经历生死一线,整个身体都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不知道那个人想怎么对付自己,希望不要就这样扔在这里让她自生自灭。
眼皮似有千钧重,周漪月闭上了眼,竟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牢门打开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正拾阶而下,传来一阵讨好奉承的声音。
周漪月瞬间直起身,仔细分辨外面的动静。
牢门的锁被咔哒一声打开,为首之人弯腰而入,高大的阴影将整间牢房笼罩。
草枝在他脚下被踩碎,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牢房显得格外清晰。
他朝她所在的位置逼近,周漪月不自觉朝后退,警惕看着这个危险的男人。
他堪堪在她面前顿住,俯下身,半蹲在她身前。
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拂到耳朵后,眼里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
周漪月仿佛被野兽盯上,浑身肌肉绷直,死死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被他触摸的地方一阵战栗。
“没人要的小可怜,只能属于我了。”
意味不明的话,配着男人那张俊美昳丽的脸,说不出的诡异。
“殿下还记得吗,这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在这座牢房。”
周漪月目露惊惶,身子还想往后退,手腕上的铁链却被他一把抓住。
他目光漫不经心,长指轻抚链条,一寸寸向前游移,直至……猛地握住她的手!
铁链剧烈震颤,撞出金石之音。
他强迫她抚上自己的脸:“当年你命人拿着刀,在我脸上刻下奴名的时候,可会想到自己也有沦为阶下囚的一日?”
“阿月,回答我。”
凌人的目光压来,周漪月奋力挣扎,手却纹丝不动。
她抿了抿唇,闭了闭眼,下定决心般:“魏将军,纠结过去的事对你我来说并无意义,我们能好好谈谈吗?”
魏溱轻笑了声,将她手放下。
“谈判是要有筹码的,殿下拿什么跟我谈?”
周漪月忙抽回自己的手,跟他保持距离。疏离的姿态,让魏溱眯了眯眼。
她咽了咽喉,定定看着他:“京城中还有很多手握重权的皇室中人,他们定有人不肯屈服,若是逼急了他们,让整个京城陷入混乱,你们即便攻破墉都城也没有意义。”
“不如让我当说客,我好歹曾经是皇室公主,比你们晋人脸熟,我的话他们更能听进去些,如此能省去你们不少麻烦。”
“将军,这个条件,足以换我一命吗?”
一旁的凌云看着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觉得她简直可以用可怕来形容。
国破家亡,从天之骄女沦为阶下囚,她竟然还能镇定自若地跟敌国将领谈条件。
他不禁多看了这个女人一眼。
她满头青丝散落,双目布满血丝,人看着消瘦了一圈,宽松的粗布衣套在身上,衣领袖口已经被磨出一圈圈的血痕。
想来禁宫这一年不甚好过。
魏溱挑了挑眉,笑道:“殿下果然让人惊喜,即便到了这种境地还能找出破解之法。”
“但我觉得,仅凭这个条件就让我放过你,还不够。”
周漪月心里燃起的希望瞬间灭掉,急声问他:“将军还想怎么样?”
“这个条件可以作为不杀你的代价,可我们之间的账,公主想怎么算?”
他面沉似水,目光阴鸷扫过她的脸。
周漪月攥紧衣袖,声音近乎哀求:“魏将军,如果你想要报复我,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你还嫌不够吗?你要怎么样才肯罢休?”
“谁说殿下一无所有?”
他手中软鞭抵上她的下巴,一路顺着脖子下滑,抵住她的胸口。
“我要你伺候我,在我身边为奴为婢,就像当初——我伺候你那般。”
周漪月惊恐不定看着他。
他竟然,他竟然……
“我不——”
周漪月腾地站起身,“我不愿意”还未说出口,就被人一把撷住下颌。
男人声音森寒:“周漪月,现在你是你在求我,你没有讲条件的资格。”
周漪月咬碎一口牙,绝望和无力感蔓延四肢百骸。
魏溱挥了挥手:“带走。”
凌云吩咐几人上前,不顾她的反抗将人带走了。
周漪月被拖拽出牢房,往朝珠宫的方向走,一路上不少人都听见动静朝这边看过来,有晋军,也有梁人。
她与游街示众几乎无异。
晋国士兵将她带进内殿,里面走出两个侍女,凌云朝那两人吩咐道:“给公主沐浴更衣,不得怠慢。”
说罢,一行人转身走了,宫门重重一声关上。
两个侍女看着躺在地上的女子,辨认了一番,迟疑走上前唤道:“朝珠公主殿下?”
她们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公主殿下,怎么会是您?”
周漪月无力抬头,认出面前的两个人来,是此前伺候过她的雪兰和雪雪。
两人将她搀扶起来,扶到椅子上,周漪月揉了揉酸痛的胳膊,问她们:“雪青,雪兰……你们没逃出梁宫吗?”
雪兰年纪更长一些,上前回道:“殿下,奴婢们是逃了出去,原本是在家中避难,不知怎地被晋军找上了门抓回了宫。”
“奴婢们害怕极了,想着与其被那帮晋军折磨,还不如找根白绫自尽算了,谁知那帮人并没有对我们做什么,只是吩咐我们将朝珠宫打理干净,说是要迎接一位夫人入住。”
雪兰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雪青愤愤道:“我们一开始是不从的,那帮晋军就拿刀威胁我们,奴婢们只好屈从。”
“我们这些奴才也就罢了,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怎能伺候那帮虎狼之军,他们简直禽兽不如!”
她们一口一个畜生骂着,周漪月听他们这般说,心里却冷静了不少。
找认识自己的人来伺候她,想用这种方法羞辱她吗?
她环视四周,这里还是熟悉的陈设,与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往窗外看去,外面几个晋国士兵把守着门,手握利刃,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雪青和雪兰对视了一眼,脸上满是忐忑不安。
“殿下,要不……奴婢伺候您沐浴吧,左右我们一时半会逃不出去,不如先假意顺从他们,再徐徐图之。”
“是啊殿下,晋军总会离开皇宫的,到时候我们就不用任人摆布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嘴地劝她,周漪月冷冷看了她们一眼,淡淡道:“雪青,雪兰,如果我反抗,你们是不是会被他们处死?”
两人霎时噤了声,嗫嚅着嘴唇想解释什么:“殿下……”
周漪月闭了闭眼:“罢了,给我沐浴吧。”
她们如蒙大赦,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拥着周漪月进了内室。
水汽氤氲,温热漫过她的肩颈。
生下晏儿后,周漪月身子一直没调理好,落下了病根,天气暄热或是寒风凛冽都会害起病来,卧床不起。
这一整日下来,她身体已是累极,闭了眼,在水中浮浮沉沉。
水珠沾上她羽睫,更添三分柔弱,雪兰和雪青往她身上舀水,看着那玲珑的身躯,不自觉红了脸。
她们低下了头,专注盯着自己手上的动作,不敢再多看。
魏溱踏进朝珠宫时,已是掌灯时分。
四周静悄悄的,殿内柔光透过雕花窗,细纱一般洒在庭院玉石板上。
去年这时,他就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
天知道他已经被那噩梦纠缠了多久,如今,她终于是自己的了。
他踏进殿内时,周漪月正坐在榻上,心神不宁望着外面。
一袭流云月白纱衫,乌发松散绾成斜云髻,只一支玉簪绾着。
烛光倾洒其身,明艳的五官比梦中的更加柔美。
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馨香。
他随手解开身上甲衣,挂到一旁的红木屏风上,朝她缓步而去。
周漪月循声看向他,沉重平稳的脚步声,每一声都像是踩在她心头。她呼吸几乎凝滞,死死盯着他的动作。
魏溱眸底笑意渐浓:“殿下紧张?”
弯身上前,伸手拿下她头上玉簪,扔在了一旁。
女子青丝丝绸般柔柔散下,垂在腰际最纤细处。
周漪月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他威摄的目光,还有不算平稳的呼吸,都在表达他的意图。
她不着痕迹往后挪了一寸,想要和他拉开距离,却意识到自己退无可退。
她试图挣扎:“魏将军,你已经掌管了整个京城,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我从前那样欺辱你,你对着我的身子不会有兴趣的。”
“哦?我怎么倒觉得,嫁过人的女子,反而别有一番滋味呢?”
魏溱斜了唇,眼中闪过凌厉光芒:“怎么,他能碰得,我就碰不得?”
混蛋。
周漪月心里大骂,脑子飞速转动,
嘴上努力挤出笑来:“将军不是说,让我学你那样伺候你……不如我们坐下聊一聊,让我回想一下我们过去发生了什么。”
魏溱嘴里轻嗤:“好啊。”
他拉着她走到桌案前,握着她的手拿起毫笔,蘸上墨水。
“我已经把你身边的香粉都换了,你不闻那安神香已有一年光景,想来应该都记起来了。”
“你若想叙旧,就先把我们过去的所有事都写在纸上,胆敢少一个地方漏一个细节,你可都给我仔细了。”
周漪月脑子一片空白,她现在只能想起一些零碎的记忆,怎么可能全部记起来。
男人站在一旁,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看着她。
周漪月咬着唇,“啪”地将笔扔下,转身朝外逃去。
她疯一般跑出寝殿,就要冲出宫门,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拦在他身前。
凌云粗暴将她推了回去,像一堵墙挡住她去路。
周漪月手脚冰凉,一转头,魏溱已经追了过来,下颌紧绷,眸里闪着寒光。
她浑身颤抖:“别过来……”
魏溱上前一把拽过她,只用一只胳膊就将她托了起来,周漪月吓得惊慌失措,双手慌忙扶住他的肩稳住重心。
“放我下来!”
男人不顾她的拳打脚踢,大步朝里走去,将她重新扔回床榻上。
红纱帘飘荡开来,男人气场凛冽,板着她下巴逼视于她。
“公主殿下,历朝历代亡国公主是什么下场,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要是再敢惹怒我,我不介意把你当成战利品分给我的属下,落在他们手里,可不比落在我手里强。”
周漪月颤声质问:“侮辱我,折磨我,魏将军,这就是你的目的?”
“是。”
“我要做到什么程度你才愿意结束,给我一个期限,你不能把我拴在你身边拴一辈子!”
他冷笑了起来,缓缓起身:“公主殿下,我们不会在梁宫待太久,晋国不久就会派人来接管墉都,即便我对你的身体再感兴趣,也不会在这里待超过半月。”
“半月……”
也就是说,只要忍受半月时间,自己就能自由了?
“你说的可是真,等你们离开墉都就能放过我?”
“是。”
周漪月在心里衡量了一番,想起她的晏儿,她那未见过面的孩子。
“好,一言为定,请将军……莫要食言。”
她拉着他的衣袖,将他拽到榻上。
唇胡乱吻上他的脸,沿着眉骨,一路下滑至喉结。
睫毛颤抖不已,像是在承受万般痛苦。
魏溱忍无可忍,掐着她的脸把她推开:“殿下是泥塑木雕吗,从前就是这般伺候男人的?”
“我警告你,我没有太多耐心,今晚你若是不拿出浑身解数让我满意,你别想善了。”
周漪月含怒瞪着他。
她拨开他的手,起身,将满头长发甩到脑后。
一截皓白脖颈露出,像是最上乘的瓷器。
乌云散开,月光在黑夜的衬托下显得愈发皎白,皎皎然如一簇雪。
魏溱眯了眯眼,视线一瞬雪盲。
周漪月居高临下睨着他,仿佛铁了心一般:“将军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了。”
寝殿外,雪兰和雪青忐忑不安守着门,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方才她们眼睁睁看着朝珠公主被那个男人强行扛走,把她们吓得心惊胆战。
两人身量差距那般悬殊,还有那强势的姿态,让他们以为公主定是要被折磨一番,谁知过了好大一会,殿内都没传来想象中的动静。
安静得近乎诡异。
“也不知道里面怎么样了,听说晋军如狼似虎个个猛厉非常,那魏将军绝非善类,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怎么受不住啊……”
雪兰忽然大惊失色:“殿下不会一个没挺过来,被活活弄死了吧?”
“姐姐别操心了,我们现在都自身难保了,哪里还有功夫管别人的事。”
雪青翻了翻白眼:“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公主的孟浪劲,像是一夜没汉子都不成的,你在这里杞人忧天,指不定她在里面怎么享受呢。”
雪兰气急败坏,狠狠拧她的脸:“说什么浑话,这也是你一个小丫头能说得出口的,不嫌害臊!”
两姐妹你一言我一嘴地呛着对方,惊起枝头鸦雀。
寝殿内,一扇红木镶玉五扇屏将房间一为二,高丈余,宽数尺,精致无比,乃是番邦进攻之物。
屏风上绘雪山,两两相对而望,水滴状蜿蜒起伏。
周漪月此时正低头看去。
男人腰上挂着一把匕首,银质雕花纹路,柄端镶嵌一颗红宝石,一看便知是上品。
刀身比她的手腕还要宽。
与他雄健的身材倒是很是匹配。
面上闪过一瞬难色,她迎难而上,垂目将那匕首取下来。
手指刚一触到尖端,刀刃迸出骇人光芒。
她冷冷看了一眼面前男子。
屏风花纹笔法细腻,雪山画影因屏风的对折而相对挤压,夹持着中间的蜿蜒山路。
月光正冷,男子触上那雪意,一瞬盈了满手,顺着他的指缝溢出。
周漪月身体颤抖,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吟声,将发丝拨到耳后。
发丝顺着身体幅度从细颈滑落。
女子红唇一点点莹润,美目氤氲水汽,偏又倔强着,不肯让那泪滚下。
屈辱和不甘都化成了眼尾一抹红,媚得勾人摄魄。
即便是现在,她上挑的眉眼仍像带着无尽嘲讽,冰冷的目光不染一丝旖色。
魏溱心里生出无名火,目光一凛,扣住她的后颈。
天旋地转间,男子换成了掌舵人,影子排山倒海般覆下,强硬推着她往前。
带着不死不休的架势。
灯烛啪地被风吹灭,月光透过纱帘映上男人眉眼。
周漪月记得去年春日的皇家猎场,他就是这般看着自己,穿云拨雾,像要拉着她落下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