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撸狗赢家


    懵圈的周知意把门关上,转身回屋子里,看着狗窝里的一大两小三只狗,仍有些回不过神来,这叫什么,买一送二?她的救命恩狗是单身带俩娃?


    又想起自己印到一半的丝网印版,周知意顾不上家里多出的那三位新成员,趁着丝网上的颜料还没干透糊住网孔,先去抢救她的丝网印版。


    刷干净丝网印版,周知意擦干手上的水,望着那三只狗有些踯躅不前,明明她才是这家的主人,此刻却生疏的像个客人。


    老话说,一只羊也是赶,三只羊也是放。换做是狗应该也是一样的吧,周知意自我安慰,她总不能说只想养大的,让狗母子分离吧……


    对了,是子还是女啊?


    周知意试探的接近狗窝,见大狗没什么抵触反应,缓慢的碰到小狗,没有将其掏出来,而是直接推倒小狗,让它一个仰倒,快速扫了一眼。


    她如法炮制推倒另一只小狗。


    黑棕毛色混杂、长相有些潦草的那只是小公狗;黑色毛发t?居多,只有耳朵内里和眼睛周围是棕色的那只小狗是个小姑娘。


    妈长得像狼似的,很是大只;两只小的却还只有小羊羔的大小,两只耳朵都还没能立起来,粗略判断只有两三个月大。


    周知意有些头疼,大狗还好养,给肉给菜,她都能顺便蹭点吃,但小狗应该怎么养?


    “你家崽能和你吃一样的食物吗?牙长出来了吗?”周知意试图和大狗沟通。


    大狗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还是挣扎着翻回身去的小狗给了周知意回答,两小只闭着眼去寻吃的,很是吃力的咂巴。


    周知意看大狗完全侧躺下来,才发现它虽然看着挺大只,但其实只是骨架大、身上并没有多少肉,隐隐还能看到突出的肋骨形状。被人抛弃、流浪在外、又是刚刚生产不久,大狗还是这些日子接受周知意的投喂才稍微长了点肉,不至于皮包骨,但一大两小三只狗其实都挺瘦的。


    周知意看的心中酸酸的,叹了口气,“小狗不能喝牛奶,我明天看看有没有人卖羊奶,给你减轻些负担。”


    想起之前随口说过的乳糖不耐的谎话,周知意有种回旋镖飞回来的感觉,只不过不是插中她的眉心,而是正中屋里的那三只。狗是真的乳糖不耐,牛奶是一定不能喝的,只有乳糖含量较低的羊奶可以作为母乳的替代品。


    虽然从一个人独自生活突然就变成一家四口,周知意身上突然担起养家的担子,但这也能称之甜蜜的负担。


    她终于有狗了!还是三只!


    周知意搓了搓手,嘿嘿一笑,伸出双手试探的靠近大狗,先是轻轻的摸了一下,见其没有抵触,手立刻就落实了,一下又一下,她心仪之狗的毛就是顺滑,虽然有点硬。


    接着周知意的魔爪又伸向两只小的,小狗的毛发要更柔软蓬松,是不同的手感。


    一口气成为撸狗赢家的周知意心满意足,就是抬手一看,黢黑,一直在外流浪的三狗怕是许久不曾洗过澡了。


    周知意忍了又忍,最后还是默默自己去洗了个手,“要不是今天太晚了,我一定要立刻给你们都洗干净。”


    她甚至怀疑的看向毛色中掺杂了不同程度黑色的两小只,问大狗,“你这俩孩子该不会是脏成黑色的吧?”


    大狗好似从周知意说话的语气听懂了些,朝她呲牙。


    “好好好,母不嫌儿丑,不是,不嫌儿脏。”周知意连忙求饶,“我这勉强算半个母的养母也不嫌弃。”


    反正赶明儿她一定就给它们都洗干净了。


    既然以后要生活在一起,周知意总不能一直用“你”这么叫大狗,还有两个小的,也要有个名字。


    根据这时候村民给狗起名字的普遍规律,周知意尝试着喊大狗,“柱子?如花?来顺?富贵?”


    大狗毫无反应的趴在狗窝里,反应淡淡。


    也许是其中并没有它的名字,也许是它已经抛弃了自己曾经的名字。


    猜测无果的周知意放弃,“算了,还是给你一个新名字,正好也是与过去的狗生彻底割席,叫你什么呢……”


    周知意思索着,目光落到一旁才印好印花图案的衣服上,T恤衫上的那个“發”字醒目,顿时给了她灵感,“有了。”


    “大发。”


    灰棕色的大狗闻声尾巴轻轻晃动了一下。


    大发,既有大发财、发大财的意思,又是周知意在某国综艺中看到的一句感叹语,通常是感慨很厉害、非常优秀的口头语,救她一命的大狗值得这一句感叹。


    两小只的名字也跟着当妈的起名思路走,最好能连起来,毕竟是同胞嘛。周知意绞尽脑汁想着,突然想到现代时的一句话“先定个小目标,赚他一个亿”,由此她立刻想到了四个字,“一心一亿”。


    “那你就叫一心吧。”周知意对着那只长相潦草、但吃得体型略大一点的小狗说。


    接着她转头看向另一只毛发颜色黑色居多的小狗,“妹妹就叫一亿吧,哎?怎么感觉有点像是在叫我自己?”


    周知意一顿,随即改口道,“那叫你两亿吧,定个小目标,先赚两个亿也不算过分吧。”


    全部积蓄加一起连三千块都没有的年轻女孩在逼仄狭小的出租屋里玩笑般的说出自己都不相信会成真的愿景。


    不切实际的幻想只在周知意的脑子里停留了一秒钟,第二天她仍脚踏实地的忙碌着,先把欠的“债”还上,按照客商们下的订单数量将衣服打包成一捆有一捆,根据备注纸条上的名字交货;接着拉上没卖完的十来件T恤衫去了农贸市场,寻找羊奶无果,周知意只能又辗转去了中山南路的百货商店。


    布置规整的一排排玻璃柜台上摆放着各种商品,穿着得体的售货员站在柜台后面,整个百货商店都显露着一种光鲜亮丽,如果是头一回来的人难免会生怯,但周知意除外,她是能干出身上只有两千块钱就敢进一个包卖四万多块的奢侈品店里做店铺陈列课调研作业的人。


    周知意左右看了看,很快锁定奶粉柜台。


    她拉着的推车轮子在水磨石地砖上摩擦出不容忽视的声音,引得几个柜台后无所事事的售货员纷纷朝她看来,包括奶粉柜台。


    奶粉柜台的售货员见一个年轻姑娘直奔自己而来,身后还拖着个推车,仿佛要进货般,虽然对这人的年轻面容抱以怀疑,但哪怕只有一点点能做成大单的希望都令她振奋起来,脸上扬起前所未有过的热情笑容,“姑娘你要买奶粉吗?”


    周知意点点头,“有羊奶粉吗?”


    “有的、有的!”售货员连连道,从玻璃柜台下拿出一个正方形的盒子,上面还写着些英文,推销道,“这是从外国进口的羊奶粉,卖得很好的,虽然比一般奶粉贵一点、量也少一点,但羊奶是最接近母乳的乳品,是唯一可以直接给婴儿喝的奶,阿妹看着这么年轻,孩子应该不大吧?”


    周知意否认,“我没孩子,我是要买给狗喝的。”


    售货员热情推广的话卡在嗓子眼里,茫然的眨眨眼:狗?


    “这一盒多少钱啊?”周知意问。


    售货员打起精神,脸上重新挂上营业笑容,“十元一盒,不过我们这里是百货商场,不能像批发市场那样,拿的多会有批发价,都是统一价格的,不能讲价的……”


    周知意掏出钱来,数了数放到柜台上,“没事,我就要一盒。”


    售货员再次卡壳:嘎?


    待周知意走后,相邻的糖果柜台的售货员忍不住打趣同事,“赵姐,可真难得看你这么热情,是不是看那姑娘长得靓所以才这么特别关照吖?”


    奶粉柜台的售货员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调侃,但也只能顺着同事的话应下,总不能承认她一时看走眼、见人拉着个推车还以为是要买不少东西的大客户吧?


    “哈哈是。”售货员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还真是时代变了、国家发展越来越好了,现在狗都能吃上羊奶粉了,这些小年轻有点钱就不会过日子。”


    不会过日子的周知意反而把自己的日子越过越热闹,这次回到家迎接她的是大大小小三只狗,周知意把推车拉进屋子里,忙活着给一家狗做饭。


    先是把大狗和她自己的饭煮上,接着拆开羊奶粉的盒子,里面就一袋奶粉,只有一斤重,周知意舀了两勺,用暖瓶里温热的水冲了两小碗的羊奶,放到两只小狗面前,周知意看奶粉袋才稍稍下去一点的量,估摸着这一袋就够喂到两小只长出牙来,之后就可以跟着它们的妈一起吃饭了。


    一心不愧是体型更大一些,哼哧哼哧的火速把自己碗里的羊奶都喝完,转头就去挤旁边的妹妹,想要抢另一只碗里的羊奶,正看着锅的周知意余光扫到此景,立刻就要起身去拦,结果就见两亿自己扭头就毫不客气的张嘴一咬,两只小狗就这么扭打成一团。


    周知意侧头去看大发,眼神示意:不管管呐?


    大发很是淡定,视若无睹,显然已经习惯了。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小狗们的架已经打完了,两亿继续喝自己碗里的羊奶,体型稍大些但无用的一心蹿回狗窝里,脑袋一扎,大有看不见它就不会再被打的意思。


    周知意摇头,“不该叫一心的,应该叫从心,看着是真够怂的。”


    大发悠悠的晃了下尾巴,似是附和。


    人和狗都吃过午饭后,趁着天t?空中太阳高照,是天然的烘干箱,周知意烧水在小院里给几只狗洗澡。


    两只小的还好,尚且在周知意的控制之下,除了一心一直在惊恐的发出哼哼唧唧的尖叫声,四条腿抖的像筛子,两亿就勇敢多了,壮士就义般雄赳赳气昂昂,如果不是站在搪瓷脸盆里、顶着一身泡沫,会显得更帅气些。


    燃气灶上烧热水的锅没停下来,体验了一把宠物店洗护师的周知意不再管狗窝上摇头甩毛的两小只,转头去逮它们的妈。


    一直悠闲优雅、做什么都淡淡的淡狗这时突然灵活起来,身型硕长的狗矫健的奔跑在不大的小院子里,周知意在后面紧追,“洗个澡你跑什么?你儿子和你闺女都已经洗完了!”


    生动的“人跑狗跳”。


    对洗澡很是抵触的大发居然还顶开了周知意没关好的院门,蹿了出去,不放弃的周知意匆匆把门一锁,也跟着跑了出去。


    两条腿的想要追上四条腿的,总要动点心眼儿。


    周知意一边追,一边试图哄骗狗,“大发,你别跑了,不想洗就算了,不给你洗了——”


    几乎快要跑到村口的大狗放慢速度,尖尖的毛茸茸耳朵一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琥珀色的圆眸犹疑的看向周知意,朝她汪了一声。


    周知意一步步接近它,一脸真诚,“你不喜欢,我就不给你洗了。”


    一人一狗对峙着。


    就在这时,大发突然察觉到有陌生人走近过来,立刻警觉的转身站到周知意面前,犬脸像变脸似的一下子变得凶狠起来,对着靠近的男人狂吠。


    周知意连忙弯腰抱住它的脖子,安抚道,“没事没事,是认识的人。”


    借着安抚的动作控制住狗的周知意抬头看向来人,对着拎着袋洗衣粉的江遇说,“你来得太是时候了,快来帮忙!”


    察觉到不对的大发立刻挣扎起来,周知意险些就要抱不住它。


    江遇虽还有些懵,但还是听话的上前帮忙。


    第32章 二纺厂


    大发看体型应该被划到大型犬范畴内,尽管偏瘦,但也有二三十公斤,再加上挣扎时的力气,周知意给它洗澡简直像和它打了一架似的,精疲力竭,还好有江遇在旁边帮忙。


    江遇正恍恍惚惚,他以为的周知意,独自生活的年轻女孩,孤单弱小、会被坏人盯上,他操心到晚上都睡不着觉,特意从郝运来电器行楼上到这城中村租房子,就怕她会再遇到危险。


    而此时此刻,他用力才按住的矫健大狼狗正发出警告般的低吼声,有种无能狂怒的感觉;


    不远处还有两只小的纠缠在一起打架,不停歇的朝对方骂着狗言狗语,清脆稚嫩的叫声一刻都不停歇。


    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孩则嘴巴不停的努力安抚仍抵触洗澡的大狗,试图用语言魔法对抗力量,把狗说晕,“大发,发姐,我的姐,马上就好,打上肥皂、冲干净就好了,你再忍耐一下。你就是洗的太少了,多洗几次就知道了,洗澡很舒服的……”


    太热闹了。


    江遇从未进入过如此热闹的世界。


    周知意没有因为有了狗就忘记朋友,洗狗间隙还不忘问江遇,“你怎么突然过来这边了?”


    “我也在这边租了房子,今天刚搬过来。”江遇说着,一手帮忙按着狗,一手拿着舀子帮忙往狗身上浇水。


    周知意惊讶,问道,“我听桂敏姐说你那工作不是包住的吗?”


    江遇一愣,没想到冯桂敏对周知意是如此的知无不言,他很快反应过来,找了个借口,“住一起的一个同事晚上打呼噜太响了,我晚上睡不着。”


    周知意闻言,同情的看向他,“那是挺遭罪的。”


    还是女孩子好,制衣厂宿舍可是住了七个人,没有一个是会打呼噜扰到别人无法入睡的。


    大发趁周知意停下来的这个空隙立刻甩头,试图把毛上湿漉漉的水都甩掉。


    这下可好,简直像暴雨梨花针,两个帮它洗澡的人全都遭了殃。江遇还好,他胳膊长、和狗也并不太熟悉,所以离着稍远些,只有胳膊和脸上沾上些水渍;周知意却惨了,大发甩的水几乎大半都打到了她的身上,她穿的那件印着sweet印花的粉色T恤衫晕湿一块又一块,仿佛透过树叶间的光斑,大大小小的,隐隐透出内衣带子的痕迹。


    江遇只目光大概扫到了什么,不待看清便立刻转过头去,只盯着自己按住狗的手。


    简直像淋了一场雨的周知意深吸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把湿漉漉的碎发捋到脸侧,忍耐着喊出狗的名字,“大发……”


    似乎是从语气中察觉到自己犯了错,大发喉咙间发出一声呜咽,终于老实下来,忍着内心的抵触乖乖洗澡。


    周知意连忙抓紧时间给它打肥皂。


    “额……要不我来?”江遇迟疑的说,眼神仍不敢乱瞟,不只耳朵红了大半,连脸上都升起一种热意,“……你要不先去换件衣服?”


    周知意低头一看,顿时也是有点尴尬,“好、好的,麻烦你了。”


    江遇在周知意离开后继续她刚刚没做完的事情,大发身上的毛发被他揉搓出泡沫,他有些生疏的学着周知意刚才的模样,和狗交流着,“你是叫大发吗?谢谢你呀,那天晚上是你的出现帮了她……”


    村里人但凡家里不是那么揭不开锅,都会养一只看门狗,江遇虽从小生活在农村,但他从小到大却没有同狗多么亲近过。他亲爹不喜欢狗,所以家中以前没有养过狗,后来他娘江玉兰改嫁给刘勇,可那狗是刘勇养大来看家的,同主人一般,视江遇为外人。


    所以他连一只狗都没有。


    随着说的话越多,江遇对狗渐渐亲近起来,他把水泼到大发身上,冲掉泡沫,毛发被打湿后变得更明显的骨骼,看着有几分触目惊心,江遇不由得皱眉,“你怎么瘦成这样?”


    他随即看到一旁玩闹的两小只,江遇想,他大概知道答案了。


    江遇细心的将大发身上的泡沫都冲掉,轻声安慰道,“以后的日子都会好的,会越来越好的。”


    大发突然连声叫起来。


    江遇本以为它是在回应自己,却不想突然听到身后大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意,你终于把狗哄回家了——”


    严淑芳推开半掩的大门,看到院里给狗洗澡的年轻男人嘴里的话一噎,她立刻退出去重新看了看,旁边是熟悉的自己家,她推开的门就是周知意住的房子,她没走错门。


    再次进来,严淑芳认出了大狗,虽然毛发全都打湿了、顶着一身的泡沫,但确实是每天来蹭吃蹭喝的那只,但这靓仔是谁?


    周知意换了件上衣从屋子里走出来,严淑芳看到她才终于找到些熟悉感,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小意,这是狗终于愿意来你家啦?”


    她说完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连忙对院中的年轻男人道歉,“我说的不是你,是真的狗,哎,我说的是它。”


    江遇也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知道的。”


    周知意看着客气的不行的两人,努力憋笑。


    严淑芳给她使眼色,见周知意还在看笑话,只好直接问,“小意这位是……”


    周知意这才给两人做介绍,“他叫江遇,是我的朋友,是我在来新宁的火车上遇到的,也是在这边租了房子,才刚搬过来;这是住我隔壁的严淑芳,她对象叫姜佑青,是我在制衣厂认识的朋友的哥嫂,他们两口子就是我之前说的相识的人,平日里很照顾我。”


    江遇这才发现之前是自己误会了,原来周知意说的不是那个开货车的男人啊……


    严淑芳看向周知意的目光怀疑,朋友?就没了?她又看向给狗洗澡、看着很是居家的青年人,不见得这么简单吧?


    周知意也挺疑惑的,“淑芳姐,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她抬手看了一眼腕子上的电子表,心中更奇怪了,“这个时间你不应该在纺织厂上班吗?”


    严淑芳这才想起正事来,“快快快,我是特意回来找你的,我拿着扎染裙和车间主任说了你要赞助裙子的事,牛主任想要和你当面谈谈,你快跟着我去纺织厂。”


    周知意怔住,看向洗了一半的大发,“可我家狗还没洗完澡……”


    严淑芳立马坐到刚刚周知意坐过的凳子上,招呼周知意,“我帮你一块儿,你快来,我们赶快把狗洗出来。”


    突然就被又一双手按住的大发:?


    三个人一起给狗洗澡,更何况江遇已经t?给大发洗得差不多了,只差冲干净泡沫、擦干了,没过多久一个香喷喷的干净大狗狗就诞生了。


    留三只狗在家看门,周知意把门锁好,对着门口的江遇很是抱歉的说,“你才刚搬过来我就这么麻烦你,还没怎么招待你,等我有空了再好好感谢你。”


    江遇只失笑着摇了摇头,嘴边露出浅浅的梨涡,“没事。”


    严淑芳也说道,“既然你是小意的朋友,等着我也送你一份乔迁礼,我种了三角梅,开得可好了,等我剪几枝给你。”


    她又转头催促周知意,“小意,我们真的要赶快走了。”


    江遇看着两人的身影走出狭长的巷子,他拎着那袋洗衣粉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走过两条巷子,江遇才回到自己的新住处。


    他其实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收拾房间、补墙上的掉的石灰、洗衣服,江遇特意跟朱泉换了个班,他必须把事情今天都做完,周末那天他要代替朱泉看店。


    坐在自行车后座,周知意抓着严淑芳腰间的衣服,被严淑芳载到了她上班的纺织厂。


    燥热的微风吹过周知意已经变干的头发,再打着旋儿拂过硬朗气派的大理石大门。扑面而来工业化的气息,她仰头看着刻在大门上的几个硕大的字——“新宁市第二纺织厂”。


    严淑芳和门卫大叔打了招呼,骑着自行车带着周知意几乎不停歇的骑进纺织厂里。


    二纺厂占地面积很大,一排排的红砖厂房,严淑芬又是骑了一会儿自行车才骑到她工作的纺织车间。


    把自行车停在厂房外的车棚里锁好,严淑芳领着周知意往厂房里进,“你别紧张,牛主任人很好的。”


    周知意点点头,她当然不紧张,大学时每门课程结束时都要向任课老师汇报自己的作业,讲灵感源泉、设计理念,她只当这次也是一次结课汇报,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高耸的锯齿形框架构建出了厂房顶部的采光天窗,穿着靛蓝色工作服、戴着帽子的女工们奔跑在无数轰隆作响的机械机器间,熟稔的拔纱换线,空气中的白絮在明亮的光线中轻飘飘的缓慢升空,这一切仿佛是一副彰显刚与柔、力与美的宏大的生活画卷。


    严淑芬朝着一道不算高的背影直直走去,对着这个和其他女工无甚差别的女人喊道,“牛主任。”


    那人转过身来,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女人,但眉眼中却显露出几分坚韧。


    严淑芬和周知意说着悄悄话,“可别小看她,牛主任在我们厂里可是被称为‘开荒牛’的厉害人物,五八年的时候,她才十七八岁就已经接受过培训、进厂带学徒了,可以说是陪着二纺厂成长起来的。”


    牛小菊朝两人走来,因着扬起的笑容,脸上的纹路更为明显,对着周知意十分热络,“我本来还以为是小严说得夸张,哪有那么年轻有为的女老板,没想到看到真人才知道是我狭隘了,不只年轻有为,人还长得这么靓。”


    周知意笑得明媚,更加真诚的夸回去,“我在您面前哪里能当得起‘年轻有为’这四个字,我都听淑芳姐说了,您十七八岁就能带学徒了,比我现在还小好几岁呢。”


    严淑芳被两人这番夸张的商业互夸搞懵了,茫然的眨眨眼。


    各怀心思的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打机锋。


    “小严说你要赞助我们车间在劳动节文艺汇演上表演用的裙子,我看了她拿来的那裙子,可真漂亮,”牛小菊很是客气,诚意满满的说,“哪能让你白送呢,我向上面领导申请了一下,需用的十六条裙子我代表厂子向你购买。”


    周知意连连摆手,推辞道,“那怎么能行,我都已经说了是赞助,是免费提供给女工们穿着表演的。”


    给钱那她怎么好意思再让女工们帮她推销自己要售卖的这款扎染裙呢?


    牛小菊仍坚持,“那怎么好意思,这又不是一条两条裙子,该多少钱就该给你多少。”


    不收钱这叫她怎么好意思说出更过分的请求。


    严淑芳呆呆的看着两人仿佛推拉般的交涉。


    最后还是周知意没坚持住,求饶般的直说了,“牛主任,你就别和我客气了,我这也不是完全只是做好事,也想借纺织厂办这样大的活动推广我这款扎染裙,裙子是免费提供的,但有个小要求,如果有人问起,麻烦提我一句,就说是我在卖的,帮我宣传一下。”


    牛小菊不可察的松了口气,她也是没想到这姑娘看着年轻,居然还挺滑头,来来回回打了好几个回合的机锋,她也坦诚相待,“不瞒你说,我坚持要给你钱也是有我的目的。”


    她停住话头,牛小菊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四十多岁的人仍然觉得臊得慌,“十六条裙子的钱算是表达诚意,我是想请你教教我们厂子里你染裙子的这种技术,你放心,纺织厂会按照技术顾问岗位给你发工资的……”


    牛小菊说不下去了,她整张脸都臊红了,觉得自己有些无耻,那裙子上染色的手法连隔壁染织车间的主任钟家佩都没见过,一定是这姑娘家传的技艺,她竟想让对方教给纺织厂。


    却不想周知意直接痛快的应了下来,“可以啊。”


    这下换成牛小菊傻眼了,“你答应了?”


    “对啊。”周知意点点头,学校年年开设扎染课、要求每一届服装设计专业的学生学习扎染,就是想让更多的人了解、传承这门民族特有的技艺,她当然不会介意将扎染教授给更多的人。


    第33章 利益交换


    开诚布公的谈过后,两方人发现她们所求的其实并不冲突,利益交换,甚至可以说是双方共同得利。


    周知意利用纺织车间在劳动节文艺汇演上表演的机会推广自己要售卖的扎染裙。


    牛小菊则是代表纺织厂想要用扎染这种技艺研发新的布料,扎染裙卖得越好、如果能成为一种热潮风靡的话,新宁市大大小小的众多制衣厂自然对这种扎染布料产生需求,可以说周知意的扎染裙卖得越好,她们纺织厂说不定卖得布也就越多,这是一门共赢的交易。


    几人转移到会议室,二纺厂的厂长覃杰和染织车间的主任钟家佩也都过来了,商定更加具体的合作事宜。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探讨,二纺厂这边付给周知意十六条裙子的费用、给她特聘技术员的职位和工资、帮助她宣传推广扎染裙;周知意则是在任职期间将她所会的扎染技法教给染织车间的工人师傅们,帮助二纺厂开发新的面料。


    二纺厂的厂长覃杰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头发白了大半、戴着副厚镜片的眼镜,看得出平日里的殚精竭虑,他双手握着周知意的手,很是感激,“周老板,真的很感谢你愿意这么无私的将技术传给我们厂子。”


    既没有付出十六条裙子的“宣传费”、又意外的能多领一份工资,周知意弯起漂亮的眼眸,笑着说漂亮话,“合作共赢,我还要感谢二纺厂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一个宣传机会。”


    覃厂长喜欢这四个字,连连重复道,“对对对,合作共赢。”


    他在看到牛主任和钟主任拿来的那条扎染裙子时便一眼就喜欢上了。


    这种经历百年传承下来的“美”,不论男女、不论老少,都会被其散发出的魅力所折服。


    染织车间的主任钟家佩看着周知意也是十分热切,“我就等您劳动节后再来给我们上课了。”


    要不是一开始说的就是给纺织车间的女工们提供文艺汇演的裙子,钟主任都想现在就把这个女仔拉到她们染织车间去,好好讲一讲“扎染”是怎么做出来的。


    现在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纺织车间的牛小菊把人带走,“来来来,我带你去认识一下我们车间被选出来表演大合唱的女工们……”


    周知意跟着牛主任又回到纺织车间,离劳动节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了,她必须要抓紧时间统计好每个人的尺码数据,把裙子全部做好扎染处理。


    这时候人们有句话,说的是“轻工不轻,纺工更苦”。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刻板印象,都觉得女子不如男,明明撑起纺织厂大半天的就是女工。


    厂房内织布机声如火车轰鸣般不停运转中,女工们围着机台也是不停歇的走动,换纱接线,不时通过眼看、耳听、手摸处理纱线接头,纤细的手指灵活又敏捷的快速打了结换上新t?的纱线。


    牛主任先带着周知意走到最边上的那台织布机旁,指着那戴着白圆帽、一身靛蓝色工服外套了件白色围裙的女工说,“她叫刘丽丽,现在怀孕四个月了,我才特意将她安排到这台运转慢些的机器上。”


    周知意这才注意到这名女工的肚子微微隆起一个弧度,但她似乎忘记了似的,全身心仍投入在工作中,绕着机台走动的动作和其他女工并无什么不同。


    “不然按照一般机器的运转速度,我怕她会吃不消,我们一个班次可是要不停的走动查看,一天下来几乎相当于走十多公里的路程。”牛主任说完,扬声去喊那名女工,“刘丽丽!刘丽丽——”


    机器声音嘈杂,她喊了好几声那名女工才听到,刘丽丽让旁边机台的女工帮她先盯一会儿,小跑着过来,“牛主任,什么事啊?”


    牛主任侧身,给她介绍周知意,“这位周同志就是小严说的愿意给我们车间表演节目的女工们提供裙子的女老板,她来统计一下大家要穿的衣服尺码。”


    刘丽丽惊奇的看向这么年轻的女仔,感慨了一句,“可真厉害!我平日里穿小码的衣服,只是现在肚子大了,可能要再大一码。”


    “好的。”周知意拿着向牛主任借来的纸笔,快速在纸上记下名字和对应的尺码,还有特别备注的信息。


    牛主任又带着周知意去找下一位女工,“那边那个看着像瘦竹竿似的女工叫翁美英,本来就瘦,这些日子苦夏,又瘦了些……”


    “她叫于秋,比不上年轻小姑娘纤瘦苗条,在计划生育实行前生育了两个孩子,所以身材有些走样……”


    “那个稍微有点胖的年轻女仔叫张国琴,是个小饕餮,可能需要麻烦你帮忙准备大码些的裙子……”


    “曾珍就是个子有点矮,她小时候日子过得苦,饥一顿饱一顿的……”


    记在纸上的字一行又一行增加,这可能是周知意接触过的最特别的一批“模特”了,最瘦的小码可能穿上都会大、最矮的可能只有一米五几,怀孕的、身材走样的、胖乎乎的……几乎每个人都离传统意义中的标准体型相距甚远,但周知意一个接一个的认识她们,心中原本的急功近利却是越来越淡。


    周知意只不过在纺织车间呆了不过一个多小时,汗水与飞絮便粘黏在一起,鬓角的头发被汗打湿,她不用看都知道自己后背已经湿了一片,而这些女工们则是天天如此,每天呆在车间里三班倒。


    她们也许在时代的洪流中创造不出多么辉煌夺目的故事,终其一生可能也只是在平凡的纺织岗位上默默工作,就像春蚕般。可就是这些不计其数的纺织女工们,使得国家的轻工业发展起来了,到九十年代,轻工业产值就已占全国工业产值的三分之一。


    周知意不再把这些女工当作宣传自己新衣的工具人,在接触到这些鲜活的女性后,她的思想已经发生了转变,从想要展示衣服,转变成了想要展示这些女工们的美,她要让她们发光。就算这些女工们一生平凡,也可以拥有自己人生中一个小小的高光点。


    她们值得在歌颂她们的节日展现出生命中最美丽的一面。


    ——


    变换了心境后再看待这件事,周知意不再考虑利益得失,将其看作她在这个时空第一场、也是最特别的一场时装秀。


    仿佛回到了毕设走秀的前一周,deadline的临近意味着繁忙,只有一个礼拜就到五一劳动节了,周知意根据每个人的体型制定修改方案,特别瘦的翁美英那条裙子需要增加省道、使得裙子各个围度变小,怀孕的刘丽丽那件要提高腰线、裙子最紧的位置要移到肚子以上,有点胖的张国琴要穿的那条裙子上加了个遮肉的泡泡袖,比较矮的曾珍的裙子则需要修改长度……


    为了把十六条裙子都改得适合每个人,周知意只能暂时停几天摆摊的事。


    把已经下了订单的最后一批货交上,周知意告知着一个个客商,“这几天我都不会来东坝街摆摊了,您别跑空。”


    几乎每个客商都如殷勇这般只觉天要塌下来了,“小周,你该不会不打算继续做了吧?”


    生怕就此失去他的货源,殷勇连忙劝说道,“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你是要和哪个男人结婚?可别听信男人的话,他说现在养你、让你别再出门做事了,这都是在害你啊!”


    也是在害他啊!


    殷勇情真意切,为了稳住他的供货商,一时干脆把自己也骂了进去,“男人的话也就听着好听,但你要是真的呆在家里一直靠他养你,哪怕你长得再漂亮,久而久之也会看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女人还是要自强!”


    所以千万别不干了啊!


    他的斯威特衫!他的发财快乐衫!


    跟着周知意这个月也是赚得钱包鼓鼓的殷勇表示他根本无法接受失去小周老板的未来,到底是哪个狗男人要断他财路?是南方男人服装店里的那个沈谦?还是时不时过来刷个存在感的齐廷铮?抑或者是上回看到的殷勤帮忙拉推车的高个子青年?


    殷勇恨得牙痒痒,咬着牙问,“到底是哪个男人哄骗了你?”


    周知意哭笑不得,“我只是到五一前不会来东坝街摆摊而已,因为这几天实在是忙,腾不出空来做生意,但之后会推出一款新的衣服。”


    殷勇顿时有种柳暗花明、未来重新明亮起来的感觉,笑呵呵的说,“那敢情好,我可太期待了。”


    这人算是自己的老客户了,也许也是扎染裙的潜在客户,周知意心头一念,问道,“殷老板五一的时候会在新宁吗?”


    殷勇想了想,点头,“应该会在,你也知道的,我每个礼拜都会来趟新宁补个货。”


    “那要不要来看个文艺汇演?”周知意邀请道,她现在也算纺织厂的编外人员,同样可以带家人、朋友去厂里大礼堂看表演,“我的新款裙子会在纺织厂的劳动节文艺汇演上展出。”


    殷勇果然很感兴趣,“我还从没听说过哪个档口上新货前还特意搞个展示,可真新奇,我肯定要去看看,你放心,就算我不进货也肯定要为了看个热闹景来一趟新宁。”


    今天带来的货全部清掉,周知意掏出前一晚制定的修改方案和统计的尺码,等下收了摊她不会再去进T恤衫,而是会去进一批白色连衣裙。


    除了衣服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服装的展示从来不是“单打独斗”,需要相得益彰的妆容、点睛之笔的饰品、适配的鞋子等等,服装是主角,但服装秀可不是独角戏。


    周知意可是要把纺织车间的十六个女工都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让劳动节那天成为她们人生中最美丽的一天,除了独特的裙子以外,增光添彩的妆容自然也不能少。


    当下化妆品种类少,生产开发的厂商也不多,周知意想起制衣厂的何萍,一罐永芳牌的珍珠膏被她拿来炫耀了好些次,既能护肤又能提亮肤色,唯一的缺点是只能托人在静海市才能买到。


    周知意连忙抬头看向四周,可殷勇早已走没影了。


    但另一人闯进她的视线里。


    尽管被拒绝过,齐廷铮也没有放弃,有空就往周知意面前凑,他过往二十五年人生的经验告诉他,想要什么就要去争取。


    “我下午又要跑一趟静海市,你有什么要我帮你带的吗?”这话齐廷铮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但无一不被周知意婉拒。


    却不曾想,这次周知意犹豫片刻后竟然点了下头,“可以麻烦你帮我买个永芳牌珍珠膏吗?如果有唇膏的话也帮我买一下吧。”


    齐廷铮根本不觉得是麻烦事,整张脸似乎一下子变亮起来,乐呵呵的点头,“没问题啊。”


    周知意头疼,如果不是时间太紧,她来不及等下回碰到殷勇时拜托他,她是真的不想麻烦齐廷铮,“记得让售货员给你开单子,该多少钱我给你,别说什么送我的话。”


    齐廷铮心中有几分不以为然,已经想好了到时就说单子丢了,哪有拿心仪女孩钱的道理?


    周知意怕的就是这个,强调道,“没有单子我不会要的。”


    齐廷铮脸上的笑容变得有几分无奈,“你就非要分得这么清吗?”


    周知意点点头,坚持己见t?。


    不分得清一点,久而久之这些追求者就会觉得她就是他的了,一个个东西哪里是礼物,分明是以物换人。


    这么久连一样东西都没有送出去的齐廷铮仍在争取,“买两样东西的钱对我来说没什么的。”


    周知意心累,“我托你买东西,你收钱,你就当做这是一桩交易不行吗?”


    她不禁想起了江遇。


    会讲价还价、维护自身利益的江遇。


    还是和他打交道更轻松些。


    第34章 颜色


    郝运来电器行今天没什么生意,朱泉在郝志刚的紧盯下什么小动作都不敢做,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五点钟便火急火燎的下班了。


    合上画着电路板线路图的笔记本,江遇把东西都收到一个布袋里,也准备离开。


    罗良白宛若幽魂般在旁边哀怨的说,“你知道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在你搬走后,我整夜睡不着觉……”


    郝志刚闻言立刻看向他的这两个年轻员工,惊异的目光在罗良白和江遇身上来回扫过。


    罗良白说完自己也觉得好像有点异义,补充了一句,“朱泉那家伙打呼噜太响了,现在只剩我一个人遭罪了。”


    郝志刚立刻长舒了一口气。


    “这好办,”江遇拎起布袋子,淡淡的说,“你也搬出去不就行了。”


    罗良白一噎,追着江遇走出郝运来电器行,“你当我像你一样傻啊,有免费的屋不住,偏要舍近求远,花钱去住城中村里的旧房子。”


    江遇懒得搭理他。


    “你当自己是狗吗?上赶着去给人看门?”罗良白恨铁不成钢,“男人就应该搞事业,先立业再成家!”


    江遇奇怪的看他一眼,“我记得成家立业这个词语是成家在前吧。”


    罗良白气了个仰倒,停下脚步,“你小心在女人身上栽个大跟头!”


    “你别说了,我有我的判断。”江遇平淡的朝他摆摆手,继续朝着公交车站走去,“明天见。”


    罗良白摇头叹息,江遇比他过往遇到的所有人都更有前途,善于学习、思绪缜密、情绪稳定、自律、坚定,既不像朱泉一样耽于花花世界,也不会像郝志刚一样被情绪裹挟失去理智,可偏偏这样只要再努努力就可以闯出一片天地的人的人生追求却只是想拥有一个家?


    “真是浪费天分……”罗良白惋惜,他要是有这么聪明的脑子,现在早出去单干了,哪里会窝在小小一个二手电器行三年。


    江遇透过车窗,目光淡漠的看着这个世界,楼房正一幢幢建设而起,到站后他从后门几步迈下车,朝着那一片屋舍杂乱分布的北发村走去。


    这个时间大多数人都下班回到了家,渺渺炊烟从家家户户的上方飘出,一副人间烟火气。


    江遇看到趴在巷子口享受太阳落山时不再炙热的阳光的灰棕色大狗,他原本漠然的双眸蓦地也染上温度。


    在大狗面前蹲下身来,江遇摸了摸大发的头,浅笑的问道,“你儿子和女儿呢?在家没出来玩?”


    大发悠闲地甩了下尾巴,就算是狗,带一天的娃也想有一会儿独处的时间。


    周知意做好饭出来找大发,就见被巷子口框成一幅画的温馨场景,江遇单膝屈低蹲在外表凶猛的大狗面前,笑着和它说着什么,夕阳余晖偏爱的给他周身镀上一圈着重加强的金边,让看者的目光第一眼便被他吸引。


    周知意停顿片刻,随即转头又回了自己家。


    江遇拂过大发的脊背,“你是不是长肉了?摸着没有之前骨头那样明显了——”


    他正说着,突然感觉到肩膀上落下一只手。


    江遇侧头去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只……


    蓝色的手?


    他惊诧的抬头。


    周知意把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东西递给江遇,“祝贺你乔迁、加上上回帮我洗狗,这是送你的礼物,我自己做的,你可以挂在窗户前遮光用。”


    这是她用之前找梵特杰衬衫面料时拿到的零散样布布头拼起来的一块窗帘,虽然成本没多少钱,但周知意可是参考了蒙德里安的作品风格,也是花了心思的。


    江遇接过那叠在一起的布,反而先关心她的手,“你的手怎么……”


    周知意低头扫了一眼自己仿佛阿凡达的手,“哦这个啊,我染布时染到手上了。”


    正巧严淑芳和姜佑青两口子骑着自行车也下班回来了,严淑芳听到了“乔迁”二字,想起自己也曾许诺的要送江遇几枝自己种的三角梅,连忙对他说,“你在这儿等一下,我不是说要送你几枝三角梅,这就回家剪了给你。”


    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严淑芳就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脚步匆匆的先走回了家。


    姜佑青也从自行车上下来,对着江遇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媳妇就这点爱好,这花你拿回去放屋子里还是又香又好看的,小周说这叫生活情趣。”


    江遇点点头,“谢谢。”


    “你就是小周那个才搬过来不久的朋友吧?”姜佑青问道,“我住小周隔壁,我妹妹姜玉芝和她原先是制衣厂的同事,我叫姜佑青,你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帮忙。”


    他说着,见严淑芳拿着两枝淡紫色的花走过来,侧身让开。


    江遇带着周知意送的那块窗帘布和严淑芳送的花回到自己的住处,先是找了个长长的玻璃杯倒上水,把花插进去,然后他展开那块窗帘布,挂到窗户前。


    他退后一步。


    天空的蓝色、云朵的白色、夕阳的橙红色、迎春花的黄色、青草的绿色……


    大小不同、色彩斑澜的布片拼缝在一起的窗帘布被傍晚的微风轻轻吹起,再加上桌子上玻璃杯里的那束淡紫色的三角梅,不大的小屋里顿时变得不一样了。


    他的世界仿佛重新染上颜色。


    ——


    距离五月一日还有两天,周知意虽然双手失去原本的白皙,手腕以下变成阿凡达,但裙子她都染好了,除了严淑芳那条是自己做的,其他十五条裙子都是周知意做的扎染效果。


    一大早,周知意带着十五条裙子,和已经迫不及待换上了扎染裙的严淑芳一起去二纺厂,参加劳动节文艺汇演最后一次彩排。


    严淑芳穿着新裙子,没办法骑自行车,这次换做周知意骑车带她。


    一路上,街上的人都不禁被这两个年轻姑娘吸引,飘扬的裙摆晕染着漂亮的靛蓝色图案,是他们不曾见过的靓丽。


    就算是曾见过扎染裙的纺织车间的女工们穿上身又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周知意还特意在每一条裙子上绣了每个人的名字,女工们纷纷为这份用心触动,等她们穿上身,更加惊讶。


    不论胖瘦、高矮,每一条裙子都很适合她们每一个人,仔细观察就能看出每一条裙子的不同,有的是腰线提高、有的是加了泡泡袖、有的是改了裙长……


    不管是刚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还是三十多岁有娃当妈的中年女人,这些女工们兴奋的叽叽喳喳说起对方裙子上的特别之处。


    肚子越发明显的刘丽丽兴奋的拉起周知意的双手,“我担心好些天了,就怕穿不上,也怕给你添麻烦。没想到会这么合适,谢谢你!”


    人的情绪是会传递的,周知意也开心的和她晃着手,“你喜欢就好!”


    周知意还用扎染布条做了玫瑰花胸针,还有来自肉禽店老板馈赠的鸡毛,她将其染成靛蓝色做成了耳环,一一帮女工们戴上,她这才回到礼堂座位上等待观看文艺汇演的彩排。


    二纺厂的这个新礼堂建的确实宏伟,一排排座椅绵延向上,舞台偌大,两侧还悬挂着猩红色的绒布。


    这是劳动节前最后一遍彩排,基本是按照正式文艺汇演过一遍流程。


    周知意坐到纺织车间的牛主任旁边,和厂长、其他车间的工人们一样坐在黄色木头的折叠椅上,认真观看着。


    在纺纱车间和染织车间的节目表演完后,男、女主持人终于报幕说道,“接下来是纺织车间的女工们带来的合唱节目——《幸福在哪里》!”


    穿着清雅秀丽的扎染裙的十六名女工走到舞台中央,因着身上那件靓裙,每个人都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嘴角带着笑意,她们长相也许不是二纺厂最出挑的,但此刻却美丽动人。


    周知意看着舞台上的十六名女工,莫名回想起了严淑芳曾说过的话,“……用了快八年时间才建好的大礼堂,看着可好了,灯一打,那叫什么词来着,璀璨!”


    璀璨夺目的哪里是华丽的舞台,分明t?是人。


    台下其他车间的工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好奇的四下打听。


    “纺织车间哪来搞来的这些裙子?她们每个人看着可真漂亮。”


    “是染织车间先开发的布料做的吗?这是怎么染出来的,我还从没见过这样式的裙子……”


    听到这些窃窃私语,厂长覃杰和染织车间的主任钟家佩对视一眼,对之后和周知意的合作更加充满信心。


    纺织车间的主任牛小菊听到夸台上那十六个女工漂亮的话,与有荣焉,对周知意的用心她自然也是看在眼里,她侧头悄悄对周知意道谢,“劳您费心了,我替我车间的女工们再次表示感谢。”


    “我应该做的。”周知意摇摇头,目光专注的看着舞台上自信唱起歌的女孩们。


    这是她最特别的一批模特,也是她最特别的一场服装秀,其实这些裙子远没有周知意现代时毕业设计所做的那些衣服独特、有设计感,但她却同样的为之骄傲。


    周知意很想将这一切分享出去,只是她的朋友太多了,叫谁来、不叫谁来很难抉择。她纠结着,压低声音去问旁边的牛小菊,“牛主任,文艺汇演我可以带多少人来看啊?”


    牛小菊欣然点头,“多少都行,你现在也算我们纺织厂的一员,自然也可以带家人朋友来看文艺汇演,想叫多少人都可以,咱们厂子这个礼堂可是能容纳下近万人的。”


    “那我就不客气啦。”周知意说道,笑容明艳。


    彩排结束后,女工们意犹未尽的回归各个车间继续工作,周知意则是离开了二纺厂,乘坐公共汽车去了东坝街。


    此刻南方男人服装店里有三个人。


    见周知意进来,三人一齐看向她,其中身姿高挑、肩背挺括的黑皮男人看到周知意时顿时露出笑容,“你来了。”


    周知意是和齐廷铮约好的,“我托你买的东西,你帮我买到了吗?”


    齐廷铮抬手,晃了下手里拎着的那不算大的纸袋,“买到了。”


    周知意接过纸袋,打开一看,是她要的永芳牌的珍珠膏和一支唇膏。


    她却又朝齐廷铮伸手,纤细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齐廷铮顾左言他,问道,“你的手怎么染上色了?”


    周知意直言,不愿绕弯子,“单子。”


    齐廷铮只好从裤子后口袋摸出一张纸,递给周知意时还在争取,“真不用给我钱,别和我见外,真的没多少钱。”


    不和他见外,他是什么内人吗?


    周知意腹诽,低头展开那张纸,眼睛快速扫过,永芳牌珍珠膏十二块、唇膏五块,她利落的掏钱塞给齐廷铮,钱货两讫。


    钟玲好奇的探头去看,“化妆品?”


    “嗯。”周知意应了一声,掏出纸袋中的唇膏,拔开盖子在手背上试了一下,是很纯正的红色,聊胜于无,她也不期待会有什么蜜桃色、烂番茄、浆果色等等。


    钟玲看了一眼周知意手臂上的颜色,又抬眼看向她,“这颜色不适合你,太重了,还不如你现在清清爽爽的模样好看。”


    旁边的两位直男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周知意把口红重新放到纸袋中,“不是我用,我是拿来给纺织女工们用的,就是我上回和你说的我给她们提供文艺汇演时穿的裙子,毕竟是表演节目,我就想着到时候给她们把妆也化上。玲姐、沈谦,你们要不要来看?”


    她说着,注意到店里的齐廷铮,停顿片刻,还是礼貌性的问了一句,“你想来看吗?”


    毕竟这人也是帮了她的忙,买来了这两样化妆品。


    钟玲兴致盎然,“就是你说的扎染裙吧?我肯定要去看看。”


    沈谦也点点头。


    齐廷铮则是双眼亮亮的,显然把周知意的邀请当作了两人关系的终于前进了一步,“我也肯定来!”


    在齐廷铮离开后不久,沈谦从店里搬着梯子走出来,钟玲暂时关上南方男人服装店的店门,两人走到街尾的一家店门口停下。


    周知意就站在这家小店的门口,在她旁边是刚运来的新招牌。


    她身后这家小店就是周知意新租下来的铺面,位于这一趟店铺的最尾端,比南方男人服装店的面积小多了,窄窄长长的户型,简直像一条走廊,但就这么小的一家铺面,每个月租金都要三百块。


    这一个礼拜周知意没时间摆摊是真的太多事情了,改裙子、做扎染、准备配饰,还抽空做了给江遇的乔迁礼物——那块拼布窗帘,再就是找铺面、定做店面招牌。


    总不能二纺厂那边都帮她抬好轿子、把扎染裙宣传出去了,周知意反而连个店铺都没有,只能让慕名而来的人们去外街上的小摊上找她吧?


    而且周知意手上的资金积攒了不少,也差不多到了该更进一步的时候了。


    只是东坝街确实生意红火,铺面也是相当抢手,周知意还是在钟玲的帮助下才租到了这么一间狭窄的小店。


    沈谦踩着梯子爬上去,示意周知意把地上的招牌递给他。


    钟玲看着两人忙活着把崭新的店面招牌挂到店铺上方,忍不住对着周知意说道,“就像我之前和你讲的,叫斯威特服装店多好啊,你已经把斯威特衫卖出了名气,而且这名字一听就洋气,像外国牌子似的。”


    周知意后退几步,“道理我都懂。”


    在这个“外国月亮格外圆”、一件梵特杰衬衫因为一个“F”字母的刺绣就可以卖出近千元的年代,一个包装成外国品牌的服装店能多赚不少钱。


    但是,周知意不想走这样的捷径。


    她有她自己的傲气,不想就这样低头。


    周知意笑容明亮的转头看向钟玲,指着店面招牌上的几个大字,“可我觉得还是这个名字更好听。”


    沈谦下了梯子,闻言附和的点点头。


    钟玲宠溺的一笑,对着周知意摇摇头,“算了,你喜欢就好。”


    她顺着周知意的手指抬头看去。


    门头上那块白色木牌上几个醒目的红色正楷汉字——“南风服装店”。


    南风知我意的“南风”。


    第35章 谢幕


    劳动节是工人们为自己庆祝的节日,全国放假一天,这天可能是除了过年以外最热闹的一天,有些地方举办庆祝游行,国营大厂也会在这一天举行自己厂子的文艺汇演、嘉奖劳动模范,就算自己厂子没有能力办活动,人们也会自发的到劳动人民文化宫参加游园联欢,这是个普天同庆的日子。


    天气都格外知情趣的放了个晴天。


    严淑芳匆匆走过一间间车间厂房,远远便看到了二纺厂门口聚集的那些人。


    她对象姜佑青身旁站着双方父母,妹妹姜玉芝和制衣厂的几个女同志站得更近,江遇则是在和一家三口正说着话,还有穿着明显更时髦体面的四人,一波又一波的。


    严淑芳下意识的走到姜佑青旁边,招呼这些她大部分都不认识的人,“小意在里面忙着给其他人化妆,我来接你们进去。”


    这宛若旅行团似的一群人,年轻些的全都是周知意的朋友。


    严淑芳带着这一大群人朝大礼堂走去,姜佑青走在她旁边,眼睛根本离不开,他那双偏圆的眸子一眨不眨,和媳妇说着悄悄话,“你今天可真漂亮,简直和结婚那天似的。”


    姜佑青不是第一次见严淑芳穿这条扎染裙,可今天看又觉得眼前一亮,说不上哪里有变化,就觉得严淑芳好看的让他移不开眼睛。


    严淑芳不好意思的抿唇笑笑,又迫不及待的和他小声分享道,“小意给我抹了珍珠膏,帮我画了眉毛,还有她说的那叫什么……对,眼线!还有还有,她还用烧过的火柴棍帮我烫了睫毛!可真神奇,就那么几下我就看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变漂亮了不少,她可真厉害!”


    被赞了一句厉害的周知意只不过是用她在大学四年练出来的化妆技术帮别人化妆而已。


    周知意在舞台幕布后面忙得不可开交,给十六个女工一一化好妆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尤其是在工具不全的情况下。


    没有粉底液,能提亮些肤色的永芳牌珍珠膏勉强可以替代;没有眼线笔,周知意就用在文化商店新买的一支扁头细画笔,打湿后沾着她在中山南路百货商店买的眉粉给姑娘们画眼线;没有修容,她就用珍珠膏加一点眉粉自己调;没有睫毛夹,那就用最质朴的办法,火柴棍烧热了去烫睫毛;口红颜色太浓艳,周知意便用指腹沾着,只轻t?轻的点上去些许,淡淡的增色就刚刚好。


    人生头一回被别人动自己脸的张国琴总是心里别扭的想笑,为了不给人添麻烦,她只能强忍住,好不容易熬到周知意收手,她立刻松了口气,好奇的掏出小镜子照了下,立刻惊奇道,“这还是我吗?”


    五官没变,但就是看着比平日看着好看,圆润的脸都看着小了一圈,总是被人说“胖姑娘”的张国琴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如张国琴这般想的还有很多人,在周知意手下、被她化好妆的女工们俱是陷入自己一下子变美的神奇魔法中,一个个好奇的围在周知意身边,想要看清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还有其他车间看得心痒痒的女工们,就这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被周知意在脸上画着什么本就紧张的于秋看着围过来的人们,整个人都要僵住了,她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


    付出不一定要求回报,但如果有意想之外的回馈,那就是惊喜。


    纺织车间的主任牛小菊看着那簇拥成一团的姑娘们,她不是看不见女工们一个个正在变得更加漂亮。


    虽说是一门交易、是一桩合作,但周知意一大早就来到后台、一直忙活到现在,几乎都没怎么停下来,拿着那几乎快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三分之一工资的珍珠膏毫不心疼的往女工脸上抹,这些可并不是约定的内容。


    牛小菊看在眼里,转身找到厂长覃杰,和其沟通了一会儿,又找到文艺汇演负责主持的两位工人说了什么。


    周知意帮最后一名女工翁美英化好妆,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长舒了一口气,就听有人叫她。


    “小周老板。”


    周知意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原来是牛主任,她好似在旁边已经等了一会儿,见周知意忙完才出声道,“我又去和覃厂长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主持人在我们纺织车间女工们合唱结束后多提一句,表演的服装来自你的赞助支持,你到时也上台露个面。”


    周知意惊讶,“怎么突然让我上台露面?”


    牛小菊笑眼弯弯,“总要让大家认认人,省得买衣服再找错店。”


    趁着文艺汇演开始还有一点时间,周知意抓紧从后台走到看台观众区。拥挤的人群中,严淑芳一身特别的蓝白扎染裙显眼的仿佛一个地标,周知意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挤过去。


    冯桂敏眼尖的看到她,挥动胳膊招呼着,“小意!这边!你可算是忙完了,我们给你占了位置。”


    严淑芳站起来,黄色木头的折叠椅在她身后自动合上,她把座位让给周知意。


    周知意终于走了过去,和朋友们汇合,却是没有坐下,“我只能在这儿待一会儿,坐不了,临时要我也上台露一面,我必须要和纺织车间的女工们一起在后台候场。”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讶然的表情。


    “你也要上台表演吗?”齐廷铮抢先问道。


    “不是,”周知意摇头,“我只是在纺织车间女工们合唱结束后会上台露个面,相当于谢幕一样。”


    所以她才趁文艺汇演开始前,抓紧时间过来和朋友们碰个面。


    江遇和冯桂敏、高德明和高静坐在一块儿,桂明饭店的一家三口都来了;


    周知意在海林制衣厂共事过的除了姜玉芝、黄秀敏之外,何萍和方红敏也来了,看在何萍曾帮忙把给江遇做的那条裤子拿去锁扣眼的事,周知意便在何萍说也想来看看的时候默许了。


    然后就是南方男人服装店的钟玲和沈谦,还有齐廷铮和她的客户殷勇……


    和朋友们一一打过招呼后,周知意便又和严淑芳一同离开了。


    冯桂敏侧头靠近旁边坐着的江遇,小声问他,“阿遇,那边那个叫齐廷铮的青年,该不会也是喜欢小意吧?”


    都是周知意的朋友,大家自然也是互相认识了一番,几个适龄单身的年轻男人在其中显得尤为突出。


    江遇没有回避,点点头,坦然道,“是,他喜欢周知意。”


    这一排座椅的另一边,齐廷铮也暗暗观察着江遇。


    他认识沈谦,知道这人和周知意并没有什么,但是今天出现的这个叫做江遇的年轻男人却令他下意识的警觉起来,尤其是在察觉到周知意态度的微妙不同后,她对自己礼貌更多、亲近不足,但面对那个江遇时,言语间却带着熟络,那一刻齐廷铮仿佛听到了汽车方向盘被按下传出的刺耳嘀嘀声,让他心头一激灵。


    跟着何萍来凑热闹的方红梅先是看看和钟玲坐在前一排的沈谦,又看看坐在左边那头的江遇,转头又看向坐在右边那头的齐廷铮,心气不平的凑到何萍耳边说悄悄话,“周知意可真会招蜂引蝶,三个了!三个人还各有各的好看,唉,算了,我有点理解她了,要是我的话这确实很难选……”


    完全忘记自己曾一片芳心落在沈谦身上,方红梅陷入幻想里,独自纠结中。


    何萍完全没注意听方红梅说了什么,她只被这偌大的礼堂吸引住全部心神。


    待灯光变换,舞台两侧的红色幕布拉开,全场安静下来。


    何萍看向舞台中央站着主持的两人,不禁想道:这就是周知意所说的更大的世界吗?


    文艺汇演顺利的按照彩排时的流程进行着。


    舞台上,纺织车间的女工们昂首挺胸的齐声歌唱,璀璨的灯光折射在她们乌黑的瞳孔中,仿佛点点星光,格外明亮。


    「幸福在哪里,朋友我告诉你,它不在柳荫下,也不在温室里,它在辛勤的工作中,它在艰苦的劳动中……」


    台下新宁市纺织工业局的局长申长明看着舞台上的这些精神面貌昂扬的女工们,侧头去问旁边坐着的二纺厂的覃厂长,“老覃,她们穿的裙子是厂里新开发的布料吗?染的可真好看,我还从没见过这种样式图案的布。”


    “这可不是我们厂子染的布,不过这种染色技艺我们已经和人谈好合作了,之后厂里就会开发这类布料。”覃杰咧嘴一笑,神神秘秘的说,“不过您一定想不到,是谁提供的这些裙子。”


    申局长挑眉,“我活了快五十年了,还有什么想不到的,是外国厂商吧?你们怎么和人认识的?”


    覃杰但笑不语。


    「幸福在哪里,朋友我告诉你,它不在月光下,也不在睡梦里,它在辛勤的耕耘里,它在知识的宝库里……」


    周知意站在幕布后的暗处,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装。她为了能有个好盼头,今天出门特意穿的是白色的发财快乐衫,下面则是一条蓝色喇叭牛仔裤,脚上一双方便活动的白球鞋,还算是清爽的穿搭。


    牛主任帮她争取到上台露面的机会对周知意来说是意外之喜,她身上的发财快乐衫说不准也能蹭到一波宣传。


    女工们唱到最后一句。


    「幸福就在你的智慧里,就在你闪光的智慧里——」


    负责主持的女工和男工在舞台侧方现身,按照修改过的台词说道,“真是让人眼前一亮的表演,人靓裙也靓,让我们特别感谢,本次纺织车间女工们表演所穿着的扎染裙的提供者——南风服装店的女老板周知意!”


    周知意快步从黑暗中走向明亮的舞台上。


    她曾和同学们在学校毕业展走秀结束后一同走上秀台谢幕。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的“秀台”、不一样的“模特”,不一样的……只有她独身上台谢幕。


    “她不只提供了纺织车间女工身上的这些靓裙,还慷慨的愿意传授这种染色技艺,让我们期待接下来二纺厂会开发出怎样的新布料……”


    掌声雷动一片,周知意走到舞台中央,笑靥如花的朝台下挥了挥手,鞠了一躬,没多停留便和严淑芳挽着胳膊,和纺织女工们一同下台。


    短短几秒钟的亮相,却不知惊艳了多少人。


    申局长难以置信的看向覃厂长,“不是外国厂商?而是这么个年轻女仔?”


    冯桂敏骄傲的使劲拍着手,还招呼着高德明和高静父女俩也使劲鼓掌。


    钟玲连连问今天特意借了个相机的沈谦,“拍到了吗?小意也跑太快了,怎么就打了个照面就下去了……”


    方红梅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朝失神的何萍喊道,“这大舞台打光就是好,怎么把她衬得更好看了!”


    黄秀敏激动的拉着姜玉芝摇晃着。


    姜父姜母也在问儿子姜佑t?青,“这就是住你们隔壁、芝芝那个朋友啊?可真厉害!”


    殷勇侧头看到久久回不过神来的齐廷铮,连忙伸手在他面前晃着,打断他心中所想。开什么玩笑,现在谁都别想耽误周知意搞事业。


    江遇也是深深凝望着舞台,即使主持人已经在报幕下一个车间的表演节目,他的脑海中仍像DVD碟片刻录下来似的,画面循环播放,不断重复着刚刚周知意亮相的惊鸿一瞥。


    许久过后,江遇侧头看向周围那一片坐着的人们。


    她的世界色彩斑斓、热闹、朋友众多,她的脚步从未停下。江遇相信,她今后一定会走向更大的世界,也会有越来越多的朋友。


    就算不配成为与她并肩携手的那个人。


    江遇长出了一口气。


    他至少也不要掉队,连朋友的一席之地都失去。


    第36章 报纸


    经历过那段教育不受重视的时期,全国出现了人才的断层,无论是农业、还是工业上,都急需人才,而这靠才恢复没几年的高考培育出的大学生,是远远不够的。


    再加上81年国家颁布的《关于加强职工教育的决定》,对青壮年职工要争取在两、三年内扫除文盲。


    在这样的背景下,夜校开始了蓬勃发展。


    罗良白把修好的一块电子表放到店里柜子上的塑料筐里,转身回自己座位时经过江遇的身后,突然看到了什么,伸手越过他,拿起了桌上江遇的那本笔记本。


    顺着刚刚看到露出的一角,罗良白向后翻了一页,只见笔记本上粘了几张剪报。


    「珍惜业余时间的人们——记新宁电子夜大学的学生」


    「五月十一日傍晚,虎镇区机床厂的青年工人张盛刚下班,立刻换下汗水渍渍的工作服,背上书包,匆匆走出工厂。路上,他吃了个火烧,算是对付了晚饭。六点半的时候,他已经坐在电子夜大的课堂上专心听课了。像他这样“特别”的学生,在电子夜大四个系里有四百二十三人……」


    笔记本右下角则是另一块从别的报纸上剪下的新闻报道。


    「鼓励年轻人利用业余时间上夜大——新宁市15所高校的夜大将招生,今年起实行统一入学考试」


    「为保证学生质量,新宁市15所高等院校的夜大学今年招生将实行统一入学考试。所有报考夜大的考生,都必须参加市高教局组织的入学统考。今年招生的专业类别包括理、工、医、文、财经、外语,计划招生3805人,其中理工科1405人,文科2400人。招生院校将于5月15日发售招生简章和复习提纲,5月20日至23日报名。」


    罗良白眼睛一亮,惊喜的看向江遇,“哦我的朋友!你终于要斩情缘、搞事业了?”


    他这才发现江遇今天拿着的书不再是从前面租书店租来的《家电维修》杂志,而是变成了复习提纲。


    江遇从他手里把自己的笔记本拿回来,淡漠中带着些许疑惑不解,“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让我搞事业?”


    这个寻常的夏日午后,郝运来电器行小店里,电风扇摇着头缓缓转动着吹风,老板郝志刚躺在两张椅子拼凑的“床”上打着瞌睡,朱泉趁此机会又故态复萌悄悄偷看他那些小黄书,专注的根本无暇顾及周围。


    罗良白坐到江遇旁边的那把椅子上,“你知道吗,一个人的才华和能力是有限度的,而这个限度决定了这个人能到达的高度。我这人呢,小聪明有点,大聪明却不够,所以才窝在这小小的二手电器行干了三年。但我总不能三十多岁、四十多岁,还窝在这里,那就是窝囊了,所以只能尽快抱个大腿,来让我的人生到达更高的高度啦。”


    他拍了拍江遇的肩膀,“看我这么坦诚的份上,朋友,我也不求什么你当大哥、我当二哥之类的,只要等你发达了之后给我安排个小经理之类的岗位就行,我要求的也不算高吧?”


    现在自己都不是什么小经理的江遇沉默了,这要求还不够高吗?


    罗良白当他默认同意了,倚着椅背向后倒去,只留两条椅子后腿支撑着全部重量,他双脚跷起搭在桌上,颇有些得意,“我老窦就是有这么一个厉害朋友处处提携他,我家日子才好一些的。我觉得你也可以成为我的那位厉害朋友,阿遇,我的后半生就靠你了,加油!我相信你肯定能考上夜大的!”


    江遇并不怎么想负担起别人的后半生,他默默抽出笔记本中夹着的那张今早才领来的招生简章,塞给罗良白,“你不如努努力,自己成为那位厉害的朋友。”


    罗良白听出了他话里的婉拒,立刻坐正回来,“不是,我要是能考上大学,我现在还能在这儿吗?你就不能提携我一把吗?这可是我的后半生啊!”


    江遇对此只给出了无语又无情的四个字,“……关我屁事。”


    这边罗良白想靠朋友走上人生高峰、却被逼着只能自己头悬梁锥刺股,再次捡起课本学习;新宁市的另一边,有人得到了他想要的“朋友的提携”,但人却有种被“坑”了的感觉。


    姜玉芝表情平静,看向小院里趴在狗窝里悠闲吹着电风扇的灰棕色大狗、朝着她狂吠的站岗小黑狗、还有那只追着自己尾巴玩的黑棕色潦草小狗,问道,“这就是你说的保镖们?”


    周知意拉住尽职尽责、还想上前赶人的“保镖”小狗两亿,对着姜玉芝笑笑,自卖自夸起来,“虽然这两只是还没长大,但我们发姐还是很顶事的,真要察觉到危险,它正经起来,还是很唬人的。”


    大发似乎是听懂了,狗头微昂。


    姜玉芝又看了一眼悠哉悠哉摇着尾巴的大狼狗,长得确实有几分吓人,她勉强相信了。


    “那你说的包吃——”


    周知意立刻奉上从桂明饭店打包来的“员工餐”。


    “还有包住……”


    周知意带着姜玉芝进屋,指着屋子里那张木头床,“这可是没几个人能享受到的至尊体验,和老板同吃同住。”


    并不怎么想和老板一起吃住的姜玉芝沉默了。


    过了半晌,姜玉芝抱着最后那一点期待,不死心的问道,“还有你说的那什么事业的上升空间和发展前景——”


    “有的有的,作为第一个入职的人,你可是元老级员工,”周知意开始画饼,“只要我们‘南风’发展起来,生意越来越红火,扩大规模、员工增加,元老级员工的你,那还能只是个小小的缝纫女工吗?领班、主任、甚至是制衣厂的厂长,都有可能是你!”


    姜玉芝抬头看一眼,小院上空比起她之前来过的那次,多了一块半透明的遮雨油纸布,不大的院子里和狗共处的还有一台崭新的缝纫机,比起海林制衣厂那种小作坊还要更不像样。


    就这样的工作环境,周知意还在允诺给她厂长的职位。


    姜玉芝平静的脸上透露出一种淡淡的死感。


    她被骗了。


    “我能骗你吗?”周知意在旁边说道,“你哥哥和嫂子就住在隔壁,而且你和我都认识这么久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姜玉芝沉吟,唔,周知意说的话虽然不现实,但她这人好像确实也没说过什么谎话。


    算了,既然来了,先这么干着好了,反正不论是在海林制衣厂、还是在这里,她都是一样做事,更何况周知意开出的工资还要更高些,一个月有一百块钱,比她哥在正经罐头厂每个月的工资还要高十块钱。


    努力忽略自己被骗上贼船的事情,姜玉芝点点头,问道,“那现在我要做什么?”


    终于有人帮忙做事,周知意顿时也是心口一松,开始说起来现在的情况,“现在我们还没有什么完全要自己车缝生产的服装,主要是进别人的货,进行二次加工。就比如说这款T恤衫,衣服是我从别的服装店进来的净版T恤衫,在上面印上印花;还有这款扎染裙,也是在白色裙子的基础上做了扎染效果……”


    劳动节后周知意的南风服装店就正式开业了,拜二纺厂文艺汇演的“推广宣传”,她一开业,不只她那天登台穿的发财快乐衫又恢复了些“生命力”,迎来了新一波采购热潮,纺织女工们穿的扎染裙更是成为了新的爆款服装。


    这让东坝街其他服装店老板看傻了眼,他们好不容易才搞懂了“丝网印”是怎么做的,不只是仿版发财快乐衫、斯威特衫,还推出了其他标语的T恤衫,有模仿发财快乐衫的“恭喜发财”、还有大白话的“别找我,烦着呢t?”、还有印得满满的歌词“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用文字发展出了一种独特的服装款式——“文化衫”。


    可这如异军突起似的突然兴起来的“扎染裙”又是什么?这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无法被人模仿的扎染裙让东坝街上这家小店一下子成为新的炙手可热的服装店,供不应求的扎染裙更是一条能卖出三十元的高价。但周知意一个人生产力有限,即使严淑芳下班后时而过来帮忙做扎染,周知意也无法供应出客商们对扎染裙的需求量,招人一事迫在眉睫,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姜玉芝。


    在海林制衣厂,周知意关系唯二较为亲近的人就是姜玉芝和黄秀敏,但黄秀敏拖家带口,是不会放弃较稳定的海林制衣厂,反而来到她这家庭小作坊里工作;而姜玉芝年轻,虽然对未来还有些迷茫,但从之前的交谈中,她似乎也并不打算就这么困在海林制衣厂做一辈子的缝纫女工。


    果然,姜玉芝在周知意的说服下来到了这里。


    “你要做的事情其实就是帮我分担一些工作,”周知意说道,“南风服装店只用每天上午开门做生意,这点时间卖的衣服和接到的订单就够我们做的了,下午回家做扎染和印花,缝纫机是用来在衣服上缝上我们的领唛,然后就是熨烫平整、打包、装上吊牌。”


    周知意说着把东西拿出来,领唛上是她特意去注册的商标,是“南风”二字和一个似指南针又似风车的标识图案,吊牌也是同样,只是多贴了个用三角齿剪刀剪下的扎染小布片。


    姜玉芝接过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虽然看着没有多么繁复,但她还真没见过这种把面料小样贴上去的吊牌,看着还挺精巧的,“没想到这种小布头贴到吊牌上还挺好看的。”


    周知意又翻出两件今天才打包好的斯威特衫和发财快乐衫,炫耀道,“我还有呢,吊牌上的贴布会跟着衣服变化。”


    斯威特衫上挂着的吊牌贴着的是一小块印着缩小版“sweet”印花的粉色针织布,而发财快乐衫上的吊牌上则是一小块印着绿色“發”字的白色针织布。


    “南风,”周知意先是念出吊牌最上面的两个字,接着说出面料小样上印的那个字,“發!”


    仿佛得意小狗般摇着尾巴,周知意嘿嘿一笑,“我最喜欢这个,也是小小满足了我的一点私心和期望。”


    姜玉芝不禁失笑,也不知道周知意哪来的这么些点子,不过她看着这些吊牌莫名有种想要收集的冲动,相信总有人像她一样,冲这独特的衣服、巧思的包装和吊牌,成为“南风”的拥趸。


    姜玉芝心中的犹疑不知不觉打消,也许在这方小天地,确实会比在海林制衣厂工作更有趣些。


    就这样,南风服装店正式从周知意单打独斗扩充为两人。


    有了姜玉芝的加入,周知意明显感觉自己轻松了些,最起码不用过那种狗都睡了、人还在染裙子的苦日子。


    周知意和姜玉芝一早刚到店里,摸透了南风服装店开门规律的客商们很快就上门了。


    “小周老板,扎染裙有货了吗?”


    “先帮我打包十五件发财快乐衫,周老板!”


    “周姐,我要的二十件斯威特衫配齐了吗?我着急赶火车咧……”


    周知意无暇多想她怎么年纪轻轻就变成这些明显比她大的客商的姐,只忙着和姜玉芝一起,一人点衣服的件数,一人收钱交货,配合默契。


    太阳渐渐升起,不到中午,两人今天带来的一大箱衣服就已经清空,要不是周知意再三说展示用的衣服不卖,这些客商都恨不得把塑料模特身上的衣服也扒下来带走。


    来晚一步的人们只能下预定的订单,和周知意约定好明天来取。


    好不容易把小店里的客人们都送走,姜玉芝仿佛打了一场仗似的,坐在椅子上歇了歇,看似人还在,实则魂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她又错了,这哪里是有趣,做生意比在海林制衣厂当缝纫女工累多了。


    周知意则是精力无限的站在店中心,她若有所思的环顾一周,整个店里只剩下三个塑料模特身上还穿着的衣服,看着颇有些寒酸,她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多开发一些款式,充实一下自己的店铺,哪有服装店里只有三个款式衣服的?


    默默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自己的资金,周知意思索着,也许是时候可以将她现代时未能变成实物的那些设计做出来了……


    一边想着新款的事,一边想着下午还要抽两个小时去二纺厂给师傅们上扎染课的事,周知意还是听到又有人推门进店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先扬声说道,“欢迎光临——”


    待她抬头看清那走进店里的青春靓丽的年轻女孩后,周知意有些意外,“何萍?”


    姜玉芝也从椅子站起来。


    何萍努力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嘴硬道,“我来照顾下你的生意,扎染裙还有吗?我也想买一条。”


    “可真不巧,”周知意对她说,“今天店里所有的货都已经被人买走了,扎染裙已经没有了。”


    “好吧。”何萍脸上表情遗憾,脚下却像是生根似的,毫无离开的意思。


    周知意无奈,以为这人又犯轴,解释道,“真没有了,不是我故意不想卖给你,店里除了假人模特身上那条扎染裙,是真没有货了,那条裙子我不卖的,就是做展示用的。”


    把展示用的样衣都卖了,她这店就真的是空空如也了,简直像倒闭不干了似的,那还像话吗?


    何萍点点头,却还是没有走。


    周知意和姜玉芝对视一眼,得到对方一个同样疑惑的眼神。


    何萍也觉得自己就这么干站着不走的行为有些奇怪,犹豫不决过后还是说出了自己此行的最大目的,“周知意,你知道报纸上刊登的‘首届花城青春美大赛’吗?”


    第37章 夹扎法


    首届花城青春美大赛?


    周知意还真没听说过,诚实的摇了摇头。


    何萍立刻掏出裤子口袋里那张被折成四方块的报纸。


    半晌后,周知意展开那张报纸,何萍站在她左边、姜玉芝站在她右边,三个女孩头挨着头凑在一起看那张报纸上的报道。


    “配合‘两个文明’建设和‘五讲四美三热爱’活动,为与国际接轨,新宁市将举办首届选美比赛,不仅选女也选男……”周知意念出报纸上的文字。


    姜玉芝难以理解,“我还是头一回听说,选美是什么?”


    “就是选出新宁市最靓的女仔和男仔啦,”何萍说,“据说是因为去年有个外国设计师来我们国家办时装秀,结果连服装表演员都找不到,只能让那设计师叫他们国家的人过来演出。”


    姜玉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服装表演?是像前些日子纺织厂劳动节文艺汇演上,那些女工们穿着知意提供的裙子唱歌那样的表演吗?”


    何萍其实也没见过,却十分肯定地说,“那当然了。”


    “时装秀的表演只需要模特展示好衣服就行,不需要唱歌跳舞的。”周知意忍不住纠正。


    “哎呀你不懂的,”何萍指着报纸上的字,有理有据的反驳,“这上面都写了,是要考唱歌跳舞的。”


    不只见过时装秀、还亲身参与过一场走秀的周知意无语闭嘴:好好好。


    “除了唱歌跳舞,考验才艺以外,还要笔试,要学过数、理、化,还要懂文学,知道时事与政治。”何萍侧头去问周知意,“这些你都会吗?”


    周知意点点头,她好歹也是正经大学毕业的,这些东西自然都学过。


    何萍瞥了一眼报纸上的下一行要求,又问道,“那你会说英语吗?”


    “会说。”周知意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同样在看报纸上那一行行不像是选模特、更像是什么大学自主招生要求的比赛要求。


    姜玉芝讶然,“我还以为这比赛叫‘青春美大赛’,只要年轻漂亮就行了。”


    何萍松了口气,说道,“那当然不行了,只比年轻漂亮的话,只我和周知意站在一起,你能分出个高低吗?”


    却不想姜玉芝真的端详起两人,片刻后认真的说,“意意比你好看。”


    何萍被姜玉芝这大实话气了个仰倒,“你!”


    自我调节了一会儿,何萍也知道事实确实如此,撇撇嘴,“好吧,周知意,你是比我漂亮些,比赛要t?求的那些你也会,你一定要拿下花城青春美大赛的冠军,我只承认比你差一点儿。”


    周知意可有可无的点点头,片刻后反应过来,侧头诧异的看向何萍,“我什么时候说要参加这个选美比赛了?”


    何萍更诧异,“你人长的漂亮,比赛要求的那些你也会,为什么不去参加?”


    “没有我都符合要求、就一定要参加的道理。”周知意没甚兴趣的把报纸还给何萍,“我哪有时间参加。”


    做印花T恤和扎染裙、卖货做生意、还要去纺织厂给工人师傅们上扎染课,周知意还将自己现代时那些设计稿变成实物衣服的事情提上日程,她哪有什么时间去参加选美比赛,更何况,当模特也不在她的人生职业规划里。


    周知意招呼姜玉芝打扫店里,准备收拾好就关门歇业,回家继续做明天的货。


    何萍难以置信,拿着报纸追上正准备去扫地的周知意,“你不去,那不是浪费你的才华和这张脸吗?”


    “我要是打算靠脸吃饭,现在早就不在这里了。”周知意说道,自顾自的拿着扫帚打扫店里卫生。


    何萍都顾不上自己的骄傲,着急的劝说道,“这又不是完全只看脸,你知不知道这场比赛的冠军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你是整个新宁最有才华、最漂亮的人。”


    周知意是真没什么兴趣,随口道,“既然你觉得这个名头这么辉煌的话,不如你自己去参加呗。”


    何萍怔住,“我吗?”


    “对啊,你不是说只比我差一点吗,我不参加的话,冠军很有可能就是你了。”周知意不甚走心的随口说道。


    何萍的脸一下子涨红,嗫嚅道,“我不行的,我既不会英语,数学什么的也不会,我就是知道自己肯定选不上,才希望你去参加的……”


    “不会可以去学啊,反正现在还只是报名阶段,距离比赛正式开始还有小半年时间。”周知意停下动作,把扫帚夹在胳肢窝下,腾出手做了个加油的动作,微笑道,“千有万有不如自己有,加油,何萍,与其最后去羡慕别人,不如自己去争取获得选美比赛的冠军。”


    姜玉芝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周知意把何萍忽悠走了。


    “你真觉得何萍能拿下那个‘青春美大赛’的冠军吗?”姜玉芝问正在锁店门的周知意,“那比赛要求严格的像考大学似的,不对,高考至少还没有说一定要会唱歌跳舞。”


    周知意把钥匙从门锁里拔出来,“这谁能知道呢?我只知道,她如果没有想要争的心,那一定是什么都没有。”


    接着两人又去进货,靠一己之力成为丰收服装店最大的大客,周知意一进店便受到了汪丰收热烈的欢迎。


    “小周又来啦,这回要多少衣服?”汪丰收一把推开自己儿子,让汪洋把屁股下的凳子让出来,见周知意身后还跟了一个眼生的女仔,连忙自己也起身让开。


    周知意拿着一个小本子,看着上面记的一行行客商们的订货数量,快速加起来算了算,“白色T恤衫、粉色T恤衫各六十件,白色的确良连衣裙,唔……先四十件吧,还是每个尺码数量平分。”


    “好嘞。”汪丰收招呼刚进门的媳妇张春梅先把带来的饭盒一放,夫妻俩一起去点数备货。


    待把所有的衣服放到推车上的大箱子里,周知意就准备和姜玉芝离开了,“行了,汪老板,你们一家快吃饭吧,我就不多打扰了。”


    又一笔进账的汪丰收笑得眼睛都眯成一道缝,“要不留着一块儿吃点?”


    “不了,我家里还有好几只狗也等着吃饭呢,”周知意婉拒了,“我们就先走了,回见。”


    汪丰收站在店门口挥手,等看不着两个姑娘的身影后才回了服装店里。


    他媳妇张春梅把饭盒打开,一边惊叹道,“这就是咱家这几个月要货要的最多的那个女老板?就是她拿咱们卖的白裙子做成扎染裙倒手卖出去的?”


    汪丰收点点头,感慨道,“你说她这脑子怎么长的?”


    说着,他又看向埋头吃起饭来的儿子,恨铁不成钢,“你说你怎么就没这脑子呢?或者你再年纪大点就好了,还能把人娶回咱们家。”


    才十岁的汪洋:?


    如汪丰收这般想法的人其实并不少。


    下午四点,周知意暂停手里的活,让姜玉芝把剩下几件染上色的裙子从锅里捞出来,放到盐水里固色浸泡后晾起来,她则出发去二纺厂。


    坐着公共汽车,周知意到达二纺厂,按照约定来给车间师傅们上“扎染课”。


    染织车间的工人们在她出现时立刻全员眼睛亮起,不约而同的期待起今天的授课内容。


    “昨天我们学的是最基础的线扎,利用平针串缝,做出一排直线样子的扎染图案。”周知意站在厂房最前面,拿起做示范的一块本布色的麻布,和晾衣服用的竹木夹子、还有几个形状各异的小木块,“今天我们来学夹扎法。”


    “首先把布料打湿并平铺在桌上,然后折叠成小方块。这一步其实可以扩展开来,使用不同的折叠方法和卷绕技巧将布料塑造成不同的形态,像是风琴折、或是反复对折等等,这就要看大家的想象空间了。”


    周知意把她手里那块已经折叠成手心大小的布举起给其他工人师傅们看,“然后就是将夹子对称夹在左右,或是像这样子,把木片放在布的中心,再用夹子夹紧,一定要确保面料与木片之间紧密贴合,防止染料渗透进去……”


    待到下班的时间,染织车间的主任钟家佩看着桌上自己做出的几块不同的扎染样片布料,有连续的方块图案的、像是波点似的规律圆点图案的、还有三角形图案的,和其他工人们一样,用夹子晾在车间里的绳子上,一排各式各样的扎染布片,看着壮观极了。


    钟主任走向在收拾东西的周知意,期待的问她,“小周老师,明天我们学什么呢?要我提前准备些什么呢?”


    周知意想了想,“还是今天这些东西,我们做点进阶版的夹扎染法,我教大家做踏梅。”


    钟主任听名字就已经开始心痒,恨不得让周知意现在就教给她,但就算她再好学,也明白知识不是能一口气塞进脑袋里的。


    而且车间厂房外已经人影憧憧,纺织厂本就女多男少,现在怕是厂子里所有未婚的男工人都聚在染织车间门口了。


    这也是“宣传”的副作用,女工们表演时穿着的扎染裙吸引了了台下大多数观众的目光,而只短短亮相了一面的周知意则是惊艳了一众男青年。


    人长得漂亮,又会赚钱,周知意一下子多了不少追求者。


    但她还真没怎么在意车间厂房外的那些男青年们。


    就算是在自然界中,雄性想要争夺配偶权都要先打一架,所以这些人他们内部先争一争吧。


    周知意把材料都归整好,不等有人搭讪,她就已经如一阵旋风般跑出了厂房,很快找到从隔壁纺织车间刚下班的严淑芳,这才放慢了脚步,两人一起朝着纺织厂大门的方向走去。


    有不放弃的青年人随即加快脚步想要再凑上去。


    蓝色的货车停在纺织厂门口,健壮的青年人从车上跳下来,看着矫健又洒脱。


    周知意惊讶的看着齐廷铮,“你怎么过来了?”


    “路上正好遇到姜大哥,”齐廷铮朝她扬唇一笑,“我就和他一起过来接你们了。”


    他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周知意身后正要追过来的那几个青年人时加深,露出的一口白牙莫名多了几分阴森森。


    那几人立刻停住了脚步。


    周知意侧头也看到了身后那些踌躇不前的男青年。


    齐廷铮收回目光,重新落到周知意身上,笑容又恢复原本的温度,“姜大哥说来接你们,我看他只推了一辆自行车,你们三人怕是不方便,正好我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就开车过来送送你们。”


    姜佑青从货车后排的车窗里探出头来,乐呵呵的朝地面上的几人挥手。


    严淑芳在一旁不禁捂脸,不忍直视她那个单纯丈夫,齐廷铮这人的司马昭之心,她这个旁观者都看出来了。


    考虑到齐廷铮确实能让一批男青年们知难而退,再加上这人已经热情招呼着严淑芳上车,周知意只好接受他的好意,也坐上大货车。


    四个轮子的汽车确实比t?两个轮的自行车速度快,没一会儿便到了北发村那一片城中村。


    齐廷铮殷勤的率先跳下车,绕过车头来帮忙拉开周知意这侧的车门,她刚踩着台阶下车,就听也准备下车的姜佑青疑惑的说了一句,“咦?那不是阿遇吗?”


    周知意双脚落到地面上,绕过车头,果然见村口站着那高挑青年人。


    江遇牵着大发,看上去等了一会儿了,他朝货车这边看过来,漆黑的眼眸幽深、平静,看不出内心的想法。


    周知意看着他,却莫名想到了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很快摇摇头,把这莫名其妙闪现的想法抛掉,江遇又不是对她有好感的追求者,她怎么会这么想她的朋友。


    周知意暗暗腹诽,也许是他现在牵着狗的姿态看上去太像是在等爱人回家了,她才会鬼使神差想到那句话。


    江遇被大发拽着走过来,他只看着周知意说道,“我有点事想和你说,正好碰到牵着狗要来村口接你的姜玉芝,我就让她先回去了,万一你们回来的迟了,天色黑下来,她一个人在外面也挺危险。”


    大发甩了甩尾巴,危险什么,它难道是吃白饭的吗?啧啧,人类的心思真的太深了。


    第38章 向日葵


    姜佑青把自行车从货车后面的车斗里拿下来,载着严淑芳先行一步驶进小巷子。


    周知意接过绳子,她牵着狗和江遇并排走着,“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明明收获了一句道谢的齐廷铮看着两两一对的人们,却莫名有种自己一败涂地的感觉。


    太精明了,居然会追过来在这边租房子!齐廷铮咬牙,上车后重重的带上车门,他自然很快便想到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道理,真是强劲的对手。


    被齐廷铮暗暗当作最高警惕目标对象的江遇却从未暴露过自己的心意,只恪守在朋友这条线上,小心翼翼的不敢越雷池一步。


    “你知道夜大学招生的事吗?”江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周知意,“今年新宁市有十五所院校的夜大学统一组织招生考试,我看了所有学校的招生简章,新宁纺织工学院有个服装工程专业,我向人打听过了,就是学衣服打版的,你如果想继续学习的话,可以试着去考考看。”


    周知意接过他递来的那张纸,上面的文字正是纺织工学院的招生简章。


    巷子里有人迎面做来,见到大发,尽管它是被绳子牵着,但仍害怕的不敢向前,周知意连忙扯了下绳子,想让大发靠边走。


    江遇伸手拽住绳子,帮着她一起把大发拉到墙边,“你要是想考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学习备考。”


    趁着还算亮的天光,周知意快速浏览了一遍纸上的文字,在现代时她已经读了四年大学了,所以对考夜大学这事兴趣缺缺,倒是被江遇的话勾起几分好奇心,“你要考夜大?”


    江遇点头,“我想考电子大学的电气技术专业。”


    “那很好啊!”周知意鼓励道。


    被那十年耽搁了青葱年华的当下青年人们,夜大学是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让他们补足错过的知识。


    江遇有点不适应这种被人肯定的感觉,不好意思的说,“也不一定能考上,我已经很多年不学习了。”


    “我对你莫名有种信任,就觉得你一定能考上的。”周知意把手里的招生简章还给江遇,“我就不考了,南风服装店和纺织厂的事情就够我每天忙活的了。”


    “……也是。”江遇眼睫垂下,掩住眼中的失落。


    周知意似乎什么都会,就连纺织厂都要她去教工人师傅们染色技艺,夜大学怕是也教不了她什么。


    江遇如此安慰着自己,回到自己的住处,把屋子里的电灯打开,坐到桌前翻开买来的那些复习资料,静下心来认真看起来。


    而他还要再努力些,才不至于与她相距甚远。


    可出乎江遇意料的是,没过几天,周知意居然又来找他了。


    一周唯一的休息日,江遇也是呆在家里埋头苦学,耳朵突然听到除了雨声以外的其他声响。


    他拿起门边墙角立着的一把黑色雨伞,撑开伞出了屋子,走过不大的小院,声音更加清晰,果然是有人在敲门。


    连绵细雨的天空阴蒙蒙,大白天看着都像是傍晚,昏昏沉沉的。


    江遇拉开院门,惊讶的看着门外的人。


    周知意撑着一把浅黄色的折叠雨伞,怀里还抱着一盆橙黄色的向日葵,一下子成为世间的一抹亮色。


    “之前劳动节文艺汇演上沈谦拍的照片洗出来了,合照一人一张,这是你的那份。”周知意说着,用脸和肩膀把雨伞夹在自己的颈窝,把照片还有怀里的那盆向日葵花都塞给江遇,“这个花是我送你的考学礼物,图个好兆头。”


    江遇想起过年时逛花街她和自己讲的,每种花都有自己的意头,看着自己接过来的那盆向日葵,很快想到了什么,猜测道,“夺魁?”


    周知意笑起来,重新握住伞柄撑起伞,“对,一举夺‘葵’嘛。”


    “这种花生命力很顽强的,耐热,保持土壤湿润,放在通风处就行。”周知意叮嘱着养花事宜,“你学习累了可以看看花,正好放松一下眼睛。”


    等周知意走后,江遇关上门,回到屋子里,把那盆向日葵放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细细密密的雨滴被微风送进来些许,打在向日葵橙黄的花瓣和翠绿的叶子上,将色彩洗的更加明艳。


    江遇的目光从花上移开,落到手里那张相片上。


    相片上站了一排十几个人,看着很是热闹,周知意被朋友们簇拥着站在最中间,笑容是同样的明媚动人。


    江遇甚至没有多看一眼相片上站在边角的自己。


    骨节分明的手指只克制的摩挲了一下。


    周知意撑着伞穿过巷子,回到自己的住处。


    雨滴噼里啪啦打在小院上空蒙着的油纸布上,周知意一进门就收起了伞,拦住想要向外冲的一心小狗,“今天不能出去玩,外面还下着雨,路都变成泥水地了,你出去玩一圈我还要给你洗澡。”


    黑棕色的潦草小狗听到“洗澡”两字,立刻老实了,蔫头蔫尾的回狗窝里和大发、两亿挤在一起。


    姜玉芝把新染好色的扎染裙拧干水,双手捏着裙子抖了抖,套上衣架挂到晾衣绳上,“这些裙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干,如果明天天气能放晴就好了。”


    周知意叹气,不抱任何希望,“难说,这都连着下三天的雨了,新宁一旦进入雨季,下雨的时候少不了。”


    下雨天本来就影响开门做生意,这种天气人们自然是非必要不出门,生意人中流传着一句话,“刮风减半、下雨全完”,说的就是下雨天对实体店经营的影响。


    更何况周知意卖扎染裙,天气炎热干燥的时候还能当天染好色、晾干,然后打包好第二天出售,现在遇上连绵的雨天,她前天做出来的扎染裙到现在都还没干透,一下子陷入出货困难的窘境。


    在新宁长大的姜玉芝自然也是知道本地雨季之长,只是仍心有期待的望着头顶那朦朦胧胧被雨滴打出形状的油纸布,“哪怕有一个晴天也好,先让这些裙子晾干。”


    周知意沉吟思索片刻,快速走进屋里,半晌后,她拿着一本图画本出来。


    “现在我们也不能再继续做更多的扎染裙了,做了也是晾不干。”周知意说着,翻开手里的图画本,将里面的几张设计图稿拿出来,“我们不如再开发些新款式的衣服。”


    周知意把这些一直未能实现的设计稿递给姜玉芝,“这是我之前设计的一些衣服,我一直想要把它们变成实物。”


    姜玉芝接过那几张纸,上面画的图画是真好看,但是仔细看款式的话……


    “为什么这件上衣要一边扯下来、露出个肩膀?”姜玉芝疑惑,有些理解不能,“还有这个裙子,为什么有这么多带子?就像是、像是八爪鱼似的。”


    周知意给她解释,“这叫不对称设计,露出一侧肩膀是特意设计的,肩膀柔美的身体线条与衣服产生一种碰撞,营造出更加丰富的视觉感受;这个裙子上的带子是做成波浪形的荷叶边,你不觉得有种浪漫主义的美感吗?这个上衣我也是用了同样的元素来设计的,但搭配上偏硬朗的工装裤,来削弱过度的荷叶边褶皱带来的甜腻感……”


    说起自己的设计作品,周知意不由得滔滔不绝起来,眼中仿佛带着t?某种光彩。


    姜玉芝听不太懂周知意说的话,也有些欣赏不来纸上的那些图稿,但她莫名的相信周知意。


    就像是扎染裙,不也是她不曾见过的衣服吗?却获得了很多人的喜欢。


    就这样,南风终于要从“Remake”二次设计别人的衣服,转向生产制造完全自主设计开发的服装款式。


    周知意买了可以做立体裁剪的人台,又买了一台缝纫机,可以和姜玉芝一人一台机器做衣服。


    因为东西越来越多,见姜佑青另一侧房子的租客退租,周知意就又把那间房子也租了下来,把所有做衣服的东西全都挪到了那边,这样也省得近日开始长牙的一心和两亿乱吃乱咬东西。


    人台上的衣服随着一天天时间的流逝,逐渐从几个布片显露出衣服的雏形;


    南风服装店卖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斯威特衫和发财快乐衫,好不容易晾干了的扎染裙一铺货,没一会儿便被采购一空;


    灰棕色大狼狗被养回原本健壮的体型,毛发油亮;


    长大了一圈的两只小狗的耳朵终于立起来了;


    书桌上的复习资料也被人翻过大半,合上时书页因翻折的压痕而微微上翘;


    二纺厂染织车间里悬挂的扎染布片越来越多,“踏梅”、“云染”、“水波纹”、“日出绞”、“鱼鳞纹”……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一切好似都在随着时间在变好。


    罗良白除外。


    到了郝运来电器行下班的时间,罗良白一反常态的跟着准备回北发村住处继续学习备考的江遇,甚至跟着他上了公共汽车。


    江遇奇怪的看了一眼简直像一心和两亿一样亦步亦趋跟着人走的罗良白,“你干嘛?”


    罗良白不自在的咳了一声,“每个月的房租对你来说是不是一笔不小的支出,需要人帮忙分摊吗?”


    江遇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没甚兴趣,“不用,我那地方太小了,住不下两个人。”


    “收留一下我吧,”罗良白双手合十,祈求道,“我想和你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江遇看着车窗外又阴沉下来的天空,想的是周知意今天出门有带伞吗?


    “朱泉那家伙在屋子里又是放歌又是看碟片的,再加上他睡觉还打呼噜,我真是学也学不进去、睡也睡不好……”


    江遇心中已经有了决定,等回家后拿把伞去村口车站等一等好了。


    “眼看就剩不到二十天就要招生考试了,帮帮忙吧兄弟,不然我是真考不上了……”


    罗良白还在装可怜,江遇转回头看他,一针见血的指出,“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住?”


    “那就是一个更引人堕落的地方了,”罗良白悠悠的叹了口气,“我妈会时不时的送个吃的、洗个水果,我老窦会操心我怎么还不睡觉……”


    谁懂啊,他都二十三岁了,在家超过十点睡觉还会被父母催促。


    江遇没经历过,见罗良白好似真的为难,只能勉为其难的答应,“只让你住到招生考试。”


    罗良白脸上的苦闷一扫而光,哥俩好的揽住江遇,“我就觉得你人好,有不会的题我可以问你吧?”


    复习资料上好多题目他都看不懂。


    江遇沉默,“……好。”


    下了公共汽车,罗良白跟着江遇走进北发村,他一边打量着城中村的环境,暗暗安慰自己,照他之前与江遇同住的经验来看,江遇他家里至少不会这么脏乱。


    江遇拿钥匙开了门,带着罗良白进屋,叮嘱道,“不要弄脏弄坏我家里的东西。”


    “你放心,那肯定的——”罗良白刚应下,踏进门槛就看到不大的屋子的全貌,窗前挂着的色彩斑斓的窗帘、书桌上那盆盛放的向日葵……


    罗良白怔住,心中满是疑惑,看向一旁衣服从来都是黑白灰的江遇,难道说这人看似冷淡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炙热的心?


    他也没感受到啊。


    第39章 芙蓉花


    斜肩的卡其色修身T恤领边点缀着一朵朵同色手工玫瑰花,搭配做了捏褶的短裙,几条波浪边飘带轻盈的自裙上垂下;


    挂脖的浅粉色连衣裙领口边同样用了手工做出的花朵这一设计元素,裙边做了荷叶边,被微风轻轻吹起,荡起优美的波澜;


    另一个假人模特身上穿着的则是一件斜裁的满布荷叶边的吊带背心,下面搭配的是宽松硬朗的卡其色工装裤。


    周知意装点好这三个展示用的假人模特,后退一步,细细打量。


    虽然这时候的面料种类不多,不过好在有方圆布行的老板、老板娘的帮助,基本都按周知意想要的配齐了,只有裙子和吊带背心选用的面料换成了别的,总的来说将周知意的设计稿实现了百分之八十。


    看自己的设计从想法变成实物是件很令人满足的事情,更何况这些设计稿是时隔近一年、横跨两个时空,才终于变成了现实,周知意心情复杂的看着塑料模特身上的衣服,满意的勾起唇角,抬脚回到店里。


    见南风服装店开门了,客商们陆陆续续过来,每人进门时都不禁多看了几眼门口摆着的这三个假人模特和它们身上那奇怪的衣服,但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自顾自进店。


    “周老板,扎染裙有货了吗?”


    “小周呀,斯威特衫还能订货吗?最晚后天能给我就行。”


    “我听说你家卖的发财衫印花图案最好,能拿一件给我瞧瞧吗……”


    周知意难得将店一直开到了下午,可是……


    “今天没有一个人问摆在门口的那些衣服吗?”周知意脸色不太好看,向一旁的姜玉芝询问道,“在我中午离开回家喂狗的那会儿工夫也没有吗?”


    姜玉芝摇摇头。


    周知意抿唇,沉默不语。


    第二天,这些假人模特摆放的位置更加靠近店门口。


    只是依旧无人问津。


    又过了两天,假人模特身上的衣服穿到了周知意身上,挂脖的浅粉色连衣裙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飘逸的裙边自然的垂在她的大腿中部,进店的客人看到无不称赞一句漂亮,但是仍然是无人询问。


    连她的带货能力都不起作用了,周知意心中纳闷,问相熟的客商殷勇,“老殷,你就不考虑我身上这款裙子吗?”


    殷勇把从店里搜刮的最后五件扎染裙塞进一个大塑料袋里,闻言再次看向周知意身上的那条裙子,想都不想便说道,“不考虑。”


    周知意疑惑,“为什么啊?”


    “那我就直说了,”殷勇拎起袋子,看着周知意身上的裙子点评道,“虽然你穿确实好看,但这衣服大多数人欣赏不来嘎,还有你外面摆着的那几身衣服也是,太时髦啦。”


    “像你身上这件裙子,肩膀露的太多,脖子上的花也很漂亮,但一眼就先看到这花了,再加上这长度也有点短,很少女孩能接受;那件T恤衫露个肩膀头、裤子又太肥……总之,以我卖了四年衣服的经验来说,我进了这衣服也卖不掉的,那不就砸手里啦。”


    南风服装店里的衣服大部分被买走,只剩下假人模特身上那几件衣服,周知意关好门,将它们锁在店内。


    难得天气放晴,周知意的心情却是阴天。


    在桂明饭店吃晚饭,冯桂敏听说今天依旧是没人买周知意设计的新款,连忙安慰道,“兴许只是这几个款式大家都不喜欢,没事,你再接着卖之前的那几款衣服,什么好卖就卖什么。”


    周知意扯了下嘴角,勉强的笑笑。


    在桂明饭店吃过晚饭后,周知意和姜玉芝回到北发村的住处。


    清水煮了肉喂过三只狗后,周知意给它们一一套上她自己做的牵引背带,勾上绳子,对着姜玉芝说道,“我去遛遛狗,你在家休息吧,或者去隔壁找你哥、你嫂子聊聊天,先不用做衣服了,也忙活大半个月了,明天我们休息一天。”


    姜玉芝担忧的看向周知意,“你还好吗?”


    周知意扬唇一笑,“我没事啊,虽说做新款买布、买人台和缝纫机是花了一大笔钱,也没人来买,但这几天我们不是也卖掉了一些印花T恤衫和扎染裙,又赚回来了些钱。”


    姜玉芝松了口气,“是啊,不行我们就接着卖之前的款式好了。”


    周知意点点头,牵着一大两小三只狗出门。


    “下个礼拜就要考试了,这一天天的,我真的是越来越紧张了,还好你不怎么紧张,不然我要更紧张了。”公共汽车上,罗良白抓着扶手,对着站在旁边的江遇说道。


    江遇望着窗外的风景,平静无波的眼眸却突然一颤,毫无征兆的突然几个大步从正要关上的车门t?间冲了出去。


    罗良白惊讶,探头伸出车窗外,喊道,“喂,阿遇,还差一站才到啊!”


    “你先回去,我有点事情。”江遇只匆匆说了一句,公共汽车便驶走了。


    不再看绝尘而去的公共汽车,江遇转过身看去,他果然没有看错。周知意坐在那一片翠绿的草地上,她身上的粉色裙摆摊开,整个人像一朵从空中悠悠飘下的芙蓉花,轻轻落在他心上。


    周知意本来只是在望着远处发呆,手上的三根绳子突然拽向同一个方向,她回过神朝那边看去,就见江遇朝她走来。


    心情低落,周知意都提不起劲来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她特意带着狗走远了些。


    “正好看到你了。”江遇坐到她旁边,长腿屈起,抬手摸了摸兴奋得不停摇尾巴的一心,又挠了挠两亿的下巴,“几天不见,它们两个又长大了些。”


    周知意点点头,“现在它们都有大发一半长了。”


    大发在江遇面前甩着尾巴左右来回走着,就像是在全方位展示自己现在的矫健强壮,它被周知意养的很好,再也看不出从前流浪时的瘦削模样。


    草地上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微风拂过青草的沙沙声和狗狗哈气的声音,傍晚时分的阳光不过分炙热,但仍是暖洋洋的。


    周知意又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半晌后,她喃喃道,“我想起之前教过我的老师说过的话,服装是个很神奇的存在,它可以是商品,也可以是艺术。”


    江遇侧头看向周知意。


    “而艺术,最容易陷入孤芳自赏。”周知意想起南风服装店里那些无人问津的衣服,沮丧道,“我设计的那些衣服没有人喜欢。”


    周知意可以坦然面对扎染裙在纺织厂文艺汇演上达不到期望推广效果的失败,但是现在却为自己设计的那些衣服无人问津而沮丧。


    因为太在意,所以更难过。


    江遇按在草地上的手刚要抬起,又胆怯的放下。


    因着江遇的静静聆听,周知意不知不觉袒露自己真实的内心,挫败的说,“也许我根本不适合做设计。”


    江遇摇摇头,认真道,“不是的,你很厉害,什么都会。”


    周知意失笑,那都是因为她有“金手指”,接受过现代的教育,她会的那些,任何一个服装设计专业的学生同样都会。


    她叹了口气,望着染红了大半天空的夕阳,呢喃说道,“我刚刚都在想,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什么都学一点,老师是不是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学生走出学校后,发现自己不是做设计这块料后可以转行,转而去做印花设计师、版师、搭配师等等。”


    周知意坐在草地上已经想了好一会儿了,从现代时上任老板辞退她前说过的那些话、将她的设计稿改得面目全非的事,再到穿越到这个时空,她一直不停歇的朝着自己的目标奋斗,就为了做出自己想做的衣服。


    但现在……


    周知意心中又挫败又迷茫。


    可能是她步子迈得太大了,这个时代的人们才刚刚拥有穿衣自由,审美还没有全面打开;也可能是她设计的衣服确实是普罗大众所欣赏不来的,过于特别了。


    “我觉得很好看。”


    江遇看着周知意,神情认真又专注,“你穿的就是你才做出来的衣服吧?我觉得很好看。”


    他再次重申道。


    也许是因为他的话,也许是说出了心中的苦闷,周知意的心情好一些了,赞许道,“果然还是你有眼光。”


    江遇听她又有兴致说玩笑话了,稍稍放下心来,抿唇轻笑。


    “走吧,也不能继续在这里喂蚊子了。”周知意说道,不论是继续做服装设计,还是转行做些别的,她都要努力振作起来,怎么可能一次挫折就将她打倒,就算是被打倒了,她也能再站起来!


    周知意手一撑地,刚要站起来,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她坐太久,脚麻了。


    见江遇已经站起来了,周知意抬头看他,“劳烦,拉我一把,我脚麻了。”


    江遇迟疑着收回的手再次伸出,这次被周知意很快抓住了。


    借了一把力终于起身,周知意忍住双脚如针扎般的麻感,连连蹦了几下。


    “好些了吗?”江遇关切地问。


    周知意点点头,“好多了。”


    两人三狗一起往回走,太阳已经不见了踪迹,只留下天边最后一抹绯红。


    “我帮你牵两只?”


    “那你牵着一心和两亿,大发虽然力气大,但这俩小的太容易激动了,就知道爆冲,一点都没有它们妈的沉稳。”


    “汪汪——”


    罗良白已经自己看了好一会儿书了,才等到江遇回来,他好奇的打听,“你去干嘛了?”


    “在草地上坐了会儿。”江遇言简意赅的答道,拿起桌上的东西就又要出门,“我拿收音机给别人一用。”


    罗良白见状连忙拦了一下,“马上就要六点二十了,你把收音机给别人了,我们今天不听《跟我学》英语节目了?”


    江遇动作一顿,“那我们今天先学数学,你昨天不是还有好几道题没弄懂吗?”


    罗良白一想,那也行。


    江遇拿着收音机出了门,走过两条巷子,来到周知意家门口。


    听到敲门声,刚给三只狗解开绳子的周知意又过来开门。


    江遇把收音机递给周知意,“借你用一晚,你要是心情还不好的话可以听听歌,晚上八点新宁电台会放歌。”


    周知意接过收音机,“行,那我明天再还你。”


    把收音机放到屋子里的桌上,周知意和三只狗玩了会儿,又和姜玉芝聊了一会儿天,两人才打开收音机找到新宁电台的频道,这会儿正放着《长书连播》,抑扬顿挫的声音讲着武侠小说的跌宕剧情。


    姜玉芝趴在桌子上,双眼亮亮的,“听收音机可真有意思。”


    周知意点点头,现在也没什么娱乐项目,“那我明天还回去的时候问问江遇,他们电器行还有没有这种二手收音机,我们也买个放屋里晚上听听。”


    她在心里感叹,要不说江遇这人聪明,试用这种推销招数都被他想到了。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晚上八点,电台切进去下一档节目。


    优雅的女声从收音机两侧的喇叭中传出,“欢迎各位听众准时收听我们的《点歌台》节目。”


    周知意侧头看向姜玉芝,好奇的问道,“是想听什么歌都可以点吗?那电台的电话岂不是会被人打爆?”


    “应该是谁先打进去谁就可以点歌了吧?”姜玉芝也不太了解,“而且打电话也是要钱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花这个钱——”


    结果下一秒就听到电台女主持人说道,“今天的第一首歌是一位叫江遇的同志送给他的朋友周知意的《漫步人生路》,愿她越过坎坷、再登高峰,让理想永远在前面。”


    姜玉芝诧异的看向同样面露惊讶的周知意。


    收音机里传出悠扬的歌声。


    「在你身边,路虽远末疲倦


    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


    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


    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远在前面


    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


    第40章 云染


    “谢谢你给我点的歌,我听到了,以后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门内的罗良白对拿着收音机回来的江遇如此复述道,见他看过来,罗良白双手举起,耸耸肩,“我不是故意要听你们说话的。”


    他向四周扫了一眼,“总共就这么大点的地方,我避到哪里都能听到你们说话。”


    江遇收回目光,自顾自进屋把收音机放回桌上。


    罗良白跟着过来,整个人倚靠在门框上,忍不住调侃道,“我说你昨天拿着收音机出去,怎么隔了这么久才回来,原来是去打电话给电台点歌去了,打了很久才打通的吧?我记得电台热线可是很难打进去的。”


    “你说你,费这么大劲就换来了一句好朋友,啧啧……”


    江遇只当听不见,转身向外走,“你再继续在这里说废话,就要上班迟到了。”


    罗良白抬手一看手表,顿时不再开玩笑了,拉着江遇就往外冲,“快走快走——”


    周知意还了收音机后慢慢悠悠溜达着朝自己的住处走去,难得给自己放个假,她感觉也确实需要适当的给自己松松弦,来到这个时空后她好似一直急迫的要去做些什么,像一只上紧了发条的钟,一刻不停歇。


    她跳过一个积水的土坑,抬头看向又阴沉起来的天空,灰黑色的燕子展翅从视野中快速划过,又很快消失在天边。


    慢下来才能捕捉到生活中的这些细小片段。


    姜玉芝早上便回她爸妈家了,周知意回到住处,一个人陪着三只狗玩了会儿,将特意买t?来的带软骨的肉炖熟给它们作为中午饭。


    大发几下就嚼碎吃进肚子,两只才刚长出牙来的小狗啃的就吃力些了。两亿皱着一张小狗脸用左边的牙咬咬、又换作右边的牙使劲咬着;一心咬着软骨磨着牙,咬了一会儿将骨头一甩,整只狗匍匐在地上,对着骨头发狠的叫着,就像是在威胁骨头最好自觉的乖乖碎掉、被它吃掉。


    周知意被它们逗得发笑,但短暂的快乐过后,她又陷入空虚和沮丧感中。


    又坐了一会儿,周知意决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准备早些去纺织厂。她已经将自己会的扎染技巧都交给染织车间的工人师傅们了,接下来就是将这些技艺怎么运用到整卷布的染色流程中。


    虽说是在服装设计领域有些怀疑人生,但人生又不是只有一条路,周知意苦中作乐,她就算真的不适合做设计,还可以在纺织厂做技术员。


    周知意锁好门,向外走去,刚走出城中村,就看见了蹲在路边的青年人。


    齐廷铮也看到了她,立刻站起身来,朝她使劲挥了挥手。


    周知意走到他面前,疑惑的问,“你怎么在这儿蹲着?”


    “这不是不知道你具体是住在哪一户,只能在这边等你了。”齐廷铮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听玲姐说你这些天店里生意好像不太好,今天就看到南风服装店没有开门。”


    说着,齐廷铮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两张小小的电影票递到周知意面前,“要是心情不好的话,要不要去看场电影?新上映的一部电影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叫《街上流行红裙子》,我买了今天下午三点那场的电影票。”


    周知意确实被他提及的那部电影引起了些兴趣,但是……


    “抱歉,我正打算去纺织厂,染织车间现在正准备开发新布料,我要过去看着,帮忙解决染色上的一些问题。”周知意因为他的行为不免有些心理负担感,“你是不是在这里等了挺久的,但下午我实在是还有事……”


    齐廷铮勉强的笑笑,“也没多久,也是我没有和你约定好,我还以为你今天没心情开店、也就不会去纺织厂那边了。没事,我还可以和我朋友一起去看。”


    周知意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看到远远驶来的公共汽车,“那我就先去纺织厂了,再见。”


    齐廷铮只能看着女孩追上停靠到站的车子,轻盈的三两步上了车,再不见踪影。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低头去看手心里那两张已经被汗浸湿的电影票,走到一家挂着“公用电话”牌子的小商店给传呼台打了个电话,让其发消息到发小杨凯的传呼机上。


    待杨凯在光明路电影院门口与齐廷铮碰头,目光扫过贴在门口的几张电影宣传海报,很快锁定主角针锋相对打在一起的那张剧照海报,一边兴冲冲的说,“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请我看电影了?咱俩看的是哪一场?两点的那场还是三点半那场的?”


    齐廷铮恹恹的说,“三点那场。”


    杨凯纳闷的又去看了看售票口旁挂着的“今日上映电影时刻表”,疑惑道,“《福星高照》没有三点的场次啊。”


    “谁和你说我们看《福星高照》了?”齐廷铮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电影票,“我们要看的是《街上流行红裙子》。”


    杨凯的目光看向刚刚被他一眼略过的电影海报,穿着鲜艳红裙子的年轻女孩坐着占据海报的大半面积,左上角是一排同样穿着红裙子的各个年龄的女性,电影的主题很是鲜明的已经点了出来。


    杨凯沉默许久,“……打个商量,下回再有这种事求你别想起我了。我又不做服装生意,是真的对什么裙子、裤子的不感兴趣。”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吗?还下回,”齐廷铮勒住他的脖子,不知情的人只能看出哥俩好,却不知他暗暗绷紧的胳膊在发力,“下回我肯定能约到人,还用得着你?”


    “是是是,”杨凯连连求饶,“不过说认真的,这电影票能换成别的电影吗?”


    “换不了。”齐廷铮桎梏着自己的发小,强硬的把人拉进电影院中,看了一个半小时的红裙子。


    有人坐在电影院的黄木座椅上昏昏欲睡,有人则盘腿坐在地上、和其他女工们一同扎着偌大的白布。


    扎染虽然有许多种技法,绞扎、夹扎、叠缝等等,可以做出各式各样的染色效果,但周知意教给染织车间的女工们时都是做在也就比手帕大一些的布片上,但换做是幅宽近一米五、长度上百米的整卷布匹,很多方法便不是那么容易实行了。


    周知意过来后,大家集思广益商量一番,还是决定先从最简单的“云染”试起。


    “云染”,可以说是扎染中最基础也是最经典的一种技艺,做法也很简单,不用缝、不用折叠、也不用夹木板,只用将布随意的团起来,用橡皮筋扎紧,只有未扎结处会染上颜色。


    由于染色过程中被捆扎的布料受到橡皮筋不同的压力作用,被色浆浸渗的程度不同,因此产生深浅虚实、色晕变化的染色效果。


    打湿过的布料在染织车间绵延展开,周知意和女工们一同忙活着在布上揉团出一个个的“结”,再用橡皮筋扎紧。


    好不容易将一百多米的白色棉布都捆扎好,原本一米五宽的布料看着“缩水”了不少,大家齐心协力将长长一条布投入染缸机器中。


    染织车间的钟主任合上机器的盖子,转身便看到女工们脸上的忐忑。


    “要是染的没有我们之前在小布片上做的效果好怎么办,这可是上百米的一大卷布。”


    “是啊,而且虽然在小片上看着很好看,但万一做到这么大的布上就没那么好看了……”


    周知意知道这些女工们只是担心,毕竟是那么大一卷布,不免担心染出来效果不好,那对整个车间、对整个纺织厂都是一笔损失。


    钟主任反而宽心的安慰大家,“没事,我和小周老师在决定做之前就已经考虑到了最坏结果,就算染坏了也没事,把布展开再重新投入染缸里再染一遍,重新染成纯色布就是了。”


    所有人闻言顿时心绪稍松。


    等染色机停止运转,大家接力把里面尚有余温的布拉出来放到偌大的布车里,再拉去过水、洗去多余的色浆,然后是脱水……


    周知意还是第一次完整的经历一遍布料染色的全过程,之前是她教这些女工们,但现在是她们给她上了一课,原来做衣服的布料是这样子从没有颜色的胚布一步步染上颜色。


    骤雨赶走空气中的燥热,噼里啪啦的打在厂房玻璃上,车间里的温度却没有什么变化,仍然热得人汗流浃背。


    没人顾得上去擦脸颊上滑下的汗珠,大家都在忙着拆布上的橡皮筋,拆下来就妥善的放到一旁,收集起来留作下次使用。


    待整卷布都拆好,钟主任将布料一头搭到烘干机器上,机器运转,将布料拉起来升至半空,她再次按下机器上的暂停键,和染织车间内的其他人一样,仰头望着染出来的布说不出话来。


    不规则的靛蓝色或深或浅的在布料上晕染开,虚虚实实,留白的地方则像是天边没有相同形状的一朵朵云彩,丝丝缕缕,仿佛山间的云雾,美得不像话。


    玻璃窗外是阴雨绵绵的暗沉天空,而厂房里却显现出一片“晴天”,天蓝云白。


    钟家佩被这般巨幅的“天空”震撼的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喃喃道,“怪不得叫云染……”


    有激动的女工一把抱住周知意,“成功了!我们做出来了!染出来可真好看!”


    大家像被她的声音惊醒般,欢呼声骤然在染织车间响起。


    周知意也不知道都有谁抱住她、兴奋的摇晃她的肩膀,她只是和大家一样,开心的笑起来,暂时忘却了自己在设计上的失败。


    染好的布还要经过烘干定型、开幅打卷,才会变成周知意从前见过的那种成品布匹。


    染织车间的女工们热情高涨,即使到了下班的时间都没有要离开的想法,只想今天就把成品布做出来。


    钟主任一边盯着机器的运转,一边催促周知意,“剩下就是打卷了,小周老师你快回去吧,这都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了,你别和我们继续工作了,天要是黑了,你一个年轻女仔走夜路可不安全。”


    附和的声音一声接一声。


    “是啊,周老师你就不该让严淑芳先走的,不然现在t?你还有个伴。”


    “奇怪,外面什么时候下起雨来的?周老师你有没有拿伞,要是没有的话就先用我的吧!”


    “用我的用我的,我可以和阿静撑一把伞回去……”


    周知意谢绝了大家的好意,“不用不用,我拿伞了。”


    她看了一眼窗外昏昏沉沉的天空,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电子表,“那我就先走了,明天我再来。”


    钟主任笑起来,爽朗道,“行,明天你来直接看卷好的成品布!”


    离开纺织厂,周知意坐上回家的公共汽车,被雨水打湿的伞抵在她身旁的车厢地面上,晕湿成一块小小的水洼。


    因着绵绵如丝的小雨和暗沉的天色,车窗外的风景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在周知意的视线中不断后退。


    一抹鲜艳的红色却突然闯入,格外扎眼。


    周知意看到了电影院门口张贴的众多海报,其中一张电影海报上面穿着红裙子的女孩格外突出。


    公共汽车只是短暂的在站点停靠,车门很快重新合上,带着周知意远离那家电影院。


    周知意回到住处时天色已经几乎黑下来,她把伞支在一旁晾着,被狂甩着尾巴的三只狗围住,雨露均沾的安抚过后,抬头对早已回来的姜玉芝说,“我们明天去看电影吧,去看《街上流行红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