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方别霜的脸再次涨红了。
她盯着他那道朱砂色的额纹, 艰涩地岔了话题:“这是什么啊?好像在发烫啊。”
“不知道。很烫,很痛,怎么办啊。”衔烛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 一面平复着喘息, 一面神色可怜地道,“也许主人再亲亲就不痛了呢。”
方别霜不语。
也不与他对视。
她心底的那股怪异感甚至因他的话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少女作出了一副严谨整肃的表情。她摸着他的额纹,半晌才自言自语道:“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的……”
衔烛受不了她的忽视,快把她的衣襟抓烂了。
他摆着尾巴, 呜呜咽咽地求她:“疼,特别疼。主人帮帮我啊, 帮帮我。”
依然得不到她的实际回应。
他开始拿脑袋轻轻顶蹭她的脖颈与下巴了, 迫切地索取她的疼爱:“你原来会抓着我的脑袋亲出响声来的, 还会边亲边夸我漂亮, 夸我可爱。为什么现在亲得这样敷衍?我是小蛇啊。”
蹭得方别霜没法儿再继续装傻充愣了。
既不好推开他,也不好再抱紧他。
她心里一片杂乱。
她知道他是小蛇,问题是, 问题是。他现在顶着的是副半人半蛇的身体啊。
他是个男的。
她真的很难把他跟自己那些夜里搂在怀里睡觉的圆脑袋小蛇联系在一起。这事她此刻想来都还觉得难以面对。
更不要说对他一亲再亲了。
那股怪异感便是源于此。
衔烛又承不住她的犹疑与沉默了,眼泪大颗大颗地直往下掉。
“主人, 你不要这样。”他仰望着她的眼睛,凄凄地诉道, “你喜欢我, 要把我抱得紧紧的,要捧着我的脸亲我, 看着我的眼睛夸我。不要这样冷,我感觉不到你喜欢我。好伤心, 好怕……我很听话的,我不是故意要这么闹你。你到底喜不喜欢小蛇啊。”
方别霜神情微僵:“喜欢, 喜欢的。”
衔烛反倒更绝望了。
他面对不了她的僵滞迟钝,流着泪俯下颈,将脸埋进了她的肩窝。
忍不住哽咽。
主人的怜爱与疼惜都是装出来哄他的。蜻蜓点水般地碰碰他的额头就已是她的极限了。
她根本不喜欢他。
她对他但凡有一点像当初养小白蛇那样的喜欢,又怎会吝啬这样一个简单的吻。
质问过、控诉过,把自己的恛惶不安都向她坦白个通透过后,她仍连一个笑都摆不出来,衔烛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闹能怎样,掏心扯肝地求又能怎样。
他只是想不明白,明明都是他,为什么她连这点喜欢都给不出来了。为什么给不出来,还要骗他。
他伏在少女怀里,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绝望,抽泣声却渐渐小了。
少年不仅没有因为她的话得到安抚,还突然变得沉默,方别霜有些紧张了。
她尝试收拢手臂抱紧他,不停抚顺他的头发以显示自己的温柔,脱出口的话却依旧苍白:“当然是喜欢的,你不用怀疑这个,不喜欢我怎会捡你回家……”
衔烛紧抿唇角,没有反驳。
心却更冷了。
她说过,早知道他是这样子的,她绝不会捡他回家。现在又这样说,不正坐实了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骗他。
为什么要骗他。
方别霜话音一顿,神色变得有些难堪了。她自己也回过味儿了。
她这样的表现,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她到底在别扭什么呢!
方别霜用力咬了下自己的腮内肉,想摒除掉那抹一直在她心底盘旋不去的异样。
本来也是她自己说的,他在她眼里就是一条蛇。也还是她自己说的,她喜欢小蛇,心疼他受了这样的苦。她都这样说了,那他要求她像原来那样亲昵地待他,并无过分之处。
既然她从前能无所顾忌地亲小蛇脑袋,没道理现在对他推脱个不停啊。
把他当成小蛇不就行了。
她确实是喜欢小蛇的。
方别霜暗自吸口气,闭了闭眼。
把他当成小蛇就可以了,当成小蛇就可以了。
他本来就是小蛇嘛。
她再次捧起少年的脸,逼迫自己与他坦荡相望。
“乖乖,你。”滚到嘴边的字音,却在目光触及少年那双既纯又魅的血眸时,粗涩地停顿了下来。
方别霜快速眨了下眼。
她不动声色地缓和了情绪,牵起唇角,摆出了一个尽量真挚的笑容。
只是语气仍难掩僵硬:“你很漂亮,也很可爱。”
少年红瞳澄澈,见她眨眼,也跟着眨了眨眼。
红瞳中流露出的哀伤却未减分毫。
长眉还蹙着,鼻尖早已哭红了。
方别霜的心,也因他睫毛的眨动,莫名轻颤了一下。
抚弄他脸侧碎发的手放缓了动作,与他相望的目光也不自觉间变柔了。
第一次在镜中见到这张脸时,她因之失神过。他的确漂亮。
也确实可怜可爱。
她视线上移,凝眸看那道神异的额纹。
因这道额纹在,原本被狂烈情欲浸染得艳魅的少年,气质中平添了几分圣洁明净的味道,反衬得他越发纯稚无辜了。
让人本就发软的心不禁一软再软。
喜欢,便要捧着他的脸亲。
方别霜悄然鼓起一口气,朝他倾了倾身,心口却倏地一紧。
已经被揪出破洞来的衣襟又被少年的五指紧张地攥起了。
稍一垂眸,是少年圆睁着的红色眼睛。
眨也不眨,流溢着晶莹微光,无声而湿润地望着她。
与她的唇所隔不过半寸之距。
心跳两相交织。
方别霜睫毛乱抖了一刹,那口刚鼓起的气差点没能稳住。
她旋即移开唇,不再犹豫,迅速地印上了他的额心。
与此同时,落在她心口的那只手收得更紧了。
方别霜的唇跟着脸一起变得滚烫了。
她刻意停留得久了一点,直到怀中少年的呼吸变得紊乱急促了,才缓缓将唇从他的额纹上移开了些。
她仍不看他的眼睛,只微抖着手指摩挲他的脸际,轻声问:“还疼么,不疼了吧。”
衔烛轻喘两声,还是有些委屈,抿唇不语。
虽不说话,揪她衣襟的手指却几度收放,无形中暴露了自己对她的极度渴望。
眼睫抖颤个不停。
“不哭了,我没有骗你。是我自己心里有点……”方别霜尝试解释,结果越解释越别扭。
她干脆不说了。
她知道衔烛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想要能明确感受到的、作不得假的喜欢。显然她表达得根本不够。
镜灵兔子说,爱意能为他解欲。平心而论,他现在要的并不多,只是要她把他当小蛇来喜欢而已,这点喜欢,根本称不上什么爱意。
甚至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自己主动说出了她喜欢小蛇这句话的基础之上的。
实在怪不得他不安。
既是她自己说的、自己承诺的要帮他,她该少点顾忌,多依着他一些。
方别霜想通了,说服了自己。
她忍了羞耻,不管他到底是个什么了,闭上眼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又一口。
连亲了两口。
唇软而力绵。
骤然得了奢望已久的亲吻,衔烛抑制不住,哼喘着仰起脸,拿鼻尖轻蹭起了她的下颌。
他双目半阖,迷离朦胧地仰视她。
搂她后腰的手臂束紧了。
他小心地、期待地央道:“主人,主人……你要喜欢衔烛。”
方别霜没有急着理他。
她制住自己乱飘的气息,唇下移着,落在了他纤薄的眼皮上。
少年长睫如蝴蝶振翅,又颤又抖。
身子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方别霜也不敢动。
她要羞耻死了。
双唇刚离开他的眼睑,手就紧扣了他的后颈,将他的脑袋埋回了自己的怀里。
不敢多看他一眼。
她半捂起了自己滚热的脸,却藏不了自己声线里的抖意。声音一小再小了:“喜欢的,喜欢的。别再怀疑了吧……”
她抱得很紧。
紧到衔烛快要呼吸不了了。
原本惴惴不安的心,却在这种紧缚中变得恬静宁和起来。
她激烈的心跳声就在他耳畔。真实的,鲜活的。
衔烛又羞又欢喜,又满足又感动。
他依赖地窝在她怀中,乖乖地点头,红着脸道:“我也喜欢主人。”
方别霜把自己整张脸都捂住了。
……
结界内的时间流速似乎与外界并不一样,方别霜感到这是极其漫长的一夜。
漫长得不合理。
直到曦光晒得眼皮发热了,她才从睡梦中睁开了眼。
暖风和煦,草地上露水清凉。
她的胸前横了一节粗白的手臂。
方别霜一僵,转眸一看,发现自己脑下还垫了截胳膊。
肩膀上搭着少年修长白净的手指,后背处贴着一片柔软的冰凉。
略一抬头,碰到了身后人的下巴。
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即刻一收握,将她抱紧了。一个冰冰凉凉的脑袋碰上了她的颈侧。
衔烛的声音轻轻震了过来,语气同他的举止一样黏糊:“主人。”
听着清润平稳,很正常。
但这亲昵的情形实在很不正常。
他是个男的。
方别霜脸皮一热,挣了起来:“你起开,你不能这么抱着我。”
衔烛脑袋歪在她肩膀上。
他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问:“怎么睡过一夜,主人又变得这么凶。”
方别霜尴尬难忍。她抬颈望望他身前,是两条修长人腿。那条大白蛇尾不见了。
她心思微定,有些心虚地瞥向他:“你不是已经好了吗。”
衔烛眸光微动,又看了她很久。
他垂眸,脸颊轻蹭着她的肩膀,仍保持着撒娇的语气:“主人昨晚自己要这样抱着我睡的,你好像不记得了。”
方别霜记得这个。
他哭得无助可怜,她想尽了一切办法安抚他。最后还将他抱上岸来,哄拍他睡了。不过好像他还未睡去,她就抵不住困意先睡着了。
昨晚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了救他。现在他既然好了,当然得一切另谈。
她心念飞转,想着该如何开这个口。
“好了,就不要我了么。”衔烛已恢复了神智,自然能听出她话中的意思。
他伏在她胸口,听着她的心跳,平静道:“你以为,我还能有昨晚那么好甩开么。”
方别霜微怔。
衔烛重新将她揽到了怀里,抚着她僵直的脊背,淡淡道:“怎么办呢,小阿霜。你把唯一一个能甩开我的时机浪费掉了。”
昨晚他会主动放她走,或是哭着求她不要离开。因为他不清醒。
今后不会的。
他不会再有那么狼狈、虚弱、不清醒的时候了。
他不会给她任何一点甩开他的机会。
第32章 第 32 章
方别霜被迫靠在他胸膛上, 头皮微麻,不敢动。
她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威压。
属于螣馗的威压。
可以确定他好透了。
但她一时间又没办法把他跟那个不久前还在向她放荡求欢的蛇妖联系在一起了。
不行,不行。不能想这个。方别霜强行控制自己忘记昨天那一幕幕, 尽力保持淡定。
天都亮了, 一切都该翻篇了。
他既已恢复正常,当然跟昨晚那个一心要勾引她的蛇妖没关系了。想必螣馗其实也不能接受自己有那么个狼狈耻辱的时候吧。
方别霜准备开口了。
但又一个难题浮现在了她的脑海。
——该怎么称呼他呢。
今时不同昨晚,她当然不能再叫他“乖乖”了。衔烛也不能。这两个都是她用来呼唤小蛇的。
以他的脾性,她若再将他当作小蛇看待, 他一定会发怒。
方别霜自认对这位螣馗大人是有些了解的。他不好惹。
“大人,”她瞥着肩旁草叶上凝着的一粒露珠, 尽量恭谨道, “我们都起来, 把事情一一说清楚吧。”
空气沉默了好一阵。
衔烛捻着她的发丝, 眼底那抹欣然一淡再淡,消散不见了。
“你果真不想要我了。”他口吻平淡,一冷再冷, “是根本就一点也不喜欢我,还是说, 你如今想为了别的东西,把对我的这点喜欢, 全部抛舍干净?”
方别霜暗自吃惊, 不明白他这个“果真”是怎么从她那么简单一句话里得出来的。
但既然他都猜出来了,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大人……”
“你不是很爱唤我乖乖么。”衔烛冷声冷语地打断她, 轻嗅着她发间的清香,继续冷声冷语道, “这称呼是很恶心,很让我讨厌。但你不要以为改个让我更讨厌的称呼, 就能甩开我了。”
方别霜一时语塞。
她有点搞不明白他了。
她以前不就一直这么叫他?“大人”难道不比“乖乖”好听?
而且用乖乖二字来称呼他这么大个男人,确实很怪啊。
怪死了。
她真不能再跟他这么躺下去了。且不说男女授受不亲,这天都亮了,她必须尽快回家。
“以您的高洁之姿,您怎能做我,我的宠物。这对您太冒犯了。”方别霜不再纠结那些细枝末节,与他开门见山道,“您既已脱离危险,我便放心了,也算是了了我们之间的这场阴差阳错。我得回家,您也该回去修自己的道了。”
“为什么不能做。你不是很喜欢我。”衔烛捧了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
少年神情肃冷,目光审视:“不喜欢,也能对我又亲又抱?”
这双昨夜还因情欲而盈满泪花的魅人红瞳,此刻澄净认真,映着她的窘态。
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
方别霜被他盯得头发直竖。
脸迅速涨红了。
她根本不想回忆起昨晚那一幕幕。
他表情再严肃,她也忘不了他那副淫靡浪荡的样子。怎么他非要提,还非要拿这双漂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他怎么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些?
难道不为昨晚那个狼狈求欢的自己感到羞耻吗?
作为被求欢的对象,她都要尴尬到不行了。她为着他考虑,才尽量不去想昨夜那些事、不提什么亲什么抱啊的。
他怎么还非要追问到底了!
她对他又亲又抱不还是为了救他!
方别霜忍不了了,明知伤人也要说明白,皱着眉道:“您都清醒了,难道还分不清什么是对宠物、对物件的喜欢,什么又是男女情爱?!”
她略顿了话音,等着他的反应。
衔烛目无流视,面色不改。
少女语气不善,羞恼极了,胸口正随不稳气息激动地起伏着。
但那张凶巴巴的脸,却正被他扣在掌下,以冰柔指腹慢条斯理地抚弄着。
粉若熟桃,温软可亲。
他平静道:“小阿霜很喜欢小蛇呢,这般句句强调。”
少女怎么也没料到他会接这样一句话,哑口无言了。
见她无话可说,衔烛眸底漾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的小蛇不就在你眼前。你以为我方才说的喜欢,是哪个喜欢。”
“您……”
衔烛再次握了她的肩膀。
他垂下羽睫,缓缓俯颈,将脸轻轻靠在了她心口。
他? 声音依然冷冷的:“既然喜欢,为何不养。”
方别霜抓着身下湿漉漉的草叶,难以置信。
什么意思。
他要她继续把他当成宠物小蛇养下去?
挥去结界后,衔烛独自走出了山湖。
见他终于安然无恙地出来了,苦守一夜的老虬龙两眼泪汪汪地跪下了,二话不说自锁心脉、自碎四体筋骨,然后自吐龙丹,将之捧到了他面前:“神君,俺自知有罪,这是俺的龙丹,您伤体未愈,拿去养身吧!”
衔烛面无表情,垂睨着他。
老虬龙疼得眼冒金星,被他这般无声久视,不禁冷汗直下,诚惶诚恐道:“俺知道,俺不该推神君夫人下水!但俺能自罚的都已罚下了,神君若还气闷,您尽管罚就是了,俺一句怨言都不会有的!”
衔烛支腮坐着。
他抬手拧了老虬龙脑袋上新长出来的小角,握在手里闲闲把玩着。
神君夫人。
夫人。
她连做他的主人都不情不愿的。
神君还不说话,老虬龙战战兢兢,身子抖起来。
气氛太过压抑,小和尚也不敢抬头了。
他极小声地为老虬龙求情道:“神君手下留情,他是关心则乱……”
“你不能欺负她。为了谁都不可以,特别是为了我。”衔烛抬指将老虬龙的龙丹打回了他体内,又于掌中凝出一团魄灵,递向了涕泪俱下的老虬龙,“这是叶惜莲的魄,你要好好养着。我会为她滋养出魂灵的。”
老虬龙接过,左打量右打量,挂着眼泪茫然道:“就这一个快要散尽了的魄,怎么可能滋得出另外三魂六魄?神君您……”
“养着。”
老虬龙立刻闭嘴收起了魄灵。
衔烛无聊地捻着龙角。
慢慢地捻成了粉末。
“翡狸没死透呢。”他语调懒懒的,“竟然没死透呢。怎么办呢。”
骤然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老虬龙止了抖意,抬起了头。
少年依然没什么表情。
但声线中透出的森森寒意已让方圆数里的活物都敛气屏声了。
滔天怒火掩藏其中,随龙角粉末扬洒落地,掷得老虬龙胆颤心惊。
他擦擦汗,掏出乾坤箱往地上一倒,把毫无意识的姚庭川倒了出来。
“俺早将他拖过来了,您请处置!”
衔烛没看一眼。
“你没离开过这里,这期间,没发现他有何异常么。”
老虬龙指指自己:“俺?俺不一直跟着您……”
他正迷糊着,一旁的小和尚赶紧接了话:“是听说过他性情大变,我也去查过!但我法力低微,没能查出异常。翡狸既非寄生,也非夺舍……我现在怀疑,他是用了魔界的换魂术法。”
衔烛将姚庭川的几魂几魄一一抽了出来。
他强忍下将其全部掐碎的冲动,一一看了个遍。
真脏啊。
都是那只猫的气息。
“少了主魂!果然是换魂术法!”小和尚惊声道,“他想和姚庭川魂魄共生,彻底占有他的身体!”
“俺忍不了!这没办法了,算这小子倒霉,竟然被只猫换了魂,直接杀了他吧!他一死翡狸就无计可施了!”
“唉你能不能多动点脑子,他一死,翡狸必要重新寄生到别出去,多伤无辜不说,下回我们更难辨认出他了!留着他倒还有可能活捉翡狸!”
老虬龙和小和尚为此吵了起来。
衔烛一言不发,起身走了。
刚从飞雪塔出来的时候,他脑子太不清醒了,一心想带她走。走不了的。
一只羸弱魄灵,除了吓到小阿霜,没有别的作用。
翡狸竟然没死透。
他竟然没死透。甚至昨天,他还想杀她。
不论走不走得了,他再不能离开主人半步了。
回到闺房后,方别霜站在熟悉的屋中,恍惚了好半刻。
此刻将至辰时,人间方明,外间只有丫鬟婆子们窸窸窣窣的扫洒声。
隐约还能听见一点芙雁与守门丫头的说话声。
一切都与平时无异。
好像她昨天经历的那些只是一场梦。
可手里这块湿淋淋的护心鳞是真的。
方别霜擦去鳞片上的水迹,握得更紧了。
她坚持要回来,衔烛便把这个又递还给了她。她没想到这东西竟然真的无法再安回他的身体了。
没了这个,他今后该怎么办?
他说这东西对他没用了,一定要她收下。她一收下,便没了再撵他走的资格。
方别霜思绪纷乱地走到门边,吩咐芙雁让厨房给她备洗澡水过来。
芙雁奇怪她为何大清早的突然要洗澡,劝她至少等到中午日头大了再洗,但拗不过她的坚持,只得和婆子一起把水搬来了。
方别霜褪了衣衫下水洗澡,洗得很有紧迫感。
她怕哪一时哪一刻衔烛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如他所言,他非要赖着她的话,她真没办法甩开他。她之前不是没撵过他。
现在他竟连做她宠物的话都说出口了。
真不知道他到底在图什么。他竟不觉得给人当宠物很羞辱吗?
洗完头发,方别霜迅速打了香胰搓手臂,结果越急越容易手忙脚乱,搓着搓着,香胰脱手滑桶底去了。
桶内铺了花瓣,水线齐至胸前,她瞧不见香胰掉哪去了,只好弯身探臂摸索。
摸着摸着,手腕一紧。
方别霜的心跟着一凉。
怕什么,来什么。
小银蛇顺了她的手臂破水而出,扭着扭着游移到了她胸前。
尾巴卷着一块巴掌大的梅花形香胰。
白色蛇鳞滑腻腻的,同她抹了香胰的肌肤一样。
她脊背贴紧了桶壁,盯着小蛇剔透的竖瞳。
下一刻水线遽然升高,淹到了她脖子。
浑身冰冷的红眸少年趴在她怀里,将那块香胰放到了她瑟缩着的圆肩上。
“主人在找这个么。”衔烛抚着她柔润的肩头,歪歪头,眨眼望她,“衔烛给你找回来了。”
第33章 第 33 章
赤袍质地柔韧, 半浮水面,随他的依偎贴附上了她光裸的肌肤。
方别霜圆睁着眼睛,不敢轻动。
呼吸幅度稍大一些, 躯体都会被这神异的衣料剐蹭得想发抖。
见她不动也不说话, 衔烛着力揉捏了下她的肩膀,奇怪问:“主人为什么不理我。”
“脸还红成了这样。”他抬手轻触了下她的面颊,目光懵懂,“主人害羞?”
“当然没有!”方别霜立刻反驳。
脸已红得像颗快要涨破皮的熟桃了。
“我想也是呢。”衔烛闲闲把玩着她被澡沫抹得滑润的肩膀, 视线落到了她胸前,“主人怎能因为一条蛇失态。”
他目光如有实质, 方别霜收拢手臂不断捂紧, 并紧了两腿, 声音跟着身体一块儿发颤:“你看什么看?!你出去。”
少年发顶花瓣零落, 眉眼湿漉漉的。
她一凶,他偏了偏头,花瓣从他白绸似的发上飘落了。
显得他乖觉极了。
他面露不解, 睁着滴溜溜的血瞳望她因羞恼而瞪圆的眼睛:“主人好看啊。衔烛喜欢看。怎么捂起来了。”
这不知羞耻的蛇。
淫而不自知!
方别霜恨不得遁地逃走。
“从前还让衔烛看的。不光让衔烛看,还准衔烛爬。舔也舔过。为什么今天不许了。”他还委屈上了, 将脑袋贴到了她颈侧,“我不要出去。我喜欢陪主人洗澡。小蛇现在有手有脚, 不止可以陪主人玩而已了。”
方别霜胸前一凉一滑, 肌肤都酥麻了。他大掌竟扣着香胰,拢到了丰盈之间, 推她两只交叠的手腕。
少年的神情与声音中没有半分情欲撩拨的意味,举止却愈发放肆了:“我可以帮主人洗。”
方别霜方寸大乱, 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不用”。
“我会洗得很仔细,很干净的。”他垂睫看她越拢越紧的手臂, 血眸弯弯,“捂这样紧,这样挤。真好看。”
方别霜又惊又怒,又耻又羞,更加手足无措了。
他怎么能说出这种。
这种下流的话!
“主人,”他语气发黏,轻轻柔柔地推开她的手腕,长指推着香胰探了去,“你好漂亮,我好喜欢。衔烛喜欢你。”
他指腹稍一按动,她全身温度都要升一升。
“每次主人说我是漂亮的小东西的时候,”他轻舔掉了她下颌处的水珠,眼神与平时那条乖巧的小蛇无异,满眼的欢喜和依赖,“主人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少女花容失色,抓他手腕都来不及,哪有心情与他话锋纠缠。
衔烛在她耳畔轻笑了声。
是带了几分玩味和暗讽的笑。
“你当然不知道。我一条什么都不懂的小蛇,能有什么想法呢。对不对。”他沿她的起伏线条滑弄香胰,看她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难堪,下流话一句接一句地对着她的耳朵说,“你好软,摸着好舒服。一摸你就抖,就颤。很好玩。”
方别霜恼到极点了。
她咬紧牙关,抬手要打他。
她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被人当个物件逗弄!
“主人玩我的时候,总爱这样说。”少年神色始终无辜,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举动,口吻依然亲昵平淡。
方别霜刚抬到一半的手滞在了水面。
“衔烛漂亮的小主人。”他一寸一寸为她涂抹澡沫,面面俱到,认真而细致,滑到哪里看哪里,“每一处都好美。”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上方别霜那颗并不坚固的羞耻心上。
羞耻,却不占理,没个能制止他的由头。
“好奇怪呢。刚才还软软的。”少年指尖忽然一顿,视线也凝住了。
指腹随之拨按了两下。
她抖了抖,脚背绷得泛白。
方别霜惊慌失措地咬住唇,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失态。
少年却不肯放过她,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在装懵懂,不但没有作罢,还拿莹润指甲在那雪堆梅心上轻刮了几下。
方别霜一下湿了眼尾都,抱着他的手,无助低喘。
衔烛舔掉她颈侧渗出的汗珠,轻轻笑道:“主人好可爱啊。”
“你故,故意的。就为了报复我?”方别霜无力瞪他。
昨晚他不清醒的时候,都不曾这般待她。现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占着理了,就肆意捉弄她。
他一定是记恨她之前把他当成宠物玩弄的行径。
要对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报复。帮主人洗澡,是报复主人?”他语气变沉了,手上的力道跟着加重,继续为她搓洗肌肤。
手指回来揩着其上香胰留下的滑腻澡沫。揩得少女难以自持,崩溃地直抽气。
“那主人先前帮衔烛洗澡,算什么?”一点一点洗太慢,他开始左右两团一起揉洗。一面洗,一面捧她的脸为她舔汗,“我以为算喜爱呢。主人为爱宠洗澡的时候,每一个揉搓的动作不都是饱含爱意的么。”
她的体温要比水温还高了,他却始终冰冷。
偶尔落在她脸颊处的舌尖柔嫩冰凉,一如当初小蛇粉嫩的蛇信子。
方别霜被压在桶壁,感到浑身血热,蒸腾得她几要脱力了。
喘息都艰难。
反显得他给的任何一点凉意都难能可贵。
——他伸舌尖的时候,她竟因贪凉不想躲了。
意识昏昏间,她想到先前每次洗澡的时候,小蛇都会这样缠在她身上游动,“嘶嘶”地舔她。
她那时只觉得好玩。
“衔烛想把爱意都回馈给主人。才不是报复。”洗净她上身,他扣着香胰,握了她的膝盖。
使她无法再将两腿完全并起了。
“是不是要比主人自己洗要来的舒服?”他长指沿她膝盖往上,一路探到大腿内侧,卖着乖,“衔烛很爱主人。主人不要误解我嘛。”
方别霜大口吸气,浑身发红,撑都撑不住了,只能抵着他胸膛,目露乞求道:“我以后也不给你洗了,我不玩你了。你放过我吧。”
“不行呢。不洗的话,小蛇又脏又臭,还怎么上主人的床。”
少年沿她左边鼠蹊往下涂香胰,膝盖轻压着她的右腿,不让她并。
他手法温柔,说的话也软乎:“主人可以对衔烛坦诚一点的。衔烛只是条什么都不懂的小笨蛇嘛。舒服就是舒服,喜欢就是喜欢。主人都这样坐在我面前了,又瞒得了什么,骗得过什么呢。”
经他这么一说,方别霜真泫然欲泣了。
她向来脸皮薄,平时沐浴连芙雁都不准近身的。
此刻竟不着寸缕地让一个男妖精拿捏了。
她哪里知道养蛇会养出这种祸端。偏也是她昨晚自己说的,他在她眼里只是条蛇而已,对他绝不可能有超过主宠关系以外的任何一点多余情感。
他便占着这份主宠关系的理,迫她还向从前那般待他。
明知她接受不了的。
这不是报复是什么?!
衔烛没有理会她的抗拒,抬了她的腿,要为她洗臀侧了。
这姿态太过羞耻。她真要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方别霜恼得要踢他。
可她两腿早已麻软不堪了,哪里使得上劲。
小腿才借着水中阻力踢去,身下一个打滑,竟连着上身一块儿往桶底滑去了。
水声大动,她惊呼了一声。
一条有力的手臂立刻将她捞起了。
少年扶着她的腰,把她扣进了怀中。
待方别霜惊魂稍定,两条细白的腿已经以一个更难令她接受的姿态分贴在了少年的腰侧。
她更崩溃了。
偏偏这时芙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了:“小姐怎么了?”
方别霜羞愤得想死,勉强镇定回应道:“没,没怎么。唔——”
还没镇定几个字音,一切便崩盘了。
她都这样狼狈了,少年还不能放过她。她与别人说着话,他还要帮她洗。
一双冰手在她热烫的身体上随意游移,她避都无处避。
两膝岔开不雅,夹紧更是怪异。
“小姐声音怎么抖得这么厉害。”芙雁听出异常了,转身要推门,“是不是着凉了?”
“别!”
方别霜刚喊完,门“吱呀”一响,又“吱呀”一关,芙雁跨过门槛,绕过屏风,一路问询着走进来了:“水凉了您得喊我来添水呀,您怎么——”
她的话音在看清眼前这一幕的瞬间,戛然而止了。
脚步顿在原地,动弹不得。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相当具有冲击力的一幅画面。
她心目中那个永远从容端雅、清冷持重的二小姐,此刻竟仰颈挺腰,满面潮红地瘫在水中。
花瓣淋身,一身凝脂泛粉发红,不少地方布了浅浅的红痕。
银铃轻响,水纹荡漾,一条浑身雪白的红瞳幼蛇从裸身少女的腿间爬了上来。
长长的蛇尾胡乱绞缠着少女的腰、圈缚着少女的胳膊与胸脯。
少女的呼吸似乎因它的游动而更难自控了,两手无力地抓握着它的蛇身制止。
冷白紧勒着暖白,更使画面奇异。
小银蛇“嘶嘶”地直吐信子。
芙雁冷汗直流地回了神,吓得往后连退好几步,低头不敢看了:“小小小姐,你,你是不是发热了?”
她脑子里浮现了一堆诸如“香艳”“活色生香”那一类淫邪的词汇,又统统被她自己迅速打消掉了。
自己怎么能在面对小姐的时候,联想到这些污词脏句。
“好像是的。”方别霜也不敢直面外人,偏着脸紧抱着还不肯乖下来的衔烛,借芙雁的话下了台阶,“去,去给我煮碗姜汤吧,我一会儿起身了喝。”
“小姐您看起来有点严重……要不把它丢开,我服侍您擦身穿衣?然后再喊大夫来给您把把脉。”
她不说还好,这话一出,铃铛哗哗一阵响,小银蛇蠕动着缠紧了方别霜的身体。
蛇鳞肆无忌惮地磨擦而过,激得少女一阵颤荡。
第34章 第 34 章
强催着芙雁出去后, 方别霜一语不发,掐着小银蛇的七寸,用了死劲, 把他扯下来了。
她不管他还要使什么招, 绝不与他多周旋半刻,直接软着身体出了浴桶,然后擦身穿衣,裹住长发, 径直去了帐内躺下。
衔烛趴在桶沿,沉默地摸了摸颈间被她掐出的猩红印迹, 眸光微动。
一道细微的哽咽声从帐内闷闷地传了出来。
他起身走去, 临到帐前, 脚步轻之又轻地停下了。
修长玉指拂开了纱帐一角。
少女正面墙卧着, 身体微蜷,圆肩轻颤。
手揪着被角一下一下地擦着眼角滚出的泪。
察觉到他在帐上投下的颀长阴影后,她泣声顿住。
秋水瞳朝后方斜睨了过去。
她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滚。”
衔烛长指微动。
忍着没听她的话。
喉结几度滚动后, 他的话也硬气:“我不要。”
方别霜的火气彻底被这三个字挑起了。
她坐起身,拿起手边的东西就往他身上砸:“你滚!”
一只粟玉枕头, 凭她能甩出多大的威力。
砸在少年高大挺括的身体上,连响声都是轻绵的。
衔烛无声地垂望她。
这更使她崩溃。
她的愤怒在他眼中竟如此绵软无力。
方别霜起身推他, 拼命地推, 拼命地骂道:“谁要养你,你最恶心, 你是最恶心的!我死也不要养你!我让你滚你就滚!”
少年岿然不动。
一双红眸却迟钝地颤了颤。
方别霜使了全力去推,推不动她握了拳捶。又推又捶, 依然收效甚微。
她力气耗尽了,怒气却越发高涨。整个人气得发抖, 却只能吞下哽咽,固执地扭过身。
她绝不想把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摆出来给人看笑话。
尤其是他。
一只凉手小心地伸来,轻握住了她的肩膀。
方别霜满身抗拒,厌恶地一把推开,缩到了角落。
躲得远远的。
她说不要养就是不要养!
衔烛手滞在原处,迟迟没有收回,也没有再伸出去。
唇角紧绷。
语气也在强行绷着。
脱出口的话却显得粗涩而僵硬:“你要养我的。”
“我从昨天说到现在了,我早说过好多回了,我不要养你了你听不明白吗?!”不等他话音落下,方别霜就背对着他吼了回去,“你能不能别逼我了,你烦死了!”
衔烛轻轻重复道:“你要养我的。”
“我不要养,我不要养!”
少年静沉沉地立着,语气照旧没什么波澜:“你不要我。你不要我,为什么要锁我。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字,允我叫你主人。”
他又滚了滚喉结,声线维持着平稳:“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为什么要那么疼我。是我逼你的吗。是我逼着你对我笑,逼着你捡我回家,逼着你寝食沐浴都要搂着我的吗。是我逼你的吗。”
方别霜气得难受。
好烦。真的好烦,烦死了!
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话,他跟听不懂的一样!
打不过,撵不走,说又说不通!
她闭上眼抹掉泪,捂了耳朵想忽视掉他的存在。
衔烛眼睫抖了又抖。
声音再次轻了下去。
“你以为事事都该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干脆,明了。你想养我便能养我,养够了便能丢掉我。你以为你要我做一个没有情没有心的玩具,我就可以做到,我就该做到。我在努力这样做了。”他凝出一点火焰,捧在手心里盯着看,任由火光照在她身,烘干了她的头发。
他声音轻到像自言自语:“可你为什么不能再像对待玩具一样待我了。我不够好玩了么。”
暖意袭身,方别霜感到头皮微热,头发在不知不觉间干透了。
她仍不回头,还把耳朵捂得更紧。
衔烛不再说话了。
死也不要养他。她那么惜命的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肯做的人。说死也不要养他。
僵持着。
僵持了很久。
方别霜在这种僵持之中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胜利的快慰。
只要她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说,把他当作不存在,她的反抗就是有效果的。
即便这是她能做出的唯一有效的反抗。
她打算继续这样闭眼捂耳,直到他真的无可奈何地滚开为止。最好永远都不要再出现了。
但一切未能如她所愿。
她睁开眼,刚发现面前那道身影的消失,一个宽阔冰冷的胸膛就轻靠上了她的后背。
不及她躲,身后人将她圈缚在了怀中,握住了她捂耳的手。
少年任她挣,只亲昵地贴蹭她的脸与颈,然后握着她的手,迫她摊开手掌,沿自己衣襟往下,让她抚摸他的身体。
“你放开我,你给我滚!”越是挣不开方别霜越怒,使力蜷起五指偏不依他的。
他平静道:“我死也不会让你甩开我。”
她又气又急,胡乱抓挠起来。
少年无动于衷,只如蛇般依赖地靠着她。
“我生下来就该是任你处置的。吃掉,玩死,都可以。唯独你不能丢掉我。不能,不能两次,都丢掉我。”他揽着她的肩膀,压着被疼痛激出的喘息,“……主人。”
方别霜的气没有消去半分。
但指甲缝与指际处感受到的些微湿黏让她有了一瞬间的恍惚。昨晚的记忆还清晰着,她想起了他求欢时的狼狈样子。
他现在已经清醒了,已经没有性命之危了,还纠缠她干什么啊。
她真不想养这样一个妖精在身边。
这一瞬间里,少年抚了抚她紧绷的腕骨。
自己的声音却有了微不可察的颤意:“我们原来那么亲密。为什么你不肯再像原来那样待我了。为什么你总不肯说话。一出口,却要剜我的心。”
方别霜咬紧了唇。
亲密。
是很亲密。
但完全是错位的、不该有的亲密!
她光是想想就难受得不行。
“你到底在为了什么而生气,为了什么而难受,你自己真的清楚么。”衔烛拉着她的手,让她一一揉搓、拨按回去。不同于他方才对她的温柔,她根本不愿依他做任何事,哪怕是他认为的报复。力道很重,他的喘息声被她弄得更不忍听了。
“你真的有你以为的那么了解自己么。”他瞳色微涣地望她眼睛,“我没有变过。不论是什么样子,你早就见过的。变的到底是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方别霜不说话。
却没再直视他的眼睛了。
她知道自己不那么占理。她知道。可她不舒服、不愿意。到底是在为什么而难受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难受,真的很难受!
她想把这话也全都说出来,终究没有说。她实在太气太难过了,话一出口肯定又会变成吼。她讨厌刚才那样大吼大叫的自己。完全被情绪所支配,像个无能狂怒的疯子。
她宁肯沉默,宁肯借这份沉默来诉说自己的愤怒。
哪怕这种沉默会把她彻底塑造成一个讨人厌的固执家伙。
讨人厌。
讨人厌最好。
她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她本身就是讨人厌的!她根本没要任何人喜欢她、依赖她,他什么都知道那他能不能滚了啊!
方别霜把眼睛闭上了。
他松手了。
她迅速收回手,抱臂扭回了身子。
继续等他彻底松开怀抱。
然而在这种彼此呼吸都不太平稳的沉默中,少年的手轻柔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方别霜湿睫微抖,闭得更紧,又把脸往被褥里埋了几分。
他还是不走。
反将她抱得更紧了。
手一点一点揩掉了她脸上的泪。
衔烛从她的沉默里读出了一丝隐晦的松动。
“好喜欢主人。”他贴着她的肩膀,目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变得涣散、黯淡,嗓音却是轻而低缓的,带着一点状似轻松的笑意,“想永远陪着主人。”
方别霜掐着自己的臂肘,敛着气息,睁开了眼。
门又响一下,芙雁端着姜汤来了。
方别霜把话意都咽了回去。
芙雁撩开帐子,见少女拢着薄被靠着迎枕,怀里还松松抱着那条红瞳小银蛇,不禁着意打量了下她的神情。
脸没那么红了,眼神平平淡淡,眼尾却是湿红的。
那小蛇的蛇尾在少女纤白的腕上缠了好几圈,蛇首正依偎着窝在她的胸腹间。
肉眼可见的亲密。
这幼蛇总这样缠着她家小姐。
从前她倒不觉得怎样。
可一想到刚才在屏风后看到的那奇诡香艳的一幕……
芙雁低下头,端了木凳坐下,一勺一勺地喂方别霜喝姜汤。
主仆二人极少有如此尴尬无言的时候。
芙雁最先撑不住,扯起了话题:“奴婢刚让人去藏杏院递过话了,说您身子不爽利,不便去请安。说起来,姚公子也真是的,约好昨儿来跟您提亲的,临了了,竟又告病说得改期,改到重阳日去了。明明前些天还好好的,怎么就病得这么巧了。这事儿传出去,让外人怎么看您啊?”
方别霜喝着姜汤,不置一词。
她都差点忘记还有个姚庭川了。不知他昨天发的什么疯,竟然要杀衔烛。
弄得衔烛身上都是伤,连带着出了昨晚那一连串的事……
她垂眸看了眼自己指尖浅淡的血迹。
喝完姜汤,芙雁给她端了茶来漱口。
漱完口,接过她递来的空碗,芙雁站在离床三五步远的位置,指指她怀里的小银蛇,小声道:“小姐啊,您当初捡它回来的时候,不是说等它长大点了就把它放生的吗?正好您跟姚公子的婚事基本是要定下来了的,将来肯定是没法儿再养它了。我看您,要不……”
“我知道了。”方别霜淡声打断了她。
一直缠在少女腕上乖乖不动的幼蛇吐吐信子,往少女怀里轻轻拱了拱。
芙雁抿唇看着,愈发觉得怪异了。
她竟能从它的举动里看出明显的撒娇的意思。
“什么时候呢?这事不能拖。”她委婉地催了一句。
少女握着小蛇的身子不说话。
芙雁叹了声气,理解道:“我知道您是真喜欢衔烛,打小都没见您对什么东西这么喜欢、这么留恋过。前些日子它不见了,您几天几夜睡不好觉,每日醒了就问我有没有听见铃铛响,还为它偷偷掉眼泪。现在好不容易它自己回来了,再要您去放生,您肯定难受又不舍,可是……”
话方说到这,芙雁住了嘴。
她诡异地发现,小姐原本白面芙蓉似的脸上,竟腾地多了一抹红晕。
这红晕还随她的话越扩越多,越扩越浓了。
红到了脖子。
说着蛇的事……她怎么羞成了这样?
先前提起婚事,都没见她有这样的反应过啊。
少女怀中的幼蛇仰起圆脑袋,睁着漂亮的血瞳,定定地望向了少女的眼。
第35章 第 35 章
芙雁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拿了几个鸳鸯戏水、龙凤呈祥的绣样来, 让方别霜挑喜欢的,她回头好预备针线。
虽然姚庭川改了提亲的日子,但最终的婚期应当不会有变化, 这嫁衣绣鞋、盖头枕套, 都需女方自己在出嫁前绣好。真再拖一个月,万一赶不及呢。不如先将几个小件偷偷绣了,能简省点时间。
方别霜没想太多,和她商量着定了几个绣样。歇过午晌, 芙雁就挎着一篮子崭新的上好针线回来了,两人对着窗安静地绣起了花。
方别霜对做女红这事儿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就是习惯边绣边想心事。不过往往想着想着花绣完了, 心事还没想尽。
芙雁爱说话, 但今天罕见地沉默了。偶尔方别霜抬抬眼, 会捕捉到她闪躲的眼神。
方别霜被她瞥得有些不安。
放下绣绷歇眼睛的空档里,她开了窗往院外看。
落叶簌簌,鸟雀啾啾。
小银蛇乖乖地盘在她肩头, 正安静地盯着榆树枝上一只啄羽的鸟儿看。
方别霜握住他的脑袋,把他拿了下来。
她侧对着芙雁, 不顾小蛇难受的绞缠,同她坦白道:“放生是肯定会放生的, 我不傻, 养什么不是养。日后进了姚府,我还得生养自己的孩子。我都清楚的。只是我从小就没长情地养过什么, 确实是养它养出了几分感情。正式定亲之前,我肯定会把它送走的。你知道我的, 我比谁都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以后不用再拿这个提醒我了。”
“啊, ”芙雁惊喜又尴尬,点头道,“好呀好呀。”
没有方别霜预想中的激烈挣扎,小蛇在她手心里卷卷尾巴,不动了。
她松了手。
自这天后,方别霜再没理会过衔烛了。
只把他当作不存在。
她这些年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她要嫁给姚庭川过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任何人都不能扰乱。
她必须切断与他的关系。
别的反抗都很难,唯有沉默容易。
衔烛体会到了她的决绝。
在她一次次掠过的视线、一回回拿起丢开的动作里。
秋夜瑟瑟,月光透窗流淌。
少女拢衾背对着他,呼吸还没完全均匀下来。
衔烛握着她的一缕发尾,缓缓摊开掌心,任其从自己指尖滑落,又重新握起,握在掌中轻柔地抚弄着。
他每天都在用很多理由试图劝? 服自己。
主人就是这样的主人。何况她没有了从前的记忆。更何况,她如今只是个凡人少女。
可还是好难接受她的忽视和冷待。
他凝目问:“好久没见主人开心过了。因为我吗?”
方别霜睁开了眼。
跟他没关系。她一直少有开心的时候。她不觉得这一天比一天相似的日子里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她没回答。
衔烛的话也只能停在这里。
每天每夜都这样。
衔烛不声不响地玩着她的头发。
他开始想念被锁在笼池里的那些日子。
那时主人几乎每天都会去看他。她会把视线落到他身上,听他叫她主人,听他说很多他自己都不太明白意思的话。
他是属于她的,她很乐意拥有他。为此她建了那么大的笼池,把他锁了起来。
她怕弄丢他,怕他被别人偷走。
如今,他是一条不被主人喜欢的弃宠。
方别霜听着身后少年的呼吸声,眼皮渐阖,将要睡着了。
却在这时,听到他极轻地说了一句话。
她意识迷蒙,很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
他说,“我不想喜欢你了。”
方别霜在黑暗中眨着眼睛。
接着闭紧了眼。
更漏滴答,将至夤夜。
少女从浅眠中苏醒了。
今夜少年没再贴靠着她,她判断不出他是否已经走了。
因为判断不出,她迟迟睡不好。
睡不好很烦。
她佯装熟睡中要翻身,侧身偏了偏头。
迅速偏了回来。
他还没走。
小半个时辰后,她又偏首看了过去。
她一点点地翻起了身。
翻到一半,某处头皮疼了一下。她顺着发丝看去,才发现少年伏握在脸前的拳头里,攥着她的头发。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看了他一会儿。
夜色深浓,月亮西斜而去,只给帐内留下了一丝纤弱的微光。一片晦暗之中,这丝纤弱月光笼在他身,将他照得好似一块发着莹光的人形玉石。
仙质神姿,在这些尘世俗物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唯有月色能与他相配。
也因月色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随月光而来,最终也会随月光而去。
方别霜揪住自己的头发,扯了扯。
抽不出来。
他攥得太紧了。
她探上他的虎口,想让他松一松握力。
却意外地摸到了一片湿冷。
她上移着摸了摸那团发尾,竟都是湿的。
她垂眸,枕着自己的手臂,趴了下来。
少年这双惯会勾引人的眼睛一闭上,就让人不知道该从他哪里先看起了。
肌肤姣白,长睫卷翘。唇色润红,长发柔白。每一处都美得浑然天成,灿然夺目。
她一样一样地看过去。
最终视线僵在了少年白发半掩的颈间。
除一根系铃红绳外,还有三四道红痕。
是她那天留下的指印。
方别霜伸了手,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眼睫,指尖撩开了他的发丝。
温热的指腹贴上了他凉软的喉间。
他慢而长的呼吸,匀停于她指下。
方别霜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想收回手,终究没有收。
抚了一下。
两下。
擦不掉。
这么久了,竟还不能消褪。
那先前比这还要重千倍百倍的伤呢?
方别霜收了手。
她真的想不明白他,看不透他。
喜欢她,他根本得不到任何好处。
方别霜从枕下摸出一只早已备好的荷包,又掏出了一直存放于心口的护心鳞。
她将护心鳞放进去,然后握着荷包,小心地探进了他的衣襟。
头发被他攥着,她不得不贴近他的胸膛,将动作放到最轻。
好在少年睡得很沉,竟由她扒了领口,塞了荷包,从始至终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
方别霜替他整了整衣服。
隔着衣服,她轻按着护心鳞,目光落在了他颈间。
“快快好起来吧。”
话一出口,少女咬了唇,抬眸看向他的脸。
沉睡如斯。
方别霜激烈的心跳平复了下去。
她准备翻回身去了。
然而在余光瞥过的瞬间,少女僵了身体。
她收敛气息,重新盯向少年玉白的脖颈。
真的没看错。
那几道刚被她触碰过的红痕,正发着一点微弱到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光芒。
少年肌肤太过白皙,若非确定月光绝照不到他的颈间,方别霜根本注意不到这点微光。
她摸了摸,微光很快散去了,随之消失不见的,还有那几道刺目红痕。
怎么回事?
她心中惊异,又看向他的胸口。
是护心鳞的作用吗?
这是不是意味着它还可以重新长回他的身体?
方别霜立刻去摸荷包。
因为急于验证猜想,她顾不得控制动作幅度了,手一伸进去就乱摸起来。
刚摸到荷包,还未取出,这具身体的呼吸,忽然变了频。
方别霜住了手,抬眸一看,少年缓慢地睁开了那双犹带薄雾的勾人魅眸。
心跳一滞。
她的手还伸在他衣服里。
刚睁眼时,少年眸色还稍有些迷离,直至目光落到了她的手臂上。
目光凝住了。
方别霜想动,不敢动。
眼睁睁看他的视线移回了她的脸。
他肯定要误会了。
方别霜抵不住压力,张了口要抢先解释。
却被他握住了小臂。
少年眼中光芒流转,渐凝晶莹。
他将胸膛递了过来。
手臂抱住了她。
脸贴上了她的肩膀。
他声音里有了轻弱到难以听出的哭腔:“你好久好久没理我了。我以为你真的不喜欢玩我了。”
方别霜急乱的心跳沉了沉。
他误会了。
他本来都打算走了的。
她松开荷包,推着他的手,别过脸,冷声道:“东西还你了。”
衔烛僵了拉她手揉弄自己胸膛的动作。
他脸还埋在她肩膀上。
少年鼻息轻拂而过,方别霜感到一片浸骨的冷。
她的衣领被他的眼泪濡湿了。
“东西还你了”。
整整五日不曾理过他后,她唯一丢给他的话,是“东西还你了”。
方别霜以为他的缄默代表了接受与妥协。
她面对着墙,说了临别的叮嘱:“那个护心鳞,应该还是有办法重新长回去的,你收好了,不要弄丢。”
一阵静默。
很久之后,少年才再度开口。
“九重天上,有一种井,叫化魂井。”
……什么跟什么?
没头没尾的。
方别霜听不明白。
荷包被他重新塞回了她的手里。
衔烛伏卧在她枕畔,交代道:“护心鳞既已离身,于我便全无用处了,你要收好。化魂井可以给你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力量,有那些力量在,谁都不能欺负你。你再也不用害怕了。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唯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方别霜不语。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走了。这样很好。
衔烛还是不能习惯她的沉默。
他好像不该要求主人答应他什么的。不论从什么时候算起,他在她面前,都缺乏这样做的资格。
他只当在说自己的心愿了。
“你要过上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我很累。”他尾音越拖越长了,“很想你带我去很多地方看看的。好羡慕他。不过,也无所谓的。其实能在笼池里等你回来,我也很开心。”
方别霜皱起眉心。
羡慕谁?笼池又是什么?
“得了力量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找回从前的记忆吧。那些记忆不好,就此忘记,永远都想不起来,对你而言不是什么坏事。”
方别霜扭回了脸。
少年红瞳半阖,了无光彩。
与她对视也无动于衷。
全然不同于刚醒来看到她时的欣然。
“你怎么了?”方别霜忍不住问。
他没动静。
她还要追问,他开口了,声音轻到了极致:“主人可以抱抱衔烛么。”
他眼睛眨得很慢,似乎连这样微小的力气都要耗尽了,“你好久没有抱过我了。”
主人无动于衷。
他垂了眼睫。
方别霜僵硬地翻过身,僵硬地搂住了他的肩背。
少年动也未动,任她拥着,毫无反应。
帐内月光要彻底收束不见了。
她下意识收紧了手臂。
她惘然地问:“你自己有法力,不是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吗。你想去哪?”
之前在崩溃边缘,连尾巴都收不住的时候,他都没这样沉寂过。
崩溃边缘。
方别霜拨开他散乱铺陈着的长发,摸了摸他的额头。
额纹不见了。
少年一无所觉地蹭了下她发凉的手心。
“我走以后,”他声音低而颤,“主人可不可以不再讨厌我。”
第36章 第 36 章
方别霜不会与自己生活无关的人计较。
他走以后, 她会很快忘记他,当然不会再有喜欢或讨厌这一类无用的情绪。
所以她点了头。
点头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样似乎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现在很讨厌他。
她不讨厌他。
可早在那天, 她就已说了好多遍这样的气话。
现在哪还有解释的必要。
她心里有了一股奇怪的情绪。
像眼睛里多了根不知何时跌进来的睫毛, 看不见、寻不到。
却招惹出长久的不适与忧虑。
他死了心,决定离开,这分明是于谁都有益的好事。
可他现在,不太好。
他的额纹不见了。他身上还有很多没好全的伤。
更漏一声一声, 催着月亮落下去、太阳升起来。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高亢的鸡啼。
方别霜的手臂一直僵硬着,没有收回。
很多话无从开口。
她死揪之前的问题不放手, 语气硬硬的, 又问他:“你想去哪。”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她好多天不理他, 他今天也非不回答她。
脸上痒痒的, 一片冰柔。
气闷间,她垂眸,看到他微乱的发丝在黑暗中发着一点莹润的白光。
显得他有点毛茸茸的。
眼睛闭着, 睫毛黑黑的,十分浓密。
有点乖。
方别霜暗掐手心。
她把那句问话扩长了:“你不是说想要我带你去很多地方看看。你想去哪?在我正式定亲之前。在这之前……”
她看他闭着的眼, “在这之前,我可以养着你。但你得听我的话。你能听我的话吗?”
少年没动。
方别霜也僵着不动, 眼睛不眨一下。
光照不到的地方, 她落在他肩膀处的手指轻蜷,光洁衣袍被揪出了一点细微的痕迹。
衔烛半睁开眼, 望着她。
方别霜的心骤然一抖。
心尖颤巍巍地跃上了一抹紧张。
少年双瞳灿若琉璃,瑰美无双, 勾着人移不开神。
即便此刻这双眼睛依然没什么光彩,只是默而无声地回视着对方。
方别霜气息微屏, 激烈心跳之中,竟有些不敢想他接下来的反应。
若他拒绝怎么办。
少年望她一会儿,垂了视线。
他垂望她的手臂:“你可以爱我吗。”
方别霜眨了下酸涩的眼,哑口无言。
他扇动两下睫毛,慢慢地补充道:“这些天,假装一下,骗一骗我。”
主人有一颗柔软的心。分明不情愿,还是对他有了不忍。
他不想再让主人去做她不情愿的事了。
可他不好。他贪心得要命。他还想得到她所有的关注,所有的疼爱。他不甘心就这样走。
方别霜看着他。
他似乎并没有央求的意思。和刚才问她能不能抱他一样,她不答应,他不会怎么样,她答应,他也不会怎么样。
“没有的东西,我装不好,”方别霜顿了顿,他果然没什么反应。
她做了最大的让步:“你若听话,到时候可以提点要求,告诉我你想我怎么装。”
她的本意是要他好好地离开,从此两人互不相扰。如果满足他一些请求就能让他把额纹长回来的话,她可以答应。
“主人。”今晚他似乎格外疲累,话未说完,眼睛再一次闭上了,“谢谢你。”
好一会儿,方别霜捋一把他的长发,收了手臂。
她平躺下来,看着帐顶。
远处的鸡啼犬吠,越来越清晰了。
吃过早食,去藏杏院请完安,方别霜也没跟谁打过招呼,出来便让人安排了马车。
马夫问去哪儿,方别霜坐在车厢内发了好半晌的呆,吩咐道:“山塘街。”
“小姐,您,”一撩帘进来,芙雁惊得捂了嘴,指着她怀里的小银蛇,压低声音道,“您怎么出门还带着它呀!您要抱着它去见姚公子不成?”
她当她进城是要为将来的婚事采买东西,回头还是要转道去姚府的。
方别霜没解释,葱白指段捏着小蛇脑袋,无意识地揉了揉。
小蛇轻吐信子。
芙雁搓搓手臂,回身撩帘往外退:“我还是坐外头吧。”
方别霜回神,刚松了握蛇的手指,怀里一沉一软,多了位身姿健美的少年。
少年轻趴在她身上,胳膊搭着她的肩膀,脸贴着她的胸前。
未卸太多力气,只轻轻的一团。
一大团。
方别霜唇角紧抿,盯向他的眼,他竟已不顾她的僵直,闭上眼睡了。
方别霜抓住他一边肩膀,忍了一忍,还是没推开。
他最近怎么如此嗜睡。
马车摇晃,逐渐驶出街巷,莫名把方别霜的思绪晃回了那个磅礴的雨天。
她咬了唇,想尽量忽视掉被少年轻贴住身体的触感。
那天她攥着小银蛇坐上马车,小蛇从她袖口蹿进去,把她全身乱爬了个遍。
雷声大作,她被激得直抖,还要与旁人周旋。
但都那么狼狈了,她那时也只觉得无措而已。
甚至心里还有点发现小蛇肯对自己亲近的欢喜。
与前些天被他困在浴桶内,用手揉洗过全身时的心情完全不同。
方别霜别着脸看车窗,手攥上窗帘,想一把掀开透气,刚透过缝隙瞥到外面的繁华街道,又立刻松开了。
她回眸看向怀里沉睡的少年。
万一被人看到她与这样一个男子共乘一辆马车,后果难想。
干嘛招呼不打一声就化人形啊。
还一声不吭就睡。天还未冷,这就要冬眠了吗?
她继续看车窗缝隙,听车外热闹,思绪渐凝。
早晨刚起来那会儿,她又问了一遍,他到底想去哪。
衔烛想很久,竟然跟她说不知道。
彼时少年坐在窗台上,支着腮,看她对着镜子梳发,声音有点轻渺:“主人,你想去哪里。”
方别霜透过镜子与他对视一眼,一下一下认真地梳头发。没说话。
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该去哪。至于想去哪,一是她想也去不得,二是她真没特别想去的地方。山山水水的,无非四季之景,她在自家院子里看了一辈子的亭台水榭、山石落瀑,感觉也就那样。
她回避了过去:“是你要出去看,问我作什么。”
“主人是自由的。主人的所行所住,不该为我所牵动。”少年轻抬手指,微风一过,少女丝丝缕缕一头乌发都被理顺了,“主人想去哪,就带衔烛去哪。”
梳无可梳了,方别霜攥攥梳柄,回头看他。
他也看着她,目不转睛。
一出阊门,车外热闹更非同寻常,挤得马车一步三停。
车前一重,方别霜立刻意识到是芙雁要转身进来了,蹙眉冲怀中人道:“变回去。快点。”
少年呼吸依然绵长。
芙雁已经在推车门板了,方别霜对少年软白的脸颊伸出手,刚要捏下去,想到昨晚在他颈间看到的几道红痕,手指又蜷起了,转而去扯他粗白的手臂。
没扯两下,芙雁已推开门板要掀帘了,方别霜紧张道:“这里人多,我们到空旷地方再下车吧。”
“他们看不见我的。”
方别霜惊而回头。
少年终于醒了,却仍保持着搂靠她的姿势,抬眸望着她。
芙雁掀帘探来脑袋:“哪有空旷地界,找个下脚处都不容易。要不您就在马车里坐着吧,要什么东西,我找人去买。本来咱就没必要亲自出门嘛。”
方别霜圆睁着眼睛,看看她,又看看身侧。
“知道了,你先出去,在下面扶我吧。”
芙雁没走,一言难尽的表情:“蛇呢,您真要揣在身上逛街?”
少女光下白净的耳朵忽然透了一丝红:“你别管了,他不会伤人。”
她这天生主意大的小姐啊!真要命。芙雁撇撇嘴,扭头下去了。
方别霜推了一把旁侧的少年:“变回去!”
衔烛垂眸。
一尾小白蛇从她肩上慢爬到了她手心。
方别霜放下袖子把他收好,戴上幕离下了马车。
山塘街一带为姑苏城最为繁华之地,靠近阊门码头,商铺众多,每日天不亮街头街尾就挤满了人。方府离此不远,但方别霜来这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即便是上回七夕与苏府众人同行,也不曾到过这里。
兴许是因为有护心鳞的作用在,人虽多,实际走起来倒不觉得有多拥挤。
商铺琳琅,沿街不乏吆喝叫卖,演杂耍、唱戏说书的更围了望不尽的人群。芙雁越逛越兴奋,方别霜却拧了眉心。
太吵。
人多得她心烦。
她抚了把袖子里的小银蛇,没想到小蛇不动一下,尾巴也缠她手腕缠得不紧,好像还在睡。
方别霜烦躁到了极点。
本就为他出的门,他睡什么睡。
她转步往回走:“我累了,带我回马车吧,要买什么东西让小厮买去吧。”
芙雁依依不舍地最后看眼耍猴戏,收起兴致扶她回巷了。
进了马车,关上隔门板,方别霜扯下幕离,一把掏出衔烛,把他放到了木茶几上:“你不喜欢这我们直接回去好了。你法力不是很高么,还要冬眠?”
衔烛歪坐在木茶几上。
方别霜瞥他一眼。
少年眼睫垂顺,恹恹的。
“怎么不说话。”
“有点累。”衔烛回视她,“主人不喜欢这里,对不对。”
“之前没见你这么累过。”方别霜揪着袖子,背靠车壁,看着窗外,“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不爱出门而已。”
“戴着幕离,很烦。担心别人看见你,认出你。你不自由,也不自在。”衔烛也随之望向窗子,迎面而来的风吹开薄帘,吹动了他的长发,“这里真的很热闹。多数人都很高兴。主人喜欢能让自己高兴的地方。但高兴不起来,反而会开始讨厌这里。”
“主人很少想办法让自己开心。也许是从前试过,总是失败,渐渐放弃了,不如平平静静,待在家里哪也不去。是这样吗?”
方别霜抠起了袖子上的绣纹,不想说这些:“无关紧要。”
“这很重要的。”衔烛撑着脸,悬握幕离,忽然燃起一团神火,将之燃尽了。
“你干嘛?!”
“这才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衔烛淡淡地看着她,“主人是自由的。主人的所行所住,不该为任何东西所牵动。”
第37章 第 37 章
方别霜懒得跟他计较。反正她也不想再下去了, 幕离没就没吧。
衔烛臂肘撑在窗槛上:“主人可以告诉衔烛,为什么会想来这么。”
“我知道且能去的地方就那几个。”
“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这里近,好玩的东西多。”
“主人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他怎么那么多问题。
方别霜有点不耐烦了。
芙雁兴冲冲推开门板进来:“小姐!刚叫人买的糖炒栗子, 烫乎着呢。还有溪鹿楼的点心, 哦对这是两包肉脯。你先吃着,我去前头茶铺打壶新茶来。”
芙雁搁下东西摆好,拎着茶壶就要下去,忽地扭头问:“过会儿咱去银楼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头面首饰吧, 回去跟夫人说了,让她送钱来打。肯定是指望不上她给现成的。老爷嘛……唉, 我去了啊。”
茶几上摆满了吃食, 方别霜又被衔烛挤到了角落。
车厢狭小, 仅她可见的方寸之地被他占了大半。少年衣袍委地, 部分长发落到了她怀里。
他瞧着她问:“什么时候,和谁呢。”
方别霜更不想说话了。
她拂开他的衣袖发丝,捧过冒热气的开口栗子, 拣起一个剥开吃了。
有点烫,有点噎人。
甜到发腻。
没记忆中的好吃。吃完两个她就不想吃了。
正要放回去, 却触及少年黏来的目光。方别霜捏着油纸袋随意问了下:“你吃不吃。”
衔烛看了一会儿,问:“可以喂我吗?”
方别霜眼神一凝。
“喂我, 好不好。”他再问, “主人。”
方别霜扯开他的手臂,无动于衷的样子:“不要贴着我。”
少年被拂落的手无意识攥了攥她的衣袖。
他沉默地看眼栗子。
方别霜不太自在, 略抬了下肩膀躲避他:“你这样让我怎么剥。”
衔烛不靠着她了。
他挤在边上,垂目看她粉润的指腹捏开栗子壳, 剥出金黄圆滚的栗子仁。
栗子仁被她细白的手指拈着,拾送到了他面前。
少年黯淡的红瞳漾起一丝薄光。
他看向她的眼。她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
方别霜随便问问:“不吃吗。”
话才落下, 白发红瞳的靡艳少年倾身靠来,探颈含下了栗子。
唇润而软,舌尖湿而红。
指尖一凉一柔,她心脏跟着一麻。
方别霜盯着自己覆了水泽的手指。
抬目时,恰看到少年喉结滚动。
她蹙眉:“你直接咽了?”
衔烛懵懂地摸了摸颈,点头:“嗯。”
“你不怕噎着?”
衔烛犹豫了下,轻摇头。
方别霜想到什么:“人吃东西要咀嚼的。尝出什么味道没有?”
少年垂睫,片刻道:“淡淡的。”
他难道从没正经吃过东西?
是不会吗?
她养他那几个月,一直以为他每天都会自己出去捉虫鱼鸟雀果腹,便不怎么喂他。偶尔喂他点鸽子蛋、鹌鹑蛋,他都是一口吞下。
他只会这么吃?
方别霜擦了手,重新拾颗栗子,剥到一半,膝上一沉,少年又轻挨过来。
他臂肘轻撑在她膝盖上,单手支腮,眼睛仰视她剥栗子的动作。
长袍长发铺散得到处都是。
方别霜敛眸,剥出新的一颗,慢递到他唇边,教他:“用牙咬住,含着咬碎。”
衔烛张开齿关,唇碰上她的指腹。
又一阵轻麻。
方别霜刻意忍着,没收回手。
少年征询地望她一眼,伸舌试探地含咬栗子。
湿凉软滑的舌,再次舔湿她的手。
麻意愈盛。
方别霜皱起眉。
下一瞬却倏地一怔。
她双眸弯了一下:“你……”
衔烛迷蒙地眨眼。
唇间还衔着那颗滚圆的栗子仁。上面的尖牙把栗子卡住了。
他探舌想卷下,又担心会连着咽下,喉结几滚,望她的眼神变得忧虑而迷茫:“主人。”
方别霜已经收起笑,撇开了视线。
他又唤一声,口吻更软。
方别霜移眸看他,看了片刻。
她面无表情,左手托起他一边下颌。
衔烛眸光微动,下巴往她手心送了送。
分外惯熟的动作。
方别霜与他对视一眼。
幼蛇不明所以,红瞳无辜,流溢着对她全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
掌中少年的肌肤软凉细腻。
直至此刻,她忽而对“他是衔烛”这件事,有了格外深切的认识和感触。
方别霜替他取下栗子,着意打量了眼少年唇下那对干净雪锐的小尖牙。
栗子上裹满了他的涎水。
她冒出一个突然很想知道的问题:“你多大了?”
少女温热的手心贴着少年颌关处纤薄的皮肉。
他不受控地吞咽唾液,每一下都在她的掌中无所遁形。
同样被她感知得清楚的,还有膝盖上他略略收紧的长指。
衔烛垂着眼。
方别霜轻挪手指,把栗子往他腮内推了推,指腹不可避免地从他的牙尖与舌面擦碰而过。
他眼睫颤动,冰冷口腔内感觉到那抹属于主人的温暖很快退离了。
他又望向她,含糊地道:“六千岁。”
六千岁。
该是个很有资历的大妖精了。白蛇青蛇也不过千八百岁。
怎么他的原身还是条幼蛇。此刻正常状态下的蛇牙也很小。
性情还总那么的……
装的吗?
方别霜把手指上沾的黏冷唾液揩他脸上,收了手,继续道:“咬碎。”
衔烛听话照做。
才咬碎,咽喉一滚,又吞了。
“看来我没买错,是李记的糖炒栗子无疑了!好些天没见你笑了。”芙雁“唰”地拉开帘子,拎茶进来了。
方别霜立刻抱着油纸包坐直身,扭头朝外看。
芙雁跟着往外看两眼,叹气说这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
芙雁一回来,少年又紧赖在了她身畔。
车厢太小。
小得根本挤不下第三个人。
挤到方别霜快听不清芙雁在说什么了。
她背贴车壁躲着少年,接过芙雁递来的热茶时,闻到鼻端处盈来了一股不容忽视的甜腻味道。
她看眼茶汤。
这气味甚至盖过了茶气。
她拿起帕子,掩饰性地擦擦唇,这股甜香果然更清晰了。
方别霜看向自己的手。余光里少年再次伏趴到了她肩上,手臂半搂住了她的腰。那张软润的唇就在她脸侧。
……是他涎水的气味。
喝了茶,芙雁劝她现在就去银楼看看,免得越等路越挤。
方别霜绞绞帕子,暗暗地擦手。
几根手指被擦得发了红。
在芙雁眼不得见,耳不得闻的空间里,她的耳廓正被少年的冷息轻拂着。
他声音里带着天真的欣然:“我尝到了。是甜吗?”
方别霜看也不看他,只回答芙雁:“嗯。”
“那咱戴上幕离走吧!”
“衔烛喜欢这个味道。”少年好像很欢喜,轻蹭了下她的脸。
方别霜不好擅动,抿唇维持着表情的平静。
芙雁四处翻找,找不到幕离。
“银楼离这不远吧,幕离……”方别霜想说别管幕离了,她想赶紧下马车。说到一半,腹前竟凭空多了样东西。
她低头一看,正是那只幕离。
完好无损。
少年抚玩着幕离上的轻纱。
他声音轻轻的,目光也极轻柔,似一汪清潭上粼粼的曦光:“不变蛇,这样带我出去,好不好。”
“找半天在这呀!”芙雁一瞧见,移开茶几,撩帘要扶方别霜下去,“咱走吧。”
方别霜就势将少年轻推开,抬头起身,由她拉着快步往外走。
才走两步,袖子已被身后人拽得皱皱巴巴了。
少年声音更轻:“主人。”
不必回头,她也猜得出他此刻的神情。
她停了脚步。
芙雁催促:“小姐,走呀。”
少年还在不甘地攥她袖口,语气里有明显的央求意味:“骗一骗我。”
方别霜想起了昨晚少年一丝光亮也无的眼睛。
还有刚才他仰头看她时,依然空白干净的额心。
算了,她自己答应的。
方别霜扯扯手臂,重新抬起脸:“知道了,走吧。”
芙雁奇怪地看向她未动分毫的脚步。
街道熙熙攘攘。
下了马车,戴上幕离的那刻,方别霜才发现这并不是原先的幕离。
这薄纱竟挡不了她的视线。
她转头去看身边的少年。
秋日的阳光不似春光柔软,干燥、灼烈,是可在一呼一吸间搓捻到的粗粝。落在少年红异的瞳中,却变得潋滟、绵润。像湖水,像柳梢融化的风。
方别霜清楚地看到他浓密的睫影在眼下微动,遮住了他眼底的深色。
她摸摸幕离,薄纱分明还在,她却看不到。
成透明的了。
“好开阔。”衔烛没有看她,他略抬起头,更多阳光落进了他漂亮的眼睛里,“好喜欢。”
这么多人,谈何开阔。方别霜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走在人群里,昂首而行,随心看向这个世界。
竟有一种类似于第一次出门的新奇感。
无数陌生的面孔都展露在她面前。舒展的,斑驳的,崭新的,沧桑的。
楼前有迎风猎猎的酒旗,摊架上有簌簌作响的风筝,铁铺里有偶尔迸裂出的刺目火花。伞铺、灯店,卖药的、算命的。挑着骆驼担的摊贩从这头吆喝到那头。
她无所顾忌地看。
芙雁挽着她的胳膊,指向了不远处的银楼。
仅她一人可见的少年走在她身旁,他的发丝被风吹拂到了她的脸上。一抹柔韧缥缈的白。
方别霜朦胧地回想起一个遥远的早晨或下午。
反正一个温柔的春天。
有个年轻的女人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芙雁,带着她们两个小孩子,慢悠悠地走在这望不尽的人群里。
走在这条有酒家、伞铺、灯店、风筝摊……能看到挑着骆驼担的摊贩从这头吆喝到那头的长街上。
她已记不清她们为何会在那一天瞒着满府人出现在这里了。
只记得这里有好多好玩的,好多好吃的。
好像她用一生去逛,都逛不完这条沸腾的街道。
这一天之后不久,那个年轻的女人,她的娘亲,死在了温柔的春天里。
她想不起来那是具体哪一天了。
第38章 第 38 章
方别霜没在银楼停留太久。
她挑了套金质的凤冠头面、几对金银锁、项圈手镯。做工虽都称不上绝顶精巧, 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实在。
一听说这些货都是要送到方府的,掌柜一愣, 抬头把方别霜从头打量到了脚。
一个女儿家独自出来为自己置办嫁妆已是十分稀奇, 这女孩儿竟还是方县令府上的二小? 姐,这事儿足够满城人闲话半个月了。
方夫人可还没死呢。她这么干,多落主母的面子?
不过掌柜回想一番,确实没怎么见过吴氏带这位二小姐出门。每年吴氏都来他这打首饰, 偶尔才会挑出几样,让他们照方问雪的尺寸多打一件。
这事儿不新鲜, 天底下哪个嫡母继母能做得到不骗疼自个儿的骨肉。新鲜的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二小姐原是个行事如此乖戾的主。
方别霜立在堂中, 感到自己又被旁人挑菜般打量, 满身不适, 转头就走。
芙雁从掌柜手上一把抽走图纸,挽着她出了楼。
出去后,芙雁有些后悔:“咱今天不打招呼出府, 是不是不太好?”
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显然已经晚了。
“随便吧。”方别霜目不旁视, “他们管不到我。”
方仕承顾虑着她身后的“靠山”,不敢把她怎么样;姚夫人顾念着她对姚庭川的救命之恩, 不能轻易对她怎么样。他们管不到她。
还有一辈子的规矩等着她守呢, 婚前这最后半年,随便吧。
再者, 她也没办法。这种事她自己不上心,有谁能为她上心。
路过一家蜜饯铺, 方别霜停下脚步,睃了眼身侧一路无话的少年。
芙雁顺她脚尖方向一瞧, 会意道:“小姐想吃?要酸口还是甜口的,还是各样都挑点儿?”
少年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果脯甜糖上,他的视线透过铺子,落在了后面几个玩玩具的孩童上。
方别霜想到他六千岁了还能为吃颗栗子开心起来,忽然有些羡慕他。
“都买点吧。”
芙雁解开荷包去了。
坐回马车,方别霜吩咐马夫直接掉头往方府走,不去姚府。
路途无聊,她拆开那些果脯蜜饯,往少年面前推了推。
衔烛伏在她怀中,仰头问她:“为我买的?”
答案未至,他眼底的那抹欢喜已先一步漫了出来。
方别霜坦然道:“尝尝吧。”
少年弯弯血眸:“还是想要主人喂。”
方别霜没立刻答应。
“主人。”
“你要学会自己吃。”方别霜勉强同意了,托起他的下颌,用训诫的语气道,“不能这么一桩小事,还要依托别人。”
幼蛇目光懵懂。
被他这么一望,方别霜倏地发觉自己的话逻辑上并不通。
她抿唇,转而去拾果脯。
宠物自然是要依靠主人喂养的。没有宠物会不依赖主人。她既把他当蛇宠看,便无法再以这样的话教训他。
路上人多,马车走得很慢。
半程过后,方别霜已把各样果脯都给他喂了个遍。
少年慢眨两下眼睛,说了声累,接着松松揽住她的腰,就这样伏在她的膝上睡了。
方别霜举止停顿片刻,轻手搁下了原本要喂他饮下的茶。
马车拐过几个巷子后,行得愈发顺畅,辘辘车声皆在耳。
微风卷起帘角,阳光烁烁。
方别霜垂眸静看少年蓬茸的白发,伸指撩开他额前发丝,着意摸了摸。
什么都没有,冰凉光滑。
她也累了,倚着靠枕,困意渐浓。昨晚她睡得很差。
日影无声缩短。
“小姐,到家了。”
芙雁进来晃醒了她。
方别霜没能睡够,眼皮睁得艰难,心里想着一会儿吃过午饭再继续补觉,便迷迷糊糊地抬手往身前推,想把伏在自己怀里的少年推醒。
推了个空。
方别霜揉揉眼,少年并不在她身前。她起身,堆满琳琅货品的马车内竟没有少年身影。
“我扶您。”芙雁朝她伸手,打量她两只袖管,“它躲哪边呢?”
方别霜摸摸两只袖子,都是空的。
“没有……”她瞌睡醒了,目光凌乱地搜寻。
“啊?”芙雁忍惊问,“它不见了?!”
这还得了,如果它是在街上跑丢的便罢了,万一是躲马车哪个角落去了,一会儿下人进来搬东西,咬伤他们可不好。
方别霜让自己镇定下来,把左腕递给她:“不是,我说这只袖子里没有。”
芙雁大松口气:“那您找什么呢?”
方别霜不找了。
她一语不发地下了车。
他又不是普通小野蛇,没必要多管他的行踪。
吃完饭,方别霜卧进帐里歇午晌,不过两三刻钟,又混混沌沌地醒来。
简单洗漱后,她坐进后院的凉亭内,刚捧起绣绷,守门丫鬟就跑过来通禀道:“二小姐,师婆来了。”
方别霜回头望去,那“师婆”正背对院门叉腰站着,一脚接一脚地踢墙角石块。肉眼可见的暴躁。
方别霜很烦老虬龙,不想见他,让丫鬟送他走。
她继续绣花,绣了两针,猛地想起护心鳞还在自己这。
若有一日衔烛不声不响地走了,她彻底还不回去怎么办。他不能没有这块鳞吧。
不妨交给老虬龙。
方别霜把丫鬟唤了回来。
老虬龙拉长龙脸,跟着守门丫鬟,一路眼神带刀地走到亭内,开口便让方别霜把下人都支会走。
方别霜顺他的意,让芙雁领人走开了。
“你不准再给他吃东西了。”老虬龙开门见山,语气不善道,“任何东西都不行!”
方别霜感到莫名:“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老虬龙紧掐自己的腰,脸色沉沉,“算俺求你的。”
方别霜面露意外。
“我知道了。”她本来就觉得自己不该喂的。她掏出护心鳞,递向这就要转身离开的老虬龙,“留步。这个请你收去,替他保管。”
老虬龙侧过身,看眼少女掌心的护心鳞,眼神一痛,不耐烦道:“他给你你就留着。”
“这好像能治他的伤。昨晚我无意间发现的。你拿回去,研究研究,也许……”
“就好了道掐伤,你给掐出来的,你。”老虬龙按住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咽回所有难听的话,只留一句,“你自己留着!”
他怒气冲冲地走了。
方别霜看他走远,收起护心鳞,片刻后,慢慢坐回去,重新拿起了绣绷。
连着几次都下错了针脚。
她又把绣绷搁下了。
方别霜回想起那几道刺目的红。
就好了道掐伤。还是她给掐出来的。
这点治愈作用,确实微乎其微。
老虬龙离开方府,一径入天便灌取了大量仙露,马不停蹄地赶向山湖。
他一边往里倾倒仙露,一边啰啰嗦嗦地道:“换新了,有没有好受点。过会儿您记得让小和尚再换一回。俺去采点仙草捣制神药,加进来给您一起泡。您哪都不准去,必须等俺回来。”
小和尚在旁边敲木鱼:“仙草神药能有用吗?”
“必须有用!”老虬龙深吸气,压住暴躁,看向湖内趴在石上玩尾巴的少年,沉声道,“俺走了。您哪都不准去。”
老虬龙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木鱼声渐停。
“您实在没必要瞒她瞒到这份上。”小和尚小心翼翼地观察少年的神情,“虽然许多事是不能直接告诉她,但至少您不能吃凡人食物这事,为什么不对她说?”
蛇尾少年仰面浸在水中,粼粼秋光在他没有情绪的眸中荡漾。
他摆弄自己耷拉着的断尾,来回往两颗圆洞里灌水。灌满又倒出来。
有点好玩。
他趴回石头,支腮继续。
小和尚闭上眼,重新敲起木鱼。
片刻后,衔烛玩腻了尾巴:“灵瓮呢。”
小和尚装没听见,“笃笃笃”重重地敲。
“呃——”
他被掐着脖子整个提了起来。
衔烛懒懒撑脸,没有表情地收紧力道:“你不能背叛她。”
“我绝,不会。”小和尚艰难地吐字,挣扎道,“可,可是。”
他翻翻白眼,说不出话了。
衔烛丢开手,看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气,平静道:“灵瓮。”
小和尚颤手从自己的灵识中抽出灵瓮,推向少年。
淡色灵瓮中,燃着一簇簇浅粉色的纯净火焰。焰下是神息充裕的圣洁红血。
中间养护着一只透明魄灵。
衔烛手指一拂,幻化出了一只崭新灵瓮。
小和尚勉强缓过呼吸:“……我虽与虬龙仙君立场不同,但也绝不想看您这般伤损自己。您没必要。至少,为叶惜莲养魄一事,得等您伤好之后。”
“没必要。”少年声音很淡。
小和尚以为他在忍怒重复自己的话,惧怕之下噤了声。
“我不想再喜欢她了。”
小和尚诧异地抬起头。
少年打个呵欠,看神血沿自己玉白的腕部滴滴流淌,在灵瓮中越聚越满,没什么情绪地道:“这之后,我永远都不会再喜欢她。”
既不再喜欢,便没必要横生枝节,只待快速了结这桩桩件件便罢。她什么都不必知道。
“您能这么想,也很好。等时机成熟了,我们可以慢慢想办法解除情契,从此您与师姐互不纠缠。”小和尚点头应和,但还是想劝他,“可虬龙仙君的话也没错,您虽然强大,却不能不珍重自己……”
“他是个笨蛋。”衔烛轻轻一笑,“虬龙族,都是笨蛋。”
粉焰映在少年漂亮的红瞳中,焰影跃动不息。
代替了其中的漠然。
小和尚搞不懂他的话。怎么突然这样说。
第39章 第 39 章
天蓝水蓝, 秋光炽烈。翡翠般的湖面上,少年白花花的蛇尾盘蜷其中,蛇鳞发着熠熠闪光。隐约可见其上累累伤痕。
干净纯粹的神息却盈满了结界。
去而复返的老虬龙背靠结界, 慢慢蹲下来, 痛苦地捂了脸。
少年轻渺的话在他脑海里来回地撞。
不想再喜欢她……永远都不会再喜欢……
老虬龙“嚯”地站起身,愤愤朝山湖迈步,又硬生生止步。
少年已经虚弱到没能在第一时间内察觉出他的存在了。
小和尚不能明白他,他却知道他那些话意味着什么。
既决定不再喜欢, 又怎么能把自己全数捧出去,任对方践踏磋磨?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螣馗神族没一个脑子好使的。
都是蠢神!
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必须想办法阻止。
晚间吃了饭, 方别霜拿本书靠在床头看了会儿, 越看越困, 终于在二更前吹灯睡下了。
睡下后,做起了光怪陆离的梦。
昏沉间,脸上泛痒, 她无力抬手去拂,却碰到一点冰凉。
方别霜睁开眼, 模糊视线顺着那根往回收的冰凉手指往前探去,看到红瞳白发的漂亮少年安静地坐在床边, 正对着她轻轻地眨眼。
眼睛里有若有似无的笑意。
方别霜睡意散尽, 撑臂坐起来。
她拢拢被子,嗓音微嘶:“你在干什么。”
冷暗的微光照着少年半张脸, 将他眉眼唇鼻的影照得更加清晰生动。他眨眼时,方别霜忍不住盯他扑闪的睫毛。
“喜欢主人。”他的瞳色黯黯的, “便想触碰。”
方别霜默了默,目光移向投着两人淡影的墙壁:“你去哪了。”
“山湖。”
“那里是你的家吗?”
方别霜只是随便问问, 对方却久久没有回答。映在墙上的影也没怎么动,只有睫影偶尔扇动一下。
方别霜转过脸看向他。
少年对她弯了弯眼睛:“不是的。”
方别霜发觉自己对他真的知之甚少。
她生涩地开了个玩笑:“你真名叫什么,不会是小白吧。”
气氛并没有因为这个拙劣无趣的玩笑变得缓和。
衔烛跟着她轻轻地笑,平静道:“不是呀。”
他没有顺着她的话意说下去。
方别霜不再问了。
“我喜欢衔烛这个名字。”衔烛屈膝支腮,看向她的眼神纯澈明净,“特别喜欢。主人,”
他慢慢地唤她一声,也开了不高明的玩笑:“我从前幻想过,不变成蛇,这样看着你睡醒。今夜我幻想成真了。你没有被我吓哭。”
无趣到方别霜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个玩笑。
所以她没笑,只认真回应道:“今夜不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你。”
“嗯。”少年依然眉眼弯弯。
第一次让她看见,是出了不可控的意外,吓坏她了。
“我想尽可能多陪主人外出游历。主人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现在?”
“你有护心鳞,有能力随时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方别霜靠在阴影里,坦白道,“我不知道我想去哪。”
衔烛的目光细细地、一寸寸地描摹过少女沉敛的眉眼。
和睡着时的舒展不同,一醒来,她的眉心便不自觉地发紧。
思虑太多。与他说话时,她的神情也会透出淡淡的不安。即使只是简单一句“我也不知道”,这样隐隐流露弱气的话。
“主人想出去么。”
“出去?去哪里?”
“就是出门。想出门吗?”
“三更半夜的,大街上一个人影都没。”
方别霜抬眸看他:“你想出去?”
衔烛有些疲累,不经过问,脑袋轻缓地朝她怀里靠去。方别霜身体发僵,还是任他靠来了,少年冰凉的额头轻抵住了她的下巴。
他乖巧地窝着。
“主人不必问我。”
“你是不是又想睡了。”方别霜垂眸看他,少年眼睑微阖。
“先睡吧,我也想继续睡。睡够了,我们明晚出去。”她拍拍他的背,心里感到奇妙的宁和,“我也想看看这个世界在夜里是什么样的。”
衔烛数着她的心跳,贪恋欲深。
她给的这层薄薄的类似爱意的东西,终于还是把他裹住了。他看着自己顺从地陷进去,意识变得惫懒,不愿强撑。
不愿强撑,便撑不住。不知数到第几下,他沉沉睡了。
轻搭在少女小臂上的手渐渐卸了力。
方别霜保持这个姿势很久。
被一个没温度的人盈满怀抱,本是很奇怪的感觉。
偏偏他本是她用心养了多日的宠物。这样趴在她怀里,和以蛇身盘在她腹前时一样乖觉可亲,她便一样地不能抗拒。
确定他熟睡后,她抚落他睫毛上沾的一点轻灰,摸了摸他的脸。
她并不真的很想睡。
昏昏月色中,少女看着护心鳞,再次拢起了眉。
翌日,从天亮到天黑,方别霜守在溪汀阁里,哪也没去。
少年竟从昨晚一直沉睡到今夜。
熟睡中,他还总想赖着她,最少也要揪了她的袖子放在口鼻前嗅着睡。
方别霜觉得不对劲。他睡得太久了。刚捡他那阵,他总是很有活力,甩着尾巴爬上爬下,几乎不睡觉。
会是因为那天的重伤吗?
一点都没好转吗?
他把伤藏得太好了,凭她肉眼根本无法看出。
除了她掐的那几道……
方别霜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犹豫一会儿,起身束帐,点亮灯盏。
她坐到床边,手落到他颈下,顺他的衣领,剥了他的外袍。
少年无意识地攥了她的衣角。
方别霜顿了顿。
他攥得松松的,偏脸埋过来,脸挨着她的腿边。
仍然未醒。
方别霜无声注视他,半褪了他的里衣。
块垒厚薄有度,一副羊脂玉般完美无瑕的身体。
白腻的胸膛上却有几道深浅不一的抓痕。
也是她那天抓出来的。
方别霜凝眸看着。
为什么只有那天的伤他没藏。
有意的吗?
有意让她看见的吗?
少女探指轻触。
一片柔软的冷白中,少年破损的皮肉翻着清透的红,既抓眼,又抓心。
真漂亮。
方别霜头脑“嗡”地一声。她在想什么。
指腹下的胸膛有了异样的起伏。
衣角骤然发紧。
方别霜立刻收回手,却听到一声低唤:“主人。”
又被揪住了袖子。
“主人……”
方别霜咬住腮内肉,淡定抬眸,对上了少年欲色深深,睡意朦胧的血瞳。
昏黄的灯下,他的眼尾唇角泛着鲜艳柔亮的色泽。
她有预感少年要吐出些不堪入耳的欲求,手往他脸边落去,打算把他拍醒。
还未落下,下一刻,少年主动将脸蹭进了她的掌心。
迷离瑰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她。
映着幽微的烛火。
和她怔滞的脸。
“衔烛爱你。”他这样望了她很久,好像意识还在痛苦的睡梦中挣扎,每一个字都要生生地从中剖出来,才能变成话音,脱出喉口,“……我想回笼池。”
方别霜心口发闷,痛感似成实质,从他支离破碎的眸光中倾涌而出,顺着他们交汇的视线缠绕进来,绞住了她的心肝脾肺、五感六识。
她动动手指,抚他透着微红的脸颊:“那是哪儿?”
“我的家。”他乖顺地回答,“主人给我的家。”
你与我之间,到底有何渊源。
有一股强烈而不适的预感,伴随着深深的恐惧,在这问题浮出她脑海的刹那间蒸腾上来,烈火烧柴般烘烤着她。
方别霜没有问出口。
“你……”
她斟酌到一半,少年极缓地眨眨眼,漂浮的眸光重新汇聚了,却比刚才更黯淡。
已恢复往常清润的嗓音打断了她的话:“今夜好长啊,主人。睡这么久,天还不亮。”
方别霜默然凝视他的眼睛。
她的掌心与他的脸颊已经互相熨帖成了一样的温度。
她低低地问:“你是不是很疼。”
衔烛拿腕骨揉着眼睛,屈起膝,缓缓坐起来。
长发披淋在身,衬得他气质更加柔和。
“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这是第二个晚上。你一直在睡。”
少年弯眸笑着:“我真能睡。”
他看眼自己光裸的肩头,无奈地望她:“主人不打算帮我穿回去么。”
方别霜将目光移向那几道伤,又移开。
她盯着床边迷蒙的灯影,心情跟着变得迷蒙而愁苦。拇指要被她按在掌心里抠烂了。她微声道:“对不起。”
空气安静了许久。
簌簌轻响一阵,少年自己拢起了衣服。
方别霜正要瞥去余光,眼下忽然被少年仰来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她惊了一惊,却见少年交臂趴着,小兽物般朝她仰起脸,脸上有清浅的笑:“我是你的呀。主人怎么对我都对。”
他碰碰她的手,要她握他的手指,垂下眉眼时,乖得像只玉雕人偶:“就是,不要不理我。”
方别霜有口难言。
撕扯掉蒙在自己心上的那层厚裹布是一件极羞耻极艰难的事。她不愿意撕开。小小一个角也不行。
可是。
她是不是真的不对。
哪里不对……
没有不对,为什么要对他道歉。为什么会因为看到他身上的伤感到自愧。
她的心太矛盾了。矛盾得她又一次说不出话。
“可以不理我的。”少年揉她的手指,从莹润的指甲揉到指际,力道很轻很软,同他的语调一样,“怎样都可以。”
那么轻,那么软。
经脉的这头连着她的指腹,那头连着她的心。
她的心感受到了那种轻软的揉抚。
方别霜抽出手,把护心鳞往他手里塞:“为什么你的伤一直不好。因为没有护心鳞吗?它肯定可以长回去的,真的有办法。”
衔烛单手撑脸,目光温软地望她。
“衔烛固执的小主人。”
他接了护心鳞。
方别霜松口气,鼓励他:“至少它一定能治你的伤,我……怎么会有孔?!”
少年再次轻抚那块白璧般的蛇鳞,圆孔正中又多出根从中穿过的红绳。
他把护心鳞放到她膝上。
她霎时反应过来。
少年懒声道:“我不要了。”
方别霜拿起要还给他,红绳却在这瞬间缠上她的手腕,自发地收紧,很快连同鳞片一起消失在了她的肉眼之中。
少年仰视着她:“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也绝不能有人伤到你。你要能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第40章 第 40 章
方别霜急忙撸手腕, 想将其撸下来,可除非她包握五指,否则连它的存在都感知不到, 谈何取下。
“该出去玩了, 主人。”衔烛拉拉她的袖子。
“你,你。”方别霜无措地看他,呼吸轻抖,“你要怎么办。”
“一片鳞而已。”少年不在意地眨眼, “螣馗是此间最强大的神。死不了的。”
方别霜浑浑噩噩的:“神?”
衔烛轻扣住她的虎口,拇指在她腕部上下来回地揉抚, 刚被她搓出的红痕一点点淡化了。他提醒:“主人, 天黑透了。”
方别霜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枝影摇晃。
方别霜如约带他出了府。
刚一落地, 却几乎是迎面碰上了走街串巷敲铜钵唱长调的打更人。
她被迫与少年挤进了一条窄长的小巷。
更鼓声越来越近, 然后擦着他们的耳畔路过了。方别霜紧贴巷璧,看打更人长长的影子一点一点被墙角平直的口子吞没。夜鸟咕咕,更鼓声还未远去。
窄巷内, 墙与月比高。少年挺括的影拢在她身,像遮月的云翳。
脸轻贴她的鬓发, 呼吸会拂动她的发丝。
细密轻微的痒。
方别霜五指尚未松开,光洁莹润的护心鳞贴在她掌心, 是与少年身体一般无二的温度。好像在握他的心脏。
她混乱的脑中里蹦出一个叫耳鬓厮磨的词。
少年稍一偏脸, 脑袋靠上了她的肩膀。那种细密轻微的痒骤然被打破,沉沉地落在她的肩上, 成了另一种难以忽视的麻。
他声音轻轻的:“主人的心跳,撞到我心里去了。”
方别霜气息微颤, 视线无声越过他的肩膀,直视明月。
她轻推他, 往外挪步:“我们出去吧。”
衔烛跟在她身后。
影子与她的影子半交叠。
某一刻,他停了脚步,指尖寻到她的袖口,扯了扯。
“主人。”
方别霜被迫止步。
月如清霜,她垂眸看着地面,看到身后人的鼻梁影融进了她的脸侧。有几根凉玉般的长指触了触她的掌际。
他的声音果然是拂着她的耳廓传来的:“想被主人牵着走。”
方别霜别了别脖子。他的影子仍陷在她的影子里,分不开。
他的指关小心地触上了她的掌心,在她没有回应的这一瞬里。
他不太明显地央求:“今夜没有别人。”
明月之下,只有他们两人的影。
方别霜略侧眸看他。
少年华光微莹的长袍上覆着几缕白发。即使身在暗巷,他的周身也在发着清光。
她心一松,攥了他的手指。
他冰冷的指背霎时紧贴住了她微热的手心。
指腹与指腹相磨。
相异的体温,却是同样的柔软。
长手的蛇。
方别霜拉着他,踩着脚下两人的影子,头一刻不回地走向了夜间寂冷的街道。
两人的脚步声盖过了一切。
哪有蛇会长手。会说话,会做梦,会伤心。她能把他只当作蛇看待吗。
她能怪他误解她的话吗。
也许她真的错了。
白日挤得见头不见尾的长街,夜里就只剩下两边黑深的洞。连结两端的青石板地上,月色清凉。
偶尔吹来一阵风,把少女的袖子吹得鼓动起来。
方别霜抬颈望月,看到广阔的,深篮色的天。
后半夜,他们坐上乌篷船,顺着城中水流,从一户户人家门前悠游而过。
水光映天,两月相照,船桨无人自划。水面那轮月亮一次又一次地破碎重聚。
方别霜想到许许多多关于月亮,船,夜晚的诗词歌赋。都是些切实而文雅的联想,但莫名让她没有深想下去的欲望。
她脑子里浮现出一些小时候才会好奇的问题。她随意地问:“上面真的有嫦娥仙子么。”
“哪里?”
“月亮上啊。”
衔烛沉默一会儿:“我们可以去看看。”
方别霜立刻摇头:“我随口乱问的。有或没有,有什么要紧。”
她瞥他一眼,重新看向润动着的水面:“你不觉得无聊么。”
少年斜倚船篷,红瞳投向她。
她早松了他的手,此刻抱臂坐着,静静地看水。
衔烛茫然地随她去看水。
水纹推着水纹,一荡一荡地晃。舒卷来,缱绻去。很好看。
他又朝前看,朝天看。
前面有弯弯的拱桥,桥影映水,像只大大的盈泪的眼。他们慢慢地游过了这只空洞而湿润的眼睛。天上明月半残,从这边的屋檐,挂上了更远的屋檐。
都很好看。
他不明白这里怎会让她觉得无聊。
他轻轻凑至她面前,攥紧她的袖子,真切地道:“我也可以很好玩,不让主人无聊。主人想玩什么?”
方别霜抬起头,少年眼神纯稚。
她愣了愣:“不是……”
他错解她的意思了,她只是问他无不无聊而已。
“是不喜欢这个地方么,我们可以走的。主人随时能去任何地方。”
“我很喜欢这里。”方别霜脱口打断他。
少年的神情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她意识到他又想岔了。他恐怕以为她不高兴的点既然不在于这个地方,便是在于他。
可她没有不高兴。
方别霜看着他的眼睛,想别过脸,又知道他会再因为这些细枝末节想更多。她忍了忍,不自在地道:“我现在挺开心的。你,你活六千岁,能取乐的事很多吧。坐在这里,不觉得无聊么。”
“哗啦哗啦”,桨声连绵。
有水珠蹦上船来,点湿了少女的裙摆。
他们由船载着,又穿过了一只空洞而湿润的眼睛。
原来是问他的。
衔烛心里重新泛起迷茫。
为什么要问他。
方别霜从他眸中读出这抹迷茫,有点不明所以:“你在想什么?”
该怎么回答她。
他破壳至今,并没有六千岁。
衔烛望着自己的腿。
他挺喜欢玩尾巴的。这算取乐吗?
他一条蛇而已。
开不开心,有什么要紧。对她有何意义。
为什么要问他。
“衔烛?”
衔烛眨下眼,垂低了双眸。他看她抱在臂肘上的手,再次把自己的手指放进了她的手心。
方别霜看他递来,抓了抓:“你想什么呢?”
她没有甩开,还抓得这样紧。
衔烛心里已感到满足。
他眼睛里有了浅浅的笑,映着水色,真挚纯然:“待在主人身边,在哪里都很开心。一直和你待在这里,会一直开心。”
沉默这么久,就只是在想如何回答她那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么?
方别霜改了抱臂的姿势,也靠上船篷。
船随水流左右轻摇,摇得人心跟着曳动。她实在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容易开心。
短短十六年岁月,她已对人生兴致缺缺了。
少年不断挨近她。船很小,他们本就已经挨得很近了,他肩膀又那么宽,修长劲瘦的两腿半屈着都放不下,这下挤得更厉害。他一说话,方别霜能嗅到他唇齿间潮凉的气息。他说:“主人可以靠着我的。我比较软。”
方别霜看眼他占据大半船板的身体。一头又浓又长的白发肆意铺陈,有些甚至落到了水中。他天生净体,凡尘俗物皆沾不得他身,他便全不在乎,行止坐卧一切随心。
方别霜思绪一滞。
她盯向他漂亮的眼睛。
少年任她注视,手臂轻撑在她身后,将身子贴向她。
方别霜只凝睇他浓卷的睫毛。
盯了几个瞬息。
少年红眸轻阖,辉光流转。他被她盯得有些羞了,解释道:“没有想冒渎主人,主人把我当作什么都可以。垫着我,会比垫着船篷舒服些。”
他睫毛上干干净净的,好像从不落灰。
方别霜收了视线,唇角轻抿。
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变得强烈起来。
“主人。”
方别霜收回神,再次看他,他表情已有点委屈了。
少年又胡思乱想了。
她略直起背,解释的话连着拒绝的话:“我知道。不了吧。”
虽然是有点困乏,但她还没那么想睡,更没困到需要靠进谁的怀里的地步。
衔烛以指尖抚摩着她的掌纹与指纹,微不可闻地“嗯”了声。
方别霜继续赏景。
月往西去,天边夜色在变得稀薄。
手心发软又发痒。
少年要把她每一寸掌纹都记住似的,一遍一遍,抚不够了。
方别霜微蜷五指。她慢慢觉察到,一句“我知道”,是没办法消解掉他的疑虑的。
夜风把少年白茸的长发吹落到了她的臂弯。
她拾起握住,摸了摸。柔韧顺泽,手感很好。
她沿发丝看向少年俯来的脸,他仍在认真地抚弄她的手。靡艳的脸上难掩天真,清如水的眸里却难抑失落。
她平淡道:“我不太困。你若困了,可以靠我身上。”
少年瞳光轻动,抬睫映下了她的倒影。
方别霜扭回脸,补充道:“你不总靠。”
衔烛知道,这是主人对他的赏赉与恩宠。她是喜欢小蛇的。她总是这样纵容它,疼宠它。
他是可以让她倚靠的。他有这样的能力,也该有这样的资格。他想说,没说出口。
她要小蛇,不要他。
也没必要说出口了。
以后,她与他都不必再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方别霜再度看向前方。
前方却被少年倾来的身影遮了一遮。
肩膀发紧,是他扶着她的胳膊靠了上来。
怀里渐渐盈满。他将脸趴进了她的颈窝。
这次他依然没卸力气,重量并未落至她身。
只给了她满捧的拥抱。
方别霜僵直着背,等了半晌。
他什么都没说。
只轻拂在她颈间的冷息,偶有微渺的颤意。
而她在自己的默许中,接受了这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