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卫明诚的心里确实称不上美妙。
刚才说话的男知青和他边上那位一眼瞧见谢茉后, 视线屡屡不自觉往茉茉脸上绕。
茉茉讲话时,他眼睛索性不挪窝了,别在衬衫胸前口袋里的钢笔被挤掉都没察觉。
还是站他左近一姑娘瞅见提醒的他。
卫明诚再次瞥那男知青一眼。
男知青被挤到不远处一角, 目光艰难越过几层厚的人墙飘过来,却恰好撞上卫明诚沉凝的黑眸, 他脸上刚消褪的红一眨眼回返, 比之前更甚, 血红质变成紫红。
愣忡一会子,男知青视线心虚地游走。
作为爱人的他正当场呢,胆子可不小,一个劲盯着茉茉瞧个没完没了。
卫明诚心里褶子抖了抖。
他伸臂挡住有意无意朝茉茉歪倒的人, 刚想低头查看茉茉状况,便听着了这三字“又醋了”。
卫明诚承认心里的确不快。
至于……醋?
不管卫明诚作何想,谢茉确定他周身携着似有若无的酸意。
不浓, 但确凿。
他脸上细微的波澜也是有力佐证。
虽然他姿态一派皎然若朗月清风, 但眼梢不散尽的冷沉黑雾出卖了他, 若不是对他极其熟悉了解, 或者方才扫检的不仔细就错过了。
这种想藏却没藏住的表情实在有趣,叫谢茉恨不能拍摄下来留念, 可惜她手上既没相机, 又没可拍照手机, 不过她会画画, 想及此谢茉感觉右手都痒痒起来, 直恨不得立时铺纸捏笔,一画而就。
谢茉见卫明诚迟迟不语, 忍不住伸指掐了掐他胳膊,看他黑雾不再笑意满眼眶游弋的瞳眸落过来, 便弯唇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说着,她还狡黠眨眨眼,抬手在鼻前扇了扇,一副“难道我闻错了”的狐疑样子,活灵活现得可以。
那双眼着实透亮灵动,眼睑微微颤动,目光潋滟生姿,欲语还休似的,仿佛说尽一千句一万句调皮揶揄话。
不知想到什么,谢茉歪歪头,故意刁难:“如果你不醋,不为我吃醋,那是因为我不配吗?”
卫明诚答非所问:“很遗憾没能亲眼目睹你上台报幕的样子。”
顿了顿,他又状似风轻云淡般补充了一句:“他们都看过。”
谢茉先是一怔,反应了两秒,才彻底意味到这个“他们”的灵性。
谢茉“噗嗤”一下笑弯了腰。
歇了笑,卫明诚纵容的面庞还徜徉在她细粼粼的眼波里,不知是感慨,还是称赞,谢茉忍不住冲卫明诚说:“你真可爱。”
卫明诚竟一时竟仿似没听懂,怔住:“……”他记忆里从没听过旁人用这个形容他。
等他稍稍回神,就听谢茉宣布:“回家给个开个报幕专场,只给你一个人看!”小手一挥,颇有种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的架势。
“可爱”余韵震荡,一贯思维敏捷、材高知深的卫明诚反应难得迟缓,一个“好”字方自喉间生成,谢茉已悄然拉过他的手,摊开,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了个字,然后阖上他五指。
触感转瞬即逝,但卫明诚已辨出那是个“茉”字,此时正躺在他掌心,收拢在五指间的“茉”,是谢茉的“茉”。
卫明诚深吸一口,追上她写字的手牢牢抓着。
与此同时,他低低说:“好。”
心被轻轻揉了一把,酸酸涨涨,简直不知该拿如此美好的她怎么办才好。
藉着稠密的人流,两人光明正大紧紧挨在一起,她的肩膀抵在胸怀里,衣摆胳膊交错掩映,旁人很难看出俩人的手是勾拉相握的。
嘈杂哄闹的声音,木板撞合的声音,自行车铃的“叮铃铃”声,风吹树叶的簌簌声……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成了欢快的奏鸣曲。
他们就这么躲匿于众目睽睽之下——牵手了。
人流渐渐稀疏,两只手重重握一下,黏黏连连分开。
“小谢!”
礼堂门口传来袁峰熟悉的呼喊声。
谢茉跟卫明诚已从门侧挪移到廊柱后,空间相对隐秘,但视野并不蔽塞,站门口略一侧目便可瞧见。
何况谢茉跟卫明诚站在人堆里便如鹤立鸡群,十分抢眼。
袁峰与卫明诚照过一面,卫明诚给他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即便谢茉被卫明诚身形遮住大半,那身板高大挺拔,如苍柏青松,一身合体绿军装,他眼神着意停顿了一下就认出人来,顺带瞅见谢茉。
公社一行人有的在大院见过卫明诚,但对他都不陌生,毕竟卫明诚是蝉联各个办公室八卦榜首的当事人之一,他们见着自己嘴里嚼咕过的八卦男主角,难免心虚,心虚的具体表现——过度热情。
并非指他们话多,而是笑容大而多。
再说他们哪怕想搭话也觑不着机会,邢主任这个退伍老兵对卫明诚这个好兵代表极具好感,两人一句接一句,不间歇地聊。
“我早见过你。”邢主任笑说,“你的战斗事迹刊登在各级报纸上,带着照片,小伙子非常精神。”
“对你这个战斗英雄,我还专门组织人员研究学习,那些报纸就是主要的研习资料。”
卫明诚笑说:“那我见您更早。那会儿我入伍不久,还是李老警卫员,跟随他一起拜访您所属的四十九师,远远见过您带兵训练。”
邢主任闻言越热络:“这便是缘分了。”
顺势掺了几句谢茉,比方说“谢茉同志工作能力出色”、“小谢工作态度积极”、“好笔杆子”……反正都是好话。
然后,话题再拐回去。
邢主任对受伤退伍转业这件事始终非常遗憾,和同样当兵上过战场、天然便多了份惺惺相惜的年轻军官,聊聊军旅新旧事,算是聊作安慰。
提起李老和四十九师,话题自然转到彼此相熟的人,继而讲到县委即将到任的个军转干部也是出自四十九师,还和邢主任颇有渊源。
“李源,师长接待客人经常用着他。你可认识?”
卫明诚沉吟片刻,说:“个子一米八出头,身形魁梧健硕,眉毛尾梢有一颗黑痣。酒量很高,我记得还有个绰号叫‘酒闷子’。”
邢主任拊掌大笑:“就是他!等他安顿好,咱们找个时间一起再试试他酒量如何了,这些年退没退步。”
卫明诚眼眸几不可察地凝了凝,朗然应下。
观众退潮般散去,极目处,寥落分布了几撮人,永河公社这一波人比他们加起来都多。
知青们看到邢主任与卫明诚聊得尽兴,不由地又凑头拾起之前的话题——品评谢茉爱人。
天呐,谢茉的爱人竟然这么好看!
这是女知青们一致的感叹。
那笔直的身条,那大长腿,那劲受有力的腰,那优越的肩颈,那张赏心悦目的英俊脸孔,最难能可贵的是举手投足间带出的那股气势,锋锐精悍却不外扬,压迫感控制得恰到好。跟邢主任并排站,既不会被压下去,也不会过分耀目反碾回去。
有两个腼腆的姑娘脸通红。
她们纯粹欣赏,没啥复杂心思。
紧张激动的。
“这夫妻俩站一起就四个字——赏心悦目!”
“部队这样长相的多吗?”
“想找对象啦?你上回不还说要找个城里的。”
“那是遇见的男同志还不足够优秀!”
“就那谁……”
这边,卫明诚和谢茉已和邢主任说明情况,要脱离队伍了。
***
卫明诚自己开军用吉普来的。
这时代拖拉机都难得,这类小型汽车许多人见都没见过,更别说乘坐了。计划经济时代,小汽车属于配车,是极少数人才能解除到的“高端”物件。
公社领导干事们常到县委,倒是见过,只袁峰和邢主任因公乘坐过。知青们多来自大城市,但出身平常,也是见过没坐过。
谢茉瞧见有几人明显意动,只是碍于脸面和领导当场没把请求说出口,谢茉微微一笑,贴心地主动提议:“车后面座位空着也是空着,坐满这油钱才花得值。”
这年代人面皮普遍更薄,要是她直不楞登说一句“想座就来座”,保准没人迈腿,可能还会得罪某些敏感爱钻牛角的人,这样找一个合理的借口,甚至“有利”于自家的借口,表现得像请他们帮忙一样效果最好,你递个台阶,人家心里没包袱,笑哈哈说笑几句,然后对方欣然接受提议。
虽然双方对实情皆心知肚明,但有这个台阶,彼此日后才好无障碍相处。
这是奶奶传授给谢茉的世事学问,她牢牢记住了,并多次实践验证,事实证明果如此。
这一次也不例外,听她这么一说,表情立马舒展开了。
谢茉多事安排,笑眯眯等他们商量出结果。
风丝儿依旧轻柔,谢茉将覆在眼睫上的发丝拨到耳后,和卫明诚对眼一笑,以口型对他说:“辛苦啦。”
卫明诚忍不住勾唇。
满座,吉普启动。
挥手作别前,邢主任再提一遍约酒这事:“待我和李源沟通好时间就让小谢给你递话,可千万来。”
卫明诚含笑郑重道:“您放心,必到。”
一路雀跃笑说,其他人镇中心下车,卫明诚把谢茉送回家后,又去还车,披着一身细尘回到家,就见谢茉已搭建好“舞台”——饭桌被拾掇干净,上头铺垫着报纸。
“我再去找找块大小合适的布,不然报纸会滑动错位。”谢茉匆匆和卫明诚打过招呼,便一头扎进西间翻检杂物堆。
卫明诚换完衣服,洗干净手脸,再回屋,“舞台”已铺上蓝土布,谢茉赤脚站上头。
头顶的灯泡开着。
谢茉清透如水的眉眼沐浴在光里熠熠生辉。
“卫明诚同志,您的专属报幕演出即将开始,准备好了吗?”
卫明诚低笑一声,颔首。
谢茉说了声“开始”,面上的戏谑之色刹那间被她敛回眼瞳中。
煞有介事地以拳抵唇充当话筒,以经典的“光阴荏苒,岁月如歌”开头,谢茉复刻了一遍当时报幕的第一幕,词语略有出入,但大意不改,最主要的神态和语气几近一模一样。
一面儿说词,谢茉一面儿再一次遗憾手里没相机。
相机作为这年代的稀罕物件,一台五六百块,还要工业券和介绍信,钱和票倒可以攒攒,但新闻口或电影厂的介绍信不好弄,倒不是真弄不来,但太麻烦太打眼,而且交卷和后续的洗照片都挺费钱的。
算了。
谢茉专心投入到报幕工作中,接连又报了两条。
“……来自纺织厂的女同志们,要把最美的颂歌献给亲爱的祖国……”
“……风雨同舟……我们紧紧团结在一起,踏过艰难险阻,攀登一座座高山……”
谢茉越说越觉得这场景和小时候扮家家似的,笑音渐渐淹没声线,她情不自禁笑出声,身形微微抖。
这会儿子仿佛找回了些童年的欢乐。
简单又纯粹。
“当心点。”卫明诚急垫两步近前,不放心叮嘱。
“他们都鼓掌欢呼,你反应太冷淡了。”谢茉止住笑,眼里清光濯濯,控诉卫明诚。“他们”,这俩在今天格外灵性的字,被她重音强调。
卫明诚失笑,仰着头看着她:“我心里一直在为你欢呼。”
忖了忖,他又说:“不管是舞台上的你,还是生活中的你。”
他声音听起来一样低沉,较之往常却无端端更醇和温柔,令这句话像一杯佳酿,透着股沉淀良久的回甘。
“哦——”春雨秋风融在谢茉发出的这个字节里。
卫明诚温声道:“危险,下来吧。”
他朝谢茉伸出手。
这一幕莫名意味深长……
谢茉眼睑一颤。
伸来的手劲受修长,骨节分明,是常年日晒的健康麦色,指甲修剪整齐,手背上青筋清晰可见,充满刀锋般的爆发力。
谢茉后知后觉应了一声,探出手。
岂料,脚下一个不小心她踉跄朝前栽去,幸而她身形摇晃了几下,旋即惊呼和她自己稳稳当当跌入一个结实坚定的怀抱。
谢茉深浅浓淡的气息喷在卫明诚脖颈。
卫明诚低下头看她,唇角浮现少许笑意。
倏忽。
卫明诚垂下头,很轻很缓却又无比郑重地谢茉唇上烙下一个吻,像礼堂门口他想象的那样。
谢茉看着卫明诚压下来的脸庞,只觉得这漫天光亮都被吸进他眼中,在他瞳仁里折出深浅不一的光纹,一圈一圈,次第分明,像一片摄人心魄的漩涡,叫她不自主地微微阖上眼,仰脸同样含住他的唇。
气温逐渐烫起来。
喘息的空当,谢茉撩开眼皮睇向卫明诚,呼吸突地一凝。
卫明诚的眼神滚烫到好似可熔岩成浆。
岩浆飞溅,而谢茉渐渐湮没在这眼神里……
***
第二天,卫明诚精神抖擞,谢茉面颊红润发光。
心情愉悦去往各自单位。
心情好,连带提升工作效率。谢茉用一上午的时间写完汇演相关文稿。袁峰例行溜达时见着了,谢茉一誊抄完便被他收走了。
这稿件要往上送参加评比,邢主任看过谢茉稿件当即拍板就送选她这篇。
岂料,他这一拍却惹来争端。
第122章
一整个白天, 赵梦沉默得不同以往。
虽未言语,视线却频繁朝谢茉身上刮。
谢茉时有察觉,抬目望去, 偶尔撞破赵梦眼瞳中的古怪和冷沉,回以微笑, 倒换来赵梦欲言又止的神态。
赵梦既不说, 谢茉便不主动叩问, 反正心燥气浮、蚂蚁噬心的人不是自己。
谢茉尚忖着赵梦哪时一鼓作气讲出口,不曾想袁峰返回办公室通告邢主任这一决定,话一落,赵梦便跳出来了。
“主任看过谢茉同志的稿子, 觉得没啥问题,就定它上送了。”袁峰环视一遭,在黄长明身上多顿留了一秒。
这篇稿子, 袁峰也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遍, 水准一如既往的高, 文理通畅, 立意深远,非常好。
以他眼光判断, 这稿子该在头一等。
这次稿件评选是个露脸的好机会, 他本想给黄长明争取争取, 读过谢茉的文章后他便打消了年头。
——长明的文章不会超过谢茉的。
长明作为这件办公室曾经的第一笔杆子, 水平中等偏上, 平日交代下的各种稿件任务均可应付,以前也在此类评奖中荣获二等奖。
邢主任是个作风强硬, 眼里不揉沙子的领导,且进步争先的心尤其强烈, 绝不会因黄长明资历深,或作为得力下属的他递几句好话便放着头等不取而屈就次一等。
谢茉的水准邢主任心知肚明,扣下不交是不行的,至于弄丢或偷换谢茉稿子这等不上台面的小动作,袁峰想都不去想,谁人是傻子?交恶谢茉,被主任质疑?
一次露脸而已,又不是晋升,且不是他自己晋升,太不值当。
结果,他这个黄长明亲戚还没说啥,赵梦就“挺身而出”了。
“黄长明稿子还没交,怎么不等他写完再定?稿子没收齐,没把全部稿件过一遍,就直接选了这不大好吧?总要比较一下的。”
赵梦眼尾夹了一下谢茉,一脸正直地仗义执言。
她虽文笔有限,心神不属,可稿件会呈递到区里评选,是个难能的展露自我的机会,她耐下性子写了一段开头,删删改改最终放弃……白白与这次机会失之交臂,她不遗憾,可她也不想谢茉得到,凭啥什么好事都落谢茉头上?凭啥谢茉能被那人关注?
“不然就不公平了。”赵梦义正词严,“黄长明今天一天就没离开过座位,辛辛苦苦写稿,稿子都快完成了,到头来却用不上他的了,那他不是白忙活一场?既不想用其他人的稿,应该早一点说的。”
易学英吭哧一声笑了,说:“咋,这就护上了?”之前对人家黄长明若即若离,跟招猫遛狗似的,吊着人玩,这会子倒来主持正义,所谓那般?定不是真维护黄长明,拿这事作筏子发泄对谢茉的红眼病呢。
眼红啥呢,上回汇演报幕员没做成可怪不到人谢茉身上,是你自己不争气,你临场前把谢茉硬推上台,谢茉厚道没拒绝,算是帮了你个大忙,对吧?难关过了又懊悔嫉妒,不知感恩的玩意儿,光想踩人头上光鲜,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嘿,tui!骨头忒轻!
话说回来,人家谢茉是真有本事的,安排给她的事,哪一件不完成得漂漂亮亮,也没见人费啥力气,气定神闲又稳稳当当的,总是让人感觉特别放心可靠。
赵梦这丫头真不知天高地厚,竟跟人谢茉较劲呢。
逞啥强哟。
哦,赵梦平日憋篇广播稿都费老鼻子劲,这回的事她自己实在摸不着边儿,就把黄长明顶前头了。
赵梦面上一堵,没好气地白眼翻易学英:“管你什么事?怎么哪哪都有你。”
“我也是科里一员,咋就不能说句话了?”易学英呛声,见赵梦脸都憋红了,笑容更大,“就你怀疑领导眼光,怀疑人家谢茉文稿能力,人黄长明还没说啥呢。再说了,人家谢茉就是够本事,写稿、广播、报幕,干啥啥出色,这个可眼红不来。”你眼红看不惯能咋,能耐长人家身上又跑不掉。
袁峰心里为赵梦质询般的态度皱眉,赵梦就差把“有内幕”三个字刻脑门上了。昨天谢茉和县委书记以及其他县领导说说笑笑的场景,被公社里的人瞧个正着,这消息跟长了翅膀一般,飞遍全公社大院,在这个当口被置疑“开后门”,影响是很不好的。
即便认可谢茉能力,总免不了被心思诡谲之辈想歪。
毕竟,人性如此。
此时袁峰接住易学英话头,缓声认同:“谢茉的文稿质量的确高一筹。”
赵梦狠狠剜了一眼易学英,不再理会她,面向袁峰据理力争:“黄长明文笔也不差,也得过奖,他这回的稿子你还没看过哪能就直接说不如旁人的。”……这分明就是领导对谢茉明晃晃的偏袒。这句话虽没宣之于口,但字字句句皆在表达这一意思。
瞥一眼八风不动的谢茉,赵梦用力咬了咬唇。
袁峰问黄长明:“长明,你怎么说?”
黄长明低着头,手指直搓桌面,闻言顿了顿,瓮声说:“我稿子也写完了……”
袁峰打开茶缸盖子,撇了撇上头茶梗,啜了一口,转头问谢茉:“小谢,你说呢?”
谢茉脸上始终没大幅起伏,听见袁峰问话,当即正色又坦荡地说:“我举双手赞同赵梦同志的提议,因为这次的稿件要参加地区评选,优中选优,才能最大程度争取集体荣誉。是以,我请求领导们受累再看看两篇稿子,比较筛选,择优录用。”
“往小了说,这不仅是对黄长明同志的公平,也是对我本人的公平。”
她靠本事吃饭,而非裙带。稿子之所以被选中,只能是稿子质量过硬,而非领导偏颇。
在这方面攻讦她,她可不认。
再说,她自信自己笔力,不惧任何竞争比较。胜了,可堵小人嘴脸;输了,再接再厉呗。
反正,她自始至终坦坦荡荡。
顿了顿,谢茉看向赵梦这根科室最大“裙带”,微笑从容道:“因而,听到赵梦同志这么说,我非常感谢她。事实上,赵梦同志如此强烈的集体荣誉感深深触动了我,有她及时挺身而出提醒,这是咱们科室的大幸。”
什么叫“挺身而出”?遇到困难或危险时,勇敢地站出来。赵梦搁这儿“挺身而出”,岂不在当面批评领导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且会引来不良后果,损害集体荣誉?再深入一层,她这是在暗自排揎领导不重视集体荣誉感。
在这个年代,集体大于个人这一思想带着浓烈的政·治色彩,不顾集体而就小我是很严重的指控。
况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把领导该操的心先操了,你把领导放哪里?再者,哪个领导被下属质疑,还当众质疑能高兴?你来这么一出,领导脸面何在?领导威严何在?
你比领导公正、无私,比领导更在乎集体。
啧啧。
暗踩领导彰显自己,赵梦可以的。
不管赵梦究竟初衷为何,这么解读她的言行完全通顺。
赵梦被谢茉的感谢弄迷惘了,回神后居然朝谢茉点了点头,好似表示,这谢意她收下了……
哈?
扫一眼面上波澜不惊,眼神却暗沉下去的袁峰,谢茉略一挑眉,笑意赘得唇角微微弯。
“行,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各人口味偏好迥异,但两篇文章若相差较大,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袁峰扣上茶缸盖子,没再多说,要来黄长明稿子就出门,“我舍脸请邢主任再定夺。”
当然,到邢主任那儿,袁峰并未将办公室争端和盘托出,而是说:“主任,小黄也把稿子写好了,您过目一下,要是还成,这篇就内部留用了。”
路上他就把黄长明这篇文稿粗扫了一遍,较之以往进步了,但和谢茉那篇仍不在同一层次。
不过,不论黄长明的稿件能否超越谢茉,他都不会提方才那茬,这岂不是直剌剌告诉领导他压不服下头人。
邢主任看了眼摊在桌面上文稿,微讶道:“小黄也这么快?”
袁峰说:“今早见着小黄他娘,还跟我夸小黄昨天熬夜写稿。”
邢主任笑说:“年轻人,干劲足。”
袁峰小拍一记:“同志们团结在您的领导下,工作积极,更不敢怠慢您的指示。”
邢主任点点袁峰,笑叹:“和我关系可不大,是小谢。”
“一名优秀同志会起领头羊的作用,小谢同志态度积极,工作完成得又快又好,这便激励其他同志的奋进,就像打鸡血似的。”
袁峰道:“您说得对。军人效率一贯最高,谢茉不愧为优秀军人的优秀家属,工作作风十分利落。”话里,暗捧了一把部队干部转业的邢主任。
邢主任“嗯”了声,笑道:“给军属们长脸了。”他出自部队,大多军属出身农村,情况啥样他一清二楚,像谢茉这般有知识有文化有素质的军属实属罕见。
说着,邢主任读起黄长明的文稿,一面儿读,一面评说:“不错,没一味追求速度,牺牲稿子质量,本末倒置,失了重点。”
“可以内部留用,不必再改。”
袁峰抱着这句回话颠颠走了,办公室一宣布,众人面色各异。
易学英露出个果不其然的笑,赵梦脸顿时沉了沉,黄长明低着头,捏住钢笔的手指骨节因用力突出一块白痕,至于谢茉……她毫无“得胜”的趾高气扬,甚至吐气扬眉,就淡而无波。
赵梦不甘心嘟囔:“反正稿子我们又没看过……”
谢茉懒得与赵梦搭话,视线凉沁沁的,如同映在水面的清冷月辉洒到赵梦脸上。
赵梦呼吸没来由地一凝。
“这是我的底稿,划了几笔,但不影响阅读。”谢茉从办公桌上翻出稿纸直直递给黄长明。
黄长明也认为在没看过他稿子的前提下直接定了谢茉这件事不公平,谢茉获奖文章他自然拜读过,那篇文章笔力深厚,立意高远磅礴,他佩服不已,但谢茉发挥不稳定,并非篇篇稿子令人惊艳拍案,比方说她执笔的主任发言稿,通篇大白话,仅通顺而已。
不过他很理解,精彩的文稿难得,没谁可以次次发挥高水准。
这一篇稿子他上了十二分精力,自觉超水平发挥,不争取一下委实不能服气。
可结果仍是落败……
黄长明不愿相信。
他来不及道谢,一把抽走谢茉递来的稿纸,迫不及待低头读了起来。
怀着挑刺不忿的念头展开纸页——随着视线下挪,黄长明的脸色就彻底变了。
皱眉。瞪眼。张嘴。
脸色从微沉到涨红到跟手里纸页般的白。
赵梦将黄长明面色幻变收入眼帘,酝酿好的言辞没等来倾巢而出的那一刻,反被她慢吞吞咽回肚子里,偃旗息鼓了。
“写得怎么样?是不是比你好?”易学英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怼脸问黄长明。
她虽然看不惯赵梦,但黄长明躲女人背后,擎瞅着女人帮他出头的做派更让她瞧不上。
咋,还没断奶啊。
切,算什么男人。
黄长明面上血色回涌,却死死抿着唇不搭话。
易学英瞟一眼他猪肝般的脸,嗤笑一声,压根不用听他回答,自顾自答话:“照我看,肯定写得不赖。小谢哪回掉过链子。”
黄长明只觉更难堪。
谢茉文稿的确比他的厉害。笔触抑扬顿挫,字里行间流淌着饱满的情感。文以载事,文以叙情,她用鲜活的文字构筑了一篇叙事咏情的激昂交响乐,响彻在每一个读者的耳畔和心间。
她对祖国深深的热爱和眷恋,触动每一个爱国者的柔软情怀。
这不仅仅是一篇文章,更是一颗红闪闪的心。
再没比它更合适的。
黄长明身上虽不乏文人的清高,但输了他就认,不会寻无谓的借口。
事实上,谢茉就是用比他更短的时间写出更优秀的文章。
黄长明深吸一口气,嘴唇翕动半晌儿,还是没能把那句“的确比我的好”挤出口。
他耷着眼皮谁都不看,手一伸把纸页还给谢茉,然后坐下把头埋进资料里,闷不吭声陷入自我世界。
袁峰略交代两句,溜达走了。
办公室陷入异常沉默中。
直到下班,这层无形结界都没被打破。
黄长明罕见地头一个走人。
谢茉收拾好挎包,捏着自行车车锁钥匙,回想着早上车子的停放位置,正待迈步,赵梦忽然轻咳一声,说:“谢茉,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针对你?”
易学英正把椅子推办公桌底下,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多新鲜呢,这话还用问吗?”
赵梦眼眶一红,盯着谢茉,话里带了不明显的泣音:“谢茉,我真的没有。”
谢茉表现的比赵梦还真诚,凝视着她的眼睛说:“嗯,我信你。”
赵梦眉心一跳,禁不住先别开视线。
谢茉依然笑眯眯地看着赵梦补充:“我之前对你说感谢,也是真心的。”
顿了顿,她微露不解:“至于什么针对,什么眼红,我没察觉到啊,你这么想了?可你怎么针对我了?又为什么针对我?”
谢茉瞅着赵梦,眨眨眼,一副困惑求解的模样。
赵梦懵了。
反应过来,赵梦直接卡壳了。
回答这俩问题,不啻为将她阴暗不能见人的小心思抖落在太阳下暴晒。
跺了跺脚,赵梦只能讪讪把话收回去:“没,我没针对你。你没那么想就好,我怕你误解我……”
余光扫到易学英,她这会儿正挑着眉,抱臂看戏,赵梦懊恼翻倍,又被那嘲讽的笑激上头,嘴上便控制不住了:“有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刚还挑三拨四,我先解释一下,免得被长舌妇钻空子。”
长舌妇是吧?
易学英索性掀桌挑明:“眼红,那肯定是样样不如人憋红的呗。眼红偏赶不上又不服气,就针对了呗,这针对嘛,捡空子挑刺儿就成了,先时那稿子的事就是了。”悠悠哉哉的语调,一点点熏黑赵梦的脸色。
赵梦喊:“我说了,那不是针对!”
谢茉暗笑,偏还点头说:“嗯,那确实不算针对,那明明是你出于集体荣誉,挺身而出给我和黄长明同志争取来的竞争机会,显示‘公平’的机会。”
“真金不怕火炼,下回你也写,咱俩比一比,到时候……唉,这还没比呢你就掉眼泪啦?”
赵梦胸腔起伏得厉害,两条麻花辫一甩,捂嘴跑了。
啧啧——
就这点能耐,明明先撩的是她。
赵梦哭着跑了,谢茉的好心情丝毫不受影响。
回到家,谢茉来了兴致写日记,匆匆走完日常流程,她在书房伏案,笔尖沙沙不辍,脑海随之走马观灯似的一一重现赵梦等人的神情,谢茉表情又随之变换,带了点小坏的狡黠在眼梢眉角堆积……
卫明诚回来便见到这样的茉茉。
谢茉若有所觉,一抬眼发现卫明诚回来了。他这会儿正倚着门框,满目含笑望着她。
“写什么呢?”卫明诚走近,问。
“日记。”谢茉忽然噗嗤笑出声,面对卫明诚疑惑的目光,强调,“虽然我写日记,但我是个正经人。”
她这是想到前世那句“正经人谁写日记”的梗,只她自己了解笑点的话本来该勾起怅惘的,可见到卫明诚虽不明就里,可乐意温柔配合的纵容模样,心便仿佛泡在温温的蜜水里。
“哦?有趣事分享吗?”卫明诚斟酌问。
“对你,当然可以啦。”谢茉便向卫明诚讲述了她把女同事招哭的来龙去脉。
谢茉讲得眉飞色舞,一直到讲完,才察觉卫明诚始终一瞬不瞬看着她。
“看什么呢?”她问。
“看你。”卫明诚一本正经,“看你——可爱。”
碰上眉眼带笑的卫明诚,谢茉唇角抑制不住往上跑。
可是把她贴他身上的“可爱”,复制黏贴返还了。
谢茉不期听到卫明诚此时会说这个词,惊讶了一瞬,忍不住弹身,撞上卫明诚嘴唇,在他唇角重嘬了一口,她唇角的笑已漫延至眼尾,咂摸咂摸嘴巴,尝味似的说:“甜的。”
而后,她又夸奖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学得很快,不错不错。”
卫明诚低声笑:“学以致用,更恰当。”
顿了顿,他夸回来:“名师出高徒。”
“噢——”谢茉美眸流转,眼波潋滟,内里藏着坏笑,“乖徒儿~”
很不正经。
卫明诚的心漾起轻轻波浪。
其实,他就是喜欢看她坏心眼蠢蠢欲动的模样,喜欢她狡黠飞扬的眉眼,喜欢她眼波俏皮的闪动……
这样的她可爱极了。
痒痒地抓挠他的心,勾动他潜藏的欲和火。
第123章
“谢茉同志, 我认为现在这个境况,我只是你的丈夫。”
卫明诚的嗓音低越温醇,好似夜幕下的松涛, 涌到了谢茉的心扉,回荡。
谢茉轻轻挑眉, 脊背随意靠上椅背, 双臂抱于胸前, 眼睛肆意打量卫明诚,浑身透着那么一股灵俏的鲜活劲儿。
她呵笑一声,回道:“卫明诚同志,我希望你能主动觉悟, 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我说你是丈夫,你才是丈夫, 我说你是徒弟, 那你便是徒弟。”嘴角微翘, 上挑的眼神却闪烁着挑衅。
小模样傲娇的不得了。
这神态可与她话里的霸道劲儿相吻相符, 只那懒懒的语调与之不大相衬,听在卫明诚耳里, 倒跟正一下一下轻撞他小腿肚的圆润脚趾般, 是亲密, 更在撒娇。
很招人。
卫明诚好歹把呛出喉咙的笑声卷回去, 眼底笑却一个劲朝外漫延, 说:“嗯,那你现在该是领导。”
“嗯哼。”谢茉装模作样点点头, “这觉悟勉勉强强。”
低低哑哑,如同大提琴尾音的笑声从卫明诚喉头飘逸出来。
谢茉瞠目:“你笑什么?”
顿了顿, 她说:“明明是你先不正经,提什么师啊徒的。”
谢茉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
一举在至高地站稳。
卫明诚脾气极好,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便嗓音含笑地痛快承认:“好,是我的错。”
谢茉不知道“见好就收”四个大字怎么写,思忖片晌,她说:“你看,你的失误给我造成一定程度的误解,那你是不是该给我赔礼?”
卫明诚作势思索了一会儿,微微颔首,倏地,卫明诚隐隐勾唇,弯腰凑向谢茉耳畔,故意徐缓低语:“什么赔礼?”这话没问题,可他视线在谢茉脸上绕了绕,在那两瓣润湿红若玫瑰的唇上停留了一会儿。
眼神意味深长。
就显得不那么正经。
低哑的嗓音好似跟谢茉的耳膜发生共振,酥麻像一股细细的电流,顺着耳道攀延至更深处,半边身体微微发麻,心脏猛地一悸。
谢茉身体应激般微微后仰。
“正……”紧急刹话,谢茉险些咬到舌尖,“端正点!”
卫明诚自认端正,站直身体,说:“好,我听你说。”
谢茉眨巴眨巴眼睛,丝丝缕缕的笑编织成网,朝卫明诚铺撒:“我说什么你都答应?”
卫明诚笑说:“说来听听。”
谢茉挑眉睨向卫明诚:“嗯?”
卫明诚温声纵容道:“都答应。”
嗯……谢茉却支吾了起来,只是话赶话到这里了,并没确切想要的东西或指使卫明诚的事儿。不过机会都硬塞手里了,哪有不把握住的道理。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谢茉冥思苦想,意图多取一点是一点。
卫明诚看她情态,眼神沁上温柔。
“让我好好想想……”谢茉一面儿说,一面儿点点右边肩膀。
卫明诚转到谢茉身后,探出手捏上她肩膀:“肩膀不舒服?”作为长期跟文字打交道的伏案工作者,肩颈最易出问题。
再如何内敛,心尖尖上的人身体不爽利,他话语里也充斥着掩饰不住的心疼。
“没。”谢茉否认。
肩膀不酸不麻,只肌肉略紧,被卫明诚温而有力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捏揉一阵儿,便渐渐松散下来了。
规律的揉捏舒服得谢茉想哼哼。
幸而,正事没被揉散。
思绪飘飘忽忽,谢茉遽然捕获了一个念头。想到童年时代最爱的电视剧,电视剧那个十多年后仍记忆犹新的情节,谢茉自认为搜刮了一个绝妙的主意:“那你答应我三件事吧。”
卫明诚思维严谨,笑问:“一个赔礼,三个要求?”
谢茉毫不不亏心地点头:“嗯。”
她怎么可能做赔本买卖——不占大便宜就是赔本!
见卫明诚点头,谢茉立马开始行使第一个要求:“第一件事,我要你给我写一封情书,字数不少于五百字,要真情实感,字体工整,不得堆砌辞藻凑字数,不得大段摘抄书本内容,可以是书信体,散文体,甚至是诗歌。”
谢茉笑眯眯,回身,侧歪着头看卫明诚。
眼波流转,初秋的黄昏仿似一整个映照在她眼睛里。
卫明诚的字至阳至刚,书写缠绵悱恻的爱语,无异于“猛虎”和“蔷薇”,“刚”“柔”并济,极致冲击,极致浪漫。
上一世,在手机于学生群体普及前,即谢茉初中毕业前,她三不五时便会或当面或转交或书桌洞里收到情书,当时一心扑在学习上,希望通过读书给奶奶和她挣一个更宽裕的未来,压根无心早恋,因此收到的情书她很少拆开。
再加上奶奶一直因她出色的相貌忧心,怕她被小混混招惹欺负,怕她一不留心走了窄路,那会儿的治安和风气相对乱,和奶奶一起出门还有大胆的男孩子朝她吹口哨,流氓哨。因此,谢茉把情书们全丢进火塘烧成灰了,后来成年了,毕业了,工作了,翻腾记忆时偶尔会闪过那一封封情书,不免生出一点点遗憾,并非遗憾错失早恋的时机,而是遗憾没给那段懵懂又美好的时光留下一丝暧昧痕迹。
如今,卫明诚作为她的丈夫,由他弥补再正当不过。
卫明诚怔了怔,失笑应下:“好。”
谢茉满意得眉开眼笑,左右晃了晃脑袋,她又说:“至于这第二个嘛……我想喝汤。”
想了想家里现有食材,她开恩般说:“就丝瓜肉丝汤好了。”的确算是开恩,这会儿子,农贸市场基本没菜肉可卖,倘使谢茉作兴上头,非点名排骨汤,卫明诚要么挨家挨户淘换,要么去肉联厂想折。
谢茉不由地好生自夸一通。
卫明诚笑说:“就这个要求?”
“昂,这个要求是不是非常简单?”谢茉邀功,“……也就我了,多明显的放水行为,你好好感谢我吧。”
卫明诚不置可否地“嗯”了声,垂眸注视着谢茉,眼底徜徉着柔和的笑,漾起调侃的粼粼碎光。
谢茉视线滑走又滑回来,手指曲起,轻轻敲着下巴尖:“还剩最后一个要求……嗯……现在场合说不大合适,让我再完善完善,以后再说。”
她脑海里确实掠过一个影影绰绰的想法,一闪而逝被她抓住,仓促说出来便可惜了。
来日方长。
日子还长着呢。
谢茉勾住他的手,语调慢悠悠的:“可以吧?”
卫明诚低眼,静静端视谢茉削薄地肩背,和优美颀长的颈子,她后肩颈的线条流畅漂亮,飘逸雅致,仿佛由东方水墨画勾勒,极具韵致。
视线好不容易开拔,卫明诚说:“不着急。放心,我不会忘。”
谢茉看一眼卫明诚,心想,她不着急,反正这个人就站在一边笑看着她。
谢茉为俩人默契笑弯了眼,小拇指指尖忍不住在卫明诚掌心划拉着,很不老实。
卫明诚手臂一僵,就听她铃铃笑说:“去吧,我饿了。”
无奈一笑,卫明诚抬手摁在谢茉头顶,反复揉搓好几个来回才抬步厨房。
身后,谢茉笑得像是偷腥成功的猫儿。
卫明诚在厨房忙碌,谢茉也没闲着。
入秋天儿渐渐凉了,谢茉着手收拾衣柜。
将洗干净晒干的短袖短裤折叠好铺在床上,再把装厚衣服的行李袋从衣柜底层提出来,把里头的外套毛衣一件件抽出来,找个艳阳天过过水,洗掉隐隐霉味儿,最后再把短袖短裤塞进空行李袋安置回原位置。
有一件外套是军绿色,很厚实,居然是双排扣西装领的款式,这个款式经过时代大淘沙,后世仍常见,只不过在布料颜色和花样上比如今更丰富多彩,这是个历久弥新的经典款,如今有个响当当的准数称呼,叫“列宁装”。
谢茉忍不住披身上试了试,很合体,站在镜子前左右前后照照,飒爽且精气神十足。
美滋滋。
谢茉拾掇好换季衣裳,抻了个懒腰,摸摸干瘪的肚子踱步出了卧室。
书房灯亮着。
一道拉长变异的暗影投照在地上,谢茉悄步凑近,卫明诚正一边微微蹙着眉低头看着什么,一边给钢笔盖上笔帽。
谢茉凑过去,惊诧问道:“写完了?”
“不算。”卫明诚说,“还只是草稿。”
谢茉耷眼一瞧,满满一页,已超五百字。偶尔划掉几个字词,不影响阅读,显而易见,卫明诚这份情书写得很顺畅。
词句喷薄而出。
文思泉涌?或者,情思泉涌?
“你写了多久?”谢茉笑意盈盈地问。
卫明诚说:“半个多小时。”
丝瓜肉丝汤用时十分钟,期间他还凉拌了一盘木耳,趁着米饭蒸熟的这一段时间,他忍不住在做书桌前,提笔书写。
抒情。
提笔这一刻,他方发觉,他竟在心口积攒了那多话想说给茉茉听,酝酿发酵,他迫不及待想把自己说给茉茉听,把他们俩的未来说给茉茉听。
束缚心间、冲不出口的话,诉诸笔端便如大坝开闸,一泄如洪,一发不可收拾,回过神他已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
奇异地,白纸黑字摊在茉茉眼前,他居然没设想中的不自在。
……甚至于心底,浮出一汩汩期待。
谢茉眼里笑意更盛,她轻轻巧巧抽走纸页,只是说:“我先看看。”
话不及落地,谢茉便低头看起来。
力透纸背的字,和真挚浓烈的感情撞进谢茉眼睛里,沉入谢茉的心里,须臾间她便沉溺其中。
透过这些字句,她仿佛便可窥见卫明诚墨黑眼眸的最深处。
卫明诚凝目,深深看了她一会儿,说:“我去看看米饭好了没。你坐下来看。”卫明诚站起来给谢茉。
谢茉目光黏在纸页上,话入耳不入心,她条件反射地“嗯”了一声。
仍旧站着。
一动不动,如沉思者的雕塑。
不知道过了多久,堂屋传来碗碟落桌的声音,空气中飘来浓郁的米香……丝瓜排骨融合出来的醇甘香味。
没有意安排,但这一刻——
浪漫和烟火,齐全了。
谢茉抽了抽鼻子,再抖抖纸页,每一次呼吸好似都裹了蜜,在她心口辗转一圈,又一圈。
卫明诚站在屋中央,一身守候和温柔。
***
卫明诚说:“我吃过饭再誊抄一遍。”
谢茉摇头拒绝:“不用。现在的就很好。”
顿了顿,她精确语义:“最好,现在的最好。”
再誊抄,一笔一画必然没头一遍那么浓烈的情绪、情感。
这一页纸上的字,一撇一捺都可成一封情书。
“好。”卫明诚眼角眉梢的笑堪比春风。
俩人坐下吃饭,都没对“情书”多说什么。
一些变化却悄然发生,是不动声色的,是心照不宣的。
硬要说点什么,那就是俩人对视时,解读彼此眼神含义所用时间缩短了。
比方说,现在卫明诚把一回家的初始话题拉拽回来,问:“生气吗?”
谢茉便知道,卫明诚在担心她,不担心她应付不来工作,也不是担心她处理不了同事关系,他在担心她被无谓琐事裹缠而生气、烦躁。
谢茉露出一个灿然笑脸,说:“你放心,目前都还蛮有趣的。”
目前什么意思?
目前工作游刃有余,目前尚且能在鸡毛蒜皮的事情里扒拉出乐趣。
……只是“目前”。
这是说她本心不耐这些。
卫明诚点点头,呼呼啦啦喝光一碗汤,他忽然出声问:“她舅舅是革委会那位陈副主任,对吧?”
谢茉不明所以颔首肯定:“干嘛?”
卫明诚笑笑,没再就此说什么。
谢茉含笑横他一眼,也不深问,而是谈论起院子编筐中那些和茁壮成长、葱郁丰茂完全搭不上的菜。
发育十分不良。
这是谢茉至今唯一发现的,卫明诚不擅长的事情。
因此,她没少逮着这一点借题发挥,时不时便得刺挠两句。
而卫明诚沉默全收,不过心里却记上一笔又一笔,待积累到一定数,卫明诚便在床榻上讨回来。
今儿,便突破界限了……
***
第二天,谢茉嗓子一直沙沙的,悄摸摸揉揉腰,她在笔记本上忿忿写下“卫明诚”三个字,又狠狠打了个打叉号,然后再一点点涂黑,让它们消失在眼前才吐出堵在胸口的郁火。
早上合该多锤他几下的!
她都说悠着点了,可他偏“用力点”。
待吃过午饭,身体才重焕生机。
本想好好休息一下,不成想又被意料之外的人打断。
是赵梦。
谢茉还以为赵梦会安稳两天,谁知道才半天而已,她就又找上了谢茉,昨天的不快烟消云散,她脸上没丁点残留。
谢茉暗自挑眉,这是对她有所求啊。
第124章
赵梦挨到谢茉办公室旁, 四下瞧瞧,说秘密似的压低声线,故弄玄虚道:“谢茉, 有人向我打听你……”
谢茉翻了一页报纸,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赵梦屈指叩叩桌面, 问:“你不好奇是谁?”
谢茉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敷衍一句:“是谁?”
“县化工厂的保安科长王东兴, 他叔在县委。”赵梦小心试探,“你应该知道他的……”
谢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赵梦愣了一下,心头窜上一把火,不知想到什么, 这把无名火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徒留一堆狼狈的灰烬。
她垂眸半晌儿,咬了咬唇才又说:“专门问我头上, 我不好啥都不说, 不过你放心, 我可没瞎编乱造, 讲的全是咱们大院人人都知道的大路边边儿话。”
不着痕迹地觑一眼谢茉面色,碰上谢茉平淡如水却微微沁凉的目光, 赵梦暗吸一口气, 继续说:“确实没说什么, 就告诉王东兴同志你因省报拔筹文章被邢主任点名招进宣传科, 你是我们科室的多面手, 工作能力强,家庭却更和美, 你丈夫相貌堂堂,能力突出, 无论从哪方面看你们都般配无比,何况就没见过比你们夫妻俩感情更好的。”
谢茉心里一动。
这回答就很微妙。格外强调凸显她与卫明诚“般配”和“感情好”,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被她加注了“卫明诚的样貌和能力”以及带“更”的前缀去诠释。
由此可知,赵梦的重点在“她”和“丈夫”。
明明打听“谢茉”这个人,却偏要捎带她丈夫,重点却稍作偏移,哪怕偏差只一点点,那透出的意味可全不相同。
条分缕析地捋一捋,真相已跃然而出。
赵梦大概对王东兴起了意……
果不其然——
在谢茉面容微妙的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之后,赵梦就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语带扭捏地问谢茉:“那、那个……你觉得他、他怎么样?”
他?
王东兴?
谢茉半边眉梢略一挑,她说:“我跟他不熟,只碰过一面,谈不上了解。他能找你打听事儿,你俩肯定熟识啊,那你对他的认识一定非常深入。”
赵梦伸手去碰谢茉手臂,说:“哎呀,见一面也该有个印象,说说呗。”
谢茉抬臂拢了拢鬓发,自然躲开赵梦的手指,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梦期期艾艾:“就、就问问啊。”
她脸颊上的两朵红云让谢茉确定,她真对王东兴有心思。
谢茉颇感一言难尽。
“咱们闲聊呢,你就说说吧。”赵梦神情一黯,眼圈慢慢染上薄红,“你不会还为着昨天的事生气吧?我给你道歉。”
能屈能伸,忘性特别大,更关键的是,自欺欺人功力深厚,谎言一旦出口,她就有本事将它自我洗脑成“真相”,不管他人如何,反正她信了,至少从言行举止上表现得她信了,信得真真的。
昨天赵梦从办公室哭着跑走,今早儿谢茉便被人拉住探问缘由,装傻充愣地打哈哈应付过去,倘若赵梦这会子再掉着眼泪冲出办公室,那她指定逃脱不了。
况且,赵梦小心思、小毛病虽不少,可谢茉也不至于眼睁睁看她一头扎进王东兴那渣渣的坑里而不作提醒。
上回王东兴冒冒失失把她叫出来,拿请教交流文章做与她进步一接触的幌子,她坚决推却后仍不依不饶,伸臂阻拦她去路,如此极不愉快的种种不便说与外人,不然的话,十有八九会演化出怎样耸人听闻的流言蜚语。
对此,谢茉敬谢不敏。
仅仅想想自己名字和“王东兴”三个字并排出现,谢茉都膈应得慌。
因而,谢茉略忖了忖,说:“听说,他有些作风问题。”
赵梦一双眼睛瞠得圆溜溜的,问:“什么作风问题?”
谢茉掀起眼皮睬赵梦一眼,放在当下谈论的问题能是什么,她就叹了口气回说:“男女作风问题。”
“啊……”赵梦眨眨眼睛,蓦地舒一口气,“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王东兴给我说过,之前有个女孩子一直黏他,他哪怕直白拒绝了,那女孩子还死缠烂打追着不放,到后来那女孩子发现王东兴的确没那意思,就恨上王东兴了,造谣王东兴欺负过她,还到处宣扬。公安都被惊动了,来来回回调查一遭,什么证据都没找着,全靠那女孩子一张嘴,这才算把王东兴一身脏水洗清。”
顿了顿,赵梦强调似的说:“纯属子虚乌有。”
谢茉猜,事实可能恰恰相反。王东兴和那女孩子的初识究竟由谁主动暂不可知,但最后结果必然是王东兴辜负乃至欺凌了那女孩子。
王东兴当时始终牢牢盯着她,眼里透着跃跃欲试的贪欲,那欲几乎磨出火花……王东兴是经过人事的。
然而,谢茉仅听卫明诚简略一提,事件详情她并不知晓,王东兴具体卑劣行为,谢茉没法一一列举。
但王东兴这个人有大问题是既定的。
谢茉多提点了一句:“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一直被拒绝,没脸了呗,可不就记恨上了。”赵梦微怔,反应过来皱皱鼻子,摆出一副瞧不上的轻蔑表情,想了想,她又拧眉说,“不过,王东兴作为男同志在该处理这方面问题时,可能太粗暴直接了,该更温和一些的。”
谢茉:“……”
她仁至义尽了。
你永远没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交浅言深,谢茉再往深里说,就要惹赵梦的疑惑,起反作用了。
让谢茉彻底缄默的是赵梦接下来的话。
她居然笑着说谢茉:“你跟丈夫感情好,是不是再看其他男同志总有这儿那儿的不足?”
咬了咬唇,赵梦一面儿搓着衣袖,一面儿低头轻声说:“我觉得他还不错……”
谢茉:“?”……你开心就好。
谢茉翻开笔记本,摊开最新一期报纸,拧开笔帽作势要摘抄笔记,正待结束话题,就见易学英从门口跨进来,半笑不笑地瞥着赵梦说:“觉得不错就去追呗,这俗话说得好,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哦——这个王姓男同志被人女孩子那么久都不动心,比妇女同志还难搞定啊。不过,还是去追追好,不追那人永远不是你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拐走咯。”
不顾赵梦难看的脸色,易学英又笑眯眯地说:“再者说,小赵你人才相貌样样拔尖,舅舅还在革委会,真要去追,哪有追不上的道理。”
赵梦面色稍缓,嘴上仍利着:“谁说要追了……还有,你居然偷听我们讲话!”
易学英白了赵梦一眼。就你那比水坑还浅的城府,想啥全搁脸上了,我又不眼盲心瞎,瞧得清楚着呢。
“你不认也没用,你瞅瞅你这小脸蛋儿,比染了色的红鸡蛋还红,我结婚多久了,还当谁看不出来呢。”
学着,易学英把布包随手扔自己办公桌上,转身跟赵梦分辩:“我中午吃的饭味儿大,站屋檐下散散,门窗开着,当然能听见屋里说话声了,这可不是我有心听的,要怪只能怪你不关门窗,说话大嗓门。”
说着,易学英又朝赵梦扔了个真情实感的白眼。
赵梦那些话她可全听见了,啥意思哟,有人跟你打听谢茉,虽没规定你少说糊弄人,可你把这事告诉谢茉,还把说了啥话一股脑抖落给谢茉,想咋,表功啊?真想表功,你该先问问人家谢茉什么意思吧。
如今你先斩后奏,不好追究,可你瞧瞧你都说了啥,人家谢茉结婚了,和她男人蜜里调油,都快好成一个人了,从不主动往男同志跟前凑,对探听她的男同志也很疏冷,你试探什么呀?又暗示什么呀?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一山望着一山高,净盼着捡高枝。
赵梦红眼瞪着易学英:“你胡说!你狡辩!”
“得得得!”易学英挑眉一笑,“你说啥就是啥,那可是大领导子侄儿,万一以后你成事了,那我可保不准求到你门上。现在啊,我先巴结巴结你,你以后可别忘了拉拔我啊。”
“你胡沁什么!”
赵梦又一甩辫子跑了。
不过这回她脸蛋儿可比眼眶红多了。
“你跑什么呀?哎呦,被我说着了吧!”易学英朝赵梦后背喊。
赵梦身影一顿,一眨眼人影消失了。
谢茉还以为经此一遭,赵梦轻易不会再提王东兴,岂料她又一次估错赵梦,因为不久之后,谢茉撞见意料之外的一幕。确切地说,是在她意料之外,但又在赵梦情理之中。
不过,谢茉且没心思放俩无谓的人身上,她这会儿正尴尬地脚趾扣地。
上次引发争端的国庆汇演相关稿件呈递县城,又经县里选拔送到地区,前后不过三天的功夫,这篇文章已被刊登在报纸上,并被评为一等奖。
将才袁峰拿来报纸,宣布这一好消息的同时,作出指示:要通过广播向全体社员同志朗读文章全文。
并着重强调,一定不要漏读获奖信息。这是属于全公社的荣誉。
本想让赵梦去读,但赵梦推据了:“这俩天嗓子使用过度,读不两句嗓子就发痒,干咳。”
情况是否如同赵梦所说的严重,谢茉不敢断言,但自赵梦又一次跑出办公室的那个下午起,赵梦便用功起来。
专门找出旧报纸默读,或找个墙角小声朗读。昨天还找谢茉请教,谢茉倒没藏私,将她认为切身可行的法子分享给赵梦。
比如说,找最高指示相关的一篇文章,将其摘抄到纸页上,加强陌生字词的书写,再通读文章,将拿不准的字音和不认识的字标出来,然后查字典红笔标注读音。标完读音后,先通读三遍,熟悉之后再念给别人听,旁人找不出毛病,那就没问题,旁人找出毛病,再查字典标读音,再去熟读。最后,所有标过音的字词汇总摘抄到专门的笔记本上,往后天天翻阅,至少过两遍。
这么之下,虽枯燥繁琐了一些,但学习本就是个不断重复和积累的过程,即便是慢功夫,可行之有效。如此日积月累的,词汇量必然节节攀升,甚至朗读方面也会提升。
这份工作才算真正稳当了。
赵梦之所以这般努力,是因为被舅舅就业务能力批评了一顿,还灌了两耳朵说教,再加上谢茉光芒的刺激,以及王东兴……种种原因之下,赵梦决心进步。
她要让他,让他们知道,她不比谁谁差。
她本就存了和谢茉较劲的心思,又怎么可能去亲自广播谢茉的获奖文章。嗓子不舒服为真,却不至于读不了一篇稿子。
“据说,地区领导看过小谢的这篇文章后,很受触动,跟身边人说撰稿的同志有大格局,大情怀,钦定为一等奖。”袁峰转达这一极为可靠的小道消息。
易学英拍掌:“领导慧眼啊。”说着,她还特地去盯了黄长明和赵梦两眼。
赵梦勉强扯了扯嘴角,手指甲扣进掌心。
黄长明低头转笔。
谢茉宠辱不惊地微笑着。
袁峰将几人情态尽收眼底,“小道”消息是他特意说的。目的不言自明。
袁峰抖抖报纸,笑看谢茉,鼓动道:“小谢,由你这当时通报社员们再合适不过,去吧。”
黄长明始终低头转笔。
易学英笑得咯咯的,拍掌起哄:“这多光荣的事啊,小谢去吧,去吧,用你那标准的普通话朗读。”
赵梦笑不及眼底地跟着拍手。
谢茉只能硬着头皮接过报纸,转身走近广播室。
报纸内容她烂熟于心,好歹省了熟悉的时间,等真正做到话筒前,尴尬自然而然消弭殆尽,谢茉深吸一口气,如往常那般坦然自若地广播起来。
田嫂子碰巧和相好的军属们从供销社出来,谢茉经过电流扩散后微微失真的声音便盘桓在朗日清空里。
田嫂子一拍大腿说:“正广播这个,就是小谢,谢茉,卫营长媳妇。”
“远远见过一面,倒没说过话,这声音是她的?”
“哎呦!她普通话这么好?跟中央广播台的新闻播音员一样一样的。”
“你要不说,我还真没想到是她。她咋去广播了?”
田嫂子逮着机会,先猛夸一阵谢茉,然后再把谢茉文章在省报获奖,被公社领导直接要去工作,如今又写文章,又广播的事,过程虽不免夸大,但基本属实,最后以一句:“小谢啊,有大本事嘞,人公社领导如今重点培养她,指不定几年后就做大干部啦。”
那口气,那神态,不知情的还以为田嫂子再夸她自己。
就有那看不惯的刺一句:“你瞎高兴个傻,有本事又不是你。”
“我跟有本事的人关系好,我替她高兴不成啊?”田嫂子还反问,“你眼红啊?”
“你说是谢茉就是谢茉啊。”
虽然田嫂子说的真真的,但她到底觉得田嫂子多半在吹牛。
田嫂子话落没多久,广播里就念到:“……此稿件由永河公社宣传科谢茉同志撰写……本稿荣获本次地区征稿一等奖……由地区宣传评选……为永河公社以及全体社员赢来荣誉……这荣誉和奖章属于集体。”
田嫂子迫不及待用肩膀撞撞边上人:“听见没,听见没,‘宣传科谢茉同志’。小谢这是又获奖了!”一脸的与有荣焉。
刚才呛声那人哑火了。
大家才真切意识到,卫营长媳妇,这个谢茉广播员这么厉害啊。
然后,这些消息便跟吹散的蒲公英似的,飞过军区家属去角角落落。
待谢茉下班回家,路过那棵大梧桐树时,就被专门等候在这里的几个军属叫住了。
“小谢,下班了?”
谢茉下车,推车靠近人堆。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谢茉不由地感慨时光匆匆。
上一回被军属们叫住上田红梅眼药的画面历历在目,可那时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如今已卷上黄边儿。
一阵秋日的凉风卷绕而过,梧桐树扑簌簌颤抖,抖落青黄相接的叶子,打着旋儿往下飘,晃晃悠悠,最终贴上地面,下一刻便被咕噜噜转动的车轮碾入尘埃里。
谢茉笑语盈盈与众军属打招呼:“哎,下班了。嫂子们做好饭了没?”
七嘴八舌寒暄,“就等你呢”、“饭正煮着”、“家里丫头看着的”……终于,一个瞧着爽利的嫂子问:“小谢,中午广播里那人是你不?”
谢茉大大方方颔首承认:“是我。”
一句话激起层层浪花。
军属们急不可耐问:“听说你之前还在省里拿奖了?”
“你在公社当干部?啥级别?啥时候升级?”
“是公社领导上门请你去工作的吗?”
“广播里又获奖了,还是地区获奖的?这是啥个情况?”
“……”
问题五花八门,嗡嗡入耳。
谢茉哭笑不得。
军属们大多出身农村,文化程度不高,压根没读报的习惯,况且这时候报纸并非随便可买,一些报纸报刊甚至只在内部发行,在特定圈子或层级传播,因此谢茉省报获奖的消息仅在有限范围传播,至于工作的事情,一些人知道她去上班了,工作地点在镇子上,可不了解具体情况。
田嫂子倒说过几回,但她本身了解领略不深,对于奖项含金量、谢茉工作境况她也认识不清,因而在给别人讲时,很多地方含含糊糊,大大降低可信度。
今儿之所以造成一场小小的轰动,是因为军属们亲耳听见谢茉广播了,且亲耳听见谢茉获奖文章了,在她们朴素的价值观中,能上广播通报的奖项一定了不起。
谢茉捡能回的答了:“可不是领导干部,一个小小的干事罢了。”
“……之前获奖文章由省报登载。”
“是,稿子侥幸获奖了,全地区评选……是,是由地区政·府评奖,颁发奖章。这回的获奖文章登在地区报纸上,明天咱们广播站还会转播地区相关新闻。”
一个军属拊掌哈哈笑起来:“小谢,恭喜!恭喜!你给咱们军区争光了,给咱们军属争脸了!好样的!”
“给军属争脸了!”
“好样的!”
军属们此起彼伏地附和,各个脸上浮现出扬眉吐气的表情。
对于原因,谢茉略有猜测,不过不及深想,军属们已七嘴八舌吐槽起来。
谢茉将各人所讲信息整合一番,明白了。
军属们就业情况一直不乐观。军区领导们和地方商榷,搂来一些工作岗位,但军属们囿于出身,常常因文化、性情、卫生、认知……等等方面的不足没法胜任,受到不少嘲笑。
而且,工作岗位一再压缩,如今在岗的军属也被明里暗里地排挤。
军属们内部虽免不了种种龃龉,但走出军区大家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军属”,军属在外头被嘲讽,大家当然同仇敌忾,可军属能力的确不济……
现今,谢茉横空出世,让军属们精神为之一振。
谢茉人都走远了,军属们还凑在一起说得津津有味。
现在,卫明诚卫营长那个大城市里来的媳妇不再是那个不勤快,嘴还馋的娇小姐了,而是地方政·府都抢着要的笔杆子,厉害的笔杆子,拿过两次奖的笔杆子,人家还在广播站广播,那口播音腔比得上转业播音员,那把嗓子跟百灵鸟似的好听得紧。
真是干啥啥行!
怪不得人卫营长愿意疼着,宠着。
卫明诚虽然是军区最年轻的营级干部,据传年底晋升团级干部,但娶了这样一个又好看又有真本事的媳妇,真不亏,赚大了。
说到卫明诚,军属们又八卦起小两口过日子那腻乎劲,找遍整个军区,再找不到第二个卫营长那般会疼媳妇的。
“瞧见没,就小谢骑的那辆女式自行车,可不军区随便发的,而是卫营长专门找政委提的,人担心他媳妇骑不惯家里的二八大杠。”
“还到处给媳妇淘换麦乳精。”
“洗衣服、做饭、买菜……这些家务,只要有空,卫营长都抢着做。左邻右舍全听着呢。”
“唉,瞅见没,结婚几个月了,小谢那手还细白细白的,跟大葱葱白一样,估摸着确实没干啥活。”
一个婶娘忽然一拍巴掌,说了句:“这下该知道给自家姑娘找个啥样的对象咯。”
“就是,就是,我家那位油瓶倒了都懒得去扶。”
然后,渐渐演变出:嫁人当嫁卫明诚。
“嗐,卫营长那样的多难找,和军区找不出第二个,还是降降标准吧。”
“虽不能一模一样,有个三四分便足够了。”
“你这要求……”
说笑一阵,人群散了。
自今儿起,谢茉在军属区的口碑彻底翻转了。
回家后,她把军属们揽她硬夸的事告诉了卫明诚。
说完,才察觉今儿卫明诚的愉悦格外外露。
“遇到什么好事啦?”谢茉微微瞠圆乌润润的大眼睛,好奇问他。
卫明诚眼里浮着温温的笑,说:“我今天也听到很多句‘恭喜’。”
谢茉被他感染,笑意侵袭唇角:“哦?”
卫明诚声线微扬,说:“恭喜我爱人谢茉同志,荣获地区一等奖。”
他看着她。
专注,沉溺,心无旁骛。
谢茉嘴角一扬再扬,笑了好一阵子。
而后,她大手一挥,宣布:“这个大喜的日子,该好好庆贺庆贺,咱不做饭了,食堂走着。”
卫明诚低低笑出声:“好。”
秋日的黄昏总比炽夏来去匆匆,只在须臾间,夕阳已沉落大半,四周天幕随之浮起薄淡暮霭。
两人行走的暮色中,前后几无他人,一大一小两只手不知何时,已自然而然勾在一起,就仿佛他们生来便该如此。
谢茉突然歪头问卫明诚:“以我为荣?”
谢茉的皮肤在略昏暗的光线下犹显白,冷瓷一般,而两颊又因兴奋或运动或两者兼而有之,泛着浅浅、淡淡的红,像罩着一层红色薄纱,朦胧又神秘的美。
没头没尾的,但卫明诚听懂了,他垂眸看着谢茉,眸色深邃幽深,像望不到边际的漩涡:“以你为荣。”低沉悦耳的声音由晚风拂送到谢茉耳朵里。
“如果我没获奖,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宣传科小干事,你还会以为我荣吗?”谢茉又问。
卫明诚稀松平常般回道:“和你结婚这件事,已足够我虚荣。”
语调不紧不慢,颇有股引人入胜的韵味。
谢茉霎时间驻足,令人心悸的安静。
片刻后,她一双水润的眼睛,眨巴眨巴:“哦~”
然后,她便拉着卫明诚温热的大手,一边垫脚朝前蹦跶,一边把交握的手甩啊甩。
第125章
出门前, 谢茉与卫明诚俩人已在家墨迹了好半晌儿,路上又腻腻乎乎,溜溜达达, 抵食堂时便略晚了。
食堂人不算多,基本都在埋头扒饭, 打菜区零散站着几个人, 用不上排队。
两人来晚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便是在食堂打饭没自家做饭划算。如今时代,人们亲情观念浓厚,工资不仅要养活家里一串孩子,还要省俭些钱票下来寄回老家接济兄弟姐妹们, 毕竟走出老家,吃上公家饭这便算发达了。倘若只顾自家安逸享受,不但本人良心过不去, 还会被人戳脊梁骨, 在老家丢了乡性, 日后不好老家难回。
田嫂子和杨营长夫妻俩便是此中典型。
柜台收取钱票的姑娘还是那个圆圆脸, 见着俩人喜盈盈地招呼:“卫营长,谢同志。”
居然还认得谢茉。
谢茉跟人家姑娘简单寒暄两句, 便和卫明诚商量起菜单。
红烧茄子、凉拌黄瓜、豆角烧肉、西红柿炒鸡蛋……土豆炖牛腩!
谢茉眼睛一下子亮了。
牛肉少见, 令原本不大喜欢牛膻味儿的谢茉都嘴馋起来, 看到牌子上的菜名, 就转头跟卫明诚:“土豆炖牛腩, 来一份!”
不期而遇的小确幸,让谢茉雀跃的心情又往上拔了拔。
连带闹哄哄的身周环境仿佛一刹那由呕哑嘲哳难为听的喧嚣村曲转变成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仙乐。
卫明诚自没不同意的。
谁知, 圆脸姑娘却一脸为难地说:“刚刚师傅说土豆炖牛腩没了,牌子我没来得及擦。”
柜台后头的墙面镶着一块长木板, 菜单用白色粉笔写上头。
“哦,那就算了。”谢茉微微攒起眉,眉心蓄着一抹浅淡的失望之色。
卫明诚目光在谢茉精致清丽的五官上流连一圈,在经过眉眼的时候多停留了半秒。
眼神微起波澜。
卫明诚转头,稍稍凑近圆脸姑娘,问:“同志,你们内部有预留的吗?”
啊?
谢茉鸦羽似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反应几瞬,微抿着的唇角,弧度便一个劲儿上弯。
这让谢茉想起和卫明诚相亲那天,他在车上递过来的那包小麻花,当时她见饭店供应小麻花,本打算买一包回去当工作点心,若是不及饭点饿了,填补填补。服务员也说了售罄,她不大在意地放弃了,却不想饭后回家的路上,卫明诚变戏法似的将一包小麻花呈到她眼前。
那时虽有揣测,却未归根究底。
现如今情况类似,她这回可以亲眼目睹卫明诚“变戏法”的诀窍。
圆脸姑娘瞅瞅卫明诚,又瞧瞧笑意盈盈的谢茉,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卫明诚侧过脸,双眸低垂,温柔地注视着谢茉,话却是对圆脸姑娘说的:“不知道你今天听公社广播了没,我爱人谢茉同志写的稿子在地区获奖了,我们来食堂庆贺庆贺,她想吃这菜很久了,今儿好不容易碰上,又是这样特殊的日子,麻烦你尽量帮我们想想办法,好吗?”
谢茉:“……”这算一本正经地秀嘛?秀老婆,秀恩爱。
谢茉手指蜷缩又放松,放松再蜷缩,以此来控制情绪,唇虽抿着,但弧度上翘,但好歹把险些冲出嗓的笑音抿化在舌尖。
那边,圆脸姑娘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比十五的月亮还圆,脸兴奋得寸寸染红:“谢同志,你可真厉害!”
说着,她眼尾余光瞟见一脸柔和笑看谢茉的卫明诚,不仅感叹,卫营长果然是个名不虚传的媳妇迷,原本那么冷硬的军人,在媳妇跟前竟这么温柔体贴,反差如此显著,小姑娘一颗心“扑通扑通”地化成一滩温水,脑袋一热,她便一口应承下来:“你们稍稍等一会儿,我去后厨问问,我记得留了三四份,一定匀一份给你们。”
卫明诚赶紧温声说:“多谢你了。”
谢茉也灿然一笑,称赞她:“同志,真的太感谢你了,你真是人美心又善,认真又负责,一心为群众解决问题,为人民服务。”笑容比春风还要和煦,比春阳还要烂漫。
圆脸姑娘眼睛亮晶晶的,脸蛋儿红彤彤的发光:“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们太客气了。”
圆脸姑娘去后厨没一会儿,便带出一份热气腾腾的土豆炖牛腩了。
浓郁的香气差点冲弯谢茉的腰——她的笑就被压下去过,这会子已泛滥成灾。
夫妻俩合伙“炫耀式求助”,谢茉从没见过卫明诚这样,印象中,卫明诚在外头一直表现冷峻,话不多,更甭提说软化了,今儿托赖她这馋嘴,开眼了。
她自己也是头一回做这样“厚脸皮”的事,太好笑了,强忍不笑出声。
转身的功夫,正听见朝外走的一个女同志拧眉和身边男同志说:“啊,土豆炖牛腩不是没了吗?”
她一脸惊奇:“他们这是刚打的吧?你刚才是不是糊弄我?嫌这菜贵,就骗我菜卖光了?”
男同志举起双手喊冤。
瞧模样,这是一对新婚小夫妻。
“那为什么她晚来了还能吃上?你不要给我……”
两人吵闹声渐远,谢茉忍不住抿嘴笑。
她为什么能吃上?那是因为她有个会疼她的男人,他会想尽办法满足她的任何要求。
“辛苦你了。”坐下后,谢茉笑得乐不可支。
平日多端肃的一个人啊,今儿为了她这一口吃的,人设都摇摇欲坠了。
谢茉抖着肩膀,哆哆嗦嗦夹了一大块牛肉放进卫明诚碗里。
卫明诚挑了两块软烂的肉块“回礼”。
两人相视,均情不自禁笑。
一个浓眉朗目,笑意粲然。
一个绣眉水眸,笑容暄暄。
熟识的人本来想过来打招呼,见到这一幕便歇了心思:没眼看没眼看……
这两口真够可以的,谁家结了婚的夫妻像他俩这样的,他看着都臊得慌,腻味死了。
“腻味死了”的俩人一无所觉,谢茉正问卫明诚之前买小麻花的经过:“你当时怎么说的?”
卫明诚记忆超群,略一思索便道:“我见服务员说买完那会儿眼神犹疑,就猜他们内部人员预留了,回去一问果然如此,于是拜托服务员帮忙牵线从后厨一位师傅手里匀来一包。”
谢茉笑眯眯:“我还以为你会说,相亲对象闹着要吃,不然相亲就黄了。”
卫明诚微一提唇,说:“你不是那样的人。”
顿了顿,他又温柔笃定地说:“不会黄。我不会让黄了。”
哼~
谢茉飞了卫明诚一个白眼。
将卫明诚的话踢踢捡捡,谢茉得出结论:“所以,你用的美人计。”
他只要用那双深邃的眼睛注视一会儿年轻服务员,再用他那低沉磁性的声音,俊脸诚挚地攀问,自会称心如意。
卫明诚一口被呛住。
他冤枉。
谢茉哼哼。
卫明诚兴许没刻意撩拨,但无心的撩拨也是撩拨。
陈芝麻烂谷子酿造的老陈醋,几次主动夹菜添饭之后味儿就散尽了。
吃过饭,慢慢悠悠朝家走。
血糖升高,谢茉整个人懒怠怠的,卫明诚配合地放缓步子。
倏地,卫明诚停下脚步,谢茉朝前走出两步才察觉身畔那人不见了,回头一瞧,卫明诚站在一块大石旁,低声说:“我背你回去。”
谢茉怔住。
夜幕一寸寸朝下染,蓝天和流云渐渐被侵袭,天幕乌蓝,云朵儿被暗黑吞噬,唯一幸存的那朵半遮半掩着斜挂的净月,不远处的杨树树梢儿镀了一层薄薄白光。
浅淡的光在卫明诚英朗立体的五官间投下一片片或勾连或孤立的暗影,他深邃的眼眸却迎着光,亮得惊人。
谢茉缓缓回神。
背她?
谢茉眼睛下意识四下逡视,前后空无一人,妇人喊叫声、孩童笑闹声、男人朗笑声、狗吠声……远远飘来,衬得两人所在这一方小天地格外静谧。
谢茉思维迟滞,还没想清楚要不要答应,可身体比脑子快,待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到大石上正朝卫明诚背上趴去。
顺势环住卫明诚的脖子,谢茉的嘴角一直翘着。
卫明诚肩背宽阔,趴在上头让人尤感安稳,谢茉忍不住一歪头,把脑袋嵌进他肩窝里,随他步调轻微颠簸,上上下下间,困乏慢慢被颠散。
“卫营长——”谢茉有精神头闹腾了。
卫明诚稍稍转头,茉茉的半张脸埋在他肩窝,均匀规律的呼吸吹拂在凸起的锁骨上,又温又轻。
感觉到卫明诚的注视,谢茉倏尔把脸完全从肩窝拔出来,目光熠然一闪,往前一凑,身体紧紧地贴在他背上,倩然一笑,挨着卫明诚耳廓,气息和轻柔的嗓音倾吐而出:“我问你个问题。”
卫明诚低声失笑,说:“嗯,你问。”
谢茉说:“我重吗?”
她一边儿问着,一边儿不老实地缩回一只环住卫明诚脖子的手,摸上他脑后发茬子,小幅度游动,那些硬且密的碎发在她掌心挠痒。
卫明诚声线低沉平稳:“我背得动。”
谢茉环紧手臂,探头去看卫明诚表情:“你现在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力越来越深了,我问你我的体重,你却回答我你力气大。你是理解错重点,还是……”
顿了顿,谢茉语调危险地补充:“你在暗示什么?”
卫明诚哑然失笑。
他胸腔闷闷的震动,震得趴在他背上的谢茉心口麻麻的。
鼻腔逸出一声轻而娇的哼哼,谢茉松开一只手,推了推卫明诚肩头,说:“再给你个机会,重新组织措辞。”
卫明诚思忖了一会子,勾勾唇说:“你可以说实话吗?”
谢茉:“……”这是要给一个让她不虞答案前的铺垫吗?
眯了眯眼,谢茉还是道:“说。”
卫明诚说:“是重了点。”
谢茉一下子勒紧双臂,语调不紧不慢,偏给人咬牙切齿的意味:“你说我重了?胖了?”
卫明诚低笑。
居然还笑?
谢茉要抬手去拧他耳朵,就听嗓音染笑地说:“不是胖了,是重了,刚吃完饭呢。”
谢茉反应一会儿:“你!”竟然从头到尾都在故意逗她!
那个端严正经的男人还在吗?
谢茉羞愤,探手去揪卫明诚耳朵,卫明诚闪躲:“你太讨厌了!”
“别动,当心跌地上。”
“我要掉地上,你要负全责!”
突地,巷头拐进来一个中年男同志:“卫营长?”
笑闹戛然而止。
谢茉身形一僵,默默缩回手,挣扎着想要下地。
卫明诚定力却好得多,岿然不动,牢牢拖住谢茉,不让她下来。
他波澜不惊地稳步朝前走,和对面人自然地打招呼,在人狐疑地来回扫量背上的谢茉和他时,卫明诚神情坦荡从容,解释的话更说得气定神闲:“路况不好,我爱人刚才不留神把脚扭了。”
“哦哦。”老同志思想朴素,哪能想象某些年轻夫妻私底下如何会玩。他恍然大悟地收回视线,还热心说,“不要紧吧?不行赶快去医务室瞅瞅。”
谢茉装出赖赖的语调,说:“不大要紧,回去敷一下就成。”
卫明诚跟着说:“家里还有药油。”
男同志又跟两人说了两句路况问题,便挥手作别了。
待对方身影消失在视野里,谢茉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在卫明诚肩头,笑得肩膀抖啊抖的。
卫明诚跟着低笑两声,问:“还要下来吗?”
谢茉摇头:“不要!”
卫明诚加快脚步,一路到家没再遇上其他人,直到被放进堂屋的椅子里,谢茉才从卫明诚背上撕下来。
“哎呦,我脚腕好痛,要卫营长揉揉才能好。”谢茉蹙着眉,装出一副痛苦模样,眨眨眼睛,笑意从眼眶溢出,弥漫到眉梢嘴角,尾音也被笑意泡软,糯糯的,撒娇一般。
卫明诚眸光一闪,暗光隐隐浮动。
“好,我给你揉。”说罢,不给谢茉退缩的机会,卫明诚一把把谢茉拦腰抄起来,大步迈向卧室。
“彭!”卧室门被拍上。
一阵窸窸窣窣,衬衫长裤掉在地上,腰带金属扣磕在床头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一会儿,门缝里又飘出两道相互交缠的喘息声。
连月亮都害羞了,悄悄躲到云层后。
***
周日,休息日。
卫明诚应邀和邢主任以及李源聚会。
谢茉重温一个人独处时光,骑车去农贸市场买回来一编织篮菜肉后,便泡了一杯茶,坐在午后的书房里读起书来。
“嘟、嘟、嘟。”
院门被敲响,谢茉从文字织就的焕丽世界中醒神。
收好书,谢茉快步去开门,门外是许多天不见的田红梅。
“卫明诚不在家?”田红梅捧着茶缸,啜了一口温水。
“有事去县城了。”谢茉含糊回了句,反问田红梅,“倒是你,怎么没跟郑有为一块儿?”
田红梅笑:“想你了呗。”
其实,是郑有为跟领导出差,田红梅循例到姑姑田嫂子家,没坐一会儿,受不了田嫂子念叨,躲来谢茉这儿。
当然,田红梅也早想找谢茉闲聊,联络感情。
闲聊嘛,想到哪里便聊到哪里,然后谢茉就从田红梅口里听到一则顾青青的八卦。
“孙营长爱人,叫顾青青那个,我上回见她跟姜大花有说有笑的。姜大花不还打过她家孩子吗?两人咋搅合到一起了?”
谢茉挑挑眉,接下来便听田红梅吐槽顾青青各种奇怪行为。
总结起来就一件事:顾青青在刻意讨好田红梅。
田红梅偏偏不领情。
用田红梅的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直觉惊人。
谢茉好笑不已。
提到姜大花,谢茉不由地想起小妞妞,孙营长并非糊涂人,有他镇着,顾青青该不敢十分苛待小妞妞和她俩哥哥。
天擦黑,卫明诚才踏进家门。
他一回来,谢茉且顾不上操心别人。
卫明诚一靠近,谢茉便闻到一股酒气,她抬起头刚想问一句“喝了多少”,却被他漆黑眸子吸走。
卫明诚眼神落在谢茉的脸上,极致厚重,又极致绵柔。
他一展臂,将谢茉整个人裹入怀里,在她耳边叹息般喃喃:“茉茉……”
谢茉一怔。
卫明诚很不对劲……
他这是怎么了?
第126章
卫明诚只不过是突然想他的茉茉了。
酒桌三人, 推杯换盏,回忆军旅岁月,畅谈所经历战役, 诉往日说今朝,从工作到家庭, 难免的, 谢茉成为话题之一, 邢国强满口赞誉。
“咱们公社再没出过比谢茉同志水平更高的笔杆子,我一看到她那篇刊登在省报的获奖文章,当即拍板无论如何得把这人才招队伍里来,回头一查她是咱军区军属, 我是又惊又喜,更让我吃惊的在后头。”
邢国强滋溜了一口香醇白酒,就了一粒油炸花生米, 咂摸咂摸嘴巴继续说:“她进了宣传科, 不仅好好地发挥了她笔杆子的特长, 演讲稿、宣传稿、通讯稿……各类稿子驾轻就熟, 出稿速度还特别快,这股干劲感染了其他同志, 宣传科整个科室的工作效率全面提升, 稿子质量也一如既往的好, 前几天在地区评选中再次荣获一等奖。”
“在其他方面, 谢茉同志同样出类拔萃, 和她聊天时我发现她普通话相当标准,所以特地给她安排广播任务, 果不其然,她广播稿读得跟中央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差不离, 社员们就没不夸的。”越说越高亢,邢国强忍不住拍拍桌子。
“还有那一笔字,嚯,大气。”邢国强一边说,一边比了个大拇指,“她出的板报,谁见了不夸一句?县委、区里下来的同志还特特问我。我一提名姓,县里同志便说原来是她,她在汇演时报幕,可在县城掀起一波风浪。”
“谢茉同志,难得的多面手,更宝贵的是,面面优秀。”
卫明诚始终安静倾听,只那笑意层层浸染,眼瞳烁亮。
见状,李源哈哈一笑,接口说:“咱们部队就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不仅出像小卫这样的年轻优秀的战斗英雄,连军属里也藏着了不起的人才,这谢茉同志便是其中佼佼者,咱们军属里出一个这样的多面人才不容易,你可千万别荒废咯,要多给施展的机会和舞台啊。”
“要不然,我可要想法把人提县里了。”
邢国强瞪眼:“我肯定珍惜人才。”
顿了顿,他又说:“当然,我也尊重人才。”
说着,邢国强拿眼去瞅卫明诚。
卫明诚一举杯:“她还想在基层多锻炼几年。”
邢国强目露赞赏,朝李源丢去得意一眼。
县城,是非之地。
如今社会环境纷乱,强出头并非一味好,后台再强,可架不住小人鬼蜮伎俩,有部队和卫明诚做依仗,她不会真出事,但一个不留心沾上一脚泥也膈应人。
谢茉虽名声偌大,但没与谁利益牵扯,或者妨碍了谁上进,这便最好。
基层工作磨炼人,多积累相关经验十分利于她日后发展,人心思安思稳思序,乱子不会持久,终要拨乱反正,待那时再趁势而起,厚积薄发之下,必然大有大作。
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谢茉这个女同志善思考,有主见,且目标明确不会人云亦云,如今再看,她更脚踏实地,不慕虚名。
一个20岁的年轻姑娘,不论个人能力、为人处世还是心智思想皆强出同龄人一大截。
他非常看好这颗好苗子。
李源不由地纳罕,他了解邢国强,虽平易近民,但眼光颇高,一般人入不了他眼,很少见他这么欣赏一个人,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同志。
正想着,李源又听邢国强毫不吝啬地赞道:“谢茉同志有大智慧。”
嚯!
这评价高的。
他看得出来,老邢并不是顾忌卫明诚在场故意夸大。
卫明诚:“比我好。”
别人夸谢茉,卫明诚与有荣焉,且比听人赞他自己更舒怀。
而且,他确实觉得茉茉好,最好。
不论伏案工作的专注侧影,还是蹙眉思索时不自觉暴露的有趣小习惯,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他皆可从中抓取可爱之处。
比如,茉茉企图使坏时,她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会比平素璀亮几分,眉梢也会略略吊起,专注万分的目光,以及又软又俏的语调,让他根本无法招架。
比如,明明极度不喜洗碗,但念及家务分配的原则,她会强忍不耐去洗,而不会向他撒娇求助,但倘使他主动出手,且找好一个“合理”借口,顿时便可让她开心展颜,还会变得非常粘人,或倚靠或趴伏在他身上,一面儿看他洗碗,一面儿说些俏皮话“回馈”他。
比如,茉茉对自己稿件质量要求异常高,哪怕一个字一个词不合心意都会一再斟酌,一再推敲,思考时她会不自觉侧咬下唇、搓手指、转笔、顶住虚空中某一处怔神……一旦寻到合适字词,会忍不住举着纸页弹起身,在房间踱来踱去,念念有词,她脸上的满足雀跃犹如甘泉,洗褪他一身疲惫。
比如,那愈挫愈勇,屡试不改的撩拨,她每每想看他破功失控,便以言语、眼神、小动作故意撩拨他,被他轻而易举逮捕、压倒,云消雨歇后,她慵懒靡红的面上会泛上那么点不甘心,于是记在心里,非得讨回来,然后招惹、被镇压……周而复始。
比如,他心有不虞时,她会不露声色安慰他,逗他,笑容如同春阳,包容温煦,又充满无限希望和生气。
比如……
卫明诚面上自如,思绪却飘远了,飘过日暮黄昏,飘过旷野秋风,飘过浓阴浮尘,落到那一方院落中的倩影上。
分别几个小时而已,想念却一下子聚涌而来。
明明外出任务的时候,他好几天不见她,那时候虽思念,时常翻看揣在上衣内袋的那张照片,这次离的近了,时间短了,却急切浓烈得很。
这急切,这浓烈,一点点蓄积,在推开家门,真真切切地将那一抹倩影括进眼睛里头,储蓄的情绪一刹那决堤——
他一把将人牢牢箍在怀里。
空茫的心一瞬间充盈饱满。
鼓噪喧嚣的心亦渐渐平静。
“怎么了?”谢茉一边抬手抚拍卫明诚的背,一边柔声问,“喝了多少酒?”说着,她还抽动鼻头轻嗅几下。
“没醉,没喝多少。”卫明诚嗓子微哑,深吸一口气,他抄手将谢茉托在臂弯中,踏一步坐到椅子里,而后圈上谢茉纤柔腰肢,说,“在桌上,谈到你了。”
谢茉闻言弯了弯眼睛,顺势问:“哦?都说什么了,讲给我听听。”她探出手,按在卫明诚太阳穴上,动作轻柔地揉摁起来。
卫明诚舒服地长呼一口气,抬臂一张手,包住了谢茉的手:“全是夸你的话。”
谢茉在卫明诚掌心勾了勾,故意遗憾道:“早知道,我怎么着都该做你小尾巴的,可惜了,没亲耳听到。”
嘴角控制不住地上翘。
出门前,卫明诚问她可要同去,被她拒绝了。
一个是她作为女同志,不太方便出现在全是男人的酒桌上;另一个是部队出身的他们更有共同话题,插入一个“外人”,打扰他们兴致。
卫明诚喉结上下震颤,低低的笑声从中逸出:“以后再不把你落下。”
“嗯哼。”谢茉娇嗔,“看我心情。”
卫明诚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高而直的鼻梁凑近谢茉鬓边,下巴微动,他鼻尖试探般地擦过顺滑发丝,独属于她的馨香一下子斥满他鼻腔,激得他喉结小幅度地颤了颤。
悠悠长长地嗅一口,转而蓦地探出手圈她在怀中。
谢茉察觉到卫明诚的异样,却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默默相拥。
越拥越紧……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谢茉准备出声说点什么时,卫明诚突然说:“我就是,突然想你了。”
谢茉呼吸一滞,心口却猛地软麻。
她以为卫明诚不愿袒露心事,本还犹豫是否该循循引导,岂料,卫明诚冷不丁自曝。
卫明诚逐渐放松手臂力道,最终虚拢着她,透出恋恋不舍的温柔。
“没收住力气,弄疼你了吗?”卫明诚眉眼凝着一股焦切,声线却低沉温柔,充满了歉疚的意味。
谢茉脸上笑容带着点俏皮,眼睛里有秋风剪水般的潋滟波光,说:“你的想念,我感觉到了。”
顿了顿,不等卫明诚回答,她便用手捏了一下被箍得微疼的肩膀,笑道:“这想念的程度,嗯——”谢茉贴到卫明诚耳畔,饱满柔软的唇似有若无擦过他耳垂,吐息般碾出余下的话,“相思入骨啊。”
卫明诚低低“嗯”了声,辨不出什么情绪,却又像是在烈火里滚了一圈,带着灼烧的热力,因他那双眼睛精亮,精亮烫人。
偏谢茉未察觉,她还趁卫明诚“反应不及”,飞快凑向他,在他唇上轻啄一口,又一口。
两下之后,她盯着卫明诚那两瓣被她涂湿的唇,得意洋洋地问:“可有聊解相思?”
说着,她撩起眼皮,便愣怔在他深沉的眼眸里。
令人心惊肉跳的眼神。
这回趁她真的不及,卫明诚掌住谢茉后脑勺,将她压向自己,双唇狠狠碾上她的,辗转吮吸,越来越不知足,然后撬开她唇齿,长驱直入……
谢茉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金乌逝去,天地间不知何时已升腾起浓郁暮色,屋里光线昏昏沉沉,谢茉脑海亦昏昏沉沉,眼前仿佛泼了一层朦胧的薄墨,卫明诚高挺的鼻梁如山脊,占据她所有视野。
听觉却异常灵敏起来。
她能听见卫明诚时而沉重时而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他碾磨、吮吸她唇舌时发出的细微的、窸窸窣窣的、黏黏腻腻的声音……
这个吻在卫明诚的手不老实地探进谢茉衣摆时,被她制止了。
“待会再……我还没吃饭。”谢茉嗓音懒懒的,哑哑的,莫名像阳光下的猫崽绒毛,合着不匀的轻喘声,说不上来的刺挠人心。
不过,卫明诚抑制住了澎湃自心底深处的冲动。
克制地在谢茉挂了一层细汗的鼻头蹭了蹭,卫明诚哑声说:“怎么还没吃?”
谢茉喘息渐稳,闻言便说:“在写宣传稿。”
卫明诚轻轻摩挲谢茉润白纤长的脖颈,用说话转移注意力:“什么宣传稿?”
谢茉也不再招惹他,细说起稿件内容:“主题是反对家庭暴力。从周围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我认为反对家庭暴力这一点,应该拿出来重点说一说,宣传宣传。”
林春芳姐姐的遭遇并不罕见,易学英的八卦里常常涉及家庭暴力,然后谢茉便发现,对被家暴的女性,大家同情归同情,但又觉得打老婆、打儿媳妇这事很正常。
更叫人心惊心凉的是,她竟听到“打两下而已,有什么呢”的论调。
谢茉明白宣传效果有限,毕竟她穿来的前世,几十年后的未来,家庭暴力仍没彻底根除,如一块恶心的顽疾牢牢攀附在社会环境中,毒图一个又一个无辜荏弱的女性。
小时候,住一条巷子的那对年轻夫妻,丈夫便常常殴打自己女人,女人的呼喊撕心裂肺,邻居们砸门营救,一次又一次都麻木了。谢茉被奶奶推屋里,不让她去看,她听着女人的喊叫木呆呆出神,后头见到女人身上的青紫疤痕,她着实想象不出到底怎样的伤害才能造成那般严重的痕迹,后来,看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谢茉便懂了。
社员们大多法律意识淡薄,更有人深信受害者有罪这一谬论,亟需宣传,大力宣传。
卫明诚说:“没行之有效的惩罚、遏制手段,不能立竿见影,得靠持之以恒的宣传和教育。”
“嗯,我有心理准备。”谢茉语气坚定,“但事情总有开头。”
“做成常规宣传,一遍又一遍地灌输,总能出点成果,哪怕拯救一个人,也值了。”
“宣传嘛,就是告诉群众这么做不对,受欺负可以求助,扭转‘自己老婆想打就打’的错误思想。”
卫明诚满眼欣赏。
谢茉叹一声说:“女性总归弱势。”
卫明诚安抚般捏了捏她肩头,温声宽慰:“总会越来越好的。”
“嗯!”谢茉重重点头表示认同。
不想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谢茉便问卫明诚:“今儿怎么样?都聊什么了?”
稍作停顿,她促狭一笑,补充:“摒除我之外。”顾盼之间,眸中自有一段天然的水雾光辉流转。
卫明诚嘴唇微弯,勾出一丝不明显的沉思味道:“挺好。”
见谢茉依然好奇地望着他,卫明诚忖了忖,说:“聊了聊如今某些干部不实心任事,一心钻营谋私利,不关注群众诉求和本职工作,反而盯着人事调动,拉帮结派。身为国家干部,只为了做官,而非做事,为人民服务。”
谢茉挑挑眉:“哦?某些干部?王姓干部可在其中?”
卫明诚点点头,说:“据说,他纵容后辈肆意妄为,后辈行不法之事,他不扭送相关机关,反想法设法掩盖事实,销毁证据,引来一些非议。”
睇一眼谢茉脸色,卫明诚说:“相关证据的再收集,还需要一点时间。”
谢茉咬咬下唇,问:“王东兴到底犯了什么事?”
卫明诚组织了一下语言便讲起来。
却原来,王东兴和一个姑娘谈对象,耍流氓让姑娘怀了身孕,姑娘挺着孕肚要求和王东兴结婚,可王东兴自始至终没考虑过跟姑娘这婚这事,他就是见人家姑娘漂亮想与人家“玩玩”,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认账,还欺骗单纯的姑娘把孩子打掉了。
等姑娘养好身体走出家门,街面上传遍她攀龙附凤、水性杨花的流言,姑娘一口气差点没倒腾上来,气冲冲找王东兴理论,王东兴一推四五六,呼朋引伴骑车跑了。姑娘一再到化工厂堵人讨说法,先头还能见着王东兴,被他哄两句不吭声地走了,后来便彻底见不到王东兴踪影,直到有一天一伙人冲破她家门,说她搞破鞋,给她剃了阴阳头,挂木牌游街。
姑娘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她原本和奶奶住在一起,但去年她奶奶也撒手人寰,再没亲近的血缘长辈。所以,姑娘出事后,连个替她出头的人都没有,她倒有个堂叔,一直不远不近地处着,人家哪会为了个不亲近还“脏了名声”的侄女多费心,躲还来不及。
姑娘如今不成个人样子,木呆呆的,不开口讲话。
而王东兴则潇洒脱身。
谢茉眉心紧紧拧着,她就知道赵梦所说不实,果然是王东兴这个人渣倒打一耙。
“人渣!”谢茉不自觉咬出声。
卫明诚低声安抚:“李源初来乍到,情况黏着,很多工作不好展开,这事是个好的突破口。”
谢茉反应两秒,勾了勾唇问:“你给的建议?”
卫明诚含笑不语,沉邃的眼眸中暗光闪了闪。
“李源是个优秀的军人,十多年军旅生涯磨砺,能力、功勋皆不缺,只不过,虽然他能应对瞬息万变的战场,但在部队内部所面临的问题则较为单纯单一,可机关单位各方面都更为繁杂曲折,他可能一时想不到,但以他个人素质,早晚会想到。不过,如今互相交流一回,他提早想到了。”
卫明诚虽仍在部队,但他从小见识的天地广阔,身居高位的爷爷,机关单位任职的父亲,视野开阔的母亲,一间包罗万象的书房……相关经历、见闻,造就了他的高视角、大局观、条分缕析牵动全局的能力,以及灵活变通的处事。
谢茉眉眼弯弯:“嗯……那你了解的详情,也是这般‘交流’得来的?”
卫明诚笑:“有两个战友在县城。”
后世是人情社会,这年代更是人情社会,上下几千年概莫如是。人情、人脉、关系、后台、背景……从来重要,从来摒除不了。一村一厂尚且如此,更遑论机关单位,该说,体制内尤其明显。谢茉体会格外深切。
虽然军与政被剥离开来,但很多牵扯撕撸不开。这个社会是一张看不见的网,网里套网,互相传递信息,互相牵拉援手。
谢茉懂其中道理。
许多可意会不可言传,因而她便不再追根究底地深问,何况,再亲密恩爱的夫妻都需要私人空间,套一句不大合适的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一味追问看似强势实则已将自我放低。再者,她本人便不喜被人打破砂锅问到底,跟被审问似的,令人烦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想说,能说,卫明诚自会说。
谢茉从卫明诚腿上滑下来:“我真的饿了。”仿佛为了印证她所说非假,肚子里适时挤出一阵短促的“咕噜噜”声。
卫明诚脱掉外衣,率先进了厨房,谢茉紧随其后,小夫妻俩很快合伙搞定一碗青菜肉丝面。
吃饱喝足,洗漱干净,谢茉侧首梳头,乌黑浓密,发丝坚韧发根牢固,全无脱发烦恼,这三千烦恼丝,每一根她都宝贝着。
约莫梳了一百下,谢茉停手把发束朝后拢了拢,一转头才发现卫明诚站两步外,插兜倚着门框,正一眨不眨看着她呢。
那双眼中酝酿着炽热的浓郁的迷恋。
谢茉心尖一颤。
“待会”过了,饭也吃过了……
所以——
卫明诚这饿狼蓄势待发,要向她讨债。
***
卫明诚将她碾来捣去地索债,直到半夜才罢休。第二天哈欠连连地去上班,翻包时才发现昨天写的那篇关于反对家庭暴力的宣传稿落书房了。
谢茉气咻咻暗哼两声,只能吃过午饭骑车回家取。
把稿件妥善放进挎包里,歪到卧室床上午休,一点半终声敲响,谢茉起身洗脸、拾掇。
挎上包,锁上家门,谢茉一路朝镇子骑行,穿越旷野,行至村镇,农闲不下地的好些男人们就三三两两或蹲或坐地凑做一堆,有的吹胡子瞪眼,摇臂摆手地“挥斥方遒”,有的抽着烟隔雾看热闹,有的四人围一圈打扑克,有那倒霉的脸上贴纸条都糊眼了,边上围观的人直嚷嚷“退位让贤”。
一个个身上的衣服虽然多少摞了补丁,但脸上神情均轻松惬意,毕竟一年中最重要的事儿忙完了。
不远处的树荫下,女人们聚成一大群,手里全不闲着,不是缝补衣裳,就是纳鞋底镶鞋面,或是捡豆子摘菜。哈哈哄笑一阵子,凑头窃窃私语一阵子,间或和男人们搭几句话,或朝聚堆玩拍纸片和跳房子起口角的男孩儿女孩儿们吼两句。
谢茉见到做游戏的孩子们,不由地忆起小时候带给她无限欢乐的便宜游戏,跳房子、打瓦片、翻花绳、丢手绢、老鹰抓小鸡……
褪色的回忆一下子鲜活起来。
唇角不知不觉微扬。
刚挨着人群,谢茉便听见有人正议论自己。
“……今天这个广播员是上回念得奖稿子那个吧?”
“听着像,好像姓谢。”
“哪啊,姓谢那个是得奖那个,不是广播这个。”
谢茉会心一笑,带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愉悦蹬车穿梭而过。忽地,一道女声喊她:“谢同志?”口吻怯怯,透着不确定。
谢茉刹车,转头,一个年轻女人手里拿着鞋底针线,一边朝谢茉走近两步,一边朝下拉拉衣袖。
“真是你,谢同志,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女人面上欣喜。
谢茉认出来人,和姐姐一起去她家商量做鞋的王小妹,当时说相亲对象家在镇上,现今看来已相亲成功结婚了。
想着,谢茉便问了出来:“你结婚了?”
王小妹扯扯嘴角,轻轻点头,容不间隙地,她吊高嗓音问:“谢同志,我听广播里声音和你挺像,是不是你啊?”
谢茉颔首:“是我。”
王小妹眼睛“蹭的”冒出光来,赞叹:“谢同志,你可真厉害。”
接着,她又问:“你这是公社干部了吧?”
“可不是干部。”谢茉笑说,“就是个宣传科的小干事。”
“那也了不起。”
又说两句,谢茉抬腕瞅瞅时间,便结束话题一踩脚蹬离开了。
下午上班,不等袁峰循例来办公室溜达,谢茉便带着稿子敲响袁峰办公室的门。
袁峰正悠哉地翻看报纸,见到谢茉,拿起手边茶缸啜了一口,问:“小谢,有事?”
谢茉把稿纸递给袁峰:“科长,您看这篇稿子明天用可以吗?”
广播稿件频率和内容都没硬性规定,倘使出稿困难,一篇稿子可反复使用好几天,内容不限于新闻广播、最高指示,以及最高指示相关延伸解读,一些生理卫生小知识、农业知识等等都是可以的。
袁峰还曾特地鼓励他们丰富广播内容。
他在看到谢茉这篇广播稿后,却没一口应下来。
这宣传可行,但里面涉及妇女工作,需要与妇女主任沟通,况且,前些年宣传过一阵类似问题,但雷声大雨点小,效果很不理想。
不过,他也没直接拒绝。
谢茉如果只是个没背景能力平平的村镇姑娘,他不耐沟通联络的麻烦否决她稿子问题不大,可人家是军属,偏能力还强。
前几天到县城看国庆汇演,他出来抽烟透气时,目睹谢茉和县里一把手有说有笑。
显然,谢茉跟县委书记认识。不然,人家书记日理万机能有空跟底下公社一个小干事交谈?瞧情形,那可不仅仅是“认识”那么简单。
他知道的,书记部队出身,为人刚强,以前见他时哪有一点笑模样,都是肃着脸不苟言笑,可他偏对谢茉态度亲切和蔼。
想想谢茉的级别,即便她男人年轻有为,前途大好,但军职营级干部对应行政正科级干部,和县委书记差了级别的。
是以,谢茉必然另有来头,或她男人大有来头。
这样的话,他便多了几分斟酌。
思忖片刻,袁峰说:“这里头涉及妇女工作,我要先跟于主任沟通一下。”
谢茉便退了出来。
临下班,谢茉藉着给暖瓶接水的当**动筋骨,透透气,正提着暖瓶往回走,便被管妇女工作的于主任叫去办公室。
办公室简陋却整洁,谢茉快扫一眼,便敛回视线。
于主任桌上叠着一份报纸,报纸上压着一本厚厚的塑料皮笔记本,眼前桌面铺着几张稿纸,手边洋瓷茶缸喝了大半。
谢茉拔开暖水瓶木塞,顺势将于主任的茶缸倒满。
于主任眉眼含笑:“小谢,是个有心人。”
说着,点了点稿纸,一语双关。
谢茉瞥一眼之前留在袁峰办公室的稿纸,微笑道:“您过誉了。”
“没过誉,没过誉,年轻人有想法,重视妇女问题,这是好事,该表扬。”于主任笑说,“小谢,说说你怎么想的。”
然后,指了指边上的椅子,说:“坐,咱们坐下说。有什么想法,只管畅所欲言。”
谢茉微微欠身:“既然领导给我机会,我就说一些个人见闻和浅见。”
“妇女能顶半边天,可妇女这半边天却没得到应有的关爱和尊重。迄今为止,丈夫打媳妇、婆婆打儿媳现象仍司空见惯。”
“比如说,我知道一个大姐,她连生两个女儿,没生出儿子在婆婆丈夫眼里便成了罪人,婆婆非打即骂,丈夫一不顺心动辄拳脚相加,周围人虽可怜她,但也认为是她没做好,没生儿子,对不起夫家。可只要知道些相关卫生知识便明白,生男孩生女孩本就不在女人。”这是林春芳姐姐的真实遭遇。
于主任沉沉的点头。
“说到生女孩,丢弃女婴的事也时常发生,打媳妇这事在村镇更不罕见,极个别真往死里打的,才会闹出来村干部或长辈管管……真要出效果,还得宣传惩罚双管齐下。”
“尤其惩罚。应该让治保主任抓几个回来,好生教育惩处,若情节严重的,列成典型,再有想打老婆儿媳妇的,想一想处罚,多少会收敛些。”
“宣传方面,鼓励受害者向政·府求助,不要闷不吭声要喊出来;通过对典型实例的宣传,潜移默化扭转群众们以往的错误思想。”
于主任叹一口气,说:“还是妇女工作没有做透彻,没能从思想深处扭转重男轻女的封建观念。”
谢茉说:“这本来就是个循序渐进的工作,您先时已经打下坚实基础,现在只需加强宣传教育巩固已取得的成果,进一步从深处挖掘问题,解决问题。”
于主任笑着点头:“说得好!”
这个议题扩充了几条相关内容,便在第二天的大会议上,由于主任和谢茉一番慷慨激昂的宣讲后,通过了。
邢主任高度表扬谢茉的主观能动性,并展示出大力支持的态度。
整个宣传科动了起来。
谢茉负责写宣传稿子,广播工作大部分交给赵梦,黄长明、易学英以及于主任下乡宣传,联络各村干部和治保部门。
袁峰副总揽,一线指挥;邢主任总揽,调配人员后盾支持。
热火朝天,时间飞逝。
一转眼,时间来到周六,三人下乡宣传队在下头各村走了一圈,谢茉以每天两篇的稳定速度输出,如今稿纸已摞了厚厚一沓,赵梦也没拖后腿,虽偶有读错,但总归没出篓子。
不过,典型的抓捕尚在观察阶段,没哪个胆大包天的顶风作案。
如果能一直这般风平浪静就好了,但谢茉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那个须被杀来警诫“猴子”的“鸡”,早晚会出现。
做工作急不得,慢慢来吧。
干劲十足,连转好几天,谢茉这会儿也感觉身体被掏空,特别虚乏。
上一辈子熬夜写材料的头秃之感重新袭击了她。
她亟需休整。
幸而,明天休息日,谢茉心情松快地推车朝公社大院门口走去。
岂料,一踏出门口,便看见斜前方的墙根底下,两个男青年正吊儿郎当倚靠在墙上,隔着烟雾轻佻望来。
其中一个是王东兴。
“谢茉同志!”王东兴挪开嘴边的烟蒂,双眼精亮地打招呼。
谢茉立时顿下脚步,眉头下意识蹙紧。
第127章
“东兴——”
就在谢茉微微点头准备赶快骑车甩开王东兴直勾勾盯视的时候, 她听见这道耳熟的惊喜女声。
下班时分,休息日前一天,人人着急往家赶。
这会儿院里人已走了七七八八。
赵梦便缀在末尾。
她这几天工作量骤增, 比得上农忙抢收,空档里想想自己和王东兴之间那点事, 跟被喂了一口山楂糕似的, 酸酸甜甜。她拾掇好东西, 一边儿朝外走着,一边儿思量着明儿去县城主动寻王东兴是否太不矜持,刚到大院门口,抬眼却恰好瞧见心里头念着的那个人正站在几步外, 欣喜脱口而出。
赵梦正准备举步往前,眼尾余光蓦地瞥见身侧立着一抹眼熟的倩影,敛了敛嘴角弧度, 抿了抿唇, 她重又扬起脆甜的嗓音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王东兴几不可见地迟疑一瞬, 点头“嗯”了声。
回应完, 他偷眼去瞧谢茉。
他的确打着看寻赵梦的旗号堵在这儿,但究竟是否裹带其他不见光的小心思, 他自己清楚。
不然, 他完全可以堵到赵梦家门口附近, 或者休息日从从容容前来, 而非像这般急吼吼掐着下班的点疾驰而来。
只是, 现今他不便也不敢将小心思宣之于口。
上次汇演结束后,他就被叔叔提溜回去狠狠训斥了一顿, 前所未有的严厉,之后又耳提面命告诫他, 以后不要再惦记谢茉,更绝对不可再去招惹谢茉,否则会葬送全家人前程,因为谢茉爱人,那个叫卫明诚的年轻军官,他背景深不可测,抬抬头能顶到天,惹毛人家,稍动一根手指头都能轻轻松松把他们爷俩碾死。他虽心惊肉跳地后怕,但那股心痒到底难除。
今儿的谢茉一如既往让他心悸。
她穿了一件长袖白衬衫,外罩一件米色的针织衫,裤子军绿,脚上一双白色球鞋,抬手间,细白腕子上表盘和银色链条反射着橘色日光,那是一种清丽又隐透棱角的美。
她冷淡的扫来一眼,王东兴下意识屏住呼吸,浓淡适宜的眉毛下面,那一双秋眸如黑白玻璃珠子,眼光是冷的,偏倒映的斜阳是暖的,冷暖碰撞,反映出惊心动魄的殊色,画龙点睛般,激活一整副美人图。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漂亮。而她甫一出现时,身上逸散的慵懒恬淡也令人舒服至极,春日午后的感觉突然袭来,让人失声失神。
美貌、气质均不流于俗的姑娘,此刻便近在咫尺,王东兴心头痒意愈浓。
闻听王东兴的肯定回答,赵梦嘴角掩不住地上翘,问:“等很久了吧?”
王东兴心不在焉地应道:“没一会儿。”
赵梦若有所觉,这才仿佛刚瞅见谢茉,扭脸喊了声:“谢茉。”
顿了顿,赵梦面带赧然,咬了咬下唇,略扭捏地介绍:“王东兴……我对象……你们应该是认识的。”
闻言,谢茉不由地挑起一边儿眉梢。
这才多久,赵梦居然跟王东兴谈起对象了。
王东兴干咳一声,侧眼朝谢茉瞄去。
和赵梦谈对象这事儿,他虽不十分情愿,但也半推半就。
上周日,他在县委家属院碰见赵梦,赵梦长相清秀,她又会打扮,五分的漂亮被她拾掇出八分,他当时心念一动,便约赵梦一起去看电影,电影院光线暗淡,并排挨坐在一起时,赵梦身上属于女孩子的馨香一个劲儿地朝他鼻子里扑,勾得他心猿意马,那双手就不受管束,抹上了姑娘的细腰……送赵梦回家属院时,俩人黏黏糊糊,他手还黏在赵梦腰上时,被赵梦舅舅家的大女儿瞧见了,赵梦舅舅陈主任不好惹,赵梦她舅妈更不好惹,而赵梦又一副含羞带怯的娇俏模样,心思电转间,他默认了赵梦的羞涩,以及陈表妹的打趣。
他和赵梦算是处上对象了。
两家长辈乐见其成,二叔更是对他谈对象这事大加赞同。
他也不后悔,赵梦总归不坏。
只在谢茉公开和赵梦谈对象,他却莫名有点心虚。
谢茉颔首,怪不得这周赵梦人安静下来了,但瞅向她的眼神古古怪怪,却原来跟王东兴谈上对象了。可偏偏赵梦这对象曾在赵梦跟前表露过对她的兴趣,于是,由“情敌”、“最后赢家”之类的身份演化出的复杂心理交织在赵梦心中,导致赵梦看向她的目光奇怪难辨。
谢茉暗哂一声,淡笑着说:“恭喜,不打扰你们,我先走一步。”说着,谢茉把自行车推出门槛。
“唉——”王东兴急忙出声阻止谢茉,推车挡在路中央,“既然都是认识,又碰巧遇上,索性我做东,咱们一起下馆子,最近饭店供应大闸蟹,正好一起去尝尝鲜。”
谢茉扫了一眼王东兴和赵梦,说:“王同志,你别客气了。你是赵梦同志的对象,又特地来找她,必是不想外人打搅的。”
王东兴忙说:“没什么要紧事,更没什么打搅不打搅的,我这边还杵着个六子呢。”说着,他伸手指了指那个一脸扭曲的黝黑青年。
谢茉意味深长地瞥一眼赵梦。
这个男人的确不行,嘴上说得再花团锦簇,行为骗不了人,说什么对象,说什么专门来找,偏要拉一个不相熟的漂亮女同志一起吃饭干嘛?征求过你这个对象的同意了吗?考虑过你的心情和立场了吗?他紧追不舍,又有什么居心?
所以,看清他人渣底色了吗?
赵梦脸色一点点僵硬。
兴许察觉了谢茉的视线落向,王东兴后知后觉转头问赵梦:“梦梦,你看呢?”
赵梦胸口剧烈起伏两下,凝着一抹假假的笑,说:“那就一起呗,人多热闹。”
顿了顿,赵梦长吁一口气,表情自然少许,对谢茉说:“我先前就应承了你一顿饭,今儿正好兑现。”
谢茉扬扬眉,不再多说,直接拒绝道:“今天可不行,我爱人等我回家呢,回去晚了,他该着急担心了。”
赵梦一下子笑开,嗓子都吊高几分:“哎呀,知道你跟你爱人感情好的不得了,他镇日想着,盼着,你快回去。”
谢茉眸光熠然一闪,微微笑。
王东兴紧跟着插嘴:“卫同志我也认识,叫出来一起吃好了,交个朋友嘛。”
王东兴发热的脑袋这会子降温了,“事业心”盖住“色心”,想及头一回来找谢茉却撞上卫明诚,上回在工人文化宫寻谢茉又被卫明诚撞破,这两次过程都不大愉快,卫明诚应当很不待见自己,再想想卫明诚的深厚背景,王东兴觉得最好可以和卫明诚化干戈为玉帛,大不了他以后彻底端正对谢茉的心思。
若能将卫明诚叫出来一杯——哪怕一瓶高度酒水——抿恩仇,他明日前程比不局限在这巴掌大的县城里。
虽然叔叔让他安分,少出现在卫明诚跟前,但不碰面不和解,哪来日后坦途。
门口三不五时走出一两个匆匆回家的人影,看门大爷还不时朝几人张望两眼,谢茉撕闹开,她丢不起那人,更不想单位里冒出有关她的红色绯闻,心头烦躁不虞,话便不好听起来:“他最近很忙,带队拉练,陪领导走访视察,熬夜拟定训练方案……哪来时间陪客吃饭。”
“他对工作一向认真专注,保家卫国,保障人民群众人身和财产安全,桩桩件件均马虎不得,所以他从不迟到早退,更别提旷工。虽屡屡受领导表扬,但他是真的很辛苦。”
“不比你们保卫科工作轻松,纪律也相对松散,上班迟一点,晚一点没关系,下班快一点,早一点也没关系,旷班也成,毕竟,只要上头有人,工作是丢不掉的,所以,脸皮厚不厚,负不负责任,态度疏懒不疏懒,有没有仗势凌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对吧?”
谢茉一脸漫不经心。
王东兴:“……”这话什么意思?是他多想了,还是她果真在骂他脸皮厚,不负责,态度不端正,仗势凌人?
可她没指名道姓,他着急忙慌辩解,岂不是不打自招?因此,他只能说:“我今天换班来的。”
谢茉却愣了一下,说:“你别多想,我没说你,你千万别误会。”
成年人的世界,总有那么些心口不一的时刻,往往否认得越真诚,那透出来的意思越肯定。
谢茉这言辞态度,就差明说“我就是在骂你”了。
王东兴讪讪笑笑,点头。
“再说交朋友,我和我爱人都认为交朋友是件严肃的事情,朋友是自己选择的家人,因而朋友贵精不贵多,见过一两面,甚至共事过一段时间的,如果观念不契合,为人处世等方面不合拍,也称不上朋友,顶多算熟人。我其实挺反感明明没什么交情,却张口‘朋友’闭口‘兄弟’的人,总觉得这类人奇奇怪怪的,交情不深却硬扣上亲密称呼,是想讨巧攀附,还是想狐假虎威的借势?总之,脱不开为己谋私利。把人当傻子,我恨不能将人从我眼前清除。”
谢茉一边说,一边半笑不笑地看着王东兴。
王东兴:“……”他脸都青了,不知所谓来了句,“多个朋友多条路……”
谢茉伸手一指,说:“呐,你现在就挡我路上了。”
“哦哦。”王东兴下意识闪开。
谢茉点点头,未再多看三人面色,更未多费一句口舌,毫不迟疑地蹬车离开。
身后,赵梦目送着谢茉离去,眼底明明灭灭,最终化为一堆冷寂的冰渣。
***
谢茉回来的时候,卫明诚还没到家。
换上衣服,谢茉便开始准备晚饭,“嘟、嘟、嘟”她茄子都滚刀切好了,卫明诚也不见回来,心下正疑惑,孙营长的大侄子,小妞妞的大哥哥大军来了,站在门槛内说:“谢阿姨,我叔叔让我来告诉你一声,卫叔叔今天和你家隔壁的杨伯伯被领导叫去办事了,说可能晚点回来,不用给他留饭。”
谢茉笑道:“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大军。”
又拉住转身要跑的大军,谢茉去屋里开铁罐拿了几块饼干,又捎带三块奶糖递给大军:“呐,谢礼呢。奶糖和饼干记得留一份给小妞妞哈。”
大军重重点头,开开心心接过饼干和奶糖。
谢茉又问他:“小妞妞现在去上托儿所了吗?还是你婶子带着?”
大军说:“去托儿所了。”
大军八九岁,因早早离开父母,托庇在叔叔婶婶家,比一般同龄人懂事,但终究年纪少,面上表情遮掩不住,这会儿提到婶子顾青青,他脸上的笑就往下落了落:“婶子说照看不过来。”
“嗯。”谢茉不置评价,心里却运转开了,听说领导遭不住姜大花的三哭四求,又体谅她家庭确实困难,训斥一顿,惩罚一番,又同意她上岗了。
上回田红梅说顾青青和姜大花行止亲近,兴许是为了与姜大花打好关系,希望姜大花可以多照看小妞妞几分,毕竟,如果小妞妞回家再告状,顾青青就不好一再将小妞妞推去托儿所。孙营长不能答应的。
可能吧?
大军又去隔壁杨营长家传了话,这次没“谢礼”,他也不失望,一溜烟跑回家,给弟弟和小妞妞一人兜里塞一块奶糖,再把饼干分了。
兄妹三人正珍惜地小口抿着饼干,顾青青从厨房探出头看到了,脸色不自觉沉了沉。
大军瞧见,一耷拉眼,说:“饼干是谢阿姨给的,没拿咱家的。”
顾青青抬头瞭一眼堂屋,笑着辩说:“家里饼干就是专门给你们兄妹三个买的,不禁你们吃,只不过待会就要吃饭了,怕你们吃零嘴待会儿没胃口,你这孩子就是多心。”
大军瞅一眼从堂屋出来的叔叔,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不过嘴里的饼干却全失了味道。
是不禁他们兄妹吃,但他每回去掀罐子盖时,她就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跟防贼似的,他多拿一块,她就又叹气又冷哼,摔摔打打,一眼一眼剜他。
他不能很好形容那感觉,但他明白,这就是寄人篱下。
“谢阿姨的饼干,好吃~”
小妞妞稚嫩的童音欢快又满足,大军伸手擦擦妹妹嘴角的饼干屑,这才重新笑了。
卫明诚八点多钟才回来。
谢茉已洗漱完毕,正窝在书房椅子里悠闲翻书,手边放着印有“为人民服务”的白瓷茶缸,袅袅热气氤氲,沁润着她的眉眼,跟雨后笼着一层薄雾的远山眉黛似的,空灵且鲜活。
卫明诚方一踏进书房门,谢茉便嗅到一股淡淡的异味。
待卫明诚走近,她又频频抽动鼻头。
卫明诚见她轻耸鼻尖一力嗅吻的模样着实可爱,笑容不由地缀弯嘴角,低沉悦耳的声线受此闷闷的震:“怎么?我身上可是有什么怪味?”
“嗯。”谢茉站起身,漫步挨他身畔,用手在鼻前扇了扇,说,“烟草味。”
卫明诚低笑一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牡丹牌。
如今这年流行一句顺口溜:“高级干部抽牡丹,中级干部抽香山,工农兵二毛三,农村大炮卷得欢。”
这两毛三是指两毛三一盒的烟。
卫明诚现在是中级干部,再说他平时并不抽烟,反正她没见过卫明诚抽烟的模样,之前也没在他身上闻过烟味。
这算是第一次。
谢茉挑了挑眉头,等卫明诚解说。
卫明诚勾了勾唇,把烟盒凌空掷到书桌上,说:“应该是谁塞错外衣了。”
说着,他转身坐下,顺带圈住谢茉手腕将人拉自己腿上坐好。
“今天来了几个其他军区的同志,师长点了几个人作陪,酒我喝了,烟点上却没真抽。”卫明诚唇角噙上些笑意,眼神温醇柔和,“我知道你不喜欢。”
“哼~”谢茉弯眼娇嗔一声。
卫明诚下颌一点红色软烟盒,“牡丹”俩字龙飞凤舞:“这烟好像是师长带去的,散了一圈就扔桌上了,比起这高级烟,他更爱抽自卷烟。”
谢茉不置可否搭了一声,不知是否应了那句“情人眼里出西施”,她以前觉得烟味真的很难闻,尤其讨厌别人在她近旁抽烟,二手烟的闷呛让她喘不上气,可现在却全不一样。
卫明诚身上的烟草味轻轻淡淡的,奇异的并不难问,一丝一缕绕进鼻腔,须臾间便朝更深处,更难以描摹出钻去,像是木质男香的幽长尾调,闻多了,竟让她胸口闷闷的麻痒。
谢茉若即若离拉扯着卫明诚的衣领,歪头问:“当真没抽?”
卫明诚颔首,轻笑:“没抽。”
“我不信。”谢茉无理取闹般斩钉截铁。
说罢,她不给卫明诚回答的机会,伸出食指轻轻按压在他的唇上,不轻不重揉擦一下后,挑出个漫不经心的坏笑,说:“我来检查检查。”
然后,谢茉倾身咬上卫明诚的唇瓣,轻扫一圈,退开。
卫明诚的眸中好似掩着两团浓厚的黑云,她毫无顾忌地看着它们,还煞有介事地咂咂嘴说:“嗯……我确实没尝出烟味,给卫营长道声恼,是我错怪你了。你大人大量哈……”
要找回颜面似的,谢茉又说:“我可是本着为你健康着想才监督你的,吸烟有瘾,危害大。”
卫明诚盯着谢茉,嘴角一点点勾起。
与她相比,烟草算得了什么。
于他来说,她的笑,她的吻,她的拥抱触碰……她,是比烟瘾强烈千万倍的瘾。
这一辈子都戒不掉。
***
一晌贪欢。
谢茉睁开惺忪睡眼时,卫明诚在躺在她身侧。
只手臂挨着,虽未肢体交叠拥在一处,但由相贴的那一小片肌肤度递过来的体温足以充盈整间心房。
谢茉倍感舒适,如徜徉在冬日暖阳里,如浸泡在滑腻温泉中。
思绪渐渐清明,眼珠儿流转,余光晃了一圈聚落在卫明诚身上,转瞬她视线和卫明诚碰个正着,他微微提唇,用低哑磨人耳朵的声音说:“早。”
她不自觉打了个激灵,倏尔想起前世曾在网上看到第一句话。
对女友说,我想和你一起睡觉,这是耍流氓;然如果说,我想和你一起起床,就是徐志摩了。
她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受她感染,卫明诚眼里也洇出笑:“笑什么?”
谢茉眉眼一动,浮上一抹狡黠,把上述的网络段子化用一下,调戏卫营长:“没什么,就是……早上一睁眼就看见你,真好。”
说完,她清晰感受到卫明诚的肌肉骤然绷紧了。
之后,两人搂作一团,实实在在的“真好”了一把,才身心轻悦地起床。
吃过饭,两人一起溜达到镇上的农贸市场买菜菜肉,又去供销社补充厨房所需作料。
休息日供销社人多了许多,林春芳忙的不可开交,吊着嗓子和谢茉招呼两句,便指挥挤来挤去的社员们排队。
进门瞧见里头闷塞情形,卫明诚便提议让谢茉在门口阴凉处守着盛放菜肉的篮子,由他挤进去买所需物品,谢茉欣然同意。
秋日的天空格外蔚蓝高远,南飞的大雁排队穿过棉花团般的暄软云团,谢茉以手遮眼,数着大雁只数,一二三……四、五、六、七……
哗啦啦一阵风吹过,远方树梢抖动,像洒金子似的。
又一队大雁经过,刚开始数数,卫明诚出来了。
谢茉掠他一眼,不由地笑弯眉眼。
任凭卫营长武力值再高,一旦陷落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里,一样的挣脱不开。
谢茉一边笑,一边替他把衣领正好。
相视一笑,提上编织篮,夫妻双双把家还。
今儿两人打算包包子,经典的猪肉大葱馅,准备蒸出第一锅包子便由谢茉骑车给沈老师傅送去。
希望这回路上不要再出意外。
路上果然顺利,谢茉敲开沈老师傅家门时,他正挥着出头拾掇花草菜蔬,窗台下放着收音机,里头正放着高亢激昂的红色歌曲:“……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岭。”
这首《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创作于1949年,和新国共岁月。
沈老师傅这会儿一边儿挥锄头,一边儿跟着哼唱,一挥一唱间,格外有韵律。
沈老师傅虽无儿无女也没有老伴,孤身一人,但他的生活绝对称不上单调乏味,他有健康积极的兴趣爱好,他懂得欣赏、感悟生活,他眼光朝前,不过度沉湎于往日。
总之,是个很有生活情调的人。
“小谢,快进来,快进来。”沈老师傅听见门口响动,抬眼瞧见谢茉,因劳动充满红晕的脸立马笑开了。
“沈师傅,我给您送包子来啦~”谢茉笑盈盈说,“是我跟明诚一起包的。”
沈老师傅放下锄头,洗干净手,从谢茉手里接过蒸笼布,把包子放进厨房,又把蒸笼布还给谢茉。他反问:“一起包的?”
谢茉笑眯眯点点头:“他剁肉,我调馅料,后头他擀好面皮,我俩再一起包。您仔细瞧瞧,形状好些的多半是他包的,我包的就有点软塌塌的。”说到后头,谢茉不好意思地抬手蹭蹭鼻尖。
沈老师傅就笑:“丫头有福气,找了个好人。”
谢茉抿唇笑,指了指翻开的土转移话题:“您这是要干嘛呢?”
沈老师傅便讲起他的种田经,嚯,谢茉本随口一问,没想到听到这么多这么硬的干货。
沈老师傅花草菜蔬都爱,观赏性、实用性不排先后,让谢茉惊讶的是,他老人家竟还会种烟叶:“你老抽烟?”谢茉忍不住问。
沈老师傅摆摆手,说:“肺不好,前些年老咳嗽,就把烟戒了。”
能戒烟,这自制力就很厉害。
谢茉朝沈老师傅比了个大拇指。
又闲聊两句,谢茉告辞离开,临走前还跟沈老师傅约定下个休息日下馆子的碰面时间。
“您别忘了啊。”谢茉提着编织篮,一边挥手一边叮嘱。
“放心。”沈老师傅目送她背影远去。
回到家,卫明诚从厨房探身出来:“回来了。”
谢茉脆声“嗯”了一下,把自行车推到墙根,支起支脚,提着编织篮踱步到卫明诚跟前,仰起头,一脸探究地盯着他瞧。
卫明诚不明所以:“……怎么了?”
谢茉高深莫测道:“我在看。”
卫明诚眼眸掠过一丝笑,问:“看什么?”
谢茉围着他左右转了转,哼了一声说:“我在看,你到底有多好,怎么一个两个认识咱俩的人,都说我找着你是大福气。”
卫明诚低笑两声,敛了敛表情,一本正经地说:“是我福气更大。”
所以,你比我更好。
第128章
斜阳西坠, 残余的光晕染天边云彩,蔚蓝的天空被涂成层层叠叠的瑰色,像是秋日远山的霜林, 一派温暖的红。
这红温柔且明艳,映衬在卫明诚眸中, 与漆黑的瞳仁渐次融合, 反倒显出一股偏执坚定来。
谢茉在他的眼眸中迷失片刻。
卫明诚唇角不自觉一点点勾起。
谢茉稍即回神, 问:“你笑什么?”
卫明诚非但没收敛笑意,反低笑出声,在谢茉一眼接一眼地白眼瞥视中终于慢慢止歇了笑,整了整神情, 一本正经地说:“笑我比你幸运。”
谢茉挑眉反问:“幸运?”
话音尚未落地,谢茉便反应过来卫明诚话里更深一层的意思是,她比他更为难得, 因而相较起来, 能得她青睐是他的福气更大, 也更幸运。
哼~油嘴滑舌。
婚前好端端一个正经端肃的年轻军官, 如今半年不到甜言蜜语竟章口就来,即便她调·教有方, 也不敢把如此神速的进步之功全兜揽到她身上, 一准儿私底下偷偷上进修班了。
虽这般腹诽, 谢茉眼角眉梢还是诚实地被眼底沁出的笑意沾染。
“你又在笑什么?”卫明诚问谢茉。
谢茉视线在卫明诚立体出众的五官上绕了一圈, 哼笑道:“我笑你还怪有自知之明的。”
卫明诚不以为忤, 眸中泛着笑:“当然。”
顿了顿,卫明诚收敛了脸上的笑:“是自知之明, 更是因为事实如此。”
“事实?”
卫明诚一双黑眸仿似波澜不惊地包裹着谢茉,薄唇轻动, 用很淡、很稀松平常、很风轻云淡的语气说:“只见了你的一场汇演报幕而已,就有人三番两次追上门来。”
说完,还不着痕迹瞥了一眼谢茉。
闻言,谢茉笑不可抑。
她踮起脚尖,贴近卫明诚小猫寻腥一般耸动着鼻头嗅闻几下,之后煞有介事地落下论断:“酸,这酸味怎么着也该是窖藏了十多年的陈年老醋。”
卫明诚低敛眼帘,险些破功。
他抬起手在眉心摁了摁,将游荡的笑意重又摁回眼底,喉头逸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哦”。
谢茉一向防患于未然,忧患意识强烈,虽卫明诚不是那时不时翻旧账,讨好处的人,但本着互捏“把柄”方可万无一失的理念,谢茉眉眼弯弯,说“事实难说。”
卫明诚不解地“嗯”了一声:“什么意思?”
谢茉没直接回答,而是另起话头:“爷爷让我们过年回京,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今年要回去的吧?”
卫明诚顺着谢茉转移话题:“对,如今我们结婚了,你总要认认家门。”
谢茉眨巴眨巴那双黑润无辜的杏眸,作出一副好奇求教的模样,问:“那等我们回京,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人来找我啊。”
“嗯?”
“就是一个姑娘很漂亮,很有气质,笑得很甜,但自我介绍却说……”谢茉顿了顿,清了清嗓子,“谢茉是么,我和明诚哥哥从记事起就认识了,从小到大他一直很维护我,当时他和我拉钩说长大会娶我的……”
“青梅竹马什么的,多天真烂漫,多美好,多难遗忘啊。”
一边说,一边眼神直朝卫明诚面上晃悠。
卫明诚忍俊不禁,抬手握成拳抵在唇角:“不会,我没青梅竹马。”
“哦。”谢茉眉毛微微一挑,“那暗恋的呢?”
卫明诚想笑,又忍住:“我没暗恋过。”
谢茉横了卫明诚一眼,一字一顿地纠正:“我说暗恋你的。”
即便被狠狠瞪了一眼,卫明诚心下仍好笑欣慰不已,因为她原本玩笑的话里不知不觉间捎带出一股幽幽淡淡的酸意,他眼瞳深处漫出笑意,一圈圈跟涟漪似的渐次渲染开来。
卫明诚长臂一展,便搂住谢茉纤腰,将人揽入怀中。
谢茉微微后仰着头,与卫明诚对视。
卫明诚不闪躲,阗黑的眼眸中流淌着蕴暖的笑:“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怎么,你还想说假话糊弄我不成?”谢茉哼唧唧。
卫明诚低笑:“不敢。”
稍顿了一下,他继续说:“我说一个都没有,在你听来大概像假话。”
但这却是他的心里话。家庭裂痕尚未清晰呈现在他眼前时,他年纪还小,镇日里要么与同龄男孩玩行军打仗的游戏,要么被母亲拘在家里看书学习,那时候不爱带小丫头玩;年纪渐长,父母矛盾愈来愈无法调和,被催熟的他且没心思思考玩乐的事,只想做母亲理想中的儿子,让她展颜舒心,根本没精力费心猜度身周小姑娘怀揣怎样情思。
所以,他说一个没有。
谢茉:“哦,那实话呢?”
“我也不知道。”卫明诚坦然说,“我没留心。不过,我没收到过任何明确暗示。”
“所以,倘若真出现这么一个人,而她又说些让你困惑误解的话时,一定给我个辩白的机会。”
“嗯?”谢茉傲娇哼笑一声,“你觉得我会偏听偏信?”
卫明诚低笑安抚:“茉茉自来敏锐。”
谢茉继续质询:“彼此的信任呢?”
“我只是未雨绸缪。”
“未雨绸缪?”谢茉不依不饶,“你是不是预料到会发生类似的事情,现在在提前给自己铺垫托词?刚还说不知道,所以你只是装作不知道,然后又来搪塞我?”
“没。我从不跟你说假话。”卫明诚无奈,“刚才用错词了,是杞人忧天。”
“哼哼——”语调里裹满怀疑。
卫明诚坚声说:“我以我的军功章发誓。”
“那我可不能不信了。”话音未落,谢茉便破了功,“噗嗤”一声笑出来。
卫明诚自失地笑了笑,转而突地一弯腰把谢茉抱起来。
谢茉赶紧伸臂搂紧他的脖子,腿弯搭在他坚实的臂弯里。
一个标准的公主抱。
脚步稳健的踏进卧室。
“干嘛?”谢茉伸出食指戳戳卫明诚臌胀坚硬的胸肌,挑眉笑嘻嘻问他。
卫明诚将人抵在床铺上,问:“审你。”
谢茉一时反应不及:“审我什么?”
“你又有几个暗恋者?”卫明诚在她唇上啄吻一下,不浓烈,蜻蜓点水一般,低沉声线逸出淡淡笑意,勾出一丝漫不经心的味道。
这问题问的真好。
“咳咳……”谢茉眼角眉梢浸着笑,“那可多了去了,我一时都数不清。”
“那就慢慢数……”
说罢,他再低下头去。
狠狠亲吻,密密留痕。
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
透着靡丽的红印。
***
星期一,朗空万里。
休整过后,谢茉浑身焕发蓬勃朝气,灿烂阳光仿佛都映衬在她白皙秀致的脸庞上,照亮每一个与她碰面之人的眼眸。
当然,这其中不包括赵梦。
那天分别后,王东兴说了一箩筐好话哄她,她当时作态不计较,可不计较的对象只限王东兴,她把所有负面情绪一股脑算到谢茉头上。
既然结婚了,为什么不在撞面的当口立时躲开,自己之前已告诉谢茉王东兴曾打探她;谢茉又为什么要炫耀丈夫拉踩贬损王东兴,是以此嘲笑自己远不如她吗;还有,谢茉那不时飘向自己的同情眼神……她果然瞧不起自己。
……
可她又有什么了不起?她丈夫出息,日子顺遂,工作蒸蒸日上……她过得好,自己可不一定就比她差。
然而,谢茉所说又部分属实……
赵梦敏感的内心搓来揉去。
谢茉且顾不上她。周一惯例要开大会,汇报上一周工作成果,梳理反思优缺处,总结经验,安排部署一周工作。
带上笔记本、钢笔,在大会议室角落坐下,摊开笔记本,转开笔帽,时不时低头记上几笔。
扫一眼会议室众人,经前些天邢主任严肃批评之后,会议上开小差的情况明显好转,至少表面如此,谢茉斜瞥一眼边上的易学英,她状似在写会议记录,可纸页上却画着绣花鞋样子,不远处奋笔疾书的男同志,他倒是写了大半页字,可谢茉仔细一瞧,嗯,字不错,是一阕伟人的词。
而谢茉并未磨洋工,她确实在专心听领导讲话。
农忙告一段落,本周两个议题,修路和推选学农人员。
修路是个惠及周边社员的大好事,方便人员和物资的流通,通往县城的这一路路况着实堪忧,那颠簸劲让她记忆犹新,这会儿想想尾椎骨就隐隐作痛。何况,路面坑坑洼洼也容易引发安全问题,扭脚、翻车摔倒的实例比比皆是,群众反应热烈。这路是必要修的。
但修路工期长,所费人工多,物料需求量同样不小,打给上级的修路报告最近才终于通过,相关问题先时已多方开会讨论,这次只是再一次明确施工步骤。
接下来便是学农人员的讨论。
易学英戳戳谢茉胳膊,扯了扯嘴,丢给谢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谢茉便明了这里头藏着曲里拐弯的门道。
果不其然,一出会议室,易学英就拉着谢茉小声八卦:“李友明是烈士遗孤,原则上要倾斜照顾,但他且争不过另外两个。”
烈士遗孤在成年前国家每月会发放补助,且在一些招工、招兵、推荐名额时会酌情给予优先考虑,这是应当应分的。
谢茉了解相关政策,挑眉问:“他哪里欠缺?”
易学英摆摆手:“陆她公公是村支书,人面广,和举手的很多人都说的上话。另一个赵爱党,他爸早早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钱,这个档口用来干嘛的,你说呢?”说着,易学英还朝谢茉抬了抬下巴。
顿了顿,易学英把话又拐到李友明身上:“李友明家里就还剩一个迈不动腿的爷爷,和叔伯早些年就因为他爸的抚恤金闹掰了,这些年见面都不说话,他干活倒不惜力气,可人却木楞的不得了,不会说话,更不会来事,谁见了都说一句老实头,可那有啥用。”
公社这回只派一个人去上面学习,学习半年后,学成回来作为技术骨干直接安排到农技站当农技员,拿工资,端公家饭碗。
是个非常好的机会。
但僧多肉少,只能各显神通了。
谢茉忖了忖,说:“邢主任镇着呢,不至于太离谱吧?”
易学英给了谢茉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人选的最终确认还要再开会表决,谢茉想着她按本心选就成,这事儿在脑子里晃了晃,就被她搁置了。
下午临近上班,谢茉正伏案整理资料,门卫大爷领着一脸苍白羸弱的王小妹来到办公室门口。
“小谢,这位女同志说来找你的,你认识吧?”门卫大爷探头问道。
“认识的。”谢茉赶紧起身,跟门卫大爷道过谢,将王小妹领到椅子上坐下。
王小妹眼眶通红,眼球布满红血丝,满身拘谨不自在,讷讷地又是道歉又是道谢,谢茉见她紧张,想给她倒杯温水捧着缓缓,提起暖水瓶才发现是空的,叮嘱两句她匆匆去后院厨房打水。
谢茉打水回来,靠近办公室门口,渐渐听清里头传来的话音:“……真是什么人都能带进来,丢了坏了东西她赔啊?她当这是哪里啊,这是单位,不是她家,更不是乡下随便窜门的农户,能死她了。”
一听音,就知道是赵梦。
声音不大,但阴阳怪气,格外刺耳。
谢茉踏进门,朝惶恐不安的王小妹安抚地笑笑,给她倒了大半茶缸水,才转身问赵梦:“你知道公社全名叫什么吗?”
赵梦明显想了一下,继而脸色一变:“说这个干嘛?”
谢茉不理她,自问自答:“人民公社。人民公社这名称,并不是领袖或哪个领导起的,也不是哪个政府部门取的,它是由群众取的,是由群众首先挂出印刻‘人民公社’四个大字的招牌,所以说,公社它是一个从群众中来,又要反馈服务群众的组织。它最要主要的职能是服务群众。”
正说着,袁峰踱步过来。
谢茉直接转口问袁峰:“科长,咱们公社成立是不是为了社员服务的?”
袁峰凝眉肃脸:“当然是,为人民服务一直是我们的总章程。”
“那赵梦同志排斥到访的社员,甚至说出社员在咱们办公室,要是丢了坏了这样无端恶意揣测的话,这是不是大不应该?既要服务社员,那我们不是该亲切接待、帮助上门的社员?社员来了,总不能让人在太阳底下罚站吧?我在办公室给社员找个座,去跟人家倒杯水,有错吗?”谢茉口齿清晰,语速不快不慢,说得入情入理。
袁峰点点头:“你做的很对。”
赵梦脸色渐渐青了。
她瞧见谢茉领人进来又出去,进了办公室想想谢茉含笑眉眼,她就愤懑烦躁,火气一时控制不住,便借由鹌鹑似的缩在椅子上的女人,发泄对谢茉的怨气。
她越说越烦不说,还被谢茉抓个正着,当场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给撅了回来,偏偏她还找不到反驳的突破口。
哑口无言。
更加郁愤。
谢茉还没说完呢:“还有,赵梦同志刚才一口一个‘单位’,一口一个‘农户’的,农户怎么了?咱们服务的广大社员多数是农户,看不起农户,你能服务好群众吗?你能做好工作吗?我记得赵梦同志也出身农户吧,你父母如今仍是广大农村社员里的一员,那么你这是在看不起生养自己的父母亲吗?”
这话直戳赵梦脊梁骨。
出身农村始终是赵梦心中的灰点,她努力讨好舅舅一家人,在单位霸着“广播”这一时髦工作,全是为了洗脱身上的泥腥气。
她感激父母,也怨怪父母。感激他们从不重男轻女,力所能及的对她好;又忍不住怨怪他们,为什么没把生成城里人。
很不讲道理。
但这就是她矛盾又真实的内心。
谢茉这话直接揭开她的粉饰,露出她最不愿面对的真实内里,这一刻赵梦藏起里,藏起她的狼狈和卑劣。
为什么要戳破?!
赵梦猛地抬眼,不善地看向谢茉。
谢茉面不改色,质询她:“为人民服务这是领导的指示,你却在这挑拣人民,连领袖的教导都不能贯彻施行,你对领袖的拥护体现在哪里?”
刚刚心生忿忿的赵梦,听到这一句质问立马吓白了脸色。
赵梦肩膀颤抖:“我没有,我没有……”
谢茉反问:“怎么,忘了?刚才不正是你口口声声抬高‘单位’,贬低‘农户’,摒弃‘人人平等’这句写进宪法里的话,自行把人分三六九等,你自以为在单位便是‘官’,便高人一等了?你这是官·僚主义复·辟,你这是思想开倒车。”
赵梦尖声喊:“你这是乱扣帽子,诬赖人!”
谢茉扬眉一笑,徐徐说:“指出你身上的问题,这是帮助你认清自己,以便日后更快更好的进步。怎么?不能虚心诚恳地接受批评和意见吗?那你和组织一贯提倡的‘批评与自我批评’这一宗旨格格不入呀。你的思想有大问题,根源上的大问题。”
赵梦张口结舌,想辩解,但这会子脑子嗡嗡的一片空白,根本翻不出一句驳斥的话,可要是这一顶顶要命的帽子当真在她脑袋上扣实了,她又着实承担不起,焦心、害怕,眼眶都被冲红了。
听了半晌儿,袁峰估摸出前因后果了。问题不大,可赵梦惹错了人,你说你脑子原本就不够清爽,你还偏上赶着得罪笔杆子,口笔如刀,刀刀不见血,却比见血更致命,谢茉这是没想真心跟她计较,不然动动笔,动动手,赵梦早被踢走了,甚至连她身后的舅舅都讨不着好,这俩人的小辫子可太好抓了,一抓一大把。
袁峰也不能放任谢茉扣下一顶顶大帽,即便只是吵嘴,上升不到相关高度,但这话光听着就吓人呐!
于是,他眉宇拧紧,摆出不虞的表情,严厉地瞪了一眼赵梦,说:“回头写三千字的思想汇报交给我,现在给谢茉同志,以及这位社员同志道歉。即便有口无心,但说错了就是错了。”说着,蹙着眉心那抹阴云一直警告地盯着赵梦。
硬生生将赵梦方才阴阳怪气的挤兑披上“有口无心”的外衣。
谢茉面色缓了缓,低头又拍拍王小妹肩膀:“你觉得这样行吗?”
王小妹忙不迭点头,谢茉也没反对袁峰处置办法。
赵梦一副受害小白兔的模样,低头,半阖着眼皮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口无遮拦。”声音紧涩。
王小妹嗫嗫:“……没关系。”
谢茉不置可否一笑。
袁峰轻咳一声打圆场,点了点赵梦语重心长地说:“以后记住,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讲,乱吃饭伤的是自己,但乱说话可要波及旁人了。”乱说话可以,只要你能圆过来,或者能彻底压服对方;倘使没本事,就回家让父母再教一遍怎么说话,不然就当哑巴,总好过一张嘴就惹事得罪人。
旁日在他跟前不懂规矩,他大人大量不计较,这回被谢茉一番连消带打,他看着也痛快。
“报告这周交给我。”袁峰丢给赵梦这句话后,就背着手走了。
赵梦随着袁峰背影冲出办公室。
见状,王小妹不安地站起来:“我、我是不是给你招麻烦了?”
谢茉和煦一笑,温声宽慰:“没有,是我该向你道歉,你是被我连累的。”
赵梦朝她投来的冷光,谢茉有所觉察,因由不外乎王东兴,她本不欲理会,像先前一般冷处理,但赵梦刚刚的行为委实令她恼火。
一直维持面子请,不撕破脸,并非怕了赵梦,而是认为不值当,和谐哪怕表面和谐的办公环境有益工作心情和效率,最关键的是,赵梦以往的种种小动作没触及她底线。
可这一回,她却真生气了。
赵梦对她不满,可以直接冲她来,绕及无辜便令她难以再忍耐,更遑论,任谁瞧一眼王小妹都能发现她的不对劲,赵梦对这样一个明显身缠烦难的同性,没表现出同理心便罢了,居然还言辞讥讽。
如此,俩人算是明火执仗地对上了。
对上就对上了,谢茉没在意,现在她忙着问清王小妹为何找她。
看出王小妹在这间办公室呆不安稳,谢茉就领人到后院偏僻一角坐下。
王小妹鼓了鼓劲,磕磕巴巴叙述起来。
原来,王小妹是听见由谢茉在广播里宣讲“反家庭暴力”的相关稿子后,才下定决心来求助的。
她一个农村姑娘嫁给镇子上吃商品粮的工人,本是一桩让人艳羡的婚事,王小妹以及她父母亲戚也很欢喜,可嫁过去才知道这是个狼窝。丈夫有酗酒的毛病,喝醉就折磨老婆,一开始王小妹也哭也闹,但丈夫一醒酒就跪地认错,一边认错还一边扇自己耳光,王小妹以为他真心悔改,捶他两下便揭过去了,可下一回喝醉,丈夫又故态复萌,然后折磨老婆、跪地认错、原谅、喝醉……一遍遍的循环,下手从不见轻,反而变本加厉。
娘家人也来给她撑过几次腰,但每回当面赌咒发誓悔改,真喝了酒又不认人。公公婆婆更不管,婆婆更站边上说风凉话,说男人哪有不打女人的,打两下而已,又怎么了,那些聘礼白给的?临时工的工作白给找的?
王小妹抹了一把眼泪,掀起衣服袖子给谢茉看:“打就算了,这畜生他还折磨人,专门用针、用小木签扎我,后来嫌一下一下扎太费劲,他去野地里摘苍耳,抽皮带打我时,就把那一粒粒的小玩意洒我身下,我朝地上躲,就扎我一身。”
谢茉到抽一起凉气。王小妹小手臂上确实显出一个不大的红痕。
谢茉知道苍耳,小时候野地里经常见,因它长有倒刺,扎在鞋面裤腿上十分难以清除,需要一个一个摘,且一不小心倒刺就把布料勾拉脱丝。
想想这若是扎进肉里,扎进去疼一下不算,往外挑受的疼可更重,而且它还含有毒性,刺痛麻痒折磨人的滋味俱全。
简直丧心病狂。
“他喝酒这毛病也是怎么都改不了。”王小妹拉下衣袖,眼里含着泪,问谢茉,“谢同志,你有文化,本事大,你说我该怎么办?”
抿了抿唇,谢茉斟酌着问:“想过离婚吗?”
王小妹受惊抬头,嘴唇颤抖,半晌儿还是没挤出话音,最终,她怔愣好一阵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谢茉思忖片刻,又问:“那你认为他会真的悔改吗?”
王小妹惨然一笑,下唇咬的发白,才期期艾艾地说:“……我、我也不知道。”
顿了顿,她说:“要是离婚,我该怎么活呢?”
谢茉故意让语调轻松几分:“你有工作,虽是临时工,但你不用抚养孩子,工资供你一个人生活是没问题的,至于住房,如果申请不了员工宿舍,去镇上老乡家里租一间也花不了多少钱,娘家人再帮衬几把,日子就很过的。而今你还年轻,即便再婚,挑选的余地也更大。”
王小妹眼睛明显亮了亮,旋即又黯淡下来:“我爹娘不会同意的……再说,离婚……我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
离婚等于丢人,世情如此,谢茉没法强行给她灌输离婚自由的思想,想了想,谢茉问:“你找过他单位领导反映情况吗?”
王小妹满眼茫然道:“……没去过。”
谢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王小妹瞅瞅天色,搓着衣角不安地挪了挪:“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准备烧饭了,不然婆婆要出来骂了。”
瞧王小妹提起婆婆胆怯如白兔的模样,想必除了丈夫的拳脚,婆婆也没少磋磨她。
谢茉颔首,心里不由地暗叹一声,面上依然亲切和煦:“妇女工作,我们于主任比较有经验,她今天请假没来,你反映的情况我会转告她,明天你再来,咱们和于主任详谈。”
王小妹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目送王小妹消瘦背影离开,谢茉心里沉甸甸的。
虽然现在讲求“妇女能顶半边天”,妇女逐渐从家庭捆束中挣脱走到外界社会,但妇女相应的社会地位却没跟着提升。这是一项任重而道远的工作,即便到了后世,女性找工作的限制仍旧比男性多得多,比如说年龄,比如说生育,比如说岗位歧视。
不管在职场,或官·场,身处高位的女性比例远远低于男性。
***
谢茉心头罩着一团阴云,一到家,便被卫明诚瞧了出来。
“怎么了?”卫明诚关切地问。
谢茉叹了口气将王小妹的不幸遭遇告诉了卫明诚。
卫明诚蹙着眉,说:“以前部队也闹过打家属的事,后来领导插手,打家属,尤其毫无缘由打家属撒气的两人,被做成典型,开会通报批评,评先进、模范,升级职称全靠后,这才慢慢扭转过来。”
谢茉从未听过军属区谁家一言不合打老婆的传闻,还以为是觉悟高,原来是领导整治到点上了。
军区领导各项工作可以一把抓,但公社可不行。
但总归少了些受苦女性,谢茉心情渐渐明媚。
两人的话题拐向如今的婚姻形势,特别是离婚形势,实在艰难。
“许多人的婚姻只出于‘合适’两个字,这个‘合适’里还由工作、家庭、收入等占据大头,而非彼此三观脾性……婚姻鲜少存在纯粹的爱。”谢茉凝视着卫明诚说,“可,爱是婚姻的粘合剂、润滑剂、调味剂,有它婚姻生活丰富、长久。”
“以前,我也认为责任最重,爱没那么重要。”卫明诚探手抚上谢茉后脖颈,弯身抵着谢茉额头,他说,“遇见你之后,我的想法就改变了。”
漆黑的眸子那么深那么烫。
第129章
这时代的大环境便是压抑情感。
含蓄、隐晦或懵懂才是主旋律。
于两人感情上, 卫明诚已算相当邃晓通彻且坦率露骨。
相较起来,这年月许许多多结婚数载的夫妻尚不懂男女之爱是何物,又是怎样滋味。他们尽着符合普世价值的责任和义务, 一同生活,一起孕育子女, 从黑发同行到白首, 一辈子不言“爱”, 只“搭伙”过日子。
荷尔蒙的分泌,多巴胺的快乐,那种抬眼一见对视忘却呼吸的刹那美好,之于他们全然陌生。
谢茉忽感庆幸至极。
遇上卫明诚, 与他相知相许相携步入婚姻。
是卫明诚,只能是卫明诚,而非旁人。
眼帘内, 卫明诚眼眶中有且仅有她。
全心全意。
专注又炙热。
温暖和晕眩蓦然自谢茉心底荡漾开来。
鼻头莫名泛酸, 谢茉忽地倾身, 一头扎进卫明诚怀中。
鼻间满是他熟悉的清冽气息。它不是香水味, 却难以描述,没有花香、果香的甘甜, 与木质香调相类, 却不完全想象, 深邃、稳重, 透着淡淡的冷, 像夕阳将落未落时的海,极具凝心安神的效果。
谢茉不由自主探出双手圈住了卫明诚的腰, 越环越紧。卫明诚微怔一瞬,旋即反应过来, 伸出手将谢茉整个人包裹住,下巴抵在她头顶,缓缓摩挲。
两人静静相拥。
两颗心无限接近。
卫明诚仿佛清楚她复杂的心绪,良久,他蓦然出声:“茉茉……”
话头突然顿了顿,他好像还没组织好措辞,但又急于安慰,谢茉心头臌胀得难受,各种情绪挤压得她透不过气,深吸一口气,她脑袋一热便说:“咱们去河边野餐吧?”
自小到大,她称得上循规蹈矩,努力读书、不早恋、大学随大流参加社团、临近毕业考公,然后进入更按部就班的体制内。
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出格,或者说未及计划、心血来潮的跳脱举动都发生在低谷期。
有一件事她记忆深刻,兴许现在来看是小事,但当时感觉自己特疯特酷,高三下半学年,黑板上记录高考倒计时的区块里显示着“68”两个触目惊心的红色数字,而她的数学周测创下历史最低分数,连轴转地从天蒙蒙亮学习到深夜,却在高考越来越近的当口成绩大滑步,她一时难以接受,颓丧、自暴自弃、不甘心、恐惧……一股脑奔涌而出,种种情绪冲击下,她感觉心里闷得快爆炸了,终于第一次翻墙逃课,到市中心的游戏厅狠狠发泄了一下午,负面情绪消耗一空,拖着疲乏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回学校,心头的阳光随之一寸寸点亮,踏进校门,她又重回轨道。
那是一场她自己跟自己的对话。
从头到尾只她一个。
而今,她身畔有人陪伴。
一个懂她的人。
卫明诚笑音里带上了温柔和纵容:“好。”
卫明诚答应的爽快,准备工作却细致,热好的包子放进铝饭盒,温水灌进军用水壶,座垫……
谢茉想到他会纵容,但当他果真陪她“疯”时,心还是无端端被戳了一下。
庄重的年轻军官为她破格。
出门时,天已擦黑,巷道里行人寥落,院墙内却热闹喧嚣,训斥声、吵嚷声、欢笑声……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用晚饭。
穿过军属区,路面上基本没行人,饱满弯月斜斜悬挂,道路两旁,树影婆娑,谢茉紧紧搂住卫明诚的腰,颠颠簸簸中,吸一口沁凉的空气,头脑一派清明。
不一会儿,抵达河边。
在一块大石旁停下,铺坐垫,摆吃食。
河面轻轻涌动,碎银轻晃,不一会儿又重组到一起,而后破碎、重组……周而复始,整条银色河带弯弯折折,极目处溶于沉沉黑夜。
心不在焉解决温饱,谢茉将自己塞进卫明诚怀里。
头枕在她肩头,环视四野。
周遭视野极为开阔,亮蓝色的天空如同一张巨大帷幕包围着他们,天地之间仿佛只余她跟他,漫天繁密闪烁的星子和那一轮溶溶月好似离他们很近很近,近到氤氲周身的那股冷冽潮湿气息便来源于它们。
浪漫,且令人心悸。
这是最美的星空,最美的夜景。
“要是夏天来就好了,还可以游泳。”谢茉注视着银光粼粼的河面,突然出声。
说着,她从卫明诚怀里跳出来,来到河沿边,蹲下身探手试水温。
拔凉拔凉的。
“你会游泳吗?”谢茉歪头问蹲到她身旁的卫明诚。
“会。”卫明诚说,“部队有泅水相关训练。”
谢茉不明意味地哼一声:“我游泳很厉害的。”
顿了顿,她装模作样地遗憾叹口气:“要是能下水,还能跟你比一比谁游的更快,还有,我水下憋气时间也很久的。”
她小时候家附近有一条河,每到夏季河流涨水时,她跟小伙伴们大半天全泡水里,洗衣服、捡石子、打水仗、游泳,乐不思家,一个夏天晒脱好几层皮。
卫明诚低笑:“想和我比赛?”
“昂。”谢茉挑眉。
卫明诚走远几步,弯身捡起几块石头,站回谢茉身旁,胳膊下垂猛力朝前挥,一颗石子在河面连续跳跃七次终于没入水底。
“打水漂?”谢茉接过卫明诚递来的石子,面色复杂怪异,“比这个?”
卫明诚说:“嗯。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
打水漂这么重要的“水上”比赛项目,她可是专门费心研究过的,姿势角度缺一不可。
相关要领,她至今仍记得。打水漂时身体要微微向后倾斜,手臂与身体大约呈四十五度角,膝盖弯曲半蹲,瞄准大致方向后,用臂膀力量投掷,在石子出手的时候,最好用指头拨转一下,让石子旋转着飞出去。
这项活动技巧大于力量,搁卫明诚和她之间倒比游泳公平。
谢茉憋着笑,蹙眉装出个勉强的模样:“可以。”
站起身,活动活动手脚,摆好姿势,投掷——
一、二、三……五,六!
石子下沉,再没腾跃起来。
谢茉眨巴眨巴眼睛,木呆呆转向卫明诚,不知是想说服卫明诚,还是想说服自己,或者两者兼而并之,她睁眼乌润润的大眼睛,认真解释:“我很久没完了,手生。”
“一句不能定胜负,最起码三局两胜。”
卫明诚眸中不自觉略泛起一丝笑,问:“这么想赢我?”
谢茉挑衅似的:“嗯哼。”
“那……”
不等卫明诚话说完,谢茉直接张口截断:“不许放水!要公平、公正。如果你放水就是瞧不起我。”
“好。”卫明诚笑说,“我没打算放水,我想说,那刚才那一投不算,就当适应练习,接下来咱们就三局两胜。”
茉茉力气终于不如他,投掷次数多了,手臂力量不可避免会逐渐下降。
“好。”谢茉不再从卫明诚手里扣石子,起身去仔细寻找了三块薄片石子。
与卫明诚并排而战,谢茉长呼一口,跃跃欲试。
卫明诚侧头垂眼看着谢茉孩童般期待的神情,月色在河面淼淼浮动,他满眼笑意。
谢茉刚才不留心用滴水的手指勾捋鬓发,鼻尖额梢亦蹭上几点水珠儿,月光反射其上,给她秀致的面庞笼上一层荧荧清光。
遮盖先前的消沉、低迷。
“我们交叉着投,我先来。”安排好顺序,谢茉活动活动肩胛,做好姿势,投掷。
第一局:谢茉7,卫明诚7
第二局:谢茉8,卫明诚6
为平局揪心,为自己超水平投掷欢呼,为最后一句强自平心静气,最终,最后一局,谢茉又是一个7,稍稍放心的同时,仍屏气凝神盯着卫明诚最后一投的一举一动……一个个飞溅的水花,像一朵朵喷泉,由大渐次变小,最后一个仅荡起一圈涟漪,归于沉寂,第九次水花还是未能呈现。
谢茉愣怔一瞬,继而狂喜。
她赢了!
这一刻的她,心里眼里只有快乐和胜利。
杏目圆睁,眼波晶亮。
在卫明诚眼里,她瞳眸里似落了一片星空。
他的心就跟被这轻柔的夜风吹拂一般,有点痒痒的,想挠却又找不到地方。于是,他干脆一勾手将人带进怀里。
两人看着对方,嘴角是相同的弧度。
而后,不知是谁先靠近,亦或同时贴向彼此……
卫明诚幽深的眼眸缓缓下压,两人鼻息相绕,几不可察地停顿一下,唇稍稍上移,吻羽毛落地般轻轻落在谢茉眼睛上。
谢茉的心狠狠一悸。
明明再亲密的事情都做过无数遍,但这眼睛上的一吻,却令她感受到一种相对而言陌生的情愫。
它像在她最柔软处轻碰了一下。
刹那的感觉仿似情窦初开。
谢茉心头莫名乱了一阵子,不敢看他似的,将脸埋进他胸膛。
手,却跟他的牢牢缠握在一起。
风吹过河面,吹来月华的沁沁凉意,发丝飘扬,衣角猎动。
“冷不冷?”卫明诚问。
“不冷。”谢茉说,“咱们回家吧。”
车推上相对平坦的路,谢茉忍不住提议:“我骑车载你吧。”
二八大杠虽难驾驭,但她骑了这么久的车应该没啥问题。
卫明诚笑着问谢茉:“你可以?”
谢茉自信一扬眉:“不信咱们来试一试。”
卫明诚坐上后车座,在他长腿的协助下,谢茉猛力踩脚踏,车子总算歪歪扭扭地跑起来了。
迎着风,碾着月光,一次次运力中,胸怀一点点愈发开阔。
脸上的笑止不住,谢茉刚预备说点什么,忽然,自行车滑入一道深坑,车身倏地晃动,她掌不住车把,身体就要摔下去。
一切来的突然,卫明诚只来得及掐住她腰,将她搂怀里滚落地上,自行车“咣啷”甩飞出去。
谢茉在卫明诚怀里滚了一圈,毫发无伤:“伤着没?”
她翻身问卫明诚。
确认两人都没受伤,视线对上,突地笑起来。
两人都没起身,谢茉趴伏在卫明诚胸前笑得浑身震颤。
说不上来笑什么,就是莫名其妙的开心,就像小孩子顽皮捣蛋,上房揭瓦,胡天胡地……时,身边有伴儿一样的开心。
浓浓的快乐从心底不间断地汩汩涌出。
这会子纯然的快乐,将她心头阴云彻底驱散开。
即便发现自行车摔松一根支架螺丝,后座不能承重之后,仍未能在谢茉心头蒙上一丝不快和阴霾。
谢茉坐在车前杠上,被卫明诚拢在双臂间,稍一仰脸便能磨蹭到他下巴颌,这般亲密的状态不压于上次背她回家。
想到当时窘境,谢茉“噗嗤”一声笑出来,忍不住坏心问他:“咱们这样再碰见熟人,你打算怎么说?”
卫明诚说:“实话实说。”
谢茉乐不可支:“人家能信?”掉了一个螺丝,肉眼又瞧不出。
她假作苦恼状思考半晌儿,建议:“要不然说我头晕好了,怕我坐后头,一个照看不住,栽地上去。”
说完,她还慢慢点着头肯定:“这听起来就合理多了。”
卫明诚笑,低低的声线闷闷的震颤,耳朵若即若离贴着他胸膛,谢茉耳膜密密发痒。
“都听你的。”
“都听我的……哼!”谢茉晃悠着腿找茬,“你这是一种偷懒行为,推卸责任的行为,该被深刻批判的行为。”
卫明诚笑,配合问道:“那我该怎么进步?”
“你应该先缜密思索,多方比对……”
两人的喁喁思语融在风里,融在月光里,融在沉默的大地里。
一路到家门口,竟没与人近距离碰面,说不上遗憾还是松一口气,谢茉见卫明诚减缓车速,抻抻腿准备跳车,为不完美的一天,画上完美的句号。
“吱呀。”田嫂子从门后探出头来。
看见亲密搂在车上的小夫妻俩,田嫂子忍不住“哎呦”一声。
“我正准备着栓门赶孩子睡觉,你们这是?”
谢茉说:“去河边逛了一圈,回来车骑坑里去了,后座摔坏了。”
“哦——”田嫂子笑声绵长,“我懂。”
嫂子,你懂啥啊。
上回说假话,人家信了,这回说真话,结果却反被怀疑。
没处说理去。
谢茉已伸手悄悄在卫明诚腰上扭了一把。
他提议的“实话实说”,宣告失败。
这男人也不是次次靠谱!
谢茉忍不住暗瞪卫明诚一眼,岂料,撞上他满眼笑。
“到底是年轻小夫妻,大晚上还去河边逛呢。啧啧。”田嫂子打趣俩人。
大晚上一起溜达,以前听着纯属“吃饱了没事干,闲得慌。”,可瞅着跟前这对小夫妻,一个挺拔英朗,一个明艳大方,咋就不一样了呢,咋寻摸着就那么好呢,她没法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感觉,但就觉得,以后梅梅和郑有为要是能和这对年轻夫妻一样就好了,和和美美,有说有笑,再不需要她操心的。
其实,她心里还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羡慕。她和老杨经人介绍相亲结婚,婚前见过两面就马不停蹄地领证了,当时一家子欢喜,她也欢喜,周围小姐妹人人羡慕她,她找了个当兵扛枪吃国家粮食的,以后日子不用发愁,还能随军坐火车、见识大城市、离开山窝窝安家。满心期盼的结了婚,然后就是操持家务、生孩子、照顾他们父子,刚结婚时的欢喜劲,早已被一复一日的吵吵闹闹和柴米油盐消磨掉。
她自己都几乎忘了,是隔壁这对新婚夫妻唤醒了这些犄角旮旯的过去,也是这小两口让她意识到不对劲。
以前她还不觉得啥,周围两口子都是跟他和老杨一般这么过的,可自从谢茉住进隔壁,三不五时瞄见谢茉是如何跟她男人过日子的,回头一琢磨,就总觉得自己的日子缺了点啥。
田嫂子回神。
见虽然已隔开一步远,可眼瞅着就是腻腻乎乎的谢茉和卫明诚,她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第130章
妇女工作细碎繁重, 维护对象不仅仅为已成年女性,还囊括少年儿童,因此, 婚内暴力只是其中一小项,于主任忙完反家庭暴力宣传后, 后紧锣密鼓走访各大队查看妇女情况, 查看的项目包括但不限于婚姻是否存在强迫和买卖、孩童特别是女童的入学情况、宣传简单的生育和妇幼保健知识。
农村工作, 因农民各方面知识相对匮乏且所遇问题的复杂多变性,很多时候讲求“民不举官不究”的策略,不看不管不问,主动找上门的工作便少之又少。几千年的惯性之下, 老百姓不爱见“官”,除非实在没出路,不然更习惯寻几个名望大的村人“主持公道”或见证私了。
不过, 于主任是个勤勉的。
听易学英偷偷八卦, 于主任早年深受前任婆家磋磨, 与前婆婆稍有争执, 前夫不问是非,二话不说甩巴掌就抽她, 她实在受不了, 在娘家和周围人反对和侧目之下, 跑到公社喊话宁愿睡大街也要把婚离了。最后, 于主任顺利离婚, 前头公社主任见她果断刚强,又识文断字便把她招到公社跟当时的妇女主任学习、管理妇女工作。而后, 于主任认识如今的丈夫,结婚生子保持新家庭, 日子越过越好。
淋过雨的人更懂得给人撑伞。
于主任工作认真,关爱妇女儿童,不常在办公室端坐,半多时间下到各个生产大队,树荫底、屋檐下、甚至田间地头里,跟嫂子婶娘闲聊,了解具体情况。
谢茉钦佩不已。
也明悟于主任为何对她“反家庭暴力”的提议那般大力度支持。
王小妹境况和于主任当初类似,希望也能有个完满的解决办法。
怀揣这般期望,谢茉再次敲进于主任办公室。
今儿风大,公社大院被摇落一地黄卷树叶,阴沉沉的云团密密匝匝挤压在天际,不知何时便要降一场淅沥沥的秋雨。
天儿不好,于主任便在办公室整理记录了解到的情况。
谢茉把王小妹的事告诉于主任。
于主任听到“苍耳扎肉”时,倒吸一口气,直到谢茉说完,她眉宇已皱起一道高高山峰:“歹毒!手段竟这么歹毒!我不当人的畜生玩意,这样的人就该送去劳改!”
换了口气,于主任告诉谢茉:“前些年,有个孩子跟另几个孩子打闹被推进苍耳丛里,滚了一身,送到卫生所护士给挑了好几个小时,孩子哭嚎声传出好几条街,孩子家长差点被找人拼命。”
因工作的缘故,于主任没少遇上惨不忍闻的人和事,但像王小妹丈夫这么折磨人的着实罕见。
“于主任,你看这情况该怎么处理才见成效?”谢茉不由地叹口气,问,“可以法办吗?”
于主任呼吸一滞,跟着长长叹一口气,火气暂且压了下去,颇为无奈地说:“社员法律意识淡薄,况且也没专门法律管这一块,说把人关起来法办不过吓唬吓唬,让他们收敛一些。事实上法办不了的。”
呵笑一声,于主任不知想到什么,口吻里抑不住的讥嘲:“这种事情要能法办的话,那街面上的男人得少一半。”
谢茉不自觉抿紧唇。
她再一次感触:女人在家庭和婚姻中的地位,比她想象的还要低。
上一世,即便男女地位仍不平衡,但至少在认知和大面上,大家都谴责施暴者,且存在暴力的家庭比例相对这年月也降低不少。
随着社会发展,义务教育的普及,女性意识的觉醒,包括妇女工作的深入……等等多方面因素综合之下,顽疾在一步步祛除,总体走向是乐观的。
谢茉心里虽沉重依旧,但全不似昨日阴霾笼罩,心态平和积极良多。
“上头的指导思想是调解,是教育。”于主任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去县里开会时,也反映过相关情况,但……总归,是下头工作没做到位。”
茶缸重重搁桌上,于主任忍不住又拧眉叹气:“再说,在咱们公社关几天,治保主任、公社领导去吓唬吓唬,对下头生产大队的老农民管用,但王小妹男人是工人,轻易吓唬不住,关人还得跟他单位领导沟通,处理起来更麻烦。”
“不过,既然群众都来求助了,就没不使力的道理。”
于主任一面儿思索一面儿说:“……光用嘴去说去劝,就是把嘴皮子磨破都不顶用,他们早被说成二皮脸了,皮糙肉厚的左耳进右耳出,只有切实在他们身上割肉,他们才知道疼,才知道悔改!”
闻言,谢茉适时提出昨儿的设想:“能不能联合他们厂,出台相关制裁措施?比方说,若是无缘无故殴打妻子儿女,便在评先进、评模范、升职称时卡一卡?”
如今的工厂不若后世与工人仅是简单的雇佣关系,它还管着工人的方方面面,比如说医疗、住房、子女教育等等,具有相当宽泛的管辖权,工厂领导直如大家长一般。
其实最好在工厂内部由工会或厂办成立一个类似“家庭问题调解委员会”的小组,专管职工家庭问题。但设立新岗位,多方牵扯,况且公社和工厂相对独立,具体实施与否,怎样实施须得工厂内部讨论表决。
于主任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办法。不过需要他们厂领导配合,我回头就去与他们沟通。”
这办法虽不能彻底决绝问题,但好歹起些震慑。
顿了顿,于主任举一反三:“咱们大院里头的男同志虽相对好些,但打老婆现象依然存在,我之前还调停过好几桩,不如去跟邢主任提提建议,先在咱们大院实行实行。”
于主任也不替人隐瞒,抖落出几个人名和相应事迹,谢茉全面熟,但其中一个最令她意外,人生得斯文白皙,镇日一副笑眯眯的和善模样,不成想竟是他下手最狠。
果然,人不可貌相,品行好坏不与相貌能力相关。
一边说着,于主任一边硬拉着谢茉找上邢主任,噼里啪啦便把事说了。
邢主任听罢便拊掌大笑:“这个办法好!我举双手赞成!”
说着,他转向谢茉赞:“年轻人头脑就是灵活。”
朝气蓬勃,态度积极,不但会主动发现问题,还能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作为一心干实事的领导哪有不欣赏鼓励的。
邢主任说:“下回开大会,放开给大家伙讨论。”
办公室又进来俩汇报工作的男同志,闻言便道:“这个提议拿到大会上讨论,哪个男同志敢反对,这一反对不就暴露了他平时会打老婆?”
另一个接口:“那打老婆的人也不能不举手,这不举手不就是说以后会继续打老婆?”
“哼。”于主任笑哼一声,说,“打人不对,凭啥打老婆就没问题?老婆不是人呐?那不赞成的,思想认识方面一定有问题。”
谢茉抿嘴笑。
先开头那个男同志故意问:“那有的女同志动不动就抓掐抠挠,罚跪搓衣板,这是不是也属于家庭暴力,该坚决抵制?”
于主任就笑:“你这是切身体会啊,嫂子好家教,我看啊就该请嫂子来给咱们广大女同胞传授传授经验,襄助妇女同志们早日翻身。”
邢主任指指男同志:“出息。”
另一男同志凑趣:“被老婆挠两把能咋,不疼不痒的,这是你跟嫂子的生活情趣,我看你就是故意给我们现你跟嫂子感情好。”
“去去。”男同志转脸看着谢茉说,“小谢提议的是吧,你不能厚此薄此啊。”
谢茉也笑:“我回头就去找嫂子取取经。”
“去告状的吧?”
几人哈哈一通笑,谢茉就跟于主任离开了。
当天直至下班,王小妹都没出现,等到谢茉带卫明诚与沈老师傅下完馆子,提议在例会上通过,一脸血的王小妹才闯进公社大院找谢茉求救。
“今天吴大奎休息,中午喝了些酒就开始发疯,拴上大门甩皮带就抽我,我爬梯子跳墙逃出来的。”王小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见着救命稻草似的抓着谢茉手腕。
谢茉安抚一番,跟袁峰报告一声便带王小妹去了卫生所。
擦干净血的脸露出脸颊的青紫,好在没伤口不会留疤,但手臂和小腿上却被割出几道深深浅浅的血口子,血浸湿衣料,瞧着渗人。
医生一边止血包扎,一边皱眉问:“怎么弄的?”
王小妹含着泪,也不喊疼,抽抽噎噎回答:“吴大奎摔碎碗,我躲他皮带时压上去了。”
她望着谢茉,喃喃问:“谢同志,你说我该怎么办?”
谢茉再一次问她:“你愿意离婚吗?”
王小妹下意识别开眼,不敢和谢茉对视。
这个时代,可不兴什么不婚不育,大龄单身人员不论男女都会被人看作异类指指点点,私底下极尽恶意八卦揣测,而结过婚又离婚的女同志所受闲话更甚,好似不管她婚内遭受了什么,一旦离婚,那么错误便全转嫁到她们身上。
女人离婚就是原罪。
一个女人要是没个男人,也是原罪。
总之,没有婚姻的女人仿佛没生趣一样。
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在没人支持之下,离婚真的很难。
所以,谢茉才格外钦佩于主任。
非心智坚定,不打破自我固有认知,独自挣脱社会主流认知桎梏,勇敢坦荡地对抗流言蜚语。
谢茉理解王小妹,人是社会性动物,做人群中的极少数逆流而行太艰难了。
未进一步逼问答案,谢茉就说了跟于主任商定的办法。
王小妹抿抿唇,期期艾艾问:“那、那影响了吴大奎工作,我,我……”
是说丈夫工作不顺,对她也不利。
谢茉就问她:“我问你,你丈夫工作顺利就不打你了吗?你生活就有改善了吗?”
王小妹迟疑一瞬,摇摇头。
吴大奎打她,多数时候跟工作顺不顺利,有没有在外头受气无关,他就是想打她,一打她,他兴奋得两眼冒光。
谢茉又说:“话再说回来,如果这法子能让他收敛不再对你动手,那他正常评先进、升级,不碍事的。”
王小妹重重点头。
两人重回公社时,王小妹的婆婆、丈夫和自家爹娘、姐姐全聚在大会议室里,于主任也在场,至于邢主任一大早便去县城开会了。
推开门,王小妹的姐姐,帮谢茉做凉鞋的王嫂子正叉着腰怒骂妹夫:“……我一进门,可了不得,血呼啦啦一地,那碗茬子上还沾着血,你是个死人啊,伤了人不赶紧把人送卫生所,你倒头倒是睡得香,啊,你良心呢,你良心被狗吃么?!你——”
王小妹婆婆见儿子被大姨姐数落地抬不起头来,再忍不了,当即一拍桌子跳起来:“他姐你咋说话呢,大奎一天天上班不累啊,睡个觉你还上纲上线,他可是你王家的老黄牛!”
王嫂子被气笑:“我管他睡不睡觉,我说他打我妹妹!对自己老婆吓死手,他还算男人吗?他连人都不算!”
瞧见门口的王小妹,王嫂子挥开婆婆到嘴的话,拉住王小妹的手,含泪上上下下打量,转头恨声说:“你们瞅瞅我妹妹身上可还有一块好肉?”
王小妹爹娘也看过来,她娘更是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搂住王小妹呼喊:“我的闺女啊,我的闺女啊……”
王小妹爹娘口拙,一肚子话说不出,憋得脸紫红。
于主任见婆婆要张口,出言打断:“来来,咱们都坐下,说说这事该咋办。”
婆婆冷哼一声,说:“啥咋办?谁家两口子不拌嘴,拌嘴不推搡两下?”
王大嫂胸口起伏不定,瞪眼逼问:“那还有哪家两口子拌嘴拌到卫生所的?”
“磕破点油皮罢了,她倒会出洋相还去卫生所,净糟蹋钱!”婆婆一脸刻薄相。
“又是跑公社,又是跑卫生所,这是想干嘛?”嗤笑一声,婆婆转头对王小妹说,“王小妹你自己说,你摸着良心说说,我们家对你还不好吗?聘礼十里八村头一份,结婚后还给你找了工作,哪个星期不见肉腥味?细米白面克扣你了吗?啊!你自己说说,你在娘家有这伙食?”
说这话时,她怕是忘了,肉蛋、细米白面全被她塞儿子嘴里了,王小妹自嫁进门可没吃到几口。
“做做饭,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这累不着你吧?”一家子五口人的饭食衣服全由王小妹一个人洗,前后院子、屋子里外全由她一个人打扫,婆婆宁愿跟隔壁老太扇着蒲扇闲磕牙也不会搭把手,哪怕王小妹来例假痛经。
“哦,大奎喝酒不记事,打你两下,养两天就好的事,偏你哭天喊地闹得满大街看热闹,这一大家子祖宗八辈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吴大奎刁,基本不在王小妹脸上留印子,全照着胸前背后大腿根招呼,她明明听见儿媳的惨嚎,却装作不知衣衫下的伤痕。
顿了顿,她缓和口气:“小妹啊,做人不能光瞅着人孬处,看不到好处。你嫁到吴家,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过日子哪有不磕牙的,不都是你容容我这,我忍忍你那?你瞧,我们吴家就大奎一根独苗苗,擎等着他传宗接代,我们可因为孩子的事逼你?”
谢茉冷瞥一眼。
王小妹下唇几乎咬出血。
王嫂子冷嗤:“结婚没仨月,咋逼?”
婆婆说:“你一个外嫁女手也太长了,还伸到妹妹屋里。”
做娘的终于忍不住,说:“那,那不能再打小妹了。过日子,哪能成日里打。好好一个人……”
婆婆不满说:“都嫁我家了,生死好赖都是我吴家的人,娘家还管东管西是什么道理?”
王嫂子说:“咋不能管,我妹又没卖给你家!”
婆婆嚷嚷:“咋不算卖了,一百块的聘礼呢。”
于主任肃声说:“这桩婚姻存在买卖行为?”
“他们穷疯了,可不卖……”
“妈!妈!我跟小妹相亲认识,自主结婚,不存在买卖。”吴大奎可算出声了。
经儿子提醒,婆婆反应过来,如今新社会,可不敢买卖人口,不然得上枷游街:“不存在买卖!不存在买卖!”
王爹突然瓮声问女婿:“你以后还打我闺女不?”
吴大奎赶紧表态:“不打了,不打了。”
“那能把酒戒了不?”丈母娘急声问。
迟疑一瞬,吴大奎才虚虚说:“我尽量。”
王嫂子问:“喝酒再打人该怎么办?”
吴大奎讪讪一笑说:“我再也不打小妹了……”
谢茉突然站起来抖了抖手里收费单,等众人目光聚过来后,又将那张专门让医生写下伤情的收费单推到桌面,说:“这上头有医生记录的王小妹受伤详情,上头的伤情已构成伤害罪。公安可不管你说什么,只凭这张纸和医生佐证,就能将施暴者法办。”
母子俩惊愕抬头,显然被镇住了。
谢茉继续说:“这种程度的伤害,再加上一犯再犯不知悔改的态度,足够送去劳改了。”
婆婆蹭的站起来,色厉内荏道:“你凭啥找公安?谁家不打老婆,伺候不好男人,笨手笨脚的,还不能管教了?娶她回家,是过日子的,又不是好吃好喝供起来的。”
王嫂子拍案而起:“你胡沁!出去打听打听,谁不说我妹子灵巧勤快!”
“你妹妹,你可不可劲夸么——”
“妈!”吴大奎心慌焦急地扯了扯他妈,使劲递眼色。
谢茉慢悠悠坐下,这才说话:“多说无益,只要王小妹去报案,公安一定会管。到时候就不是道德人情上的事了,犯法了就归法律管。”
“噗通”一声,吴大奎跪到王小妹脚边,抓住她手,满眼懊悔乞求:“小妹,你大人有大量,再原谅我这一回,我以后一定不再打你!我真的再不敢打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喝酒后根本认不出人,我不知道那是你……我以后再也不敢打你了,戒酒,我以后再不喝酒,滴酒不沾!”
“你就看在夫妻的情分上,饶了我这一回吧,再给我一次机会……要不然,我去劳改,我跟爸妈该怎么办?”
一边说,他还一边抽自己耳光,眼泪都下来了,瞧着好不凄惶可怜。
“啪、啪、啪”的脆响在会议室回荡。
这一通表演能拿奥斯卡了。
谢茉冷眼看着。
岳父母哪见过这阵仗,手足无措,一眼一眼看俩闺女。
王嫂子也呆了,一个男人当众下跪子扇耳光这事实在稀奇。
王小妹抿紧唇,不说话。
婆婆一瞅这境况也慌了,扑倒儿子跟前,说:“小妹啊,妈求求你了,你可不能去告大奎啊,他是咱家顶梁柱,去劳改你让他怎么做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可不能把他往火坑推。”
“妈以前很多地方也没做到位,往后肯定跟疼亲闺女似的疼你。大奎说他改就一定会改,妈监督他。咱们一家人往后一起好好过日子,成不成,啊?”
王小妹她娘心肠软,忍不住说:“小妹,小妹……要不然就先,就先原谅大奎这一回?”
王爹和王嫂子虽没声援,但也没出言反对。
好一会儿,王小妹缓缓地,小幅度点点头。
不待吴大奎母子欣喜,谢茉翻出纸笔递给吴大奎:“你写一份书面的认罪悔过书,我们要看看你悔过诚意,并留个凭证。要是你日后再犯,数罪并罚,再不能回旋揭过。”
吴大奎虽不大情愿,但不敢反抗,拖拖拉拉写了一页纸。
谢茉检查一遍,让他签名摁手印。
然后,于主任又把“打老婆和工作挂钩”的事详细给吴大奎说了一遍:“我们已经跟你们厂领导达成相关共识,下回打老婆前,想想你的工作和前程。”
吴大奎傻眼了,脸色也变了。
婆婆慌了,拍巴掌惊呼:“咋就耽误工作了?咋能这样呢?你们怎么……”
谢茉打断她的撒泼:“既然赌咒发誓会改,又怕什么耽误工作?难不成刚才的悔过都是假的,骗人的?”
抖抖认罪悔过书,谢茉冷横一眼吴大奎:“向政·府撒谎?”
吴大奎惊惶摆手:“不敢撒谎!我没撒谎!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深刻反省,绝不再犯!”
王家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王小妹迷惘了一会儿,也扯了扯嘴笑了。
吴大奎母子恍恍惚惚地走了,王家人千恩万谢后也走了。
“唉——”于主任长叹一口气。
谢茉转眸问:“主任?”
于主任说:“我去仔细了解过吴大奎的工作情况,他在车间表现不佳,评先进,评劳模本就跟他无关,至于升级,到了一定年限不给他升是说不过去的。这方面的震慑力也是有限的。”
“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谢茉抿了抿唇,说,“离婚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赵梦正巧路过,听见谢茉的话禁不住嘀咕:“盼人离婚是什么心思?站着说话不腰疼,反正被人指指点点的不是你……”
谢茉看向赵梦。从头到脚一身鲜亮,那双锃亮的皮鞋稍一耷眼便可知上脚没两天,头发打理得愈发整齐,细一瞧,那双弯眉亦精心修过。原本就爱美爱俏的人,一谈恋爱,更精致了。
人更时髦了,但思想未跟上。
倒也不怪赵梦,大环境和时代婚姻观如此。
毕竟,这年代的人们坚信“宁毁十座庙不会一桩婚”,离个婚像闯关一样,首先要过自己这一关,然后便是来自自家人、亲朋好友甚至是邻居的一遍遍洗脑,还没完,单位领导把着最后一关,领导也会本着“劝和不劝离”的思想三番四次找你谈话,只有你意念足够强,足够坚定,才能从领导手里拿到通关钥匙——离婚介绍信。
敛回目光,谢茉淡声说:“长期被家暴,或者听些闲言碎语,这两个二选一,看来你选后者,而我选前者,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顽强抗争是组织奠基石,你该为自己的怯懦反思。”
赵梦涨红脸,无言以对。
谢茉也不准备追击,时代的局限性,赵梦的思想才是主流。她没兴趣给赵梦灌输新思想。
谢茉此时还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怼赵梦,当然,就算她知道,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赵梦飞射了谢茉两个大白眼,甩辫子走了。
“这个小赵啊……”
两人都没在意赵梦,于主任感叹一句,转开话题聊起其他。
***
下班回家的路上,阴云密布的苍穹陡然凌厉,豆大的雨点串珠儿似的砸落,谢茉迎风冒雨,奋力踩脚踏,到家时身上衣服仍湿透了。
谢茉赶紧换衣擦头发,正当她裹着厚厚的大衣捧着碗吸溜热水时,卫明诚回来了。
他坐班车回来,这会儿雨已化作绵绵丝线,飘飘摇摇,若即若离,并不沾人。
卫明诚一进屋,就将手搓热,温柔搭上谢茉的额头,试了试温度,又拨了拨潮湿额发,温声说:“淋雨了?冻着了没?”
说着,又拿来毛巾给谢茉擦起头发。
谢茉任他施为,懒洋洋地眯上眼睛:“湿透了,喝着热水不冷。”
卫明诚不放心地说:“我去给你煮一碗姜汤。”
谢茉噘噘嘴:“辣……不想喝。”
“听话。”卫明诚抬手抚上谢茉的脸,大拇指在她颊侧细细摩挲。
“哼~”很娇嗔的一声。
卫明诚明白谢茉这是同意了,温柔地揉了揉她头发,举步去了厨房。
即便掺了卫明诚爱护之心,这碗温度适宜的姜汤依然呛辣,谢茉硬着头皮喝光,牺牲不菲,可效用不佳,第二天醒来就是好一顿呛咳,体温尚算正常,直至周五晚上,体温骤然飙升,吃了卫明诚冒雨买来的药仍然没降下去。
头脑昏昏沉沉的歪在床上,由卫明诚替他请假。
断断续续睡了一个白天,卫明诚下班回来才清醒过来。
卫明诚的手贴在额头,温热干燥,谢茉禁不住蹭了蹭:“回来了?”虽非故意,但她声音懒懒哑哑,像猫儿撒娇般,语调轻且缓。
卫明诚低低“嗯”了声,贴近她,柔声问:“感觉怎么样?”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心疼。
谢茉嗅闻着卫明诚的气息,探出手臂勾缠住他的脖子,眼神潮湿透彻,还带出一丝她自己尚不能觉察的依赖:“好多了,烧好像也退了。”
“嗯。”卫明诚眉眼下压,要碰触谢茉的嘴唇。
谢茉一偏头,稍作推据:“会传染。”
卫明诚锲而不舍追上去,温柔的吻落在谢茉的唇瓣上,回应的话渐渐淹没在两人唇齿之间:“不怕……”
这两个字,轻却坚定,像一阵绕在山间的和风。
这几天一直断断续续落雨,空气潮湿,地面、树梢、空气全湿漉漉的,就像卫明诚被津液润湿的唇,和两人交缠的鼻息。
这个吻比她体温还滚烫。
谢茉悄悄睁开眼睛,在密集睫毛的窄细缝隙中窥见卫明诚近在咫尺的眉眼,浓黑的眉,薄深的眼皮,组合在一处,离奇的吸引人。
倏地,卫明诚眼缝张开。
两人温存地额头相抵,他深邃如漩涡的目光牢牢包裹着她。
在这场对视中,是谢茉先别开眼。
转了一半,她霍地顿住,不服输似的说:“万一你被传染了,谁来照顾我?”
“我来。”卫明诚低笑。
“病号照顾病号?”谢茉轻哼一声,微微摇着头,“我怎么忍心呢。”嘴上说着不忍心,可眼底流淌的笑意骗不了人。
卫明诚黑眸定定地看着她。
不知是发烧的缘故,还是将才这一吻的功劳,谢茉两颊泛出一种别致的潮红,像落日映衬下最后一抹晚霞的瑰丽,让人情不自禁又爱又怜,浓靡沁着雾气的眼睫悄悄掀开,露出水润潋滟的眸子,流转间,不经意带出狡黠和愉悦之色,仿佛出波芙蕖,清极,艳极,媚极。
娇花一般。
“那就给些报偿。”话刚落地,卫明诚根本不给谢茉张嘴讨价还价的机会,忽而探手固定住她的下巴,滚烫潮热的唇便倾覆下来……
“嘟、嘟、嘟”
刚刚感受到谢茉唇瓣的柔软,院门便被敲响。
见到卫明诚少见的恼忿表情,谢茉乐不可支,笑得身体蜷缩起来。
“快、快去看看是,是谁来了。”谢茉抖着手赶人。
卫明诚无奈一笑,给谢茉拉拉被子,整好歪斜的衣领,迈步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