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两人自打开荤以来, 频率只高不减,尤其卫明诚,对谢茉身体始终保持旺盛的探索欲, 越来越凶狠地索取。


    而谢茉对此的兴致却在卫明诚的索取和撩拨间起起落落。


    现今谢茉体质有了大幅度提升,配合起来倒不很吃力。一早起来慵懒轻盈, 脸颊饱满红润, 好似一阵柔和的风便能将之吹破。


    这种红润和单纯因健康而血色充足所透出的红润稍不同。


    更透, 更薄,更润,也晕得更开,边边沿儿宛如一抹淡胭脂, 斐丽迷人眼。


    谢茉睡眼惺忪,思维一团迷糊,摇摇晃晃下床去厕所、洗漱, 直到坐到饭桌前才算是正经清醒过来。


    看到摆好的粥饭碗筷, 她心里不由地一虚。


    先前她跟卫明诚讲好做饭洗碗分工合作, 但渐渐地, 任务一点点向卫明诚倾斜。


    晚上的分工合作本就失衡得厉害,不仅碗筷全由卫明诚清洗, 他还三不五时揽过做饭伙计, 她上班前早上的分配勉强均衡, 卫明诚早起由他准备饭食, 碗筷桌面她来收拾, 但她上班后俩人一起出门,卫明诚便趁她整理自己、收拾出门物品期间洗掉了。


    兀的一转念, 她为什么起晚呢?


    瞪一眼容光焕发、生龙活虎的某人,都是他要得太狠, 饿狼似的怎么都不足兴。


    谢茉立时心安理得。


    提了提懒怠的胳膊,脑海自动闪现往常亲密后面色微白的模样,于是,她坐在饭桌前,对卫明诚说:“告诉你很多次,要收敛,要克制,要懂什么叫可持续发展。”


    “嗯?”卫明诚抬眼笑。


    谢茉义正词严,认真得像在讨论会议议题:“我体力虽然有进步,但现在得去上班,体力的消耗相应也加大了,着实会吃不消的。”


    她额前碎发铺散在眉眼间,瓷白的皮肤清晰映衬出睫毛眨动的轨迹,这会儿她正定定看向他,敛着盈盈水波的眼眸像两颗饱满的杏仁,杏仁尖一抖一抖,是初升朝阳穿树丛的灵俏,绝不含一丝怯懦的柔媚。


    卫明诚侧目瞟了一眼谢茉,几不可见地勾唇:“持续锻炼会一步步改善。”


    谢茉杏仁眼瞠了瞠,抿了抿唇,抿掉险些吐出口的强势,企图用事实说话:“我气色是不是很差?”


    剧烈运动让她饥肠辘辘。


    粥饭汤口,谢茉先捏起一块切好的水蜜桃。


    她指尖葱管似的嫩白,捏着水润红白的蜜桃肉,挨到素红的唇边,贝齿轻轻咬住,汁水顺唇纹四溢,舌尖轻轻探出来一扫,那抹无辜诱人的殷红给这幕彩色哑剧画上完满句号。


    唯一的观众细细描摹完谢茉的唇,拉扯出目光,喉结滚了滚,低声道:“不差,白里透红。”最后那个“红”字像在喉头摩挲数回,染上缱绻的沙哑。


    谢茉微鄂,立马起身去卧室照镜子。


    半晌儿,她面无表情坐回桌前。


    “如果你还不满意。”卫明诚垂下眼,看着连耳朵尖都红了的谢茉,过了一会儿,才把视线转向她大而润的眼睛,启唇低语,“我会继续努力。”


    耐人寻味。


    谢茉忽地转脸,正对上一双被笑意浸透了的黝黑眼眸。


    这双眼眸慢慢下滑,定格在她陡然握紧的手上,然后它们的主人操着那把低沉醇厚的声线,说:“放心,我会负责到底。”


    掷地有声,煞有介事。


    这男人现在当真了不得了。谢茉怔忡过后,下意识给了他一个标准的大白眼。


    卫明诚非但没适可而止,反还提唇强调:“真的。”


    这一回,谢茉毫不客气使劲拍了他一下子,附赠两记眼刀,没好生气道:“我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感谢你啊?!”


    卫明诚忍俊不禁,却十分端得住,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谢茉的脸,认真说道:“不用,不过——”


    他觑着谢茉微微倾身,宽厚笔挺的肩膀挡住大半的光,仿佛已把她半拢在怀里:“我以为会得到奖励。”沉幽的眸子泛起细麟般的笑,逸出一丝不明显的促狭。


    谢茉的心被轻轻叩了一下。


    旋即醒神。


    她轻呵一声,啐他:“呸,想得比你媳妇还美。”


    卫明诚忽地凝目看向谢茉,深深长长的逡视后,说:“那还是我媳妇美。”


    说这话时,卫明诚坐直身子,明亮清透的光线穿过六格窗和门扉落进来,形成肥瘦不同的光束,跳跃在他身后,这一刻的他不全同于往日,少了些冷沉端肃,多了几分松弛生动的少年感。


    怔愣几息,谢茉突地就笑了:“德性~”


    心像被文火煨着,微微冒着泡泡。


    ***


    听了几耳朵包括“想出风头,偏画技不行,露了屁股”、“后台很硬”、“眼睛长在头顶上”等等的赵梦小话,谢茉来到办公室。


    昨天思想研习会上要求写感想,她昨天一直和卫明诚厮混,书房的灯就空也没心力打开过,稿子下午要收,抽选其中较优秀的放到明天全员大会上诵读、交流。


    先时赋闲在家,她便读了不少思想类书籍,报纸基本期期不落,再结合前世体验心得,她的表达欲几乎蓬勃而出。


    不抒不快。


    当然,她会尽情抒发,分批次上交。


    摊开厚厚的笔记本,打开钢笔笔帽,一杯热气氤氲的茶,谢茉铺开稿纸聚精会神书写起来。


    笔尖在滑动,思维一刻不停,旁人投落在身上的目光都被她挥笔的手挥掉。


    袁峰循例来办公室视察一圈。


    “赵梦呢?”


    易学英撇撇嘴说:“一早就没见她来。”


    袁峰眉心皱出一道深深折痕:“没来?”


    黄长明抬头说:“可能有事耽搁了。”


    袁峰不置可否点点头。眉头始终拧着。


    而后,他把目光转向谢茉。


    谢茉正端坐在座位上伏案写东西,两耳不闻窗外事,格外投入。


    雪雪白的衬衫,把她低垂的脸映照得益发透亮,两条麻花辫从耳后掉到下巴颏,藏起面部线条,显得脸颊更小了。


    瘦白的手捏着钢笔,画面简洁纯净,像还没毕业的高中生。


    纯粹、质朴,且生机盎然。


    袁峰默默点了点头,叮嘱一句别忘了写感想后,揣着茶缸又走了。


    下午三点钟,赵梦还没来上班。


    黄长明不时抬头眺望窗外,易学英的眉毛越翘越高,兴味鼓噪得她坐立不安,忍不住开启话题:“哎呦,这是遇到啥事了,今天不来上班了?”不会是昨天丢脸丢大发了,在家养脸呢吧?


    黄长明皱眉看一眼易学英,又低下头,手上的笔却半晌没动。


    谢茉应付一句“可能真遇到事了。”,便从一早上写就十来页稿纸中选了一张,打算待会就交这张上去,余下的那些便被她仔细折叠压在**下。


    “谢茉,袁主任找你。”门外忽然有个年轻男人探头喊。


    “多谢。”谢茉应了一声,习惯性拿上笔记本和钢笔,又顺带把感想小短篇带走。


    与此同时,被办公室俩同事惦念的赵梦正杵在袁峰办公室“自我批评”。


    上午临下班,袁峰接到赵梦舅舅的电话,替赵梦说情补假,并讲了其中缘由。


    因这通电话,他酝酿了一上午的气只好偃旗息鼓,并在此刻耐下心听赵梦不知真假的检讨。


    据赵梦讲,她因黑板报没合心意的点子,便去县城请教主管文化宣传的舅妈,今早错过一班回来的汽车,到公社时都午休了,只能下午上班再来跟领导亲口赔罪解释。


    这事革委会主任都打过招呼了,袁峰自然不会追究处罚。


    听赵梦坦诚完经过,袁峰正色沉声说:“你虽没提前请假,但却为了精进工作才耽搁到现在,算是情有可原,这回便不罚你,可下不为例,你最好不要再犯。”


    赵梦知机,立马说:“谢谢科长,我保证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袁峰抬头瞥了她一眼,不予置评,只“嗯”了一声,淡淡说:“你有这份决心很好,希望你说到做到。”


    赵梦笑笑,又说:“科长,还有一件事,国庆汇演需要主持人,我舅妈就推荐了我……”


    袁峰扬眉:“这可是个好事啊。”


    “主持人也要跟去彩排,时间还挺紧的,明天就有一场彩排……这样我分不开身,黑板报的活指定完不成了,所以还得麻烦你找个人接手。”说完,赵梦微不自在地提提唇。


    袁峰就笑了:“行,我知道了,一事不烦二主,你跟小谢交接就成。”昨天赵梦闹出的那事我自然了解。


    当时他就站在邢主任身后,赵梦跑走时,邢主任还严厉地哼了一声,然后很不愉快地跟他说了句:“就算是陈……的外甥女,你也不能放松要求。小姑娘家家的,有上进心是好的,但要量力而行。她不懂,你这个领导得把握好尺寸,督促她进步。”


    他没法辩白,只能谦虚受教。


    平白挨一顿说,他今天本想在赵梦画不出来时趁机批评她两句,可前有赵梦舅舅的说情电话,后有赵梦的请辞,他批评的话只好咽回肚里攒着。


    赵梦眼底晦涩一闪,讪讪然一笑:“成。”谢茉字好有目共睹,只没想到她画画……虽然她不想承认,但谢茉画画和她书法一般出色。


    轻描淡写的几笔勾勒,鲜活人物便跃然于上。


    她按照谢茉教导的步骤和技巧描画,却……


    再跟谢茉搭档下去,她只会越来越丢脸。一直画不出来丢脸,画出来跟谢茉那笔字并排被衬得更差劲。


    好在现今能有个体面的借口抽身。


    况且,在无数人的大礼堂做主持可比画两块黑板报风光多了。


    谢茉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袁峰招呼她进来,把赵梦的退出和他的安排说了。


    谢茉清脆应答:“行。”


    她对赵梦口中的汇演主持人没兴趣,便没深问,这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这“汇演主持”带给她怎样的麻烦。


    赵梦不好意思道:“我舅妈昨天让我去主持时,我纠结了一晚上,虽然还是决定去主持,但心里特别愧疚。从小我舅舅就告诉我人无信不立,就算再难,也该尽力完成承诺,可这两件事装在一起,而主持这件事是舅妈争取来的……幸好,有谢茉在,能让我心里好受很多,总归没耽误事。”


    谢茉一抿唇,险些冒出头的笑便被抿了回去。她禁不住暗叹口气,这年代的人演小白花还是稚嫩啊。


    小心思都明明白白摆脸上了。


    兴许是过于开心,心神放松之下不自觉忘形了。


    最不恰当的地方便是找不清位置。


    一直“我、我、我”的,话题中心点全围绕自己了,你把你跟前的领导放哪里?领导又不是“知心大叔”,有闲工夫倾听分析你的想法。领导是指挥你干活的,活干不完要撂挑子,你不放低姿态朝领导表态,捧着领导,还剖白起心路历程了,你还不如花这时间想想怎么把理由说得更恳切动人呢。


    现在说的越多,招来的反感越多。


    终于,赵梦走了。


    袁峰意味不明地哼了声,转脸笑问谢茉:“稿子写完了吗?”明天全员研习大会,宣传科的担子压在谢茉和黄长明身上。


    谢茉把稿纸从笔记本中抽出来交给袁峰。


    谢茉效率高,且颇能体察领导心意,会准备在前头,袁峰很满意。


    袁峰点点头,接过稿纸掸了掸,笑说:“唷,这是直接带来了。”


    说着,埋头快速扫了一遍,发现即便是枯燥理论文稿,也被谢茉写出意味,全部是到处摘抄糊弄了事的,理论结合实践,字里行间透出她认真的思考,其中不乏发人深思之语。


    黄长明是他远方侄子,又在宣传科工作日久,黄长明什么水平他清楚得很,哪怕还没看到黄长明成稿,他就能断定黄长明较之谢茉远远不如。


    袁峰抬头瞧了一眼谢茉:“很不错。”谢茉虽然才来不到一周,但是扎实的文字功底,积极认真的工作态度,已在大院站稳脚跟,甚至让他不知不觉愈发重视。


    她俨然有成为宣传科头号干将的架势。


    有能力,会做人,关键会做下属,作为直属领导,他当然高兴。


    “文章写得漂亮。但这种积极主动的工作态度更值得鼓励。”袁峰把稿子抵桌上,“继续保持。”


    谢茉脆生生回答:“是。”


    顿了顿,谢茉说:“科长,我到底年轻阅历浅,还有很多不足,您看稿子哪里不错,希望您给我指点指点,敦促我更好的进步。”


    姿态端正,话更顺耳。


    袁峰摆摆手:“这样就行,你把稿纸拿回去,多读几遍,读顺读透,明天会上要朗读。”


    上回已经展示过领导权威,明确上下位,这次就不用了。一直做画蛇添足的指点,反会让部下失去敬畏中的“敬”。


    谢茉郑重应下。


    “行,我不留你了,去跟赵梦交接广播室的工作吧。”袁峰说。


    “好。”谢茉把稿纸重新塞回笔记本。


    她低着头,忍不住勾唇一笑。


    袁峰到底没法再回避广播这块。


    还没进办公室,易学英的亮嗓门就传了出来。


    “……你往后几天不来大院了?”她哼笑一声,“那你那板报咋办?你总不会是画不出来,故意找借口躲出去吧?”她还真是这么想的,不然时机咋这么巧呢,昨天才丢完人,今儿就有事撂挑子。


    赵梦心往上一提,再狠狠坠地,一张脸寡白一瞬又涨得通红:“你瞎说什么。”


    缓了缓情绪,她说:“我被邀请去主持国庆汇演,要跟彩排,板报兼顾不过来才放弃的。”


    事实如何,她自己心里头清楚。


    昨天她跑去县城,的确存了逃避的心思,她清楚舅舅不可能给她换工作,但找一个暂离公社的借口不难,没想到舅妈给了她这样大的惊喜,主持文艺汇演可是她想都没想过的事。


    那一刻,她心头郁闷一扫而光。


    那可是汇演主持人!


    “你?被邀请?”易学英满脸不可置信。


    赵梦冷冷哼一声,白眼翻她:“要你管!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易学英瞪大眼睛想了想,忽然嗤笑:“哦——你可是大干部亲戚。”阴阳怪气的。


    赵梦咬唇:“羡慕你就直说。”


    易学英笑:“是啊,我羡慕。”


    赵梦被噎住,愤愤刮易学英一眼。


    舅妈这回也大大出乎赵梦意料,想到舅妈的暗示,她压根顾不上和易学英斗气。


    赵梦的父母在农村种地,跟广大社员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没出过县城,见识也有限。革委会副主任虽是赵梦亲舅舅,但舅妈家势大,舅舅上位靠岳家,在家里说不起话,而舅妈瞧不上赵家这门穷亲戚,两家往来稀疏。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为自家小闺女前程求到县城,舅妈怕他们一再上门闹得难看,舅舅又三求四请,折中一杆子把赵梦从县城支到公社,倘使舅妈使劲,县城哪个单位塞不下赵梦。


    这两年靠赵梦表现乖巧,里里外外奉承舅妈,倒是真亲近了几分,有借赵梦联姻想法的舅妈便推了她一把,给赵梦争取到主持国庆汇演的露脸机会。


    余光瞥见谢茉,赵梦赶紧起身:“谢茉,我往后几天可能不在,广播工作就落你肩上了,待会有个广播,我趁机给你演示一遍吧。”


    还怕谢茉推据,微笑鼓励:“很简单,很好上手。哪里不明白,我多讲两遍,你肯定就弄清楚了。”


    话还没说完,她便忙不迭拉谢茉去广播室。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易学英不由地嘀咕:“切,真好笑,之前死活拖着不教人,现在又急赤白脸恨不得往人脑子里灌。这和那用时上前,不用靠后的人有啥区别。势力得哟……一般人可入不了她眼。”


    她声音虽不高,但黄长明办公桌和她紧挨,这些话一字不漏钻进他耳朵里。


    黄长明没抬头,只握笔的手僵了好半晌。


    广播室,赵梦给谢茉仔细讲解,比正经老师还专注投入。


    赵梦怕教不好,会被召回来。


    主持汇演这事不能出一点纰漏。


    “打开扩音机,预热十来分钟……”


    “这个闸刀是麦克风开关,拉到‘广播’的这边,广播就开始了,对着麦克风说话,外头的喇叭就把你声音扩散出去,这个时候你就算自言自语也会被传出去。说完一定要拉回去。”


    “这几个闸刀要按顺序拉动,先拉这个,再这个……最后这个,要是错了顺序机器要坏的。修起来很麻烦。”


    “这里我简单记了几句开播语和结束语……”


    ***


    晚上回家,谢茉告诉卫明诚:“我明天要广播啦。”


    虽然今天只听了一遍讲解,又观看了一遍赵梦从头到尾的演示,但谢茉已把广播步骤了然于心。这年代人少用机器,后世人基本在机器和电子设备间长大,少了陌生感学起来当然快。


    卫明诚见她兴致勃勃,不禁勾起唇:“要广播什么?”


    谢茉说:“读报,读最高指示,读科普小文章。”


    停了一瞬,她又说:“明天会上还要读我文稿。”说着,她翻出稿纸递给卫明诚。


    卫明诚看过,说:“要不要先试读一遍?”


    谢茉挑眉捏着稿纸读起来。


    口齿清晰,字正腔圆,语速不疾不徐,有一股引人入胜的意味。


    “怎么样?”她清了清嗓子问。


    卫明诚低笑,只说:“好。”


    的确好。


    她这一把嗓音通过广播扩散出去后,很快引起注意。


    许多人都是愣了一下。


    “我没听岔吧?广播换人了?这话可比以前那些广播员标准多了。”在树荫下歇凉闲聊的社员们一边摇着蒲扇,一边面面相觑。


    宣传科办公室里的易学英听了一会儿,不由地感叹:“小谢这普通话可真好,声音也好听。”


    袁峰欣慰点头。


    这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啊。


    站在供销社柜台后的林春芳听到广播也愣了一下。


    这声音怎么听着像谢茉?上回碰上,谢茉就说去公社宣传科工作了,宣传科管着广播室,今儿这广播员多半就是谢茉了。


    中午歇息时,林春芳抽空来到公社大院,在办公室找见谢茉:“茉茉,刚才广播的是不是你?”


    谢茉落落大方:“是我。”


    “你普通本来就标准,在喇叭里播出来,真跟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一样。”林春芳眼睛晶亮,夸得诚心诚意,“我隔壁那大姐你还记得吧,她就以为是在转播呢。我说是你,她还不愿信,我俩还打了一毛钱的赌。”


    谢茉笑得不行:“她再不信,我亲自去念给她听。”


    林春芳弯腰咯咯笑。


    “对了,我给你留了两瓶黄桃罐头,你什么时候去取?”林春芳揉着笑酸的腮帮子。


    谢茉眼睛一亮:“今天下班就去。”


    她拎两瓶罐头回家时,卫明诚还问:“庆功?”


    “广播而已,多大点事儿,成功不是必然的么,值得庆功?”谢茉佯装淡定,端着姿态,拿着强调。


    “必然的成功,也是成功。”卫明诚开了一瓶罐头,两人分食。


    谢茉吃完黄桃,喝光汤水,碗递给卫明诚后,装模作样叹道:“每个成功女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付出的男人。”


    卫明诚勾唇低笑,问:“那每个成功男人背后都有什么?”


    谢茉眼波漾过去,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是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女人了。”眼底的狡黠折射出潋滟的光。


    卫明诚放下碗,倒了半碗凉茶后递还谢茉:“那你确是个无所不能的成功女士。”


    这话太顺耳了。


    谢茉笑眯了眼,假假客气:“哪里哪里。”


    然后不忘商业互吹:“少不了你持续的支持和付出。”


    卫明诚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应该的。”


    谢茉赞他这句“应该的”无私,却不想这男人受不住夸,当天晚上就从床上朝她讨利息。


    第112章


    ***


    国庆汇演好几场, 赵梦主持的这一场在工人文化宫举办,场面相对大,永河公社还送选一个节目, 是知青们编排演绎的话剧。


    本来和谢茉不相干,但因这一出话剧便被派去看汇演写相关宣传稿。


    之所派她这个办公室资历最浅的新人出差, 是因为昨天的研习会上她的稿件被邢主任大肆褒奖, 连带表扬了宣传科, 高度认可袁峰这个科长的工作组织能力。


    袁峰脸上光彩,倍感振奋。


    本着给优秀人才多加担子深挖潜力的原则,于是这次出差县城的任务顺理成章地落到谢茉肩头上。


    研讨会后邢主任就对袁峰说:“能力强的同志就多给机会,发更多光和热。”


    这话正反说了两人。


    赵梦能力不济就先做好手头工作, 加强学习,布置其他任务前先要考察,通过后再委以重任。若不然, 既耽误工作, 还打击年轻同志工作积极性。


    谢茉能力全面, 放着不用太可惜, 多多锻炼,有助于个人成长, 拓宽前路。


    邢国强作为军转干部, 天然就对谢茉这个年轻军嫂多出一份亲切, 谢茉偏又样样拿得出手, 他更愿格外关照一二。


    “是, 能者多劳。”袁峰忙不迭点头。


    安排赵梦画板报那事算是彻底翻篇了。


    袁峰指完任务便给谢茉说:“知青们住下面村里,村支部要专门派拖拉机送他们, 你自己骑行车去,还是搭顺风车?”


    谢茉眼睛一亮, 说:“搭顺风车。”


    她可太久没坐拖拉机了。


    拖拉机在这年月还算稀罕物,乃至谢茉幼年基本在乡村普及。那时候她经常搭村里人的顺风拖拉机去赶集,“突突突”地去,“突突突”地回。后来家家户户买电动车,还有三蹦子专做接送生意,拖拉机便渐渐消失在赶集路上。


    约莫十年过去了,谢茉竟怀念起那道独特的“突突”声。


    袁峰说:“行,到时候让司机来大院接你。”


    “路况不好,坐拖拉机能颠得你脑门疼。不过县城路远,骑自行也不轻松。”易学英男人是村里的拖拉机手,她这会子眉毛皱得老高,那滋味仿佛重现,又叹口气说,“坐公共汽车倒是舒坦舒坦,可惜它啥时候来没个准头。”


    镇上有公共汽车站点,但到站时间弹性比皮筋都大,有时候两个小时一辆,有时候三个小时一辆。但凡卡时间办事,都不会选它。


    “我来这儿头一回坐拖拉机,正新鲜着呢。”谢茉笑说。


    还有一层原因,她和知青们都是永河公社的人,外出最好一起行动,若发生意外还能互相照应一二。


    汇演当天,谢茉先骑车到公社大院,刚翻看两页报纸,传达室大爷就出现在门口:“谢同志,拖拉机到巷子口等着了。”


    “辛苦您跑一趟。”谢茉赶紧道谢,起身整理收拾。


    她身上背着军绿挎包,里头放笔记本、钢笔、钱票、饭盒等零碎,脚上特地换上跟脚的解放鞋,自然还少不了出远门必备的军用水壶,沉甸甸的灌满温水。


    装备得非常完善。


    袁峰见到还夸她:“精神面貌不错,展现了咱们永河公社积极干练的风貌。”


    易学英说:“小谢是去给咱们公社长脸去了。”


    谢茉抿唇笑,摆手:“是大家爱护我这个新人。”


    她诚恳说:“你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发扬风格把机会让给我一个没什么经验,最需要锻炼的新人,你们才是咱们公社基石。”


    “滑头,不过这话听着浑身舒坦。”


    “以后咱们就该开这样的夸夸大会,多开,天天开。”


    “想听好话还用开会……”


    谢茉踏着他们说笑声出门走远了。


    路过和卫明诚侧脸五六分相似的黑板画,她特地顿足多观赏了两眼。这画是她昨天刚画好的,接了赵梦的活儿,承接了袁峰的指导思路,工农兵三个代表人物象仰头朝飘扬的红旗敬礼。


    画面鲜活逼真,仿佛一曲无声赞歌。


    谢茉心里哼唱着“五星红旗,我为你骄傲,五星红旗,我为你自豪……”,耳朵里听着拖拉机铿锵的鸣唱。


    “突突突”,像新中国前进的脚步声,昂扬坚定。


    谢茉的心像被轻轻揉了一下,饱满得涨。


    眉眼不自觉弯起,她脚步轻快地往巷子口跑去。


    拖拉机手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哥,面堂黝黑,身形壮实,完全不同于车斗里两个皮白斯文的男知青,三个女知青更是各个跟枝头梨花似的,质朴无华却青春蓬勃。


    谢茉扬唇笑着跟他们道恼打招呼。


    车斗里铺着厚厚的干净草席子,谢茉本打算全程站着吹野风,见状便熄了心思和三个女知青围坐在一起。


    知青们年纪与谢茉差不多,都是思维活跃、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谢茉很乐意和他们聊天。


    几人自我介绍一番,两个来自海城、两个来自京城、余下那个是省城人。


    两个男知青从谢茉出现就克制不住地偷眼觑她,这位年轻女同志委实好看,迎光走来时应了那句“灼若芙蕖出洪波”,清艳艳的,不含一丝俗气。


    太好看了,好看得他们想看又不敢看。


    谢茉早就察觉到了,却佯装不知,轮到她时,她莞尔一笑落落大方说:“我爱人是军人,我随他来的这。”


    她眼底的笑纹溢出眼圈,须臾间平铺到脸上,明晃晃昭示着夫妻生活的美满。


    两个男知青听到“爱人”这个词不由地愣住,而后面面相窥,脸上透出失落,其中一个还失神地问:“你结婚了啊?”


    谢茉含笑点头:“嗯。”


    另一个扯扯嘴,找补似的说:“还以为你是本地人呢。”


    谢茉笑而不语。本地人一般都说当地方言,她从头到尾包括和本地拖拉机手打招呼始终在讲普通话。


    这话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其他三个女知青这会子也瞧出点不对劲,忽略俩男知青那点子小失落小心思,深挖这话题:“你结婚多久了?和你爱人是青梅竹马吗?”


    女知青们惊奇,忍不住打听谢茉和她爱人的事。待谢茉说和卫明诚相亲认识时,还有个颇具浪漫情怀的女知青说“你俩是一见钟情”,谢茉笑得不行。


    谢茉又挑拣着回答几句,就把话题引到她们身上,几人的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从来永河的时间、知青人数多寡、劳动类型、村里趣事、家乡特色,到这回演出剧目,眉飞色舞描述这剧目的来由、编排、成型……俩个男知青也从这些热闹话题里慢慢褪祛尴尬,加入其中,几个年轻人便在“突突”声的掩映中扯高嗓子闲聊,跟放声高歌似的,心胸越来越舒畅,情绪化作轻盈高飞的鸟儿,自由松快。


    说说笑笑好一阵子,车斗猛地一颠,众人屁股离席被抛到半空,不待回神又重重跌回。


    这酸爽。


    众人来不及讲话,抓住车邦极力稳住身形。


    谢茉站起来扶着栏杆四望。


    眼前这一段路坑坑洼洼,刚才更是趟过一截被雨水冲刷出的壕沟。车身颠簸,身形摇晃,谢茉却情不自禁提起唇角。


    风从耳畔吹过,带出各种声响,像一段段田野诉说。诉说过去,诉说现在,诉说未来。


    记忆中的过去,现世中的未来,也有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像她一般,眯眼感受大自然的抚慰,沁着泥土和青草气息。


    张开手,风从指尖散开,带走曾经种种。


    这一刻她恍然,这一世的重量不知不觉已压过上一辈子。


    因为这里空气清新,山清水秀。


    因为这里节奏舒缓,却又热火朝天。


    因为这里质朴单纯,没资本放肆妄为。


    因为这里有热忱的朋友和热爱的工作。


    因为这里有通情达理、爱她护她的父母家人。


    因为这里有……卫明诚。


    此刻的她好似拂去清尘的宝珠儿莹莹生辉,旺盛的生命力洇染而出,透着饱满红润的精神气。


    ***


    他们一行人到达工人文化宫时,远门外停放着几辆牛、驴车,赶车人凑在树荫里聊天歇息,拖拉机相对金贵,便被引至院前的广场上,和隔壁拖拉机一同窝在西南角,挨着拖拉机的南墙根还列了一排自行车。


    显然,不少公社和单位表演节目的人已经先到了。


    几个知青打过招呼匆匆走了,谢茉见拖拉机手下车后就无所事事地蹲在车旁,逡视一圈,见车座底下放着罐头瓶和一个小包袱,吃喝齐备,谢茉放心地和他告别。


    去厕所洗好手脸整理完微乱的头发,谢茉一边溜达,一边参观文化宫,刚从林荫小道拐出来,抬眼正撞上对着一张稿纸念念有词的赵梦。


    赵梦惊讶:“谢茉?你怎么来了?”


    谢茉微笑说:“领导布置的任务,看汇演,写稿子。”


    “嗯,我背报幕词呢。”赵梦说着抱怨的话,但嘴角却是高高翘起的,“整整三大页呢,密密麻麻全是字,背得我头昏眼花。”


    谢茉瞟一眼那张纸,几个字、十来个一行成段,只中间一个四五行的大段落,算不上很艰难。


    谢茉收回目光,鼓励安慰了一句,问:“这边有开放的书籍报刊阅览处吗?”


    赵梦说:“我不大清楚,这来这都在礼堂和后台忙活了。”


    “行,不耽误你时间我再去问问。”


    谢茉离开后没去问来去匆匆的行人,而是直奔门房找到看门大爷。


    路过前院广场,看到拖拉机手搓手跺脚,满脸焦急,一张脸憋得黑红黑红的。


    她走进问:“周大哥怎么了?”


    拖拉机手支支吾吾,在谢茉关切目光下,终于瓮声吐出几个字。谢茉很容易拼凑出前后因果。


    谢茉面无异色,声音笑容都清清爽爽:“周大哥你别担心,离开一会儿没关系,车跑不了。”


    “不用去问看门大爷,我刚去过厕所,我给你领路。”


    没咋出过公社的社员,来到县里公家单位不敢乱跑,不敢跟人搭话,小解还能找个避人的地解决,但大解就没法了,只能硬憋着。


    谢茉把人带到厕所,又从挎包里掏出草纸递过去。


    拖拉机手潦草点点头,进了男厕所。


    谢茉禁不住笑,抬脚快步朝门房走。刚看见看门大爷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忽然被人叫住:“同志哪个单位的?”


    谢茉回头,身后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齐耳短发,人很有气质。


    看门大爷从旁指点:“这是我们高主任。”


    谢茉笑盈盈自我介绍:“高主任您好,我是永河公社宣传科谢茉。”


    高主任点点头,说:“小谢,很好。”


    留下这四个字,高主任便被叫走了。


    谢茉不明所以。


    高主任走出一段距离,忽然又回头望了谢茉一眼。


    她刚才停车时,正好全程旁观了这姑娘如何耐心探问老乡,再一路将人送去厕所。虽然如今称呼“农民兄弟”,但事实上又有多少城镇人处于本心尊重乡下人呢?绝大多数人都带着偏见,觉得他们啥都不懂,愚昧邋遢,挨得近点就仿佛受了天大委屈。


    这姑娘却全不一样。她主动关心老乡,顾忌、维护老乡颜面,又像带孩子似的,陪伴安抚。


    这份平视和尊重着实难得。


    比起秀美的相貌,她的灵魂更闪耀。


    谢茉,她记住了。


    ***


    谢茉从看门大爷口里打听到报刊阅览处,在那消磨大半晌,直到汇演前半个小时才理好报刊离开。


    礼堂已坐满大半,密密匝匝,入眼处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嘈杂声如同隆隆闷雷。


    谢茉津津有味地游目四望,就见同来的一个女知青正满眼焦灼地疾走而来,不及站定便一把薅过她手臂:“谢茉,快跟我来。”


    第113章


    人流稠密, 谢茉被拽着劈路挤蹿,口里一直“抱歉”不停,乃至礼堂门口跟一群青年擦身而过, 谢茉还下意识道歉,话一出口就反应过来她压根连人家衣角都没碰着, 暗自好笑之余, 旋即抛之脑后, 垫步跟上女知青。


    她没放心上,但男青年心头却炸了锅。


    他在原地钉了好几秒,被哥们儿给了一拐才拔回神,立马转头四巡, 来来去去好几遭终于失望拉回视线。


    “咋啦?掉魂了?”


    青年挥开哥们儿杵他眼前摇摆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蹿到走远的领头人跟前,表情活脱脱一只寻到骨头的狗子, 兴奋得两眼冒光:“兴哥, 我刚才看到一贼漂亮的姑娘。”


    “哦?”兴哥兴趣缺缺。


    青年见领头大哥不信, 着急忙慌道:“真的, 就文工团那傲得不行的台柱子和她一比,人家跟天鹅似的, 她顶多算个大白鹅。”


    兴哥来了点兴致:“在哪?”


    青年朝后一指:“刚在门口遇着, 这会子……”


    他话还没说完, 兴哥脸调回来给了他后脑勺一下子:“没工夫听你闲扯淡。”


    青年愣住, 扭脸看向礼堂门口, 一个膀大腰圆的大娘正拍着巴掌笑得前仰后合。


    “兴哥,你听我说啊……”他一边喊一边往前挤。


    这边, 谢茉跟女知青来到后台,这才明白是赵梦找她校对报幕词。


    一眺见谢茉身影, 赵梦倏地从椅子里站起来,踏前两步小声快道:“谢茉,你快帮我看看划线的句子是不是得改改?”


    说着,赵梦急忙把稿纸塞到谢茉手里,眼睛笔笔直地一眨不眨盯着她。


    谢茉低眸联系上下文细读,排比句式的赞歌,气势层层堆高,下划线这句用了倒装,重点突出,但和其他句子不大齐整,其实没任何影响,但侧瞥一眼急皇失措的赵梦,把句式改了。


    赵梦拽过纸,边看边点头:“这样一改通顺多了。”


    随着上台时间的推进,赵梦愈来愈慌,将才顺报幕词时,忽然觉得这段话别扭,她试着改了改,但均不满意,便想找一个笔头功夫硬的帮手,而她脑子里有且仅有“谢茉”这一个名字。


    她嘴上不说,心里不忿,可在这要紧当口最信任、最愿求助的还是谢茉,毕竟省报和领导们全高度认可、赞扬了谢茉的文笔。


    这是她渴望,却……触摸不到的。


    谢茉看了一眼手腕,距开场还有近二十分钟:“你通读这段试试,哪不合适现在改还来得及。”


    赵梦点头,眼睛粘在纸页上,嘴唇翕动默读。


    又换了一个近义词,颠倒用词顺序,第一组表演大合唱的工人们已在不远处列队听注意事项,谢茉抬了抬手腕提醒赵梦:“词没问题了,汇演十分钟后开场,你准备准备一会儿上去报幕,加油。”


    赵梦一把抓住谢茉手腕,死死攥紧,低声乞求:“谢茉,再陪我待会儿。”


    她眼神烁亮,亮得古怪。


    谢茉凝眸仔细打量,昏暗的光线下,赵梦黝黑瞳仁乍缩乍散,面容羸白不见丝毫血色,像上了一层灰白的墙腻子,额头甚至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更确切地说是冷汗。


    赵梦已慌得六神无主。


    在谢茉视线里,她硬扯出的笑意如同干涸的油漆,一点风吹草动便自动从脸上一点点地剥落。


    腿肚子都在打颤。


    “谢茉……我,我肚子疼,该怎么办?”嗓音里已带出哭音。


    赵梦又慌又急。明明彩排时还好好的,但今儿从红幕后窥见舞台下乌泱泱的观众,不知怎的越来越慌,慌得抬手挪脚的气力都没有,跟中了定身咒一样。


    往来人员和周遭景物像定格的画般不真实,只谢茉是彩色的。


    “赵梦,准备上台。”谢茉还未回答,嘈杂里漏过来一道清晰的女声。


    是汇演总负责人高主任。


    赵梦猛地抬头,心一刹那蹦到嗓子眼。


    高主任扒拉开人群,大步走近两人,瞧见谢茉她微怔了怔,点点头算作打招呼,这会儿她忙得脚不沾地,没空寒叙。


    谢茉朝高主任点头回礼,知趣地不发一语,打算悄然离开,可手腕却被赵梦死抓着不放。


    忖了忖,谢茉放弃挣脱,以免刺激现在已面无人色的赵梦。


    赵梦眼中水雾弥漫,可怜巴巴地看着高主任,期期艾艾道:“高主任,我,我……我肚子疼。”


    “什么?!”高主任一沉脸,拧眉问,“能上台吗?”


    赵梦咬唇摇头,惊惶的眼泪溢出眼眶。


    高主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满眼惊怒,胸口起伏剧烈,深吸一口气:“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你到底……”事已至此,批评可以放到汇演后,关键的是现在要怎么办!


    汇演马上开场,她到哪里再找个报幕员。


    赵梦被高主任暗沉沉的凌厉目光吓得一哆嗦,余光瞄到谢茉,陡然福至心灵:“谢茉可以!”


    她像是溺水之人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谢茉手臂,语无伦次道:“谢茉也是广播员,她普通话标准,她大地方来的,她文章写得好,她长得好看,她……她去报幕肯定没问题!”


    高主任已然镇定下来,眼里的怒火化为沉甸甸的期望落到谢茉身上:“谢茉同志,你可以吗?”


    谢茉沉吟片刻,颔首道:“我有相关经验。”


    她曾主持过大学迎新晚会,也曾代表院系参加全校辩论赛,还在运动会上喊过麦,所以她是不惧立于人群前的。


    汇演马上开始,高主任明显等不及再寻报幕员,演出即将爆发事故,许多人的努力可能付诸流水,她分明可以救场,此时袖手旁观跟见伤不救同理,有悖她做人准则。


    高主任是个果决爽快的人,闻言当即拍板:“谢茉同志,那就拜托你了。”


    和高主任鼓励期许的目光对视两秒,谢茉重重点头。


    她神情自信从容,站姿笔直,肩背舒展,好像一株昂扬葳蕤的小白杨,莫名让人信任,使人安心。


    高主任舒口气转头,抽过赵梦手里稿纸,把第一页对折再对折递给谢茉:“你可以带着稿子上台。”


    谢茉展开快速浏览一遍,照原样叠好贴在掌心和袖管里。


    时间走到最后一分钟。


    高主任给谢茉卸下挎包和军用水壶,拍着她肩膀坚声说道:“行,去吧!”


    谢茉走出两步,回头湛然一笑,说:“您放心吧。”


    一步一步,她走出昏暗,站在聚光灯下。


    高主任站到舞台一侧,抬头望着这姑娘。


    谢茉一开嗓,高主任心就定了。她发现这姑娘手里虽捏着稿子,但是一眼没扫过,她居然是脱稿的,那报幕词激昂不失文雅,语义不变但比原稿件高一大截。印证了赵梦说她文章写得好。


    她仪态更挑不出错。她不刻意昂头挺胸,不加花哨的甩手动作,更不高高扬起下巴夸张赞颂,她不故作姿态,就那么自然舒展地站在那里,恰到好处的微笑,大大方方地扫视,一切显得那样自然流畅,一眼就让人感受到“舒服”两个字。


    高主任斜睨一眼身旁赵梦,说:“功过相抵。”


    谢茉口齿伶俐,逻辑清晰,普通话标准得像新闻广播里的播音员,以上是她点头答应的前提,再者谢茉给她留下极深极佳的印象,看着就稳妥,那句“有经验”也增加不少底气。


    但她实际上没敢报太大期望,时间紧促之下,谢茉已是最好人选,所以她让谢茉上了,心里已经做好谢茉紧张磕巴、忘词、束手束脚……等等心理准备,没成想谢茉表现几近完美,比赵梦彩排表现最好那次还流畅无暇,这完全是意外之喜。


    赵梦闻言松一口气。


    她仔细权衡过,才以身体不适为由放弃上台的,不然她在台上露怯丢丑,在舅妈那就没一点解释的余地。


    她暗恨自己不争气,却不后悔,可仰望着台上光芒万丈的谢茉,一颗心火烧火燎,烤出一滴滴酸水,既委屈屈辱,又酸涩羡慕……确切点说是嫉妒。


    想叫自己别看,可那双眼全不听使唤,牢牢钉在谢茉身上,一瞬不瞬。


    台下绝大多数人和赵梦一样目不转睛盯着谢茉,包括礼堂门口和谢茉擦身而过的男青年,以及他口中的“兴哥”。


    谢茉一出现在舞台,青年便认出谢茉,他兴奋得像只浑身瘙痒的大猩猩:“兴哥,我说的就是台上这报幕员,瞧见了吧,是不是贼他妈漂亮!”


    王东兴黝黑淬光的眼睛定在谢茉身上,心不在焉应了声:“……是漂亮。”


    舞台上的年轻姑娘像白玉一般明亮生晕,灯光打在她身上,映出她生得极为好看的眉眼,这眉眼由润白的皮肤托衬,越发显得她眉目如画精致,剔透不染烟尘。


    流里流气的青年们说话没顾及:“真是漂亮!倒让你这狗东西先撞上了。”


    “兴哥,这得是未来嫂子吧?”


    “人长得跟天鹅似的,可不得比天鹅还傲气?不好拿下啊。”


    “咱兴哥是一般人?相貌、能力、家世,勾勾手多少姑娘上赶着超上扑,扑不上来还要死要活,远的不说,那谁不就是。”


    “今儿头一回见大嫂,大喜的日子,少提那晦气人。”


    “这不话赶话么……大嫂哪里的?以前咋没见过。”


    “谁知道,在这地界就没兴哥找不到的人……”


    舞台上谢茉退场,低下掀起一阵呼喝声浪,口哨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响亮,场面十分火爆,高亢的合唱险险盖住。


    王东兴眼睛从舞台划开,问那青年:“六子,你再细说说门口那事。”


    六子闻言振奋不已,忙不迭开口:“……当时就穿这一身,雪雪白的衬衫,军绿裤子,牛皮皮带扎腰,斜挎军绿色挎包,还挂着一个军用水壶,衣服新,挎包军用水壶也崭新。”


    “崭新的军用水壶可不好弄,看来大嫂有些来头。”


    “这种样貌家世,要是在县城,名声早该传遍了,今天下头公社来了不少人,就不知道是哪个公社了。”


    王东兴想了想说:“永河公社挨着军区。”


    顿了顿,他自信笑笑,没头没尾说了句:“早晚的事。”


    本来能去后台堵人,但他叔就坐前头,来时叮嘱他今天不要乱来乱跑,回头找自己有事。


    总归人跑不掉,他不急。


    王东兴嘴里说着不急,第二天便带着俩小弟找去军区,遇到一个身子笔挺,步伐铿锵的年轻军人,他上前揽人打听:“同志,请问谢茉谢同志住哪里?”


    话刚落地,不知是不是错觉,王东兴莫名脖子一冷。


    第114章


    王东兴找来军区颇费了一番周折。


    昨天汇演结束他便被二叔叫去了, 好不容易脱身人全散没了,本来弟兄们想替他先把报幕员揽下,但考虑到这帮子人嘴上不把门冒犯了报幕员, 让她先一步警惕反感自己,实在得不偿失, 所以他没准许。


    后来打听一圈, 终于用半包烟从看门大爷哪里得知报幕员身份——永河公社宣传科, 谢茉。


    今儿休息日,早就蠢蠢欲动的王东兴经不住俩小弟鼓动,三人便追来永河公社,又在公社大院打探到谢茉住部队家属区。


    他猜的果然没错, 谢茉是军区哪个干部的女儿。


    兴冲冲赶到军区,遇上个军人便迫不及待上前打问。


    “同志,你认识谢茉吗?”萦绕在王东兴胸腔的浮躁缓缓沉淀, 他换了个问法。


    他这才把注意力转移些许到眼前人身上。


    这时王东兴才发现这年轻军人比他高出许多, 身高约莫能有一米八五, 窄腰, 大长腿,结实的身板撑起军装十足十的英武气。


    由于部队早取消了建国那会儿制定的军衔制, 改换了模仿红军时代样式的新制服, 从将帅到小兵, 全军统一服装, 都是一身绿, 帽子上一个红星,领口两片红领章, 所以干部级别根本没法从军装上分辨。


    差不多的年纪,顶多混个连长。


    再看两眼, 王东兴目光却不由地露出惊愕之色。


    年轻军人身形笔直如刀,眉峰凌厉似刃,挺拔的鼻梁挺峙如山脊,刀功斧刻般,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眸冷冷沉沉,不带任何情绪,可王东兴只看了一眼,心里头就遏制不住颤了颤,他鼻子仿佛闻到一股硝烟和铁锈的味道。


    这是一个狠角色。


    这身彪悍血腥气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来自战场,且并非一两场小战,是真正尸山血海趟过来。


    王东兴不敢轻视他,到嘴的催促和不耐烦一咕噜咽回肚里。


    跟在身后的俩小弟均感受到这股慑人气势,虾着腰不敢插嘴。


    “你谁?”年轻军人终于开口。


    他目光沉冷锐利,仿佛能穿破皮囊直透灵魂,王东兴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王东兴不自在轻咳一声,说:“我叫王东兴,化工厂保卫科副科长。”


    听到他回答,年轻军人眼神简直像掺了冰。


    王东兴心里一咯噔。


    虽然不明白年轻军人态度更糟的原因,他也不打算追问,只想离这人越远越好,所以他扯动僵硬面皮,自己找了个台阶:“不认识也没事,我再去问问别人,多谢你。”


    给小弟使了个眼色,王东兴正欲调车把,兜头劈来一道雷——“你找我爱人什么事?”


    这话轻飘飘的,可每个字都像锐角分明的冰块砸王东兴脸上。


    冷厉的黑眸好似铁链把王东兴牢牢锁在原地。


    他爱人?


    我找他爱人?


    我在找谢茉……所以……


    王东兴在身后两道抽气声中懵逼了。


    他那双好悬没从眼眶跌出来的眼睛直愣愣瞅着年轻军人。


    “谢茉居然结婚了?!”王东兴满脸不可置信地惊呼。


    “不是军官闺女吗?”


    “竟然是军嫂!”俩小弟面面相觑,忍不住瞪眼小声嘟囔。


    王东兴顾不上俩人,被年轻军人冰锥似的目光刺个激灵,稍稍回神,他狠狠吞咽一口唾沫,又确认地问:“不是,你说你是谁?”


    “谢茉爱人,卫明诚。”年轻军人一双直戳着他,“还找她吗?”


    “不、不、不找了。”王东兴脸像刷了白漆,顿了顿,他忙不迭找补,“我、我们就是顺路……”


    磕巴了一下,他急中生智,翻倒出个勉强过得去的借口:“高主任让我们顺便捎句话给谢茉、谢同志,让她再考虑考虑去县城工作的事……”这并非瞎编,他听见高主任跟人说很遗憾谢茉拒绝了调来县城工作的提议,拿来搪塞这年轻军人正好。


    卫明诚沉目扫了一眼三人,不置一词,迈步离开。


    “呼——”


    军绿人影在视野里消失,王东兴擦了一把汗,神魂归位,他回忆起刚才怯懦的表现不由地恼羞成怒,瞟见俩小弟正挤眉弄眼,像是在嘲笑他一样,怒火直窜脑门,撂开自行车,两脚踹翻俩小弟:“你们怎么打听的?结婚这事咋没打听出来?啊?”


    俩小弟爬起来敢怒不敢言,委屈解释:“没人说啊……”


    “她第一次冒头,只透露了工作单位,其他她自己应该也没提……”


    “行了。回县城。”王东兴不耐烦打断。


    俩小弟噤声,赶忙给他扶起自行车。


    王东兴掌住车把,回头望着年轻军人离开的方向,虚张声势似的低喝道:“走着瞧!”


    俩小弟立马捧臭脚:“当兵有什么了不起。”


    “就是,兴哥你当初要是参军指不定做他领导了。”


    王东兴脸上带了点笑模样:“谁让我阖家就我一个男丁呢。我说想去当兵扛枪,我妈我奶差点把家里院墙哭塌了,硬压着不让我去,我二叔都拗不过,想让我进机关单位,我哪坐得住,我就想摸枪,最后各退一步给我在保卫科找了个活儿。唉……”


    “听说当兵可苦了,不把新兵当人操练,负重跑,泥地里打滚……那太遭罪了。”


    “是啊,兴哥你听二叔安排,前程可不比当兵强多了。”


    王东兴挑挑眉。


    他二叔是副县长,提拔他就是一两句话的事,再说二叔家只有一个闺女,就他一个大侄子,这些年一直不惜钱财人脉地栽培他。


    身边这些人蹭前擦后的,不也是因为他二叔。


    “走了。”王东兴一扫腿踩住脚踏。


    一个小弟回头瞅瞅,忍不住叹息:“可惜了,头回遇见这么漂亮带劲的姑娘,还结婚了……”剩下的话被同伴一手肘拐散。


    小心觑一眼王东兴,这人又继续说,“就是男人像个不解风情的。”


    “嘿嘿,结婚还不能交朋友了?”


    王东兴不明意味地笑笑。


    是啊,结婚了又怎么样?结婚还能离婚!


    现在知道人姓名,工作单位……呵,来日方长。


    ***


    昨天来回拖拉机颠簸,下车时浑身骨头架子差一点就散,再加上临时顶岗主持,精神一直紧绷着,到公社就瘫座椅上眯了过去,下班晃晃悠悠骑车回家,勉强吃过晚饭洗漱干净后,倒床上就彻底沉入黑甜乡。


    早上享受一顿现成的早餐,这才算全然歇过劲。


    骨头里积蓄的懒散让她抛弃与卫明诚一起逛街买菜的美好预想,而是坐在屋檐下看云听风,惬意感受时光流逝。


    卫明诚在院门口刻意收拢好外逸的情绪,推开远门就见到这样一副安闲自在的画面。


    本就是极秀致的面孔,被和煦日晖密密缭绕更如镶裹水露的花儿,被阳光晒得悠悠然的风丝携带着,轻巧地送到卫明诚鼻端。


    深吸一口气,眸底冷冽顷刻间被熔化。


    谢茉已经睁开眼,见卫明诚站在门口,她唇扬起掩饰不住的笑意:“都买了什么?”


    卫明诚关门走近,把菜篮子放到谢茉手边。


    谢茉却没立刻俯身翻看,她视线如涂抹了胶水直勾勾黏在卫明诚脸上。


    卫明诚低头,眼睫轻眨一下,光斑从他睫毛上滑落。沉吟片晌,他再抬起眼,黑沉沉的眸子因着一点清光,和谢茉目光相接,严丝合缝。


    “怎么了?”声线一如既往沉稳,不过——


    这男人不对劲。


    不,是很不对劲。


    谢茉关切问:“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说这话时,谢茉暗暗惊诧。


    到底什么事能让卫明诚如此生气啊。


    卫明诚养气功夫高超,情绪基本不浮于面上,谢茉还对他坦言过羡慕,当然俩人说笑时他并不很克制。


    但,怒火却头一回见,哪怕只露出一二丝不明显的痕迹。


    她看出来了。


    他在为什么人或什么事生气呢?她能肯定,和她绝对没关。


    出门时还阳光灿烂,回来却黑云压顶……只能是路上发生的变故。


    卫明诚神色起了微澜,几不可见:“不用担心。”嗓音温和。


    谢茉站到他身畔,伸指摁上他眉心,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那道折痕揉平。


    卫明诚黑眸定定地看着谢茉,忽然一伸臂把她拉入怀里。


    明明确信茉茉连一个眼风都不会多给那个叫王东兴的,明明知道那个叫王东兴的是个掀不起波澜的跳梁小丑,明知道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明知道不该理会,却还是动了怒。


    ……动了大怒,动了忍不住拔木仓的大怒。


    归根到底,不过是他承担不起一点点失去茉茉的可能,哪怕这“可能”微如尘埃。


    他不想就此思考半点。


    现在有人挑起一点,就算因为不明状况,他的怒火已从喉咙口烧到肺腑。


    这不仅是怒火,还是惧火。


    谢茉不明所以,由他抱着,可他手臂越收越紧,她快不能呼吸了,不自觉挣扎两下,卫明诚渐渐放松力道,像往常那般虚笼着她,温柔、珍爱。


    “对不起,我没收住力道。”他低敛眉眼道歉。


    谢茉被这把低哑的嗓子一揉,益发心疼。


    她追根究底,可他明显偏移话题,也只能暂且搁置,等他情绪沉淀了再说,想了想,她弯眼一笑,说:“你弄疼我,我要还回去。”


    卫明诚微勾唇笑:“怎么还?”


    谢茉亮出小白牙,故作凶狠:“咬你!”


    不给卫明诚回答机会,她便趁他反应不及,踮起脚尖凑上去,含住他的唇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退开,她挂在卫明诚胳膊上,看着他暗潮渐起的眼眸,煞有架势地说道:“我的牙齿利不利?是不是快把皮咬破了……唔,可能还差一点,毕竟我留力了。”


    卫明诚眸光沉沉地盯着她。


    她把他拽入人间烟火,而他甘之如饴,彻底沉沦。


    他成年后最激烈的情绪和感情都给了她。


    她是他的爱恨贪嗔痴。


    第115章


    谢茉澄澈的眸中弥漫着朦胧。


    卫明诚用一种她没法切当辨明的深沉眼神穿过水雾, 直直倾压着她,压得她心尖颤了又颤,下意识屏息。


    就在她承受不住生出躲逃的念头时, 卫明诚嘴唇翕动,低哑开口:“茉茉, 我……”


    三个字刚离唇, 后头的话便被乍然响起的拍门声拍散。


    “谢阿姨——”


    紧随而来的清脆童声穿透力十足, 一下子刺破围拢俩人的粘稠气氛。


    谢茉脱开卫明诚怀抱,应了一声疾步去开门。


    辉子正双手捧着个大白盘站门口,盘子里卷着几张大饼,见到谢茉, 他赶紧往前一递:“谢阿姨,我妈刚烙的大饼,让我送几张给你和我卫叔尝尝。”


    “替我谢谢你妈, 也谢谢你这个小邮差。”谢茉忙探出手把盘子接过来, “你妈这饼烙得可真好, 真香。”


    辉子眼睛蹭的亮起光, 小胸脯子一挺,声调都拔高两个度:“我妈烙饼最香!”


    谢茉笑不可抑, 很捧场地说:“那可不, 哪天我非得跟你妈请教请教, 怎么把饼烙这么香。”


    辉子响亮回答:“没问题!”


    谢茉把辉子引进门, “先进来, 我把盘子空出来你带回去。”


    辉子站在院子里不进屋。


    “那你先在这儿等着。”谢茉进屋,把大饼折叠好放自家碗里, 转头又去西间开了饼干罐子拿出几块饼干,摆到盘子里, 出来递给辉子:“呐。”


    辉子高高兴兴接了饼干,迫不及待咬上一口,小脸上直冒光。


    一边吃,一边用刚学会从一数到一百的小脑袋瓜子数起饼干,一二三四五六……我一块,二哥一块,大哥一块,妈妈一块,爸爸不用吃,还剩两块都是我的!


    走到门口,辉子已经把一整块饼干塞嘴里,又拿起一块啃了一口,怕回家哥哥们不服他的分配,抢走他那一份。


    谢茉把人送门口,叮嘱:“慢点走,看着路。”


    辉子“哦”了声,没跳,老老实实迈过门槛。


    走出去几步,辉子突然折返,凑到谢茉腿边,小声说:“谢阿姨,我先头看到几个叔叔找卫叔说话。”


    谢茉眸子一凝,转而面无异色问辉子:“认识那几个叔叔吗?”


    辉子摇头:“从来没见过。”


    军属区说大不小,像辉子这样镇日在街上逛游玩耍的孩子基本对这片住户都脸熟,认识得人比谢茉多。


    歪着脑袋想了想,辉子又补充说:“他们好像问谢阿姨你家在哪。”


    谢茉不动声色挑挑眉,不由地思索起来。


    辉子仰头看了谢茉一会子,说:“我不喜欢那几个叔叔。”


    “嗯?”


    辉子说:“他们骑车过来,还吹着口哨,我哥上回那样吹哨子还被我妈扇了,我妈说那是流氓哨,不说好的人才吹。卫叔走了,他们还打架踹人,自行车都摔……”


    顿了顿,他拧眉小眉头想出个词:“败家子。”


    谢茉蹙眉问说:“没欺负你吧?”


    “没有!”辉子连忙摇头说,“我躲大树后头挖蚂蚁窝呢,他们看不见我。”


    谢茉揉了揉辉子的脑袋:“再等阿姨一会儿。”


    谢茉抓出一小把糖装辉子口袋。


    辉子想躲:“谢阿姨,咋又给我糖?光饼干就够了。”


    谢茉拍拍他肩膀:“这是阿姨给你的奖励。”


    “以后遇上这样的人也学先前一样,不要凑过去,远远避开。实在避不开就躲着,咱不招他们的眼,好不好?”


    “嗯。我听谢阿姨的。当时我就是看他们过来了,才跑去树后挖蚂蚁的。”辉子小脸莫名兴奋得通红。


    就这样,小男孩咧着嘴,捧着饼干回去了。


    这份奖励,一部分嘉勉辉子的机灵,一部分便是对小家伙无意间解开她困惑的感谢。


    若辉子口里几人找她目的正当,卫明诚定然已将他们带回家。


    但结果是卫明诚独自回家,且情绪全然不同于往常的平静稳定,竟有一种山呼海啸般的凌厉感。


    辉子又提及流氓哨,谢茉一下子便联想到昨天的汇演,她无论上台下台,观众席上总要掀起一阵阵哨响。


    那几人身份和来意便明朗了。


    左不过是一伙不安分的大小伙,见报幕员漂亮便找上门“交朋友”来了。


    谁承想,正被卫明诚撞上。


    这巧的,谢茉都忍不住乐。


    谢茉关门回身,余光朝正屋晃了一下,唇角禁不住又往上翘了翘。


    她之前还想不透怎么出一趟门就不对劲了呢,问还缄口不说,却原来是……吃醋了呀。


    现在问题来了,挖到原委的她是摊牌好好哄哄他呢,还是也缄口不说让他多醋会儿呢。


    选二呢,还是选儿呢?


    谢茉愉快地作出决定,那就让他多醋会儿吧。


    谢茉敛起笑,边调整状态,边朝屋里走。


    跨过门槛,她对站在饭桌旁的卫明诚说:“今晚上咱们就吃肉丝卷饼吧。”


    卫明诚眉心一动,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她的脸:“行……”


    她面上忧色消弭殆尽,反而眼梢眉角少许笑意残留,眼尾还被冲出一抹浅红。


    思忖须臾,卫明诚便了悟。


    他离开那会儿余光曾不经意扫见一团身形缩在树后,想来正是辉子。


    将才辉子必是把相关见闻告诉了茉茉。


    以茉茉的机敏,上下一联系很轻易就能明白全况。


    卫明诚心神一动,张张嘴要说点什么,却见谢茉勾勾唇,说:“再切盘黄瓜丝,清爽,搭配着吃不腻。”


    卫明诚“嗯”了一声,谢茉目光流转,不等卫明诚再言语,她便抬步走向书房,嘴里还交代着:“我去书房看会儿书,顺便构思构思稿子。”


    说话时,她神情格外无辜纯净,一双水润的眼睛,忽闪忽闪,明亮而坦荡,


    连带声音都好似被细心润过似的,如泉水叮咚,清灵欢快。


    “……好。”


    茉茉身影消失在眼眶,可她不带丝毫阴霾的明媚脸庞却印刻在他脑海,划开沉郁的晦涩,闪烁、感染着他,绷着的情绪徐徐松缓下来。


    谢茉伏案状似苦读,实则抖肩偷笑。


    她将才没很控制表情,泄露些许端倪,卫明诚应该有所觉察,欲言又止多半打算坦白,却被她坏心眼地截断。


    不过,她好几次险些破功。


    谢茉不禁为自己的不坚定痛心疾首。她还是太善良了,受他眉心的蹙起和凝深的眼眸蛊惑,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心软。


    也不全怪她,还是对方太狡猾。


    哼,再晾他半晌儿。


    他先头不也让她焦灼心疼好一会儿。


    心神渐渐朝书本转移,待谢茉打好文章大体框架,伸伸懒腰出门活动筋骨,卫明诚正在摆饭菜。


    卫明诚见谢茉虽眼睛烁亮,但神情多少显现疲色,便说:“菜都炒好了,洗个手就可以吃饭了。”


    谢茉看了看桌面上的菜,深吸一口悠悠菜香,垫步挎上卫明诚胳膊,将脸凑过去,弯眸在他嘴角啄了一口:“太能干了,十项全能啊你。”


    卫明诚眸中泛起笑。


    谢茉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说:“今儿该喝点酒的。”


    卫明诚不解她怎么突然跳到不相干的话题上:“为什么?”


    谢茉探出手轻轻捏了捏卫明诚手臂,扬扬眉,颇具暗示意味地说:“酒后才好吐真言嘛,你说是不是?”拖腔带调的,嗓音浸着狡黠。


    卫明诚几不可察地勾勾唇,眼睛凝着谢茉,不动声色道:“不喝酒一样可以吐真言。”


    “哦——”谢茉眼神很轻很撩地从卫明诚脸上扫过,浅笑盈盈问,“你确定?”


    卫明诚自失地笑起来:“我确定。”


    “好,那不喝酒。”谢茉笑容不改,“我去洗手盛米粥。”


    她提喝酒本就是个由头,但卫明诚若顺势应下,她也不排斥,对于喝酒这件事她既不深恶痛绝,也不上瘾追捧,大致信奉“小酌怡情”,以及上面那句“酒后吐真言”。


    卫明诚一笑,应答:“好。”他酒量早在部队练出来了,茉茉一杯倒的量压根不够看,到时候“酒后吐真言”的指定不是他。他只是想对她说“真言”了而已。


    没一会儿,两人挨着坐在桌边。


    卫明诚揭了一张饼,问谢茉:“吃饼就菜,还是直接把菜卷饼里?”


    谢茉笑得灿烂,说:“卷饼!”


    然后,眼睛紧盯着卫明诚筷尖指挥:“一半肉丝一半黄瓜丝,辣椒丝也少来一点。”


    谢茉接过卷饼咬了一大口,咀嚼咽下,不忘冲劳苦功高的卫明诚竖大拇指:“完美!”


    这饼两个巴掌大小,又卷了一包菜,分量不算小,谢茉没一会儿便啃光,最后一口咽下去,喝了口稀薄的米粥压压嗓。舒服地长松一口气,就听卫明诚问:“给你再卷一个?”


    谢茉蓦地一笑,那双深黑灵动的眼珠儿盯着卫明诚看了片刻,才缓缓弯唇低声说:“怎么,怕我吃不饱,待会儿没力气审问你?”


    眼眸一转,她夹起一条肉丝,送到卫明诚嘴边:“那我觉得你这个交代问题的更需要力气。”


    卫明诚略一挑眉,顺从地张开嘴,牙齿咬走肉丝,嘴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擦过谢茉筷子,深沉的黑眸始终牢牢笼着谢茉,只吐出俩字:“放心。”


    谢茉轻哼一声,没在意卫明诚刚碰过她筷尖,夹了几根黄瓜丝送嘴里,咀嚼时才后知后觉察觉刚刚对话有点微妙的歧义。


    ……颇引人遐思。


    她无声干咳一下,说:“黄瓜丝切得真均匀。待会我去洗碗。”


    卫明诚失笑:“不用,我洗就行。”


    “好嘞~”谢茉才不跟他客气。


    两人默契地洗碗,洗漱,全部拾掇停当后,倚靠堂屋两扇门扉,相对而坐。


    谢茉突然朝卫明诚一探鼻,轻嗅一下。


    卫明诚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闻闻还酸不酸。”谢茉眨巴眨巴眼睛,一本正经的说。


    低低的闷笑声从卫明诚喉间溢出来:“闻到了吗?”


    谢茉作势受不了,手在鼻端扇动,煞有介事说:“刺鼻冲天。”


    话落,她兀自先笑出声,说:“我问你答,还是你说我听?”


    卫明诚低叹一声,笑说:“我说。”


    顿了顿,他说:“我回来路上遇上三个男青年,他们向我打听谢茉家庭住址。”


    谢茉明知故问:“找我?你怎么没把人带回来?”


    卫明诚伸手把谢茉摁怀里,故意沉下脸,眼睛却淌着笑:“你说呢?”


    那个叫王东兴的就差把目的明晃晃写脸上,他按捺燥火表明身份稍作试探,那混账不出所料彻底露出原形。


    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冲动。


    若他就此老实还罢了,但凡他还存丁点歪心思,那就新旧一起算,好好教他该怎么做人。


    卫明诚敛住心神,低眸看向谢茉。


    两人目光交接,谢茉眼底的促狭昭然若揭,她索性不掩藏,笑纹漾出眼圈,嗓音还带着笑意的颤抖:“我想听你说。”


    说着,谢茉翻身调整坐姿,面对面坐在卫明诚怀里,伸出双臂勾住他脖颈,让他再逃不掉。


    卫明诚无奈点点头,在谢茉额头上亲了一下,滚了滚喉结说:“好。”


    这一吻,极轻,带上这个“好”字却又极重。


    他探出手掌着谢茉的脸,深深注视着谢茉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得认真:“是,我吃醋了。”


    他话说的不算贸然,可谢茉还是微怔片晌,只失神地端详着他。


    突地,谢茉笑起来,那笑清淡却迷人。她咬了一口卫明诚下唇,挺直脊背,居高临下看着纵容而笑得卫明诚,伸指点着他下巴说:“结婚证都领,我会负责到底的,放心吧。”


    卫明诚伸出手,掌住谢茉的纤腰,视线垂落在她脸上,细细游走,每分每寸的描摹都裹着炙热的爱意。


    好一会儿,他哑声问:“只是因为结婚证吗?”


    虽然卫明诚声线一如既往沉稳,但那双沉幽的眼眸却泛起风波。


    谢茉知道,卫明诚没在玩笑,是真的想听一个明确答案。


    非常渴盼。


    有些感情虽心照不宣,但说没说出口于双方来说,的确有着微妙的不同。


    她曾亲耳听卫明诚表白,这一刻她恍然意识到卫明诚的同等需要。


    他心底某一块同样须汲取来自她给予的安全感。


    翻阅过往,其实能发现蛛丝马迹。


    比如说,上次她告诉他单位流言,他精确抓住“小谢男人”这个词,还纠缠不放;比如说,再上一次说她是他“媳妇”时,他发了疯似的索要;再比如说,从不敢真惹她不开心,处处以她为先;还比如说,把她送的画放进相框保护,还挂到书房的显眼处;就连这次吃醋都吃得小心翼翼……


    谢茉心蓦地塌陷一块。


    她陡然笑开,漫天星子都好似折在她眼里,潋滟生光:“当然不止。”


    “你听好了。”谢茉笔直看向卫明诚,不偏不移,“我今天只说一遍。”


    她眼眸晶莹剔透,眼皮有一道深浅宽窄适宜的痕迹,不含一丝杂质的眼仁黑白分明,这一刻正清清楚楚映照着卫明诚的脸。


    眼神乍看之下像一团软糯的云,再看又像一方坚韧的磐石。


    谢茉拉近,额头抵着卫明诚额头,掀眸凝视着卫明诚的眼睛,说:“我爱你。”


    谢茉说:“我爱你,卫明诚。”


    她来自后世,就用后世最流行,最直白,最热烈,最直抒胸臆的三个字表达她的爱情。


    这三个字虽简单,她却酝酿了二十多年。


    还以为很难出口,岂料,水到渠成之下,一切又那么自然而然。


    简单却不简便。


    说出来,她竟觉无比轻松。


    而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于卫明诚却不啻为惊雷。


    谢茉的嗓音不轻不重,迎风戴月,坚定又执拗地一个字一个字,敲得他心狂跳,好似她再多说哪怕一个字就会破出胸腔。


    他的心都疼了。


    “茉茉……”


    第116章


    言语可杀人。


    轻飘飘的三个字杀伤力可媲美木仓炮。


    言语又可愈人。


    从茉茉口里逸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裹了一层熨烫的糖霜, 在他心口滚了又滚,舍不得搁下。


    他从没想过,情绪竟被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左右, 至生至死。


    此刻的卫明诚下颌线绷得死紧,瞳孔陡然紧缩, 腰背一下子挺得笔笔直, 谢茉纯粹又热烈的表白落在他肩膀上, 重逾山岳,又沉又稳不动不摇,好似已至承受极限,他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缩, 真如雕塑般,僵硬在当场。


    仿佛害怕这是一场梦,稍一惊扰便碎了。


    良久良久, 卫明诚稍定神, 深深长长吸了一口, 清凉的晚风灌入胸腔。


    卫明诚压抑的燥热遽然爆破, 眼尾被烧出一片透血的红。他单手扣住谢茉后脑,垂首含住她的双唇, 紧紧的, 舍不得留一丝缝隙。


    一面儿凶悍得像要撕裂她, 一面儿又温柔得仿佛把她捧在心尖尖……


    矛盾又和谐, 像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谢茉仰脸迎接, 迎接卫明诚激狂霸道的亲吻,迎接卫明诚浓稠漫溢的感情。一颗心好似被温热的泉水包裹, 暖暖的,酥酥的, 微痛却满涨。


    谢茉心波轻荡,眼睑倏尔微颤,天鹅颈般的脖颈拉长,双手不知不觉间已主动搂抱住卫明诚的肩膀,如攀附在大树上的紫藤,将自己紧密地贴站在他胸膛上。


    夜风掠过门口,经绕紧密相贴的两人,久久留恋不去。谢茉鬓边的一缕散发被轻轻撩起,一下又一下地拂过卫明诚的下颌。


    暧昧,热气,在这不断撩拨中无声漫延。


    血液持续升温。


    谢茉:“嗯……”


    一丝不受控制的呓语从两人唇缝间隙飘出。


    黏连的四瓣唇稍稍分离。


    对氧气的渴求促使她快速喘息。


    谢茉软软地趴伏在卫明诚肩头,胸口起伏不定,露出的半边侧颊晕着剔透的红,额头沁出的细汗正一点点吞噬细碎鬓发。


    她细长后颈透出微微的骨凸,在迷蒙光线下挂着晶莹色泽,绒绒碎发沾染水汽,卫明诚伸出手指,轻轻划过她的骨,她的皮,还用那把嗓子似有若无地剐蹭她耳膜——“茉茉。”


    这一声饱含情感的喟叹,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说尽了心事。


    谢茉没抬头,一个亲吻仿佛抽干了大半身力气,她像只晒足日光浴的猫儿,自里到外散发着懒洋洋的慵懒,用脸颊蹭了蹭卫明诚肩窝以作回答。


    卫明诚眼中暗光涌动。


    “再说一遍。”原本便低沉醇厚很有男人味的嗓音,不知是不是他刻意压低的缘故,竟带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魅力。


    “茉茉……”


    声线比平日沙哑低沉,像浸泡在暖阳里的砂砾,吹在脸上耳里,痒痒麻麻地直挠进人心里去,男人浓烈的气息袭面而来,迷迭香一般,熏人心神,勾动人心底某些渴望。


    谢茉枕着卫明诚肩膀,探出指点轻轻抵在卫明诚的喉结上,声音故作温柔,实则戏谑地问:“说什么?”


    “刚才的话。”卫明诚抓住她的手,凑到灼烫的唇边顺势亲了一口。


    谢茉伸指抵住他唇瓣,倩笑问:“刚才说过好多句,你指哪一句?”


    说完,她刚要抬头,忽然见卫明诚低下头来,呼吸凝了一秒,便听见卫明诚在她耳边说:“你知道的。”


    卫明诚嘴唇紧挨她耳廓,热息喷薄在她耳垂上,谢茉猛不丁想起之前数次亲密,他格外钟爱啃咬吮吸她的耳垂,像是甜吸糖果似的,把那一点小小软软地肉含在嘴里翻来覆去的磋磨。


    身体记忆尤为深刻,这一会儿,耳垂已先一步回忆那些耳鬓厮磨的记忆,微微麻痒酥疼起来。


    卫明诚周身萦绕着勃发的荷尔蒙,让她禁不住醺醺然。


    谢茉一瞬间竟涌出些微不自在。


    她下意识想躲避,但转瞬又觉得这样跟露怯认输一般,便轻咳一声,挑衅般微微翘起唇角,说:“我不知道哦。”


    顿了顿,她又挑挑眉说:“要不你给个提醒?”


    卫明诚眸光翻涌,暗色越发深沉幽邃,不知想到什么,他倏地勾唇一笑。


    高深莫测地打量谢茉两眼,卫明诚兀地收起笑,探手捏住谢茉精巧地下巴,俯下身再次碾压上那双柔嫩的唇,舌头更是一声招呼不打便霸道地抵入她唇齿里,扫过牙床,摩擦舌根,一阵嚣张凶狠地攻城略地,谢茉想躲,卫明诚如影随形地紧追不放,她晕晕乎乎,差点喘息不上。


    卫明诚终于放过她,别过脸,咬住她暄软的耳垂,一边轻轻朝外扯,一边沙哑着嗓音问:“知道是哪一句了吗?”


    “嗯……”眼卫明诚作势又要压过来,谢茉赶忙抬手捂住他的嘴,“知道了,知道了。”


    说完,谢茉又不甘心退让,不由地抱怨:“说多了就不金贵了。物以稀为贵,这话你没听过啊。”


    卫明诚眼眸烁亮,温柔地低声说:“就这一次。”


    停顿不到一息,他又紧跟着补充:“今天,最后一次。”一瞬不瞬注视着谢茉,那眼神溢满小心翼翼的期待。


    垂帘的长睫下,眸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谢茉清清嗓子,说:“行,那你听好了——”


    一面说着,谢茉一面调整坐姿,微微后退,一条腿转了大半圈,侧身坐在卫明诚腿上。她挨到卫明诚耳边,屏息片晌儿,启唇:“卫明诚……”


    谢茉目光熠然闪烁,一勾唇,突然加大分贝,喊:“去洗碗——”


    趁卫明诚愣怔空当,她赶紧从卫明诚怀里抬出来,嬉笑着朝院子跑。


    刚迈出两步,手腕忽被一股大力拉住,继而撞上紧实的胸膛,身后的人仿佛天生神力,两臂虽未十分箍紧,可像个为她量身定做的箍儿似的圈着她,把她禁在怀里。


    谢茉尝试挣脱,却被卫明诚一掐腰,给拦腰抱起来。


    “放开我。”谢茉拍打他,还犟嘴笑说,“你快去洗碗。”


    卫明诚搭话声线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不急。”


    仿佛自己失言,那点恶作剧成功后的自得消减大半,她微感窘迫,不禁虚张声势地狡辩:“你不讲清楚,我确实不知道你要听那句嘛,那我就说我想说的。所以,怪不到我身上。”


    “放我下来,咱们理论理论……唔……”


    卫明诚始终不语。


    三两步踏进卧室,把谢茉轻柔地摔到床铺上,不待她挪动,就将牢牢压住她,再逃脱不得。


    “跟你说话呢!”


    “嗯,我听着呢。”身体却纹丝不动,双臂微微撑起,形成一个紧窄的笼,将谢茉圈里头,翻身不能。


    谢茉不死心,头在卫明诚脖颈拱来顶去,卫明诚不为所动,温笑自瞳仁汩汩涌出,一点点填满眼眶,又淌出眼角。


    跟看一只玩闹的猫儿一样。


    徒劳无功半晌儿,谢茉忿忿抬头:“你这是干什么?”


    卫明诚低笑:“看你。”


    不知为何,这一句喃喃般的低语竟让谢茉陡然安静下来。


    而后,两人便同时默然。


    彼此眼神相接。


    空气寂静,某种情绪反在这无声处急剧膨胀,膨胀得擦出火花,烧得人嗓子发紧。


    亟需一个发泄出口。


    四瓣唇不由自主贴在一处。


    身上的棉质短袖不知何时被剥离,皮肤贴上一片烙铁似的胸膛,又烫又硬,谢茉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而她这一抖,却把自己往卫明诚怀里钻得更紧。


    窗外响起雨点敲击地面的簌簌声响,一如落在身上密密麻麻的吻,不一会儿雨势渐大,耳边愈来愈急喘息便被雨打玻璃的噼啪声盖住……


    谢茉大脑一片雾雨弥漫。


    紊乱沉疾的心跳声中,蓦然传来一道低哑的性感嗓音:“茉茉……再说一次。”男人低头靠到她耳畔,灼热的气息穿过她耳蜗,谢茉不受控地一阵颤栗。


    谢茉从一片空白迷雾中醒神,却不知死活地递给卫明诚一个带笑的挑衅眼神。


    游弋在腰间的手猛地掐住她柔嫩腰窝,谢茉嫌疼,她伸手想拍掉卫明诚强横的手,却不想卫明诚手臂一用力,把她翻转抱在怀里,面对面探手捏住她下巴。


    谢茉甩头想甩脱桎梏,却被卫明诚抵上额头摩挲,他放软语调唤她:“……茉茉。”两个字揉碎在唇齿间,竟似带了半分乞求的意味。


    谢茉微怔,反应两秒抬眼回望,卫明诚一双雾沉沉的眸子正目不转睛盯着她。


    那眼神尤其执拗,执拗中还暗藏着一丝疯狂。


    他俯身在她耳畔诱哄低语:“再说一次,好不好?”


    那一眼偏执让谢茉心疼到无措。


    仔细想来,卫明诚幼年父母不睦,十来岁母亲毅然丢下他投河自尽,祖父无力全他所想公道,父亲再娶形同抛弃……这样一路走来的他,心底应该也有一块始终不安稳。只是卫明诚一贯稳重沉着,即便偶露脆弱,她亦未深思纠底。这一眼让谢茉很羞愧,自己一直被卫明诚照顾给予,却忽略了卫明诚的需求。


    带着厚厚茧子的指腹在谢茉身前摩挲。


    谢茉拧过肩背,抬手抚上卫明诚的脸,爱怜又认真地说:“卫明诚,我爱你。”


    卫明诚浑身突地一震,一个用力翻转,谢茉仰面躺在床铺里,卫明诚覆身,面对面勾画她眉眼。


    这一刻,卫明诚觉得自己心底深处一处连他都未察觉的豁口刹那间补全了。


    仿佛这么些年,他就只是为了等这一刻。


    “……茉茉。”卫明诚低头吻谢茉,轻柔辗转,低缓却清晰的话音从缠绵的唇齿间逸出,“我也爱你。”


    这两声互相剖白仿佛轰塌心弦之上的无形高墙,两人一时间更主动了,更急切了……


    窗外,漆黑的夜幕雨珠儿随风飘摇,急一阵儿,缓一阵儿。


    两人失控的喘息融在雨声中,飘进夜色深处。


    第117章


    ***


    雨下到半夜才停。


    谢茉缩在卫明诚臂弯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 她还缩在卫明诚臂弯里。


    现在风停雨歇,天空被洗练后益发蔚蓝,几缕鲜活的浅金光芒漫撒而下, 穿窗投落在床角,映衬出明媚的光影, 继而营造出一种恬谧、温柔的气氛。


    氛围里的谢茉神情亦如是。


    兀自清醒片晌, 借由窗外的天光, 她从令人安心的怀里探出半个脑袋,撩起眼帘看着卫明诚酣睡的脸庞忍不住自得,今儿居然是她先醒来。


    难得有机会观看“卫营长晨起图”。


    他睡相很好,带着一股子军人作风, 人仰躺着,一只手臂执念似的紧紧搂住她,另一只端正放在身侧, 手掌搭在腰腹处, 虚虚按住一角薄毯。


    双腿自然分开, 很颀长结实。


    薄薄皮肤下, 肌肉并不像健美先生一样,虬结成团, 而是传说中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极品, 爆发力暗藏, 展现出恰到好处的阳刚之美。


    她目光一顿再顿, 一品再品, 遽然窃笑。


    视线徐徐上滑。


    她唇角高高扬起,忽然撞入一双流淌笑意的漆眸里。


    “醒了, 早啊……”


    手指尖猛地抽出了一下。


    “早。”卫明诚低沉醇厚,仿佛风吹过的松涛, “茉茉。”


    她的名字在他喉间浸润片刻,好似被裹上一层松子糖,被他舌尖滚了两道,轻轻推出唇隙,清甜在空气中发酵。


    谢茉心头蓦地窜上一股羞涩,轻轻柔柔,松松软软,绵绵蜜蜜……具在眼梢眉角之间流连。


    视线碰触。


    一下子便黏连起来。


    苟合的眼神仿若拉扯的糖丝,比唇舌还缠绵。


    眨眼间,俩人像是回到新婚那会儿。


    心前所未有的贴近。


    严丝合缝地嵌合一处。


    谢茉低掩睫羽,先行错开视线,目光左右游荡,蓦地,她视线凝在卫明诚耳廓上,眸子一霎时放出晶亮的光。


    瞧她发现什么——一撮殷红的耳尖。


    她眼睛斜瞥卫明诚,心头那些许的不自在,一个呼吸的光景就散了个干净。


    哼哼。


    某些人面上一派沉着淡定,但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谢茉坏心眼又起,乌润润的大眼睛调皮地忽闪忽闪,然后一探手捏住愈发血红的把柄,得意洋洋地笑:“一大早,想什么呢?耳朵都红了。”


    卫明诚有样学样,仿照她昨玩的样子,低头逮着她脖子一通乱亲乱啃。


    毛刺刺的发茬挠得谢茉痒痒,她不禁“哼”了一声,不可抑制得吭笑起来。


    身体拧动,手脚乱挥,没一会儿却不巧碰到那已起立的隐秘处,转瞬间,乖巧躺着,不动了。


    不过嘴巴依旧不饶人:“大清早的,你就不能克制点?”


    闻言,卫明诚低下头,圈着谢茉摁在枕头上好一通激烈亲吻。埋头在谢茉颈窝平复半晌儿,抬起头勾唇笑问:“清早而已,需要克制吗?”


    见卫明诚一副跃跃欲试要再扑上来的样子,谢茉这回儿连嘴都老实了。


    谢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稍稍挪了挪懒怠的身体。


    倒不算难受,就是乏力。就像泡过一个舒舒服服的温泉,酥软大过疲惫,浑身浸在云团里,懒洋洋,暖洋洋。


    卫明诚一贯体贴周到,在亲密情事上亦做到循序渐进,从一开始的水到渠成,和风细雨,到近期暴雨狂风,她总归慢悠悠跟上了节奏,上一回还以为已触及他底线,如今她方知自己错得离谱。


    不再忍耐,毫无保留释放的卫明诚犹如饿虎扑食,龙卷风似的横扫一切,包括她全部感官和思想。


    体验前所未有,但再来一次,她还是惧的。


    刚要说点什么体面退场,却刚好瞥见窗台上的手表指针,忙说:“六点过半,再不起来收拾我俩可要迟到了。”


    卫明诚低笑,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翻身下床。


    谢茉忍不住长吁一口气。心神松动,不禁忆起方才和卫明诚的互动,虽不甚明显,但他的确较往常更活泼了些。


    灿然的笑不自觉爬上唇角。


    衣服零散在床尾,卫明诚伸臂勾过去,背对谢茉穿起来。


    谢茉在后头明目张胆地欣赏。


    谢茉目光犹如实质,扫过卫明诚肩背腰臀,便听见一声低越的笑,钻进耳朵里。


    卫明诚用比平时更迅捷的速度穿好衣服,回身拧了拧谢茉小巧鼻头,交代:“别赖床,我洗漱好快煮两碗面。”


    谢茉目送“凶兽”离开,舒展四肢瘫在床上。


    院子里传来哗啦啦水声,谢茉慢条斯理坐起来。目光穿越玻璃窗,发现卫明诚正弯腰洗脸,水珠带到头皮,朝阳下晶莹生光。


    腰紧窄,腿有力,肌肉线条流畅,像蕴藏无穷气力,可以轻松将她翻转、抛高、颠抱……


    她如同一个在风雨中飘摇,不能自已的娃娃。


    怎么说呢……昨晚,她认知大幅度刷新,对卫明诚,也对自己……


    卫明诚循视线望过来。


    谢茉连忙捂嘴打了个哈欠,挨坐到床沿,晃悠着脚丫找鞋。


    白嫩嫩的脚背上有两个清晰的牙印,那是荡在半空难耐蜷缩时,被卫明诚捉走留下的啃痕,麻痒逐渐复苏……


    打住!


    迹上鞋,她麻溜下床,换衣服、厕所、洗漱、搽脸、梳头……一通忙乱后,脑子里终于再次阳光普照。


    谢茉拿着茶缸到西间。


    西间木架的边框里放着家里多数储藏品,这会儿她口干,又想喝点甜香的,准备冲一杯麦乳精。


    打开麦乳精盖子,里头只剩一小撮,倒出来连茶缸的底都没盖住。还有一罐放木架最上头的编筐里,谢茉正要搬椅子取,一双肌理分明的手臂从后头搂上来。


    下巴蹭蹭谢茉头顶,卫明诚问:“要拿什么?”


    谢茉点点头,说:“麦乳精。”


    她扭过脸:“居然这么快就吃完一罐。”


    “嗯。”卫明诚手臂伸展,从编筐里掏出一个铁罐,“麦乳精营养,还能快速补充体力。”


    谢茉说:“我也喝点吧,我再拿茶缸去。”


    卫明诚叫住她:“我用不着。”


    一边说,他一边又给谢茉茶缸舀了满满尖尖一大勺:“你多喝些。”


    谢茉瞟见他一本正经腔调掩映之下的笑眼,登时火气上窜,铿锵维护尊严:“我体力足着呢!”


    扬言体力充足的某茉茉,今儿上班是坐自家男人后车座去的。


    在公社大院巷子口停下。


    卫明诚替谢茉把粘在脸上的发丝捋到耳后,口里叮嘱:“我下班再来接你。”他骑着家里的二八大杠。


    谢茉摆手,一脸轻松道:“路不远,我走回去就成,你别来回折腾。”


    卫明诚看看四周,低眸说:“……你不想我来?”


    谢茉睨他:“当然没有。”


    见卫明诚眉心松动,顿了顿,她好笑解释:“你从营部骑到这,够我走一半路程了。再说,你训练一天还来回跑,你不累啊。”


    “我不累。”卫明诚抬手想搂住谢茉,猛地念起这不是家里,生生刹住,转而扣谢茉手臂上。


    “可我替你累。”谢茉睫毛浸着朝阳辉色,眼里的笑都被映衬出暖光。


    卫明诚眸光微凝,心像被猫爪轻轻挠了一下。浓淬的笑从眼底曳开:“我来接你。”


    谢茉还要说什么,却突然扬了扬眉。卫明诚好似变得粘人了……其中的微妙她倒能体会。


    没听着谢茉回答,他弯腰和她平视,口吻循循善诱:“听话。”


    听话……


    心里棱角忽然被软化。


    温暖中徜徉。


    谢茉动作凝滞一瞬,探手给他整好衣领,拍了拍,才仰脸笑盈盈说:“好啊,我等你。”


    说罢,她后退一步,说:“时间不早了,不快走吧。”


    卫明诚深深凝视谢茉两眼,这才点点头,扫腿上车走了。


    谢茉回身,抬头便和易学英打了照面。


    而易学英瞅瞅卫明诚消失的方向,转又满脸揶揄地望着她。


    谢茉佯装不知,大大方方问好:“易大姐早啊。”


    “早。”易学英突然“吭哧”笑出声,“这是一刻都舍不得离了跟前,大清早的还专门送。就没见过好成你俩这样的。”


    小两口胆子不小,也不害臊,巷子口就腻腻歪歪,你给我拨头发,我给你整衣领,凑得那个近呦,她一个已婚妇女都瞧得脸热。


    真个黏乎死人。


    谢茉本着“只要我理直气壮,我说的就是真理”的原则,说:“我腰抻着了。”


    “腰抻着了?”易学英反问,瞧着谢茉那张跟会发光似的、比桃花还明艳的脸,一面儿朝谢茉眨眨眼睛,一面儿说,“我懂……”


    腔调那叫一个意犹未尽,意味深长。


    谢茉:“……”


    易学英说:“小谢嫁的好啊。”


    谢茉微愕。


    “你男人万里挑不着一个,工资高,福利待遇好,前程好。长得更没话说,关键是啊……”易学英朝谢茉挤眉弄眼,故意拖长音调,“身板子好。”


    咳咳——


    谢茉差点被一口喘气呛着。


    她脸皮不薄,但也不厚,可不敢跟易学英这样无所顾忌的豪放派比,赶忙搂住易学英胳膊往大院走:“我得回办公室赶广播稿。”


    这份广播稿并非领导分派的任务,而是她给赵梦准备的“大礼”。


    伏案写作,笔尖游走不停。相关资料文章已熟读,思路也整理通顺,下笔便犹有神助。


    文稿一气呵成。


    谢茉盖上笔帽,浅浅伸了个懒腰。


    一直瞧这边动静的赵梦见状,踌躇一会子终于起身凑过来:“谢茉,昨天的事还没来得及跟你道声谢。”


    谢茉拉拉唇角,露出少许笑意:“能帮上忙就好。”


    昨天赵梦舅妈就坐在台下,发现赵梦并未上台报幕,换了个百灵百俐的姑娘,心下狐疑不快,寻到后台弄清楚状况,面对苍白如纸,满头细汗的赵梦,舅妈运气再运气,终是维持住了人前慈和长辈的形象,匆匆打过招呼,以送赵梦就医的名头把人带走了。


    不出赵梦所料,舅妈面色虽难看,倒没为难她。少许的冷淡,回头再使使劲就暖回来了。


    所以,即便谢茉因她让出的机会大出风头,她心态还算淡定。


    当然,复杂再所难免。


    赵梦歉然笑:“多亏你,不然哪怕有我舅舅舅妈的情面在,也一定会被高主任狠狠训斥一顿。我就知道你能成,毕竟你可是咱们单位的多面手。这回儿也是,听说很多领导夸你,高主任给我舅妈打电话对你更赞不绝口,还想推荐你去县广播工作。”


    “县广播站多好的单位啊,可不容易进呢。”


    这是在表功?是她给自己展现才能的“机会”,才获得领导青睐,受提携去县城更好的单位?


    谢茉暗自嗤笑,却装作不懂,只笑笑说:“你要是能上台,表现一定差不了。”


    赵梦双眼一亮,紧盯着谢茉问:“谢茉,你真这么想啊?”


    谢茉好笑:“嗯,真的。”


    “我还挺遗憾的,多珍贵的机会,却偏遭不测,没把握住……可又能咋办,身体不争气,关键时刻掉链子,没法登台。”赵梦神态语气真真的。


    谢茉:“……”要是真登上台,照她那心理素质,表现得必然没她幻想中的好。还指望着出头呢,大概齐会当众出丑,把人丢到姥姥家。


    她潦草安慰:“以后还有机会。”


    赵梦吐口气,笑:“你说的是。反正这次谢谢你,回头请你下馆子。”


    说着,赵梦伸手要搭上谢茉手臂,谢茉躲过去,只展臂去捞写稿的稿纸,然后顺势换了个坐姿,和赵梦面对面:“都是一个办公室的,谁不给谁搭把手。你瞧,现在我就想麻烦麻烦你。”


    谢茉把稿纸递给赵梦,解释:“领导之前批评我懒怠广播工作,交代我多写稿,多广播交流。”


    说到这,她有意停下来,目光不着痕迹扫向赵梦。


    赵梦脸色飞快闪过一丝不自在。


    谢茉广播机会少,因由她心知肚明,但她早已备好应付领导的托词,可变化比计划快,不等领导问询,她便去县城了。想来她不在的几天,谢茉主管广播室,积极广播。


    赵梦又气壮起来。


    她主动给谢茉制造机会了,更别提还平白送出个报幕的机会……


    谢茉眼睫低垂,遮掩眼中游荡的情绪,干咳一声后说:“我今天广播稿写好了,但昨天下雨受了点寒,嗓子不舒服,今儿这稿子你帮我读呗,行不行?”


    赵梦接过稿子粗扫一遍,点点头一口应下:“小事,怎么不行。”


    谢茉笑吟吟道谢,抬腕看了看时间,催促赵梦:“离广播就一刻钟了。”


    “那我去预热机器。放心吧,保证把你这稿子读好。”赵梦拎着广播稿,脚步轻快跨出办公室。


    谢茉抿唇浅笑。


    读好吗?广播稿主题没甚稀奇,不过是对最高思想的解读和些许思考,但里头夹杂几个生僻字和一些读音易错的字词,比方说,修葺、坍圮、按捺不住、呱呱而泣、谙熟、稗官野史……


    那你要能读好算你本事,昨儿的事一笔勾销。可要是你读不好,在全公社面前出丑,可千万不要赖她。


    真当她是泥塑胚胎,被不由分说拉着灭火顶岗还没脾气呢,你或许是一时昏头欠思虑,但她这个人共情能力差,注重自我,昨儿这事让她不痛快,那她就有样学样,回赠个差不离的“礼”。


    很公平的。


    这“回礼”她可在昨天回家路上就想好了。


    广播开始,赵梦声音通过喇叭扩散。


    县里下来的人在邢国强办公室谈工作,谈得差不多,正喝茶歇嗓,赵梦读稿的声音回荡在室内。


    “……旧的秩序丹、丹巳,不、额,丹己,旧的秩序丹己,新的秩序建立……废墟之上处处断壁,妄图修、修……”


    “……胜利的号角吹响,万千胡夏儿女按奈不住激动的心,如初生孩童般瓜瓜而泣……”


    “……不论正史,还是卑官野史……以史为鉴,音熟于心……”


    赵梦精准踩中每一个坑。也难怪,这是谢茉根据记忆里高考语文易错字挑选的。


    办公室里俩人面面相觑。


    邢国强沉得滴水。


    那人打圆场:“我们该允许年轻同志出错,指错误,改进错误,慢慢就进步了。都是从错误里成长。”


    “嗐,这错误离谱。”邢国强并未顺势遮掩,而是直言,“这是县里陈主任外甥女。特地安排过来让我照顾,有啥办法呢,这个面子总得给的。”


    那人就笑。理解理解,陈在县里算一号人物,以邢国强的背影虽不怕他,但却没必要得罪。这是不得不用。


    陈怕是不了解自己外甥女的水平。这水平,放在哪里都会遭人诟病的。


    邢国强不方便跟陈“告状”,他和陈有些交情,回头碰上顺带提醒一二好了。两头承情,他不亏。


    这姑娘业务着实得精进。


    两人对视一眼,自由默契。


    邢国强以茶作酒,敬了一杯。


    之后俩人便不再提赵梦,闲聊起县里接下来的工作部署。


    待这人离开,邢国强还是将赵梦叫到办公室训斥了一顿。


    赵梦是哭着进办公室的,趴在桌子上呜呜了大半个小时,期间黄长明小声安慰,还被她吼开。


    易学英咧嘴无声笑。


    袁峰在门口站了站,没进来就溜达走了。


    谢茉挑挑眉,愉快地在空白纸页上画出一丛丛烟花,和一群在火树银花中拍手欢笑的人,以及藏身其中的唯一一个异类——一个扎着小辫儿仰头掉眼泪的小花脸儿。


    这幅画取名《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下班刚好完工,谢茉把画稿塞进笔记本,等卫明诚骑车来接,她还慷慨拿出来给他分享。


    一路欢笑不断。


    俩人谈天说地,聊田园牧歌,望袅袅炊烟,连路上的颠簸都是乐趣。笑容在门口见到田嫂子时丝毫未减:“嫂子您这是?”


    田嫂子手里攥着一根木棍,气势汹汹冲出家门,闻言脸上怒容稍敛,口气还止不住冒火:“俩皮猴子不好好吃饭,拌嘴不够还动手,把盛汤的碗给砸地上了,糟蹋粮食,糟蹋物件。”


    “跑的倒快,我追出来屁影都没了。”


    “哼,跑再远晚上还得回来。我今天非给这俩紧紧皮不可!”


    倾诉一番,田嫂子怒火熄灭大半,谢茉温言细语安慰两句。


    隔壁这一家子虽三不五时鸡飞狗跳,但这日子可太丰富有趣了。


    听田嫂子絮叨皮猴子们的“功绩”,谢茉从不烦。


    当然,她只想远观,可不敢招揽到自家,她招架不住那份喧嚣。


    这属于另类的“距离产生美”。


    田嫂子说:“我上午去镇上,今儿你咋没广播?”


    谢茉随口说:“我们轮流着来。”里头的弯弯道道,说起来费劲,也没必要对外宣讲。


    “是以前一直广播的那个吧?”


    谢茉点头:“是她。”


    田嫂子就撇嘴:“之前也还凑合啊,就算跟和尚念经似的,从头到尾一个调调,习惯了也就不在意了,但今儿咋读疵了,磕磕巴巴、胡乱停顿,我听了小半晌儿,愣是没弄懂她读了个啥。”


    “我心思要我一个人不懂没准赖我文化低,可跟我一起的几个嫂子也都没懂,里头还有个初中生呢。”


    “路上净听人嚼咕这事。说公社咋选出个这样的广播员,读的东西社员们都听不明白,还怎么为社员服务。”


    谢茉保持微笑。


    娱乐匮乏的年代,芝麻绿豆大点的事都能很快传扬开。


    普遍文化程度低,没读书看报能力和习惯的社员们尤其热衷于此。


    而他们是群众基础。


    说完不行的,田嫂子又夸谢茉:“还是你读的好。普通话标准,抑扬顿挫的,我大字不识几个,也能听懂你在读什么。”


    田嫂子又说了几句话,敲着木棍回去了。


    卫明诚开锁,推开院门,问:“这广播员是赵同志?”


    谢茉侧头看他。


    卫明诚正垂望向她,眼眸中泛着了悟和笑。


    “那广播稿我写的。”谢茉笑说,“我可是好好字斟句酌过,要贴切,还须凸显水准。”


    “嗯。”卫明诚勾唇。


    谢茉慢悠悠又说::“稿子是我塞给她读的。”


    卫明诚眉梢微扬:“哦?那又怎样?读不好是自身能力欠缺,和稿子什么关系?”


    谢茉笑意愈盛,问:“我要打人,你是不是二话不说就递凶器?”


    卫明诚一本正经:“为什么不直接让我出手?”


    谢茉立时笑弯了腰。


    卫明诚将身子笑摇曳的谢茉揽护在怀里,待她平复,亲了亲她额角说:“你去屋里歇息会儿,我去做饭。”


    谢茉洗把脸,进屋换上柔软的居家短袖,在屋子里里里外外逛了两圈,一个心始终荡漾,脚步让有自主意识,带她寻到荡漾源泉。


    厨房里,卫明诚正弯腰切菜。


    谢茉小手随心一荡,在反应过来之前,已摸上老虎屁股——卫明诚的屁股。


    “……茉茉。”声线无奈又危险。


    第118章


    与其说“摸”, 不如说“拍”更合适。


    谢茉听见“啪”地一声。


    不大不小,却足以在这间狭小的厨房震出回响。


    谢茉兴奋又莫名心虚。


    头顶沉甸甸的目光放大这股心虚。


    谢茉凝着笑容偷窥卫明诚一眼:“干嘛?”


    卫明诚目光沉静像两汪深潭,唇线紧绷着, 好在眉心没起丝毫浅纹褶皱。


    但,只那双藏云搅雾般的黑眸已压迫感十足。


    她视线禁不住四下周游, 再不往上抬碰触卫明诚的目光, 自我鼓劲般重复:“叫我做什么?”


    谢茉努力观察厨房角角落落:窗子四格, 比卧室和书房的六格少两格,一样墨绿的油漆,可能是厨房油烟大的缘故,左下方那角有一块大拇指甲盖大小的油漆剥落, 乍一眼看不出,不碍观瞻,但总归不完美, 回头让卫明诚补补漆……算了, 这活儿她踩椅子上也能干。


    见状, 卫明诚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低垂的眼眶被跟前人占满。


    初秋的夕阳格外薄透,穿过窄窄的屋檐和洁净的窗格斜洒进来, 深浅浓淡地落在她身上, 鸦羽似的长睫因闪躲低垂, 绚烂细碎的光沁染其上, 无端多了几丝乖觉可喜的楚楚之态。


    让人心软。


    卫明诚几乎想轻轻放过这茬。


    可等他切完拍扁的黄瓜后, 一边把黄瓜装盘里,一边不疾不徐且语调平平地说:“该我问你, 你刚才想干嘛。”


    谢茉呼吸一滞,动作略僵硬地换了一个脚承重, 懒散的站姿不明显地拘谨起来:“嗯?”


    鼻腔里呛出的单音节,却沾染一丝刻意的味道。


    眼尾余光一眼连接一眼地瞟他。


    卫明诚放下刀,拍拍手说:“忘了自己刚才干什么了?”


    谢茉见他沉邃静默的眼眸起了波澜,手指不由自主蜷了蜷:“……洗脸、换衣裳。”


    卫明诚笑容很淡,却很迷人:“然后呢。”


    谢茉说:“……然后我在屋里逛了逛,把家里最后一颗奶糖吃了。”


    卫明诚挑眉。


    谢茉福至心灵,凑上前,垫脚在卫明诚唇角吧唧一口:“尝到甜味了吗?”


    仰着脸的她眼尾上挑,迎着散落的夕色,她大而饱满的杏眼中盈满了斑点似的橘辉,眨动间眼波潋滟流转,含笑抬眼看来,好似不谙世事的少女般天真澄净。


    卫明诚暗嘘一口气,眼帘半阖。


    笑意汹涌而至,险些冲破他绷直的嘴角。


    停顿几秒,他压低声问:“再然后呢?”


    见卫明诚不为“糖衣炮弹”所迷惑,谢茉不禁严阵以待,兀自愉快道:“然后……然后我就来找你啦。”


    乌黑眼珠儿骨碌碌转动,目光四晃。


    拍完的黄瓜滚刀切好放在白瓷盘子里,正对案板的墙洞里放着酱油香醋、盐。两瓣紫皮新蒜未剥皮搁在案板上,边上等待着捣蒜的陶制蒜臼子。锅里咕嘟咕嘟,逸出的白雾裹带大米的清香。


    谢茉眼睛蓦然一亮,她雀跃说:“我来剥蒜吧!”


    “长着大始终百吃不厌的凉菜就是俩,糖拌西红柿和拍黄瓜。”


    转移话题的意图简直明目张胆。


    她还直剌剌地拍马屁:“你拌蒜泥黄瓜的水平可媲美我妈,比我强出一座喜马拉雅。”


    卫明诚视线垂落在她脸上,勾了一下唇:“你喜欢就好。不过——”


    谢茉有点发虚:“什么?”


    他目光着意朝她屁股滑走一圈,才说:“看来你真忘了。”


    谢茉:“……”


    她当然没忘。


    卫明诚这个坏家伙肯定也明白她没忘。


    还故意这么说,后头必然有坑。


    可她无所畏惧。


    谢茉感觉她并非一时上头手贱,妄图以蚍蜉之身挑衅猛虎。


    她振振有理。


    她全不是无的放矢。


    早上卫明诚以“饿虎扑食”这招恐吓她,她当时身处虎口之下,好汉不吃眼前亏,暂时让了卫明诚一步。那时虽让了,但记在心里头,现在有机会立马回还,她且有道理全身而退。


    她可以有恃无恐。


    刚刚之所以一再闪躲,是因为心里头那道羞耻防线被拨动……


    思绪正飘着,谢茉忽然听见卫明诚说:“我帮你回想回想。”喉咙里碾出的声音异常沉越温柔,充满似有若无的诱哄意味。


    “不、不用……”谢茉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卫明诚拖住腰臀提起,突然腾空,双脚不着地,身后无依仗,所有的着力点聚在卫明诚手掌和臂弯里,谢茉怕跌地上,不得不抬腿勾住他,探出双臂紧紧缠在他后脖颈上。


    卫明诚抱着她跨前一步抵上门板。


    温厚的手掌挥起,不轻不重朝她屁股连拍了好几下。


    “……嗯!”谢茉腰腹肩背一下子绷紧。


    剩余的颤音被卫明诚一口吞吃入腹。


    他的唇也炽热有力。


    谢茉被吻得节节败退,后背紧贴门板,躲无可躲。


    狼狈又靡丽。


    环在卫明诚后脖颈的手指紧扣入肉。卫明诚不知故意还是无意误解她的推据,竟把这当成难耐的催促,一只手继续牢牢托着她,另一只手插进她黑发和门板之间,掌着她的后脑勺,压向他,吻愈来愈深入、急切。


    谢茉没十分反抗,因为她觉得卫明诚是在表达微妙的羞恼,被拍打屁股什么的,于成年人来说总充斥着一股禁忌迤靡之感,还有一个更关键的原因,她被她重重压着,狠狠吻着,实在抽不出一丝反抗的力气。


    她脑子渐渐空白,雾蒙蒙的,只剩潮湿灼热。


    那只托着她后脑勺的手不知何时抽离,探进她下衣摆,往上一寸寸游弋……


    谢茉登时醒神。


    她用力别开脸,喘息着急道:“停!”


    顿了顿,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说:“今天不行。我明天要骑车去县城。”


    对上卫明诚磅礴深邃像藏了一片夜海的目光,她不由地打了个激灵,赶紧又叠加了个理由:“我还是汇演的后补报幕员,要保持饱满阳光的精神和身体状态。你知道的,我前天回来就告诉你了。”


    明天她要跟领导们再去县城观看汇演,比前天场面更大,据说还有下来检查工作的地区领导莅临现场。


    至于后补报幕员,是高主任被赵梦突然“身体不适”弄怕了,保险起见,邀请她做明天大型汇演的后补报幕员,倘若原定报幕员出意外不能上台,由她顶上。


    高主任对她表现相当满意,甚至热心举荐她去县广播站工作。谢茉非常感谢,但态度明确地婉拒了。


    她的兴趣在写作,对广播只是一时好奇,三分钟热度而已。再说,镇子通勤多便捷,她可以悠悠哉上下班,还不用和卫明诚分居。往更远些讲,待日后高考重启,她是想参加的,选择感兴趣的专业,重新美好的校园生活,想想就让人心情愉悦,后世步入社会沦为牛马时,可太怀念无忧无虑、朝气蓬勃的校园了。


    喘息渐匀,谢茉嘴角忍不住弯了弯:“……所以,今天得克制,得清心寡欲。”


    完了,她还道德绑架:“你也不想影响我工作吧?”


    “嗯——”卫明诚这一声“嗯”,声调悠长且上挑,低沉的声线莫名生出绒毛,说不出的悦耳舒服,挑逗和沉稳两种矛盾的气息纠缠,摩擦入耳。


    谢茉心往上一提,说:“……放我下来。”


    卫明诚却没要放手的意思。


    他垂头,浓深的眸光密密实实包裹着谢茉,他的手抚上她脖颈,暧昧地细细摩挲。


    谢茉在他眼神中迷失了一会儿,又猛不丁回神。


    她急切说:“我饿了。”


    卫明诚勾唇,虽未搭话,但那双含笑眼眸却把什么都说了。


    “你想什么呢!”谢茉羞恼,一字一顿,着重强调,“我、是、肚、子——饿了。”


    说罢,她不禁用惊奇的目光端详卫明诚好半晌儿。这浓黑的眉,这深邃的眼,这带笑的唇,这扣着风纪扣的军装,这一副正直可靠的模样……


    “这有人瞧上去正经得不得了,但脑子里不定搞啥颜色,那速度,跑马都赶不上吧。”谢茉唇角抑不住上扬,眼神揶揄又挑衅。


    卫明诚状似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头一低,气息吹拂在谢茉耳侧,诚恳问:“啥颜色?”


    谢茉伸手拍他一下,笑斥:“少装傻!”


    说着,她又腾出一只手去推卫明诚:“快放我下来。”


    “就算我拍了你屁股,这会儿你早连本带利讨回本了!”越说,谢茉越郁愤,这利息比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还狠。


    卫明诚闻言哑然失笑,倒是依言把她放下,一边给她整理扯歪的衣领,一边说:“半好黄瓜,再炒个热菜就能开饭了。你先回屋等着。”


    谢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面儿看着卫明诚动作利落流畅地剥蒜、捣蒜、挑料汁,一面儿把弄散的马尾拆开,重新扎了个更清爽的丸子头。


    烟火满屋的厨房。


    弯腰做饭的男人。


    弯腰给她做饭的她的男人。


    这幅场景看过许多次,可心底淌出的暖流却分毫不减,每每窝在心间熨烫着她。


    再燥郁的心绪都能平和下来。


    “怎么?”卫明诚拌好蒜泥黄瓜,直起身刚好撞上谢茉望来的怔忡目光,玩笑说,“要留下来继续监工吗?”


    谢茉嫣然笑了一下,伸手端过盘子说:“才不。我等着上菜呢。”


    上完菜,她又拿着毛巾返回,垫着脚给卫明诚擦额头上的汗珠儿,待卫明诚弯腰洗手时,她就另换一条干净毛巾贴心地等在一旁。


    卫明诚好笑:“怎么了?”


    谢茉神态认真:“大厨同志辛苦了。”


    卫明诚接过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手,说:“服务员同志辛苦了。”


    两人相视一眼,眼中均是蕴含一层波光粼粼的笑意。


    直到坐在饭菜碗筷齐备的饭桌,笑容才开始收敛。


    饭菜很可口,谢茉吃得愉快,刚凑碗喝了一口米粥,便听卫明诚说:“明天你们办公室都去看汇演吗?”


    谢茉咽下粥,说:“易大姐留下看家,我们仨都去,公社大部分领导也去。”


    “人多挺好的。”卫明诚语气平淡。


    可,谢茉却从中听出别样的韵味,她不着痕迹地扬扬眉,一双眸子好似在清泉里浸过,烁亮灵动,漫不经心般掠过卫明诚的脸,慢悠悠问他:“这拍黄瓜是不是欠点味儿?”


    说着,谢茉筷子夹起一块黄瓜,朝卫明诚举了举。


    卫明诚问:“不够咸?”


    谢茉把黄瓜送进嘴里,蹙着眉心嘎吱嘎吱一通嚼,好似细品了一番,而后半笑不笑地盯着卫明诚,说:“是太酸了。”


    好像为强调,她还有说了一遍:“太酸了。”


    卫明诚无奈笑。


    谢茉笑跌:“我连那人姓谁名谁,长啥模样,都不清楚呢。”


    思忖半晌儿,卫明诚语调平铺直叙道:“王东兴,化工厂保安科副科长,叔叔在县委。”


    “哦?”谢茉故意说,“听着是个干部子弟。”


    “嗯。爷爷俩儿子,他是孙子辈唯一的男孙,三年前被叔叔托关系安排到化工厂。”


    谢茉听出来了,这个叫王东兴的,应该是个招猫逗狗没啥本事的关系户,却因是独孙,性子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叛逆爱耍横。


    可卫明诚接下来的话,却让谢茉厌恶皱眉。


    “据说,他个人作风不端,尤其在男女问题上多次被人投诉举报,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谢茉放下筷子冷哼:“这样的人就该送去劳改!”


    “两天时间太短,我就了解到这些。先说出来,给你提提醒。”卫明诚侧眸看了她一眼,转而一脸凝然地望向虚空某处,“看着他,我忽然很庆幸当年离家从军。”


    经这话提醒,谢茉猛然意识到:比起王东兴,卫明诚才是个毋庸置疑的高干子弟。


    祖父是元勋级的大人物,父亲在紧要部门高就,早早失去母亲让祖父对他愧疚非常,即便父亲对他不甚慈和,祖父的偏疼和其他人的恭维哄捧足以供他长成惹是生非的纨绔。若继母不慈揣了坏心思,那他长歪的可能性又会增长一大截。离家从军,虽小小年纪便要承担非一般的艰苦打熬,但这一番磨砺没白遭费,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两肩可抗山岳的男儿。


    她虽从未说出口,但对卫明诚祖父和父亲颇有微词。


    他们太过倏忽那时的卫明诚,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少年。


    那个时候,应该是他最需要亲情的时候。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苦衷,她是卫明诚的妻子,立场天然偏向他,不够客观。


    但听卫明诚这话,她忽然就释然了。


    谢茉问:“释然了?”


    卫明诚说:“早就释然了。”


    此时的卫明诚自洽从容,眼眸沉邃,不沾染一丝阴霾。


    “最后那点子不甘心也在和你相遇后彻底散了。”


    谢茉唇角压抑不住地朝上跑,就听他继续说:“要是我留在京里,长成什么模样我不知道,但可以确定是,大概率会与你错过。”


    “所以我很庆幸。”卫明诚声线本就低沉好听,这会儿沁染上克制又澎湃的感情,被钟表的“滴答”声烘托着愈发蛊惑。


    耳畔漾着他的低语,谢茉感觉耳朵酥了,朝里蔓延,连心都酥了:“我这么好?”


    “你最好。”卫明诚笃定地说。


    谢茉唇角一扬再扬,念及方才的话题,她也说:“你也最好了~”


    想了想,她说:“就这叫王东兴的,他怎么可能跟你比,你即便不从军也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在其他岗位有所建树。”


    以卫明诚的心智、才能,定不会换个领域便被埋没。


    他确实非同一般。


    卫明诚认真忖思少时,诚恳说:“但都没现今好。”


    谢茉眉眼一弯,毫不客气地回道:“那当然。”


    好心情一直保持到床上。谢茉平躺着,思维漫无目的游逛,回想到饭桌上的对话,她陡然发觉卫明诚潜藏的小心思。


    不着痕迹的引导话题,顺其自然达成好几个目的,比如说让她对他隐藏“情敌”心生警惕,甚至厌恶,又通过与之对比彰显自身优秀,收获她的崇拜和怜爱,之后表达忠心促使俩人栓得更牢靠。


    一箭多雕。


    啧啧。


    诡计多端的男人。


    抬手要掐他一把,想了想又撤回来了,可这一下卫明诚终究没逃过,没等多久,就第二天。


    ***


    永河公社去县城看汇演的队伍一共九个人,公社本就有四辆二八大杠,再加上谢茉、袁峰和邢主任都骑了自家自行车,所以交通工具很富足。


    一路闲聊,到不寂寞疲乏。


    谢茉大多时候左耳听右耳出,心神专注在周遭景物上,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沁人心脾的秋意便从眼到心鲜活立体了起来。


    刚把胸腔那口热夏吐出,谢茉忽然听见斜后方有人嗤笑一声:“……军人干部家庭,可不像咱们,省吃俭用买辆自行车考虑的是驮物件,驮孩子,要实用还哪管好不好看。”


    谢茉循声回头,冲两个讪笑的同志微微一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干部家里也没余粮。这自行车是我爱人出任务,军区奖励的。”


    邢主任笑看谢茉一眼,说:“干部家还真没余粮,老人孩子战友亲朋,每月工资还没到手就先花出去了。我这辆自行车还是我战友支援的旧自行车。”


    袁峰就在那搭话:“我车虽说是新的,可票是我二伯给寄来的,这钱更是掏空了家底,弄得我好几个月连根烟都舍不得抽。”


    那俩人神情缓和,渐渐和大家伙讨论起物价和工资。


    谢茉笑笑,就当纯粹的笑话,随风就过了,心情不受影响。


    不过,瞅瞅她腕上的手表,想想挎包里的饼干和糖果,抵达汇演地点后,谢茉告别众人直奔后台,并决定今儿就留守在这儿,不去前头招眼。


    后台,高主任正跟报幕员对词,见到谢茉便招手。


    事实上,以高主任本心而论,她更想直接安排谢茉报幕,但原本的报幕员早已定好,彩排表现虽比不上谢茉,但也算能掌住舞台。听说这姑娘好强,从早到晚的练,又用功又肯花心思,所以这好端端的,却把人家给换下来,没这么做事的。


    “我这还誊抄一份报幕词,你熟悉熟悉。”高主任从兜里掏出几张纸递给谢茉。


    谢茉朝报幕员友善微笑。


    报幕员亦对谢茉眉眼弯弯。


    打过招呼,报幕员愈发聚精会神,而谢茉则低头默读报幕词。


    过了两遍,她已记下大概内容,四周嘈杂热闹,有表演者兴奋不能自已,跑去拉开帷幕张望观众席。


    谢茉正跟着凑热闹,一个面熟的工作人员忽在不远处垫脚喊她:“谢茉同志,外头有个年轻男同志找你。”


    第119章


    谢茉忖着来人约莫是公社同事, 跨越攒动的人群挤出后门,眼睛四下逡视,却没发现熟面孔, 正疑惑——


    “谢茉同志——”


    谢茉循声望去,一个二十出头的陌生男青年正站在左下方的楼梯脚冲她摇手。


    近一米八的身高, 瘦长脸, 眉形浓黑, 眼睛狭长,鼻子薄而削,虽可称一句清俊,但因浮动晦暝风雨的眼神, 以及玩世不恭撩起的笑,看上去乖张轻狂,让人望而却步。


    他身后还站着个矮墩墩的青年, 面相憨厚, 眼神却十分活泛。显然这也不是个老实人。


    谢茉眉心不自觉拧起浅纹, 察觉四周若有似无的视线, 她迟疑着靠近两步脚步:“请问您是?”


    “谢茉同志你好,我曾拜读过你那篇在省报征文中荣获第一名的文章, 十分佩服。”


    因距离原因, 男青年声音拔得很高, 谢茉能听见, 周遭人也可听见, 一时间议论声起,“省报”、“第一名”、“谢茉”、“哪一篇”、“就她啊”、“报幕员”之类的词此起彼伏, 浪潮似的向谢茉耳道里涌来。


    落在身上的视线犹如实质。


    谢茉浑身炸了蚂蚁窝似的刺挠不自在,驱使着脚步走下台阶, 站到男青年几步外。


    礼堂在一楼,台阶不远处修筑了一个不大的四方花坛,花坛另一侧挨着条青石板路,越过花坛分作两股,一股直通礼堂正门,另一股连接到后门。


    三人所处位置并不偏僻,尽在行人视野内,但说话相对隐蔽,若非刻意高喊,声音且传不出去。


    谢茉直接问道:“指点不敢当,请问二位同志是哪个单位的?”


    狭长眼男青年笑笑,自我介绍:“我们是化工厂的,我是王东兴,在厂里保卫科工作。”


    “我叫六子,我们兴哥是保卫科科长,我是他手下一个小科员。”另一个男青年赶紧接话,报上王东兴的“光辉”履历。


    谢茉不由地皱了皱眉。


    原来这就是让卫明诚打翻醋坛子的王东兴。


    浑身上下透着股不规矩的骄横味,着实令人厌烦。


    对上那双放肆盯视的眼睛,谢茉忍不住在心里暗斥了声“晦气”。


    她冷淡又简短问:“有事吗?”


    “谢茉同志,冒昧喊你过来,希望你别生气,是这样的,我平素有读书看报的习惯,受你那篇文章启发,我也起了写作的想法,可这笔好像不听话,写出来的东西完全不符合我的预想,却怎么都找不出问题在哪里。这回慕名找你,就是想让你指点指点文章。”


    心动的人就站在他眼前,饶是王东兴自诩颇有城府,这会子也因激动而脸红脖子粗。更遑论,谢茉的漂亮远超他想象。


    先前只能远远瞭望,就觉得她是他所见最美丽的姑娘,晕黄光束里的她就像被众星拱卫的明月,含笑的嗓音好比甘冽的美酒,一场汇演下来,他已不知不觉被醉倒,此时就近再看,竟又好看了三分,人不仅比他珍藏的那幅画报中的姑娘更美,还比画报中人多了份勾人心弦的鲜灵。


    仿似那开了屏的孔雀,王东兴眉眼神态、言谈举止忍不住溢出一股浮浪气息。


    满口进步和文章,一双眼睛却牢牢粘在谢茉身上,黑亮黑亮的,分外渗人。


    上一世谢茉走路上常会被陌生异性搭讪询问联系方式,所以她早已饱受旁人目光淬炼,对陌生人有意无意投来的眼神具备较高的免疫力,和多数人欣赏惊艳偏善意的眼神不同,王东兴眼底的那团黑,像黑泥一般,粘在身上极不舒服。


    谢茉作为体面人,虽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事端,但有些东西,有些事情,有些人却是万万不能忍的。


    谢茉敛起所有表情,板声道:“这位同志,我能力有限,怕给不了你什么指点。”


    闻言,王东兴眉心一跳,荡漾在半空的心霎时跌地上,扯了扯嘴角,讪笑两声说:“谢茉同志,我再没见过比你文章更好的,你真的太谦虚了。我是初学写文章,你这个大才女来指点我,还不就是耷耷眼抬抬手的事儿。”


    谢茉眉心褶皱愈深,强调说:“才女不敢当,更不敢误人子弟,这位同志你的请求我委实不敢应,让你白跑一趟了……”


    王东兴朝谢茉迈脚,凑近谢茉两大步,弯腰倾身,压低声音说:“谢茉同志,我实心实意请你帮忙,你千万不要推辞。你放心,我不白让你出力,这行吧,我在这县城还算有几分薄面和门路,如果你缺啥,或是想要什么紧俏物件,都可以告诉我,我一定设法给你弄来。这么着怎么样?”


    说到后头,到底没忍住得意的语调。


    狗腿子六子奋力捧臭脚:“兴哥在县城这一亩三分地是这个……”说着,他比了个粗短的大拇指,“公社到底没县城大,没县城物件多……兴哥对自己人一向掏心掏肺。”


    三句四六不搭噶的话,却字字句句戳进王东兴心窝子。


    王东兴笑斥六子一声,眼睛却没离谢茉。


    在王东兴靠近时,谢茉便已后退到台阶上,现如今听着王东兴言之凿凿,六子直剌剌的边鼓,谢茉都要气笑了,于是,言辞便益发直白锋利:“这位同志咱们今儿头一回见,你这要求的确冒昧,至于你说的所谓‘互利互惠’,就更不必了。我男人是军区干部,我是公社干事,我们夫妻俩不追求享受,工资福利足够应付三餐四季,不用向外求助。”


    王东兴脸色渐渐僵沉,可不愿轻易放弃。


    这几天他着意跟永河公社宣传科的赵梦认识,赵梦和谢茉同为永河公社宣传科干事,跟谢茉熟识,通过赵梦他倒打探了不少谢茉的相关情况。


    谢茉不是本地人,随军到的永河,结婚不足仨月,丈夫——那个一身骇人煞气的男人是个营长,具体什么来路他还没打听到,不过他却从赵梦提供的信息里找出个接近谢茉,与谢茉光明正大交朋友的办法,那就是“以文会友”。


    他从小看见书本文字就头晕,可这回专门翻到刊登谢茉文章的那期省报,强摁着头把那密密麻麻的千多个蝌蚪文的从头到尾读了三遍,前所未有的耐心,就是想和谢茉聊天时有话说。他真的从来都没有这么用心着急地想去讨好一个人。


    对谢茉越了解,越读她文章,他心里就越躁动,越不甘心,一颗心似被蚂蚁啃咬着。


    眼瞅着谢茉面上未流露出一丁点转圜余地,王东兴赶忙说:“谢茉同志要是实在不方便指点我写文章,那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我读你那篇文章时,产生了好几个疑问,跟别人讨论不出个结果,就想问问你这个作者。”


    谢茉如何看不出王东兴一直在借机搭讪她,已然没了耐心,接上之前被打断的告别:“不好意思,我后台还有事忙。”连个具体借口都懒得找,说完,谢茉抬脚便要离开。


    只一个照面,谢茉便可确定王东兴这人自私又自我,总要别人围着他打转,听不进旁人的话,她既没义务带他师长领导教他做人道理,更不想和他站一堆被人围观看戏,转身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别介!”王东兴垫前一步,伸臂挡在谢茉身前,急忙忙说,“谢茉同志,今天是我选错时间,不管是指点文章,还是解答疑惑,都可以放到以后,来日方长嘛,今天耽误你时间,我也过意不去,哪天我敬酒赔罪。咱们今儿就当交了个朋友。”


    谢茉皱眉说:“交朋友也不必了。”虽然她一贯奉行与人为善,但“人”有前提要求,绝不能是王东兴这种人,而且有些话、有些立场,越早表达清楚越好。


    王东兴一怔,问:“为什么?”


    谢茉抬眼直视着王东兴,漠然冷声说:“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怎么就不是一路人了?”王东兴跨步上台阶,探究又不解地盯着谢茉打量。


    谢茉:“……让开。”


    狗皮膏药似的,撕撸不开了是吧?


    四周人来人往,不时便有目光扫过来,谢茉不担心话说狠了激怒王东兴,她跟卫明诚练习防身术,每天运动量足够,身体素质较前世好一大截,即便打不过王东兴这样年轻气盛的男青年,但在他跟前逃脱混进人堆却一点问题没有。


    谢茉厉言斥责王东兴,眼尾余光瞥见一道意料之外的身影,一道熟悉到骨子里的军绿身影。


    谢茉心里一愕,卫明诚怎么来这儿了?


    卫明诚并不是一个人,他跟四五个中年干部模样的人走在一起,肩宽腿长,身形高大笔挺,且面庞年轻英朗的他在那一堆人中格外显眼。


    他虽没站在最中央,可跟最当中那干部紧挨着,而且那干部说话的时候,一直是朝着卫明诚的。两人走在最前面,其余人隐隐后错半个身位。


    “谢茉同志!”


    王东兴的声音把谢茉喊回神,事实上他音量不大,但不知是卫明诚耳力异于常人的优秀,还是某种不可名状的感应,王东兴话音一落,卫明诚的目光顿时如同利箭般疾射过来。


    花坛里零落开着数朵月季,大多红色,只颜色深浅不一,像人们面上浓淡不同的表情,而花坛四围是修剪整齐的冬青,夏日的疏狂好似全凝在叶子上,那一抹绿浓而深,反射出的光泽便沉且敛。


    越过花坛,谢茉和卫明诚眼睛对上。


    他的眼眸是极深的墨色,此时掩在背光的暗影里,偶有活跃的日光辉色跳进去,一闪即逝。


    谢茉不禁挑了挑眉,勾起唇。


    这就是所谓的“修罗场”吗?


    第120章


    卫明诚的顿足和凝视被同行人察觉, 沿着他的目光都朝谢茉望来。


    待看清谢茉模样,几人不由地一怔。


    今儿是个艳阳天,瓦蓝瓦蓝的天穹下阳光赤白, 楼檐下,斑驳日影里立着一个穿雪白衬衫, 梳两条黝黑麻花辫的姑娘, 俏生生站在台阶上, 身后的礼堂白墙红柱,日光下一切都是透亮轻盈的,可那眉眼带笑的姑娘尤其凸出,清新得拔丛出类, 第一眼便看见她。


    哪个单位新添了个外貌气质都这么出色的年轻女同志?


    卫明诚像是还认识?


    卫明诚目光不挪,谢茉便坦然从容地抬步走近。


    “这是我爱人谢茉,现在是永河公社宣传科干事。”卫明诚又把站中央的那个中年干部介绍给谢茉, “这是咱们县的杨书记。杨书记曾在军区任职。”


    杨书记意外挑高眉, 继而朗声笑道:“原来这就是咱们宣传口新进的笔杆子。老邢可没少跟我们显摆。说新笔杆子虽然年轻, 但积极上进, 工作能力非常出色,才高谦逊, 是个优秀的多面手。”


    杨书记非常欣赏谢茉将才走来的那股沉稳大方劲, 不慌不忙, 不卑不亢, 又不显轻慢, 从容沉着,处处透着熨帖敬重。不必交谈便知, 这是个见过大场面,自然圆融毫不怯场的女同志。


    谢茉恍然。眼睛不着痕迹地在杨书记面上绕过一圈, 主动礼貌伸手打招呼:“杨书记您好,您叫我小谢就行。”


    杨书记伸手握了握,笑说:“那就叫你小谢。你那篇在省报获奖的文章我读过,着眼点很高,年轻人就该敢想敢干,非常好。”


    两人握手,杨书记察觉这年轻女同志落落大方,丁点不扭捏,出手坚定自信,力道恰如其分,不像一般女同志软绵退怯。以他过往经验,坚定自信的人必是有硬本领且拿得住事。


    松开手,谢茉笑说:“书记您过誉了,像您跟邢主任,以及各位领导才真是高瞻远瞩,与您们这么前辈们比,我思想委实浅薄天真。”


    杨书记点点她,说:“虽说谦虚使人进步,但我们革命人更讲究实事求是。优秀就是优秀。”


    谢茉微笑不再反驳。


    一再推诿,未免虚伪。


    “小谢同志这样的人才合该调到县里来。”边上一个中年男人笑眯眯地插话。


    杨书记放开手,笑说:“老邢出手太快了,我报纸还没看呢,他就把人招麾下了。”


    他转脸看着谢茉,半开玩笑道:“怎么样,小谢考虑调县城不?”


    工作调动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要和原单位协商,要走组织部,要安排好接收单位和职位,哪是一两句玩笑性质的话便可拍板决定的。况且从杨书记的态度看,他只是一时兴起,随口提了提。


    谢茉并不当真,笑说:“我是军属,无论在公社,还是在县城,有您跟邢主任这般部队出身的领导坐镇,都像回了家一样,心里头稳当。”


    这句话既强调军属这个和军转干部天然便亲近几分的身份,又委婉表达了拒绝的意思,甚至还隐晦地小小捧了两人一把。


    杨书记眼底掠过一道欣赏之色。


    他笑看一眼卫明诚说:“我才刚提这一嘴,小卫就急了。放心吧,知道你们夫妻新婚不久,即便调动也会充分听取家属意见的。”


    话落激起一片笑声和打趣。


    杨书记便顺势给谢茉介绍同行其他人,谢茉一一礼貌问候。


    刚刚插话的中年男人即王主任朝谢茉身后招手,说:“刚才小谢可是在跟东兴说事?原来你们早认识。”


    王东兴凑过来打招呼。


    谢茉笑容薄了两分,说:“我跟王同志今天头回见。”


    说着,她眼尾余光悄然朝卫明诚晃了一下,他面上倒端得住,唇角性惯性抿着,佐上沉邃黑亮的眼眸,颇有一种八风不动,难以捉摸的感觉。


    可,谢茉垂落的眼却清晰瞧见卫明诚握起的手,以及卫明诚手背上鼓起的青色血管。


    谢茉拢下眼帘,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继续说:“王同志想问我些写作方面的问题,可我自己目前尚处摸索阶段,哪敢随便乱说贻笑大方。”


    说给领导们听,更说给卫明诚听。


    听见了不,她已表达出“拒绝”、“疏离”的姿态。


    说完,她斜觑一眼卫明诚,恰捕捉到他下乜向王东兴的眼神,黑沉沉的,似有万钧之重。


    似乎是察觉了谢茉的视线,卫明诚转过眸,眼底的浓沉仿佛滴入清水的墨点,一霎时荡化开来。


    两人了解彼此,且默契十足,眼神短暂碰触后,又徐徐划开。


    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茉唇角弧度忽地往上弯了弯,两人这般颇像读书时在老师和一众同学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只有彼此才明晓的小动作。


    特别有意思。


    “你们年轻人思路活,正是该多交流。”王主任口吻赞同鼓励,面上还笑得一派欣慰,可在听着谢茉说“问写作相关的问题”几个关键字时,心就“咯噔”一下直坠而下。


    王东兴这臭小子想写文章?会写文章?这话听在清楚这小子根子的人耳里,是要笑掉大牙的。


    这话拿来哄鬼,鬼都不信。


    他这叔叔还不明白侄子德性,肯定是瞧人姑娘漂亮,了解一番,用“写作”当由头去跟人姑娘搭话。


    想想谢茉已婚的军嫂身份,再想想卫明诚如今在部队的级别比他还高,一个风华正茂前途大好,一个已步入中年仕途终点遥遥在望,这还只是卫明诚仅靠本人军功实打实搏来的荣誉和机遇。


    而卫明诚身后的背景才大到骇人。


    卫明诚战斗英雄的名头他早有耳闻,也曾远远见过几面,但并未近距离接触过,今儿卫明诚作为军区代表,受邀来观看国庆汇演,一身年轻英武的悍利之气,气场很强大,杵在一众中年干部当中丝毫不落下风,甚至因他过分的年轻,反而犹如锥入囊中,尤其醒目特殊。


    因此他格外留意了几眼,先前影影绰绰的某个猜测在见着杨书记对这个年轻营长不同寻常的亲和后得以确定。


    杨书记是军转干部,在进入政府部门前曾是如今军委卫老手下的兵,某次杨书记喝高后还透露卫老孙子就在这边军区。而“卫”这个姓氏虽不罕见,也不多见,结合杨书记现在的态度,他基本肯定卫明诚就是卫老的孙子。


    这背景可直接通天到顶了!


    王东兴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哪来的天胆敢觊觎人家老婆?!


    越想,王主任心肝儿颤得越厉害,脸上摆的笑也像是冷却的猪油渐渐凝了起来。


    王主任心上好似悬了一柄利刃,整个身心都是紧绷的。


    他不动声色扭脸,眼神刀片似的狠狠朝王东兴刮了两下,再一转脸看向卫明诚,到底是饱受淬炼的官场老油条,对着卫明诚冷淡到冷肃的脸庞,他笑容坦荡和煦,介绍道:“这是我侄子王东兴,虽说和卫同志你们年纪相仿,卫同志年轻有为,信仰坚定,很了不起,我年轻的时候是没法跟你比的。”


    “我这侄子随我,早已成年还镇日大大咧咧,没个成算,一直追求进步,但总找不对路子,言行上难免毛糙冒失,不过我保证他没胆儿生坏心,只是心性还不成熟罢了。”


    这一番话高调恭维卫明诚,婉转曲折带侄子王东兴致歉,顺便给王东兴寻了个还算体面的遮丑布,让双方面子上过得去,毕竟老婆被人撩闲这事,摊开来讲既不中听,还折损颜面,他还在最后露话保证会管教王东兴,不叫王东兴再骚扰谢茉。


    姿态不可谓不低。


    “王主任客气了。”


    卫明诚绷了好一会儿子的面色总算给面子的松了松,他向王东兴撇去一眼,眼神沉沉,不带什么情绪,却又像是沾染了刺骨的冰碴。


    谢茉和卫明诚觑空对视一下。


    两人动作克制且隐秘,藏着涌动的暗潮。


    收回眼,卫明诚面上才真正有了穿暖花开的意思。


    然而这一番话听在王东兴耳里,却好似连串的冷水珠滴进热油锅里,耳边响起噼里啪啦的声响震得脑子嗡嗡个停,溅出的油花落在皮肤上更是生生疼,比挨了两大嘴巴子疼得多。


    火辣辣的。


    王东兴面上怒红很快褪淡,被隐隐的黑青之色覆盖,虽未听见响动,但他腮帮子却显出分明的切齿痕迹。


    未免被人看见扭曲的表情更难堪,王东兴低垂下头。


    杨书记也曾风闻王东兴某些劣质品行,不过均是捕风捉影,缺乏具体且确凿的证据,可刚刚王东兴伸手拦谢茉那一幕他却瞧真切了,杨书记心里涌现浓浓的不悦,老王便是有名的笔杆子,他仕途的起点就是替领导写稿子,“请教写作”这个借口,明晃晃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说到他叔叔脸上,更是讥讽。


    枉老王还与自己说他侄子上进,就是这样“上进”的?招惹漂亮女同志?老王到底怎么管束小一辈的?工作再忙,下一辈的教育问题不可轻疏,国家的建设和繁荣迟早要交到新一代手里。


    老王若是一直受侄子蒙蔽,那他未免太好糊弄,识人不明,遇事不查,这般行事作风可会带到工作中来?


    杨书记头一次认认真真质疑起自己的得力下属。


    哪怕心里头已极度不快,杨书记脸上仍波澜不惊,他只朝王东兴睨了一眼,可于王东兴来说,杨书记仅这淡淡一眼,已抵他叔叔疾言厉色千万句,他心头无名怒火被这一眼轻飘飘浇熄了。王东兴心尖颤抖,脊背一凉沁出细密冷汗。


    杨书记不再给他一丝眼风,自然而然地避重就轻转移话题:“老王你这话不全面,小谢也是个优秀的年轻同志。”


    王主任连连点头附和。


    谢茉、卫明诚一通谦让。


    谢茉余光朝边上扫了扫,只见方才堵着她,巧舌如簧的王东兴骄狂不再,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不敢出一声,耷拉着脑袋比鹌鹑还老实,直如拔了毛的山鸡,缩在边缘。


    她登时心中清明,王东兴这人虽生在新时代,长大国旗下,但骨子里却极其势力封建,对“上官”油然敬畏。说白了,就是个势力小人。


    王主任赶忙接话:“见着卫同志和小谢才更理解‘天作之合’、‘金童玉女’这些词。”


    由自己亲叔叔发起的“般配”、“男才女貌”类似的词一个连一个地贯入耳里,像一根接一根的细针扎心入肺,王东兴面上青青白白,却只能咬唇听着,听着心上那人和别的男人如何登对,那股不甘郁愤几乎撑炸他心口窝。


    可他不敢出声反对,更不敢掉头走人。


    他还得深深埋下头,掩藏住真实的心思。


    再没比这一刻更难熬的。


    杨书记问谢茉和卫明诚如何相识,谢茉便讲了俩人千里相会的缘分:“明诚当时去靖市探望李老,李老牵线我们认识。”


    提到李老和靖市,再有“谢”这个姓氏,杨书对谢茉出身大致有数了。


    杨书记笑叹:“靖市到这边军区何止千里,你们这就真属于有缘千里来相会。”


    闻听谢茉“家乡”,王东兴忍不住侧目朝边上瞅了一眼,眼眶里全是那对相视而笑的年轻男女,被蜜蜂蛰了似的,眼睛刺疼。


    心堵得更疼。


    心神都跟着恍惚起来,只对话不时漏进来几句。


    “小卫明明一副白面书生模样,偏勇武过人,那场战役赢得艰难又漂亮,一百人不到的队伍,被他重新整合,突破敌人防火线,抢回阵地不说,一口气还反攻占了敌方一个阵地……我记得胸前挨了一枪吧,听说手术时麻醉不足,他硬生生咬牙扛下来了……了不起啊。真羡慕你们啊,还能上战场,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您才是老革命,老前辈,你们在前头冲锋陷阵,给我们这些后辈做出积极榜样,传递了那种敢打敢拼的精神,我们是站在前辈们的肩膀上。您如今的工作强国富民,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乃是重中之重。”


    “说得好!”


    “战斗英雄……青出蓝而胜于蓝!”


    “一代更比一代强,祖国才能强大,人民才能富裕。”


    正闲聊着,高主任急急驱步过来,邀请各位领导入礼堂就座。


    寒暄一圈,了解了卫明诚与谢茉的关系,以及卫明诚此时军区代表的身份,高主任便笑说:“谢茉今儿可是我们文化宫工作人员。”


    见领导疑惑,高主任笑吟吟解释:“前几天的汇演就是由谢茉报幕的,观众反响热烈,今天专门请她来压阵。”


    谢茉即刻摆手,这话她可不敢应:“我只是候补。”


    杨书记朗然而笑:“看来,小谢这个多面手,名不虚传。”


    众人说说笑笑就要朝礼堂走。


    高主任跟领导们介绍后台准备状况和相关表演节目,卫明诚和谢茉默契地缀在队伍末尾,谢茉趁人不注意,侧转身以作遮挡,探手狠狠在卫明诚腰上拧了一把。


    “昨天怎么不说你今天也要来?”她压低声快速质问。


    卫明诚任由谢茉拧完,才托起她的手,置在掌心摩挲了两下,再轻轻放下。眼眸里流淌着纵容的笑意,他低头凑向谢茉耳畔,低声说:“昨天还没完全确定。”


    顿了顿,他勾唇问:“意不意外?”灼烫的气息被凉风一吹,贴上谢茉耳朵时已为怡人的温热。


    谢茉咬着牙低低地说:“意外,怎么不意外,我可意外死了。”她的声音虽极力压低拖长,像好染上几分怒气,可她显见失败了,上翘的尾音泄了密。


    卫明诚如夜深瞳翻着碎光,问:“不惊喜吗?”


    低越的嗓音在谢茉耳畔弥漫。


    反问的一长串话语在舌尖上转绕了一圈,脱口时便只剩俩字:“惊喜?”


    天啦,原来卫营长竟是打算给她制造惊喜?不管成效如何,主动进化的态度值得鼓励,为了不打击他的积极性,谢茉正容点点头,又肯定说了一遍:“惊喜。”


    湿润、鲜亮,像两瓣玫瑰花瓣的嘴唇里又逸出俩字:“不过——”


    “革命尚未成功,卫明诚同志你仍需努力。”说着,谢茉朝卫明诚眨眨眼睛,一抹狡黠在眼角眉梢间流转。


    卫明诚低低笑了两声,“嗯”了一声,道:“再接再厉。”


    谢茉压低唇角,微微垫起脚,探脸挨向卫明诚,眯眼坏笑一下,几乎用气声说:“现在不方便,但卫营长放心,奖励我自会给你留着。”


    卫明诚眉心不由地一跳。


    不待他在说什么,前头的杨书记回头打趣:“有什么悄悄话留回家再说是一样的。”


    站在一起的俩年轻人实在般配。


    女同志朝气蓬勃,谈吐得体爽朗,举止神态落落大方,关键是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同志还满腹才华,多领域开花。


    这般出众的女同志跟老首长俊朗精悍的孙子正配。


    俩年轻人感情也真的好,眼神腻腻乎乎的。


    不过年轻人嘛……都是这个年纪过来的。


    理解。


    杨书记笑容温和包容,眼风掠过王主任和王东兴,极短暂的顿了一下,然后泰然自若地挪走目光。


    此时的王东兴刚好望见谢茉、卫明诚这对夫妻打情骂俏的一幕,脸和心都麻了。


    想离开,被他叔一个严厉眼神制止了。


    送众人来到礼堂门口,谢茉跟随高主任告别。


    最后应下卫明诚“汇演后一起走”的提议后,谢茉才转身。


    一路到后台,她并没察觉自己到底吸引了多少人的关注。


    她一个年轻脸嫩的女同志竟和县里一把手有说有笑,瞧见的人见了都暗自纳罕和疑惑。


    疑惑她究竟是谁,纳罕她的自在自信,居然能在杨书记等一干领导面前游刃有余,谈笑自若。杨书记那么个作风强硬的领导,脸上可频频挂笑。


    再再之后,才惊觉她长得可真好看!皮肤白白嫩嫩像栀子花,眼睛亮亮的,好像漫天的阳光都落了进去,笑起来更跟花儿开似的,灵俏生气由心外溢上脸,满面泛着绒绒的光。


    一句话,她好看得发光。


    又有认出谢茉是几天前的汇演报幕员,有人恍然大悟,有人不了情况追问,唧唧喳喳,“她普通话特别标准”、“口齿清晰”、“很多口哨声”、“可多人打听”、“口条很厉害,张口就来”等话出现频率最高……没一会儿谢茉曾作报幕员这事便传开了,且传播过程中层层加码,贴她身上的标签和形容比她自身都重。


    这一切,谢茉并不知晓。


    到后台,高主任抱臂思索好一会儿子,说:“今天领导全到场,容不得半点差池,把担子一整个摊在一人肩上,压力比较大。不然这样,小青你和谢茉交叉上台报幕,压力和任务平摊减半,保障汇演效果,怎么样?”


    高主任本就中意谢茉,之前只是碍于先找了小青,小青又足够重视努力,才打消替换的念头。而刚刚一番交谈,她对谢茉了解加深,军区代表的丈夫、大领导的赏识……综合种种,她决定让谢茉上台。


    不过,谢茉可以上台,小青单位领导和她关系不错,不能被彻底换下,她思来想去便想到这个折中的法子。


    越说,高主任越觉这法子妙。


    小青懵愕一瞬,咬紧下唇,面色惨白。她心里是极不情愿的,但不敢跟高主任顶嘴,怕控制不住指责出口,事情陷入不利她的糟糕境地。


    谢茉,朝小青轻轻瞥去一眼。


    “主任。”谢茉有意停顿两秒,让听见的俩人把注意力都投到她身上,“这好几大页报幕词,我也就之前囫囵读了一遍,还有半个小时汇演就开始了,这么短时间让我全背下来着实困难。”


    高主任刚待说像前次那样改动报幕词也没关系,但话头没起便被谢茉堵在喉咙,谢茉朝高主任不动声色地微微摇了摇头:“主任,上回我临时改报幕词那是别无他法,加上那天状态佳,词句张口便来,但今儿可不敢保证。万一思路一时卡壳,可就要冷场了。”


    这当然是谢茉的推托之词,但高主任不了解,来回琢磨几遭,终究不敢轻忽冒险,心里已把将才提议搁置,还是追问了句:“今天状态不好?”


    谢茉不置可否应了声,说:“我看小青同志准备的足够充分,必不会出疏漏。”


    小青瞪大眼盯着谢茉,眼里蓄满浓得化不开的感激。


    谢茉报以微笑。


    她接触报幕本属机缘巧合,更没想过藉此攀登,这机会于她可有可无,于旁人或许相当珍贵,既如此不若成她人之美。


    况且,小青练习报幕那会儿,她旁观了一阵子,就是很不错。


    高主任最终拍板:“那还是小青一人独挑大梁,真出意外状况,谢茉再顶上。”


    不出意外的话,小青可以拿下这场汇演。


    事实证明,小青是个“愈挫愈勇”的坚韧姑娘,她在压力下爆发,表现得比彩排还好。


    一场汇演顺顺当当谢幕。


    期间几处小瑕疵不在小青,在节目表演者和工作人员身上。


    小青最后下台,忍不住保住谢茉,欢喜地直跺脚,嚷着“我做到了”。


    谢茉心头也鼓胀着愉悦。


    告别时,小青拉住谢茉的手,仔细叮嘱:“谢茉,你下回来县城玩一定要来找我,我带你下馆子、看电影,逛纪念碑公园……记住啊,我单位在……,我家住……”


    谢茉都转身走了,她还不放心强调:“一定要找我啊。”


    “好。”谢茉哭笑不得又应答一回,然后带着新收获的这份友谊,脚步轻快地走向礼堂正门口与卫明诚汇合。


    领导先离场,卫明诚跟各位领导作别,各种打趣他坦然迎着,王主任揣着一副笑脸没话找话多说了几句,却识趣地忽略王东兴不谈,事实上王东兴在众领导前排落座后便不知所踪。


    谢茉一出现在视野内,卫明诚便捕捉到了。


    昏暗的走廊,她挤开人潮朝他走来,一步一步不停顿、不后退、不犹豫,一往无前,眼含期盼。


    卫明诚罕见地愣神。


    这幕场景美好极了,颇有一种蓦然回首,一眼万年的感觉。


    她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让他的心跳得更快,更快……


    谢茉来到卫明诚身畔,扯住他手腕,俏皮道:“卫营长,我跨越山河来找你啦~”


    谢茉的声音不高,甚至在嘈嘈切切的环境里被掩得隐隐戳戳,可听在卫明诚耳朵里,却像泉水叮咚,清晰悦耳,一下敲活了周遭空气。


    不知为何,这句话莫名触动他,卫明诚只觉心陡然陷下去一块,仿佛某个奇迹降临,谢茉来到他身边,蕴着熠然神光的眼里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卫明诚深吸一口气,压下浮动的心绪。


    “等一会了吗?”谢茉笑问。


    卫明诚微一摇头:“没一会子。”嗓音低沉沙哑,抓耳的磁性。


    “我得先跟公社里的同志们打个招呼。”谢茉话还没落,听了一路的议论又袭击入耳。


    “今天这个报幕员没前几天那个叫谢茉的姑娘好,谢茉那普通话说得跟中央广播电台里头的播音员一样。又好听又清楚。”


    “今天的报幕员普通话也蛮不错,不过外貌形象上差些,那仪态也差点意思,太板正了。”


    “对,太板正了,不舒展,那谢茉多落落大方啊。”


    说着“谢茉”不错的人,路过谢茉都没认出人来,明显人云亦云,谢茉当真啼笑皆非。


    “我看今儿这报幕员就不错,端正严肃,口齿也清晰。可不比你们嘴里的谢茉差,谢茉太活泛了。不适合隆重的场合……”


    “我也觉得……”


    这一波人从谢茉和卫明诚跟前路过,相视一眼,皆忍俊不禁。


    不待两人说话,“谢茉”这个名字又闯入两人之间。


    “谢茉咋就不适合大场合了?明明张弛有度,再合适不过。”


    “风格不同,大家偏好也不同嘛。”


    “就是,人说谢茉呢,你急赤白脸干啥,人谢茉可结婚了。”


    “我、我就打抱不平,不行吗?一个公社的人被说,我……谢茉?”


    谢茉听着这一波人声音熟悉,原来是那几个知青,正辩解那男知青见到当事人,一张白皙俊脸红得滴血。


    谢茉没再拎起他们的话题,而是介绍起卫明诚:“我爱人,卫明诚。”


    又一一告诉卫明诚知青们的姓名。


    几人寒暄一会儿,渐渐被人流冲开,谢茉抬眼看向始终坚守在自己身畔的卫明诚。


    略一挑眉,谢茉眼神又往卫明诚脸上溜了溜,然后垫脚凑向他耳朵,问:“又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