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
“对了,我的刺青图案,你想的如何了?”聊完了正事,褚暄停想起先前同傅锦时说过的刺青一事。
“画了几张图,都不太满意。”傅锦时说。
她这几日闲来无事便构思,按照褚暄停的“乱线”要求画了几次,总感觉缺少些什么。
“还留着图吗?”褚暄停问。
傅锦时摇头,“你若是想看,我可以现在画给你。”
那几张她不满意,便都扔了。
褚暄停朝着博古架那侧扬了扬下巴,“外间的桌案上有笔墨纸砚。”
傅锦时起身去那处拿,回来时,褚暄停已经将矮桌上的茶水等杂物都清空了。
傅锦时将纸铺开在矮桌上,用镇纸压住,褚暄停则是顺手磨了墨,而后将其推到傅锦时方便蘸取的位置。
见状,傅锦时抬头看了一眼褚暄停,褚暄停冲着她扬眉,颇有些等着傅锦时夸他有眼力见的意味。
傅锦时这一次察觉了褚暄停的心思,但她觉得说一国太子有眼力见好像不太恰当,于是她道:“殿下考虑甚是周到。”
褚暄停哼哼两声。
相处了这几个月,傅锦时已经能够通过褚暄停这两声的语调精准辨别他的心情。
尾音下降,从鼻腔里发出声音,是不屑,不开心,尾音平和,从嘴巴里发出,是心情还行,与愉悦也能沾点边,尾音上扬,从嗓子里发音,是心情极好,但是因为嘴硬,所以是在傲娇。
而今日这个就是第三种情况。
傅锦时知道这是说到点上了,她勾了勾唇角,随后用毛笔沾了墨,在纸上勾勒。
她画的是最后一次的构思,相比起前几次,最后一次她虽也不满意,但比先前的要好。
“从左边肩胛骨一直到右边的肩胛骨,再由右侧肩胛骨向左下延伸。”傅锦时便给褚暄停届时边道:“延伸的这一部分恰好能够遮住后背的那道疤。”
“我一共设计了三条细的长线来勾勒,三条线交叉而绕,成一个水波流动的形式,中间相距有近与远的区别。”傅锦时将主体形状勾勒了出来,整体来看简单又大气,但有些单调。
傅锦时说:“我先前想过做一点雾绕的朦胧感,但画出来后,发现效果不如这个好。”
当时她画了一个成图,两相对比之下,雾绕的朦胧感更适合竖着的且不要太长的,而这种简单勾勒的实线放在长刺青上效果更好。
“只是遮一道疤而已。”褚暄停倒是对这个还挺满意的,他本身不喜欢花哨,不过还是指着这张简图嘱咐了一下,“延伸过来的这段加深加粗些,要把那道疤遮严实了。”
褚暄停没有意见,傅锦时就更没有意见了,她抬笔将其中一条线按照褚暄停的意思做了修改,当作主线,“颜色就用黑色如何?”
褚暄停点头,“便这样吧。”
傅锦时将毛笔搁在笔搁上,算是定下了图案。
“殿下何时刺青方便?”
“弄完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褚暄停没答傅锦时,而是先问道。
“饮食和洗澡的时候注意些就可以了。”
褚暄停算了一下离着春闱开始的日子,道:“今日可否?”
“行啊。”傅锦时道:“刺青要用的东西我前些日子就备好了。”
她构思图的时候,卡壳了便先去准备东西,几次下来,图案还没画好,东西倒是准备齐全了。
“那便今日吧。”
傅锦时点头,“殿下去榻上脱了衣裳趴好一等。我拿了东西很快就来。”
说完也不等褚暄停有所反应,径直站起身走了。
褚暄停望着她消失在博古架后的身影垂下了眼,半晌后,情不自禁的笑了。
傅锦时的性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说话做事大大咧咧的,从不扭捏。
他犹记得他还没去营帐住着那会儿,看见曲陵从树上摔下来,摔到了腿,疼得直哭,傅锦时一边嫌弃他的鼻涕蹭到了自己身上,一边因为撸不上去曲陵的裤腿而直接上手扒下他的裤子检查伤势。
当时曲陵外裤被扒下来的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哭,呐呐地对傅锦时说:“傅锦时,阿娘说男孩子不能随便动小姑娘的衣裳,那小姑娘是不是也不能扒男孩子的裤子啊。”
傅锦时翻了个白眼,凶巴巴地瞪他,“闭嘴。”
褚暄停记得当时曲陵不仅没闭嘴,还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抽抽搭搭地对傅锦时说:“傅锦时,虽然你很凶,也很讨厌,但你扒了我的裤子,我会娶你的。”
“你吵死了。”傅锦时不耐烦地凶他。
傅锦时的速度很快,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便将一整套工具拿来了。
她来的时候,褚暄停恰好解了上半身的里衣。
随着里衣的掉落,褚暄停好看的背脊显露了出来,随着他收衣裳的动作而动。
自从傅锦时去年开始给他用药调理身体后,他体力恢复一些后,便开始锻炼,到如今,已然有了不小的成果。
傅锦时恰好看见这一幕,她略一挑眉,褚暄停听到声音转身,恰好看见傅锦时的挑眉。
他没说什么,只是拎着衣裳搭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傅锦时也没什么尴尬的情绪,好看的事物谁都愿意欣赏,她看的坦荡。
“时间会比较长,殿下可以先调整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傅锦时提醒了一句,便开始拾掇自己的工具。
褚暄停上了榻,将枕头垫在了下巴处,两只胳膊环绕在枕头边上,随后侧头去看傅锦时。
只见她将东西放在床榻便的小柜子上,而后将小柜子拉到榻边,之后点燃了一根蜡烛,又将拿出来的银针在上面烤了烤,结束后将两根银针用细绳绑在一起,最后在一小罐黑漆漆的墨水中沾了颜色。
褚暄停先是感受到傅锦时覆在他背上时指尖散发的凉意,而后才感受到针在他的皮肉伤扎下去。
“你可是身体还未调理好?”褚暄停忽的出声问道。
他记得先前傅锦时来给他诊脉时,也是指尖冰凉。
“先前在永州地牢时受了寒。”傅锦时从褚暄停背上收了针去蘸墨水,复又扎在他的背上,“再加上诏狱的十八道酷刑,底子一下子亏空了,调理起来有些难。”
她说这话就是在单纯的回答褚暄停的问题,语气没什么起伏,话里也没什么在意。
可偏偏就是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来的话,才更能说进人心里。
不期然的,褚暄停想起了先前江舟说过,傅锦时日后恐难以怀孕一事,他没有冒昧地出言询问,他不知道傅锦时会不会介意这一点。
“比解柯蓝之毒还难吗?”
傅锦时下针的手不停,应道:“不一样,调理身体是补,解毒是除。”
褚暄停不了解如何治病救人,但他知道傅锦时的医术在整个大瞿都没几个人赶得上的,若是从她嘴里得到一句“难”,足以说明问题的棘手。
可偏偏他在此方面能帮得上忙的只有寻些不好寻的草药,于是他说:“若是要用到什么药,尽管去和周叔说。”
“多谢殿下。”傅锦时知道这是褚暄停的一片好意,也没有拒绝。
两人就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很快便到了晌午,沉西进来询问,“殿下可要现在用午膳?”
褚暄停问傅锦时,“还要多久?”
傅锦时粗粗估略了一下,“整个下午。”
她如今已经刺完从左边肩胛骨横贯到右边肩胛骨的部分,再收一个下右边的尾,做好转折处的处理,就轮到斜下来的部分了。
这一部分因为要遮那道疤,所以要更仔细些,也就更慢些。
“往后推一推。”褚暄停得了答复对沉西道。
“是。”沉西领命退出了房间。
傅锦时等他说完给他递了条帕子,刺青不是很尖锐的疼,而是细密绵长的疼,虽说她一直跟褚暄停说话转移注意力,但这人还是疼出了汗。
褚暄停接过帕子却没擦汗,而是放在了一旁,傅锦时见状问他,“怎么不用?”
“我若是用了,这帕子怕也是只能用这一回了。”褚暄停说。
傅锦时问他,“为何这么说?”
褚暄停道:“你不扔?”
“我为什么要扔?”傅锦时手上动作不停,“洗洗接着用不可以吗?”
“你……还会用?”
“当然。”傅锦时说:“殿下,我月钱只有那么点,哪能奢侈的用了就丢掉换新的啊。”
褚暄停闻言便知傅锦时跟他说的不是同一个意思。
他叹了口气。
“说的也是。”
傅锦时不理解他忽然叹什么气,但也没理。
褚暄停余光望着那条手帕,最终还是没有用。
唐明珂便是在两人沉默的时候来的,都不用沉西通禀,褚暄停远远地就听见了他的声音。
“哦哦哦~”唐明珂绕进来后看到傅锦时在给褚暄停刺青,发出了一阵在褚暄停听来很吵的声音。
他有些嫌弃地皱眉。
唐明珂凑到旁边,一眼便看出来这个刺青的目的是遮掩那道长疤,他戏谑道:“殿下怎的突然在意这个了?”
说完不等褚暄停说话,就自顾自地道:“难不成是为了……”
他没说完,就被褚暄停瞪了一眼,唐明珂瞬间闭嘴,还笑嘻嘻地给了褚暄停一个我懂的眼神,但目光还是瞥向了傅锦时。嘴里贱嗖嗖道:“小心眼的狐狸呦~”
傅锦时本没理会唐明珂对褚暄停的调侃,但是听到最后这一句,她手上动作却顿住了,她忽然想到了如何丰富这个图案。
“殿下可喜欢狐狸?”
褚暄停闻言一顿,“不讨厌。”
傅锦时拿过先前画的图,又拿起一旁的毛笔在斜过来的位置勾勒了一番,一只优雅慵懒的九尾狐狸跃然纸上,它的尾巴飘逸,体态轻盈,配上傅锦时加在下面的一点水波,狐狸便好似从高处落在水中漫步而来。
第102章 第102章
唐明珂只一眼便被惊艳住了,这只狐狸完全就是褚暄停在他心中的印象。
看似慵懒的皮下全是心眼子,平日里懒洋洋地不理人,清冷得很,但倘若是惹他不快了,藏在底下的爪子顷刻间就能全部展露出来,锋利得很。
“精准地拿捏住了气质。”唐明珂似笑非笑地调侃。
傅锦时怎会听不出唐明珂话中的戏谑,她看看这幅图,又瞧瞧褚暄停,倒是无意间将自己的心声画了出来。
褚暄停见状脸色一黑,他转过头不再看两人,催促道:“快些!”
傅锦时无声地笑了笑,重新蘸取了墨色药水开始处理狐狸尾巴。
唐明珂则是转身去了褚暄停常常喂鱼的位置,既是想偷偷摸摸喂鱼,也是想坐在这里等着褚暄停弄完刺青再聊正事。
褚暄停不用想都知道唐明珂想做什么,于是他道:“倘若孤的鱼食少了一粒,你的西府海棠便要少一片。”
语调平淡,威胁之意却直接拉满。
唐明珂伸向鱼食的手霎时顿住,愤而转头怒视,“你!”
刚吐出一个字便发现褚暄停看不见他的神情,于是他愤愤地走到褚暄停面前,颤抖着手指着他,却半天也没能多说出一个字。
但他不甘心就这么被制止,于是憋了半晌,吐出两个字,“恶毒!”
“你简直恶毒!”唐明珂重复道。
虽然早就知道褚暄停不允许旁人喂他的鱼,可他每次看到都会手痒,所以总忍不住试试。
回应他的是褚暄停的挑眉微笑。
挑衅意味十足。
唐明珂肺都要气炸了。
他当年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跟褚暄停做朋友。
他咬牙切齿道:“我当年真是瞎了眼!”
都怪当年的褚暄停会装。
装出一副纯良无害的样子,骗了年少单纯的他。
褚暄停扬眉一笑,意味深长道:“当年众多世家子弟中,唯有你眼神最为澄澈。”
他说这话其实是在说当年的唐明珂干净纯良,然而放在如此情境下,再加上他近乎挑衅的表情和意味深长的语气,此话便像是在说唐明珂最傻最好骗。
傅锦时闻言没忍住笑了一声,但很快抿嘴收住,埋头认真刺线条,然而越是如此,越是欲盖弥彰。
唐明珂瞅瞅这个,再望望那个,生生气笑了,“我今日就多余来给你们二人送消息。”
“老子不干了!”
嘴上这么说着,却没走。
傅锦时抬眼望他,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快来哄我”四个字。
她心道,果然是能同褚暄停玩到一起的人,一样的傲娇。
她其实有些好奇,褚暄停这样的人会如何哄人。
她承认,她想看热闹。
褚暄停撇了一眼唐明珂,只说了一句话。
“城郊别院移植的兰城的西府海棠已经活了,待到四月花期过了,便可入你的逢若院。”
傅锦时眼睁睁地看着先前怒火中烧的人转瞬间变了脸。
“太子殿下,小臣失言了。”唐明珂牵起嘴角,眼尾翘得能挂灯笼,“您问什么,小臣便答什么,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兰城的西府海棠虽也叫西府海棠,却非传统的那种,而是兰城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种品种,所以又叫兰城海棠,这种品种是四国所有海棠当中品质最好的,然而有一点,便是量少,而且极难成活。
唐明珂最爱的便是这兰城海棠,却偏偏他每次都移植不活,只有褚暄停能做到,所以每年褚暄停都会派专门的人去兰城寻品质好的兰城海棠,带回来后亲自种在城郊别院,待到来年四月后再移植进唐明珂的逢若院。
褚暄停眼中溢出笑意,语气却正经了起来,“你查到什么?”
唐明珂玩闹归玩闹,正事上却不犯糊涂,他敛了神色,道:“我怀疑,他企图结党营私。”
傅家查出来云家结党营私一事唐明珂知道,褚暄停曾同他说过,所以唐明珂如今再提这件事,定然不是说先前的旧事,褚暄停第一个想到了春闱。
果然,他思绪刚落地,便听见唐明珂说:“在今年的春闱。”
褚暄停示意他继续说。
“昨日我闲来无事翻看了禁军在城门处的入城登记册子,发现近来有不少举子来自晋城,以及与晋城相邻的恒城和越城其他几城的举子也比前些日子有所增加,因此我起先并未怀疑什么。”唐明珂说:“但今日上午有不少举子在芝兰阁参加曲水流觞宴,有几个人分明什么也不会。我后来问了旁人这几人的名字,发现皆是近来除了晋、恒、越三城外其余几城骤然增多的举子。”
傅锦时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一看便是云家为了遮掩耳目从旁的城池里收买来的人,为的便是不让另外三城骤然增加的人数惹人注目。
如此看来,那三城的人大部分都是已经投靠云家的举子。
的确是结党营私,只不过结的是未来的党,营的也是未来的私。
“是宗宴的计划?”褚暄停问傅锦时。
“我不知道。”傅锦时摇头,而后又道:“他先前给我说过一个计划,但是我没同意,后来他再没同我联系过。”
宗宴先前给她传信说计划,他想要直接从考题上下手,傅锦时想到那些不远万里费劲辛苦来到京城考试的举子,心下并不赞成,便没有同意宗宴的计划。
后来宗宴回消息说,另想办法,但再无消息传来。
“查过他们先前的院试和乡试科考没有?”褚暄停闻言神色凝重地问唐明珂。
“这便是我奇怪的地方。”唐明珂摸了摸下巴,“我查了他们的卷宗,发现他们这些人先前无论是院试还是乡试,没有丝毫问题。”
唐明珂说:“倘若是一个或者两个,我还能怀疑是有主考官帮他们造了假,可六七人不可能,没人有这么大的能耐。”
褚暄停想了想,对唐明珂说:“去他们的户籍地查身份。”
经褚暄停这样一提醒,唐明珂猛然反应过来,“你是怀疑造假的是身份?”
褚暄停点头道:“既然成绩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只能是人。”
“可一人顶替身份还有可能,这样多的人顶替身份是否有些匪夷所思?”唐明珂脑子快速运转。
能考过院试和乡试的人定然是冲着当官去的,将来即便会试落榜,回乡后也能在地方捞个不大不小的官做,怎会就这样与他们换了身份,放弃唾手可得的机会。
“给你百两黄金你做不做?”褚暄停问唐明珂,“刀架脖子做不做?”
胁迫之下,有人妥协他不意外,可是钱财……
“读书人如何会为了区区钱财如此目光短浅?”唐明珂道。
他其实更想说,读书人的气节怎会允许他们为了钱财而弯腰。
“有人读书是为百姓请命,有人读书是为家国繁荣,有人读书是为出人头地,自然也就有人读书是为一个糊口生计。”褚暄停语气平淡,态度寻常,“读书人也是人,有私心有欲望,要吃饭要喝水。”
他对此事看得颇为淡然,他并没有什么读书人就要饿死就要清高的观念,无论是为大义还是私心,在他看来皆无妨,只要最后能做实事,能够有利于家国百姓便是尽了职责。
傅锦时对褚暄停的话意外又不意外。
褚暄停从来就是一个很正的人。
这个正既是他对事情的许多看法,也是他做出来的事情。
比如他能理解褚扶清的野心,比如他从不反对甚至支持女子为官,又比如他掌管的刑部从不出冤假错案。
傅锦时欣赏的人不多,褚暄停便是其中一个。
她觉得此人最大的缺点大约就是性子恶劣。
不过他虽然阴晴不定,但他的喜怒无常并非是作践人的那种,也非是大恶之人的那种不把人命当回事,他更像是捉弄人的恶趣味。
唐明珂听了褚暄停的一番话觉得也甚是有道理,便也没再多说这个话题,而是继续说起举子身份的事情。
“如此,我便派人去他们的户籍地查一查。”他说。
“你领一队沉铁卫亲自前去。”褚暄停不知想到什么顿了一下,才又道:“倘若真是买卖身份,直接将人押来京城。”
他理解人人都爱钱,百两黄金也的确是难以抵挡的诱惑,但他却不会放过参与进去的人。
科举乃是关乎社稷的重事,如何容得人如此肆意妄为。
“行。”唐明珂痛快的应下,“此事宜早不宜晚,我现下便去点人。”
褚暄停颔首。
唐明珂离开后,傅锦时与褚暄停之间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怎的不说话?”半晌,褚暄停道。
傅锦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收了狐狸爪子上的针才缓缓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借宗宴的手利用春闱对付云家对不对?”
褚暄停从说出让唐明珂将人押来京城便知道自己的想法暴露了,傅锦时何其聪敏,定然能够通过此话察觉到他对春闱的重视,那么就定然会阻止宗宴对春闱下手。
“对。”他低声回答。
傅锦时与宗宴如今为了报仇不顾大瞿社稷,他身为大瞿太子却不能,所以从一开始他想的就是阻止这两人。
但他知道劝说无用,所以派了人去监视宗宴,无论他要做什么,届时直接阻断他的计划。
他知道这么做,必然招来傅锦时的不满,但他还是要做。
褚暄停回答完后本以为傅锦时会冷笑着拿话刺他,亦或者对他甩脸子,却不想她笑了一声。
就在他分辨傅锦时这个笑是何意时,又听见她平静说道:“我们果然不是一路人。”
第103章 第103章
今年大瞿的春日阳光明媚,比往年暖的早,因此在春闱这日,贡院墙外的蔷薇都开了。
沈懿亲自主持此次科举考试,他捋着胡须站在贡院大门处,身侧站着吏部尚书姜流云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卞惊鹊。
“今年的举子看着倒是比往年的轻松些。”卞惊鹊看到有几人站在墙下赏花,姿态颇为闲适。
姜流云也注意到了那几人,他笑了笑,“看来今年抬出去的人能少几人。”
往年春闱途中,有不少举子因为太过紧张,坐到号舍后却无法答题,严重地还会昏厥从而导致被抬出去。
……
三人说着话的功夫,贡院前的香燃到了底部,这代表着举子可以入贡院了。
不过在真正进入之前,会有人对他们随身携带的东西进行检查,避免夹带不该带的东西,比如小抄。
大瞿的春闱要考的科目多,因此举子要在号舍待七日,这七年吃喝拉撒睡全在里面,所以要带的东西比较杂,检查起来也是一个大工程,而今年参加春闱的人又比往年多出许多,所以肃帝下令,临时抽调了部分沉铁卫与锦衣卫前来帮助。
褚暄停往年身体不好,春闱之时的天气于他来说依旧寒凉,稍有不慎便易感染风寒,因此往年多数在举子入贡院之时低调的露一面便回府了。
今日他的仪仗一来,众人纷纷跪地行礼。
沈懿与姜流云和卞惊鹊三人则是下了台阶,朝着褚暄停俯身行礼。
褚暄停从马车上下来,面含温润笑意,“诸位平身。”
“谢太子殿下。”
傅锦时依旧像从前那般跟在褚暄停身侧,随着他一起走到了贡院的阶上。
她如今虽说不再是奴籍,但因为用得到褚暄停,便也一直留在了太子府。
她与褚暄停默契的谁都没有提离开一事。
甚至他们二人相处起来同先前也没有什么不同。
现如今唯一变的大概就是没有人需要在一些特定的场合喊她十四,她拿回了自己的名字——傅锦时。
随着举子能够入内,褚暄停同主持此次科举考试的三位大人也一边说着话一边往贡院里头走去,傅锦时与沉西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太子殿如今看着的确是大好了。”沈懿仔细地相了相褚暄停,笑着道:“傅家姑娘的医术当真是极好的。”
那日在殿上他便注意过,太子的脸色比从前好太多。
褚暄停笑着调侃道:“不然孤怎会想给她太子侍医一职,便是怕她回头走了,孤失去这样一位人才。”
姜流云闻言,笑着道:“殿下先见。”
“孤以为姜大人也会抓着她的身份说事。”褚暄停声音含笑,似是随口一说。
姜流云却心下一跳,“殿下……”
他一下子便听出太子殿下语气中的异样,虽说是含笑,可分明在警告。
太子虽然性子喜怒无常,但那是说话做事惹他不悦亦或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今日他观其脸色,觉得他并未不高兴,但他也决计不会无缘无故拿话刺人。
姜流云心中快速思考,他这这些日子在傅锦时一事上说过的话。
他先前并未在大殿之上出言反驳,甚至没有说过话,唯一曾经谈论过傅锦时的身份还是在他的府上同吏部侍郎穆城闲聊。
“姜大人看人眼光着实不怎么样。”
褚暄停的话肯定了他的猜测。
话落的同时他们也到了考官的位置,褚暄停停住,侧眸对姜流云道:“姜尚书往后可要记住,祸从口出。”
“尚书”二字咬的格外重。
姜流云陡然跪地,便要请罪,但话未出口,卞惊鹊忽然截断道:“太子殿下宽怀仁慈。”
褚暄停目光移至卞惊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倒是还忘了都察院。”
卞惊鹊不卑不亢道:“臣等职责所在,殿下恕罪。”
“卞大人何时也学会这一套了。”褚暄停眼底掠过笑意。
他本也不是小气的人,都察院这群人虽说平日里他烦得很,但也知道他们存在便是有劝谏监察之责,各司其职,尽职尽责,他自是不会去怪罪什么。
“为官之道。”卞惊鹊实诚道。
褚暄停哈哈一笑,“孤也是今日才知卞大人是个趣人。”
沈懿也在此时道:“殿下,姜大人怕是还有话要说。”
褚暄停垂首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姜流云,姜流云此时已然反应过来太子刚才的意思是不会追究他的话,他跪在地上垂首抬手行礼,“臣谨记教诲。”
褚暄停应了一声,“起来吧。”
傅锦时一事不少人当着他的面不说,背地里却决然不会半字不提,但他不在乎这个,他厌恶的是穆城这种两面三刀之人。
今日提醒姜流云也不过是为了借他的手处置穆城而已。
穆城是吏部侍郎,此举显然是想借他的手拉下姜流云这个尚书,自己好坐到尚书之位上,他从来不是什么善人,哪里容得了穆城算计。
“谢太子殿下。”姜流云从地上起来,垂首站到了沈懿身旁去。
此时,贡院内已经进来了不少考生,他们皆拿着自己的牌子找到了号舍,将需要用到的东西摆了出来。
在这期间,傅锦时看到了有人锦衣华服,有人衣袍泛白,然却无一例外的脸上皆带着凝重紧张之色。
忽然,她的袖子被扯动,是沉西,只见他无声道:“走。”
傅锦时这才发现,自己看着那几名考生出了神,而褚暄停此时已经坐到了主考官的位置,沈懿、卞惊鹊和姜流云则是分别坐到了两侧去。
傅锦时同沉西一起走到褚暄停的身后站定。
很快,桌上的香燃尽,一声锣响骤起。
吏部的官员开始分发考题。
傅锦时第一次看见了春闱之景。
艳阳高照的天上,簇簇白云悠悠飘荡,号舍里夹道两旁的头上放着开得正盛的芍药,吏部的官员如水般散出去,文闱卷纸的声音“哗哗”响起。
分明有些吵闹,但却带着极致的静谧。
又一声锣响,考题分发完毕,吏部官员退回原位,考生执笔作答。
傅锦时望着一个个小小窄窄的号舍,望着不少举子粗糙的毛笔和砚台,心中忽然有什么东西流淌而出。
她抿唇垂下了眼,心中思绪繁乱,一直到考试结束的锣声响起,她才倏然回神。
吏部的官员上前收走作答的纸。
之后傅锦时没再看着,因为褚暄停带着她去了后头用晚膳。
贡院的饭菜并不好吃,寡淡而又简陋,傅锦时却想到了进入贡院前在院前余光扫到的一位举子带的干粮。
那人的包袱打开,里面装的东西不多,却让傅锦时记在了心里。
她最终没吃几口便搁下了筷子。
不是嫌弃饭菜,而是心情烦闷。
褚暄停望着今日异常沉默的傅锦时没有主动出声,而是在晚膳后借着巡查的名义带着傅锦时在号舍的夹道内走了一圈。
傅锦时沉默地跟在褚暄停身旁,注意到不少举子就着冷水吃干粮。
他们同今日院前那人一样带着易存放能充饥却粗糙难咽的干粮饼子,只有少数几个家境优渥的举子带着精致的点心。
到了戌时,褚暄停再次带着傅锦时巡视号舍,这一次傅锦时看到他们闭着眼睛蜷缩在小小的号舍里,有些人身上仅盖着缝补了多次的厚衣裳。
傅锦时的眼底漫上了些旁的东西。
她今日真切地感受到,这些隔开来的号舍装满了每一个举子的多年苦读。
同样的,她在他们的身上还看到了边境无数百姓的缩影。
兵祸起,逃难的百姓衣衫褴褛,饥不果腹,路边会有无数冻死饿死的人……
她已然意识到了褚暄停今日的目的。
“走吧。”话出口,傅锦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嗓音哑地不像话。
褚暄停没说话,却带着傅锦时与沉西朝着贡院外走去。
出了贡院的大门,上了马车,傅锦时都没再开口,她垂着眼,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包扎过无数百姓与将士的伤,也曾经杀过无数天楚的骑兵,如今这双手险些挑起兵祸,也险些毁了多年苦读的举子。
她平静地望着,任车驾颠簸也无所知觉。
他们一路沉默地回到了太子府,下了马车后一直到了褚暄停的吟松风,傅锦时才出声道:“你赢了。”
褚暄停脚步一顿。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吟松风的门口挂着灯笼,照出这一片的亮堂,有小虫声响在旁边的草坛花丛中,还有微风拂过的“沙沙”声响。
虽是杂乱声音,却是同贡院里相似的静谧。
傅锦时再次重复道:“你赢了。”
褚暄停转过身,借着灯笼的微光望着傅锦时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映着暖色的光,他看不分明里头的情绪。
傅锦时同他对视,眼睛一眨不眨道:“我不会再对春闱动手。”
她原本除了宗宴那里,还做了另一手准备的,但是始终还没有下定决心。
她先前拒绝宗宴考题动手的计划,给出的理由是不想牵连所有考生,毕竟考题一旦泄露,那么春闱便会重新拟题,于许多家境贫寒的考生来说,每在京城多待一天都是负担。
但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要扳倒云家,不是大事根本不会成功,所以只要对春闱动手,必然会牵扯甚广,与其说是她否定宗宴的计划,不如说她否定的是对春闱动手脚的计划。
倘若是说先前做与不做两个念头在她心中拉扯,不相上下,如今放弃的念头已然占了上风。
她不得不承认,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褚暄停的观念影响,她做不到最开始那般不择手段了。
她放弃计划。
放弃先前不顾一切要报仇的计划。
褚暄停望着跟他说放弃的傅锦时,心中一片柔软,他倏然抬手扫开傅锦时额前被晚风吹乱的几缕发丝,嘴角含笑,眉目温和朗润。
“傅锦时。”
他轻声喊道。
“可愿随孤走。”
傅锦时心下一颤。
恍然见好似又回到了诏狱之中,褚暄停拂开她被冷汗浸失贴在额头的乱发,问她:“可愿随孤走?”
不同的是,那时的褚暄停姿态随意,问的也只是是否入太子府,甚至那时的他表面眉目温和实际清冷至极,连声音都是凉的,可今日却是认真而又温润的,问的也不再仅仅是入太子府。
傅锦时的回答也不再是毫不犹豫,而是望着褚暄停许久,才缓缓道:“愿。”
不轻不重地一声,随着风落在褚暄停耳中。
褚暄停背在身后的另一只紧握成拳的手倏然松开。
第104章 第104章
傅锦时想到这几日宗宴一直没有动静,于是在同褚暄停说完话后直接出了太子府去了云家。
云家的赵国公府是早年太祖皇帝所赐,当年云家是江南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太祖皇帝起兵后的军饷全赖云家,云家那时可谓是倾尽家财,后来太祖皇帝成事后,赐了云家这间宅子,上头“赵国公府”四个字跟更是太祖皇帝亲笔所写。
然而当年的云家先祖并未在京城定居,而是请旨去了远离京城的晋州。
晋州起先只是个偏远贫瘠的州府,云家去后才逐渐将其发展起来,成为现在大瞿边境粮草的中枢,云家也由此再次积累起来,成为盘踞晋州的一方世家,令肃帝都不敢轻易妄动。
不过傅锦时倒是好奇谢家与四皇子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能让这样的世家忌惮着不敢彻底撕破脸。
傅锦时绕过正门,从偏僻处蹬着墙翻进了赵国公府,落地时如猫般没发出半丝声音,这一点本事还是她跟着大哥学的。
当年大哥从军是从斥候做起的,做斥候除了要会查看各种痕迹外,还要注意小心不要暴露自己,所以大哥特意练了身法。
傅锦时无意中看到过一次后,很是想学,便跟着大哥一道练会了。
她小心谨慎地避开巡逻的护卫,贴着阴影处绕开没有遮挡的空地,悄无声息地潜进了宗宴的院子。
赵国公府占地宽广,里头更是布局复杂,所以傅锦时在来之前从沉月那里得到了赵国公府的布局图,知道了宗宴的位置。
如今已经是亥时接近子时,宗宴的院中只有连廊上还亮着灯笼,从外头看屋内一片漆黑。
傅锦时撇了一眼窗户,却没朝着那处去,她看见房门处并无人守着,因此直接上前推开了房门。
她没有刻意放轻动作,房门发出“吱呀”一声。
宗宴本身就是极为警觉的性子,听到声响陡然睁开眼睛,他从枕下摸出匕首,一个箭步冲至房门处。
傅锦时于黑暗之中察觉到袭来的匕首,本能地偏头避开的同时抬手攻击。
两个人转瞬间过了五招,最后以傅锦时卸了宗宴的手腕,接住匕首置于他的颈间结束。
离得近了,宗宴借着外头洒进来的月光看清了来人,他瞬间松了另一只手抵挡的力气,唤道:“傅姑娘。”
傅锦时撤了匕首,将其反手插在桌上,宗宴则是抬手将自己的手腕掰正。
“傅姑娘好身手。”宗宴赞了一句。
他自认武功也算的上上乘,却于五招之内被拿下,可以说是毫无反手之力。
“多谢夸奖。”傅锦时道了一声。
“傅姑娘深夜来此所为何事?”宗宴问。
傅锦时开门见山,“春闱一事你要怎么做?”
宗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道:“倘若是来劝我,便不必了。”
他这些日子没有再给傅锦时传信,便是因为察觉到傅锦时的退意。
傅锦时一听这意思便知道宗宴还没有行动,心下松了口气。
“云慵已经动手了,你若是再做,留下了痕迹,最后所有的事情必然由你来抗。”傅锦时说。
云慵只要一口咬定不知道,肃帝没有实证便不会轻易拿他,届时锦衣卫来查,先查到的一定是宗宴的痕迹,到那时云慵只要顺势一推,宗宴便成了幕后黑手,而他只需要认下一个不轻不重的教子无方罪责,便能逃过一劫。
“他做了什么?”宗宴问。
“如今还不能完全确定。”傅锦时没有详说,如今唐明珂带人去查,还不知情况如何,太多人知道,反而会坏事,“我们的计划暂时搁置,你如今切莫妄动。”
“你的意思是等。”
“对。”傅锦时将先前自己同褚暄停说的那些猜测简单地说给了宗宴听,“云慵与褚千尧已然都知道你有异心,两方皆等着你行动,虽说我们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一点,但风险极高,不若放弃先前的打算,端看他们二人斗。”
她先前计划着在春闱一事上动手一是为了扳倒云慵,这一点她与宗宴目标一致,所以与宗宴合作最妥,但同时她还有第二个目的,便是为了把自己从女子恩科一事中摘出去,所以她愿意冒险。
她与宗宴默契的默认了最后失败便是宗宴去死。
说到底他们二人对报仇一事有些操之过急,想法颇为偏激。
他们分明有更稳妥的法子,不必非得亲自动手做些什么,更何况如今云慵既然已经动手,那他们便更不必再多做。
宗宴显然明白傅锦时的意思,先前他们便想过云慵不信任他的情况,但是最终决定无论云慵会不会亲自做些什么,都由他来动手脚,以此保证云家牵连进春闱一事中。
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这是你的临时起意还是深思熟虑?”黑暗中,宗宴问傅锦时。
“两者都算。”傅锦时淡淡道:“早先就想过这个,但一直没彻底下定决心,今日被太子殿下领着看了些东西后,临时有了决定。”
“那你觉得何时算是时机到了?”宗宴问。
傅锦时说:“谢家倒台以后。”
宗宴一顿,听出了傅锦时话中的意思是要先对谢家动手,“你竟然敢告诉我这个。”
他与傅锦时的关系只是在云家一事上有共同目的而已,他们的信任也只在云家一事上,他以为以傅锦时的性子不会轻易对他透露太多的。
“你就不怕我拿着这个消息去同谢家交易,利用谢家对付云家?”宗宴望着傅锦时问道。
“你以为谢家不知道吗?”傅锦时双手环胸,定定地瞧着宗宴,问道:“更何况,身为鹰卫,你会背叛傅家吗?”
此言一出,房间内瞬间陷入一片寂静。
天上的月光被云遮了一瞬,屋内有过片刻漆黑,却又在转瞬间恢复如常,外头的虫声依旧。
良久,宗宴出了声。
“你如何知道的。”
“看来是真的。”傅锦时说。
宗宴一怔,“你诈我。”
“是。”
傅锦时没说实话,她其实不是诈宗宴,而是已经知道了,这么说不过是为了隐藏住阿姐的存在。
阿姐如今还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即便是鹰卫,也只有两位鹰将曲陵和如季知晓。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宗宴问傅锦时。
“别院里聊完便有所怀疑。”傅锦时只能继续编瞎话。
她一直都没有怀疑过宗宴是鹰卫,而是跟阿姐提了一嘴宗宴,阿姐听过后告诉她的。
“为何怀疑?”
宗宴自问并没有透露出半丝消息。
傅锦时深知说多错多的道理,于是没有再回答,而是反过来问道:“你是如何成为鹰卫的?”
阿姐同她说过了大概经过,但是做戏要做全套。
宗宴只跟她说过自己的身世,那么她炸出来他是鹰卫后,理当再问清楚事情的经过。
宗宴见傅锦时不想细说也没再追问,而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当年我在云家站稳脚后,慢慢查到了一些东西,他知道以自己一己之力并不能彻底扳倒云家,所以悄悄给傅大将军去了信,告知了他一些消息……”
他本意只是想要借助傅家将事情递到肃帝耳中,肃帝必不会容忍云家如此作为,定然会再派人查,届时便是他扳倒云家的机会,他未曾考虑过自己那时已经彻底顶替了云燚的身份,云家倒台,他也不会善终。
但傅大将军是个善心之人,在他去嘉州运送一批粮草时,遇到了同样在嘉州的傅形辞。
傅形辞告诉他,已经将他的身份挂在了鹰卫名册中,还让他摁了一个手印做将来能够证明身份的证据,这样倘若云家获罪,他也可以借口是傅家安插的鹰卫暗桩而不受牵连。
傅家后来查到的关于云家的那些事都是他传递出去的。
傅锦时听完问道:“在别院时,你为何不同我坦白?”
倘若那时宗宴坦白鹰卫的身份,他们的合作会更顺利。
“倘若那时坦白,四姑娘还会允我去死吗?”宗宴说:“鹰卫中人都知道,傅家人重感情,四姑娘最甚。”
傅锦时闻言一怔。
她忽然惊觉自己被仇恨变得面目全非。
从前倘若知道宗宴是鹰卫,她定然会毫不犹豫的否决宗宴的计划,她能狠得下心放任宗宴去死,却断然不会牺牲鹰卫。
她自私却护短。
可如今她明知道宗宴是鹰卫却还是没有第一时间去阻止他,若非今日被褚暄停拉住,她恐怕就真的默认牺牲掉宗宴了。
她何时变成这样了。
她忽然有些无颜面对宗宴。
她不配得到鹰卫如此信任。
宗宴察觉到傅锦时的异样,只以为是自己的话牵动了傅锦时的情绪,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而且,一旦我是鹰卫的身份暴露,那么届时我们揭穿云慵的效果会大打折扣。”
与傅大将军合作时,他提供证据,届时京城派了人来查他只需要把收集到的证据一点点暴露出去就可以,所以最后他是不是鹰卫并没有影响,因为不是“云燚”揭穿的一切。
但他与傅锦时的计划是以“云燚”的身份说出一切,用到的是云慵嫡子的身份,一旦暴露他是鹰卫,变会让云慵抓住机会反咬是他栽赃陷害,届时又得费一番功夫。
宗宴的话落,傅锦时却没有接着他的话说什么,而是前后不搭的问了一句,“我分明怀疑你是鹰卫,却还是放任你去死,你半点不介意吗?”
宗宴忽然明白了傅锦时刚才的异样是为何,他道:“四姑娘都说了那时还不确定,而且你不是提醒过我吗?分明是我自己一意孤行。”
傅锦时望着一无所觉的宗宴,垂在袖下的手猛然握紧,只觉得在此地一刻也待不住了。
她完全没有勇气去承认自己的所为,她觉得难堪至极。
宗宴还在继续说:“但如今四姑娘已经有了更稳妥的计划,便按照你说的做,需要我做什么,只需要同我说一声便是。”
这话便是应了傅锦时的意思。
如今他对傅锦时彻底坦白了身份,傅锦时也有了更好的计划,他没必要再坚持,一旦出了意外,反而弄巧成拙。
“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留。”傅锦时此刻心中乱极了,她无比庆幸是在晚上,黑夜能遮盖许多丑陋。
“四姑娘慢走。”
傅锦时匆匆转身,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狼狈,即便是在永州地牢与京城诏狱中受刑,她也从不觉得自己狼狈,可今日,她真切的感受到了何为狼狈。
宗宴不知道傅锦时心中所想,他行了一礼,目送傅锦时离开。
然而刚才脚步匆匆的人,到门口时却忽然停了下来,宗宴听见傅锦时说:“我并非你们所认为的那般,别把我想的太好。”
宗宴是个聪明人,前后一联想便知晓了傅锦时的意思,他倏而一笑,“仇恨那样重,却还是能犹豫,这就足够了。”
“四姑娘很好,鹰卫皆认。”
傅锦时眼眶陡然红了,拉住门的手用力到泛。
最终她道了一声,“傻。”
宗宴望着傅锦时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缓缓垂下了眼。
傅家与鹰卫皆傻,否则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可谁不是心甘情愿去犯傻。
第105章 第105章
春雨细细,凉风习习。
泠城官道上一队人身披斗笠,骑马疾驰而过,马蹄踏在泥泞路上,溅起不少泥点子。
“驾——”
唐明珂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策马。
“世子,他们追来了。”
身旁紧跟的一名沉铁卫高声呼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唐明珂单手猛扯缰绳,同时另一手中的长剑挽了一道剑花,挡于身后,随即长剑与箭矢相撞,“锵”地一声,箭矢落地。
与此同时,前头忽然窜出十几名头戴斗笠,着面巾的刺客,他们手中拿着的是绊马的铁链。
唐明珂猛地勒紧缰绳,战马高扬起前端,嘶鸣着落地。
细雨变大,成滴状的雨水打在斗笠上,四散着弹开水珠,周遭气氛像是凝滞在半空。
看着成包围之势的刺客,骆回护在唐明珂身侧,认出了这批人,“同兴州那批人一样,都是天楚的玄色楼。”
唐明珂手中的长剑泛着冷光,蓝色衣袍上有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接连多日的刺杀,使得他一刻不能放松,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此时只有冷意与戾气。
他扫视一周,眼底杀意翻涌。
“杀出去。”
随着他一声话落,周遭冷滞的空气霎时波动开来。
他握着长剑率先冲向最近之人。
唐明珂从得了褚暄停的命令后,点了一队沉铁卫径直去了晋州。
他先后去了晋城、恒城和越城,此三城乃是晋州管辖范围的城池,在褚昼津的帮助下,他查到了此三城中不少身份有异的举子,这些人看似是普通人家出身,但实际上都是受云慵资助,甚至还有一些与云慵的门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当时便想到了云家卖官鬻爵一事。
从晋州离开后,他去了晋州旁边的兴州,兴州有两座城与晋州相接,这两座城当时也有不少举子前来京城参加春闱。
然而就在他刚找到其中被顶替的一人时,玄色楼的人忽然出现,不由分说就要动手,而且是直冲被顶替的那人而去,唐明珂猛然反应过来,玄色楼的人是来灭口的。
应当是他们在晋州的动作被云家人察觉了,所以盯上了他们。
唐明珂当即护着那人与玄色楼的人对上,杀了他们后,他派了几名沉铁卫先行护送这人去京城。
苏英起初不想去京城,唐明珂没有耐心等着他婆妈,直接问他:“不去就是死,去了还能活,你自己选。”
他不是只有苏英一人能选,倘若他不识相,他再另寻旁人也不是不行。
苏英见若是不答应,唐明珂是真的会任他去死,当即一咬牙,“我去。”
得了回应,唐明珂一把将人拎起丢给了一旁的沉铁卫。
此人乃是这一支沉铁卫的队长姚丁。
“乾城赵尤吟、长林府郑渝丰和徐白叶,这几人皆是身份有异的。”唐明珂嘱咐姚丁,“去把这些人一同带去京城。”
这几个人便是当时他在曲水流觞宴上记下来的几个什么也不行的。
“届时不必多费口舌,不走便直接打晕了带走。”唐明珂道:“我带着人去引开玄色楼的人,你们速度要快,我们京城外的十里亭汇合。”
姚丁点头,也不耽误,将苏英扔上马后带了几人匆匆离开。
“殿下,他们人太多了。”骆回持剑靠到唐明珂身侧,沉声道:“我与剩下的沉铁卫挡住,你先走。”
他的脸上和身上都沾了血迹,有刺客的,也有自己的。
唐明珂抽出刺入刺客身体的长剑,甩出一道血线,他抹了把脸望了一眼官道的方向,“再撑片刻,太子的人马上到了。”
他已经传了信给褚暄停,泠城紧邻京城,想来很快便会有支援。
说完,便又迎上袭来的刺客。
骆回听出世子的拒绝之意,也不再多言,上前尽可能多的去替唐明珂分担压力。
褚暄停收到唐明珂的传信时,人刚到太子府大门,正要去贡院。
今日已经是春闱的第六日,闷了两日的天终于下起了雨,褚暄停撑着伞刚要上马车,一名沉铁卫浑身是血地冒雨前来。
“殿下,急报!”
沉西上前替褚暄停撑伞,褚暄停接过竹筒,打开,看到了唐明珂的求援信息。
“沉西。”褚暄停沉声道:“带两支沉铁卫去泠城寻人。”
沉西应声,正要回府牵马,傅锦时上前一步,“殿下。”
褚暄停看向她,傅锦时道:“我想去。”
“为何?”
“去那贡院干站着实在无聊。”
这是傅锦时的真心话,这些日子随着褚暄停去贡院,一站便是两个时辰打底。
累倒是不累,以前跟着阿爹习武时,比这累多了,但实在无聊的很。
褚暄停似是笑了一声,也没非要留下傅锦时,只是道:“别受伤。”
傅锦时得了准许,应声后便毫不犹豫的转身朝着府内的马厩走去。
沉西这次刻意比她慢一步,褚暄停以为沉西还有事,侧眸看他,以眼神示意他说。
沉西幽幽道:“殿下为何不能一碗水端平?”
褚暄停:“……”
褚暄停于渐大的雨中驻足,沉默地望着沉西。
片刻后,他说:“别受伤。”
沉西行礼,“谢殿下。”
褚暄停望着沉西的背影,幽幽叹气,便上马车边想,是时候给沉西找个媳妇了,有了媳妇总不能还是这么不会说话。
唐明珂连日奔波,又遭多次刺杀,身体和精神早已绷到极致。
云家也知道今日是杀了他的最后机会,所以应当是下了血本。
唐明珂心下想着,手上的剑招越发凌厉,一招一式皆是冲着对方命门而去。
与他此时对上的是玄色楼今年以来最出色的刺客白九。
白九接单以来手下从无失败,眼下见目标如此能抗,心下欣赏的同时杀意更盛。
他从无败绩,今日也不会有。
这样想着,白九拇指在自己长剑的剑柄处微微一按,唐明珂一直注意着白九,他拇指一动,他便发现了,也在这霎那间,他凭本能拉开二人的距离,后撤的同时长剑挡在身前,挡开了那枚从白九剑柄上射出来的暗器。
白九吹了声口哨,扔了手中已然无法再用的剑,随手拾了柄身旁尸体上插着的剑,再次攻上前去。
靠近时,白九笑意清浅道:“你当真挡得住吗?”
唐明珂压下有些发抖的手再次迎战。
他挡下那枚暗器并不轻松,胳膊因为长时间打斗而沉重起来,加上那枚暗器本身就重,射出时又极近,冲击之力极大,虽说后来被剑身卸了一部分,但归根到底还是靠他手臂发力。
两人转瞬间又过了几招,最后一招时唐明珂被打落了武器,白九嬉笑着横剑劈下,骆回听到长剑落地的声音下意识回首便见这样一幕,他目眦欲裂,“世子——”
可他离得远还被身旁的人缠住,根本无法上前。
眼见着长剑就要横贯唐明珂的前胸,远处一柄短刀破空而来,白九下意识去挡,还是被力道冲击后撤十几步,握剑的手不住地发抖。
唐明珂转头循着刀来的方向瞧去,只见傅锦时身披遮雨的斗笠,纵马而来,后头还跟着沉西一群沉铁卫。
只一个照面,唐明珂眼睛瞬间亮了,连身上的疼也忘了。
他转过头去,望着白九还在抖的手,张嘴就道:“你那么行,倒是别抖啊。”
白九脸色瞬间铁青。
傅锦时骑马经过唐明珂去拾刀时同样听见了这句话,她没忍住弯起嘴角。
果然,跟褚暄停玩到一块去的人,能长什么好嘴。
她于还在前行的马上俯身弯腰拾起插/在地上的短刀后,没有立刻停下,而是反手握刀飞身下马袭向白九。
白九顾不上虎口的疼,立刻迎战。可他已然与唐明珂打了许久,此刻根本不是傅锦时的对手,几个对招后,他落了武器,半跪在地。
与此同时,沉铁卫也快速清理了战场,本来还占据上风的刺客在新的沉铁卫加入进来后,立刻露了颓势,很快便被清理干净了。
傅锦时扫了一眼周遭的情况,这才将短刀插、回后腰处,随后缓步走到白九面前,居高临下地觑着他,她望着低垂着头的白九,慢吞吞道:“白九。”
在这里见到白九,傅锦时起先是诧异的,但转瞬间想到了白九那疯癫的性子,倒也没那么意外了。
听到这个声音,白九猛地抬头,傅锦时也在此时微微抬首,一张清冷的面容就这样落在了白九的眼里。
“傅锦时……”
他说着话,眼眶倏然红了。
傅锦时应了一声,蹲下身去,面带嘲讽,“不当王爷了,当杀手,还是在玄色楼,西延柏,你倒是有能耐得很。”
白九听到这个名字,神色霎时冷了下来,他冷岑岑地望着傅锦时,眼眶越来越红,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深。
下一刻,傅锦时抬手攥住白九手腕间的机关按钮的同时将他的手腕卸了。
“还是同从前一样不老实。”傅锦时面无表情地说:“演技也毫无长进。”
她一把将人扯起来,随手从他身上搜了几下,将暗器收走,而后在他的腿上和胳膊上分别点了几下。结束后,白九霎时失去了力气,傅锦时接住他,待到沉西近了,将人丢给了他。
“傅锦时!”
白九的脸上神色狰狞。
傅锦时没理会他,而是对沉西道:“他有大用。”
第106章 第106章
救了人后,傅锦时与沉西也没多耽误,几人一同回京。
到十里亭时,唐明珂进去里头绕了一圈,找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姚丁。
姚丁不负众望地带来了赵尤吟、郑渝丰和徐白叶。
待到他们入京时,已经是午时了,天上的雨夜暂时停了。
唐明珂与姚丁等人顾不上先去整理一番自己,一行人直接去了贡院。
通传后,褚暄停从里头走了出来,连带着一同来的还有沈首辅、卞御史与姜尚书。
唐明珂与几人互相见礼,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一身狼狈,还未来得及拾掇,各位大人见谅。”
他身上沾了血,还淋了雨,衣裳皱皱巴巴,还带着股血腥气,头发更是湿成一缕缕的,实在说不上整洁。
沈懿捋着胡子道:“世子殿下,想来是有要事。”
“不错。”唐明珂应完沈首辅后,对褚暄停道:“太子殿下,经臣查证,举子赵尤吟、郑渝丰与徐白叶涉及买卖身份,作假替考。”
“背后操纵此事的人,还与天楚有所牵连。”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指着沉西押着的白九道:“此人乃是天楚的襄王西延柏,便是他带人一路追杀,想要灭口。”
此话既说明了春闱有人有计划的造假身份,也点出了背后之人与天楚勾结。
回来的路上,他与傅锦时已经商量过要将西延柏的身份利用起来。
不仅如此,关于替考的真正目的,他也没说。
他刻意没有去说顶替的那些人是草包,而是只道替考一事,这样旁人只会下意识以为是有人为了中举而寻人替考。
毕竟如今云家与太子也算在合作中,若是直接点出这些人替考是为了给晋州举子打掩护,那么褚昼津那边处境就难了。
但是说他们是为了中举替考,便说得过去了。
即便云家问起来,也可以说是有认识的人认出来这几人里头有人的身份与脸对不起来,他们才去查,一番查验之下,发现果然是替考。
唐明珂的话音落下,沈懿等人面露诧色,然他们也都是在官场多年之人,虽有些意外,倒不至于失态。
沈懿三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都没出声,太子殿下还在,轮不到他们质问,但卞惊鹊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声,“简直岂有此理!”
他因为曾经经历过拒绝替考而被压的三年无法出头,最是见不得这种弄虚作假之事。
褚暄停在他们回来时,先是去看傅锦时,见她毫发无伤,放下心来,而后便注意到沉西押着的人。
此人气质出众,嘴角虽挂着笑,却并不添温和,反而是有些邪气。
是个邪性的人,褚暄停想。
听到唐明珂说他是天楚的襄王,褚暄停倒有些意外。
他早先听说过天楚的这位襄王。
传言他的父亲是天楚如今皇帝的结拜兄弟,手握重兵,当年天楚皇帝能够顺利登基,也全赖他这位弟弟手中的兵权。
而天楚皇帝登基后,将其他亲兄弟赶尽杀绝,唯独封了结拜弟弟为襄王,并言,子孙后代皆受隐蔽,嫡子可袭爵位。
可惜好景不长,襄王没两年便染上恶疾,去世了,襄王妃伤心欲绝,很快也随之去了,留下六岁的柏世子,后来天楚皇帝怜他孤苦,赐他皇室姓氏,接入宫中教养,吃穿用度与皇子无异,更是在他十二岁时破例直接袭爵封王。
褚暄停当日一听便过了,没想到今日会见到。
“我知道你,大瞿太子。”白九咧着嘴一笑,看了一眼傅锦时,对褚暄停道:“你让西延行和西延琮吃了闷亏。”
褚暄停漠然地望着白九,他莫名地很不喜欢这个人,尤其是不喜欢他看向傅锦时的眼神,于是他的目光不自觉的冷了下来。
他没理会白九的话,冷声道:“将人押进刑部大牢。”
白九浑不在意自己的处境,无比配合地跟着沉西走,临走之时,他朝着傅锦时眨眼,“傅锦时,我很快出来,等着我。”
傅锦时双手环胸,冷冷一笑,“你怕是出不来了。”
褚暄停眯起眼看着这一幕。
但他还记得如今的正事,于是暂时敛了思绪,对三位大人道:“春闱事关重大,孤须得将此事禀报父皇,由父皇决断。三位大人若是放心的话,此三人便同样先押往刑部,至于考场里顶替身份的人,如今还未有决断,若是中间出了岔子,难免影响举子的发挥,便先暂时一切如常的来。”
“一切谨遵太子之意。”沈懿道。
褚暄停点头,示意姚丁将几人带走。
此时,沉驿也赶着马车到了贡院门口。
褚暄停同三位大人告别,上了马车。
他本想招呼傅锦时一同上来,却见傅锦时径直骑上马,跟在马车旁边。
褚暄停一顿。
傅锦时见褚暄停上车的动作一顿,忽然福灵心至,她想了想,而后驱着马上前两步,到了褚暄停的车窗前,低声解释,“我身上沾了雨水还有血,恐会弄脏了马车。”
褚暄停此时已经坐到了马车里,闻言他掀起车帘,略一扬眉道:“孤是那么小气的人吗?还怕你弄脏了车?”
“殿下既然不介意,我能不能上去坐坐。”一旁的唐明珂凑上前去,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我这浑身是伤,又骑了好几日的马,累死了。”
“你不是不喜欢乘马车吗?”
“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唐明珂一脸懵。
“你说过的。”褚暄停肯定道,而后淡定地放下了帘子。
唐明珂此时那里还反应不过来,褚暄停就是小气,还区别对待,他怒而朝着褚暄停的帘子隔空打了两拳。
就在他心中痛骂褚暄停时,后头响起了沉月的声音。
“唐世子,殿下给您准备的马车到了。”
唐明珂朝后一看,竟还是他成国公府的马车,他略一挑眉。
沉月道:“马车里放了可更换的衣裳。”
唐明珂忍不住扬起嘴角,行吧,他原谅褚暄停了。
马车一路到了宫门,傅锦时下马去了马车旁,待褚暄停下来,主动递上了手。
若说先前傅锦时主动解释不上马车一事,他还只是单纯的高兴,现在见她主动相扶,他开始察觉到不对劲了。
先前他还未解毒时,傅锦时每次都会扶他,可自从解毒后,傅锦时再没理会过他下马车。
今日竟如此反常。
他把手搭在傅锦时手上,踩着马凳下了车,问道:“什么事?”
傅锦时并不意外褚暄停这样问,她都做的这么明显了,褚暄停若是不问才是装傻。
“西延柏。”傅锦时开门见山道:“留他一命。”
“为何?”褚暄停边走边问。
傅锦时抿唇,片刻后道:“他曾是我阿爹的收养的义子,是我的弟弟。”
此言一出,褚暄停脚步陡然顿住,他诧异地看向傅锦时。
傅锦时本不想说,傅家如今本就担着叛国的罪名,若是再与西延柏牵扯上关系,就更不好了。
“西延柏不是被天楚皇帝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吗?”褚暄停问。
“从七岁到十岁,他一直在傅家。”既然已经说出来,傅锦时知道便不能有丝毫隐瞒,“当年西延柏的父亲并非真的沾染恶疾亡故,而是天楚皇帝下的毒。襄王妃并未亡故,而是被天楚皇帝囚于宫中。西延柏也并非是襄王之子,而是天楚帝王之子……”
襄王与襄王妃青梅竹马,可天楚皇帝也喜欢襄王妃,在一次宫宴上,还是太子的天楚皇帝与襄王妃双双被下药,两人有了一夜,也是那一夜后,襄王妃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将事情同襄王说了,本欲解除自己与襄王的婚约,却被襄王拒绝。
后来二人成婚,襄王妃生下了这个孩子,便是西延柏。
而西延柏最开始的名字是薛游柏。
后来襄王被害,襄王妃被迫假死囚于皇宫,西延柏则被强行改了名字,还是以怜惜和恩赐的名义。
七岁时,他发现了真相,跑了。
流落到了边境后,被九岁的傅锦时捡了回去。
当她拎着一个破烂小孩回家时,把家里人都吓了一跳。
西延柏小时候长得白净漂亮,所以起初,傅锦时以为是个小姑娘,不然也不会捡。
所以后来知道他是个男孩时,傅锦时颇觉可惜。
一开始的时候,西延柏不说话,连名字都问不出来,他们便喊他“阿九”,因为这是傅锦时捡回来的第九个小孩。
傅锦时会把每一个捡回来的孩子治好伤后再送走,可西延柏是个例外,因为傅锦时在他伤愈后,发现西延柏不是不说话,而是忘了怎么说话。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年在知道真相后,西延柏因为刺激过大失语了。
西延柏在傅家这一留便是三年,但他是在两年后第一次开口说话的。
当日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傅锦时的名字,第二句话是自己的名字“白九”。
有了这两次开口,后面情况越来越好,在这期间,他一直乖巧,傅家人都喜欢他,也逐渐把他当成了一家人,后来征求了他的意见后,傅大将军便收了他做义子。
傅锦时很开心,她有了一个弟弟。
可好景不长,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们的关系瞬间破裂。
第107章 第107章
十月的永州格外冷,时常会有大雪。
而这一日,大雪下了一夜。
非鸣因为前一日受凉染了风寒,白日里虽已退了热,但傅锦时怕她夜里又烫起来,所以半夜起来去她的屋内查看情况。
谁知她刚出门就看见了院中雪地上的脚印。
那些脚印已经不是很明显了,被后来的雪屑掩盖了许多。
傅锦时拎着灯笼顺着脚印走,发现是从西厢房出来的。
她的院子里除了她住的主屋还有东西两间厢房,非鸣住的是东厢房,白九住的是西厢房。
傅锦时站在屋门口,因着男女身份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当初她以为白九是个姑娘,便央着父亲让人住到了她的院子。后来知道不是姑娘后,她也没忍心让他去旁的院子,那种感觉像是将人赶出去。她看着白九可怜的样子,不忍心,于是便这样住了下来。
傅锦时等了一会儿,屋内并没有人应,她担心有意外,便直接推门而入。
今夜的月亮被云遮住了,屋内漆黑不见五指,傅锦时没有放轻脚步,一步步走向了白九的床榻。
待到终于近了,她掀开床帘,借着灯笼微弱的光看到榻上只有铺开的被子,没有人影。
也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还有越来越近的光亮。
傅锦时心中忽的重重一跳,连忙出了屋子,却见阿爹和大哥带着鹰卫进了院子。
傅铮与傅形辞见傅锦时是从白九的房间出来无比诧异。
“阿时?”
傅锦时提着灯笼上前,“阿爹,大哥。”
“你怎会从白九的房里出来?”傅铮见傅锦时穿的单薄,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了她身上。
傅锦时本想着从主屋到非鸣的房间也就几步路的事,便没披鹤氅,此刻后知后觉有些冷。
“我去看非鸣,见地上有脚印,便循着走了走,发现是从白九的房间出来的,敲门没有人应,我怕他出意外,就进去了。”傅锦时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府中出事了,当下也没隐瞒。
傅铮点头。
这时,负责查验痕迹的鹰卫也过来了。
“如何?”傅铮问。
“同书房的脚印一样,是同一个人的。”那鹰卫回答道。
傅锦时一直很聪慧,这样一联想,她便猜到了,她抿唇问道:“书房丢了什么?”
“留云城的布防图。”
此话一落,傅锦时手中的灯笼倏然落地。
“是白九偷的。”褚暄停已然猜了出来。
傅锦时点头,“他想拿布防图换襄王妃解脱。”
“以傅将军的谨慎,断然不会犯如此错误。”褚暄停道:“带进府内的人,他不会不查身份。”
“查过,阿爹派了人从天楚和大瞿两处查他的身份,最终查出来他是边境一个村子里的孤儿,父亲被大户人家活生生打死,母亲染恶疾而亡。”
听到这里,褚暄停指尖一顿,白九那时还小,没有能耐做一个这样的身份,只能说明背后有人,“是天楚的皇帝,燎帝做的。”
“嗯。”傅锦时应了一声,“白九之所以能逃出来,是燎帝故意放他。他本只是为了磨一磨白九的性子,想让他吃吃苦,却不想白九竟入了我傅家。”
“燎帝一直对大瞿虎视眈眈,因此给白九做了一个假身份,而后派人接触了他,告诉他只要偷出将军府的布防图,便让襄王妃解脱。”说到这里,傅锦时心中的自责一闪而过,“白九应了,他用了三年时间取得了将军府众人的信任完成了这个交易。”
当日甫一发现留云城的布防图失窃后,傅铮便第一时间派了人去拦截,却还是没能赶上,眼睁睁看着白九入了天楚。
鹰卫的身份根本过不了天楚的门阗关,只能先回来。
后来确认是白九偷走的布防图后,傅铮便立即点了一支鹰卫马不停蹄地赶去了留云城,临时调整布防,以备应对天楚的突袭,而后派了人重新联系天楚皇宫中的暗桩去查白九的身份,最终查到了一切。
很快,天楚的大军突袭留云滩,傅铮带着三万鹰卫迎敌,因为应对及时,大瞿那一战只有伤并没有亡,天楚也是如此。
可以说天楚根本不是真的要开战,更像是试探。发现大瞿能自如应对后,便再次消停了下来。
傅铮带人一直防备了一个月,天楚都没再有动静。
傅锦时起初听说时有些不解,不明白为什么天楚只来一次,后来长大些她明白了,当时燎帝的目的虽一部分在大瞿,但更多的却是在白九。
如同训狗那般,若想要有吃食就必须完成主人的命令。
燎帝想要驯服桀骜不驯的白九,于是利用襄王妃做“吃食”,去一点点驯化白九。
“后来你应当知道了,燎帝破例让十二岁的襄王世子袭他父亲的爵位。”傅锦时说。
褚暄停点头。
傅锦时道:“他袭爵那日,襄王妃死在了瑞阳宫中。”
褚暄停看向傅锦时,傅锦时道:“襄王妃知道自己活着只会成为白九的拖累,也害怕白九认下燎帝,于是以死相逼,燎帝本以为她只是做做样子,却不想她真的挥刀自刎。燎帝许是出于最后一丝恻隐之心,最终应了襄王妃的请求,下了圣旨让白九袭爵,白九接下圣旨的那一刻,襄王妃咽了气。”
“以你有仇必报的性子,为何会想要放过他?”褚暄停可是知道傅锦时的性子,对于这种背叛,她不会轻易绕过,毕竟当年若非傅大将军应对及时,留云城恐怕会变成如今四城这般。
“我咽不下被欺骗背叛的这口气,于是寻了阿简一起去天楚找到了白九,本想揍他一顿解气,却不想看见他一个人蜷缩在在枯树下。”傅锦时想到当时白九抱着膝盖缩在那枯叶中的一幕,不可避免的心中一疼,毕竟她是真心把他当弟弟养了三年。
“我那时便心软了。”傅锦时低声道。
“你没上前去见他?”
“我看了一会儿就要走,临走时被他发现了。”傅锦时说。
“姐姐。”白九发现了傅锦时,惊喜地喊道。
“闭嘴,别喊我。”傅锦时心软了只是不想再揍他,却不代表她能原谅。
白九那时还没有后来的那样疯,至少一开始在傅锦时面前还是会装一下的,他拉着傅锦时的袖子,想要卖乖。
傅锦时却一把拂开他,神色冰冷道:“你是襄王,我何德何能做襄王殿下的姐姐。”
她说完就要走,白九却拉着她的衣袖不放,傅锦时抽出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割断了袖子。
白九望着手中的残破衣袖,猛地怔住。
傅锦时一字一句道:“往后再见你,必不会放过。”
说完,转身就走,白九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衣袖,手上力气越来越大,眼眶逐渐红了,最终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偏执疯狂之色,抬脚就去追傅锦时。
傅锦时想也没想,转身抬脚便是一踹,白九没有防备,被她一脚踹到了石凳上,呕出了一口血。
“傅锦时……”白九浑不在意自己吐血,似笑似癫地唤她的名字,“你是我的……姐姐,永远都是!”
傅锦时望着他疯癫的样子,冷声道:“要发疯去找你的父亲,西延柏。”
“我叫白九!”白九嘴角的笑陡然消失,神色可怖。
傅锦时漠然一笑,重复道:“你姓西延,单名一个柏字。”
她是心软,可白九朝她发疯她可不会惯着。
“果然是你能做出来的事。”一旁先前一直没出声的唐明珂听得目瞪口呆,他听着都替当时的白九疼。
褚暄停倒是并不意外,傅锦时此人虽然心软,可若是触碰到她的底线,她绝不会善良。
“你如今又为何软了心肠,要留他一命。”褚暄停问。
“一是因为的确存了恻隐之心不想他死,二是因为有他在,天楚就不会安生。”傅锦时道:“白九又不是什么好人,燎帝杀了他父母,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褚暄停挑眉,“你别忘了,燎帝才是他的生父。”
“你看他那疯狗样,像是在意血缘关系的人?”傅锦时冷嗤,“弑父杀君才是他会做的事。”
褚暄停一顿,“你很了解他。”
“我养了他三年,怎会一点都摸不出他的性子。”傅锦时说。
“那三年,你应当是很……喜欢他吧。”褚暄停顿了一下还是用了“喜欢”二字。
唐明珂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其中的酸意,但是没出声。
傅锦时倒是没察觉到褚暄停语气中的别意,“他长得白净可爱,不会说话那会很乖巧,会说话了总跟在我后面乖乖喊姐姐,你说我喜不喜欢。”
褚暄停明白傅锦时的意思,她的“喜欢”只是单纯的稀罕这个弟弟,但是褚暄停却在今日的白九身上看到了旁的。
或许傅锦时没有发现,白九看她的眼神除了那一点孺慕之情还有一丝男女之情。
甚至白九自己可能都没发现。
褚暄停没有对傅锦时点出来这一点。
这样很好。
谁都不知道。
褚暄停垂下眼,心想。
“很可惜,他没珍惜。”
唐明珂望着褚暄停心想,偷着乐吧你就。
三人聊完,也恰好到了乾正殿。
乾正殿外,张公公正站在门口,见到太子前来,上前行礼。
褚暄停问道:“谁在里面?”
张公公道:“回禀殿下,是四皇子殿下。”
褚暄停挑眉。
张公公提醒道:“四殿下来了一个时候了,不知说了些什么,陛下很生气。”
褚暄停温和一笑,“多谢公公提醒。”
“哎呦,殿下折煞老奴了。”张公公忙不迭地道。
第108章 第108章
傅锦时三人入殿时,只见肃帝满面怒容,四皇子则是神色如常地站在一旁。她心下打了个璇,但面上没露什么异样。
待到近了,她收回目光,沉静地随着褚暄停与唐明珂躬身行礼。
褚千尧侧身同褚暄停行礼,“太子殿下。”
褚暄停微微颔首。
肃帝负手而立,面色有所缓和。
褚暄停抬眼道:“春闱一事,想来四弟已经同父皇禀报过了。”
曲水流觞宴上,定然不止唐明珂一人发现那几人的不对之处,褚千尧只要派人去查就一定能查到问题。
而褚千尧如今与云家有了龃龉,只在表面上还维持着体面,比起云家东窗事发后暴露他们的关系,从而把他拖下水,倒不如自己先一步将嫌疑洗去。
褚暄停心中盘算着,看来可以让褚昼津行动了。
云家与谢家此次定然要对上,这样好的机会,只败一方怎么能够。
肃帝沉声问道:“你于贡院监考多日,怎的还不如千尧发现及时,如今才来报?”
得肃帝如此质问,换了旁人可能立即下跪请罪,毕竟肃帝话里的意思往轻了说是责怪他失职,往重了说则是疑他是否于此事有关。
褚暄停自是听出这些意思,但他丝毫不慌。
“禀父皇,儿臣前些日子已然察觉此事,但事关重大,各地举子能入京城参加春闱不是件容易事,倘若遭了冤枉,于不少人来说是灭顶之灾。”褚暄停沉着说道:“所以儿臣先托了唐世子前去查证。”
肃帝的目光移向唐明珂,唐明珂立即上前,“陛下,微臣不负太子殿下之托,查到了确有几人乃是旁人顶替身份而来,而且臣敢保证此事背后必定有势大之人操纵。”
“此话何讲?”
“微臣将证人带回京时,一路遭人追杀,刺客乃是天楚的玄色楼,其中里头还牵扯到了天楚的襄王。若非背后之人势力庞大,如何联系的上天楚襄王?”唐明珂定定地说:“而且今日若不是太子殿下及时派傅姑娘与沉西前来救微臣,微臣此番怕是回不来了。能让玄色楼调动如此精锐杀手,可见背后之人势力之大。”
“襄王?西延柏?”
“正是。”
“此事与他何干?”
“臣在兴州时,遇上了玄色楼的杀手想要灭口证人,他们一路追杀到了泠城,在泠城时,遇到了天楚的襄王,他与玄色楼的人穿着打扮一样,起初应当是不想被认出身份。”唐明珂道。
“既如此,你又是如何认出的?”
“并非是臣识破他的身份。”唐明珂说:“是傅姑娘。”
“哦?傅锦时?”肃帝肃帝看向站在一旁低眉敛目的傅锦时。
傅锦时听到肃帝唤她,她上前一步,“陛下。”
“你认得襄王?”
“臣女……”傅锦时下意识以“臣女”自称,却忽然想到傅家如今的境况,于是她改口道:“民女从前听闻襄王十二岁封王,颇有些好奇什么样的人如此厉害,便下了功夫打听,后来终于得了一张画像,因此今日在泠城时才能一眼认出。”
“襄王武功高强,也多亏傅姑娘,今日才能扣下他。”唐明珂适时说道。
肃帝闻言一顿,“看来太子当真是欣赏你。”
傅锦时没有立刻出声,这话她不好接。
肃帝之意是在说,她于诏狱受了十八道酷刑,不仅没落下半点伤病,武功也没受损,认为是太子当日命人放水了。
这话说的隐晦,可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
唐明珂眉目轻皱,他只是想点一下傅锦时于此事上的功劳,却不想竟引得陛下如此猜疑,他心中不舒服。
一旁的褚暄停倒是见怪不怪,他唇角挂着温和笑意,刚要出口,却听傅锦时说:“比起欣赏,太子殿下更多的大约是可怜民女。”
“嗯?此话何讲?”肃帝看了一眼褚暄停,问傅锦时。
“民女因那十八道酷刑落了病根,往后生育困难。”傅锦时坦然道:“殿下不忍,于是允民女随意用府中草药,民女这才得以像如今这般。”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她知道的褚暄停从来没因为这个可怜过她,他那样的人只看中能力,看这个人是不是对他有用,因此,他之所以允他随意用药也不过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
不过这不妨碍她今日编造谎话,毕竟越是半真半假的话越是容易让人信服。
同时傅锦时知道肃帝心中说到底是对傅家有愧的,所以故意借此再次勾起肃帝心中的那丝恻隐之心。
她心中毫无波澜,面上却做出一副有些难过的样子。
果然,肃帝听了她的话,眼底有情绪一闪而过。
“可惜了。”
傅锦时面上沉默以对,显出她的难过,心中想的却是肃帝的阴晴不定,心思难测。
当日褚暄停去诏狱一事其中便有肃帝授意,他想要借褚暄停之手留她一命,分明是默认允许诏狱手下留情,可今日又对此生了不满。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
褚暄停侧头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傅锦时,一时间竟也没分清这人是真的在意还是假的在意。
乾正殿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毕竟除了褚暄停谁都没想到会是这般。
半晌,傅锦时见差不多了,才又出声说:“比起丢了性命,民女已然万分感激。”
“你是好孩子。”肃帝道:“当日便是你带兵守了邺城七日,傅家一事,你最是无辜。”
傅锦时这次只是低下头去,没再出声。
她其实不喜欢从肃帝最终听到关于傅家的事情,傅家如何,肃帝分明最是清楚。
一旁的褚千尧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待到此事说完了,他淡淡道:“太子殿下既然派了唐世子前去查探此事,想来对背后之人有所眉目?”
褚暄停抬眼看了一眼褚千尧,两人对视间,褚千尧眼底冷笑一闪而过,褚暄停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无非就是在提醒父皇,成国公府的唐世子并非表面上那般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是隐瞒如此之深,太子不仅一早就知道此事,还不声不响地指使他查了这样大的事,可见两人的信任之深,甚至太子如此藏着与成国公府的关系是为何?
表面是问背后之人,实则是在点他不臣之心。
褚暄停看向父皇,果然见父皇的神色有异。
他一直都知道父皇多疑,所以在父皇面前说话,若非不得已,他从不说假话,但真话也不会全说,于是他道:“此事牵涉多人,跨越几座城,儿臣无权调动多地州府,若要深查,还需父皇准许。”
他没明说自己是否有眉目,只说需要深查,此话模棱两可,既可以是有所怀疑也可以是毫无头绪,如何理解端看听了这话的人如何想。
“太子殿下不是已然派唐世子带着沉铁卫前去查了吗?怎会没有半点眉目?”褚千尧却不想褚暄停轻易过去。
褚暄停闻言神色微冷,褚千尧此话是在逼他说清楚。
倘若反驳他的话,便是承认他已然查到了却不说。如此一来,父皇必会怀疑他的用心,甚至怀疑他是否牵扯于替考之事中,此番举措乃是贼喊捉贼。毕竟若非如此,他为何不说。但若是不反驳,便是承认他这个太子无能了。
无论是父皇对他生了防备之心,还是父皇认为他这个太子无能,于他来说都是不好。
他望着褚千尧,知道比起失了颜面他这位四弟更想让父皇忌惮他。
傅锦时与唐明珂站在褚暄停的身侧,皆察觉到了褚千尧的意思,同时也再次看到了褚千尧的难缠。
傅锦时心下更是担忧阿简。
褚千尧此人危险又难缠,于他在一处,阿简怕是讨不了好。
“如今还只是顺着可疑之人查了身份而已,人证也不过是才带回来,还未审,如何知道?”褚暄停嘴角微微勾起,缓缓问道:“倒是四弟,你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孤是不是查到了人?”
他这话就差明着说褚千尧如此急不可耐是在确认有没有查到自己身上了。
此话一出,褚千尧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太子殿下何意?”
褚暄停冷声说:“你觉得是何意便是何意。”
肃帝见状,捏了捏眉心,“都住嘴!”
“多大的人了,还如此吵嘴。”肃帝皱着眉道:“成何体统。”
褚暄停与褚千尧齐声认罪,“儿臣知错。”
他望着两人,“像什么样子。”
褚暄停与褚千尧不再出声。
肃帝问褚暄停,“如今人证与襄王皆在哪里?”
“儿臣已经派人将他们皆押入了刑部大牢。”褚暄停道。
肃帝又问:“替考之人呢?”
“还未彻底查证,所以暂时未动。”褚暄停说。
“太子此举考虑甚是周到。”肃帝神色缓和下来。
褚暄停垂眼,“父皇谬赞。”
“你做事朕是放心的,所以此次春闱替考之事,便依旧由你与千尧一同查证。”
“儿臣领命。”
肃帝说完看着二人又道:“你们二人的能力朕是信得过的,但上次祭天香断一事你们到此时都未曾给朕一个答复。倘若这次再办事不力,你们二人也该出去历练历练,朕可不想自己的儿子让这京城的锦绣堆养得不知天高地厚,自作聪明。”
站在褚暄停身旁的傅锦时听出了肃帝的警告之意。
显然祭天香断一事,肃帝已经查出来了是怎么回事,但褚暄停与褚昼津到现在为止谁都没有在肃帝面前点出云家,肃帝已然不满了,此话便是在敲打两人。
“儿臣知罪。”
肃帝望着两人意味深长道:“最好是。”
说完,又朝着外头道:“来人。”
张公公应声进来。
“传朕口谕给内阁、都察院以及吏部,此次春闱之中,凡是经太子与四皇子所查举子,身份有异者,墨卷不必誊录,皆单独拿出置于一起,等候处置。”
“是。”
第109章 第109章
赵国公府。
“大人,刘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
“是。”
“大人,救救老臣啊。”刘斐匆匆而入,见到云慵当场跪了下去。
云慵起身,上前亲自扶起刘斐,“刘兄莫急。”
“国公大人,老臣当真是无法了。”刘斐哭丧着脸随着云慵起身,死死抓着云慵的袖子,“那唐明珂不仅没死,还带走了那几个替了身份的人。”
“来人,给刘大人看茶。”云慵吩咐守在屋内的下人,又拍着刘斐的肩膀道:“莫慌。”
很快,下人送了茶过来,刘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了两口差,勉强压下了情绪。
“我早就说过,当日那几人都该直接杀了灭口,如此一来,死无对证,永绝后患。”云淼双手环胸站在一旁冷声道:“你们偏要妇人之仁,如今倒好,人全被太子带走了。”
“我们如今与太子殿下是一条船上的人。”云慵淡淡道。
云淼嗤笑一声,“父亲,你何时也这样天真了,你当真觉得太子是帮我们的?”
云慵看向云淼,云淼继续说:“他让二皇子来帮我们,看似是帮,实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想要找到那批私兵的位置吗?他手底下的刑部这么些年从未出过冤假错案,又如何会帮我们隐瞒私兵一事,甚至是如今的春闱一事?”
刘斐听完,手中的茶水险些掉在地上,“大人——”
云慵倒是与刘斐截然相反的反应,他竟还哈哈笑了起来。
这一反应把刘斐与云淼都看懵了。
云慵上前拍着云淼的肩,“好啊,好!”
云淼皱眉,“父亲?”
云慵很是高兴,赞叹道:“我儿如今终是长大了。”
云淼不解地看向自己的父亲,不明白怎么突然扯到他身上了。
“你如今终于不像从前那般冲动了。”云慵甚是欣慰。
“父亲早就知道太子的目的。”云淼如今也反应过来了,“那你为何还要让二皇子去?”
云慵缓步走到桌案后,“他若不去,我怎能顺利将这一批私兵脱手?”
“父亲的意思是……”
“二皇子最初可是四皇子的人。”云慵轻轻一笑,“四皇子谨慎,私兵一事是通过谢家直接联系的我,中间不假任何人之手,藏得很隐蔽,想要借着私兵一事将四皇子拖下水极难。但是有了二皇子这个中间人就不一样了。”
从二皇子来寻他那一刻,他便想好了计划,表面是顺着二皇子的计划来走,实则他从一开始要用的只有二皇子的身份,可以说二皇子找来的正是时候,太子为他送了一个好枕头。
云淼虽做事冲动,玩不过老狐狸,但也不是榆木疙瘩,此时一听便懂了,“父亲是要将这批私兵扣在二皇子身上,继而牵扯到四皇子?”
云慵点头,“不错。”
“可我们的人还在。”云淼道:“一旦暴露出去,也会牵扯咱们家。”
豢养私兵一事乃是他们云家出钱出力,牵扯如此巨大,一旦暴露,云家不会无辜。
“错了。”云慵嘴角噙着笑,“与二皇子合作的一直都是云燚。甚至于春闱替考一事也是他。”
先前他只是想让云燚替了豢养私兵一事,但是如今春闱替考一事暴露,那么此事也得是他与刘家合作的了。
“父亲竟然舍得弃了云燚?”云淼对云燚没什么感情,但对此事也是相当震惊的,他一直都知道父亲器重云燚,即便他不想承认,可这个是事实。
云慵神色有些可怖,“一个宗家余孽,有什么不舍得的。”
云慵从前虽然不喜他的大儿子,但到底是他的儿子,他如何容得了旁人下手,宗宴当真是不知死活。
云淼这下比刚才还要震惊,“宗家?”
云慵没有详说查到的那些事,只是道:“你大哥被他所杀,如今他也该付出代价。”
云淼见状也没详细多问,只是笑了笑,“还是父亲厉害,如此以来,宗家余孽做的事,的确与我云家无关,甚至我云家也是受害者。”
“不错。”云慵点头。
宗家余孽借着云家名头与二皇子和四皇子合作豢养私兵,末了还陷害他云家,云家如何能不委屈?
云慵说完,看向坐在一旁的刘斐。
刘斐此刻早已坐不住了,他根本不该知道这么多。他见云慵看过来,忙不迭的起身,“大人,老臣什么也没听到。”
“无妨。”云慵倒是不在意,“刘大人是自己人,老夫信你,否则今日也不会当着你的面说这些事情。”
刘斐额头上冒着汗,“谢国公信任。”
云慵笑了笑道:“刘大人从晋州过来这一路,想来舟车劳顿,也是疲累得很,且安心先在我府上休息些时日,其余事情一切有我。”
“是是。”刘斐连胜应道。
守在外头的下人很有眼色的进来领着刘斐下去安排。
待到屋里只剩喜爱云淼与云慵两人了,云淼问道:“父亲,你当真要救刘家?倘若全部推到云燚一个人身上,事情一多恐怕反而招人怀疑,弄不好便会疑心他是我们推出去的替死鬼。”
“谁说我要保刘家?”云慵轻声道:“分明是刘家与宗家余孽合起伙来陷害云家。”
他如今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抚刘斐,这人胆子小成这样,若是不安抚到位,恐会坏事。
“可是云燚为何这般做?”云淼道:“我们虽然知道他是为了报灭门之仇,可不能拿到明面上说啊。”
“你只管看着就是。”云慵没说具体打算,倒不是他不信任云淼,而是云淼还不够稳重。
刑部大牢。
“将人带上来。”叶云道。
刑部的官吏立刻去一侧的牢房将苏英等人带了过来。
比起赵尤吟、郑渝丰和徐白叶三人,苏英身上倒是干净许多,没沾多少血迹。
褚暄停略一挑眉,“看来苏公子比较痛快。”
“识时务者为俊杰。”苏英虽狼狈的跪在地上,面上却没有丝毫愤恨,反而带着丝轻松,“况且,来都来了,不说实话,还能如何?”
“苏公子来的时候可不是这般痛快的。”褚暄停眯起眼睛,审视着苏英,“若非刀架在脖子上,苏公子怕是不会来。”
他可不信有人能变得如此之快,更何况,替考一事,是重罪,说出来不见得就比不说下场要好,苏英看着不是个蠢人,不可能会轻易交代。
苏英闻言一笑,“太子殿下果然火眼金睛。”
褚暄停手指轻敲桌面,这个苏英果然不简单。
苏英敛了先前的神色,看了一眼站在太子身旁的傅锦时后恭敬行了跪拜大礼,才道:“请殿下恕罪!”
他可是早就听过刑部的名号的,从未有过冤假错案,可刘家曾经也是极好的,后来还不是逼迫他接受黄金“自愿”换了身份,所以他不敢只相信表面上的名号。
因此那日忽然一群人自称是京城刑部的,问他替考一事时,他下意识以为是刘家派人前来试探,所以不想去。若非的确是刀架脖子不得不从,他也不会上那一匹马,但即便如此,甚至是一路被追杀,他也丝毫不敢松口。
直到那日在十里亭,他得知了后面来的那个姑娘是傅锦时,他才敢相信带走他的人。
他见过傅锦时是个意外,小时候他跟随父亲去过天楚与大瞿的互市,那一次很不巧的正好碰上了戎国来互市抢掠,他与父亲躲避之下走散了,还被人推搡倒地磕伤了。
他当时爬起来后站在路边无助又害怕,戎国的人见人就抢就杀,眼见着刀就要落在他的身上,有一人从后头猛地捞起他,同时那人捂住了他的眼睛,可他从指缝里看到刚才险些杀了他的戎国人身体被长**穿。很奇怪,当时他心中没有害怕,只有心安。
后来他知道救他的人是大瞿战神傅大将军,大将军带兵逼退了戎国的人,救下了他们。
之后他被安排到了一个临时的棚子里治伤,有一个很漂亮很温柔的女子来给他上药,旁边跟着一个小姑娘帮他包扎,他后来才知道那是傅将军的妻子和小女儿。
他在棚子里待了没多久便被父亲找到了,临走之时,得知他们没了盘缠,傅将军便让傅锦时给他们送来了够他们回家的银子。
回到兴州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听到的都是傅家战胜,傅家的四位将军如何如何,却再没有傅锦时的消息,然而谁能想到再听说她的消息便是傅家叛国,她一人带兵守城七日。
他是从来不信傅家叛国的,在他心里,无论是傅家还是傅锦时都是大瞿守护神一样的存在。
所以当在十里亭那日听到旁边的人喊傅姑娘时,他下意识抬眼去看,而后认出了那人傅锦时,只一瞬间,他便安心了。
是同小时候在互市上,坐在马背上从指缝间看到傅大将军挥动长枪时一样的安心。
他盲目的认为傅锦时不会是坏人,同傅锦时在一起的也不会是坏人。
因此入了刑部后,他半点没有抗拒的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你且说说看。”
“刘家派人送来黄金想要换我的身份时,恰逢阿娘生了重病,需要用钱。但我知道这是重罪,所以起初即便心动却并不答应。他们开始也并未为难,只是走了。然去年冬日时,阿娘受寒病情加重,我出去寻大夫,可刘家的人却忽然上门围住了,我一日不答应,便一日不能出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娘去死,于是接了黄金换了身份。”
“我自知此事乃是重罪,我怎样都可以,也能上堂作证,唯有一求。”
苏英道:“请太子殿下看在我有一年迈母亲的份上,请允我送走阿娘后,再伏法。”
第110章 第110章
褚暄停垂眸望着跪伏在地态度真诚的苏英,并没有着急应下,而是翻了翻几人的供词,他边看边问:“除此之外,可还有旁的要说?”
苏英先前还略带激动的神情陡然顿住,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连忙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
褚暄停扫了他一眼,又看向另外三人,“你们三人可还有旁的要交代的?”
另外三人垂首未曾说话。
褚暄停将供词随手置于一旁,看向几人。
他的眼睛偏狭长,尾端睫毛下垂,眼瞳带着一点琥珀色,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人时,带着无端的冷意与压迫。
他等了片刻,还是未有人出声。
褚暄停冷不丁的笑了一声。
傅锦时跟随褚暄停这些日子,对他的脾气摸得清楚,如今一下子便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寒意与凉薄。
褚暄停动怒了。
只是为什么?
傅锦时垂眼,心想。
刚才褚暄停翻看供词时,她站在他的身侧也看了几眼,四人的供词交代的都是自愿接受黄金将身份卖出去。
并无什么不对之处。
只有苏英不一样。
傅锦时能够理解苏英,倘若换了她家中还有年迈的母亲,她也希望主动坦白后能够求取一番仁慈。
想到这里,傅锦时忽然一顿。
她知道哪里不对了。
这几人的供词太过一致,太巧了。
即便这三人都是贪财之人,可也断然不会连贪财的理由都一样。
人与人是不同的,私心欲念会一样,可导致私心与欲念的理由不会一样。
可她观褚暄停的样子分明连苏英都不信。
傅锦时望着跪在下头的四个人,慢慢捋着四人身上的共同点,陡然想到了曲水流觞宴。
顶替身份的那几人显然是草包,如此的不通文墨,在曲水流觞宴上必然会引人注意,从而暴露身份,云慵既然做到这一步,断然不会出如此纰漏。
而顶替苏英的那人也在引起注意的那一些人中,所以本质上他们是一伙的。
所以如今这些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几人从一开始就是被抛出来的诱饵,而她与褚暄停就是咬钩的鱼。
有人想借他们的手除掉云家。
傅锦时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动了动,脑海中思索着京城和边境的的世家势力。
四皇子和谢家是毋庸置疑的,可先前四皇子亲自去乾正殿禀报此事,他显然也是因为曲水流觞宴上的事情注意到了这一点。
所以此次设计这四个人的不是他。
“时辰差不多了。”褚暄停朝着审讯室的窗户看了一眼,冷声道:“去贡院将人带来。”
今日是春闱的第七日,也是最后一日。
先前怕扰乱举子的思绪,一直还没有捉拿涉事的另外几人,如今下午的最后一场考试就要结束了,也是时候了。
沉西应声离开。
“从贡院到刑部有一炷香的时间,来回也就半个时辰。”褚暄停说:“倘若在此期间坦白,孤念其协助查案,可以酌情减刑。”
那三人不为所动,褚暄停也不急。这三人无论说不说,他都会从根源上去查,届时一切用证据说话,有这三人的口供更好,没有也无所谓。他如今逼这三人说实话,不过是想省点功夫。
“刑部大牢的酷刑不必诏狱十八道酷刑轻。”褚暄停说:“孤审案子,从不在意名头好不好听。只在乎最后能不能得到想要的。”
赵尤吟的手指微微蜷缩,褚暄停注意到这一点,嘴角微微勾起,“你们应当也听过孤的名声,不怎么好。”
说着,他站起身,朝外走去,路过苏英的身旁时,他淡声道:“你很聪明,但还不够。”
苏英伏在地上没动,褚暄停说:“你比他们聪明,孤相信,你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扔下这句话,褚暄停带着傅锦时出了审讯室。
他不喜欢狭小的空间,所以即便是审讯的中途他也总会出来走走。
待到太子与傅锦时一同离开,苏英闭了闭眼,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
他坦白这些,一个原因的确是因为相信傅锦时,他想借此搏一把之后能够回去颐养母亲天年。
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不想牵扯进几方势力的争斗。他只想安安分分的做个平常人,若是能做个不大不小的官更好,这样日后母亲脸上也有光。
所以他选择从一开始就不按照黑衣人交代的那般,而是选择直接坦白刘家的部分,这样同其他几人不一样,后头也不会再牵扯到自己。
可惜事与愿违。
太子殿下还是察觉了,想到这里,苏英又想到了远在永州孤苦一人的母亲,他咬了咬牙,陡然抬起头来,对守在这里的叶空说:“我说。”
“事情如何了?”京城一处不起眼的院子中,有一人头戴兜帽站于柳树下。
“已办妥。”另有一人站在他的身后道:“太子与四皇子皆于曲水流觞宴上注意到了四人,现下真的已经入了刑部大牢,假的也已派人前去贡院逮捕。”
“很好。”那人转过身来,兜帽落下,露出的面目锋利冷锐,眉眼间与陆琪有几分相似,倘若傅锦时再此,定然能认出此人便是陆家那个颇受重视的庶长子陆珏。
“太子殿下很是敏锐,已然察觉有第三人的存在。”风象说:“我们要不要走。”
“不必,不过是陆琪的小手段罢了。”陆珏抬手折了一段柳枝,“好戏才刚刚开始,若是走了,岂不可惜?”
如今四皇子和谢家、云家、太子三方争斗,正是精彩的时候,他自然要看着,借此摸清太子与四皇子的实力。
至于陆琪。
一只苍蝇罢了,即便耍了手段,借着四人口供让太子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也无所谓,没有人见过风象的真面目,谁都不会知道是他,一切白搭。
“是。”风象不再说什么。
陆珏又问:“我们的人如何了?”
不仅是云家想借着这个机会安插人,他们陆家也想。
所以为了他们能够顺利将人放进去,云家就只能牺牲掉了。
虽然有些可惜,毕竟云家曾经是太祖皇帝的“钱袋子”,他父亲也有想把云家当“钱袋子”的想法。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云家只能走到这里了。
风象说:“如今太子与四皇子的视线皆被替考之人吸引,我们的人藏得很好。”
“嗯。”陆珏道:“替考的可不止这四人,剩下几人替他们做些遮掩,拖延时间。”
太子与四皇子能力极强,要是顺藤摸瓜的查下去,迟早查到他们陆家身上,他将云家安排的其他人稍作遮掩,能够拖延一阵子也是好的。
最好是能到他们陈家的人站稳脚跟。
说完他又补充道:“别太隐蔽。”
“二公子那边……”风象有些担忧,他们动作越多,二公子钻空子的机会越多。
“无妨。”陆珏无所谓道:“他再如何,也不会坏父亲大事,小打小闹罢了。”
陆珏其实很看不上这个弟弟,虽是嫡长子出身,可行事却是畏首畏尾,还总想既要又要,脚踩两条船,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船,早晚翻沟里。
想到这里,陆珏有些意兴阑珊,他随手甩着手中的柳枝,朝着屋里去,“这几日无事就别往我这里跑了。”
他今日才到京城,连日来都没能好好休息,颇有些疲倦。
风象应声。
沉西的动作很快,还未到一个时辰,便带着人回来了。
褚暄停没再进去审讯室,而是全权交予叶空审问。
叶空也没让他失望,很快便带着信息出来。
“苏英和赵尤吟以及替考的人交代了。”
褚暄停并不意外。
苏英是个孝顺的人,即便为了能够回到兴州照顾母亲也不会死扛着不说,而赵尤吟则是胆小之人,稍微一吓唬便很容易吐露实情。
“他们几人怎么说?”
“一共是三拨人。”叶空说:“第一波人是刘家的,拿钱买身份;第二波人是带着傩戏面具的,威逼替考的人在参加曲水流觞宴时刻意打错,引起旁人注意;第三波人,则是蒙着面巾,同样是拿钱指使,要求卖身份的举子被抓后说统一的口供。”
褚暄停听完冷笑了一声,“倒是把孤的刑部当戏台子了。”
傅锦时虽然早就猜到了这般情况,但如今听叶空叙述出来,还是觉得……无法形容。
一个春闱,一个替考,竟牵扯了几方势力的角逐,其中但凡有一个错漏,都是万劫不复。
“你如何看?”褚暄停冷不丁的问傅锦时。
傅锦时站在他的身侧,双手环胸,闻言注视着褚暄停的眼睛道:“曲水流觞宴的事情云慵不可能不知道,他既然到如今都按捺不动,只能说明背黑锅的找好了。而此人大概路就是刘家。”
云慵要借着春闱在朝廷安插人,却被人半路搅黄。以他的性子,不会坐以待毙,定然要顺势做些旁的,她虽不知具体做什么,但此事暴露出来就必须得有个背黑锅的。
“还有呢?”
“第二波人与云家不合,第三波人与第二波人不合。”傅锦时说:“四皇子也是在曲水流觞宴后才察觉,所以第二波人不是他,陛下不会拿春闱做儿戏,所以也不是。我目前无法推断第二波人是谁,但我大概知道第二波人的目的。”
褚暄停兴致盎然道:“说来听听。”
“我的推断有两个,一是单纯的与云家有仇,所以故意做这么一出搅和云家,二是想借着挑破替考一事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从而掩盖旁的。”傅锦时说着微微撇开头将被风吹起的乱发别与耳后,才继续说:“我更偏向于第二种。”
第一种只有四皇子和谢家有动机,如今显然不太可能,第二点则是她从云家借助周遭几城举子遮掩自己人一举措上学的。
褚暄停望着傅锦时,轻轻笑道:“孤真是越来越——”他一顿,到了嘴边的“欣赏”二字换成了“喜欢”,他接着说:“喜欢你了。”
叶空闻言,抿唇挑眉看向褚暄停。
他怎么听出了些旁的意味。
傅锦时闻言,只以为褚暄停是对她欣赏,她刚要回一句“谢殿下抬爱”,却在抬眼时冷不丁地看到了褚暄停望着她的眼睛。
傅锦时一怔。
褚暄停的眼睛很好看,狭长凌厉,不笑时锋锐清冷,略带笑意时又显得眉目含情。
此刻褚暄停注视着她的神情有些专注,傅锦时甚至好像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大哥看陆姐姐时的神情。
她心道,真是老天爷赏饭吃啊。
这么一张脸配上这么一双眼,即便性子恶劣了些,也不愁找媳妇啊。
唐明珂还是路走窄了。
跟这张脸比起来,小心眼都不算什么了。
“殿下,你的脸还真是有欺骗性啊。”
她感叹了一句。
褚暄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
“孤的脸岂容你随意指手画脚。”褚暄停从鼻腔里发出一丝冷声,“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