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Day61 /


    雨后的天气接连着晴朗起来, 气温也在那一场雨后骤然攀升,身上的军训服外套已经穿不住,大家都换上了军绿色短袖, 裸着手臂在太阳底下被炙烤。


    踢正步站军姿,中医班的教官严格地离谱, 几天下来,大家不仅腰酸背痛, 集体肤色都黑了一个度。


    姜酝考六级时,涂卡的手都在抖。


    她才走出考场就接到了许炳的电话。


    “十五分钟后我们就到,拜托来接我一下。”许炳那头有些嘈杂, 看来他也是刚从考场出来。


    “真要来夜游A大么?”姜酝挑了挑眉。


    许炳在电话里轻轻叹了口气,姜酝听着这声叹气里分明有揶揄。


    她就想起来, 明天是周日。


    “没事干啊,明天还休息, 夜游就夜游咯, 你难道不?哎呀,我忘记你明天还要继续军训了!”


    “……”


    姜酝咬牙切齿地呵呵一声, 把电话挂了, 她抬头望了眼天,五点已然是傍晚,但好在如今近夏, 白昼变长,天色尚早。


    远处的天空有了些许黄昏意味, 橘黄色的日光在云间扯开一道道,几只雀鸟飞过去, 似是将云扑散了。


    综合楼离校门有段距离,姜酝抬步出了楼, 晚风拂过脸颊,她恍然意识到,夏天就要来了。


    许炳带女朋友一起来A大,姜酝路过奶茶店时多买了一杯奶茶,因此耽搁了几分钟,许炳他们先到了。


    姜酝在校内刷了校园卡,看到站在保安室旁的一对鸳鸯,皱了皱眉。


    等等,这个女生怎么,有些眼熟?


    她走近,许炳恰好转头,姜酝把手里的奶茶递出去,目光落在许炳身边穿着草绿色长裙的女生身上。


    二人视线相交,皆是一愣。


    “姜酝?”


    “常菲菲?”


    许炳去接奶茶的动作猛地顿住,他看了看姜酝,又看了看常菲菲,半晌后憋出一句:“你们认识?”


    ……


    钟楼下的赛百味出了新品三明治,常菲菲拉着姜酝推开店门,也没回头管跟在后面的许炳。


    许炳左手拿着奶茶,右手提着带给姜酝的衣服,差点被迎面关上的门砸到脑袋。


    “喂!我说你们!”


    “姜酝你吃什么?我和你说,我们学校都没有赛百味,每次想点你们学校的外卖,看到那个六块五的配送费我都要气死!”


    没有人理他,两个女生都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之中,他就像只被弃养的狗,末了还得帮她们驮包袱。


    落座在角落的四人桌,常菲菲异常兴奋,拉着姜酝说个不停。


    “上次英语竞赛之后我们俩就没见过了,你最近怎么样?许炳说你们现在在军训,但我看你好像没被晒黑,还是好白啊!”


    姜酝闻言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落地窗,外面已经天黑,店内灯光明亮,玻璃透出三人身影,她笑了笑。


    “可能是因为我偷偷抹了很多防晒霜。”


    她和常菲菲是在大学生英语竞赛省内复试赛上遇见的,常菲菲大学专业就是商务英语,口语很流利,那天她恰好排在姜酝前面,不巧碰上了生理期,姜酝常年在包里备了暖宝宝和止痛药,见她捂着肚子,连忙找出来递给她。  那天比赛结束常菲菲要请姜酝吃饭,姜酝急着回学校赶晚上的实验课,便礼貌婉拒,二人加了微信偶尔聊天,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但姜酝更没想到,常菲菲会是许炳的女朋友。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我们上次比赛的成绩什么时候出来,希望我们俩都能入围决赛。”


    店员端着三明治和冰红茶来到桌边,常菲菲坐在外面,伸手将餐盘接过去。


    姜酝看了一眼桌对面沉默的许炳,摇了摇头:“应该要到月底啦,对了,你们今天打算去A大图书馆逛吗?今天周末会提前一个小时闭馆,记得别被关在里面了。”


    “吃完就去!”常菲菲咬了口三明治,在桌底下踢了踢许炳的鞋尖,“你怎么不说话?”


    许炳捏着纸杯,抬眸看向她:“呵。你们俩聊呗,这个时候我还能插得上话吗?”


    “……”姜酝和常菲菲对视一眼,姜酝没忍住笑。


    “好大的酸味,现在的人真是什么醋都吃。”姜酝伸出手对着许炳,“把我的衣服给我吧,谢谢你。”


    军训结束后就是期末考,不到月底就要放暑假,姜兰只给姜酝带了三四件换洗的短袖,剩下的是一些防晒用品和中暑药。


    姜酝翻到纸袋底下的藿香正气水,心想姜兰真是料事如神。


    常菲菲为了安慰许炳方才受伤的心情,跑过去和他坐在一起,但也不忘继续和姜酝聊天。


    然而不巧,聊到了敏感话题。


    “姜酝,你这么漂亮,现在有没有谈恋爱?”常菲菲是个E人,讲话又直,她和姜酝很聊得来,把姜酝当成好朋友,话题便进一步。


    许炳原本低下的头突然抬起,他在桌下抓住了常菲菲的手,朝她快速眨眨眼。


    这傻丫头,怎么就正好选了这么个话题!


    “啊!”常菲菲被他一捏手,猛地反应过来,急忙捂住了嘴。


    黄昏最后一抹余晖在店门外风铃响起的瞬间消失殆尽,天色转为雾霭朦胧的青黑色调,转眼间,远处便乍现星光。


    店内的暖黄灯光照在身上,像是一层薄薄的纱。


    姜酝忽然没了胃口,扯了扯嘴角,还没等开口,许炳先接上了话。


    “大学霸,她要保研的,没时间谈恋爱,宝宝你快吃吧,我们一会儿还要去打卡图书馆。”他用胳膊肘戳了戳常菲菲。


    “啊啊啊好,我吃,我可太馋这一口金枪鱼了,对了许炳你快把奶茶给我,我喝姜酝给我买的奶茶。”


    桌对面二人着急忙慌地啃着三明治,假装刚刚没有说过话,姜酝沉默了片刻,最终也没有再开口。


    夜晚彻底降临,她转眸瞧见窗外的天晴的月亮,心里却悄然又下了一场雨。


    ……


    姜酝把常菲菲和许炳送到图书馆外就回了寝室,明天还要军训,她小腿酸胀,要泡个脚。


    热气氤氲,在她细白脚踝上裹了一圈又一圈,温暖从脚底蔓延开来,顺着神经流上小腿。


    姜酝舒适地眯起眼,搁在桌上的手机震动,是微信消息提示音,她也没管,又往洗脚桶里添了点热水。


    一直到陈樾问她要洗脚桶的链接,她才回过手去拿手机。


    刚刚的消息是许炳发来的,说他和常菲菲已经回学校了,又叫她这几天军训注意身体,说她看着脸色并不算好。


    这大概是四年来的好友默契,姜酝还没回复,许炳那边又接连着发来好几条——


    “我替菲菲向你道个歉,她今天说的那些话是无心的,你别怪她。”


    姜酝的脑袋贴着楼梯扶手,眼角弯了弯。


    “我没生气。”她打字回许炳,“叫她别多想。”


    看来恋爱的确会改变一个人,姜酝想,许炳以前是多么直肠子的人,现在竟然也会敏感到注意这些。


    屏幕上的备注变成“对方正在输入”,姜酝的脚在热水里晃着,想看看许炳会继续说什么。


    费洛安买了几团烤红薯回来,走过来塞了一团到姜酝怀里,姜酝怀中一暖,手机又震动。


    “我今天看你的反应,觉得还是要和你说,其实季一石这个人,我后来想了好久,发现对他有印象,你还记不记得高一下学期我们从研学基地回来,你在校门口看到的男生?”


    姜酝手里剥烤红薯的动作一僵,眉头下意识皱了起来。


    “详细点?”


    许炳那头回复很快:“他是转学生,那时候还没有办校园卡进不了校门,和他一起的是个中年男人,骂他骂得很难听,说他没用,又想上手打他,你当时和我说,要不我们去帮帮他。”


    姜酝那次是真的去帮他了。


    她的家庭教育将她养成了这样说做就做的性格,尽管平时的姜酝看起来淡淡的,但实际上她比谁都容易打抱不平。


    许炳那时候说这也许是别人的家务事,哪怕大庭广众,哪怕对方真的动手,他们也没有干涉的必要。


    然而姜酝说不。


    哪怕是家人,哪怕是长辈,也不应该动手打人,也不应该在众目睽睽下如此刻薄辱骂自己的孩子,况且那男生是转学来的,要是第一天就在学校门口丢了脸面,以后还怎么在同学面前抬起头。


    姜酝冲出去的时候没多想,上前一把扯住男生的袖子,男生没想到会有人拉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她就这么站在男人和男生中间,隔开了他们。


    “你还记得当时你说了什么吗?”许炳问她。


    还记得吗?


    她说:“我有校园卡,我带他进去,叔叔,这里是学校,请您注意影响。”


    16岁的姜酝这样无礼又倔强地闯入了他人的因果是非,用颤抖的声音保护了一个少年岌岌可危的尊严。


    后来她带着他跑进校门,跑过教学楼,在气喘吁吁里听见他道谢,11月的天太冷,眼前的雾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因此没有看清他的脸。


    原来。


    他们早就认识。


    “我觉得你也许可以听一听解释,你很在意他,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今天菲菲聊到恋爱,你眼里都没光了,姜酝,作为你的朋友,我还是希望你开心。”


    “当然了,如果你不愿意,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一切都以你自己为中心,我相信你心里会有答案。”


    水近乎凉了,姜酝呆坐了半晌,才想起双脚还泡在水里,脚边的皮肤已经被泡得微微发皱。


    陈樾在一旁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她:“酝酝,想什么呢?快熄灯啦!”


    她话音刚落,寝室里的灯倏然灭了。


    姜酝回过神,眼前便陷入无限黑暗之中,脚下的水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冰凉的触感。


    她把桶端去卫生间,弯着腰倒了,收拾完洗了手,对着镜子又发了会儿呆。


    直到隔壁卫生间里传来水声,姜酝才打开门,摸黑爬上了床。


    陈樾还在被窝里打游戏,她听见床头传来一声低低的咒骂,看来是又输了。


    手机屏幕的光晕在她脸上,刺得她眼睛发酸。


    她忽然想起,春天刚刚来的时候,她和方时约好要买一台Switch玩双人游戏。


    后来怎么就搁置了,她记不清。


    大概是因为,那时候总认为有以后,所以忘记一些小事情也没关系。


    可如今,如果她愿意听他说曾经讲原因,他还会说吗?


    姜酝靠着墙,闭上眼,寝室彻底陷入静谧,她才终于动了动手指,重新打开了手机。


    在列表里找到方瑜很容易,她就在F字母开头的第一个。


    “学姐,你最近有空吗?”


    她将这条消息发出去,盯了几秒,又接上一句。


    “我想和你聊聊方时。”


    她的确需要一个解释,姜酝想,哪怕他们没有以后。


    第62章 Day62 /


    温度在一场场夜半细雨中攀升, 闷热潮湿的梅雨季节到来,弥漫的潮湿雾气在窗户上凝成水珠。


    高处挂着的衣服还在滴水,滴答滴答落在阳台地面的低凹处, 溅起一朵朵晶莹水花。


    一朵,又一朵……


    军训结束后, 杭城又接连下了一周的雨,人简直都要发霉。


    陈樾蹲在阳台门口, 数着外头的空衣架,一个两个三个,这雨再下, 连衣服都要没处去晒了。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转晴,阿弥陀佛, 明天就放假了,晴不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现在看见外面的雨就头疼。”陈樾起身关掉了阳台的门, 寝室里开着除湿,好歹还算干燥。


    她把手里半干的短袖挂在床栏边, 转头看见姜酝依旧沉浸在复习状态中, 压根没有听到她说话。


    “……酝酝,你休息一下吧,看多久书了?”


    这都三个小时了, 他们学霸都不用中场休息的吗?


    姜酝正在往复习笔记里添砖加瓦,不复习还好, 一旦复习才发现平时原来疏漏了这么多知识点。


    听见陈樾叫她,她才从桌上堆成山的专业书里抬起头来。


    “明天上午最后一门中基, 考完就解放了,我今天晚上得再捋一遍重点。”她此时回神才觉得口渴, 从桌上端了杯子,里面的水都凉透了,于是没喝,又把水杯放了回去。


    陈樾反着坐在椅子上看她,歪着脑袋:“中基不是你强项吗?”


    “越是熟悉的就越容易对它放松警惕。”姜酝笑着摇头,“期末考的成绩对奖学金评选来说很重要,还是稳扎稳打复习更好。”


    陈樾被她说得一愣,半晌之后才默默举起手,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自愧不如。”她说,“费洛安她们还有闲心去食堂吃假期前最后一顿黄焖鸡米饭,而我们的酝酝已经把中基书看了一遍了。”


    姜酝觉得好笑,用鞋尖踢了踢陈樾的椅子腿,听到陈樾又说:“心无旁骛的学霸真厉害啊,什么事也没办法打扰你学习,羡慕你。”


    她说完伸手把书桌上的台灯点亮了,同时抽出了中基书来,摇头晃脑地翻开了第一页。


    “那我也加入你吧!”


    姜酝被突然打开的灯光晃了一下眼睛,愣神的片刻里,不知怎么的心跳漏了半拍。


    心无旁骛吗?


    她的目光重新投向桌上平摊开来的笔记,那上面整齐写着重点内容,然而书页最后一行却空白着,一道深而弯曲的线条落在那里,歪歪扭扭像是条蚯蚓。


    那是她方才出神时不小心画上去的。


    手机开了免打扰,她自从下午开始复习到现在没有看过消息,此时突然无法聚神,索性解锁屏幕玩了局消消乐。


    微信里没什么新消息,家人朋友都知道她最近期末周,不会打扰她复习,因此姜酝打开微信的第一时间还是看到了挂在聊天界面前排的方瑜。


    “那么25号我和你一起回淮州吧,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


    这是方瑜两天前给她发的消息,聊天中止在这里,姜酝回了个“好”。


    原本计划军训结束和方瑜见一面,她想借此机会问一问有关方时的从前,却不巧方瑜在准备大四实习,几天后她们一起进入了期末周。


    姜酝内心虽然急于寻找答案,但学业和感情同时摆在眼前,她还是理智地选择了好好复习。


    但随着时间流逝,冲动的求知欲却一点点消减,无端的逃避情绪开始泛滥,她此刻无比迷茫。


    明天,该怎么开口呢?


    费洛安推门进来时被寝室里的一幕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她手里还捧着一条街的糖炒栗子,回寝室的路上还在安慰自己没关系,晚上还有陈樾一起复习。


    没想到吃个晚饭的时间,她已经背叛了组织,和姜酝一起看起了书!


    姜酝转头时,只注意到眼前闪过一道人影,随后陈樾那头传来尖叫。


    “谋杀!费洛安你这是谋杀!!!”


    “背叛,陈樾你这个叛徒!!!”


    阳台外的天彻底黑了,雨水将夜幕笼上了更深一层黑,姜酝抬眸看见窗户上的倒影,室友们欢喜打闹的背后,却是她微蹙的眉头。


    ……


    中基的考点和姜酝昨晚复习的内容差不多,她提前半个小时盖上笔,心里就明白这回期末考稳了。


    陈樾交完卷后就拉着费洛安去赶高铁,章怡冉有家里接送,2201现在只剩下姜酝无事可做。


    她等待方瑜联系她,站在宿舍楼下望着远处的天。


    天气预报居然没出错,今天真的放晴了。


    雨后的天空更蓝,似乎是接连的几天雨水将其冲刷了一番,云几乎没有成团出现,只悠闲地在蔚蓝色里拉出几道雪白的云丝。


    “姜酝!”


    有段时间没有听到过方瑜的声音,姜酝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转眸看向喊声传来的方向,在寝室楼大门外看到方瑜朝她挥手,她穿着一条白色百褶裙,手指里挂着一串车钥匙。


    姜酝拖着行李箱跑下去。


    “不是说我们打车回去?”她看着方瑜手里的车钥匙,眨了眨眼,“不会是……”


    方瑜抬手拍了下她的脑袋:“什么眼神!我大一就考出驾照了,两年了,我可以上高速的。”


    “你的车吗?”姜酝问。


    “是啊,实习单位定下来之后就去买了,你觉得酷不酷?”


    方瑜买了辆梅赛德斯C260l,通体白色,车型线条流畅,很符合她的气质。


    “很适合你。”姜酝如实点头。


    “谢谢,把你的行李放后备箱,我们就出发。”方瑜笑起来眼角弯弯,心情很好的样子。


    姜酝坐在副驾驶,方瑜进来连接了蓝牙,问她要听什么歌,顺便将放在后座的荔枝递给姜酝。


    “我刚买的,应该新鲜,我看我妈妈以前是那么挑的。”


    “谢谢学姐,我都可以。”姜酝心里还记挂着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心情听歌,接过了她递来的荔枝搁在腿上,也没有动手剥。


    今天期末考结束放假的学生很多,他们在校门口堵了近半个小时,期间方瑜接了个电话,是播音社副社长打来的。


    “你是不是也很久没有去播音室了?”挂了电话,方瑜扭头看向姜酝,“六月份都没有排大一的班,下个学期你们就大二了,要招新成员了。”


    她言罢,又叹了口气:“下个学期我也要走了,去当几个月的实习牛马。”


    “那夏令营……”姜酝和她对视,看到她笑起来。


    “忘记和你说啦,我不打算留在A大读研了。”


    拥堵的车辆终于开始缓步向前,姜酝看到方瑜的纤细雪白的手握着方向盘转了大半圈,左转向灯亮起,车驶出校门。


    “那去哪里?”


    “去港区吧,那里自由。”


    搁在腿上的包装袋随着姜酝微微倾斜的身体发出窸窣声响,她双手拢着荔枝,却没问为什么。


    为什么自由?


    车辆驶入车道,汇入车流,一路绿灯,前路变得顺畅起来,姜酝最后还是把荔枝放回了后座,她静静坐着,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阳光忽而灿烂,透过挡风玻璃打在人身上,时间久了,便热起来。


    姜酝不知该怎么开口。


    这些天,她明明在心里打过草稿,她想问方瑜晓得方时多少,又晓得季一石多少。


    然而人在这里,她却大脑空白,思绪凌乱。


    姜酝当下甚至不知道,那天夜里她是如何有勇气和方瑜说:“我想和你聊聊方时。”


    烦躁倏然升上心头,她不由皱了皱眉。


    “他是高一从淮州中学转到十二中的,这个你知道吗?”方瑜似乎看透了姜酝的犹豫,等车在红灯前停下,她主动开口。


    他。


    方瑜连名字都没有提,姜酝却下意识愣住。


    “嗯,知道。”她盯着不远处的红灯,点头。


    “你知道?”方瑜挑眉,“他应该不敢和你说吧?你自己猜出来的。”


    她这句话是肯定,姜酝扯了扯嘴角。


    “其实我并不知道很多,你们在一起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原来很早就喜欢你。”方瑜松开了刹车,她将目光重新投向前方。


    “你那天和我说要聊一聊,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带你去看一件东西,也许看完你就明白了。”


    姜酝垂下眼帘,听到方瑜轻轻的叹息。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现在是不是在后悔不应该找我?但是酝酝,我觉得你需要去看一看。”


    ……


    从杭城到淮州走高速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姜酝没有问方瑜要带她去哪里,要去看什么。


    似乎有场雨在她心里落下了,在她心头蒙上一层厚厚的雨纱,她的求知和逃避在这一路上做足了斗争,最终两者都败给了理智。


    她应该知道真相,姜酝想,她有权利知道。


    她拒绝了方时单方面的解释,不如让她亲自求真。


    然而车在她并不熟悉路上弯了一道道,最终却拐进一个眼熟的地方。


    姜酝靠在车座上的身体突然挺直,她的瞳孔震了震,盯着窗外的景色,说不出话来。


    这里是……往生园?


    她迟迟没下一步动作,方瑜先打开门下了车,她站在车外,并不催促姜酝,前去和值班室的保安大叔打招呼,并把身份证递了进去。


    姜酝推开车门,方瑜已经登记好了信息,她回头看了一眼姜酝,抬步往墓园里走。


    淮州也下过雨,今日恰好也转晴。


    脚下的石板路湿滑,周遭安静,竹林里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风吹过去,潮湿的,带动一片竹叶。


    “学姐。”姜酝终于是走不下去。


    心中的混沌模糊在这瞬间骤然清晰了,她似是听见远处山间的一声洪钟敲响,她垂着眸,出声时能听见自己的嗓音颤抖。


    走在前面的方瑜闻言止了步。


    “怎么了?还没到,你害怕吗?我们不进去的,就在外面。”


    姜酝咬着唇,摇摇头。


    “不是。”她说,“不是,学姐,我知道了。”


    再抬眼,天幕间的曦光化做了清明那日的绵绵细雨,在她眼前重新织成一张潮湿而模糊的水网。


    “你……”方瑜张了张口,如今不解的人轮到她。


    “那里是不是,有一块墓碑,曾经被砸坏过?”


    天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细雨如丝拂过脸颊,如同温柔的吻在眼尾落下。


    姜酝猛地抓紧了手里的手机,她像是如梦初醒,回神后,才听见方瑜问她。


    “你怎么知道?”


    是啊,她怎么知道。


    “那块墓碑前段时间已经修缮好了。”方瑜撑开伞,站到了姜酝身边,她微微低眸,去看姜酝的脸色,“难道这些他和你说过?应该不能,今天算我自作主张,我来和你说。”


    “那是他妈妈的墓。”


    一道惊雷落下,竹林中鸟雀飞起,雨势蓦地变大,淋湿了二人半露在伞外的袖子。


    第63章 Day63 /


    方时叫季一石的时候, 方云瞻还没有离开他。


    书香世家里长大的姑娘,取名方云瞻,长得眉清目秀, 琴棋诗画皆精通,更是写得一手好字。


    长辈喊她云瞻, 这个名字,多少有些刚硬在里面, 然而她却柔情似水,太好的性格。


    爱上季驰国,方云瞻并非贪恋那读书人家中没有的万贯钱财, 只因为那场冬里,他给她递了一条围巾。


    爱情多傻, 她嫁给他,没过几年好日子, 就开始走下坡路。


    她怎么知道季驰国, 她曾经那样好的枕边人,会不顾家中妻儿, 一次次夜出, 染上了赌。


    赢了钱,喝酒,输了钱, 更是喝酒。


    内心的喜悦尚能自我消化,满盘皆输的怨怒却只能靠殴打辱骂来发泄。


    方云瞻傻, 和爱情本身一样傻。


    她为了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她不选离婚, 身上日日添着新伤口,咬碎了牙也只往肚子里吞。


    可她没想到, 忍痛换来的却是季驰国的变本加厉。


    “阿姨是在小石初三毕业的暑假出了意外,那天正好是出中考成绩的日子,她原本正高兴,打算替小石查成绩,季驰国赌输喝了一夜酒回来,看见她捧着电脑要出门,没缘由就抽起玄关的鞋拔挥向她。”


    车里很安静,车外的环境也静谧,他们还身处墓园内,当下周遭除了刷刷雨声和惊起雀鸣,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姜酝几近呆滞,然而方瑜讲述的语气又那么平和,她张了张口,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翻涌而上,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问;“然后呢?”


    其实方瑜不说,她也能猜到大半后来。


    “那次殴打恰好打到后脑勺,阿姨当场就失去意识了,被送到医院急救,变成了植物人,后来脑死亡住进EICU,再后来……”


    脑死亡。


    姜酝几乎要喘不上气,她的手摸着一旁的按钮,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外头的雨势太大,雨声随着缝隙传进来,在她耳边击打,她猛地闭上了眼。


    “如果你还记得上个学期小石请长假的话。”方瑜一直在观察姜酝,见她脸色发白,犹豫了片刻,说,“当时是因为医院下了死亡通知书,他急着赶回来操办后事。”


    话题该到此结束了,方瑜不再开口,她将驾驶座旁放置的矿泉水递给姜酝。


    时间在此刻被无限拉长,感知浮沉,姜酝只觉得四肢僵硬,再睁开眼,看见挡风玻璃上落了半片残败的竹叶。


    也许是被风吹来的。


    她呆呆地望着,脸上无动于衷,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所以后来修缮,也是他赶回来的吗?”


    方瑜蹙起眉,姜酝的模样看着让人心疼,她可以不回答,却听见姜酝喊她:“学姐,是吗?”


    “是。”


    “和我分手之后?”


    “……是的。”


    姜酝深吸了一口气。


    她其实并不敢去想象,那段时间他忙着修缮他母亲的墓碑,明明是最需要陪伴的日子,她却和他提了分手,也不听他的解释,她那时只觉得被欺骗。


    家庭的变故让她下意识认定了他的欺瞒是不可饶恕的,无论如何,她不想做一次姜兰。


    但是,她应该听他解释的。


    雨丝从那样微小的缝隙中飘落,砸在她颈后,姜酝倏然回神,才发现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


    方瑜坐在位置上剥了一整盆荔枝,见她有了反应,才伸手将一次性塑料盒中剥好的荔枝肉递给她。


    “先吃点吧,我们去哪里吃饭?”


    “谢谢学姐。”姜酝开口时嗓音沙哑得厉害,她明明什么情绪也没流露,却好似已经哭过一场,“吃饭的话,我都可以。”


    车启动的同时,雨刮器运作起来,积聚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在瞬间被刮去,眼前的模糊转为一片郁青的竹叶绿。


    雨雾朦胧了远处的层峦叠嶂,几声鸟鸣里,姜酝垂下眸,盯着盒中的荔枝肉,酸了鼻子。


    “我知道你心中自有抉择,我只说这些,你也不必有太大的顾虑,感情上的事,永远是讲不清楚的,一切还是要以你本身为中心。”


    “酝酝,同情并不等同于爱,感情讲不清楚,但你要看清自己的心。”


    车驶出墓园,带起一连串雨水,水溅起又落下,地面湿漉,来过的痕迹什么也没留下。


    ……


    姜酝沉默地看着电梯上方的数字跳跃,偏眸偷偷瞥了方瑜一眼。


    她已经多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她在心里计算着日子,上次来似乎是寒假了。


    “我收拾的那个包裹有点大,今天正好你在,帮我搬上车。”方瑜伸手又按了按电梯按钮,“他还没回来,放心。”


    电梯升得缓慢,姜酝看着方瑜熟练地转着手里的钥匙,跟着她走进了方时家。


    没有变,这是她进门的第一个念头。


    哪里都没有变,和她脑海里浮现的一样。


    “在次卧里,别换鞋了,好久没住地上全是灰,到时候他会打扫,酝酝你先帮我拿一下手机吧。”


    次卧在最里,姜酝的脚步停在了主卧门外。


    所有门都紧紧关着,她盯着眼前石灰色的烤漆门,晃神的瞬间,像是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


    “酝酝,你来!”


    方瑜把这一年里收拾来方时家的东西都放进了脚前这个收纳箱,她原本只是为了暂时找个落脚点,却没想到几次借住,整理出这么多要带走的物品。


    “重量还可以,我自己能搬,你帮我开门就好,谢谢。”她把收纳箱抱在怀里,踉跄了半步,“我突然有一种被老板炒鱿鱼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她这句话让姜酝忍不住笑了,一路低落的心情此时终于好转些,她伸手要去扶方瑜,方瑜摇头躲开了。


    “没关系,比我想象的好很多。”


    她方才踉跄的动作幅度大,好不容易站稳,靠着门旁的书桌,连带着桌下的抽屉一动。


    “居然把抽屉撞开了。”方瑜也笑起来,“真是力大如牛,酝酝,帮我关一下。”


    姜酝就站在书桌边,闻言伸手去推半开的抽屉,她的目光在半开的空隙中随意瞥过,手指倏然一顿,眉头皱了起来。


    那里面,怎么放着好眼熟的小猫邮戳?


    方瑜已经抬步走出次卧,她怀里的收纳箱太重,因此没有余力回头看,只出声问姜酝:“怎么了?”


    这个小猫邮戳是玩偶商店Vic heart里的非卖品,Vic heart2018年在淮州开了第一家分店,但由于地理位置太差劲加上经营不善,一个月后就宣布了倒闭。


    姜酝得到小猫邮戳,是因为当时达到了店内日消费最高,整个淮州就此一只,店员和她强调过。


    “我们就抢到一只小猫邮戳,其他都是小猪的,都被北京的主店拿走啦,小妹妹好运气。”


    她的邮戳明明放在家里,这里怎么也有一只?


    难道是店员骗她?


    没有经过主人允许,擅自打开抽屉时十分不礼貌的行为,但姜酝却鬼使神差地动了手指。


    就是小猫邮戳,和她那个一模一样。


    怎么会……


    “看什么呢?”姜酝没回答,方瑜担心出了什么事,在客厅放下收纳箱便折返回来,见姜酝愣在桌前,她走近看到了抽屉里的物什,“嗯?这个,你喜欢?”


    “学姐,你的吗?”姜酝的眼神迷茫。


    “不是,方时的。”方瑜摇头,“我买的,我大一的暑假去北京,他托我帮他在一个玩偶店里问,我记得当时这个小东西要消费满600才赠。”


    方瑜大一的暑假?那方时,不是才高二么?


    心中的不安愈加深了,姜酝好不容易平稳的呼吸又紊乱起来,她慌忙推上抽屉,对方瑜说:“学姐,我们走吧。”


    她步伐几乎乱了,脸上还装作镇定,弯腰去帮方瑜搬收纳箱,发丝垂落在眸侧,注意到门外一阵响。


    她猛地站直了身子。


    紧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姜酝彻底愣在了原地。


    方瑜“啊”了一声,抬头去看时钟。


    如果她没记错,方时前几天和她说的是,两点半的高铁票到达淮州。


    现在已经三点钟了。


    所以……


    姜酝捏住了手边的衣摆,看到屋门被推开,方时拖着行李箱走进,抬眸同她的目光狠狠撞上。


    “好,好巧。”方瑜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第64章 Day64 /


    时针不偏不倚卡在三点半, 在安静的客厅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声响。


    姜酝偏眸看见方瑜飞快抱起搁在地上的收纳箱,脚步便跟着一动,跟着她往外走。


    此时此刻也顾不上什么解释, 姜酝的心跳乱着,侧身擦过方时, 向前的动作有一瞬停滞。


    他在看她,目光跟随着她的步伐, 紧紧跟着她。


    “桑梓哥在楼下。”


    姜酝瞧见方瑜在前的脚步猛然停住了,她也连忙刹住,没等她反应过来, 方瑜已经扭过头。


    “什么?”她脸上好震惊,如果表情能细细品味, 其中转瞬即逝的还有一丝烦躁。


    “在你车旁边站着,下楼就能看见。”方时解释。


    方瑜按下电梯键, 电梯门应声而开, 她没有空手,只能对姜酝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跟上。


    “或者……?”她抬步进电梯, 话没完全出口, 姜酝及时打断了她。


    “不。”姜酝也跟着她进去。


    现在是聊开的好时机吗?现在会是吗?


    姜酝不知道。


    她心乱如麻的,只想快些先从方时的目光下逃脱,好让自己喘一口气。


    电梯门缓缓关闭, 微弱失重感从脚底传上来,姜酝透过梯内的镜子注意到方瑜。


    她也心不在焉。


    “酝酝, 一会儿你先回车上。”


    方瑜的目光在镜中同她的相撞,只见她扯了扯嘴角, 说:“等我几分钟,我送你回家。”


    室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雨匆匆而过,留下一地的湿漉和无数落败的春叶。


    车暂停在单元楼下,通体落过一遍雨水,反倒比原先更白净了些。


    姜酝望见驾驶座那头的车门旁站着一个高挑男孩,看着年纪不过20出头,和他们差不多。


    他穿了一身黑,oversize风的T恤显得他身形更加挺拔修长,他撑了把伞站在树底下,伞面恰好遮住脸。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看向方瑜所站的方向。


    “……学姐,我先去车里。”姜酝一眼认出那是冬天在方时家阳台上遥遥望见过的男生,她脚下便不停留,按下手里的车钥匙按钮,快走几步回了车。


    车窗玻璃上了雾气,看车外情景几乎是模糊,只见挡风玻璃前走过去一道黑色身影,紧接着姜酝听见外头一阵噪杂。


    “滚开,我自己会搬。”


    “你最好别靠近我。”


    “别碰我的东西,我要去哪里和你没关系。”


    ……


    车后备箱突然被打开,争执声由此变得清晰,姜酝的背往后紧贴着椅背,不敢发出声音。


    “你跑去这么远我怎么办?”


    “你爱怎么办怎么办,我和你熟吗?让开。”


    姜酝眨了眨眼,心想如此的热闹,竟将她心中的烦闷不解驱散了不少,然而一想到方时,她又头痛,连车外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谜团,全都是谜团。


    她可以上去问个明白,但似乎还缺一点点冲动和契机,临门一脚,她当下什么也问不出口。


    他说过结束,她又有什么立场再要解释?能要吗?


    姜酝的手指蜷成一团,垂着眸,心中百感交集,要与不要、能与不能,变成千丝万缕的蜘蛛丝,将她彻底缠绕起来。


    车门在她深呼吸结束的瞬间被拉开,姜酝下意识转眸看向驾驶座,只见方瑜一脸怒气地坐进来,发梢上还沾了几滴雨珠。


    她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方瑜显然怒气未消,她一手接过姜酝手中的纸,另一只手还在方向盘下面的拉屉里翻找着什么。


    “酝酝,再等我两分钟,我把这破东西找到了给他我们就走。”


    姜酝点头,让她不要着急,方瑜翻了半天,终于从底下摸上来一个蓝色礼盒。


    她快速打开检查,确认是要找的东西,将盒子一盖,就要开门再次出去。


    “这个?”姜酝的目光停留在礼盒上,盒子中央画着一朵太阳花,好熟悉的商标。


    “嗯?怎么了?”方瑜抓住车手柄的动作微顿。


    “没什么。”姜酝摆摆手,又指了指礼盒,“就是这个拍立得,我也有一个。”


    方瑜闻言低头:“这么巧,你居然也有。这家拍立得牌子太小众了,是新年那时候托朋友从新加坡买回来的,方时也有一个,白色的,当时他说要送朋友,确实颜值很高,挺适合当礼物。”


    她说完便推开车门出去,没留意姜酝嘴角倏然僵住的微笑。


    她说,方时也有一个,白色的。


    姜酝眼睫颤抖,抿紧了唇。


    她那个拍立得也是白色的。


    新年,要送朋友?


    她从来没听说过太阳花的拍立得品牌,她手里的也是朋友送的。


    那分明是笔友陈酒送给她的新年礼物。


    姜酝捏紧了手机,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瞳孔突然一缩,心中顿时清明。


    太巧合了,她想,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


    几分钟后,车门再次被打开,方瑜大概解决好了车外的突发情况,和姜酝说现在出发。


    “学姐。”姜酝出声时嗓音微微颤着,她自己没发觉,抓着手机的指甲依然泛白。


    方瑜听到她喊,转头看向她:“嗯?怎么了?”


    “不麻烦你送我回去了,今天谢谢你。”姜酝说着,一边解开了挂在身上的安全带,她朝方瑜点点头,“我要去找方时谈一谈。”


    她找到了突破口,这就是契机。


    没等方瑜回答,她弯腰跨出车门,朝着单元楼的方向跑去。


    ……


    ——


    家里落了一层灰。


    方时把行李暂置在玄关,给智能扫地机器人插上了电源,又去阳台清洗了抹布,将家里的橱柜上下擦了一遍。


    他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刚才和姜酝的对视。


    淋着水冲洗干净手上的洗手液泡沫,他站在阳台上,望向原本停着方瑜那辆梅赛德斯C260l的位置。


    车早已不在了,过了这么久,她应该已经到家。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随后是间隔的门铃响,方时反手关上阳台的落地窗。


    谁来了?他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季驰国。


    但一定不是他,他已经在……


    “方时,是我。”


    脚步猛地停了下来,居家拖鞋摩擦过地面发出呲啦一声,方时只觉得心跳随之一震,回过神的瞬间加快了步伐。


    只走几步路的时间,他深吸了一口气,手心贴在门把手上,却突然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姜酝她,回来做什么?


    难道是……不,不会,她应该是忘了什么在这里,方瑜已经开车带她回去了,只有落下重要的东西她才会回来找。


    “方时?”姜酝还是敲门,声音轻轻的,但一声声隔着门板,都击在方时的心里。


    是落下了手机?还是耳机?


    他和她之间只有这样薄薄一扇门,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多想,她总不可能,总不可能……


    不可能是为他回来的。


    敲门声停了。


    方时听不见屋外的动静,他沉默地盯着门把手。


    如果是忘记了她的东西,她现在应该还在门外,因为他的犹豫才停留了一两分钟。


    如果是为了找他,那么他没开门,她应该就走了。


    他明明不敢想,却又忍不住抱着一丝丝侥幸地这样想着。


    心里倒计时,他转动门把手,门被缓缓打开。


    四目相对。


    姜酝站在门外,眼尾泛着红。


    方时便在瞬间慌了神,他往前半步,然而又被理智拉回,他看见姜酝扯了扯嘴角,听见她说:“终于舍得开门了,是么?”


    “你,落下了什么东西?”方时看着她眼角的淡红,喉结一滚,混账地再问,“你要进来找吗?”


    姜酝沉默地看着他,看他僵硬地移开眼不敢和她对视,看他说过不纠缠的薄唇轻启,笃定她是回来找什么不存在的落下的东西。


    “我回来找你。”她说。


    时隔半个月未见,眼前的人似乎瘦了,姜酝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攀着门把手,将他试图隐藏起来的情绪透露地一干二净。


    “我来找你,想问你个问题”她嘴角的笑几乎苦涩了,看着方时的眼神也逐渐模糊,“我想问问,你知道陈酒这个名字么?”


    方时的目光蓦地定在姜酝的脸上,他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看到姜酝的双眼含泪,心突然抽痛一下。


    他此刻已然不能再冷静,却还要强忍着上前抱住她的冲动,他的手动了动,想擦去她眼角的泪。


    “你回答我,你知不知道这个人。”姜酝上前一步,温热眼泪滚落,她几乎要将舌尖咬破。


    她像是碎了。


    方时一眼望进她湿透的眸中,心中的锁链“啪嗒”一声,断了。


    他把姜酝拉进了怀里。


    “别哭。”他抱紧了她,感觉到怀中的细微颤抖,心软得几乎可以揉开捏烂,他轻轻拍着姜酝的背,说,“不哭,不哭。”


    姜酝被他拥住,眼泪终于是止不住。


    “骗子,撒谎精。”她带着哭腔,却没挣扎,脸贴着他的胸膛,隔着衣服听他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


    “你回来找我,是不是?”他的语气那样小心翼翼的,像是想了很久才开口问。


    姜酝的眼角又掉下一滴泪。


    “是。”


    她的眼前忽然晃荡,感觉到方时松开了她,然而下一秒,她被一股力道重新拽回温热。


    姜酝没来得及反应,眼前覆下一片阴影。


    她的眼眶还红着,方时低下头,温柔地吻了吻她的眼角。


    身后的门被砰然关上,姜酝只觉得脖颈后被人轻轻一抬,她微仰起头,方时便吻了下来。


    唇上的痛感太真实,她被方时锁在怀里,承受着他铺天盖地般的思念与爱意。


    他几乎是发了狠般在吻她。


    第65章 Day65 /


    淮州的寒冷天气走得晚, 二月中旬明明该是初春嫩叶抽条的时节,这里却还吹着湿冷刺骨的风。


    十二中早在月初就开了学,高一学生在第一周被安排去教育基地中心参观, 下午结束回到学校已经三点半,同学们再上一节自习就可以放学。


    方时没有记错时间, 上周办完转学手续,教导主任明明就是说本周五报道, 但如今校门口的保安拦着不让他进,要他出示学生卡。


    他还没有正式报道,哪里来的学生卡?


    “我登记身份信息可以吗?”他把手里的身份证递过去给保安大叔, 下意识压了压帽檐,“这是我的身份证, 是王主任让我今天来报道的。”


    方时背着黑色双肩包站在校门口,身上并没有穿十二中的校服, 他的大半张脸都掩在帽下, 只露出尖瘦的下巴,捏着身份证的手很白, 几乎没有什么血色。


    保安大叔狐疑不决地看着他。


    最近这段时间, 省外发生的几则校园袭击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学校在周一国旗日上还特意强调过千万要注意学生安全,每一个来客都要登记身份信息, 非必要不放行。


    “可是今天高一都不在啊,你去哪里报道呢?确定没有记错时间吗?”保安大叔接过方时的身份证, 让他抬起头来,“我看一下, 你家长没有来吗?”


    家长吗?


    方时抬头,隔着玻璃看进保安室, 他摇摇头。


    “季一石?这个身份信息倒是没错,我查电脑系统里确实有你的名字,那这样吧,你在这个登记本上填一下。”保安大叔把桌上的访客登记本和笔递出去。


    方时双手接过,低头就写。


    他的字写得漂亮,笔锋凌厉有力,如同冬日里傲然挺立枝头的红梅花。


    保安大叔隔着玻璃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高一的班主任今天都跟着学生出去了,你得等他们回来。”他出声提醒方时。


    “没关系,谢谢您,我可以在教室门口等。”方时点头道谢,将纸笔还了回去。


    保安大叔就要给他开门。


    “季一石,我在车里看半天了,你怎么还没进去?磨磨唧唧的。”


    方时听到身后的声音,袖下的手猛地捏成拳,他脸上的表情僵硬,眼中闪烁着,回过了身。


    季驰国今天难得没穿一整套西装,但他似乎离不开西装元素,今天穿了件灰色的西装背心,内里搭一件白衬衫,他的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眼。


    他穿得很暖春,然而现在的天气还是很冷,他站在校门口,周遭走过去的人身上都裹着羽绒服,显得他格格不入。


    但他不在意这些,车上有空调,他本来并不想下车受冻,只是觉得方时蠢,进校都折腾了半天。


    “这就给他开门了。”保安大叔在里头喊。


    “为什么弄这么久?”季驰国没搭理保安室里的大叔,他皱眉走近方时,问他,“你没办好校园卡?那明天怎么进去?我告诉你,我只送你这一次,明天要是进不去学校我不会来接你。”


    方时抿着唇,垂了垂眸。


    “我会解决好的,之后不会麻烦你。”他不想和季驰国多说。


    “不麻烦我?”季驰国哼笑一声,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琢磨,他上下扫视着方时,眼中嫌弃,“我给你办转学花费了多少心力?不会麻烦我?我告诉你,你这个人本身就是个大麻烦。”


    保安的门突然打开了,方时的余光瞥见有人走出来,他眸色微动,看到是刚刚给他登记本的保安。


    “我给你开门,你快进去吧,现在三点多钟了,他们应该快回来了。”


    大概是他看不过去来解围,方时想。


    他朝大叔点点头,也没有和季驰国告别,脚才踏出去半步,身后的双肩包就被人拉住了。


    “转学是我给你办的,学费是我给你交的,你最好给我安分读书。”季驰国眼中的狠戾一闪而过,他看到这个儿子就想起躺在医院里半死不活的方云瞻,就觉得心中有怒火燃起来,忍不住想动手。


    但如今还在外面,他不能丢了自己的面子。


    不远处的路口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听起来是一大群人在靠近,清澈的少年笑声在空中回荡。


    方时往前挣了挣,试图让季驰国放手。


    “我知道了。”他下意识抬手把帽檐往下拉,刘海朝下遮住了他的眉毛,有些刺到了他的眼睛,“学费以后我会还给你。”


    他这句话本是想先叫季驰国放心,他明白当下处境,也不愿意再和他人有什么交集,然而不知怎么,好像触怒了季驰国。


    大概是因为他的态度太冷淡太平静,并非是季驰国想要的讨好,也没有一点低三下四。


    方时只听见保安大叔打开了门叫他快进去,而不远处的重重脚步声更接近了,他站在校门口这样显眼的位置,他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不想像从前那样,成为被指指点点的人了。


    但事与愿违,季驰国狠狠拉着他的双肩包肩带,将他往后扯了一把。


    就这样吧,方时心想,他微微偏眸,目光落在一旁的玻璃窗上,他看见季驰国抬起手。


    因为是在外面,他大概不会太过分,手心的坐落点大概还是他的后脑勺,也许有一天他也会晕过去,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随着身后的笑声交谈声越来越近,方时的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反抗情绪,他的胳膊动了动,就要伸出手去挡。


    “你好!”


    清脆的少女嗓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校门外的二人皆是一愣。


    季驰国分神,方时觉得身上一松,是他放开了手。


    眼前倏然晃过一道人影,方时还没来得及抬头,那女孩便横在了他和季驰国之间。


    他倏然闻到一阵甜香,是玫瑰香和柠檬味混合在一起,于冷风里杂出了清新芬芳。


    站在他身前的是个女孩,她也背着双肩包,利落的单马尾垂在脑后,露在外面的一截脖子白皙挺直,她站得不卑不亢。


    “你有什么事?”季驰国语气不好。


    “叔叔,这位是来报道的新同学吧?”那女孩问,“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们。”


    她这样说着,却偷偷往后退了半步,帮方时挡住了来自周边路过的同学的探究目光。


    “他登记好了,现在就可以进去,就是还没有办校园卡。”保安大叔从玻璃窗探出半个头来,“不过没关系,你带他进去吧。”


    季驰国眯起眼,他戴着口罩,脸上的不愉快并不算明显:“我和我的儿子之间还有事没解决。”


    “我有校园卡,我可以带他进去。”女孩很坚持不懈,她默了默,回头快速看了一眼方时,“而且,叔叔,这里是学校,请您也要注意影响。”


    “……”这一句像是棒槌落下,忽然敲醒了季驰国和他岌岌可危的自尊心,他恍然意识到校门外已经全是学生,如果他打方时,那么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在无数双眼睛底下发生的。


    “那么我们先进去了!”


    女孩蹦了蹦,扬手朝保安室里的大叔示意,她没给季驰国反应的时间,拉着方时的袖子就往校内跑。


    “快走!”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少女拉着他向前奔跑的速度飞快,方时紧紧跟着她,目光呆呆地落在她抓着他袖子的手上。


    不知怎的,他像是产生了一种错觉。


    世界末日来临,只要跟着她,就能跑出一条生路。


    跑过两幢高大的教学楼,那女孩忽然停下脚步,方时听到她的喘气声,他微微抬眼,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好鲜活精致的女孩,他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此刻的阳光并不灿烂,今日多云,天上叠着厚厚的云层,但一阵风过,却把云吹开了。


    光先是落在她的脚边,随后慢慢向上攀爬,明媚将她细白的手指浸透,又点上她鼻尖,渗进她柔软的发丝之中。


    “现在,现在没事了。”女孩深吸了一口气,好歹平静下来,她笑着看向方时,正要开口继续说,却没想教学楼下有人突然喊她。


    “走了!班主任点名了!快点!”


    “啊!我来了!”女孩猛地回头,朝那头喊她的男生点点头,她又回眸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们班主任超严格!我得先走了,有机会再见!


    她说完就跑,马尾在脑后晃着,看起来青春洋溢。


    方时的“谢谢”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他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能出声和她道谢。


    他明明应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和她说谢谢。


    ……


    “方时!”


    怀中的人狠狠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将他从回忆里唤回来,方时缓缓低眸,望进姜酝湿漉漉的双眼。


    她的眼睛。和他记忆中的那双重合。


    姜酝被他紧紧抱着,双手压在他胸前,他的唇贴着她的脖颈细细密密地吻,却有些心不在焉。


    周遭温度骤升,她和方时太久没有肢体接触了,姜酝脸红耳赤,觉得呼吸困难。


    她抬手去敲方时的肩头,见他看过来的眼神从模糊到清明,又捕捉到他瞳孔深处翻滚的暗色,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放开我。”她偷偷咬了咬舌尖。


    方时和她四目相对,眼角微微下垂,此时此刻做出一副可怜模样,摇头说:“不放。”


    她的唇色泛出浓烈的红,是他刚刚吻的。


    姜酝在他怀里动了动。


    “我来问你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她说,“你凭什么抱我亲我?你有什么资格,以什么身份?”


    方时闻言先是怔愣,他盯着姜酝的唇上下启合,像是想到什么,眸色更浓。


    “说话!方时你干什么!”


    姜酝原本被他压在门后,背隔着单薄衣服贴着冰凉门板,然而放在她腰上的手突然使上力气,将她抱了起来。


    她晃神的瞬间,双脚已经离开地面,再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抱到了水吧台上。


    “你……”


    她坐得高,便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向方时,只见他微微俯身,抬眼同她对视。


    “你说你来找我,我的答案你就已经知道了。”方时的手重新抚上她的后脖颈,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脖子。


    姜酝被他摸得眯了眯眼,却瞪他:“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点点靠近,仰着头,和她的气息交融。


    姜酝看着他的柔软目光,想要转眸逃避,却被他另一只手捏了捏下巴。


    “看我,姜酝,看看我。”


    “你有什么好……唔。”姜酝猛地瞪大了双眼,她的腰往后仰,被强有力的胳膊接住,下一秒,他再次吻住她。


    相触的唇似乎染上了电流,姜酝只觉得眼前一花,铺天盖地的欲望砸向她。


    方时撬开她的齿关,咬她的舌尖,温热勾连游离,交缠相吻的水声极轻,但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述尽了暧昧。


    姜酝的耳垂热起来,她被吻得呼吸急促,方时忽然放开她,偏头咬在她的锁骨。


    他是狗吗?姜酝的胸口起伏着。


    “你不要……!”


    没等她说完,方时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前一拉,继续了刚才那个戛然而止的吻。


    “……”


    他好凶啊,姜酝被他吻得睁不开眼,睫毛颤着,身体软下去,她被他抱在怀里,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脸颊,她的眼角终于也重新泛起了粉红。


    身体的反应不会撒谎,她伸手勾住了方时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


    迷离间她微微抬眼,方时的指尖抚摸着她的眼尾,她听见他说——


    “姜酝,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