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十五岁……至今又一个十五年过去了。


    锦带下的红眸缓缓地睁开。


    睫毛扫过绸带时感受到不小的阻力,于是想到这是少女的手法。


    绸带下方颜色较深的红唇不由勾了勾。


    男人出声,声音便带着微微抑制后,但仍然听得很明显的柔和。


    “那年,我尚住在行宫,嗯,不住在宫里……”


    帝王避暑行宫时,偶尔幸了个官女子。


    宫里先接官女子过去生产,官女子难产而死,但到底生出个活婴。


    按理说,他死了生母,可以被过到其他嫔妃名下养。


    总之是帝王子嗣,不会过得多么凄惨。


    但他出生后竟然一连七天不睁眼,没死,只是闭着眼不睁开。


    便都说他是个瞎子,天生眼疾治不好,成不了事,注定是个拖累。


    一时间没有子嗣的嫔妃们都有些惴惴,担心这个瞎皇子会被指派给自己。


    倒也不是没有主动要养的人,偏他恰在被抱去养的当天睁开了眼。


    一睁眼,红通通的两只眼珠,血渊般盯着人,不哭不闹,淌下的泪似乎都带着微微的赤色。


    合宫哗然,于是皇上的六皇子成了不祥的象征,拨了个小厮和嬷嬷,如此又送回到行宫里养。


    之后宫里来诏,道他命中带煞,血眸张狂,要取名压压。


    于是取肃穆的穆字压他的命。


    事情的前由便是如此。


    血眸给旁人带去劫难没有,明穆年少时并不知,但它们确实给他带去了无尽的不祥。


    如若没有意外,他这位六皇子应当会一辈子待在行宫里,饿死或是冻死,只能看老天造化。


    行宫里的奴婢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辱他,却也不敢靠近他。


    久而久之,他成了无人在意的透明人。


    像一只游荡在行宫里的红眸鬼。


    宫里人情淡漠,这是话本里说烂的桥段。


    只有当生在宫里的人,才知这烂桥段的厉害。


    嬷嬷养明穆到一岁满,终于离去。


    小厮陪着明穆到六岁,彼时明穆已很知世情,这当然是耳濡目染下懂得的。


    六岁的明穆跑了小厮,这当然也是掀不起波澜的。


    其实明穆对嬷嬷和小厮的逃跑都没有太大的情绪。


    当然,他们逃跑的时候能和他告个别的话,兴许自己会很高兴。


    不知道六岁的孩子有多大。


    总之明穆六岁时,已经学会冷待自己的弱小。


    怯弱和胆小,都是越注意越嚣张的东西。


    所以明穆去领他的月银时,很面无表情,完全和所有老宫人一个样了。


    倒是听见过行宫的宫人们私下说,他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面无表情、满脸麻木的样子,实是吓人。


    话兴完毕,他们总要附上一句:“到底是不祥。”


    祥不祥的,明穆都不大认,求生的本能已将所有孩童对大人夸奖的期盼压死。


    他还那么样每月去领月银。


    经过层层剥盘的月银落到手里,有时十几文钱,有时几十文钱,数目多少,全仗着运气和盘剥他的奴婢们偶发的良心。


    领到后一文钱掰成两分花,偶时实是饥馑难捱,还要做些小偷小摸不光彩的事情。


    识字是完全不可能的。


    活着就够了。


    就这么东凑西凑地活到十五岁,他真正的人生才算开启了。


    那天是很寻常的一日,他刚领到了月银,一共十三文钱,到厨房换碗肉菜都不够。


    他什么也没换,喝饱了冷水就把又短了两截的薄衫袖口往下扯扯,然后便低头回自己的废院子。


    缺衣少粮地活了多年,他虽身量高,但瘦得很。


    瘦得两腮微陷,一双红眸在清瘦过度的脸上,更是大而亮,亮得骇人。


    游魂一样穿过抄手游廊,春天的湖景美如画,他是春景画的角落里不和谐的污墨。


    远远地看见了自己的惨败院子。


    好歹还有个院子可住,少年扯了扯唇角,聊做自娱。


    他走路一向是垂着头,连接头颅的颈椎像断了一样垂着。


    有宫人被他这样吓着过,都当着面骂他断头鬼。


    但他要是抬起头看他们,他们又吓了一跳,骂他夜叉鬼。


    总之都是鬼,所以就这么幽幽地回了自己的巢穴,也不管一路的活人如何嘲弄辱骂。


    刚踏进院门,却听到一声清灵的女音。


    “咦?”


    一只雪白的手掌突然伸到眼下,娇嫩如玉的掌心泛着红,还透着香。


    少年被突如其来的这只手惊了一惊。


    他抬起眸,却见一院的荒败枯索里,站着位着天蓝水袖衣袂飘飘的少女。


    这少女且还站在他面前,俯身好奇地望着他,一双黑眸像行宫那汪池子底的卵石。


    清润、漂亮。


    “你——”


    明穆愕然,双眸闪烁。


    那少女望着他的眼睛,视线专注。


    他在这种纯澈专注的目光下,莫名瑟缩和刺痛起来。


    少年飞快地扫了眼她的黑眸,眼神微颤,立马又收回视线。


    他思及自己的红眸,所有人都又厌又惧他的红眸。


    少女尚未回应间,明穆心底冲出一股怒意。


    不是对少女的,更像是他自己后知后觉、迟到多年的恼羞成怒。


    他苍白得像干涸后的玉兰花的脸,陡然因这股恼羞成怒而生出两团红晕。


    这两朵晕红糅在他清癯突出的颧骨上,异样的病态和丑陋。


    “……”


    明穆咬住下唇,感受着脸上热意,僵在了原地。


    他死死垂着头,甚至不敢问这少女因何到来。


    他是院子的主人,但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像闯入朱门大户里的乞丐。


    少年埋着头,像是恨不得把胸膛也扯开,将头扔进去埋着才好。


    这幅模样实是怪异,令人厌恶,叫人恐惧。


    “你这是……”少女犹豫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春天一般令人通身清沐舒适的声音。


    明穆兀地抖了下。


    如同被少女的声音蛰过,耳根发麻,舌根发酸。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时,脚已经先行迈出去,几近可以说是落荒而逃了。


    “嗳——?”


    她的声音被关起的房门狠狠阻隔在外。


    少年脊背紧紧贴住门身,双手向后用力摁住门,胸膛剧烈起伏着。


    红眸上围着的长而浓的银色睫毛,上下扑闪着,在白腻透青的眼睑上晃动着灰色的细影。


    不知过了多久,惊弓之鸟般的惊色尚未从脸上褪去,却听门外有细微的声响。


    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任何一点声音落进耳中都巨雷般炸耳。


    明穆不由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手指扣着门框没敢动作。


    “吱呀——吱呀——”


    少年陡然间有些茫然。


    这种声音他许久没听见过了。


    这是……荡秋千的声音?


    院子里的东西都是死的。


    那两棵巨大的树更是不知何时死的,留下的两具树尸伫立多年不倒,摸起来比石头还硬。


    就算是被看做鬼怪,但他毕竟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人就会感到孤独、觉出寂寞。


    两棵树尸聊做陪伴的同时,也能充作他自娱的工具。


    一块破门板两条麻绳,绕树一圈,结成了一顶秋千。


    这顶并不结实的秋千在他的死寂童年里,充当着唯一的、活泼跃动的色彩。


    但他很多年不玩秋千了。


    他每日出门前虽会下意识瞥去一眼,但确确实实不曾坐上去过了。


    那顶秋千应该……


    “啊呀!”


    一声惊呼。


    红眸少年甚至来不及多想,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门。


    木门在他身后不住发出磕哒磕哒的碰响,像是对他粗暴动作的抗议。


    但少年显然已顾不得这许多,他冲到秋千面前。


    冲到面前人却滞住了,临时刹住脚表情空白。


    他看着从秋千上摔下来的少女,伸着手却不敢扶,迈开脚又不敢靠近。


    他像是一只受了惊的蛾子般,在原地扑棱着细瘦的手脚,拍打着自己的身子。


    手足无措,乃至有种滑稽的可怜。


    少女揉着腰后,抬起头看着这少年,吃痛中但还是咧唇一笑:“你干什么呢?”


    看见她的笑,明穆陡然又被吓了一跳般,猛地跳开了一大步。


    脸色生生白了三分,一双惊慌而逃避的红眸乱颤着,血红的瞳珠因惊颤而浮出浅浅的流光。


    看着几近像要往下淌血泪,鬼魅一般的怪怖。


    少女似乎被他这副模样镇住,揉腰的动作一顿,眼波流转间有几分疑虑。


    明穆胡乱颤眸间瞥见她眼中的虑色,眼神霎时定住。


    却不是平静,而更像被魇住,被自己噩梦一样的瞳色给魇死了。


    “……”


    少女只好扯了扯半路断开的秋千绳,好在还算牢固,扯着绳子把自己拉了起来。


    少年见她站起,慌乱地低眉,欲盖弥彰地掩住了眸珠。


    此时,少女大抵明白眼前少年是在惧什么了。


    她拍了拍衣裳上粘的泥草,脸上扯开一抹笑:“不用挡,其实很漂亮的。”


    少年身子很明显震动了下,不算宽阔的双肩更抖得可怜。


    但他还忍着,浑身绷紧了颤着。


    像一个被浇了滚水的哑巴。


    少女笑声里透进了一分惊奇,为他的慌张:“你怕什么呢?”


    “我只是夸夸你——”她上前一步。


    少年立刻弹开,避开她的靠近,攥着双手憋气,仿佛她身上的香气会蛰人。


    少女无奈,止住脚步看着眼前少年。


    他穿着一身不符合身材的粗布衣裳,这身不合体的衣服便如此拘谨而窘迫地,囚服一般拘束着他瘦高的身体。


    少年的手腕脚腕冻在外面。


    腕子上嶙峋的骨头挤凸着薄薄的皮肉,连皮带骨,从里至外似乎都泛着青紫色。


    他太瘦了,瘦得双腮凹陷,颧骨突出,连带一张本来很漂亮的皮相也不再动人。


    他整个人似一只被吸了骨髓的精怪。


    青白的脸,瘦削的身,一体的薄皮锐骨,骨头像能扎破那层皮流出肉来,瘆人得很。


    “你……”望着很是凄窘的少年,少女犹疑地启唇:“你要吃点东西吗?”


    吃点东西。


    这几个词像四把重锤一样击中少年。


    他立刻感到肚子在鸣叫中痉挛,灌饱了冷水的胃袋像一只死而复生的饿鬼,咆哮而扭曲地吼叫着他的狂饥。


    他口中也生理性地分泌出津液,两只眼似乎更红了,恍惚间还发着热,燃起了绿色的莹火。


    他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发声,做出更多不堪的表现来。


    但他那就算埋着头,依旧难以掩盖的不断滚动的喉结,彻底暴露了他的心思。


    少女轻笑了一声,笑声如一汪清泉似地流入被饥饿感折磨得神志不清的脑海中。


    明穆兀然清明,意识到自己的丑态后,从挛缩的喉咙里挤出一丝呜咽。


    像某种异兽受伤的低鸣。


    少女怔了下,脸上笑容微僵:“请你不要误、误会,我不是嘲笑你……”


    她倘若是在嘲笑他倒也罢了。


    如此他还自在,总之是习惯的。


    但她……少年单手捂住脸,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他又退。


    少女无奈的神情加深。


    她不再多说,轻袖一挥,蝶翼般在空中掠出一道蓝彩。


    待那抹天蓝色消失,少女的身影竟也随之消失。


    少年看见了少女消失的全过程。


    他怔忪了,捂眼的手慢慢放下。


    心底是没有害怕和惊悚的,一点负面情绪都没有,只是空荡荡的。


    方才开闸般放送的惊惶随着少女的离去而一同流干了似的。


    心口宛若一张干涸的河床,皲裂的口缝漆黑深邃,床面皱巴巴的。


    他脸上的表情也皱巴巴的。


    明穆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少女消失的地方。


    踩着她踩过的地方,似乎被她站过的地面都更软些。


    倘若细闻,能否再闻到她身上的暖香……


    少年不由自主地阖起眸子。


    “哎呀!”


    怀中突然闯进一道纤细的蓝影。


    好香……


    少年睁开眸子,和怀中少女茫然的黑眸对上。


    “你怎么站这儿来了?”


    她道,“我移步换影还没用熟呢。”


    少女赶忙从他怀里退出。


    她退后的时候没来得及看路,不妨碰倒了一个袋子。


    袋子口没扎紧,袋身倾倒,里面的东西叮哐啷地泄了出来。


    本来又忙起惊惶失措的少年,在看见袋子里倒出来的是什么东西时,眼睛兀地转不动了。


    好多……好多吃的。


    少女回头,短促地低呼一声:“都脏了呀。”


    她匆匆蹲下身捡,掉地上的都是圆滚滚的馒头,个个硕大饱满,绵软香白。


    但馒头拾起来已经沾了些灰尘,少女纤指一并,剑指在半空似随意地划了几下。


    却见白莹一闪,那馒头上的灰尘竟尽数消失,馒头又香白如初了。


    她当然不饿,馒头干净了该给谁,是不消说的。


    起初他还想在她面前矜持,抿着唇往后退,一双红眸在她的脸上和她递来的馒头上游移不定。


    少女笑着,扬了扬纤手,“就是给你拿的呀,不要害羞。”


    她似乎没意识到她面前的少年是个情感复杂的人类,而用一种对待流浪动物的语气,固执而善意地劝他:“走近点,靠我近些,拿去吃吧。”


    和流浪动物不同的是,他一开始就对她没有防备之心。


    只是莫名的羞耻感攥住了他的全部心神,让他往日的麻木全不能表现出来。


    他向来是活在凛冬里的人。


    来往不是过往看客的冷语笑碴,便是兜头几块生活的巨冰砸下,砸得他眼目昏昏,不麻木非得被这眩晕击溃暴毙不可。


    她突如其来的善意像是一碗调了蜜的热水,触在久冰麻木的身上,不仅有陌生的热,还带出许多的痛意。


    痛意随着水里的蜜黏在身上,热腾腾的甜香,却莫名地恼人。


    他不敢触摸甚而不敢动。


    她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她而后便拿着那两只馒头,走过来。


    一手托着两只馒头,一手拽出他僵硬的手臂来。


    而后掰开他紧攥的拳头,给他冰冷的掌心里塞进一只热腾腾冒着香气的馒头。


    剩下一只被她拿着,塞进他紧闭的牙关里。


    明穆是不懂自尊的人,在行宫这种地方,他活着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期许了。


    当这个少女将馒头塞进他唇中,他那饥饿到近乎咆哮的挛缩胃袋驱使他下意识启唇咀嚼她的赠予。


    软绵面食一经入口,立刻被他味感贫瘠的舌齿品出无限的甘甜。


    与此同时,一股热辣而刺目的感觉从心底里冲了出来。


    颠倒而异常的情绪反刍似的涌进脑海心间,冲涌得他莫名眼眶酸涩面目僵冷,只一张嘴还在生理驱能下咀嚼着。


    咀嚼着,咀嚼着……无知的兽一样地咀嚼着……


    少女一开始笑着看向他,但渐渐神情迟疑起来,她终于道:“你、你哭什么?”


    少年吃着馒头,泪珠不断从那双赤眸里滚出,大颗大颗的,倒是晶莹剔透的泪水,沾在银色的浓睫上,像一层霜叠着一帘透色珍珠。


    真正的珠泪盈睫。


    他一张脸本来就白得吓人,哭起来时眼尾的红从薄薄的白皮下透出来,沁着血一样,脸上其余地方却还保持着僵死的白腻。


    不大的一张脸,五官凌厉得像工笔雕琢的画,调和的色彩却浓艳而怪异。


    他吃完了一只馒头,还没说话。


    少女的问久未得不到回答,却很是耐心地等待着。


    少年却忽地抬头看向她,从她眉眼行间看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无所谓。


    “仙人——”


    他久未与人对话,一出声嗓音喑哑而干涩,难听到他自己都羞愧。


    他立刻恨起自己的嗓子来,再次陷入那种冲得他眼眶酸痛的羞耻辛辣感里。


    “仙人?”她这样喜欢笑,总是不知为何地就微笑起来,脸上的表情柔和如云,带着种俯瞰一切的空灵。


    少女弯眸,望着他道:“我不是仙人。”


    她顿了顿,问道:“我应当会在你们这儿停留一段时日,你叫什么,我们总该认识下。”


    “我……”他用与她轻灵美好的嗓音格格不入的嘶哑声音道,他几近自弃般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叫明穆。”


    “明穆?”她很惊奇,“你也姓明?”


    明乃皇姓,少女转而想到什么,笑道:“原来话本里说的是真的,便是权贵豪奢,最爱做藏腌捻臜之事。”


    她对一个皇子如何沦落到吃个馒头都大哭的遭遇,并不表现出多大的同情。


    ——这叫他多少松了口气。


    他不愿她同情他。


    但他也说不出自己哭,不完全是那馒头的缘故。


    “我还没学会卜筮术,所以看不透你日后会如何,”她提起那一袋食物,送到他腿便,而后带着十足的纯然道:“不过就是看透了,其实也没意思。”


    她并起剑指,空中一挥,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响。


    那断裂的秋千竟无风自动,并在迅速间恢复了完整。


    木板与握绳上久经风吹雨蚀的青苔污迹也尽脱落,清洁如新。


    她走到秋千旁,坐下,向后轻轻一踢,那秋千便继续吱呀吱呀地悠动起来。


    他的目光不由跟着秋千,随着她在空中上下翩飞的水蓝色裙角。


    “嗯?”她注意到他追随的目光,揿住秋千,抬起眼看来,“你也来坐吧。”


    闻言,少年的脸立刻涨红了。


    他呜呜吱吱地摆手,一伸手却见自己探出短囧衣袖的嶙峋腕骨,更是窘愧而自惭形秽。


    她对他很疑惑,“又怎么了么?”


    少女的疑惑声里并无责备,但他偏生比被受了苛责还难受。


    狠狠眨了眨眼,明穆指指手中握得有些变形的馒头,含混地唔了声。


    她便不多说了,“那你先吃饱,再和我玩可以么?”


    她虽在询问他的意见,但从她的表情里看得出也不是很在意他的回答。


    神通广大的仙人,身上的天真随意像一种浑然天成的漠然。


    而站在她面前的明穆,刚用一只馒头躲过他深一步露丑的危机。


    其实她早已看见他的窘迫不堪,但还能与他交流许久,可见她不在乎他的美丑。


    只是是他自己内心深处伸出的一点焰火,照亮了他难得的羞耻心。


    以至于让他要从两件破衣烂衫里,捡出一件没虱子的以供遮羞。


    未尝不知是自欺欺人。


    明穆僵木地啃着冷掉但仍旧松软的馒头,吃着半晌,又掉过身背对秋千上的少女。


    眼泪就在背过身的刹那,掉进了咬开的馒头里,就着泪水吃下,咀嚼……咀嚼……无知的兽一般的咀嚼……


    从唇齿到喉道,乃至整张皮肉包裹下的空虚灵魂,都感到一种深而厚的苦意。


    便是满汉全席也有吃尽的一日,何况这只小小的馒头。


    望着空了的手心,心底的慌乱再次像开闸的洪流般,漫过心房,如有实感地浸到颈项处,窒息一般的心慌。


    谁能说得清这般感受。


    明穆从小没受过教习,听见最多的是宫人们对他嫌恶的声音。


    他试图从这些湿淋淋沾满泥水的字眼里挑拣出一两个干净的,终于在泥涂里找到时,却发现自己缺乏将它们组合成得体言辞的能力。


    一股深深的绝望像饥饿般在体内咆哮,咆哮带起的余波震得他胃中倒着苦意,似乎也在痉挛抽动。


    “明穆?”


    少女的声音在靠近,他不敢转过身去。


    她于是走到他眼前,如初见时一般,俯身看他,并伸出一只玉白透红的手掌在他眼下挥了挥:“欸。”


    他没躲开,从低深的灰暗里抬起血红的一双眸子,直直地望向了她。


    “……怎么又哭了,”她笑着直起身,声音轻如棉絮,蒙住他冰冷的心间。


    “仙人……”


    明穆嘶哑地唤道。


    她笑了下,“我真不是仙人,你可以唤我的名字,我是沈盈息。”


    沈——盈——息——


    青空里有一阵透明泛蓝的微风旋转而上,带着少年一生听见过的最美好的声音,浮上空中,浮到云间,浮成那轮璀璨的悬日,永远地照亮着他的心房。


    自此以后,离开这个名字,忘却这段少年奇缘,他的人生再也不完整。


    这便是他们的初见。


    ……


    “仙人叫什么?”沈盈息撑着椅子扶手,清润的黑眸好奇地望着他,“你怎么突然停下了?”


    明穆抚了抚眼前锦带,深红的唇瓣微勾:“盈息,你会知道的。”


    沈盈息:“我怎么会知道?”


    修真界这么多修士,哪里打听的过来。


    这个故事听起来有点熟悉,可见修真界也不过是个戏台子,戏折子演来演去,也还就这么回事。


    这位故事里的同仁必定是初修道不久,待她真插手凡人命数被天雷劈的时候,便知晓仙凡有别究竟别在哪里。


    “这是今日的故事,”男人温和道,丰容雍雅,从容不迫,“明天可以继续。”


    沈盈息撇了下唇,便坐起身子,“穆叔,你的求而不得,难道说是求成全自己的少年仙缘?”


    明穆微微抿唇,竟露出个少年般安静内敛的笑:“是再续前缘。”


    而成不成仙,于他无所谓。


    “真是一大堆的官话,”少女想了想,又道:“你的眼睛真是红的么,能给我看看嘛?”


    明穆但笑不语。


    沈盈息耸肩,“成吧,这是你的秘密。我知道,你们京城里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盈息有么?”明穆轻声道,“明穆可以听吗?”


    少女皱眉,转而奇异一笑:“穆叔,你别这样讲话,怪渗人的。”


    他怔了下,表情显出无奈:“讲了什么话?”


    她凑近,猝不及防地抚过他细滑丰润的脸颊,动作略带轻挑,有些纨绔的余韵。


    沈盈息却不管男人刹那的怔忪,收了手,笑着起身:“穆叔,您这脸皮虽细嫩光滑,但毕竟年纪都快翻我一轮了。还对小辈自称明穆呢,咱可不平辈,别酸啦,穆、叔。”


    说罢,她径自离去了,背影毫不留恋,即便方才还央求过他的继续。


    待少女离去,空静的房中再次响起一道幽魅的男声:“啊——仙人——”


    留微理语调曲折,宛转着十二分的恶意与调侃,“老小子,我怎不知你还有这份前缘呢?”


    明穆脸上的笑意顿时褪了个干净,“国师这是在时刻监看着朕?”


    “欸——”留微理惊愕地反问,“怎么是监看陛下呢?就是能,咱也不敢呀。”


    他陡然又低声笑:“咱这是,监看我们的乖乖呢。”


    明穆面无表情:“国师似乎很闲适,怎么,一个沈盈风一个季谨,还不够你玩么?”


    “哎呀这话,”男人笑叹,“这两个小子不简单呐,又合作啦。”


    “陛下的离间计,似乎失效了呢。”幸灾乐祸的笑声。


    “离间……”帝王笑哼半声,坚阔的脊背倚着椅背,“两只互为忌惮的豺狼,何有情意之论。”


    “利来利往,”明穆侧过脸,蒙着锦带的眼睛看向门口:“各为所求罢了。”


    留微理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她方才所言真是对极了。老小子,你老了,也学会慨这叹那了,哈哈哈哈——”


    明穆雍容之上情绪寡淡,他屈了屈指间,似乎能通过指尖的动作,感受到少女方才滑过颈后和颊侧时的触感。


    “留卦,”帝王启唇,“她忘了我。”


    暗中的笑声兀地一停,紧接着听见一道干呕声:“哕,老小子,你恶心我。”


    明穆呵笑,“你这种怪物,如何明白朕之所想。”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留卦眯起狐狸眼,白皮红唇,俱然舒展:“啊,是啊,所以得学嘛,学无止境,哈。”


    明穆阖眼,不再回答。


    那方的狐狸眼国师也收了神通,自走下御座。


    “乖乖——”


    低而妖的男声,在空阔高深的冰冷大殿里幽幽回着尾音。


    ……


    纪和致在侍弄他的小药田。


    望着那一畦寒风里还绿汪汪的药草,沈盈息敲了敲识海,“纪和致是木灵根?”


    狼崽子有一搭没一搭甩着尾巴,顺着宿主的视野看去,唔了声:“丹修嘛,不是木就是火,标配天赋了。”


    沈盈息若有所思。


    她自己是变异雷灵根,修出的剑意里都带着几分天雷之意,很是霸道嚣张。


    修真界的木灵根向来被归于柔和温顺的,想不出纪和致如何用木灵根转修的无情道。


    “息息,”


    纪和致起身,转过身,“怎么一直站在那儿不过来。”


    他早发现她来了。


    但她总爱在他背后玩笑捉弄他,他不便先转身戳破。


    今日却不同,她只是看着他,而不过来。


    情状有异平时。


    侧过身,才看见少女沉思的神情。


    纪和致莫名心尖一跳。


    这样的她看着有些许的陌生。


    一眼不见的功夫,她好像就脱离了与他的亲近,周身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墙,将他排隔在外。


    虽相距甚近,但又像隔着蓬山之远。


    “息息?”纪和致不禁轻轻地唤道。


    “嗯?”少女像是才反应过来,抬眸的刹那看见他。


    她兴许瞧见了他眉眼里压抑的不安,登时笑了,两眼像生着桃花,叆叇多情:“纪大夫好一双巧手。”


    纪和致抿唇:“息息,我手上沾着泥还脏,不便过去,免得沾你一身土腥。”


    “这样么?”她点点头,而后绕着菜畦旁梗起的小土坡,走到他身边,仰着雪白的花容对他道:“我过来就成。”


    纪和致的手臂下意识抬起,欲拥住少女。


    她温暖清香的体温可以熨平他心里莫名的裂痛的,一定可以。


    可他手还脏着。


    清隽秀逸的青年垂首,待少女温文地笑道:“息息先回去,厨房有许多零嘴可供消遣。”


    “唉,”怀里猝不及防陷进一具温软,纪和致一怔。


    少女继而将双臂收束,搂住他的腰身,同时一声叹息从怀里升出:“真拿你没办法,纪大夫。”


    纪和致抬着手臂,少女身上的暖香环绕身周,他的心一下静得无风无波。


    “息息。”他轻声道。


    “嗯。”她应着。


    “你怎么知道……”


    她噗嗤一声笑了,从他怀里仰起头,眼睛晶亮而璀璨,满是星亮的笑意:“你要是站在我那儿看你自己,包管你也知道。”


    少女眼中的笑意不断加深,“一个纪大夫站在地里,张着手抬头看人,眼睛黑黑的,表情稳稳的,但就是那张嘴,说话的时候嘴角向下微微撇着。”


    “太乐了,我止不住想,小可怜。”


    沈盈息笑道:“小可怜纪大夫,想抱不敢抱,还要我来,嗯?”


    第62章


    给明穆换完药,纪和致提着桶冷水走到院中。


    沈盈息于房中等不到人,出门来看,却见纪大夫于月夜下敞着衣襟,正在舀水沐浴。


    纪大夫着实不瘦弱,背肌坚阔,窄腰翘臀,抬臂间肌肉轮廓鲜明,线条流畅有力。


    “好一幅月下美人图。”她笑道。


    纪和致动作微顿,转过身来,山眉山眼,侧影优美。


    青丝如瀑泄在肩上,侧脸时半掩映着白皙面颊,更显动人。


    “怎么出来了,外间冷得很。”纪和致温声劝阻,沾湿半透的衣裳随着回身的动作微微晃动。


    “不出来,怎见如斯美人”她走到他面前,笑着,纤纤手指从男人精致的锁骨抚过。


    指腹流连几许,落到那丰硕的胸膛之前,停下,施加了些许力道摁住。


    “纪大夫,”少女抵着他的胸膛,倾身轻笑,“您这夜深夜凉的,穿着衣裳沐浴,是要……做什么吗”


    纪和致眼睫微垂,少女启唇间温热的吐息落在冰凉的胸前,花香一般萦绕。


    他蜷起泛红的指骨,清黑的一双眸望着沈盈息:“息息希望……我做何事?”


    “哈哈……”沈盈息一下笑倒在男人怀里,手掌拍打了两下纪和致的肩膀,笑得眼眸弯弯:“和致,你太可爱了。”


    纪和致一怔,双手下意识扶住少女的腰,稳住她笑得颤抖的身子,“何、意?”


    沈盈息边笑边道:“你这伎俩……哈哈……都从哪儿学的?还希望我什么,还穿衣服洗澡哈哈哈……”


    “我,”纪大夫哑然了一瞬,而后将脸埋进少女的颈窝里,闷声道:“想让息息开心。”


    再重新看向他。


    重新认真地看着他。


    “伎俩是有些……拙劣,”纪大夫难得有些赧然,耳根又红又热,埋在少女颈间未起身,“邯郸学步了罢,息息。”


    “噗嗤,”沈盈息揉了揉纪大夫红了一圈的耳朵,“纪大夫,你忘了件事。”


    纪和致抬起头,“何事?”


    沈盈息捧起青年的俊脸,用鼻尖蹭了下他的,“我们成亲了呀,夫君?”


    纪和致的身子忽地一震,他侧过头去,眼睫剧烈地抖颤起来。


    “好几日都不曾提……我还以为,你在玩笑……”纪大夫抿着唇说。


    沈盈息忍不住把他的脸捧正,“但你连这种玩笑都能接受,当初还说什么,不会放过我……真是色厉内荏啊,纪大夫。”


    纪和致眼睫微抬,“所以我们?”


    望见青年抬起的眼神,沈盈息不由一顿,纪大夫的少年气总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


    他做少年,她便笑得包容:“想确认么?”


    双臂轻轻环住男人的长颈,少女仰眸:“可怜但善良的纪大夫房间让给病人了,作为主人,我似乎该慷慨地——”


    “与君同席。”


    月银流转,天地同辉。


    和沈盈息一堂之隔的房间,原先是纪和致的住处,如今成了明穆的。


    他月至中天尚且未睡,临院的窗棂开着一条缝隙。


    红眸在缝隙的黑暗中闪烁着两点冰冷的猩光。


    院中早已无人,男人不过是在空看。


    目光幽沉,在这幽暗的注视下,似乎连满院月银都黯淡了几分。


    留微理的笑声悠悠响起:“果然少女心思变幻复杂,难以定断,谁知她真喜欢这个大夫呢。”


    明穆缓缓收回视线,“再喜欢,死了也就不会喜欢了。”


    上官慜之如今尸骨何在,何人记得。


    “孩子的喜欢,”男人的声音醇厚低沉,“总是一段间一段的。”


    远在京宫的国师低哑轻笑:“就是不知这一段一段的喜欢,最后到底能不能轮到你,您说呢,穆叔?”


    对于留微理的嘲讽,明穆眼睫轻垂,神情淡漠:“这得她自己做主。”


    她是轮回转世也好,前尘尽忘也罢,他等不起。


    没有再一个十五年了。


    在她面前狼狈地活过一个少年时,有那么一段丑陋时日就够了。


    纵使她已经忘了他。


    忘了其实也好。


    男人阖眸,脸上的神情令人看不透。


    室内静了半晌,“也好……”似叹息。


    忘了他最不堪的模样,他会给她留下关于他新的、从容的新记忆。


    ……


    纪大夫内敛,醋坛子翻倒但仍旧不动神色。


    心里的不安经他的口,从来变得清清淡淡。


    沈盈息见他白天憋着不说,晚上抱她的时候双臂却铁钳一样搂着她。


    到底是个木讷葫芦,讨乖卖好的事情做得润物无声,不过处处贴合她心意,便也没有改变的余地。


    沈盈息照常到明穆的房里听故事。


    前几日,她听到这同仁在明穆的废院子里住下了,不由微微颔首。


    思到这位小道友虽然初入道途很是稚嫩,但到底没纵横肆意,自矜甚高,凭借自己两分灵力就自持做起朱门高户里什么仙什么神来。


    “她虽与我同住,但我与她相伴时日甚短。”明穆坐在椅中,骨节分明的大手放在深色椅扶上,衬得手背有几分苍白。


    沈盈息的视线掠过明穆略显苍白的手背,看向他的脸:“你知道这位……仙人,每日出去做的事?”


    听到她唤着仙人,明穆不禁莞尔,道:“她并不吝啬与我讲这些。”


    刚入世的仙人,对一切都好奇的少女。


    白日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大内,将所有密不能宣的秘密尽收囊中,事了拂衣去。


    晚上再回到行宫的小院子里,给活成孤鬼的少年分享外间所有的热闹和多彩。


    明穆记忆中的少女,永远是鲜亮、洁净、芬芳的。


    最初,只要有她出现的画面,都成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直至一日,听闻是天灾淹了一个城,皇上派遣太子前去抚民安政,谁知太子竟罹难于时疫之中。


    天子震痛之中,收到钦天监抵上的折子,道此次灾祸因由东南灾星生辉。


    行宫便在大内东南方向,于是继不详之后,明穆又被迫顶上了灾星之名。


    污名倒也罢了,钦天监又说,灾星入命,若要彻底祓除灾祸,得除根。


    根在六皇子的一双红眸。


    沈盈息白日里甚少在的,而奉诏除祸的行刑太监白日里到的。


    那行刑的刑具是特制,呈勺状,勺边锋锐如刃,勺口留出匕首一样的尖儿,沿着坚硬的眼眶,轻轻一转,红白之物便被完整地舀了出来。


    虽然看不见,但明穆疑似听见着细腻而晃动的水声。


    那是他的眼睛。


    虽然给他带来灾难,但那也是,他的眼睛。


    行刑太监带着他的一双眼睛回宫复命了,走前用尖细含笑的嗓音对他说:“恭喜六皇子,圣上怜悯您,再过两日,就能下旨召您回宫了。”


    他不想回去。


    回宫后,谁来照看他的两棵树尸。


    不过剜眼真是疼极了。


    看不见之后,所有的感觉似乎都集中在了眼睛上,血和着其他混沌的东西淌过脸颊,有些流到嘴边,又滑进脖子里。


    像一条凉滑的蛇。


    这条蛇钻入身子里,凉得他打颤了一会儿。


    血干后,被血流过的皮肤被牵得很紧,他以为自己会死,浑身都抖颤起来。


    对死亡没有恐惧,但是想到少女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这样一副可怖恶心的面貌,他身子抖得不行。


    便爬起来,到院子里生火。


    那是他做瞎子的第一天,竟然适应良好。


    拆木板生柴火,他都做得有条不紊。


    火柴燃烧时发出的“哔剥”声很响,火焰一阵高一阵低。


    明穆木木地用木棍捅着火堆,感受着面上的灼痛,忽地想到,他怎么还没有死。


    一个时辰之后,他终于明白剜眼不会死人。


    天色不知多晚了,少年莫名对着火堆说了声:“好吧。”


    喑哑的嗓音像从地府里旋着阴风升出地面的,阴沉而低矮地掠过满地枯草。


    满院寂静,只听见他这一声,好吧。


    少女回来的时候,明穆背对着院门,他面前一堆火焰燃得正高。


    她走过去,未见到他的脸便先笑道:“明穆,我正好给你带了烤鸡……”


    她的声音在看清他那张脸后,兀然熄灭。


    “明穆——”


    少年仰着两只黑漆漆的眼洞,循着声音的方向,对她很冷静地点一点头:“不必怕。想听么?这也是个好故事。”


    故事不必听。


    少女很惊愕他的惨况,而后问道:“你自己用火棍戳……?”


    空洞的眼周旁还残留着木炭的浊污。


    将燃着火焰的木棍送进眼眶,皮肉烧灼起的那刹那,明穆想,如果能看得见就好了,看得见的话,他就能把自己眼眶熨得平整些、更好看些。


    少女对丑陋向来包容视之,她很快接受了他惊悚骇人的面貌,并且还毫不在意地伸出手,摸着他眼睛的灼疤。


    明穆对现状感到满意。


    他庆幸于自己用火整理好了眼周不断溢出的血肉,甚而还能换得少女好奇的触碰,这意料之外的礼物让他不再感到疼痛。


    于是他会时常弄伤自己,像只卑劣的野兽般,用独自舔舐伤口的方式交换人类的怜悯。


    他的卑劣都掩藏在心底,其实他在努力改换形象,每日沐浴、整齐衣发,不说脏话。


    因着他看不见,而且很容易受伤,她甚至会在白日里出现。


    但宫里的诏书还是到了,六皇子不详已除,获准入宫。


    可诏书没到的时候,她竟然就开始说:“明穆,这儿好无聊。”


    她要走了。


    “不过走之前,我送你一份礼物吧。”


    她笑道。


    紧接着就听见她走开几步,剑指划过空中,流动的冷气逸散到他颊面上,冷得他眼眶酸涩。


    但他只能睁着干裂空洞的眼睛,流泪已是枉然。


    可很快的,另有一股温润如水的清流滑入眼中,几乎是刹那间,他就发现自己干裂的眼眶重新生出新满的血肉来。


    视线重新清明起来,是奇迹、是神迹。


    恢复光明的瞬间,明穆眼眶酸涩,落下了泪。


    “仙人……”他叫惯了这个词,他不敢唤她姓名,少年时的明穆还是太卑怯。


    少女笑着,“明穆,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他泪流得汹涌,“怎么会……”


    他很想拒绝不可能再见的说法,但自知弱小卑劣的他,明白泥沼中的烂泥要碰日月,是天方夜谭。


    他没有力量、也没有手段去找出再见她的途径。


    “咦?”他还睁着泪眼的时候,她忽地疑惑抬头。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积云卷卷,游蛇似的闪电在浓厚乌黑的云层里时隐时现。


    可怖的天空。


    少女微微眯着眸,仰头直视着天中异象,表情很专注,专注到透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漠然。


    比院中两棵大树合抱还粗的紫黑雷电落下来时,少女忽地耸肩,隔着昏暗,对他笑了笑:“好吧明穆,我原来不能这样做。”


    他看见她的笑容,怔了下。


    “轰!”


    紧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声雷响,那道紫黑色的雷电撕开了整片天空,直直劈在了少女的身上。


    满院的枯草碎石顷刻间湮灭,连那两棵比石头还硬的树尸,都在雷击之下化为齑粉。


    “不——奥不——不——!”


    少年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了天幕。


    巨雷消散后,地上还游走着无数条细蛇一般的紫电,紫电所经之处,任何外物都灰飞烟灭。


    少年径直踏进了这汪电河里,扑着双臂往前,猛地跌倒在地,扑散了一地紫电。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


    少年抱空的双臂剧烈地颤抖起来,十指收缩如爪,攥在自己肩上,两只肩膀立刻被抓出鲜红的血来。


    他跪倒在地上,深伏的背脊绷紧颤抖半刻,一声恍若剖开血肉的哭鸣忽地从喉咙里冲出,简直凄厉恐怖的一声哭。


    听着根本不似人能发出的哭声,更似阴私地狱里的恶鬼啼鸣。


    “不能这样……”


    沈盈息抬眸,却见明穆唇边带着笑。


    他微笑地低喃着,脸色似乎蒙着暗暗的血色:“不能这样……”


    “不能插手凡人的恩怨,”沈盈息不禁补充道,“仙人是被雷劈死了吗?”


    比两棵树还粗的紫黑天雷,这位同仁若能熬过去,又是一代天骄。


    但若不能,能召得最高等级雷罚的资质者,如此陨落实是可惜。


    这故事内核和她的有些像。


    但是她的事对她而言,早过去了近千年,记忆模糊得快要消失。


    是皇子还是公主,她都有些犹豫。


    “嗯?”明穆的声音低沉而飘渺,像才从那场劫难里回过魂般。


    他低垂的头颅抬起,隔着锦带,仿佛在“凝视”着面前的少女。


    “不,”他说道,唇角的笑意并未平缓,反而有加深之势,“没有。”


    庆幸、万幸没有。


    这么多年,那日目睹雷击消失、少女跟同消失的一幕,始终像一把重锤般,从四面八方地砸打在他身上。


    这把比饥饿凶戾千百倍的重锤,他在锤下毫无反抗之力,也生不出反抗的决心。


    终于血肉模糊,活成了人皮鬼。


    他活该,他有罪。


    他是不祥的。


    明穆从那天起正式承认,他是不祥。


    他害死了一位心如灿金的少女,害死了一位纯粹精诚的仙人。


    他用一辈子赎罪,他献祭自己的所有。


    再续前缘——


    少女近在咫尺的暖香袭来,男人伸出骨节修长的手掌,揿住锦带,摁住锦带所掩的那双红眸。


    “她消失后,我再不用眼……”


    男人低哑的声音从椅中传来。


    沈盈息自觉这故事已结束,起了身:“又瞎啦?您这双眼的命运可够坎坷的。哦故事应该结束了吧,我要去找纪大夫了。”


    明穆伸出的苍白手掌滞在半空。


    顿了顿,他哑声笑了:“好,去罢。”


    沈盈息望着面容端丰的男人,那张颜色较深的薄唇还挽着笑意。


    淡淡的、温和的笑。


    好像能包容一切的笑容。


    “穆叔,我觉得——”沈盈息推开椅子起身。


    他做出耐心倾听之状。


    少女真诚的声音随之入耳:“您这一刻不放的笑,实在假惺惺的。”


    “是么?”明穆颔首,唇边的笑弧却没放松:“不笑,我总疑心会吓着你。”


    这话倒叫她疑心起来,甚而觉得离奇而笑出声:“那您可小瞧人了。”


    说罢,她走出门,临走前拍了下明穆的肩膀:“明天还来听你讲故事。”


    少女跨出门槛,脚步声渐渐远去。


    椅中的男人微微侧首,脸颊稍倾向被少女触过的肩膀,缚带下的双眸阖起,深而缓地呼吸了下。


    她总是不会被吓着的。


    当初他丑恶成那般,她也只是好奇地摸着他的伤疤,问他什么感受。


    连那道雷电劈下之前,她都毫无惧色,甚而垂眸,对他轻轻笑着。


    他见证过她的无惧。


    他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见证过。


    ……


    沈盈息好几日不曾见过铁匠了。


    他的铁铺和木屋居然都没有人。


    她的探幽活动少了这点偶遇的快乐,再探索郊林时不由更专注起来,所以很快把一小片林子都探完了。


    自此探幽活动告个完毕。


    窝在藤椅里看纪大夫侍弄药田,有时候也看阿仓舞剑,看得兴起,她也会接过剑舞弄一番。


    剑走游龙,气势惊鸿。


    她一剑舞毕,阿仓和纪大夫眼里的惊艳尚未褪去。


    少女舞剑之时,当如世上仙。


    令人目眩神迷而心生臣服之意。


    沈盈息把剑丢给阿仓,阿仓握着刚被少女握过的剑柄,脸颊微红。


    她转过身,高束起的马尾垂至身前,被少女随意撩至脑后,一举一动都还带着舞剑后的潇洒凌厉。


    沈盈息接过纪和致倒好的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之际,从打开的窗棂后对上明穆的面庞。


    他眼前绑着缚带,她转了转头,却发现他脸庞所对的方向正是她的所在。


    这个明穆,虽然看不见,但其他感知似乎都敏锐得过分了。


    她总能从窗棂后看见他那张脸,每回他那张丰白雍容的脸总正对着她,分毫不差的,简直像看得见她一样。


    一月的时日悠悠地走了。


    沈盈息几近以为她和纪和致的这三个月,将一直在这种恬淡平静的田园生活中度过了。


    每日的新意除了纪大夫做的菜品零食,再就是明穆的故事了。


    除此外的有趣事实是罕见,简直是快没有。


    沈盈息托着下颚,日复一日地望着郊林口,面露无聊。


    “家主!”


    郊林口突兀地出现了阿仓的身影。


    他跃下马背,扶剑疾步走到沈纵颐身侧,面容严肃:“家主,不好了。”


    沈盈息眨了眨眼,“哥哥出事了”


    阿仓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他道:“是、是大少爷,他昨日被召进宫,至今未回府。”


    “召进宫?”沈盈息坐起身,“皇帝还没换人?”


    “家主,季谨按兵未动,大少爷也行事谨慎。大计尚未施行,大少爷此次入宫怕是……”


    “去看看明穆。”沈盈息起身,走向右手边的屋子。


    打开房门,果然是空无一人。


    那身粗布衣衫被整齐叠放于床头。


    桌案上用杯子压着几张纸,房门打开时涌进的风吹得纸张哗哗响。


    额外还在杯旁发现两锭金子,灿然发着金光。


    沈盈息抄起信纸,金锭子滚落地面,碰出沉闷的声响。


    共四张纸,第一张寥寥几个字:“诊金在此,多谢照顾。”


    剩下的纸上写的字便多了起来。


    沈盈息浏览一遍,才知沈盈风是中了他们君臣的计了。


    明穆和季谨于宫中书苑相识。


    明穆于季谨有救命之恩,季谨有从龙之功。


    明穆遍览天下有仙缘之人,留卦自他登基之日出现,而季谨与留卦合作,随之为这位帝王寻到了沈家。


    留卦从她出生始便注意到沈府。


    直至四年前季谨的入局,君臣三人对沈府的围猎便正式开始。


    沈盈息忽地笑了声。


    她缓缓放下信纸。


    明穆临走前跟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的心思看不透,但有一点很明显,在最后一张纸的最后一行字上。


    明穆说:“盈息,令兄暂无恙,你我宫中再会。”


    附:“不告而辞,届时谢罪。”


    第63章


    沈盈息的房间,纪和致与沈盈息相对而坐。


    纪和致面前的茶早已冷透了,他还拿着那几张薄薄的信纸,沉默阅读着。


    她的一杯茶早已抿尽了,从杯沿上方望见男人还没放下信,不由将空杯放下,“纪大夫是要将这信背下给谁么?”


    往日她的这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他听了必定是含笑,再顺着她演下去。


    但今日却没展颜,他抬起眉眼,望着她。


    沈盈息看着他凝重的神色,敛了笑:“我们要回京了,你该同我一起高兴才对。”


    纪和致的长睫微垂,神情里多了一丝怅惋,“息息,我应该及时杀了他。”


    “他既然孤身前来,就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沈盈息用指尖拨弄了下瓷杯,“你不必自责。”


    瓷杯在少女指尖的拨弄下,在桌上空空地转了两周,而后被几根修长手指攥住,停止了它无所谓的转动。


    纪和致低眸,收回手:“明穆忌惮沈盈风,将其扣在宫中。季谨先为忠臣,后又暗中谋反,与令兄结盟。如今他倒又做回了忠臣,要与皇帝同伐逆党。息息,令兄腹背受敌矣。”


    他远京良久,却仍能准确说出朝政时局,可见来京郊之前便有细致了解。


    沈盈息对此并不惊异。


    纪和致厌恶复杂凶险的宦海官途,故而不谋一官半职。


    若他真对权势功名有所求,以他的深沉手腕,绝不会寂寂无名。


    胸无大志的大夫只是他的选择。


    沈盈息将纪和致面前的冷茶端过来,拿起要饮。


    男人苍劲的手轻轻摁住了她,“冷茶伤心。”


    他将她手中的冷茶拿下,给她的空杯倒进热的,而后递给她:“用这杯。”


    沈盈息垂眸,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和腾起的热雾,抿唇,“和致,其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她从缭绕的云一般的茶雾后抬起眼,眼眸清润,像含着一汪清溪,显得瞳珠尤其黑透:“我许是浑,但还不傻。”


    那只苍劲修长的手掌穿透茶雾,微微地掌着她的脸颊,拇指撷着她的颊面,温柔地摩挲着。


    青年秀逸绝伦的面孔近在咫尺,眉眼温和:“何止不傻呢。”


    又何止聪慧。


    这世间的事落在她眼底,简直像透明的,她从来将它们当消遣的。


    偶或她认真对待一阵,便是神像也会为此受宠若惊。


    沈盈息弯眸,握住纪和致伸来的手腕,“我得换哥哥回来。”


    男人的手臂立即颤了下,抚着少女脸颊的手指微微蜷起,“息息,你是他们牵制沈盈风的棋子。”


    他只是在重复,重复她已知的事实。


    果然,少女笑靥加深:“其实我们相伴的时间,兜兜转转也近半年了。”


    纪和致突觉手臂有些无力,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温润颔首:“可我们才成亲一个月。”


    他们甚至没正式拜过天地。


    “我们还没拜过天地。”少女甜净的嗓音响起。


    纪和致一怔。


    沈盈息已起身来,走到他身侧,坐到他腿上,搂住他脖子笑道:“纪和致,我觉着我们该补一下。”


    “……息息,”他的神情从怔忪变为复杂。


    沈盈息揿住他的双肩,柔和地晃了晃:“我知道,这有点诀别的意思。但我总归是你的妻子,不会无缘无故抛弃你的。”


    她这异于往常的认真口吻落入耳中,纪和致不禁阖眸,抱住少女的腰,将头抵进她颈窝处。


    妻子温软馨香的怀抱让他的心静了静。


    “息息,我不能和你进宫的,对吗?”


    “唔,”她抚着他的脊背,道:“明穆的信上说……”


    纪和致温声道:“‘你我宫中再会’,他只会许你进去,你一人,到他身边去。”


    沈盈息陡然笑了,“什么到他身边去呀,我是去做棋子的,不是给他做妻子的。”


    纪和致搂紧了她。


    “好啦,”少女低声哄,“我相信我哥哥能当皇帝,那你相信我会安全回来,怎么样,两两对上,谁也不亏谁。”


    怀中的男人闷声笑:“成天的歪理。”


    “歪理正理的,”沈盈息欠起脊背,纤腰完全欠进男人宽大的掌心中,她垂头,吻了吻男人蹙起的眉心:“我哪里管。”


    眉间传来轻柔的触感,纪和致眉心一松,抬起眼,望着上方的少女:“你有一日,也会不管我么?”


    沈盈息愣了愣。


    与纪和致相识以来,便没听过他说过这样像孩子一样的话。


    她眨了眨眼,俊逸青年双眸黑沉,眼睫微微抖动着,像蝴蝶振翅。


    他在等待,同时也是期待着她的回复。


    她的话可以是奖励他的糖果,也可以是拒绝他的巴掌。


    “纪大夫,”她笑了笑,额头抵着他的眉心,方觉不够,又亲了亲他的眼睛,男人纤长的睫毛在她的轻吻下颤着阖起。


    她不禁又多吻了吻,而后重又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你真可爱。”


    腰后的两只掌在收紧,男人的有力的虎口嵌在她腰窝后,他的手掌愈渐有了热力。


    她究竟是刻意地避而不答,还是真的不以为意。


    无论是哪个答案,其实都已经没意义了。


    纪和致喉结微攒,绷紧下颚,将心底反上喉间的闷痛用力地压了回去。


    翌日便可启程,当夜即要将所有悬而未决的事情处理干净。


    阿仓有些不愿,但还是骑着快马连带轻功,从最近的县镇里买来了两身婚服。


    纵然对家主的夫君不甚满意,但也另外买回了诸多额外的双喜剪纸和红烛等物。


    沈盈息换好嫁衣,从屋中出来时,已见穿好新郎服饰的纪和致,沐浴一身明黄烛光,于门口候着她。


    纪和致从未穿过今日式样的艳色,端正丰秀的面庞被红衣一衬,丽色惊人。


    像一朵月光花染了胭脂,又清正又俊艳。


    “息息。”男人垂眸,望着她,眼中情意如滔,从那双深潭似的黑眸里涌了出来。


    他今晚有太多不一样。


    沈盈息上前,弯眸执住他的手掌,“好俊的公子啊。”


    男人眉庭舒展,反执着她的纤手,“执子之手。”


    “平安康乐,”她接道,而后便拉着他要拜天地。


    阿仓被迫做了证婚人,神情硬邦邦地给新人说吉祥话。


    礼成之际,红烛高照,屋内只剩夫妻二人。


    沈盈息和纪和致还坐在那张桌上,两人的椅子紧挨着,肩并着肩,看桌心的铜制烛台。


    烛台拱着两根粗圆的红烛,双喜红剪纸连着两根烛,烛花燃得极旺烈,炸着哔啵的响儿。


    纪和致盯着双红烛,忽地低声道:“它们连烛心都挨着。”


    沈盈息抬眸去望,却笑道:“哪里挨着了,中间还隔着段距离呢。要真挨着了,这烛台都该倒了。”


    静夜里,听见青年低低地也笑了声:“是呵,挨着就该倒了。”


    清朗的水声响起,沈盈息将两只高耳金樽斟满酒,两手将其端起,递了一只给纪和致,“合卺酒。”


    他垂眸看向那口金光流溢的金樽,眉目沉静。


    沈盈息疑惑:“这是发呆的时候么,纪和致,拿酒呀,我手都快酸了。”


    “……”纪和致抬手,将酒杯接下,而后将它执在手中,没有饮动的样子。


    “纪和致?”沈盈息饮酒的动作跟着一滞,“你又在想什么?”


    捏着樽耳的手指收紧,指骨泛出青白,纪和致的脸上还是一副清和温柔的表情:“我在思量……这杯酒下肚,我再醒来,是不是又一个人了。”


    沈盈息一怔。


    兀地想起他年幼时饮梨花白晕醉之事。


    她略显苦恼地蹙眉,“我难保啊……”


    青年蓦然抬眉,深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他的眼神着实不算柔和。


    眼珠黑得彻底,中夜一般的黑沉,却还隐隐从黑暗深处浮现出什么。


    一点点的亮光,沉默的亮色。


    沈盈息原似不经意扭头,故意不去看他,余光却还关注着。


    见那双深眸里有亮色时,把脸扭回来,她端着酒,盯着他的眼睛,不说话,将樽中酒液饮下。


    她的眼睛始终不离他的,抬起下颚时也还垂着眼皮,眼皮下的清眸定定地凝着他。


    “啪!”


    空落的金樽被施力揿在桌上,落出响亮的一声。


    沈盈息屈起食指,弹倒了空樽。


    金樽铛啷啷地滚向一边,最后被一只修长手掌摁停。


    少女昂起细白的下巴,对着男人的手抬了下:“你那杯不喝?那都给我。”


    纪和致定眸看着她。


    她不甘示弱,单臂撑在桌上,手背抵着脸颊,歪着身子乜眼看他:“纪大夫,这么好的日子,我们该谈谈心了。”


    他慢慢将她的那只空樽扶正,垂眼,“我没有胆子谈。”


    少女轻笑,嗤的一声,像嘲笑,“给你斟的酒,你饮下,不便能壮胆么?”


    他抬起眼,黑睫黑眼,一切都是沉沉的暗色,连他身上那身火红的婚服都似蒙着阴影。


    “……息息,我没有打算这样。”他说。


    沈盈息望着他的脸庞,看着那张连高烛都照不透亮的俊容,蓦然直起身,“你的打算很多,我相信你总能把自己的打算做好做全。只有我,或者说除了我,我总破坏你的打算,是么?”


    纪和致抬眸,看着少女居高临下的脸。


    她的脸自下而上看去,更显美好浓秀。


    许是刚饮了酒的缘故,眉眼还洇着点红,眼睛里更是水汪汪的一片。


    纪和致伸手去扶,被她一巴掌打落。


    她微红的眉眼显出不虞和恼意:“纪和致,我跟你在一起怎么总觉着不轻松。”


    他启唇,想说些什么,要道歉。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算了,不是你的错。”


    纪和致一怔,微颤的视线凝在她脸上。


    注意到他的目光,她忽而露出笑靥,俯身接过他手里的金樽,而后仰头喝尽他的合卺酒。


    “息……”


    他再次被摁下,少女的葱尖抵住他的胸膛,怀里被加了一道重力。


    她捏着他的下颚,将他的脸揿下,只见那张花瓣似的红唇微启,很快自己的唇上也传来濡湿的感觉。


    紧接着是醇厚的酒香。


    馥郁气息的交融交替,清酒从唇齿滑入喉咙。


    男人仰起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几下,吞咽不及,薄唇边溢出多余的酒液。


    沈盈息撑着他的肩膀坐起来,扔开又空了的金樽,空樽在地上滚出一串单调的声响。


    她双手抵着他胸膛,垂眸看着他:“酒我们喝完了,你还没醉,所以你看看,是一个人么?我是不存在的吗?”


    薄唇泛着湿红,纪和致的手被少女执起,放在了她的脸上,少女细腻光滑的皮肤淌进掌心。


    她歪头,猫儿一般蹭了蹭他的掌心,而后轻声道:“纪和致,我是不存在的么?”


    唇中清冽的酒味仍在,纪和致喉咙一阵痉挛,喉结滚动,他没说话,左手蓦然用力扶住少女的肩背,仰头将薄唇贴上少女的红唇。


    纪和致吻得很用力。


    从所未有的,一种将她吞之入腹的狠厉与凶恶并进的吻。


    这完全违背了他以前表现出来的种种温润沉稳。


    足有半刻多钟,沈盈息被他亲得快透不过气,抵着他坚硬的肩膀往外推,喉间随之溢出低低的咛音。


    他猝不及防停下,她尚且恍惚间,他已将脸埋进她的颈间,高挺的鼻梁紧紧贴着她柔软的颈肉。


    沈盈息缓了缓神,继而推了下男人,还是推不动。


    对她的推拒,他的回应是用双臂扣住她,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


    她便不再动,伸出手,静静地回抱住了他。


    良久之后,兴许是酒力上来,纪和致启唇,声音低哑,言辞中有些吞音,似乎是有点醉了。


    沈盈息第一次遇到比她还不胜酒力的人。


    她是三杯倒,纪和致半杯都不到,就像个孩子般不安了。


    “谈谈……”他轻声说,“我该从何谈起,息息?”


    沈盈息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我不是真要谈心,我开个玩笑,只是觉得,我们不该这么苦大仇深地分别。又不是死别,只是生离而已。”


    圈在背后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手臂的主人哑了声:“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总是沉闷的、无趣的,乏味还透着苦,像冷掉的茶。比起旁人,你对我的喜欢只能被归在消遣里,我没价值的时候,大抵是你觉得我腻了的时候。”


    沈盈息低头,震了下:“你这么认为我?”


    纪和致在她颈间吻了吻,“我沉闷、乏味、无趣,不仅如此,我还是你眼中不怀好意的药贩子、驱鬼杀人的凶手。我算计很多,我滴水不漏,我做的事表面再光彩,内里都透着被虫蛀空的腐朽。我就是你眼里的爬蛇、虫蚁……”


    “你这么认为你自己?”沈盈息抚着男人背脊的手都停了下来。


    纪和致听见她的诧异,再次吻了吻她的颈,“但是息息,我这只虫子这辈子没尝过甜,我爹娘把我在药草垛里生出,我在药草里又死了一次,后来活下来的纪和致,是只披着人皮的鬼,从来没闻过苦和臭以外的味道。”


    他轻轻含住她的锁骨,似乎想咬,但那点戾气在他露齿的刹那又被尽然收了回去。


    纪和致轻轻地吻着她泛红的锁骨,“我以为我没权感受这世上的美好,从未有人期待过我做什么,所以我自己期待自己。”


    爹娘不期待他能沿袭家风做成大夫,那么他就沿袭家承做大夫,做个好大夫。


    霸占药铺的仇人不期待他能复仇,那么他就复仇,斩草除根地复仇。


    没人说他能做好,所以他事事都做好,一步不错地做好每件事。


    “息息,我无论如何都得完美,我不完美的话,只能面临失去,我会失去自己对自己的期许。”


    纪和致停住了他密不透风的亲吻,拥着她的手臂慢慢地放松。


    他似乎又温和无害起来,变回了平日里的纪大夫。


    沈盈息顿了顿,推了推男人的肩膀,果然已经可以推开来。


    她垂眸,望着纪和致的双眸。


    他对她笑了笑,温润淡雅。


    “息息,我事事都没做好。”


    “但那天在纪得药铺,你送了我一根玉簪,我还以为我至少有权……终于有爱人的权利。”


    “可是原来没有,”他抚上她的心口,动作虔诚纯粹,没有任何一点狎昵,他轻声问:“你这里原是实的,装的不是纪和致,我在说什么呢,当然不可能是纪和致。那么是谁呢,好像也不是上官慜之……不是谁,是什么呢?你总说我看不透,可是息息,我更看不透你。”


    沈盈息掩不住脸上的奇异。


    纪和致望着她脸上的奇异之色,忽地弯唇深深笑起来。


    他温热的指尖点在她的眼角,弯眸道:“你看你,这种时候怎么会是这种表情呢?孩子般,可恶的表情。”


    沈盈息心里空灵,她望着纪和致哀柔的眼神,想到,他会是个很靠谱的道友。


    可靠又沉稳。


    若非那半杯酒消释了他的几分意志,他的这些话她兴许一辈子也听不到。


    谈谈心。


    他却将心剖开,要她见证他血肉狰狞的血口。


    她只能奇异,不惧他血口的丑陋,而是轻轻地抚摸它,再问它的主人:“那么,你的感受便是这些么?”


    纪和致忽地清声大笑。


    沈盈息迷惘地,双手扶住他的脸,看着他笑出眼泪的长眸,“你痛了?”


    她轻轻撷掉他眼角的一点湿润,指腹被濡湿,她微微抬眸:“泪么。”


    纪和致笑着攥住她的手,“不,没什么,我刚才是醉了。”


    然后又道,“息息,看来我是又失败了一次。”


    她的心贴近不了他的。


    永远不能。


    所以他也没有完美地属于她。


    永远没有。


    纪和致眉眼清和,表情和缓:“息息,我不回京了,我在这儿等你。”


    沈盈息不知要说什么,于是亲了亲纪和致还湿润的眼角。


    纪和致抱住她,轻声道:“我无权爱你么,我或许还是有的……我永远爱你,沈盈息。”


    “一号任务对象【纪和致】——情窍已关。”


    第64章


    纪和致的吻克制地落在她的蝴蝶骨上,她觉着有些痒,肩膀不由动了动。


    从背后环住她的男人又吻了吻她的耳垂,“息息,我们何时会再见?”


    沈盈息想要转过身去,被他轻轻摁住。


    她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还有湿濡的气息。


    于是靠后,后背紧贴他的胸膛,没有再回身,背对着他道:“很快的。”


    纪和致应当是信的。


    喉中低低地嗯了声,而后重新抱紧了她。


    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在这个怀抱中度过。


    沈盈息翌日启程,回想起这个夜晚,只能感受到温柔、青蓝色透明的干净怀抱、还有纪和致微苦的泪水。


    他是否预知道到了什么。


    她不清楚。


    天生能见鬼魂的人,总是比常人多出一分近乎预知的敏感。


    沈盈息坐在马上,阿仓为她牵着马,主仆二人往林外走。


    先是遇到了铁匠。


    沈盈息愣了下,她许久不曾见过肃安了。


    肃安还带着那张玄铁面具,包裹着整张面孔的黑色面具,露出的两只暗红眼睛冷淡平静。


    他显然也看见了她,并且注意到她要离开的行为。


    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问她要不要继续铸她的剑,只是转身走了。


    那具精壮挺括的身影渐渐隐没于林间。


    沈盈息在马上望着他穿粗布麻衣的身形,微微蹙了下眉。


    还不等她收回视线,林中异响突起。


    十几柄黑身白羽的箭从四面八方向她迅疾射来,阿仓反应迅速,纵身上马环住了她的腰。


    沈盈息只来得听见近卫在耳边极低沉的一声:“俯身。”


    而后她便被他带着趴下,近卫的胸膛坚硬冰冷,长臂挥斩间,便是一阵尖锐的金器碰撞声,是阿仓用剑扫开箭镞的声响。


    “簌簌。”


    林中的异响还在继续,草动叶摇间,一大堆黑衣的人便从草隙中飞出,宛若暗夜里蛰伏的蝙蝠般,乌压压的一片。


    沈盈息蹙眉,阿仓又低声道:“家主莫怕。”


    他的话声将落,从树叶里又落下一大群暗绿衣裳的人。


    “我们的人。”阿仓简短地补充道,“家主莫怕。”


    暗绿衣裳的人一出现,近卫的手臂立刻穿过她的腹前,将她扣进怀中。


    他的长剑往后狠狠刺中马臀,骏马嘶鸣,前蹄立刻嘚嘚踩紧了地面,带着他们飞纵地冲出了林子。


    快马纵驰,不过片刻,郊林已远在身后。


    如此快马加鞭,中间不曾下过一次鞍地赶路,他们竟在午后就到了沈府。


    沈盈息一下马,便觉小腹和两腿都被颠簸得发红作疼,微微揉了揉肚子,面上倒没露出痛色。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走上沈府门前的台阶,便见守着门口的两个守卫有些眼熟。


    沈盈息若有所思地站在二人面前,顷刻后,恍然大悟起来:“你们是哥哥的近卫?”


    两个高挺的守卫立刻抱着剑,对她单膝下跪,齐声道:“是,家主!”


    “起来吧,”沈盈息抬眸,看着高大的守卫,“哥哥现在是什么情况,府中有谁能和我说明白吗?”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面容严肃些的站出来,抱剑道:“家主,蒋大人正在府内候着您。”


    沈盈息闻言,点头:“他什么时候来的?”


    守卫道:“自大少爷进宫后。”


    “一直等着我么,”沈盈息自喃,走进门内。


    她刚跨进门槛,便见到一个黑衣女子扶剑迎来。


    “沈家主。”她抱剑行礼,面容端肃,“大人在此等候多时。”


    是蒋事珖的近卫。


    沈盈息颔首,“辛苦。”


    黑衣女子默了默,答:“您言重。”


    蒋事珖在沈盈风院门口等着她。


    见到她,他似乎想走上来,长腿方动作,又顿住。


    沈盈息体谅他的腿,快步迎上:“蒋大人。”


    她对他微微一笑。


    蒋事珖脸上的长疤如条粉红的长虫,丑陋地拧在脸上。


    见到她,表情严冷的男人微微侧过脸。


    结着疤的半张脸转过去,以完好的另半张脸对着她,沉声道:“你来了。”


    沈盈息嗯了声,“进去坐着说吧,有些饿。”


    他一顿,道:“好。”


    第65章


    黑衣女子奉上一盏茶,分别给两人斟上两杯。


    沈盈息接过茶杯,指尖和对方的一触即分,她端着茶抬眸,看向女子眉眼,“多谢这位……”


    “阿酬。”黑衣女子道。


    少女微微笑起来:“多谢这位阿酬姑娘。”


    阿酬只抬眸略微看她一眼,便沉默地退至院门,拿起欠在门口的长戟,静静和另一位守卫护起院门。


    “另一个是阿志,”蒋事珖平静地道,“他们都很感谢你救我出来。”


    闻言,沈盈息看向蒋事珖,午后微斜的阳光里,男人右脸上的疤痕像涂了一层暗红的彩釉,显眼得可怖。


    她稍微看了看就收回视线,没察觉到男人捏着杯子的长指骤然松开了几分。


    “宫中究竟是怎么回事?”沈盈息问道。


    蒋事珖抿唇,“盈风募兵之事为季谨所忌惮,毒蛇退回了他的巢穴。”


    “哥哥不是这样不谨慎的人,”沈盈息低头,将袖中的几封信纸拿出,“蒋大人看看这些,能推断出什么?”


    蒋事珖眉眼向上一抬,少女纤指夹着几张起了褶的薄纸,纸上字迹他太熟悉。


    ——折上朱批与此信字迹相同。


    男人接过信纸去看。


    沈盈息等他阅完,间隙院门传来吵闹声,院门口响起铁戟交叉的声响。


    她抬头,看见阿酬和阿志叉戟挡门,阿仓压着一个黑衣男人,将剑劈在男人的颈侧。


    蒋事珖也看见了此幕,望她一眼,手中还拿着那几张纸,“你的人?”


    沈盈息点头,“出林时遇到了刺客,阿仓应该是捉了个活口回来。”


    “你没事吧?”蒋事珖顿了顿,手中的信纸放下了几分。


    “我自是无碍,”少女无所谓地张开双臂,“喏,好好的。”


    不待他回复,她起身走向院门,唤道:“阿仓,你进来。”


    阿酬听见少女的声音,率先放下长戟,抱着长戟对阿仓拱了拱手。


    她身旁的阿志不大明白地,但也撤回了长戟,同时对阿仓拱了拱手。


    阿仓抽不出手回礼,便对二人沉着脸颔首。


    “阿酬,这是我的近卫阿仓,”沈盈息走过来,“你们该认识认识了。”


    阿酬握住长戟,退了一步,“是,沈家主。”


    “家主。”阿仓上前,手下的黑衣男人被他压得死死的,“这是捉回来的刺客,听您发落。”


    沈盈息垂眸,没什么情绪地扫了眼刺客,“压他过来。”


    刺客被阿仓踩着,压跪在地上。


    他从始至终没有一句求饶和挣扎,浑身上下暮气弥漫。


    暮气……沈盈息若有所思,脑中浮现出阿廪的模样。


    “揭开他的面罩。”


    刺客的面罩被扯开,一张平平无奇的年轻男人的脸,眼神木木的。


    “你们是季谨的死士?”少女眯起眸,忽地道。


    那刺客死水一般的眸子乍起微澜,他看向沈盈息,似乎不明白传闻中的愚蠢纨绔如何一眼认出的他的身份。


    蒋事珖沉冷的眼神落到刺客身上,“看其表现,沈家主是说对了。”


    沈盈息身子往后一倚,似笑非笑地望着刺客:“季谨还想再杀我一次?”


    刺客抿唇,撇过脸去。


    “这是死士,不会回答你的,”蒋事珖道,“季王府擅养死士。”


    “死士?”沈盈息抬眸看向阿仓,“这人不会自杀罢?”


    阿仓摇头:“家主放心,此人手脚被缚,嘴中毒药也已被属下扔掉,必不能自杀。”


    沈盈息挥了挥手:“那使个障眼法,让季谨那儿以为他也死了。这个就带下去看好了。”


    “是,家主!”


    沈盈息转眼,却见蒋事珖沉思的神色。


    “蒋大人可从信中看出什么了?”


    蒋事珖薄唇抿紧,错开她含笑的视线,沉声道:“蒋某也从沈家主身上看出些东西。”


    “我?”沈盈息笑了,却抬起手掌止住男人的分析,“可眼下我不是紧要的,我们还是说回这封信。”


    “蒋大人,您想必也清楚了,明穆让我进宫,他意欲何为,大人可能为我辨一辨?”


    “……”蒋事珖将信纸叠褶好,顿了一顿,方道:“时至今,沈家主,我不得不向你坦言几句。”


    沈盈息半笑不笑地:“哦?如果是关于我十七岁的生死预言,那蒋大人不必赘述了,哥哥已与我讲过了。”


    冷肃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我与盈风因何结盟,再有此次的募兵之计,你也……?”


    沈盈息哎了声,尾音上扬,带着点好奇的:“你与哥哥相识是要寻救我之法,但后者的募兵之计,难道不是为哥哥想要那天子权势么?”


    蒋事珖凝着少女,半晌,垂下眼去:“二者何以分得清,他的钱救不了你,如今只有求权了。盈风与我道,‘有钱要会用,才能生势,可恨开悟得晚,只这两年准备。’”


    “这么讲……还是在为我了……”沈盈息神色渐渐不明。


    蒋事珖收束手掌,但没抬眼去细察她的神情,只听她这口吻有些低沉,不由缓声道:“血亲之爱,向来割舍不断。盈风对你隐瞒,便是知你不会同意他如此冒险之举。”


    ……


    少女沉默着未答。


    青年男人抬起黑眸,往她看去。


    沈盈息察觉到他的视线,竟弯眸对他笑了下:“蒋大人,你这种大公无私的人,怎么会放心哥哥以一己之私谋图天下呢?”


    蒋事珖习惯冷沉的脸倏地露出怔色,他复低下了眼,薄唇抿紧一阵,方道:“家主于我亦有救命之恩。”


    “怕是不仅如此,”沈盈息弯眸,“只是我不管其他的。”


    少女敛容,说出的话乐观到天真:“我相信你,蒋大人,只要有你在,我哥哥会得偿所愿的。”


    蒋事珖脸上的怔色加深,他抬起眸,却见少女起身。


    “接我的人,似乎到了。”


    沈盈息笑视院门。


    蒋事珖陡然神色一凛,他抬起眸,果然见院门外兵声井然,两列黑漆漆的玄甲兵肃立院口。


    阿酬和阿志的两柄长戟叉得再实,于此森严兵甲面前也显得十分单薄了。


    “果然,还是回来了。”


    一道熟悉的少年嗓音在院外响起,冰冷阴鸷而尾音上扬,像带着把薄钩。


    “阿酬,放他们进来。”沈盈息道。


    阿酬回首,迅速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又看向蒋事珖。


    蒋事珖看清了门外的兵制,那都是天子近卫,从宫中来的。


    时局不可转圜,谁都看得出来,僵持不过是一时的,若季谨执意闯入,那整个沈府的侍卫都挡不住这些御林军。


    蒋事珖神情肃穆,他第一时间看向沈盈息。


    少女对他颔首,轻声道:“犹豫不决可不是蒋大人的作风。”


    “……阿酬。”蒋事珖神情不动,抬起眸对门口的阿酬微微颔首。


    阿酬倏然又看向沈盈息:“沈家主!”


    沈盈息愣了下,倒没料到这女子会唤自己,口吻似乎无最初的漠然。


    “阿酬!”蒋事珖的声音又冷又沉。


    “呵,爷不是夜叉,不吃人,诸位不必演这一出情深死别的戏码。”少年的讽笑声传入院中,几乎可以让人想象出他的表情。


    季谨在生气,身后的御林军随之微动,发出细微而震动的齐响。


    沈盈息上前,握住阿酬的手臂,轻着声笑道:“阿酬姐姐,拦不住的,快收了气,哪里值得呢?”


    阿酬没料到少女竟会甜起嗓音劝自己。


    她抿了抿唇,冷然的脸微僵,手腕已有松动,但还是冷声说道:“沈家主,您不能入宫。”


    习武之人耳力甚好,听得见院中谈话不足为奇。


    沈盈息只摁下阿酬的手腕,让她放下了长戟,“无碍,左不过换个地方待一年。”


    她总归会在十七岁死的。


    而过了年,她就十六了。


    “……啧。”季谨望着沈盈息,轻讽一声,“确实命大。”


    沈盈息转脸,冷冷地瞥了眼季谨,看见他左眼罩着一顶精致银白的面具,面具上花纹细腻精美,但眼睛处却没留出半点空隙,显而易见地瞎了只眼。


    少女眼光掠过,而后一句话没说。


    松开手便绕过少年,满脸漠然往府外走去。


    她所经之处,御林军自动为其分出一条小道,供她一人通行。


    季谨落在少女身后,一双凤眸盯着她半晌,终于嗤笑了声,抬步跟上。


    “回宫。”


    御林军嚓嚓的兵甲声重新响起,在愈发倾斜的日光下传得很远。


    “大人。”阿酬走到蒋事珖身侧,低沉地道:“不能让沈家主只身涉险。”


    蒋事珖冷凝的神色微动,“阿酬,跟上去。”


    阿酬沉声:“是。”


    ……


    “沈家主!”


    沈盈息止住脚步,回首看去,阿酬扶剑跑来。


    季谨在队末伸出自己的金鞭,挡住去路,而后回首,凉凉地看向队首的少女:“沈家主,您这是什么意思?”


    沈盈息未及答,阿酬已眸露杀意,“我现如今是家主的侍女,跟着家主是理所当然。”


    “嗯?”少女面露迟疑,从队首往回走,过路的御林军没有不放下剑戟给她让路的。


    沈盈息走到队末,没理会季谨的冷脸,而牵住阿酬的手腕,“阿酬姐姐,蒋事珖是……?”


    阿酬反手握住少女的手腕,俯身在她耳侧轻声道:“家主,大人已将属下许了您。属下是女子,便于跟随您。”


    沈盈息抚了抚阿酬的脸颊,没说什么。


    她转头对季谨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语气极冷:“我要带阿酬入宫。”


    季谨眯起眸,眼中闪过危险之色,他打量着沈盈息,半晌之后,他咧了咧唇:“真多人呐。”


    少女不理,连一记白眼都稀得赏,牵住黑衣女子的手便走向了队伍的最前端。


    在沈府宅外停着轿攆,沈盈息带着阿酬踏入轿子,前轿帘突然被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掀开。


    迎着少女嫌恶的神情,季谨扯唇:“当爷稀罕与你同乘。”


    幸得车内空间甚大,沈盈息和阿酬同坐一条软榻上,留季谨一人坐在离她们最远的靠门榻上。


    从沈府进宫,得绕两条官道,路程还是有的。


    沈盈息从林中御马回府便没休息过,坐在沉稳行进的马车里,很快感到困乏倦怠。


    她不由转过头,对阿酬低声道:“阿酬姐姐,我想靠着你小憩一会儿。”


    阿酬微愣,而后坐直身子,表情有些不自在:“家主请。”


    沈盈息阖起眼皮,双手抱住阿酬的手臂,感受到她的僵硬,不由低低地道:“阿酬姐姐,麻烦你了。”


    阿酬不是没见过少女对其他人的颐指气使,正因熟悉少女顽劣任性,方觉她现在的亲近有些让她不自在。


    她抿了抿唇,不由道:“家主唤属下阿酬即可。”


    少女在困乏中笑了笑,微低的嗓音像裹着透明清澄的蜜,“不想说话了。”


    阿酬将手攥着,放在大腿上不敢再动。


    谁知少女觉着不舒服,咕哝一句阿酬姐姐的肩膀好硌,竟两只手臂搂住她,蜷起身枕着她大腿睡下了。


    阿酬自当上廷尉门的侍卫首领以来,就没遇见过这种事。


    少女对她天然的亲近和喜欢,让她颇有些手足无措。


    腿上少女的脸颊柔软无比,向着她露出的半张脸颊上,眼睫浓长,红唇湿润,看着很是恬然安适。


    阿酬及时从腿上抽出的在空中置了许久,方犹疑地放在了少女的肩膀上。


    少女动了动肩膀,却是往她小腹处拱了拱。


    阿酬望着少女的半边脸颊,表情倏地有些柔软。


    独身坐在门帘旁的季谨,望着主仆二人情深依靠的画面,习惯性想嗤笑。


    猝不及防望见少女脸上明显的倦色,季谨静了下,咽下喉中嗤笑,而后扭过头,冷脸看起单调晃动的门帘。


    京中早过了风声鹤唳的时候,自明穆重新出现在朝堂上起,满朝流言兀地如火盆被浇了冷水,熄灭殆尽了。


    朝堂一静,朝外诸多不安也就悄无声息地平静了下来。


    季谨身处这死水般的平静里,眉眼渐渐阴沉。


    ……


    马车在中门时被拦下,季谨掀开车帘,冷冷地睇了眼车下人。


    不是大内侍卫,而是一张白皮狐狸眼的脸。


    “怎么是你?”


    见车帘后的人脸是季谨,留微理脸上的笑猛地垮了下去。


    他啧啧两声,而后招呼不打,扶着车框抬腿就往车内进。


    一根泛着红的金鞭挡在了眼前,少年半垂的眼眸眼尾上勾,显得冷恹至极:“没地方。”


    留微理抬腿的动作微顿,抬起头脸色微沉:“滚开,我要见她。”


    那根金鞭寸步不让,鞭上的倒刺凑近了几乎能闻得到血腥味。


    “季九……”留微理的狐狸眼微耷,扶着车框的手背现出几条细细的青筋。


    季谨垂眸,望着道士变化的脸色,也面无表情地对视回去。


    二人目光无声交锋,似乎随时能碰撞出带着血的冲突。


    正在此时,车内传出少女睡醒后微沙的声音:“吵什么?”


    留微理霎时神情大换,狐狸眼笑得眯成一条缝,红唇弯起,嗓音甜蜜:“啊呀,我们乖乖醒了呀。”


    “……”车内一阵沉默。


    而后猛地从内飞出一根簪子,直取道士眉心。


    留微理往后仰头,躲掉簪子,腿也在躲避的过程中离开了马车。


    他再抬眸,看向晃动的车帘,依旧笑着:“脾气还是这么大呢,真好真好。”


    “……恶心。”一只纤白的手掌伸出门帘,紧接着是少女漠然的脸孔。


    她屈起身,垂眸看向车下的狐狸眼道士,眼神嫌恶而冰冷,用这种眼神盯着他,一字一顿重复道:“恶、心。”


    留微理双手兜在袖中,对少女笑嘻嘻地作了个揖:“居然能得到小姐你的心?谬赞咯谬赞啦。”


    闻言,沈盈息连白眼都懒得翻,握着车框便跳下了车。


    她跳下时带起的一阵轻风拂过季谨面庞,风吹起鬓边落发,发丝扫过唇瓣,宛若一阵轻吻。


    季谨抿唇。


    甩开门帘跟着跃下马车。


    “我要见哥哥。”


    沈盈息头也不回,站在中门前道。


    阿酬站在她身旁,做护卫之状。


    而她身后的两个男人望着少女,竟同时出声。


    “沈盈风在正殿。”


    “贫道带乖乖去~”


    话声将落,季谨立刻神情阴鸷地看了眼留微理,握着金鞭的手缓缓收紧。


    留微理对他翻了个白眼,而后笑着走向少女:“来,我知道哥哥在哪儿的,跟我来。”


    沈盈息避开他的靠近,冷眼乜他:“滚开。”


    季谨适时走过去,他一张冷脸,声音低冷:“别空耽误时辰了,沈盈风和陛下都在等你。”


    说罢,他撩起长腿往前走。


    比起留微理这种沾手就甩不掉的糖狐狸,沈盈息宁愿与季谨这条毒蛇并行。


    她不发一言,带着阿酬跟上了季谨的步子。


    落在门外的旧袍道士,眯起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手里不知何时执了柄红扇。


    “哗啦”一声打开了扇面,以扇掩唇,一连串低沉悦耳的笑声从扇面后透出:“真是个冤家,小荒唐鬼,这回可纵你玩够了。”


    道士的灰蓝色长眸弯弯,眼底宛若涌动着渗了墨的蜜。


    沈盈息跟着季谨来到了正殿。


    这间大殿和上次所见并无不同,都是一致的高深、冰冷、华丽。


    金玉阶层层往上延,延到极远极高的殿秤上。


    殿秤中央,那把暗金色雕龙沉重的龙椅在殿中更显高不可攀。


    黑袍绣金的高大男人背脊微微陷在这把奢重的椅中,一只手支在右侧的龙首上,双眸阖起。


    沈盈息走进殿中,高坐龙座之上的明穆仍未动作,眼上蒙着一条黑色绸段,似乎并未发现她的存在。


    高阔的沉雕门在身后静静开着,外间暮色血一样洒满了殿外的廊间,却半点透不进殿内。


    大殿中立着数十根深红粗柱,每根柱的两旁都设有灯盏,不到傍晚里面的烛便被点燃,随侍烛盏两侧的奴婢们垂首低眉,像烛光投下的两个影子。


    所有人都不说话,如此静谧,宛若压死人的静谧。


    沈盈息抿唇,环视一周,大殿内除了那把龙椅就没有坐人的地方,她没寻见沈盈风。


    “我要见哥哥。”


    少女清润的嗓音忽地响起,一殿冷寂微滞,而后悠悠然散开,里面的人终于得以喘息起来。


    龙椅中的黑袍帝王终于有了动作,他先缓缓坐起,劲瘦修长的手掌随之落下,掌心盖住了龙首的眼珠。


    “来了。”


    男人的声音在空阔高深的殿内渺远而深邃。


    隔着那样多的金玉阶,他像是在冥河彼岸传的话,每个字眼都浸满了泡着死人的黑水。


    阶下的人都成了遥望冥河的对岸活人,听久了帝王高阶之上的话声,恍惚觉得自己会一着不慎,便会跌进冥河中。


    ——充作了被帝王权势碾碎的血肉,最后变成一阵游荡殿中的无名魂。


    沈盈息抬眸,看着高阶龙椅中的帝王,简直已经忘却了他在京郊时的布衣模样。


    即便他们分别不久。


    “明穆,”少女嗓音冰冷,并不畏惧声势沉重的帝王,甚而直呼其名,“我要见我哥哥。”


    季谨迅速地瞥了眼少女,转而垂下眸,退出了殿门。


    阿酬在殿外便被拦了下来,所以现在,殿内只有沈盈息和明穆两人。


    听着少女毫不尊敬的称呼,龙椅中的男人低低笑了声,笑声幽沉。


    “盈息,”他道,“过来。”


    沈盈息皱紧眉头,反退了两步,“我答应你进宫了,放走沈盈风。”


    “唔,”帝王微微倾身,宽实的身子在龙椅前投下大片阴翳,“朕何曾……”


    “明穆!”少女浓秀的眉眼之间陡然涂抹上了几分怒意,声音如淬冰般冷:“我不想参与你们的事。我现在、只要、见我哥哥。”


    男人高挺的身子重又陷入龙椅之中,由他投下的阴翳缩成一团,被他踩在玄色锦靴之下。


    “孩子话。”他淡淡地说了三个字。


    沈盈息抬眼,看了他一眼,转身往殿外走。


    “沈盈风……大抵已回到沈府了。”


    男人醇厚低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沈盈息脚步一滞。


    “你我宫中再会……”她转过身,眉眼沉沉,“和致说的不错,你真的只要我一人,你要我孤身在宫中。”


    帝王低笑,丰容温和:“你不会再记得什么和致了。”


    “什么?”


    沈盈息立觉不对,抬腿即刻往殿外疾步跑去,却发现原本开着的殿门不知何时关上的。


    高深殿门之前,静静立着一道瘦高的身影。


    那身影隐在阴翳里,身周宛若还缭绕着黑雾。


    沈盈息随之发现这黑雾不是感觉,而是实质。


    白皮红唇的道士吊着一双狐狸眼,微微笑着从阴影里走出,“乖乖,捉到你了。”


    第66章


    沈盈息提步欲退,腰后却扶上一只细腻温热的手掌,将她的退路阻截完毕。


    ——她快不过留微理。


    太弱了。


    沈盈息蹙眉,转瞬间又镇静下来。


    她如今只是个凡人。


    那阵黑雾从肩颈处漫溢过肩,很快向上触及到沈盈息的下颌。


    腰后的大手随着这阵黑雾,如一条暖室里的蛇般,从少女纤薄的后背慢慢流连到她的后颈。


    “乖乖——”


    那只手的指尖轻轻划过颈后,而后下落,背后便圈上了一具宽阔坚硬的胸膛。


    道士含笑低沉的声音飘至耳侧,说话时胸膛的震动透过两具衣衫,恍似一把钩子,牢牢地勾住了身前的少女。


    沈盈息皱起眉心,屈起手臂狠狠往后击去。


    留微理没有躲,她的肘击正中他胸下,连接着喉咙的位置,力度不小,一阵刺心的疼痛从胸膛中央涌上喉道,他只低低地笑。


    和缓的低笑声如蓝色的火焰般,瞬时燎着她的手肘攀延上她的颊侧。


    道士伸出两只有力的长臂,就着少女的攻击姿势,轻轻将她深深地圈入怀中。


    少女的温润后背甫一和他坚硬胸膛贴近的刹那,留微理红唇张启,唇中溢出一道湿润而悠长的叹息。


    “终于……”


    沈盈息眼前忽地一暗,她骤然抬眉,明穆高大的身影近在咫尺。


    帝王起着暗纹的黑袍在身前洒下一大片阴影。


    他比她高太多,山脉般压着她的视线,她看不清他低垂的眉眼,但见他从层叠厚重的宽袖里慢慢伸出一只手。


    泛着苍色的骨劲大掌,轻轻抚上少女雪白的温软脸颊。


    “滚开!”


    沈盈息猛地别过头躲开那只手,脸上浮现出深深的嫌恶,她恶声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下流!恶心!快放开我——”


    “哎呀呀,”留微理闷声笑,“就是管得住自己不下流,才管不住自己不发疯的嘛。”


    “乖乖,你这尊大神,再不肯进庙宇,如今也……”


    黑雾兀地颈间浮上眉眼,沈盈息扭头要避,身后的两只手臂从腰间箍住她,身前的明穆也温和含笑,手掌扶住她乱动的脸颊。


    被夹带在中心、腹背受敌的危机感,不断地从小腿处萦绕而上。


    帝王凉滑而沉重的玉锦黑袖滑过脸侧,清波般浮漾在脸边,垂下的大袖滑过颈侧,凉得她一抖。


    危机感化为实质般攥住了少女逃跑的动作。


    那黑雾不知什么构成,沈盈息一身力气还在,却似乎感到脑中有什么东西渐渐被雾抹平,或者说是包裹住了。


    视线一阵模糊,但很快恢复了清晰。


    但脑中的模糊怎么也驱散不掉。


    她想要狠狠甩甩头,以甩出脑中的朦胧感。


    帝王微凉的长指穿云拨雾,温柔但准确地钳住她的下颌,男人醇厚磁性的嗓音隔着水雾传来:“不会受伤的。”


    道士的轻笑:“就是抹掉点痕迹,都是脏东西,乖乖怎么能这么抗拒呢?”


    脑海里那种拒绝不了的侵袭和抹平的感觉实是难受。


    识海剧烈地警告震动,但反抗无果,凡人的身子和灵力空荡的内府道台支撑不了它的反击。


    发现攻击不了后,神识放弃无谓反抗,在主人的冷静指挥下,转而悄无声息地研究起侵入识海中的黑雾。


    很快,沈盈息睁开双眸,清冷的眼神直直看向面前的帝王。


    黑雾对她无害,唯一的作用是彻底抹掉她脑中的一些记忆。


    少女睁着冰冷的眸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帝王,却什么都没说。


    她浓秀的面庞在这种平静中显得尤其漠然,像是能将人拒之千里。


    明穆绸带下端丰的眉眼微怔,他的长指慢慢滑过沈盈息的眼角,深红的唇瓣微张,声音沉惘:“仙人……”


    沈盈息仍旧躲开他的手掌,而后又转正脸,清凌凌的眸子不带任何情绪地盯着他。


    她就这么望着他,像是在隔着那条绸带望进他的心里。


    帝王的手顿了下,缓缓蜷起,收回袖中。


    他转而问少女身后的狐狸眼道士:“何时结束?”


    “急什么,”道士敛眉,屈起手指,指背柔柔地划过少女的下颌,“这就好了。”


    几乎是他话落的刹那,沈盈息脑中骤然一空,似乎有何东西消失了,那感觉稍纵即逝,她意欲再去抓,却不知要抓什么。


    她用力地闭起眼,识海里的危机渐渐平息,黑雾影踪全无。


    方才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盈息睁眼。


    她从黑暗里醒来,才成为自己魂息所化的凡人,便对上一个男人眼前漆黑的绸带。


    他看得见她?还是看不见?


    缘何将脸正对着她?


    她顿了顿,反应有些迟钝,未及移开视线,已觉腰间的异样。


    活人的温度……


    沈盈息死了近五百年了,活人的触碰于她而言实是陌生。


    她一时间没躲开那双手。


    许久没来过凡间,初来乍到般新鲜。


    不过她还记着自己的任务,便于识海里唤系统道:“系统?”


    狼崽子卡了好几秒才出来,它哭唧唧地道:“仙君宝宝……”


    沈盈息一愣,它何以对她换了称呼?


    事权从急,她只道:“记忆。”


    狼崽子一脸欲言又止,但通过识海看着外面的两个男人,不由纳下所有言语,迅速将少女十五岁来的记忆传送完毕。


    沈盈息极速间将其接收完毕。


    但便是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却还是不认识眼前两位。


    此时身后的钳制已退开,一道低而魅的男声在耳后响起:“你好呀,沈盈息。”


    少女攒眉,往右后侧退了许多,直退到离开两个男人的包围圈,方抬眸警惕地望着左右两个高大男人:“你们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谁派的……?”左侧穿灰袍的狐狸眼道士掩唇而笑,一双灰蓝色长眸眼尾上勾,媚意横生,“若真得找个调遣的主儿,这主儿……可不就小姐您,您呐,沈家主。”


    沈盈息眉心皱得更紧,“胡言乱语!”


    她不动声色地将周遭打量完毕,虽从未来过,但余光瞥见玉阶上的暗金龙椅,疑云更甚,只按兵不动。


    少女的小动作在两位老谋深算的当权者看来,简直透明得可爱。


    明穆抿唇,将唇边的微笑抿下,“沈盈息。”


    沈盈息警惕地望过去,这个黑袍男人更有威势,看起来很不好靠近。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防备,很在乎似的,竟敛下一身威势,面上跟着和颜悦色起来:“盈息,朕见你是累了,先休息罢。”


    “我要回沈府,”沈盈息心底的疑虑更为深重。


    断层的记忆让她搞不清自己为何在此,她只知道自己本该在沈府,如何到了宫里?


    “我何时进的宫?”


    明穆覆着黑绸的脸神情平和,唇畔微微笑着:“不久之前,莫怕。”


    “……”霍然像想到什么,沈盈息脸色难看,“季狗害我进来的?”


    “哈哈哈哈……”那道士忽地大笑,不知在笑什么,但一定是笑她的。


    少女极重面子,被人当面嘲笑,脸色冰冷看向道士:“你又是哪条狗?”


    留微理直起笑弯的腰身,对少女秋波明送,“你这荒唐鬼,果然是还没够。当初在那小巷里对我又搂又抱,害得人相思不止,如今再见倒反颜认人了,可怜我个痴情苦守呐。”


    说罢,白皮道士幽幽叹了口气,一双灰眸哀怨十足地望着她。


    沈盈息嫌恶,“我再荒唐,也绝不会喜欢你这种人。”


    那道士还欲再说甚么,旁边黑袍的男人沉声开口:“留卦,别逗她了。”


    “这时倒不急了,”灰袍道士哼笑一声,但却没再说什么,展开手中的扇子,弯眸盈盈地看着沈盈息。


    沈盈息虽自识字起就好玩任性,但骨子里的灵性聪慧多年来不减,黑白分明的明眸一转,心下已有了决断。


    她忽地看向黑袍男人:“陛下,我一定是醉糊涂了才误闯进来,你大人大量,饶恕我一回,我……”


    “莫怕,”帝王平和地道,“没你过错。”


    沈盈息一顿,她从这句话中立刻察觉出什么。


    可是怎么会?


    素未相识的皇帝怎么会对她有这种深厚的包容?


    几乎让她想到了自己的兄长。


    对了,兄长。


    “我要见我哥哥。”沈盈息抬眸,直视着帝王的脸。


    他依然平和,果然是对她包容至极:“盈息,你病了。失魂症,可还记得?”


    沈盈息蹙眉,“什么失魂症,陛下咒我?”


    一直不发声的白皮道士陡然搭了腔,他一边说一边止不住笑:“噗哈,是,是失魂症,动不动就不记得事情啊忘记人什么的。你哥哥可花了大钱把你送进宫了,看,又不记得了,乖乖,你半年前可就进宫了,刚才居然还问何时进的宫。唉,这病搞的。”


    沈盈息心中狐疑。


    她戳了戳识海,悄然问道:“系统?这是真的?”


    系统静了静,答:“仙君且当这是真的。”


    沈盈息直觉系统话中有话,敛下疑惑,便仰起脸,“我要见我哥哥。”


    少女表情执拗,道士露出一副半真半假的哭笑不得来,收起扇子,摇头:“算咯,算咯,我是不劝咯。”


    帝王适时道:“罢了,你先回吧,朕会让沈盈风去见你的。”


    沈盈息亦有先行的意思,她强调了句:“快些让哥哥来见我。”


    便走到殿门,却又顿下:“我回哪儿去?”


    “国师。”帝王转过身,步态沉稳地走向金玉阶上。


    得令的道士愉悦地弯起唇角,扇子敲着自己的手心,闲适地走向了少女:“请随贫道来吧。”


    殿门方打开。


    殿下一个黑衣女子便立刻仰头,“家主!”


    沈盈息发现她现在的疑惑多得要溢出来了。


    她还没启唇问,身旁的道士先一步看出她的心思。


    他笑着让殿下的御林军们退下,黑衣女子即刻纵阶而上。


    道士呵呵笑:“这是你今天才收的新护卫,叫阿酬。”


    他对自己身边的人这样清楚?


    沈盈息瞥了道士一眼,他注意到她的视线,立即笑得轻挑:“是啊,我可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乖乖哦。”


    沈盈息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阿酬?”


    她看着黑衣女子,眼神陌生。


    阿酬怔然,她自然察觉到少女的不同,但旁边站着那道士,她只能咽下疑惑,应声道:“家主,您没事吧?”


    沈盈息摇摇头,“先回去再说吧。”


    “家主,我们……回哪儿?”阿酬走到沈盈息一侧,余光瞥过另一侧的留微理。


    留微理眉眼弯着:“自然是回寝殿了。”


    阿酬抿唇,只看着沈盈息。


    沈盈息顿了顿,点头:“跟他走。”


    如此,阿酬便沉默了下来。


    留卦领着人往所谓的寝殿里走时,又是笑又是怨地说出诸多沈盈息和他相处的事迹。


    什么花前月下相拥巷中,什么同仇敌忾共御牢头……诸般事迹,最终归于一句:“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你如何忘了我,你这曾经的心肝儿?”


    沈盈息恶寒,冷眉冷眼地斥他:“闭嘴!”


    白皮道士眼中现出委屈之意:“好一出前尘尽忘、断情绝义,你愈是这般,我却愈不能放过你了,冤家~”


    正在此时,寝殿也到了。


    十分恢弘盛美的宫殿,殿前正竖着三个匾字:建章宫。


    留卦袖着双手,笑吟吟地道:“这便是乖乖的寝殿了,离那勤政殿最近最好的一间殿哦,日后我们免不得多见了。”


    少女冷冷地乜他一眼:“你再叫那个让人恶心的称呼,我就撕了你的嘴。”


    “呜呜,”道士佯哭,眼底却漫着笑意:“竟连我们的爱称都忘了,好可恨的失魂症。不过乖乖放心,我们都找着了一神医,你这病症很快就能全好了。”


    沈盈息不管他,径自走进了殿中。


    甫一进门,却见殿内乌泱泱跪着一大群人。


    她进来,这群跪着的奴婢们头埋得更低,齐声道:“问沈家主安。”


    沈盈息久居高位,并不怵这种场景,但她也不喜欢。


    “你们都出去。”


    奴婢们顿了顿,似乎在犹豫。


    留卦正要开口,少女忽地厉声道:“都出去!”


    奴婢们终于动作起来,留卦的气息同时靠近,沈盈息回头,冷声道:“尤其是你,你最该滚。”


    道士灰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异色,他尚未说话,少女拔下发上簪子,将簪尖毫不犹豫地对准他:“我不喜欢有人忤逆我。”


    “啊……当然,”望着神色冷厉的少女,留微理轻笑了声,他对她眨了眨眼:“怎好不可家主的心呢?”


    说罢,他一边正对她一边往后退,退至门槛时,长腿莫名一顿,肩膀便撞上了门框。


    狐狸眼道士将肩膀抵着门框,修长手指抚上被撞的右肩,轻飘飘一撩,松垮的道袍便往下一歪,露出了半边肌肉紧实、白皙惑人的肩颈。


    “哎呀,瞧贫道,真是的,这样不小心。”


    沈盈息寒声带怒:“滚——!”


    “小小一个冤家,心竟然真的这样硬,”留卦一脸戚戚之色,慢吞吞拢了拢衣袖,回头最后含怨带魅地勾了少女一眼,方才走开。


    第67章


    “阿酬,”少女转身,“把门阖上。”


    阿酬将殿门关紧。


    主仆二人走到内室,沈盈息坐下,阿酬要站着,她不让:“你离我近点,我们将话音放低些。”


    顿了顿,少女抬眸,望着阿酬的眼睛:“我不相信他们。”


    阿酬怔了下,她随即坐下,没有多问。


    “家主。”


    沈盈息拉住她的手,倾身低声问道:“阿酬,你可知我现今几岁了?”


    “回家主……属下不知您具体年岁,但听闻,您快十六了。”阿酬低眉,脸上露出些许愧意。


    快十六?


    她过了十五岁生辰进京,记忆只停留在这半年里。


    这个快十六还是太模糊了。


    沈盈息沉吟,“你当真如那道士所说,是今天才成为我的护卫的么?”


    阿酬颔首:“属下便为护您而来。”


    “……护我?”少女忽地压低声音,很神秘地问道:“所以我这半年在宫里,的确过得很危险吧?”


    “半年来?”阿酬皱眉,握住沈盈息的手把脉同时,压声道:“家主,您今日才与属下进宫,何来半年之说?殿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问完,却发现少女脉象平稳,并无异常。


    沈盈息望着阿酬,这位新近卫的脸很是严肃。


    “阿酬,那么我也没有失魂症的,对么?”


    “失魂症?”阿酬严肃的表情里更添一丝惊愕,“我从未听说过。”


    阿酬对沈盈息了解得还是太少,她并不能确定。


    沈盈息抿唇,“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进宫吗?”


    “是为替令兄冒险的。”


    沈盈息一愣:“哥哥?”


    阿酬望着少女满脸茫然,脸上浮现出担忧之色。


    她试探着将自己所知的,关于少女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但因她一直为蒋事珖效忠,所以只能从沈盈息救蒋事珖之事出发,最后点到蒋事珖和沈盈风谋反之事。


    沈盈息听完,只更新了两个消息。


    一是她知道自己救了个叫蒋事珖的男人。


    二是她哥哥要为了她谋反。


    ……


    “阿酬,你先出去吧,我有点乱。”


    少女挥了挥手。


    阿酬望了沈盈息一眼,唇瓣微抿:“家主,属下就在门口,您随时吩咐。”


    “嗯……”沈盈息躺倒在床上,闭起眸。


    殿门关阖的声音传来,沈盈息满腹疑惑,再次进入识海。


    “系统,这是何意?”


    狼崽子哆哆嗦嗦地道:“天、天罚者,有天罚者搅、搅局。”


    “天罚者?”沈盈息一怔,“何为天罚者?”


    “抛弃天道,且游离于规则束缚之外的修士……”系统欲哭无泪,“仙君宝宝,苦了你了,遇到这么个妖孽,还被迫失忆了呜呜呜。”


    沈盈息眯眸:“谁是天罚者?”


    系统想起那张狐狸脸,不由一阵龇牙:“那只骚猫!就是那个道士!”


    沈盈息唔了声,“你刚才说我被迫失忆,所以说我没有失魂症。”


    她自己解决了自己的疑惑,转而又道:“那我被迫失去的记忆还能回来吗?”


    “仙君宝宝……”系统痛苦地扯住自己两只耳朵,“我没备份啊宿主。而且就算备份了也没有用,天罚者不受天道规则控制,手段阴诡,我不通解法啊。”


    “这样么,”眼前浮现出留卦的眼睛,笑眯眯而偶尔泛起幽蓝暗光的。


    她没有额外的情绪,道:“他搅局,搅乱了我原先在做的任务是吗?”


    魁首就是魁首。


    狼崽子望着沈盈息无波无澜的神情,尾巴微动:“仙君,是的,我们其实半年前就下凡了……”


    经过系统的口述。


    沈盈息大抵明白了她半年来做的事情。


    先完成了给三号任务对象开情窍的任务。


    那个叫上官慜之的修士任务卷轴已经恢复了灰色。


    如今的一号任务对象,名叫纪和致的一个大夫。


    据说她与他已经成亲一月有余,他的情窍也已打开。


    “我尚未在他面前死遁,”沈盈息有序地理出任务进度线:“未完全完成一号的亡妻任务。”


    闻言,狼崽子讪讪地笑了下。


    “仙君宝宝,其实也快完成了。”


    沈盈息垂眸,望着腿上的狼崽子,眼神疑惑得很明白。


    系统挠头,“其实那个皇帝和天罚者合作,他们早在半年前就制成了一具尸体,那尸体和您一模一样,现在这尸体……已经被纪和致看见了。”


    “半年前?”沈盈息蹙眉,却道:“天罚者缘何对我这个凡人图谋如此深远?”


    系统这才发觉它漏讲了明穆的事。


    “这个皇帝似乎对仙君您……有很可怕的占有欲。但那只骚猫,呃,仙君宝宝,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往你身边凑。”


    关于皇帝的年少仙缘,系统也一并讲了。


    还和当初一样,沈盈息听完只觉熟悉,但想不出什么。


    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她总会慢慢遗忘的。


    至于留微理所抹去的这半年记忆,沈盈息未露出可惜之意。


    她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所以,我可以开启铁匠的任务了。”


    系统愣了下,“宿主,您很急吗?”


    ……都不听听纪和致见到亡妻的反应么?


    “我的这具身体不是要彻底死了吗?”少女秀致的面庞平静漠然,“那还耽误什么。”


    系统憋了半晌,道:“仙君宝宝,您真……真魁首。”


    沈盈息并未理会,她想了想,道:“当真没有对付天罚者的法子?”


    留卦此次是阴差阳错助攻了一把。


    为她多留了两个月时间。


    但他下一次的搅局呢?


    修道者从不寄希望于他人。


    系统请示完天道,期期艾艾地道:“只、只有一个。”


    沈盈息神情淡淡:“请讲。”


    狼崽子看着少女,直觉失去这半年记忆的仙君又恢复了刚绑定时候的冷然。


    它叹了口气,道:“天命者,即承继一道之命的修士,即可斩杀天罚者。”


    天道规则不能入世,这是天罚者得以无忌的最大缘由。


    而天命者不同,同为修士,足有资格与天罚者抗衡。


    沈盈息眼中泛起深思:“所以……?”


    狼崽子罕见地正色:“是的,仙君。天命在您,您是此代无情道的天命者。”


    第68章


    翌日。


    沈盈息尚未睡醒,门口便传来一阵整齐的拜见声。


    “回陛下,沈姑娘尚未起身。”


    是婢子的声音。


    在天下共主之前,奴婢们不敢唤里间的贵人为家主。


    “无碍。”帝王温和醇厚的嗓音道,“别吵醒她。”


    一道柔细的男声压低声音道:“摆驾偏殿。”


    沈盈息敲了敲沉实的床木,“笃笃”的声音一出,两扇殿门中一扇便被轻轻推开,一行奴婢鱼贯而入,端热水拿衣服的,一应俱全。


    后宫虚设多年,沈盈息甫一进宫,宫内宫外的眼睛便已暗中盯住了她,盯住了她所代表的沈府。


    沈盈息从镜中望着包围着自己的奴婢们,“谁来了?”


    她明知故问。


    应是此殿的管事宫女回复,“回家主,是陛下。”


    “他来做什么?”少女蹙起眉,红唇微抿,竟很不乐意,俨然一副目中无尊的纨绔模样。


    那掌事宫女也只是继续为她梳发髻,不继续答话。


    其余奴婢们更是沉默无言。


    沈盈息见状,摸清了奴婢们的态度,冷哼一声。


    待那宫女将口脂往她唇上抹时,她一把挥开宫女的手,“你别碰我!”


    宫女愕然,胭脂盒被少女扫到地上,发出好大一阵声响。


    殿外立刻传来太监提高后的声音:“怎么回事?”


    随之,殿门被彻底打开。


    一道明黄高大的身影逆光立在门外,身旁的太监弯着身,更衬得他身形瑰伟。


    “陛下——”


    身后的奴婢们呼啦啦又跪了下去,满室之中,真正站着的除了皇帝,便只剩下发髻梳到一半,素发净面的沈盈息了。


    沈盈息抬眼望着明穆,又一声冷哼,而后径自坐了下去。


    明穆身旁的李大太监见状,吓得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赶忙朝殿内的少女提醒道:“沈姑娘——沈姑娘!面见圣上,还不快……”


    “她不必。”


    帝王走进大殿,一身沉稳的黑金龙袍,威严不可一世。


    明穆的步态稳重,走近了更看出姿态尊贵。


    他准确无误地走到少女身侧,面目和煦:“休息得可好?”


    沈盈息抬眸,冷冷地看着帝王,“我等了哥哥一夜。”


    “……一夜未睡么。”


    明穆低声,尾音隐隐有些叹息,“是朕没考虑周道。”


    那老太监闻言,先是不可置信地望了眼他的圣上,而后又惊愕地看向梳妆台前的少女。


    但很快,老太监收了视线,捏着袖口低声让奴婢们赶快出去,留自己一人老老实实弯着身候在门口。


    “当然是你的错,”沈盈息身子往后一倚,理所应当地命令道,“我过了一夜还没忘了你们,可见什么失魂症都好全了。我现在就要出宫,现在!”


    “嗯,”明穆薄唇微弯,语气和缓,但却道:“不允。”


    少女愣了下,而后立刻站了起来,面庞直冲男人下颚,一张娇容怒意盎然:“我管你允不允啊!我反正要出宫,我不待在这里,闷死人了,我要出去!”


    她说罢,怒气冲冲地推开椅子往殿外走。


    大太监哎哟哎哟地拦住她,“沈姑娘,沈姑娘,沈姑娘息怒啊……”


    明穆不动如山,缓缓转过身,“盈息,无朕命令,谁都不会纵你出宫。”


    “你!”沈盈息脚步一滞,她重新冲到明穆身前,明眸被怒火烧得晶亮:“我什么时候招惹你了?什么都不解释就把我困在这里,你这种人简直比季狗还可恶,可恨!”


    “有解释。”明穆心平气和地道。


    少女被气得顿了下,“我管你什么解释啊,我、要、出、宫!”


    帝王伸出苍劲修长的手指,抬起,似要抚摸少女的脸颊。


    沈盈息“啪”地一声打开他的手,“别碰我,不知廉耻。”


    明穆怔了怔,而后莞尔,收回手道:“因为廉耻留不住你。”


    “朕要与你相守一生,这便是解释。”


    他敛下笑,很平静,“唯一的解释。”


    少女惊得退了两步,似乎连生气都忘了,黑眸睁大:“可你……你都这么老了……”


    “沈姑娘你——”


    老太监抖得不行,他噗通跪了下去,只求圣上发怒不要殃及他。


    “……老?”帝王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连一点阴沉的脸色都没有,他颔首,神色和悦:“所以朕的一生比盈息的短。”


    沈盈息闻言,气急而笑:“难道你是要把我拘在身边,直到你老死那天吗?”


    明穆:“除了离开朕,朕应允你所有要求。”


    “谁稀罕!”少女咬牙切齿,“这世上能拘住本家主的人,还没从娘胎里爬出来呢。”


    她的眉目间简直露出了些许恨意:“什么皇帝圣上,做这种恶心事,也是无赖泼皮,**!”


    明穆语气平和:“你想出宫玩,朕可以陪着。你思念兄长,沈盈风即刻在入宫路上。天下富贵权势,朕都可以予你,并不少于沈府。”


    “那我若要做皇上呢?”沈盈息陡然冷笑一声。


    “李林,备退位诏书。”明穆道。


    老太监李林眼前一黑,恨不得当刻晕过去,“……皇、皇上,真备啊?”


    老太监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


    明穆的声音低沉而冰冷,透着帝王威严:“备!”


    李林脑中一片混乱,他扶着殿门,腿软得不行,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天要亡朝啊。


    圣上修道多年,终于疯了。


    “……你真疯了,”和李林一样想法,沈盈息没有他那般多不敢,明眸盯着帝王,说:“疯子。”


    明穆面对她,收敛了方才对老太监的威严厉势,温和道:“没疯。”


    隔着锦带,看不见男人的眼睛,但见他两条入鬓长眉微微舒展,很释意般:“太久了。”


    找了十五年。


    他再没有下一个貌盛体强的十五年了。


    所以,明穆说:“只是留在朕身边便好。”


    事已至此,少女已知和明穆多说无益。


    她烦躁地踢了脚椅子,“我要见我哥哥,我要见沈盈风!”


    沈盈风即刻当真在入宫的路上。


    季谨率领一众御林军,将他压入宫外天牢之中。


    沈盈息被明穆领着走进天牢时,在地牢最深处的狱间看见了身穿囚衣的沈盈风。


    少女猛地跑到牢门外,“哥哥?”


    沈盈风抬起头,俊美的面孔看见少女时,立时温柔起来:“息息。”


    他缓缓撑着墙站起,走动间手腕上的锁链碰撞出清冷的声响。


    “息息,你没事吧?”沈盈风面目并不肮脏,只是眼中有许多血丝,看着很是疲乏。


    纵然如此,他隔着天牢门柱,用手掌轻轻触着妹妹的手腕,笑道:“真好,好些时日没见息息了。”


    沈盈息咬着牙,“哥哥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妹妹别扭的心疼,沈盈风会意一笑:“会啊,会的。”


    沈盈息用力眨了下眼,将眼中湿意逼了回去,“哥哥犯了什么错?”


    “一点小事。”沈盈风将谋反说得很平淡,甚而有闲心安抚少女:“无碍,不会牵涉到息息的。”


    “我才不管牵不牵涉!”沈盈息俄而气道,她从小到大没跟沈盈风真的红过脸,这一怒实将对方镇住。


    沈盈风愣了愣,手指轻轻握着妹妹的手,“息息别生气,哥哥错了。”


    沈盈风总是比沈盈息先认错。


    好像这是他作为兄长义不容辞的使命般。


    少女眼中的泪意快憋不住,她死死咬紧牙关,不叫哥哥看见,更不能叫身后的明穆知道。


    “哥哥,你不可以死。”


    沈盈风无奈笑:“哥哥听你的。息息别担心了,你看,哥哥从没食言过罢?”


    “相信我,息息。”


    沈盈息闭了闭眼,转身,仰起脸盯着明穆,眼神凶狠,“你这是何意?要挟本家主?”


    “盈息,朕饶恕与否……”


    明穆淡声道,“你来决定。”


    少女默了下去。


    沈盈风:“息息,哥哥不需要……”


    “放了哥哥。”沈盈息垂眸,袖中双手紧握,“放了他。”


    明穆神情无异,伸出手牵住少女的手腕,“好。”


    “沈盈息!”沈盈风陡然厉色,“你答应了他什么?沈盈息,息息!”


    “……哥哥,”少女扭头,对牢中兄长扯唇,“我暂时不回家咯,在外面还没玩够。”


    沈盈风一怔,但看清少女眉宇间的异色,他冷静下来:“哥哥会去看你的。”


    “嗯,我在宫里等你。”


    兄妹二人叙谈结束,明穆牵着少女走出天牢。


    天牢外,一身银色轻甲的季谨执剑在候。


    望见少年单罩着左眼的薄铁面具,沈盈息先是一怔,而后勾唇,讽笑道:“季狗,你这是射大雁的人终于被啄了眼了?”


    乍听少女久违的讽笑,季谨鲜见地一愣,他执剑看向她,后者一脸挑衅地盯着他。


    表情嚣张而熟悉。


    “……沈盈息?”季谨轻声唤道。


    沈盈息扬起下颚:“姑奶奶在此。”


    “呵,”少年忽地低笑,神情转而阴鸷:“你倒真是记吃不记打。”


    “赤羽。”明穆声调微微压沉,“不得无礼。”


    季谨默了默,转而执剑拱手:“陛下恕罪。”


    明穆望向肩侧少女,温声道:“走吧?”


    沈盈息甩开他的手,径直离开。


    经过季谨,用肩膀狠狠撞开他,冷哼一声:“恶狗挡道。”


    方才离开。


    明穆循声将脸对着她的背影,被甩开的手空荡荡地收起,只慢慢地抚了抚袖口,继而缓步跟上。


    御驾候在牢外,沈盈息不顾四周奴婢惊恐震惊,径自坐上。


    “看什么看”少女望着一群惊愕看她的太监们,神情很凶地道。


    李林随侍轿侧,不敢抬头,低声跟着少女斥责不稳当的小太监。


    明穆出现,坐上御驾,不为少女先行不虞,颜色微深的唇反而微弯:“莫再担忧,日后朕令沈盈风每月进次宫,与你小叙,如何?”


    “开恩是假,威胁是真吧,”沈盈息并不领情,冷声道:“我事先言明,本家主不喜欢和老头同床共枕。”


    “盈息。”


    男人的嗓音略微含笑,“朕并无歹意。”


    “是,你无歹意,”少女反唇相讥,“可不见得不会做歹事。”


    明穆抿了抿唇,终于无奈地叹息一声。


    “罢了。除了离开朕,你如何待朕都可以。”


    沈盈息静了片刻。


    忽道:“我要两个人。”


    明穆微微侧首:“何人?”


    “京郊铁匠,以及……”少女紧接着勾起一抹恶意的微笑,“季狗。”


    季谨害其在先,如今捉他泄愤在所难免。


    “京郊铁匠?”明穆的表情终于露出一丝怔然,“盈息捉此人何意?”


    “他还欠我一把最好的剑,”沈盈息道,不虞地扯住他袖子,“怎么,你皇位都愿给我,一个人不行?”


    “并非……”明穆抿唇,“若需取剑,朕令人取来给你。但铁匠其人,盈息因何?”


    “问问问,问这么多干什么?”沈盈息摔开他的大袖,愤然道:“我也养个玩物不行么?我就想故意气你,不行么?”


    沉默良久。


    男人宽大的指节抚上少女手腕,轻轻握了下而后松开。


    “好。”明穆道。


    第69章


    午饭将用完。


    殿前传来一阵闹声。


    沈盈息恹恹抬眸,“谁在吵?”


    经过早间一事,殿内的宫婢们再不敢忽视沈盈息的问题,“回家主,是季世子。”


    “季世子?”沈盈息挑起眉,面上露出一个恶劣的笑,“那还等什么,叫人把季世子抬进来。”


    抬进来。


    用与抬猪一样的词吗?


    季谨果然是被五花大绑抬进来,甫一捉进殿内,望见沈盈息,凤眸一下猩红了起来:“沈盈息?是你要捉我?”


    少女起身,走到季谨面前,垂眼勾唇:“怎么,兴你捉我哥哥,不兴我一报还一报吗?”


    季谨咬牙:“果然没出息,爷还以为你是为刺客要报复爷呢,原来还是为的旁人。”


    “刺客?”少女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你还刺杀过我?”


    见状,季谨一顿,眼眸微眯,“哦?你连这都不记得了?是被吓傻了?”


    “呸!”沈盈息一脚踢开季谨侧卧的身体,锦靴用力踩住他的胸膛,乜眼看着地上的锦衣少年,冷笑:“趁我还有耐心,你最好说清楚,什么刺客?”


    “什么刺客?”季谨咳笑,连讽带刺:“你那近卫阿廪,还有林中那次,你别在这儿套爷的话,都是爷做的,怎么了?还有你那上官慜之,也是季九爷我杀的,怎么了?有本事你现在杀了我,嗯?”


    少女皱起眉心,“阿廪?他是刺客?什么上官慜之,你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这都是我失魂症发作时候的事情?”


    “……失魂症……”季谨眸中暗色一闪,探究地望着沈盈息的脸。


    眼前人从不屑于玩弄心机,是以脸上的表情总是很直白地表明了她的心绪。


    这种人难以控制,但很容易看穿。


    盯着沈盈息几秒,季谨很快确认她是真不记得这些事了。


    “失魂症?”季谨低笑一声,想通原由,“国师与陛下真是好手段呐。”


    怪不得先前见到他,没有冷冰冰的呢,原来是根本不记得和他的仇怨了。


    照这样子,沈盈息的记忆似乎回到了半年前。


    那场淮香楼的百两金酒局之前。


    便是从那日后,所有的事情都逐渐失控了。


    季谨掀起眼皮,瑞丽凤眸蕴着冰冷的嘲讽:“沈盈息,你这么蠢地活着有何意思,还不如当初被我杀死呢。”


    “季狗,你这张嘴真该扎针,”沈盈息蹲下身,攥着季谨的下颚,逼迫他抬起脸来。


    看着不可一世的季世子被绑在脚下,少女黑眸亮起一丝愉悦的亮光,“明穆要囚禁我,我就囚禁他的左膀右臂。”


    “哼,迟早叫他完蛋。”说罢,沈盈息狠狠摔开少年的下颌,用帕子在手指上撷了撷,像是刚才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季谨的脸被迫侧开后,顿了顿,方阴恻恻地转回来,阴冷地望着少女擦手的动作。


    沈盈息尚未起身,蹲在季谨面前正将其表情一览无余,当即有些乐:“我就知道你会生气。”


    季谨脸上的冷色陡然加深。


    “我就是故意的,”沈盈息弯眸,笑靥张狂,“当初你哄我喝酒想家的时候,你就该料到会有落到我手里的一天。”


    “哼哼,季狗,我势必要你千百倍地偿还我。”


    季谨盯着少女脸上的笑,阴沉的双眸划开一抹冷光。


    形貌昳丽的少年红唇微张,吐出冰冷的几个字:“小人得志。”


    “小人?”沈盈息笑,拍了拍少年的脸颊,“是啊我是小人。那不就得我这种小人,才能收拾你这种没脸没皮的奸臣嘛。”


    “谁也别说谁,”沈盈息对季谨露出一个堪称明媚的笑,“愿赌服输啊,季世子。”


    猝不及防看见少女不带恶意的笑容,季谨愣了下,而后兀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声音却更冷:“要杀就杀,不要废话。”


    “凭什么听你的,”沈盈息站起身,锦靴忽地踩上少年白净的脸颊,这一极具羞辱性的动作立刻让季谨重新挣扎起来。


    他寒声道:“沈盈息!拿开你的脏鞋!”


    “脏鞋?”少女声音不虞,但转而又笑,不仅没移开锦靴,反而于足尖继续施加了两分力,“季狗,怎么办,你这种表情真好玩,我真是……快爱死了。”


    话音未落,她碾着足尖,在少年白皙颊面留下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脚印。


    “……沈、盈、息……别让我逃出去,否则一定杀了你。”


    季谨的声音冷到像淬了冰。


    沈盈息不怀疑他这威胁的真实性。


    她顺而瞥向季谨箭袖中两只紧握泛白的拳头,若是他身上那些绳子松开,他会立即拔剑杀了她。


    但是他挣脱不了。


    气焰越嚣张,反而被压制得越狠。


    望着挣扎无果面色阴狠的少年,如见猛兽入笼,四处冲撞而无路可逃。


    这种身处猎人位置俯瞰猎物的视角,实是叫人心情舒畅。


    尤其这只猎物对自己、对家族都存在着巨大威胁时。


    沈盈息轻笑,“季谨,你以为你还有机会么?”


    季谨阴狠地盯着她,不说话。


    “明穆利用我牵制哥哥,我就利用你……”少女俯身,提起少年衣领。


    望着他狼狈而冰寒的俊容,她靠近了些许,几近交颈的亲密距离,说的却是:“推翻明穆。”


    季谨眸色加深,薄唇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凭你们?”


    他蛰伏多年,如今都不得不继续深藏野心。


    沈盈风纵然手段了得,但他如何能与盛年的君王相抗衡。


    他眼眸里露出恶劣的笑意:“我等着,沈盈息。”


    “等着你们尸骨无存的那天。”


    “你当然得等着,”沈盈息甩开季谨,当着他的面擦拭着碰过他的手指。


    少女垂眸,眼神漠然:“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季谨尚未来得及看清少女脸上的神情,“你……”


    沈盈息朝着他的脸扔下帕子,凉凉一笑:“季狗,你等着。”


    “来人,找个又小又暗的地方把他关起来。”


    沈盈息坐进椅中,拄着下颚,很闲适地吩咐道:“记住,不要离我这儿太远。”


    底下奴婢们喏喏地应下。


    季谨来不及多说,嘴里重新被绑上了布条,一群侍卫汹汹然将其抬离。


    他离去良久,少年那双盛怒生寒的凤眸还在眼前浮现。


    沈盈息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桌上的一只彩釉,缓缓地笑了笑。


    ……


    季谨被关押在建章宫东边的一处暗室里。


    那地方极其狭小,一天十二时辰没有光照,完完全全一个孤寂黑暗的小牢房。


    沈盈息从那掌事婢子处得到此项回禀,稍显满意,对着掌事婢子的神情都好了不少。


    那婢子颇有些受宠若惊,转头便把殿内发生的一切事宜都禀告到了上头。


    午后时分。


    沈盈息没等到明穆。


    那白皮道士却来了。


    留卦一来便毫不客气地给他自己倒了杯茶。


    咕咚牛饮一杯后,方狐狸眼弯弯地对沈盈息道:“乖乖,你猜明穆这老小子晌午找我干什么了?”


    沈盈息嫌烦地转过脸,免得看见道士那双灰蓝色的长眸。


    回的话也夹枪带棒的:“跟你能有何好事?不是算计我就是算计旁的无辜之人咯。”


    “哎——”道士伸手摆了摆,“龌龊之人尚有明镜之地呢。我这最后的良心还不就拴你身上呢,明亮亮的,所以他一找完我,我就来找你了嘛。”


    他凑近脸对她笑得放浪:“您瞅我这眼睛,是不是都是您,衷心可鉴呐,沈家主。”


    沈盈息嫌恶地拍开他脸:“少废话!”


    被少女拍过脸,或者说是被她打了这一巴掌,留卦啧啧开口:“好,就冲这记爱抚,贫道是拼却老友之谊,为伊解惑……”


    沈盈息起身就往外走。


    留卦赶忙嬉笑告饶:“好好,明穆问了我个问题。”


    沈盈息微顿:“说。”


    道士抚着心口做伤心之状,叹了口气,道:“人家质疑我的本领,道家主可有记忆恢复的可能,我说怎么可能呢。”


    沈盈息冷笑,“你倒是实诚,我还没先质问,你却已经都抖落出来了。”


    “什么劳什子失魂症,妖道,全是你妖法作祟!”


    “妖法……妖法好啊,”道士轻笑,“妖精,最懂令人**。”


    低而魅的声音幽幽地穿过耳后碎发,清晰传入耳中:“不过乖乖,听说你……更喜欢一个铁匠啊?”


    第70章


    沈盈息回身,径直在留卦对面坐下。


    “明穆说我喜欢铁匠?”她抬眸看着他。


    留卦一脸狡诈:“对,就这个老匹夫说的。”


    沈盈息本来都信是明穆了,但看见留卦眯起含笑的狐狸眼,立马没好气推了他一把:“是你,你这个老匹夫说的吧?”


    “咦?”留卦被推开又凑上前,言笑晏晏:“怎么他给你的感觉就这么正经,我就是爱扯闲白儿的人吗?”


    少女啧地一声:“你管他给我什么感觉。我直说了,你们设法让我失忆不就是为了囚禁我,好牵制我哥哥吗?你们目的达成了,我出不了宫,根本构不成对你们的威胁,所以我用得着跟你们装吗?”


    沈盈息从系统描述中凑出个大概剧情,这场夺权之战,真正的参与者就三方,明穆留卦、沈盈风和季谨。


    她不过是这场战局里一只不太重要的棋子。


    闻言,留卦灰蓝色的长眸溢满笑意:“哦那乖乖还记得……上官慜之么?”


    “知道,”沈盈息蹙起眉,“不是死了吗?提他做什么?”


    男人撑臂靠近,语气莫名:“乖乖好像不伤心?”


    “我伤心?”少女往椅背上一倚,觑着留卦的狐狸眼:“我连他的模样都不知道,我怎么伤心?”


    留卦一愣,紧后又笑:“原来这些事都是旁人告诉你的。”


    “不为他们伤心,贫道的目的才算完成了呢。”


    他的术法仍旧有用。


    灰白袍道士夸张地松了口气,也将身子往后一倚,抚着胸膛给少女抛了个含嗔的媚眼:“你这冤家,可将人吓得提心吊胆了。贫道险些要对你再下次手。”


    “……下手?”沈盈息眯起眸,脸色微冷,“你来是要杀了我?”


    “明穆可不给,”留卦笑得荡漾,那把赤红的扇子不知何时又拿了出来,哗啦打开悠悠地扇着。


    “所以是你想杀我。”


    少女清丽的眉眼中浮现讽刺,“乖乖?心肝儿?道长的明镜之心原是……待我的杀心。”


    “诶,哪里就到这步田地了。”留卦上身倾前,弯唇弯眸:“贫道不也舍不得嘛。”


    沈盈息定定地盯了他几秒,忽而伸手甩了他一巴掌。


    白皮道士笑脸被打歪到一边,他转回头来,仍旧笑着,甚而笑意加深。


    他咬着下唇吃吃一笑:“乖乖的身体真好,断肠毒都能活。这巴掌还比从前更有劲了,乖乖,我的心肝儿,你总能在我无聊的时候给我乐子。”


    “闭上你恶心的嘴。”少女神情极冷,“你和明穆都是一种人,强盗、无赖。”


    “当然,”留卦停下摇扇,将扇子抵着右脸,歪头道:“但那又怎么样。如果我们不这样做,你这双眼睛现在看的是谁?嗯……我猜猜,那个虚伪的大夫,还是伪装的铁匠?甚至是不相干的阿猫阿狗?”


    他忽地狡猾地一笑:“乖乖,我本来也无所谓,但谁让后来,叫我看见你和上官慜之那小子相亲相爱,你还那样讨厌我。啊我自那时起我便清楚,一定得让你玩玩我,不然,我这心里……痒呐。”


    沈盈息一杯子砸开他靠近的脸,气得起身时将椅子撞开,木实的椅腿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谁和你这种东西玩,你不嫌脏我还嫌呢!”


    留卦委屈:“乖乖说话好恶毒,我怎么脏了?”


    “你这种妖孽少说也活了几百年了吧,”沈盈息冷笑,“违逆天道的妖孽,巧言令色,说得这么花,敢说自己身子还清清白白?别自欺欺人了。”


    “呜我一千岁不到呢,”留卦的狐狸眼里委屈更甚,“乖乖原来一直担心我的身子嘛,其实……”


    沈盈息猛地退了一步。


    留卦竟有些脸红,莹莹的狐狸眼抬起,“贫道下凡来虽然好玩无忌,但多年来却还是个好、好妖。”


    他柔柔地拉开本就松弛的衣襟,露出一大片莹白的肩颈,含羞带怯地媚眼勾她:“不然,乖乖来试试,我还不懂呢,乖乖学识渊博,得靠乖乖教……”


    “滚——!”


    留卦被沈盈息连人带扇子都赶了出去。


    灰袍道士在门口站了下,而后俯身,慢慢拾起地上的红扇,喃喃叹息:“怎么就嫌我一个呢,连老小子都有了机遇。”


    他话音将落,身后忽地传来殿门开启的声音。


    留卦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当即转身过去。


    一套杯具被一件长裙包着,砸上了他的身子。


    砸得倒不疼。


    毕竟有裙子裹着,想来这物件的主人扔它们时无意伤人。


    单为表示嫌恶的。


    “吱呀”一声,殿门重新被关上。


    少女的衣角只出现了一瞬,又迅速消失。


    留微理低头,看着被地上碎落的茶具和被茶水浸湿的衣裙。


    顿了顿,而后俯身,掸了掸自己沾了茶水的衣裳下摆,紧接着将掸干净的外袍脱下,托在掌心,蹲了下去。


    他首先将少女裹茶具的衣裙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茶叶碎渣,放进了外袍里,接着慢慢捡起地上的碎茶具。


    在殿外观望的奴婢们见状,不由诚惶诚恐地走上前来,期期艾艾地道:“国师大人,让奴婢们来收拾吧,您小心伤了手。”


    “……”留卦收拾好,没理人,抱着外袍走开。


    奴婢们很快送进来一套新茶具。


    沈盈息倒了杯热茶,慢慢抿着,“系统,他似乎缠上我了。”


    狼崽子跳出识海,不用沈盈息说,它也知道宿主所说的他指谁。


    于是也很苦恼:“大概天命者对天罚者来说,就是有种天然吸引力吧。”


    一旦成为天罚者,便注定成为此界不容的异类。


    而天命者是终结他异类生涯的唯一对手,无论多爱活着,天罚者灵魂里的自我毁灭倾向永远是躁动的。


    “他会看出我的身份吗?”


    系统当即正色,“不可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天道庇佑,而且您身上又没灵力,天罚者死也不可能知道您的身份。”


    “是么?”


    沈盈息放下杯子,垂眸望着杯中摇晃的琥珀色茶汤,平静说道:“外间的阵法,好像也不可能出现在凡间的吧?”


    系统一愣,系统赶忙穿出大殿。


    而后带着尖叫回来了:“囚囚囚囚仙大阵??!”


    “囚仙大阵,非渡劫期修士便逃不出的阵法,”沈盈息撩起眼皮,凉凉地道:“他们这是将我当成修士防啊。”


    狼崽子抓耳挠腮,它狂怒无能地尖叫一声,“骚猫!妖道!”


    这下好了,真逃不出去了。


    “仙君宝宝……”系统也想到了后果的严重性,不由眸露惨然:“怎么办啊,我们就算任务完成了,您修为达不到渡劫的话,我们的神魂还会被困在这儿的。”


    沈盈息神情依旧平淡,她用指尖划着杯沿,道:“你说,是谁的主意呢?明穆,还是留微理?”


    狼崽子噗通蔫了下去,倒在桌子上躺尸:“出主意的非此即彼了,但布阵的铁定只有那只骚猫。仙君宝宝,我们究竟怎么办啊……?”


    “天道呢?”


    系统翻过身,两只眼珠不知何时汪起了晶莹的泪水:“天道不能入世,天雷拿天罚者无可奈何,呜呜呜我们只能靠你了,仙君宝宝。”


    “能打架吗?”


    “什么?”眼角挂着泪,系统呆了。


    沈盈息耐心地,“能和天罚者在凡间打架吗?用灵力打架。”


    “……啊?”狼崽子挠了挠脸,“我问问天道。”


    “嗯。”沈盈息转着杯子,等待。


    不到一会儿,狼崽子回来,又挠了下脸才道:“天道说,消灭天罚者是您的使命,所以到时候真打起来,可以不受修真界规则限制,但只有那一次。”


    “以及——”


    系统说到这顿了顿。


    沈盈息望向系统:“以及?”


    狼崽子狼耳微动,道:“天道让我给您带句话,祂说没看错您,您是位优秀的无情道修士。”


    沈盈息反应平平,她自入道以来所受的褒贬都太多了。


    她只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旁人的认同对她而言可有可无,即便这份认同来自天道。


    沈盈息本来准备去找明穆。


    系统紧急拦住她,对她匆匆补充道,“天道刚才传新讯息给我,他说因为天罚者这个不确定因素的存在,第四位攻略者至今没有修道念头,可以不攻略。倘若他日后真要修无情道逆天,您可以直接用武力镇压。”


    那么只剩下铁匠了。


    不必沈盈息去找明穆,他先来了建章宫。


    “盈息。”他一身宽袍大袖,常服装扮,腰间配着白玉。


    “殿外的阵法是你的主意。”沈盈息冷然道。


    明穆没有否认,缓步坐到她面前,“你便是用这些神通,知道了朕在骗你,是吗?”


    她不必回答,他心中的答案早通过囚仙大阵表现出来了。


    囚仙大阵耗材极邪,不仅需要布阵者的一半灵力,还需要生祭许多鲜血。


    血量具体多少,全看囚的修士是谁。


    明穆对沈盈息微微一笑:“仙人,我知道你不会被永远困住。”


    囚仙大阵祭祀了他很多血。


    很多很多血。


    国师说,因为阵法所困的人很厉害,极其厉害。


    要困住她,付出的代价就得大。


    “朕无悔,”明穆说,“朕刚出行宫那年,因为害死了仙人,整日痴癫如狂,宫内所有人都厌恶我。我一人时总想,我对不住您,我该和您一起死,但是我舍不得,仙人。”


    “这双眼睛,”明穆修长的手指抚上被锦带缚住的双眸,温声道:“您用性命为我换的这双眼,我不敢抛弃它们,仙人。”


    “没人喜欢一个不详的瞎子,仙人。”


    沈盈息蹙眉:“不要唤我仙人。我不是你的仙人。”


    她早已不记得救过一个皇子。


    修道五百年,陨落五百年,近千年的时间,早将凡间的两年记忆碾碎近无了。


    明穆囚仙,于她而言,不过是某位小修士无妄之灾的替身。


    她讽笑道:“若是救过你的仙人知道你报答她的方式,就是囚禁她,你说可笑么,明穆?”


    “……我最初并无这般邪念,”明穆的指腹慢慢划过眉棱,轻声道:“当时只是愧疚、悔恨、痛苦,我想我害死了世界上待我最纯挚与美好的人,我罪不可赦。”


    “半年后,我遇见一个妖物。”


    男人似乎能察觉到沈盈息的表情,他和煦地弯唇:“嗯,是留卦。留卦说,只要有力量,什么都可以弥补。”


    “权力是刀锋,”明穆缓缓放下手,“两年后,仙人,我成了最锋利的那把。”


    “仙人,你也唤沈盈息。”帝王端丰的面庞舒展,露出温柔的笑,“朕以为是转世。”


    “最初我只想报答您,一辈子默默守着您就成,”明穆喉间低低地笑了声,“但听说您身上的异闻后,朕变了想法。”


    “盈息,陪朕罢,一直陪着朕,我再不会让你消失第二次。”


    她忘了他没关系。


    他在漫长的悔恨里扭曲了对她的情意也没关系。


    “再没旁人干扰了,”明穆道,“再没有了。”


    沈盈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要铁匠。”


    “铁匠……”明穆的脸庞显然怔了下,“你这般厌恶朕,如何能喜欢上他呢?”


    “他至少不像个疯子一样控制我,”沈盈息移开视线,顿了顿,“他欠我一柄剑,我就等着这剑。”


    明穆神情和悦:“盈息会用这剑,最终穿透朕的心口吗?”


    “……你倒求上了,”


    沈盈息说:“我欲与铁匠成亲,你待如何?”


    “盈息?”明穆丰白的脸上怔忪更深,“你连他的真面目都未见过,因何……”


    他滞了下,嗓音慢慢低沉:“是为报复罢,明知朕对你有意,却寻那般人进宫成亲,于朕的宫中成亲——”


    “那不全怪你么?”少女霍地寒声道,“本家主自在这么多年,被你招呼不打就困在这宫里了,待这里两日像两年一样难熬。你不如我意,我就不如你的!”


    明穆宽袖中的手掌不受控地蜷起,“那铁匠不会如你意的。”


    “你怎么知道?”沈盈息讽刺,“你是铁匠吗?铁匠那张面具下不是你和留卦的脸,我就会如意,我会如意!”


    明穆沉默。


    他终于准备离去,离去之前,对殿中的少女轻声道:“朕会满足盈息的。”


    ……


    傍晚将至,沈盈息果然见到了铁匠。


    出乎意料的速度。


    望着高大男人站在殿门的身影,沈盈息罕见地有些尴尬。


    铁匠其实比她还无辜。


    “肃、肃安?”少女先喝了口水,才唤他。


    声音似乎有些紧张。


    “嗯。”


    铁匠用冷淡的嗓音回道。


    玄铁面具下的两只红眸静静地望着她。


    沈盈息捏住杯口,冷静下来:“你先进来吧,将门带上。”


    铁匠沉默地关上殿门,行至她身前。


    从下至上看去,肃安的身姿过于瑰伟,那只玄铁面具在通明烛光下,还是暗沉沉不透一丝光亮。


    “你坐吧。”


    沈盈息给铁匠倒了杯茶,她将茶推到对面:“抱歉,拉你下水了。”


    铁匠盯着那杯茶,没动。


    沈盈息见他很沉默,显得很冷漠,抿唇道:“我想和你做另外一笔交易。”


    肃安终于抬起眸。


    沈盈息走向梳妆台,将不久前收拾出来的一只盒子拿过来,转身推到肃安面前。


    她顺而打开,里面的金子粲然生光,刺得人眼睛发痛。


    “这是定金,”少女说完,抿着红唇,垂眸不看他的那张冷然面具,“只要你与我做一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