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季谨话声将落,数十道瘦长的黑影便应声出现。


    上官慜之乜了眼四周,一群死士里外三层地包围住了他。


    屋顶上的抱剑少年伶仃地笑了声。


    季谨面无表情地:“怎么不见你以前给上官府的罪人们报仇,杀你个认识不到半年的女人,倒来自寻死路了。”


    上官慜之敛下笑意,冰冷的目光看着季谨,他薄唇掀动,只说了两个字:“贱、奴。”


    季谨脸色倏地阴沉,眼中杀意浓郁。


    他没说话,退了一步,身后的死士们立即如蜂群般涌上了屋顶。


    一阵噔噔的脚踩瓦片的声音后,只听碎瓦声落里,始终有道清冽而短促的剑鸣之声,如风环绕,从南向北从上至下,响彻了季世子的府邸。


    季谨冷冷地望着上官慜之和死士们从屋顶打到地上的场景,身姿始终挺秀。


    他站在书房门口,没有先行一步的打算,好似上官慜之杀的不是他,好似杀人妻子的凶手也不是他。


    直至一粒刺目的雪光射向他的眉心。


    季谨眉心微蹙,锦靴向后一撤,剑尖稍差一寸进眉,而后立即被左右死士挡回。


    上官慜之被挡了回去,众死士黑压压的身影挡住了他,季谨眯起眼,慢慢地观察着。


    “铮——”忽而有道格外清厉的剑鸣滚至耳边。


    季谨漠然,微微侧身,那柄没了剑尖的短剑便直直冲过他原来站的位置,而深深钉入书房门框之中。


    没了剑尖……


    看清没入门框的剑柄,季谨眼神骤凛,他遽然回身看去,一只剑尖已飞临眼前。


    “噗嗤”的一声。


    薄亮的一片剑叶穿透了眼珠。


    鲜血混合着某种奇异的白色液体,从左眼里哗啦流了下来。


    季谨尚未来得及反应,手掌刚抬起,手心里便啪叽落进了一个半圆半碎的物什。


    左眼的剧痛唤起右眼视线上的阴翳,季谨狠狠甩了甩头,强力驱散开眩晕。


    他强硬地垂眸去看,看见手心里自己的半颗眼珠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像是宫廷里做坏了的低劣米酪。


    “哈哈哈哈哈——”


    设计成功,不远处的上官慜之哈哈大笑。


    死士们有条不紊的步子骤然间乱了一瞬,他们也看见了季谨掉下的眼珠。


    季谨尚未发话,死士们闷声继续围剿上去。


    而失了武器的上官慜之却不再挣扎,像是已经做好赴死准备似的,张开手臂,任由死士们用四柄剑把他钉在了地上。


    凶手既已降服,凶器且已收缴,死士们井然散开,给季谨让出一条通向处决罪犯的道路。


    季谨立在门前,掌心里静静躺着的半只眼珠宛若不是从自己眼中蹦出的,泛着死灰,血中带着白,阴惨惨地盯着他。


    他和自己的半只眼珠对视了半晌,瑞丽的脸上左脸已淌满了血,右眼稍垂,眼角带着阴鸷和漠然。


    左半边脸的血迹衬得右半边的脸颊白得有些冷腻,简直从里面泛出青黑色来,如同一具刚死了几天的新鲜死尸的脸色。


    季谨没有说话,没有额外的眼神,只光秃秃瞧着那半颗完好半颗呈丝缕状的红白眼珠,让人瞧着不寒而栗。


    连死士们都不敢向他们的主人看去。


    上官慜之的笑突兀地打破了诡异阴冷的氛围:“可惜,再深一点就能扎透你的狗头了。”


    听见少年的声音,季谨终于有了动作,表情隐隐跳了下,竟也露出了一瞬的可惜。


    但那丝表情闪烁即灭,他仍旧是一副漠然冰冷的神情。


    修长的手指缓缓收起,以缓慢而巨大的力气捏碎了眼球。


    眼珠被捏爆的那瞬发出了一道悠长的“吱溜”的、令人牙酸发麻的声响。


    季谨松开手,甩掉手心的黏腻,而后抬起眸,左眼阴森的黑洞眼眶和右眼的琥珀色明眸同时看向地上的少年。


    上官慜之四肢被死死钉在地上,身下的血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裳。


    血衣皱巴巴而湿漉漉地挂在身上,像一张没有血肉骨架的人皮般挂在他的身上。


    放干一个人身上的血要多久,季谨大抵清楚。


    他等了半晌,差不多了便走上前去,站在上官慜之的脸侧,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本来不打算追杀你了。”


    上官慜之失血苍白的唇勾起一抹讽笑;“没人稀罕。”


    “……”季谨盯着上官慜之的脸,忽道;“当初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你也总是不稀罕所有事情。”


    季谨在这种时候谈往事,上官慜之心里涌出极深的厌恶:“贱奴就是贱奴,一辈子也改不了的下贱性!”


    “上官慜之,我没说过要你们所有人付出代价,”季谨口吻淡淡,并不为上官慜之的话而作恼。


    右眼的浅色眸里所附着的情绪太过冷淡,让这只眼的主人看起来,很不似人,而似兽与鬼。


    说出的话也漠然无情,没有正常人的情绪:“而你们非挡着我。”


    说罢,季谨眼神微动,从上官慜之的身上看见了一寸洁白温润。


    他弯腰,拎起被血浸泡透红但仍有一角幸免于殃的瑞玉。


    “贱人!”见季谨拿走白玉,一直安之若素的上官慜之兀然情绪激烈,胸膛猛地起伏。


    他挺起脖子往前挣,竟生生挣开了右手,寒剑如裁纸般裁开了他的手掌,他却仍不顾着要探身,来夺季谨手里的白玉。


    季谨看了他一眼,慢慢退了一步,拎起玉上罗缨,他扯了扯唇:“是她的。”


    看上官慜之怨毒到凝出毒汁的眼神,季谨就知道他猜想准确。


    他踢开上官慜之仇恨狰狞的手,将玉抬至眼前。


    午后的阳光已略有倾斜,透过白玉的光芒有些失力,映射出的玉莹里还裹挟着血色,光莹着实驳杂。


    季谨抬头望着血色里的白玉,那莹润的颜色在阳光中一阵扭曲,竟而幻变出一张少女盛怒的脸庞。


    她很容易生气,生气之时脸颊尤其红得耀眼。


    一直冷凝的眼神突然微闪,季谨不知所以地轻声道:“中了断肠,血是黑的。”


    季谨捏起绣着精致暗纹的衣袖,拭了拭瑞玉表面的血污。


    而玉槽里的血擦不进去,且已干涸,此时是无可能除干净的。


    季谨将玉纳进袖口里,抬眼对一直沉默的死士们道:“放了。”


    死士们兀地愣了下,但没敢多言,上来四个人,一一取回了他们的剑。


    原先流的血慢慢变黑,又有新的红的血覆盖上去。


    剑洞漆黑,白骨可见。


    上官慜之躺在地上,方才的力气全失去似的,动弹不得。


    季谨冷漠地扫了他一眼,“玉是我的了。”


    “你拿条件。”


    上官慜之死了般的表情终于活过来,他掀起眼皮,木冷地盯着季谨一秒,俄而驴头不对马嘴地道:“你认识息息,你喜欢她。”


    “……”季谨眼神倏地冻住,他握住袖口的玉佩,冷声:“你的条件。”


    上官慜之露出一种深重的恶心和厌憎,他喉咙里怪响一阵,兀地挤出一串碎裂的嘶吼:“你喜欢息息——贱畜——你还杀她,你为什么!?”


    不知是上官慜之怨毒仇恨的眼神冒犯了他,还是其他什么缘由,季谨脸上浮现出浓厚的阴鸷之色,“我说了,是你们非妨着我的。”


    “我们——”上官慜之凄厉,“我们!我上官慜之的命就在这,你怎么不取,息息何罪之有她何罪之有,我的妻子何罪之有!??”


    季谨蹙眉,不发一言,半晌,侧头冷冷地对恨到吐血的少年说道:“我开始不想杀她。”


    但他意识到了他的不忍。


    所以本来的不想杀,就成了必须杀。


    闻言,上官慜之涨红的眼球更迸裂似地射出猩红的恨意,他刚张嘴,哇地一口鲜血冲出了喉咙。


    季谨凉薄地乜过少年,转身离去前,对死士扔下一句:“拿瓶断肠,扔他回去。”


    “季谨——”


    身后忽而传来恶鬼咆哮般的恨声,季谨折身,卷风般的血雾瞬时间绞住了他的脸,根本避无可避。


    脸上立时传出一阵灼热毒辣,这深邃入骨的痛意连季谨这种人都忍不住闷声痛哼,手指颤了一瞬,而后又强自稳住。


    只有及时闭起的右眼里没有痛意,耳边死士们的抽剑声已纷纷响起。


    上官慜之不知撒的什么毒,脸疼得想要把脸皮撕下去,季谨狠狠闭着眼,却咬牙低吼道,“还不让他滚!”


    说罢,满脸是血地仰起脸,原先瑞丽白皙的年轻脸庞上已鼓满了数不清的透明血泡,一粒粒黄豆大小,布满全脸,简直骇人恐怖。


    死士们望着季谨可怖的脸颊,居然也忍不住心尖一颤。


    他们立时架起地上死尸一样的少年,飞身离去。


    甫一架起上官慜之,几个死士就知道他刚才是用尽了所有内力把口中的毒化在血里喷了出去。


    手中扣着的少年手腕脉搏已近消失,便是不灌断肠毒,他也活不过半刻钟。


    但是死士们把少年扔回他的小院子时,还是丢下了那瓶断肠。


    死士们走后,躺在地上气息奄奄的少年动了动手指,又过了会儿,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喘了口气,从冰冷的空气里汲取到自己最后生的力气,然后侧过头,摸向身边的小瓷瓶。


    拇指顶开瓷瓶上的红封,把药塞进嘴里,几近狼吞虎咽地喝了下去。


    喝完,扔开瓶子,抿了抿唇:“这么苦。”


    他不爱吃苦,息息也不爱吃。


    但还是仔细回味着,感受着一番妻子临终时的感受。


    毒药灌下,上官慜之却觉得自己有了力气。


    竟然可以如常站了起来,脱下身上血淋淋的衣裳,用院中的冷水洗干净自己,然后走到里屋的门前。


    在推开门前,干净的少年脸庞上露出羞涩和紧张。


    他握了握手,像是给自己鼓励,而后才抬起眼,小心地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空了。


    穿着嫁衣的少女不见了。


    他的婚服被扔在地上,被踩脏了。


    上官慜之死了。


    是夜,马驿里的伙计来到院子里,却看见一地的血水,当即吓得两股战战,眼泪说下就下来。


    他哆嗦着,腿软得不行,只有靠想着那少年给的豪资才生出些微力气,几乎爬着走进了屋子里。


    但屋里没有人。


    只有一套叠得很好的新郎婚服。


    一阵阴风拂过,伙计被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手里攥着的平安锁也像沾了鬼气一样,恐惧慌乱之中一把给丢开了。


    伙计哭着爬滚出了院子。


    平安锁落进被血水泥泞的枫泥里,败暗失色。


    ……


    沈盈息坐在镜前,房门被敲响。


    不必猜,是沈盈风。


    在兄长踏进屋前,系统对她说:“上官慜之现在已经成为合欢宗的长老了。”


    沈盈息弯唇:“遥祝上官道友。”


    于是系统就笑嘻嘻的,不再说话。


    门扉洞开,高大的男人走进门,眼睛低垂,“息息,哥哥回来了。”


    “辛苦了,哥哥。”


    少女轻灵的声音响起。


    沈盈风兀地一顿。


    迅速抬眼,看见少女坐在窗棂斜阳中,好好地对他笑着。


    “息、息息……”沈盈风眼眶一酸,他伸出手,走上前,靠近前却不敢碰,“是回来……看哥哥的,息息……”


    沈盈息笑着,用力牵住兄长的手掌,而后撑着他的手腕扑进了他怀里。


    “哥哥,我没死呢。”


    沈盈风大恸之后一阵大喜,这世上再无比失而复得更值得落泪的喜事了。


    商海叱咤多年,铁铸般的心此刻忽地松软又酸胀,他猛地抱住怀里的少女,一边细碎地吻着她的发顶一边忍着眼里的泪哑声道:“好,好,回来好,回来就好……”


    沈盈息惊诧地笑了:“哥哥,你没有在哭吧?”


    沈盈风高大的身子伏在她肩上,搂抱的力度更深更重,但声音却轻柔温和:“哥哥哭起来不好看,哥哥不敢哭。”


    “噗,”沈盈息笑出声,“哥哥,我真想你。”


    沈盈风不说话,吻重她的头顶,而后又吻了吻她的额心,什么都没问,也不管死而复生的事如何离奇惊悚。


    他只重把少女抱紧,闷声道:“息息,不准再这么吓我,哥哥会死的。”


    沈盈息但笑,“我不是为哥哥救回了蒋事珖吗,哥哥可以和朋友聊聊。”


    “……”


    沈盈风松开她,俯身平视少女,眼神沉沉的,带着厚重的温柔:“哥是说认真的,息息,我不能没有你,谁都取代不了你。”


    少女顿了下,而后抚了抚兄长温厚的眉眼,“哥哥,生离死别,人生常情。如果拒绝不了,请学会平静地接受。”


    沈盈风眼里的温柔一下褪去,他沉声道:“息息,哥哥送你去个地方。”


    “……”沈盈息似乎明白了什么,微微一笑,“哥哥,你和季谨的事,我知道的。”


    沈盈风脸上有瞬间的意外,自这次回来,他就感觉妹妹变了。


    但息息还是息息,是他沈盈风一辈子要守护的亲妹妹。


    沈盈风起身,握着少女的肩,声音低沉:“没关系,息息迟早会知道。哥哥不瞒你。”


    沈盈息于是道:“季狗真要当皇帝?哥哥帮他,是为了什么?”


    钱赚够了,所以要权利吗?


    沈盈风抿唇,道:“哥哥要做万人之上的人。”


    “息息,”男人垂眼,“息息会讨厌我吗?哥哥和害你的人结盟,哥哥没及时给息息报仇。”


    “哥哥,”少女清浅的呼吸声迫近,紧接着怀里就拥进了一个温软的身子,沈盈息抱着沈盈风,没再说话。


    于是沈盈风也安静下来。


    温柔地回抱住了少女。


    “哥哥准备送我去哪儿?”


    “京郊,方便哥哥看着。”


    “我一个人吗?”


    “息息别怕,阿仓会陪着你的。”


    ……


    “哥哥,注意安全。”


    “息息,哥哥委屈你了。”


    第52章


    翌日,沈盈风已将一切打理好,临别之际,他捧着沈盈息的脸,俯下身望着少女,眼神温和:“息息,相信哥哥。”


    沈盈息抬臂,十分不尊重地拍了拍兄长的头,“哥哥,保护好自己。”


    沈盈风愣了愣,而后对妹妹的动作包容一笑:“所以息息是支持哥哥的。”


    “哥哥,”少女放下手,望着舒展长眉的兄长,眼睛里有一层浅浅的笑意,眼底却很静,“我不参与。”


    沈盈风唇边笑容泛深:“嗯,息息自己决定。”


    阿仓从门外走进,抱剑沉声道:“家主,车备好了。”


    沈盈息点点头,转头对沈盈风道:“记得告诉慜之,让他别担心。哥哥,我走了。”


    “好,”沈盈风面色平常,微笑地摸了摸少女的脸颊,“有什么事跟阿仓说,不要一个人待着,想哥哥也可以和阿仓说,但不要自己寄信给哥哥,有了机会,我会去看息息的……”


    沈盈息无奈,捂住兄长的嘴,眉眼松弛:“行了,这些事阿仓会告诉我的。”


    “他说的和哥哥说的哪能一样。”沈盈风摘下少女的手,牵在手心里珍惜地握了会儿,方松了手,看向少女,眼神哀婉而温厚:“息息,哥哥会保护好你的,你不要害怕。”


    沈盈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哥哥,你又来了。”


    她年岁越长,他越是心慌。


    那则判定她十七岁死亡的仙谕,想来不过是个初入道的修士在没摸清修真界规则前,对凡人命数的无知干预。


    无知之举,却成就了沈盈风和诸多上位者的数十年关注。


    但再如何,凡人本身,是阻止不了命数发生的。


    沈盈息踏上马车,刚要坐进车中时,一道清冽的少年音在背后响起:“阿姊!”


    她动作一滞。


    间隙里沈试玉已经冲出府门,一袭羔裘随风而动,身上像披着一层厚厚的雪。


    浑身雪白的少年踉跄地跪倒在马车下,而后对车上的少女仰起比雪更透明的一张脸,露出泛红的泪眼道:“阿姊回淮东了吗?为什么不告诉弟,阿姊是丢下试玉,不要试玉了吗?”


    沈盈息尚未回答,门前的沈盈风已冰冷命令道:“来人,把沈试玉拖回去。”


    沈试玉猛地尖叫一声:“不要!”


    他兀然扑上前扒住车毂,纤白修长的手指扣紧车辙缝隙,仰面清泪横流:“阿姊,试玉好久没见姊姊了,试玉不能再见不到姊姊了,呜求阿姊带上试玉吧,试玉心甘情愿给姊姊为奴为婢,弟只想日日与姊姊相见,呜姊姊带上试玉吧……”


    沈盈息回身,眼眸微垂。


    见状,沈试玉眼睛一亮,立刻扒着车辙膝行上前,红唇几欲欺上少女的鞋面:“阿姊阿姊,阿姊别丢下试玉,好姊姊,试玉的好姊姊——”


    “拖下去!”沈盈风提高了音量,声音更冷,显然怒意在蓄。


    左右不敢上前的奴仆们终于迅速行动起来,粗壮的大臂左右一叉,架住了少年手臂便要往回拖。


    “等等。”沈盈息皱眉。


    沈试玉立即笑了起来,苍白的眉眼微微飞扬:“阿姊……”


    沈盈息看了他一眼,在少年愈发飞扬的希冀眸光里,却道:“身子不好就少出门。”


    这是她对他这么多年来唯一一句像关心的话,说完就像施舍结束,不再看少年陡然苍白下去的面孔,转头俯身踏入车里。


    但沈试玉突然疯了一样甩开仆人们粗壮的钳制,他用力扑上车前,明显的一声撞击声,听得人骨头发酸。


    少年白得有些透明的脸上泪痕交错:“可是试玉是给阿姊压祟的冲喜童,阿姊怎么能不要试玉?花楼的贱人都死了,阿姊怎么还不回到试玉身边,阿姊呜呜……”


    沈盈息身子顿住了。


    为她掀着车帘的阿仓一僵。


    沈盈风忽地上前,手刀刚扬起,少女犹疑的声音便传来:“谁……死了?”


    她应是唯一不知道上官慜之死了的人。


    迄今为止,所有知情人都在刻意瞒着她。


    沈盈风说出要将她送到京郊休养的计划时,对妹妹解释的是:“息息,你不必担心,上官慜之那儿我已说过了。为了你的安危,他虽不舍但也得同意。”


    少女不疑有他。


    “哥哥?”沈盈息向兄长投去迷惘的视线。


    沈盈风侧过头,避开她的视线:“息息,你的安危更重要,先去吧。”


    “……哥哥……?”他的避而不答似乎为她的猜测添了一道佐证,少女声音微颤,隐有沙哑,好像下一秒就能听到哭音似的,让人听得心里微微发酸。


    沈盈风用力闭了闭眼,仍旧侧着头不看妹妹,“阿仓,带家主走。”


    阿仓没动。


    沈盈风利眸冰冷,“聋了?”


    阿仓默了默,道:“您让属下只听家主一人的命令。”


    沈盈息此时已走下车,落地的刹那一个趔趄,沈试玉刚跪起身要去扶,就被沈盈风踢到一边去了。


    他名义上的兄长对他并无仁慈之意。


    驱逐的一脚直将他踢得嘴角溢血,脸色惨白。


    少年柔弱地捂着胸口,躺在地上,乌黑顺滑的长发滑落肩颈,顺势遮住了他惨白的面孔和眼底慢慢涌上来的粘稠笑意。


    沈盈息被兄长扶在怀中,她仰眸看向他,眼神固执:“哥哥,谁死了?”


    被她这样望着,沈盈风感到一阵刺痛,但仍旧平和地劝慰道:“都没有正经嫁娶过的关系,除了皮相好点,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息息喜欢漂亮的人,哥哥把沈试玉留给你玩,好么?沈试玉是知根知底的,哥哥也放心。”


    “慜之……”沈盈息这时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眼前一片空茫,缓慢地眨了眨眼,深邃的黑暗立即击中了她。


    “息息!”


    场面登时混乱了起来。


    沈盈风不成想妹妹对上官慜之是真的情深义重,听闻他的死讯竟能悲痛欲绝到昏倒。


    在此之前,他只把上官慜之看成她的一个玩具而已。


    男人稳如泰山的姿态立刻倾颓了瞬,但紧接着又强自绷起来。


    “唤医师——”沈盈风一把横抱起少女,维持冷静,大踏步走进了府门。


    沈盈息晕过去的场景完整地落进了系统眼中。


    系统有些呆怔:“仙君,您真厉害。”


    沈盈息在识海里淡声:“尽善尽美。”


    系统舔了舔狼爪上的毛,黑眸眨了下:“令兄这幅反应,似乎是以为您之前和上官慜之只是在过家家?”


    ……


    沈盈息选择醒来时,她已经到了京郊的院子里。


    为了隐秘,她住在郊林深处的一间四进的院子里,周围并无人烟。


    环境清幽,院后有脉清溪,四周都是松竹,白日里只有晌午时,阳光会透过林子洒在院前的那间屋中,其余时候都是一片浓阴。


    这间唯一有阳光的房间成了沈盈息的寝居。


    阿仓在屋外收拾,沈盈息刚撑臂起身,只发出了轻微的声响,门扉却骤然被推动。


    高大沉默的近卫抱着木桶,站在门外,没进来。


    沈盈息望向他,眼皮耷拉着,“发什么呆?”


    阿仓还在很凝神地望着床榻上的少女,闻言薄唇微动,却没说出什么话,看着着实是呆。


    晌午时的光束穿过雕花格窗,光束里金尘翻涌,照得案上一盆云竹鲜翠如玉,同时映衬出少女脸色的苍白虚弱。


    沈盈息略微瞥了他一眼,看见一身冷肃的近卫怀里抱着与他风格完全不搭的大圆桶,问道:“抱的桶干什么用?”


    “属、属下……”近卫喉结微攒,语气莫名有些许哑顿,“烧水给家主、用。”


    他对服侍照顾少女的行为还是生疏过度,很努力在向着靠谱管家的道路上前进了,但看起来还是滑稽。


    沈盈息望着男人冷硬的俊脸都憋得有些泛红,头一次没觉得他无趣,不由勾起唇:“这些事让阿廪来不就行了。”


    阿仓顿时变了脸色。


    见状,少女察觉到不对,清凌凌的眸子抬起来,盯着他:“阿廪呢?”


    阿仓不像沈盈息身旁的那些人聪明,他憋了会儿,最后吐出的理由是:“害急病,死了。”


    “……”沈盈息很是沉默了一会儿。


    “急病?”


    近卫抱着桶的手臂绷了起来,肌肉轮廓隔着薄衫清晰可见,他点头,“急病。”


    沈盈息于是不再问。


    她身边的聪明人太多,这也是第一次认识到阿仓的榆木。


    她甚少注意他,对他这样的笨蛋还有些不习惯。


    沈盈息撑着手臂,坐起来往下走。


    “家主。”


    阿仓立刻放下木桶,疾行过来扶她。


    “走开,”沈盈息推开他的手,“还没残废。”


    近卫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而后慢慢收了回去。


    沈盈息走出房门,看见院子外还围着一圈篱笆。


    在这种罕无人烟的深林里,也不知在防什么。


    篱笆上攀爬着茂盛的藤蔓,都长到了地上,像淌了一地浓绿的稠粥。


    院中设有一只藤椅,沈盈息躺了进去,手背搭在额头上,眯眼看着层层叠叠的竹叶外的天空。


    藤椅晃晃悠悠着少女的身影,浓得拨不开的绿幕之下,椅中着素裳的少女像天外仙,由不知世事和不可靠近同时组成。


    阿仓抱着木桶,看了会儿院中晒着太阳的沈盈息。


    家主除了在初闻上官慜之死讯的当刻悲痛过度晕了过去,醒来后似乎又恢复了正常。


    没有了面对心上人的喜悦活泼,也没有失去心上人后的郁郁寡欢。


    阿仓眼底泛出一丝烦忧。


    他读书不多,但知道有个词叫:大悲无声。


    家主也许只是在假装正常。


    思量下,阿仓简直一步不敢离开少女,生怕他少瞧一眼,她就会受到不可挽回的损害一般。


    还是沈盈息察觉到背后如影随形的目光,实在受不了了,面色很冷地转过身,瞪了眼阿仓:“别盯着我,死人脸。”


    她冷脸的杀伤力不大,言语虽刺人,但阿仓愣了下,觉得家主越发像只坏脾气的猫。


    阿仓接收主子的调令,乖乖地又抱着桶走向后院的厨房。


    沈盈息等阿仓走后,在识海里与系统交流:“我看见上官慜之的卷轴消失了。剩下三个里,还有一个是灰的,那是什么人?”


    狼崽子跳出识海,趴到少女腿上,甩着狼尾:“是个以后可能修无情道,但也可能不入道的人。”


    “那么,只有他决定修道,卷轴才会告诉我其他信息吗?”沈盈息微顿,“我活着的时候,他修了道吗?”


    狼崽子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前爪抬抬落落地按着少女的大腿,狼吻张合道:“没有啊,他更乐意当凡人,听说要追求理想。”


    沈盈息眯眼:“听说?”


    系统一顿,嘿嘿笑了:“天道说的。”


    “你知道是谁?”


    系统耷拉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望向少女:“我不知道啊宿主,我是给天道打工的,老板不让我知道的事情,我一个小系统哪里敢打听嘛。”


    沈盈息笑了下。


    抚了抚狼崽子的后颈,它立即舒适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呼噜声。


    沈盈息兀自思量着。


    理想,似乎是个很美好和光明的词。


    那么这第四位任务对象还是位理想主义者了。


    思忖间,篱笆外传来一道低沉厚重的男声:“送刀。”


    沈盈息抬眸,看清来人,怔了下。


    是她的第二位任务目标,叫肃安的铁匠。


    卷轴上看着已是精壮无比的男人,面对面看见,更似一座雄伟的山脉了。


    他一人站着,身影就能将阳光都吸收干净,徒在身前落下一大片的阴翳。


    或许是体型的缘故,男人沉默立在篱笆外,浑身上下弥漫着无形但极重的威压。


    沈盈息抿唇,扭头向屋内唤道:“阿仓!”


    近卫一身湿漉漉地走了出来,蜜色的脸颊上抹着好几块草灰,好不狼狈地回着少女:“家、家主。”


    沈盈息想要忍笑已来不及,只好笑破了刚才的不虞,对阿仓道篱笆外的男人:“送刀的来了。”


    少女眉眼弯弯的模样实在喜人,阿仓不由也跟着抿出个略显局促的笑弧。


    近卫走到篱笆旁,接过那把镰刀一看,只见寒光凛冽、锐口薄而白,他见惯利器,竟也不由得低声道了句:“好刀。”


    阿仓这才抬头仔细去看这铁匠,发现他脸覆黑铁,身姿瑰伟,气势不凡,眼中的欣赏便换成了冷漠与戒备。


    “先生住在哪儿?”


    铁匠交了镰刀,一个字也不多说,转身离开。


    沈盈息望着阿仓和他交流却受到冷遇,对这个任务对象的性子有了初步的了解。


    铁匠的身影逐渐远去,阿仓用衣裳裹住过分明锐的刀锋,转过身,表情极力松弛了下来:“家主,属下去烧水。”


    沈盈息欠起身,对着阿仓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阿仓一愣,硬朗的面孔微红:“家主?”


    “脸上有东西,”沈盈息躺了回去,闭起眼,“记得洗洗。”


    “……”阿仓望着少女阖眸静好的模样,眼神放柔。


    谁都知道家主只是脾气坏,其实是顶好的主人。


    府里的下人们没不喜欢她的。


    所以,背叛她的都该死。


    阿仓敛眉,掩住眸底的森冷。


    杀了阿廪后,阿仓把他的尸体扔回了季世子府,但隔天季世子府又把尸体扔进了乱葬岗。


    等到阿廪头七那天,阿仓一定会等着他回魂,然后讽刺他说,这世上只有家主真正在意过他。


    而他居然背叛家主,死不足惜的白眼狼。


    阿仓裹着镰刀走进厨房,继续烧水。


    阿廪死了还有一个好处,自己终于能取而代之服侍家主了。


    ……


    沈盈息望着桌上一盘盘黑漆漆的不明物,蹙起眉:“这是什么?”


    站在她身旁的阿仓眼神闪烁了下,眼底竟浮现出一丝期待,他指了指少女面前的盘子:“煎……鱼。”


    沈盈息用筷子夹起已经碳化的黑色鱼骨,“阿仓,你看着它,能跟我流利地说出这是鱼吗?”


    “煎鱼。”近卫低下头,老实地看着她筷子里的东西,视线定定的。


    沈盈息抬头一看,捉住了他看的地方,是两三根还顽强维持原状的鱼刺。


    阿仓紧接着看向她,钝钝地道:“要慢慢吃,刺已经软了,不能咽。”


    沈盈息简直气笑,“这是刺软刺硬的问题吗我问你,这能吃吗,你自己吃过吗?”


    阿仓终于意识到少女的不快,他立时有些紧张,为自己的不开窍而苦恼地眨了下眼,喉结微动,“我、我经常吃。”


    “……”沈盈息沉默了会儿,仰头把筷子一丢,“算了。”


    她不再追责,脸上浮现出深深的迷茫:“老天,我沈盈息居然也有吃苦头的一日。”


    望着少女恹恹的样子,阿仓愧怜得很。


    他没照顾好家主,已是羞愧,但看着家主这幅仰天发问的模样又实是可爱,居然还想牵唇角笑一笑。


    老天,阿仓默默地道,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正在主仆二人为晚饭思虑的时候,院外竟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请问,梅花竹里无人见,哪位仙客此处落脚?”


    阿仓神色一凛,他对疑惑的沈盈息沉声解释道:“是暗语,大少爷派来的人。”


    沈盈息起身,阿仓抱剑道:“家主稍等,属下先出去。”


    少女于是又倚进椅中,脸上表情颇为无聊。


    不过无聊还没一会儿,厨房的门被打开。


    余光里瞥见一抹白,莫名熟悉,沈盈息转头,和纪和致含笑的黑眸对上。


    第53章


    经日不见,纪和致还是那个纪和致,脸上永远带着微笑,淡然可亲的气质,一身素色简朴的衣裳,看起来不染俗尘又深不可测。


    沈盈息看了他一眼,收回眼神:“你怎么来的?”


    纪和致微笑走上前:“令兄虽不放心某的品性,但纪某的医术尚有虚名在外,这似乎降低了他的防备心。”


    “啧,”沈盈息抱臂倚着椅背,抬起眼重新看向走近的男人,“纪和致,我有没有说过,跟你说话真的很累。”


    纪和致眸光微滞,望向少女,很温和地说道:“直言快语常常伤人。息息,我是个大夫。”


    沈盈息拧了拧眉,扭过脸有些烦躁:“不要说了,大家都是蠢蛋,就你高尚可以了吧。”


    纪和致一顿,嗓音低沉:“息息,我无意于此。”


    少女沉默了一阵,屋中的气氛像被拉紧的一根弦,在沉默里被无形的手死命朝两端扯,静到寂然无声时,弦陡然断了。


    沈盈息猛然起身,用力推了一把昔日好友,眼眶不知何时红的,眼里弥漫着盈盈的怒意:“慜之说的真对,你根本不像表面那样是个好人!”


    纪和致垂眸,扶住少女的手臂,但被她一巴掌拍开。


    男人平静地收回手,神情沉稳,没有辩解,他温声提醒:“小心桌角。”


    沈盈息眸子里腾地升起两粒冷冷的火星:“堂而皇之地到我面前看我伤心,我没伤心,你失望么?是不是还自以为是地认为慜之死了对我是件好事?”


    “……我如何做能让息息放心,相信我不是你口中的那种人?”纪和致握了握袖中的手,面上波澜不惊地说道。


    少女扯了扯唇:“像让哥哥放心你一样?”


    “我不是为看谁笑话来的,息息。”


    “别叫我息息!”沈盈息情绪变得有些激烈,她红透了眼睛,眼中泪固执地不肯掉,她将下巴高高昂起,盯着男人平和的眼睛厌憎道:“我现在看你每一眼,都想起慜之,你叫我名字的时候,我只能想起他……但他死了,我却只能藏在这儿。纪和致,你当初要是早点喜欢我,我不会和慜之成亲,他其实也不必死……”


    少女话声至此,一直平静淡然的白衣男人忽而隐忍地颤了下眼睫。


    他绷紧了手臂,手背青筋迸起,“我是来补过的。”


    沈盈息忽地笑了声,眼里的泪慢慢退回眼中,“什么补过,你不就是仗着好看,和哥哥合计过来勾引我的吗?你们想让我忘掉上官慜之。纪和致,我爱玩,但我不是孩子,更不是蠢货。”


    望着少女凝起又消没的泪意,纪和致心尖忽地针刺似地被扎了下,酸苦像指尖闷出的血珠一样冒了出来。


    他低哑了声音,不再游刃有余,竟问出个十分愚笨的问题:“……他有什么好。”


    沈盈息抿唇,清醒了一般冷声道:“纪和致,我们不是朋友了,你无权过问我。”


    “……”纪大夫温润俊秀的面孔僵了下,而后结出一层微笑,“因为上官慜之那封绝交信是他写的。”


    沈盈息抬头瞥了眼他,眼中流露出些微的厌恶,“你什么时候能不露出这种表情?很假。”


    纪和致看清她的厌恶,一怔,略显狼狈地低下头:“因为这,你讨厌……”


    “和致,”沈盈息抿唇,“纪和致,你信吗,我还喜欢你。”


    纪和致眼睫陡然快速地颤了几下,心口冷了又热,他正欲抬眼,忽而又听到少女道:“但你怎么能这么无动于衷,你从前没回应,现在也还遮遮掩掩。”


    沈盈息垂眉,“我们今天把话说开了,你是哥哥请来的大夫,仅此而已。”


    “那,”纪和致甫一出声,方觉自己喉咙的干涩,他几近自厌地闭了嘴,但一直奉持的理智告诉他不能沉默,至少此刻不能。


    于是他又哑声道:“纪得有了分铺……”


    少女漠然,“都送你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安身立命吗,你有了,趁早也安家吧。”


    纪和致兀然陷进了深而无光的晕眩之中,药铺是她和他最后的联系,她怎么能这般轻易就不要了……


    他眼前布满阴翳,少女一字字像钉子一样把他眼前的光色钉灭了。


    哑然一阵,耳边听见少女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她的暗卫走进来,对他冷淡地道:“家主说额外付你一份厨子的钱。”


    纪和致很清楚地听见他是静了下,而后发出了和自己往常无二的、温和的声音:“好,还有什么其他吩咐吗?”


    暗卫顿了顿,有些闷声地说:“你做饭的时候,我要在旁边看着。”


    他竟然很平和地笑了笑,颇有余地的关心声像隔着一堵水幕,隐隐绰绰地传入耳中:“是有什么顾虑么?”


    想必他的话给了这暗卫一个台阶,暗卫沉默了片刻,顺着他的坡道:“我要看着你,免得你给家主下毒。”


    纪和致感觉自己脸上又挂上了一层笑容,他正常得简直有些扭曲,像她所说的那样无动于衷:“那么煎药的时候也劳烦仓护卫看着了。”


    暗卫同意:“只要是家主的事,我都得看着。”


    真是个蠢货。


    纪和致颔首,微笑:“理应如此。”


    暗卫不再回话,多看了他一眼,丢下句:“你倒比疯狗好多了。”


    屋内只剩下了纪和致一人。


    素衣白裳的男人立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外半晌,忽而抬起手,慢慢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他还在笑着。


    ……


    沈盈息很快吃上了饭。


    纪和致做的三菜一汤,不丰富但滋味绝佳。


    桌上只摆了她一人的碗筷,沈盈息吃了半晌,终于受不了阿仓那沉默而执拗的目光。


    她一把拽下阿仓,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塞进阿仓的唇中。


    他急忙要站起来,嘴里的鱼肉下意识咽了下去。


    沈盈息瞪了他一眼,“让你上桌还不乐意,别在这儿跟我害羞。”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阿仓蜜色的脸不受控制地泛了些红。


    他的眼神克制地落在桌上,双手规矩地放在腿上,坐得很板正。


    余光但描摹着少女,只是也很小心,显得沉默而拘谨。


    沈盈息感觉阿仓像第一次来生人家做客的孩子。


    她吃饱了,索性放下筷子,把餐桌让给阿仓:“我先出去,你慢慢吃吧,不用着急。”


    “家主!”阿仓陡然跟着她站了起来,冷硬的面孔泄出一丝慌乱。


    沈盈息按着他的肩把他摁下去,“好好吃饭,不然我生气了。”


    阿仓抿了抿唇,接收了命令,不再违逆。


    忠诚只是见她的敲门砖,阿仓捧着这块砖十多年了。


    阿廪比他嘴甜,先被她开门放了进去。


    现在,也终于轮到他了。


    阿仓坐好,目送少女的离去。


    ……


    沈盈息刚出门,便看见纪和致俯身在篱笆上敲敲打打。


    他身段好,宽肩腿长,腰身绷紧俯低时显得格外劲瘦。


    方便做饭和干活的缘故,他用臂绳绑紧宽袖,臂膀上的结实肌肉随着手中的动作起伏不定。


    沈盈息只当没看见纪和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走出院子。


    “天要黑了,”青年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山中多野兽。”


    沈盈息头也没回,很冷漠地摔下一句:“让阿仓吃完饭跟上来。”


    说罢,径直走进了竹林中。


    纪和致见状,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他解下臂绳,握着手中的镰刀,静静地跟上了少女。


    ……


    沈盈息走进林子,是因为系统告诉她肃安在林中。


    肃安的铁铺设在郊林的出口处,但他自己却住在林中。


    和她的院子只隔着两条林路的距离。


    和纪和致与上官慜之不同,肃安似乎并不需要沈盈息的援助,他自食其力且于深林独居,和她之间的交际纽带实在薄弱得可怜。


    只能依求偶遇来与之结交。


    没走完一条林间小路,就听闻不远处传来了潺潺水声,沈盈息停下脚步,往水声处望去,隐约从叶隙里看见点木屋的轮廓。


    她如此堂而皇之地走到陌生人的屋前,自然是不妥。


    于是沈盈息调转脚步,朝溪边走去。


    只是没想到能在溪边看见肃安。


    精壮如山的男人褪去上衣,站在溪中捧起水淋着身子。


    肌肉虬结的上身,胸膛丰硕而微颤,月光皎洁,照亮男人宽广的胸襟。


    他身上的刀疤剑痕许多,身子也不算白,沈盈息咳了声,转过身子。


    她没料想到那是粉的。


    上官慜之因为皮肤白,颜色会更红些。


    她不是羞赧于见到肃安赤着的上身,却为与他精悍外表完全不符的娇粉而感到一丝莫名的吃惊。


    少女的轻咳声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


    铁匠抬眉,看见了岸边林里背对他站着的少女。


    漆黑的面具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有限的缝隙里所露出的两只红眸也并没什么情绪。


    他盯着少女的背影一秒,而后收回目光,继而撩着冰凉的溪水净身。


    溪面并不宽阔,甚而没有他肩宽,男人一双结实有力的长腿站在溪中,宛若自成一堵隔断的墙,将汩汩流动的小溪硬生生阻成了两截,连溪流声也是断节的。


    沈盈息听着那时而流畅时而阻断的溪流声,眼前浮现出男人月光下冰冷的黑铁面具。


    她转回去,果然看见肃安无波无澜地擦着上身。


    他并不在意她的观看,洗完胸膛,又抬起头擦洗脖颈。


    那双紧实粗壮的手臂不用力也刻着很明显的青筋,青筋像一条条细小的青蛇一样,从手背游上了他的脖颈。


    骨节分明的大手从脖前擦至脖后,泛着红的指骨重重擦过脖颈跳动有力的青筋。


    他身子上就没有一处是孱弱的,一举一动都透着成熟男性的强悍精力。


    隔着面具,看不见男人的五官,但抬头时露出的下颚线很凌厉清晰,很干净,没有胡须鬓髯,透着股额外的肃杀利落。


    他们在营中为将为官的人,似乎从不蓄须。


    上官慜之是如此,肃安亦是如此。


    沈盈息没见过几个炼器宗修士,印象里炼器宗修士与寻常修士并无不同,没有像肃安一样精壮至此的。


    或许这也是他能成为一方大能的优势。


    沈盈息抿唇,在肃安踩着溪岸上来的刹那,道:“我要打一把好剑。”


    男人步子微顿,湿透的衣裳映出他结实的腿部肌肉,他漠然不觉地看了她一眼:“换。”


    沈盈息扭过头,不再直观地看着他,红唇张启:“五十两金,铸一柄最好的剑,你可做得到?”


    铁匠掣起地上的干衣,穿好后,隔着一张黑铁看向少女:“定金十两。”


    “我,”沈盈息顿住,“我是漫步至此,身上并没带金银。你今天见过我,知道我住哪儿,你要么跟我现在回去取,要么明日?”


    肃安定定地看着她,不言不语。


    少女似乎有些苦恼,咬了咬下唇,细白如玉的牙齿含着花瓣一样含着下唇,思量半晌,方有些败退道:“知道了,你住哪儿,我明日让阿仓去送定金。”


    铁匠的红眸又静又冷,隔着月光和黑铁看着她,“你来。”


    他只这样说,而后便转身离去。


    他似乎并不担心她找不到他的铺子,也不顾虑惹她生气而失了这桩大生意。


    男人的背影逐渐远去。


    沈盈息发现他没回林中的家,而是朝铁铺的方向走去了。


    她原地顿了会儿,才在夜枭的咕嘎声里走上归路。


    第54章


    沈盈息的第一把本命剑是自己做的。


    雷击过的桃木,菜刀三除两刨,劈出个剑的模样。


    此后四百余年,都是这柄粗陋的长剑伴着她上山入海、斩妖除魔。


    她对器具的要求并不高,自己做与行家做没区别,只要用得顺手就好。


    肃安既是日后的炼器宗大能,铸的剑想必不差。


    沈盈息走回院中,正见阿仓脸色很冷地逼问着纪和致,近卫横剑在大夫颈项边,剑锋将大夫的脖子抿出细细的血线。


    纪和致面色如常,“我不明白你这是做什么?”


    阿仓眼里有气还有杀意,“家主呢?你一直在外面你说你没看见!?”


    “息息么,”纪大夫温吞地垂下眼睫,露出个缓慢的笑:“仓护卫,她今时对我厌恶得紧,不可能对我多言一句的。”


    “只命令我待你用完饭,让你跟上。”


    纪和致纤长的眼睫微抬,跟上阿仓的锐眸,半笑不笑地说道:“仓护卫是不是应想想,自己用了几个时辰的饭?”


    阿仓登时咬紧了牙,剑锋不由拿开了几分。


    是他的错。


    他应该时时刻刻陪伴着家主的……


    沈盈息借着林边树荫,将院中场景完整纳入眼底。


    果真是旁观者清。


    她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见独属纪和致的傲慢,他是金镶玉式的冷漠。


    表面温润如玉,内里却冷透了。


    和他游刃有余的应付相比,在他面前不自觉已自责起来的阿仓,简直就是个没开化的大型犬。


    凶恶有余智力不足的模样。


    沈盈息不满地蹙起眉,再怎么说阿仓是她的近卫,就是打狗也得看主人呢。


    “阿仓!”她陡然站了出来,并扬声唤道。


    阿仓立时转过脸,脸上的冷意与隐隐的挫败,立刻被这溪水般清澈的唤声给洗净了。


    他收剑入鞘,撩开长腿疾步走出了院子。


    “家主。”


    沈盈息望着面前的近卫,他还是那副没甚表情的沉闷样。


    一张俊脸上只有那双黑眸有些发湿地盯着她。


    他隐秘地查看她的身上,发觉没有受伤,方轻轻地松懈下绷紧的肩颈。


    沈盈息将他的小动作一览无余,哼了声:“我吩咐你的事好好做了吗,有慢、慢吃饭了吗?”


    她刻意将“慢慢”二字咬音甚重,她并未遮掩自己方才的暗处窥看行径。


    纪和致在院中向她转过身来看,脸上的笑容在薄薄暮明下显得十分缥缈。


    沈盈息瞥了他一眼,又冷淡地收回眼神。


    转而对眼前的近卫笑起来,很是信赖亲靠的口吻,“好,听我的话就是好阿仓。”


    她明晃晃地为自己的近卫找回了场子,还踮起脚拍了拍近卫的肩膀。


    这一记动作十分具有赞赏和奖励的性质,阿仓果真像只忠犬般亮起黑眸。


    唇边牵起腼腆的弧度,垂下眼颤着长睫不敢多看主人,但无形的尾巴已经甩得飞起。


    沈盈息弯唇,收回手:“行了,进去吧,给我备十两金,明天去个地方。”


    阿仓持剑让出道路,“家主,热水备好了,您沐浴完即可休息。”


    “嗯,”沈盈息满意地点头,朝屋内走去的短短路途上,对近卫吩咐了很长的一段命令:“外人究竟是外人,你不要就听外人怎么说就信什么,人家心思我们又看不透。你只要听我的话,再相信自己的判断,知道了吗?”


    阿仓像个被自家大人护短的儿童,俊脸严肃,十分领教地接收了此次教训:“绝无下次。”


    沈盈息便不再多说,主仆二人很默契地一致对外,把纪和致晾在了院里。


    她从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更没有降低音量。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全落进了纪大夫的耳中。


    素衣如雪的纪大夫站在院中良久,直至月上梢头。


    皎洁的月银洒落满身,他仍然保持着得体而温润的笑容,望着闭合的屋门没有动作。


    臂绳还挂在手心里,像一具尸体被风吹着,晃荡在地上,摇曳过地面。


    男人宽大的手掌探出宽袖,被月光照着的修长指骨白净分明,像淋了一层水,湿漉漉闪烁着迷离的光色。


    月色慢慢上移到纪和致面孔上,陡然照出剑眉下的黑黝黝的眼珠。


    静静的深黑眸子,静影沉璧都算不得。


    他眼里只有黑,一点灰杂的颜色都没有,像一口深邃无底的深潭。


    连那样皎洁的月色落进这种潭口似的眼里,也只能自叹无能。


    溃败地游离出那双黑眸,无力地趴在男人其余五官上,反衬得他面上那层笑更明显起来,凌凌的,透着平静的无害。


    “嚓——簌——”


    夜林里的声音细碎而遥远,跳跃过林涛落进院里。


    屋里的烛光亮了起来,少女和近卫的喁喁低语比遥远的林声真实,烛烟儿般飘出门缝里。


    钻进纪和致的耳廓中,似乎还带着蜡烛燃烧时的余热。


    不大烫,但听久了,心里也像被低温灼伤过,鼓起一个透明摇晃的水泡,用针挑破,留下斑斑的猩红烧痕。


    不久后烛光灭了。


    万籁俱寂,能听见近卫抽剑检查武器时剑身碰到剑鞘的冷清声响。


    避开近卫的守护,终于听到少女清浅的呼吸声,像孱弱的花朵般开放又收敛,一起一伏。


    在这清冷的天地里,似乎能凭她的呼吸闻见少女淡淡的暖香。


    独一无二的、不可割舍的。


    纪和致收回了视线,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


    翌日,沈盈息面露不虞。


    面前的铜镜清晰地映出了少女攒眉的模样。


    站在她身旁的阿仓握着少女柔顺长发,面露无措。


    拿惯刀枪剑戟的手哪曾碰过女子的长发,散发着香气的青丝像水一样淌在手心里,只恐稍一用力便会搅碎这柔波似的青丝。


    沈盈息推开近卫的手腕,“不会就去学,别在这发呆了。”


    少女柔嫩温暖的指腹抵上自己坚硬冰冷的腕骨刹那,近卫陡然收紧长指,指背绷起浅浅的青白,蜜色的面庞骤然间调进了些微的红晕。


    “属下、属下唤纪大夫来。”


    沈盈息眉间的不快浓了几分:“头发这样宝贵的东西,你让我讨厌的人来碰?”


    阿仓失措地捏紧手指:“属下、属下……”


    “行了行了,”沈盈息摆手,“下去治治你的口吃吧,这儿不需要你了。”


    阿仓薄唇抿起,沉黑的眸子半垂,低声道:“是,家主。”


    近卫推门走了出去,纪和致恰时转身,二人的目光对上一瞬,阿仓先冷淡地收回视线。


    家主讨厌的人就是他讨厌的人。


    纪大夫现实没看见阿仓的冷淡,淡笑道:“早饭做好了。”


    阿仓冷冷地点一点头,自往厨房走去。


    纪和致在少女门外站了半晌,没再听见她对他的评价。


    待听见少女推椅起身的声音,他方缓缓隐匿了身形。


    沈盈息推开门,顿了下脚步。


    门口怎么有一股药材的苦香?


    她左右看了会儿,没见有人,便不大在意,走了出去。


    待她走后,纪和致又从藏身的角落走出,温和的眼神望着少女逐渐远去的背影,慢慢地也跟了出去。


    沈盈息接过阿仓备好的荷包,系在腰上,抬起头又见她的近卫望着她的头发不动,便皱眉道:“干什么,我就只会系这个。”


    不会繁复的发髻,她只能随便扯根红色发带把头发全绑成了一束。


    发冠不大会用,所以头发固定得不好,银冠戴得有些歪斜,马尾便跟着歪了些许。


    她自己尚觉这样的发型还利落,但阿仓不知怎么想的,竟对她露出隐隐的愧意。


    阿仓的眼神看得她很不自在。


    沈盈息速速用完饭,因为这于是连阿仓都不想带了,于是径自走出了院子。


    阿仓沉默地要跟上,被她瞪一眼,就又有些屈从,站在原地,可还执拗地盯着他的主人。


    沈盈息被这种沉默固执的眼神盯得没法,“剑给我!”


    阿仓顿了下。


    “家主,近卫的剑不能离身。”


    这是他保护家主的立身利器,不能相让。


    沈盈息又不是真心要,见他不给,丢下一句:“那就都别跟着我。”


    阿仓薄唇张开,要说什么似的,长指扣在剑鞘上,慢吞了会儿,还是追上少女的脚步,“家主,剑给您。”


    沈盈息接过剑,却不想这柄剑如此之重,手腕猝不及防被压得坠下,闷哼一声,剑咣当一声砸到了地上。


    “家主!”阿仓急了,眼睛先看向少女,手伸出想去扶,但又顾忌着主仆有别,手一伸,半道转向地上的剑。


    沈盈息揉着手腕,望着阿仓握着剑很是相护的模样,嗤笑一声:“好了,别犟了,你和你的剑乖乖待在家,我玩一会儿就回来了。”


    话说间,纪和致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微笑地看着他们主仆二人。


    沈盈息余光一瞥,瞥见他像看孩子一样的眼神,当即不爽利,阿仓也没耐心再哄,谁都想推一把,但顾着体面,就这么漠然地要走。


    经过篱笆,要过纪和致的身边,沈盈息不想让路,抬起头冷声命令他:“让开。”


    纪和致压着眉峰,垂眼看她:“沈公子若是得知你一人入林,会很担心的。”


    沈盈息不耐,“我难道是犯人吗?要你们看管?你让不让开,不让我就把你赶回药铺了!”


    纪和致垂眸笑得很好看,“让仓护卫跟着吧。”


    沈盈息冷觑了他一眼,而后狠狠撞开他肩膀,往林子深处走去。


    纪和致被撞开,身子侧动,脸上的笑意却加深了。


    “弱点不在这两人身上呢……”男人轻轻的话语声没入风声里,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听见。


    阿仓走到林子边缘,抱着剑开始等待。


    纪和致看了眼这护卫,柔声道:“如果悄然跟上,再提前回来,中途不被发现的话,也不会惹她生气的吧?”


    阿仓背影滞了下,而后冷声道:“对家主,要说到做到。”


    她的命令就得无条件遵从,没有违背的余地。


    林子里没有大型野兽,白日里甚是安全,他可以被驱逐。


    但是答应她被她驱逐,又跟上去,无论被不被发现,都是一种背叛。


    近卫抱着剑,不再和背后的男人搭话,一双眼专注地望着林子,等着林子里出现熟悉的身影。


    纪和致闻言,扯了扯唇。


    ……


    沈盈息往郊林出口走,途径肃安林中的家。


    一间小木屋,屋前种着一畦菜地,里面长的不知什么菜,绿油油的。


    她不免多看了那小菜地几眼,想不出男人那双手是怎么侍弄好这菜地的。


    一颗颗小菜苗,很精致柔弱地站在地里,还很整齐,初冬的风凛冽,它们却被照顾得十分青葱昂扬。


    沈盈息走过那间木屋,耳边的溪流声渐渐清晰,等到了郊林出口,看见那间铁铺时,才发现那条溪也经过铁铺。


    铁铺的门没关,沈盈息没等走近就感受到屋里的热浪。


    她走了一路冻得有些僵的脸兀地被这热浪烘软了下来,苍白浓秀的面孔泛起了健康的红晕。


    初冬的林子里是很静的,到了铁铺,里面传来一阵叮里咣啷的打铁声,一下敲碎了所有的静谧。


    沈盈息先拢着衣袖,把头往屋里探了一看,只见小屋里红亮亮的,热度跟着攀援而上,热得快灼人了。


    她于是退开,不妨脚下踩着个圆石子,一下没站稳倒在门上,木门板被她撞得哐当响。


    沈盈息扶着门站稳,余光无意间一扫,却看见木门边沿上有几粒硕大的圆点。


    暗得发黑,似乎是血干涸了的痕迹。


    不知是谁的血。


    还没待她细看,屋内叮当响的打铁声猝不及防地停住了,紧接着就听见一道悠久绵长的“嗞——”声,像是冷水浇到热锅上的声音。


    屋内的红光似乎暗了一瞬,不消两息的时间,更是暗得明显了。


    有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火光,慢慢走了出来,愈近身影愈大,屋内光色便愈淡。


    铁匠从屋里走出来,赤着晶亮精壮的上身,走到门口低头,身子跟山一样完全堵住了屋里的红光。


    沈盈息眼前一暗,铁匠身上过分灼热的气息逼得她有些不适,她走出门槛,到铁铺的下面,仰目看着男人道:“我来付定金。”


    肃安没说话,宽大的手掌一展,伸到她眼前。


    沈盈息下意识缩了下颈子,铁匠那伸手的动作跟打人似的,随随便便都掀起了一阵灼热的风。


    她解下腰间的荷包,也不近前,把荷包扔到了那只宽大的掌心里。


    他很稳地接住了,没有打开荷包看,也没有掂量荷包的重量,拎着荷包像熊拎着鸡仔一样,塞进了自己的腰处。


    他裤子上绑的布绳很紧,将他的腰勒得很细,却不是孱弱的细,标准的虎背蜂腰。


    两只手臂括上腰应当完全绰绰有余,还能伸手摸到他背后突出的肩胛骨。


    沈盈息看着他把那只嫩黄色的绸缎荷包随意塞进腰间。


    精细的绸布可怜兮兮地挂在他粗粝灰色的腰带上,紧紧贴着那精悍整齐的腹部肌肉。


    里面那些冰冷的金子怕是已被男人过高的体温焐热了。


    铁匠似乎对男女大防没有明显的概念,他生得精悍,活法简单到称得上粗糙。


    与之相适配的还有他那沉默到过了头的寡言。


    “……”


    沈盈息垂眸,望着男人伸手递来的一张薄纸。


    这纸张薄脆,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垫桌脚的家伙,泛黄发灰,似乎还浸过水,也不平整。


    只是上面的画却超乎载体的精美。


    沈盈息接过图纸的动作有些缓慢,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


    图纸上画的正是一柄剑,大到长几尺宽几寸,小到剑刃的薄厚、剑刃中脊线的长短,剑柄剑鞘的配重,简直细无巨细。


    少女不禁抬眼,仔仔细细看了几眼铁匠。


    铁匠还是那样,戴着一张漆黑的铁面具,狭小的缝隙里,那双眼睛一敛下就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高大、安静、孔武。


    对比着那菜畦和这图纸的精细。


    沈盈息垂眸看着手中勾画细腻的剑图,眼里绽出细微的惊奇和感叹。


    这也太粗中有细了。


    她向来尊重做事认真的人,更不论肃安是她日后的道友,便捧着图纸,仰起脸对铁匠笑了:“多谢你,我喜欢这柄剑。”


    他昨夜没回家,但朝铁铺的方向去了,原来就是给她画剑的图纸的。


    这生意都没落定呢,却已经忙起来了。


    这人是个扎扎实实的怪人,但对自己的手艺这样重视,又似乎着实是个好人。


    刚从昏暗的室内走出,眼前似乎还洇着铁水赤红泛蓝的颜色,狭窄的视野仅供得起看清路况,人脸是不抬起眼仔细看就不能看清的奢得。


    肃安一般没有看清一张人脸的欲望,他的欲望跟他的体型一样,都是一种夸张。


    前者是稀薄到夸张。


    耳边听见少女含笑的声音,铁匠摩挲了下指腹,上面才被火星燎出个活泡,还活艳艳地疼着。


    他摁了摁,把火泡摁瘪了,血水流出来,尖锐的疼痛反馈到刚强的身体里时,只剩下浅浅的一层痒意。


    痒在骨子里泛着,挠不到,肃安不动声色地抬起眼,飞快地扫了眼少女的笑脸。


    骨子的痒意在少女黑润的笑眼里平息了。


    “名字。”


    肃安用他平稳低哑的声音道。


    沈盈息愣了下,但还是道:“沈息。”


    “……”铁匠默了下。


    慢慢地又开口,沈盈息似乎听见他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犹疑的笑:“剑的。”


    沈盈息不尴尬,说道:“我叫沈息,剑叫……我还没想好,先等剑铸好好了。”


    她盯着铁匠的面具,又补了一句:“下次问清楚了。”


    铁匠对自己造成的误解没有表示,一板一眼地问道:“剑哪处要改?”


    沈盈息摇头,“不必改了,我很满意。这可比我用菜刀砍出的剑好看多了。”


    肃安似乎静了静,竟多说了一句题外话:“你用菜刀、做出一柄剑?”


    闻言,沈盈息只当他们这种行家看不起她外行班门弄斧。


    但她想起自己的第一柄剑还是有些温存的喜欢,便道:“用了好久了,雷劈的桃木做的,后来却还是被雷劈没了,生死都一道,挺好玩的。”


    铁匠黑铁面具下的一双红眸抬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少女,启唇沉声道:“名字。”


    沈盈息怔了下,“剑么,我也还没取呢。”


    铁匠却始终直直地望着她,她甚而能看清黑铁后那双红眸上的睫毛。


    竟然是银色的睫毛。


    非人感更强了。


    铁匠盯着她,没移开眼神,也不在乎自己眼睛的异色,一字一顿道:“你的名字。”


    沈盈息奇怪地瞥了男人一眼。


    但并不在意地笑了下:“我么,沈息啊。”


    “呵。”


    这回是确信无疑了。


    沈盈息的确听见铁匠笑了一声。


    伶仃的一声笑,像是碎冰块掉进溪水里响儿,低而沉,冷冷的。


    比起愉悦的意思,似乎更多一种冷淡的嘲讽。


    沈盈息却不知道他这讽意出自何处。


    他性子真是孤怪,原来以为只是沉默,但多交流两句,发现他也并不友好。


    那还是希望他别交流了。


    沈盈息丧失谈话的欲望,把图纸放下,问道:“这柄剑要铸多少日?”


    铁匠又垂下了眼,红眸被银色的眼睫掩盖,看不清眼里的情绪。


    “明年夏末。”


    沈盈息低喃了一句:“好久。”


    她届时都不在京郊了。


    她没指望铁匠能听见她的低语,也没期待他听见了会回答。


    他却冷冷地说了句:“会送到你手上。”


    沈盈息奇怪地乜了他一眼,望着他的黑铁面具,忽而道:“你打铁的时候,面具不会很烫吗?”


    “……”


    铁匠抬起眼,红眸盯了她一秒,又垂下,声音恢复了平常的低稳:“是玄铁。”


    沈盈息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她对铁没有概念。


    但对铁匠的话也不是很好奇,放下图纸,对他略一点头,便折身返回郊林了。


    铁匠站在门外许久,望着少女的身影被叠嶂绿树吞噬,直至彻底消失,方拾起图纸,往铁铺后走去。


    把图纸放在桌上,端墨蘸毫,提笔在图纸右下角写下两个字:沈息。


    沈字和息字之间有空白,是特意留出来的。


    肃安在这处空白里画了三条波浪线。


    ……


    沈盈息归途中就觉得胸口很闷,她捂着胸膛,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喘不上气来。


    她感到难受,嘴里泛着深深的苦涩。


    这种带着血腥气的苦味很是熟悉,像是那日中了毒箭的感觉。


    勉力撑着沿路的树干走了回去,离家不远,就看见阿仓抱剑的身影。


    心神立时有些镇定,沈盈息只来得及唤了声:“阿仓……”


    撑着树干的手臂陡然失力,骤然间便倒了下去。


    “家主——!”


    阿仓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在黑暗里时不时响起。


    像一根根轻重不一的白色羽毛,落进无边无际的黑湖之中。


    泛起的涟漪很快将白羽重新吞没,湖面也重新恢复了平静和黑暗。


    沈盈息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日,昏暗之中,隐约能感受到有只温暖的手掌经常抚上她的脸颊和额头。


    那只手时常先从试探额头温度开始,最后以温怜地抚摸着她的脸颊结束。


    她不喜欢陌生人的触碰,但昏迷得久了,似乎和这只手培养出了些许的熟悉。


    到后期闭着眼时,没有再皱眉排斥,而是侧脸,蹭了蹭那只手掌的掌心。


    这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是系统告诉她的。


    手的主人被她蹭了蹭,顿了许久,而后沉默地走出了房间。


    这次昏迷似乎有些严重,连她的神识都不得不陷入黑暗中修养。


    系统说这是在进化。


    只不过进化的只有她的神识,她这具凡间的身子却在不断地“退化”之中。


    待沈盈息再睁眼,立时发觉了自己的孱弱。


    她抬起手臂,发现手臂削减了一圈,腕骨处的淡紫色的青筋清晰可见。


    脸上不知是什么颜色,大抵还是苍白的。


    沈盈息睁着眼,感觉就是简单的呼吸都要耗去她许多生气似的,不一会儿就感到了疲惫。


    索性就闭上了眼,暂作休息。


    在她闭眼的时候,屋外传来了低低的交谈声。


    熟悉的场景,只不过人换了一拨。


    阿仓低沉的声音:“家主倒下都快五日了,大少爷还不来看看吗?”


    “京中风声鹤唳,皇上闭关不理朝政,国师摄政,季谨蠢蠢欲动,盈风实是不能来,否则害人害己。”冰冷威严的低音,蒋事珖的声音。


    不必多猜,也知晓蒋事珖是哥哥遣来的先锋,想必看过她就要回去了。


    沈盈息闭眼静静听着,而后便听屋门被推动,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轻轻地落在地上。


    她尚未来得及看,来人已走近她床侧。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抚上她的额间,停留了些时候,又以温柔抚过她脸颊为结束。


    沈盈息下意识预料出这人应当走了。


    但不想没有。


    他坐在床侧,执起她的手腕,两根手指在她腕间静置,把脉的动作。


    沈盈息这时便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她并不想在此时看见纪和致,于是闭紧了眼,没动。


    腕上的两根手指很快收回,但依旧没有离开。


    沈盈息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沉沉的、静默的、有那么一瞬间很类似哀伤的目光。


    他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离去。


    沈盈息方缓缓睁开眼,听见他出去后,被阿仓留住问道:“家主还没醒吗?”


    纪和致用平静温和的音调回答:“醒了。”


    于是一阵脚步声冲进了屋内。


    阿仓疾步走到沈盈息身旁,看见她睁开的双眸怔了下,恍如梦中似地,又很快撇开脸,用力眨了眨眼,方又掉回头。


    他跨前几步,站到沈盈息身旁,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您醒了……真好。”


    沈盈息没什么说话的心思,她移开视线,兀然陷进另一道幽深的目光里。


    是蒋事珖。


    她顿了下,对他略微弯唇:“蒋大人,好久不见。”


    少女的嗓音沙哑,透着一股虚弱的轻淡,她的身子似乎连说话的气力都供不上了。


    蒋事珖闭了闭眸,而后垂眸,眼神静静地看着她,说道:“别来无恙。”


    沈盈息望着他脸上丑陋的长疤,还有自己躺在床上的身子,实是说不出别来无恙的寒暄。


    大家别来似乎都挺惨的。


    所以她只笑了下,没接话。


    她不适时宜地发起呆来,想着要不要再问问纪和致,他现在喜欢上她了吗?


    喜欢的话,他们快些成亲好了。


    她还不想在太虚弱的时候再死一次。


    她的思绪被蒋事珖冷淡的嗓音打断:“别为他伤心了。”


    沈盈息呆了下,他?谁?


    她眼前慢慢浮现出一个少年的面庞。


    眨了眨眼,那张面孔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


    “没有伤心了。”她说的很真诚。


    所谓的攻略救心,和她修真界时的闭关突破很类似。


    先一心一意浸在久突不破的地方,攻力至深,金石为开。


    于是便可以出关了。


    不是收心出关,而是将这一段放下。


    任这段闭关时所能体会到的所有喜悦和悲伤都搁置脑后,时间自会抹灭一切痕迹。


    只不过这样的体验很少有人与她共感。


    无情道的同僚们疑心她在炫耀天赋,其他道的道友们对此似笑非笑,时常追着她问真假,再给她钉上一个“你一定还记得我”的定论。


    连修真界的同仁们都不能理解,更遑论凡间的这些过客。


    沈盈息望着蒋事珖明显不信的眼神,无所谓地闭起眼睛,继续养她的神。


    她就知道。


    “早日安康。”蒋事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逐渐静默,像是在思虑什么,有话可说,但没有对她说出来。


    沈盈息等得快睡着了。


    就听见他最后说了句:“不要委屈自己。”


    似是为了补什么,他跟着添了一句:“盈风很担心你。”


    说起哥哥,沈盈息睁开双眼,“哥哥现在都在忙什么?”


    蒋事珖乜了眼阿仓,阿仓沉默地走出了屋子。


    蒋事珖方启唇,对她道:“训练私兵。”


    “他蓄兵为了自保……?”沈盈息蹙眉,口吻有些犹疑。


    蒋事珖对她没有隐瞒,只望着她蹙起的眉间,看着她脸上隐隐的愁绪,低声说:“做季谨将要做的事,并将季谨取而代之。”


    沈盈息闻言,眉眼露出惊讶。


    “不用担心盈风,他有把握……”蒋事珖以为沈盈息是在惊讶自家兄长的野心。


    但谁知她启唇,却说的:“我担心的是你。”


    蒋廷尉冷硬的脸庞立时空了一瞬。


    他冷锐的鹰眼垂下,凝神地落在少女的脸上。


    沈盈息望着他锐利冷然的长眸,没有退却,但多好奇道:“你真的没被季谨打坏了吗?我以为你对朝廷很忠诚,是个忠臣。”


    蒋事珖箭袖下蜷起的手慢慢松开,少女毫无旖旎的眼光明明白白告诉了他,她的心思。


    她真的只是好奇。


    手掌却还是蜷了起来,蒋事珖垂眉,冷声道:“蒋某不忠一姓的朝廷,从来忠的是百姓的天下。”


    “……”沈盈息奥了声,若有所思了起来。


    良久,她问道;“你要帮哥哥夺天下了,是么?”


    蒋事珖看了她一眼,“我们处理好所有后路,事成与否,都会送你出京,你余生……”


    “你以为我担心这个?”少女忽笑着打断了他,她甚而感觉很有趣似地,撑臂坐了起来,她侧过脸笑睇着他:“不,我知道你们会成功的。”


    纯阳正气的拥有者,无一不是凡间天命的象征。


    这种人不会坐上九五之尊之位,因为他是九五之尊天生的忠臣。


    如果蒋事珖所言不虚,他要和沈盈风图谋天下,那么这天下日后必定是要姓沈的。


    事情的发展因为出乎意料而有趣。


    沈盈息看着这群雄逐鹿的发展,不由想起自己初入道的那年,因为好奇话本里的皇权贵族,到了皇宫里去见世面。


    看多了后宫争宠前朝权谋,发觉也不过尔尔。


    将要离开时偶然救下一位从行宫回来的皇子,被天雷劈掉了半条命,自此了悟修真界规则,踏入修真界,正式踏上了仙途。


    如果当初见的是今时纷乱,想必她还会在凡间多停留几年看个热闹。


    蒋事珖有些发怔,望着少女笑视尤其晶亮的黑眸,长指屈动了下,终于低声道:“地牢里,你曾对我说过有一女子……”


    沈盈息愣了下,反应过来露出抱歉的笑容:“啊,那个,是我骗你的。”


    她的想法很简单,他在地牢里无所依托会死,不如给他留个念想让他不能死。


    现在他出来了,命保住了,还有了新的追求,想必不会再轻易受死。


    那么所谓殉情女子的谎言也就过了时效性,不如扯破了,免得蒋事珖心心念念。


    “抱歉,但你想必也不是很在意的吧?”少女理所应当地道,“听说你蒋廷尉的心最硬,应该不是真为一个女子才活下来的。”


    心最硬的蒋廷尉猛地收起手掌,握成拳。


    箭袖下的小臂肌肉绷起,眉眼彻底垂了下去,薄唇紧紧抿着,几乎抿出了一条直线。


    沈盈息看他脸色很冷,心内觉得他有些麻烦,面上只好敷衍安慰道:“好啦,事急使然啊,你活下来就很好嘛。和哥哥去忙你们的大业咯,这点小事就别放在心上了。”


    蒋事珖兀地从抿紧的薄唇里泄出一声笑。


    “小事……”他冷笑着,“小事。”


    冷面锐眸的男人重重地看了眼少女,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沈盈息又躺了回去,半晌,肚子饿了,阿仓走了进来,她便说了句:“有吃的吗?”


    阿仓点点头,他忍不住多看了眼少女,确认她真的好好地活着,才抿唇露出这么多天来第一个笑容:“家主稍等。”


    沈盈息点头,因为生病而不能走动,以至于脸上露出浅淡的无聊。


    无聊得她看见端着粥走进来的阿仓,和他身后跟着的沉静的纪和致时,都能好心地对他们笑了笑。


    第55章


    阿仓扶起沈盈息,正端过碗要服侍,蒋事珖又站在门外,隔着门帘冷声道:“仓侍卫。”


    沈盈息对阿仓眨了眨眼,眼神带着几分询问。


    阿仓轻声道:“我们这几日都在等京中消息,此时想必到了。”


    “行,”沈盈息收回视线,伸出手要自己端过粥碗。


    “……”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掌探过来,接走了阿仓手里的碗。


    沈盈息手指微顿,“阿仓,你先出去。”


    阿仓看了眼脸色微冷的家主,又看了看端碗垂眸的纪大夫,踌躇一会儿,对少女抱愧道:“家主,属下尽快回来。”


    沈盈息喉里冷哼一声,没再表示。


    这是她放行的信号,阿仓立刻明悟,抿唇只得离去。


    门帘掀起又落下,晃动的竹帘遮住了屋外涌进的阳光,只留了些微细碎的光影淌在地上明灭。


    “当啷——”瓷勺磕在碗沿上的声音清脆悦耳。


    沈盈息别过脸,躲开男人送至唇边的一勺温粥。


    室内光影半明半昧,窗边的光斑被纪和致宽阔的后背挡住。


    近在咫尺的两人眼前都瞧不见什么明亮,只能在昏昧里感受彼此清浅呼吸与愈渐加深的香气。


    少女清甜暖香与青年冷苦药香渐渐交错,沉默里只觉得这混合的冷暖香气直往口鼻里钻,侵略和柔和并存,抓心地难捱。


    “……不要欺负自己。”


    寂静之中,纪和致低沉温和的嗓音宛若落入静水的小石子,打破表面的平静,投下一圈圈涟漪。


    沈盈息撩起垂下的眼帘,看了男人一眼。


    这一记眼光极冷情,比看陌生人的眼神还不如。


    纪和致微微笑着,捏住勺柄的手指紧得发白,“事急从权,先养好身子存点力气,然后……再恨某罢。”


    “恨你?”少女嗤笑,后倚着床头,抬起下颌蔑然看着俊美青年:“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纪和致寂寞一笑:“凭君做主了。”


    他捏着勺柄往前递了递,“特意煮的药膳,不喝这个的话,得喝添了黄连的药汁了。”


    说罢,果然见少女蹙起眉心,嫌弃地噫了声,“黄连……那苦得要命的东西也敢给我喝?”


    “没敢,”纪和致勾唇,眉眼清和:“暂且没敢。”


    沈盈息轻轻瞪了他一眼,“你真敢?”


    青年的勺柄又进了一寸,薄唇微启,语调温柔:“自是不敢。”


    她讨厌有苦味的东西。


    沈盈息垂眼,望着唇边的药粥,热粥的香气不断扑进鼻中,一连儿引起空荡了数日的胃府的反抗。


    肚子有一瞬的痉挛,饿得紧了,再坚持不吃真的是自虐了。


    “……坐下吧。”


    少女一道赦令,纪和致便服从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他倾过上身,一勺一勺轻柔地喂完了药膳。


    从始至终他都克制地半垂眼睫,盯着勺柄和粥碗,盯着从褥沿探出的少女的裙角,盯着她随意放在床边时不时因放松而舒展的手指……就是没去看少女的脸庞。


    时间过得太快,午后的阳光才稍倾斜几许,瓷勺就碰到了碗底。


    沈盈息感到困倦上头,伸出手推开纪和致的手腕,“不要了。”


    纪和致一顿,低垂的视线慢慢撩起,落在腕间那雪白泛粉的葱尖上,眸光定了下,方启唇道:“每隔两个时辰,某来诊次脉,可有不便?”


    “没。”沈盈息不耐地驱逐道,“你快些走,我要休息。”


    话音未落,少女已收回手掌,将自己裹进了温暖的被褥里,头颅一转,便侧身睡去。


    纪和致端着碗勺,坐在椅中,静静地看着少女半晌,直至门外传来脚步声,方起身离去。


    出门时正碰上回来的阿仓,纪和致伸臂阻道:“睡下了。”


    阿仓一愣,脸上有些懊恼,“早知谈得快些了。”


    纪和致没有表示,温文弯唇,“蒋大人可走了?”


    阿仓转过身,瞥了眼大夫手中的瓷碗,简短地嗯了声。


    他紧接着皱起眉,反问道:“家主才吃这么小碗的粥行吗?而且还没吃干净,你做得不好吃吗?我得给家主雇个正经的厨子……”


    “仓护卫,”纪大夫好脾气地弯眸,“我是大夫。”


    阿仓哑了声,他抓了抓腰间的佩剑,声音闷了下去:“知道你是。”


    纪和致不仅是大夫,还是厨子、是管家、是做事周到的好帮手。


    反观他,除了会功夫能看门,样样不如面前这男人。


    阿仓抱着剑,冷脸去看他的门了。


    望着她的暗卫抱剑郁闷的高挺背影,纪和致眼里划过一丝幽暗的冷漠。


    他的耐心总是很好。


    为做成一件事,他可以蛰伏五年十年,他是做事就能做成的人。


    而她身边这些人,不是随她调遣、毫无性格的家犬,便是呆嘴笨舌、自己的心都看不清的鹰豺。


    纪和致是个大夫,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


    他诊自己的脉像诊所有病人的脉一样,两指一把,长短几何、善恶几何,全都看清了。


    他知道自己有病。


    一直在治。


    从前没得药材,慢慢在蛰伏里耗养着。


    十几年里过来,他等着复仇,心里像一直在烧着口没有药材的空药罐子。


    因为烈焰的逼迫和药材的空乏,所以药罐扑腾扑腾吱哇尖叫着,尖叫了十几年。


    永安药铺仇人们的窥探和父母的仇恨是他烧罐的柴火,火候冲到临界点,空药罐嘭地崩裂出几条空洞的缝,缝口里灌进了风,风吹得火焰涨高。


    不能失控,需要补好这瓦缝,瓦缝亟待仇人的血肉尸骨来补。


    仇人的血肉尸骨脱离了计划,提前到了。


    却被沈盈息轻飘飘扔到了药罐的旁边,然后随手给他的裂口罐里注进几口清泉的水。


    水从裂缝里流下去,浇恹了他黑红的仇焰。


    他茫然地贪享片刻的清凉,烧灼十几年烧得焦黑的心,蓦然间熄灭了滋滋尖叫的罐声。


    纪和致托着碗勺,步态平稳地走进厨房。


    他将药罐里剩下的药膳盛入碗中,垂眸,用勺子慢慢搅动着粥粒,面上的表情和他衣衫一样,一丝不苟、平而又平着。


    “……不应该的,”抬起勺柄,咽下冷透的粥,纪和致倚住桌角,薄唇微启,还是笑着,“没关系,总会回到我手里的。”


    空瓦里的水似乎烧干了,那种尖锐的烧空声以前并没有觉得难听过。


    但既然有过盈满心间的沸腾声,便不能再忍受尖利的虚无。


    纪和致是擅于完成计划的人,他做的事没有不成的。


    冷粥被用尽,厨房里完好的空碗空罐被洗干净,整齐地放在了桌上。


    ……


    阿仓说:“纪大夫要回京一趟,他说要去看看家人。”


    沈盈息疑惑地抬眸,“他家里人不是死光了吗?他看谁去?”


    “属下不知,”近卫顿了顿,放下两张瓷碟,“家主,午饭。”


    沈盈息望着桌子上式样简单的几道菜品,深知其中不是有一道太咸,就是有一道太甜。


    在吃饭之前,她必得要用筷子先沾点菜汤,小心翼翼如品毒一般品一下味道。


    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两日了。


    两天两夜,两天六顿……


    沈盈息眼神疲惫,她只用筷尖沾了点第一道菜,蜻蜓点水都提不上,蜻蜓掠水。


    在阿仓期待而紧张的眼神里,她将筷子抿进唇中,一股辛辣和酸苦糅合的怪异味道直冲天灵盖。


    ……


    “阿仓……”


    少女放下了筷子,面容称得上平静。


    一旁翘首以待的近卫见状,从少女异于平常恼怒的平静神态里得到肯定一般,薄唇微弯:“家主,属下是不是……”


    沈盈息丢下筷子,仰头看着阿仓羞涩的笑容,沉默了会儿,张口:“阿仓,你的舌头真的只是摆设吗?”


    阿仓脸上的笑顿时失措,他兀然垂下眼睫,语气愧疚:“抱歉家主,属下真的尝不出味道,天生如此。”


    看得出来阿仓真的很愧恨,一向没有表情的俊脸都快憋红了。


    沈盈息向他招了招手,“你俯身,低头过来。”


    阿仓只以为家主要扇他,已经做好脸伸过去受到掌掴的准备。


    家主打他还好,叫他难受的往往是家主不打他,这会让他更愧疚。


    近卫冷硬的面庞贴近,沈盈息摸了摸他的脸颊,另一只手把他的脖子压低。


    “家主……?”


    沈盈息仰头,在近卫说话的瞬间亲了上去。


    口津微渡,酸苦辛辣的味道转移,她接着推开阿仓,凉凉地盯着他:“怎么样,尝出来味道了吗?”


    “……家、家主……”阿仓蜜色的俊脸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脸颊猛地红透了,滴血似的红,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


    他维持着俯身的动作,长睫黑眼登时湿了,颤个不停。


    薄唇张张合合,不知道说什么,又恐真嘣出一个字,胸膛里疯跳的心也会随话声掉到地上。


    沈盈息完全一副做实验的态度,表情理智,追问着:“感受到了吗?”


    阿仓呜咽一声,她恍然间像看见了系统的拟人化。


    但系统跳了出来,愤愤不平:“仙君宝宝都没跟我亲过,怎么拟我了,什么什么嘛仙君宝宝别乱套公式好吗!”


    沈盈息没理它。


    阿仓是有些失神地盯着她,眼珠又黑又湿,“甜的……”


    沈盈息面无表情推了他一把,从近卫旁边走了出去。


    ——没救了。


    她难道还得亲自做饭吗?


    沈盈息第一次想念纪和致。


    纪大夫虽然毛病不少,但他很会装成正常人的样子,而且做饭好吃。


    做饭好吃


    ——纪大夫最大的加分项。


    傍晚下了雨,一阵灰蒙蒙的云像烟一样降下,而后天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


    干冷多日的郊林终于在这阵淋漓雨水里被浇个湿透,天潮地湿,满眼浮漾流光。


    碧润翠湿的松竹在眼前萧萧乱舞,腹中的空虚比雨声还响。


    沈盈息坐在屋里看了会儿冷雨,天上的云灰蒙蒙的,她打坐吐息,一点天地灵气都感受不到。


    辟谷失败,肚中空饿着,像有兽在刨她的肝肺。


    阿仓期期艾艾羞羞切切地走到她身后,给她披上了狐氅,近卫低哑磁性的嗓音在雨中清晰:“家主,属下给您煮了些汤,喝些暖身子罢?”


    沈盈息忽地冷笑一声。


    “不必了。”


    除了做饭,沈盈息什么事都肯交给阿仓,除了做饭。


    阿仓于是沉默了,沈盈息听见他手指扣着剑鞘的单调声响。


    他很不安,又想表现,或许还想问问她刚才亲他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一个饥饿多日的人最后不甘心的尝试而已。


    沈盈息懒得动弹,就这么跟近卫彼此安静地看着外间的雨。


    忽然之间,藤椅里的少女想起什么似的,眼睛陡然亮了:“阿仓,拿伞给我!”


    阿仓眨了下眼,眼底露出些许的茫然,但很乖顺地拿来一把伞:“家主。”


    沈盈息浑身注入了莫名的力气,她拿过伞立刻撑开,临走前倒顿了顿,回身望房里的近卫道:“你去吗?”


    阿仓望着她,“家主,我们去哪儿?”


    “蹭饭呀,”沈盈息弯眸,“林子里不是还住着一家,我见过他种的菜,种得可好了,想必做饭也不错。”


    阿仓收紧握剑的手,抿唇道:“家主,属下不饿。”


    沈盈息好吧好吧地挥手,“那你就在家看门。”


    说罢,便撑伞劈开雨帘,径直踏入了郊林之中。


    阿仓守在门口,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又抬起手指抚了抚唇瓣,而后望着郊林里渐渐模糊的少女背影,不动了。


    良久,薄唇微动:“真的是……甜的……”


    家主。


    沈盈息走进林子里,幸好雨下得不久,路不泥泞,只是微微湿润而已,不至于难行。


    雨天里的溪水声似乎更急了,汩汩流动的溪声从耳边冲了过去,又在某个节点慢了下来,过了这个节点后,又重新奔涌起来。


    沈盈息撑伞前进的动作一顿。


    不是吧,下雨天还在溪里洗澡?


    不远处就是肃安的小木屋,左手再走点路是小溪。


    沈盈息在去屋中等和去溪边催的两个选择里,选中了后者。


    空等不是她的习惯。


    遥遥地看见男人精壮的身影,空冷朦胧的雨丝里,肃安凌厉隆起的肌肉愈显悍实。


    沈盈息没有走得过近,避免溪岸湿滑带她下水。


    她隔着一甸湿草地,视线穿过草地湿岸,看向溪里垂眸擦身的男人,“铁匠——”


    雨声淅沥纷乱,她的声音不知穿透雨帘没有,男人也没个反应。


    沈盈息不由近前几步,提高声音:“铁匠,有桩生意你做不做——”


    铁匠终于抬起头,红眸穿过雨帘,直直地射向她。


    “欸你?”少女先是被他凶戾的眼神吓了一跳,握着伞柄的净白指骨跟着松了下,但立刻攥紧了,抬起伞,伞下浓秀的一张雪白面孔,盛着薄怒看他:“铁匠,你上来,上来我和你讲。”


    雨雾蒙蒙,郊林浓郁的绿意浩浩荡荡地溢满了上天下地。


    入目只是深绿浅绿深灰浅灰,溪水跟着雨水壮势,涛涛撞击过腿骨远去。


    肃安隔着黑铁森然的视线,望着一身嫩黄色锦衣的少女,听见她扬起清越的声音。


    她就这么活艳艳站着,好像天地里就剩她一个似的。


    铁匠忽地冷哼一声。


    沈盈息听见他的冷哼声了。


    她当即往前踏了一步,口里那个充满质问语气的“你”字尚未落地,脚底踩着的草就像活了过来,齐力把她推了下去。


    天地陡然倒悬,缀满水珠的草地把她撸了下去,“噗通”一声,急涌的溪水被迫承接了又一位归客。


    “铁匠!”


    沈盈息胡乱向上摸,要找支撑点站起来,但摸来摸去都是冷硬的水和石头,好不容易摸着个有点温度带软的东西,一只手却强硬地把她的手抹开了。


    ……


    沈盈息没有如他所愿,手腕下压,五指死死拢住了湿硬的布料,她狠狠往下扯,然后把自己扯站了起来。


    站得不稳,但好歹是站住了。


    沈盈息松开手,把铁匠的腰带还给他,他一手提起松垮的裤子,冷着眼看她。


    少女如法炮制地冷哼一声,潇洒地拍拍手掌,指缝里的湿泥重新掉进水里,她扬起头,矜傲道:“一两金,给我做饭。”


    铁匠收回视线,系好腰带,抬起长腿踏上溪岸。


    “欸!”沈盈息捏紧拳,嘴唇泛着白,她扭过脸,咬牙道:“条件你开,行了吧?”


    铁匠掣起地上的湿衣,闻言转身。


    看见水中冻得湿漉漉又强撑骄傲的少女,没说话,走过去,像掣起衣服一样把她拎上了岸。


    溪水里淤泥吸力很强,两只嫩黄绣锦的鞋就这么陷进了烂泥里。


    沈盈息的两只袜子也跟着鞋子一同牺牲于水滩之中。


    赤着双白生生的脚踩在冰冷浓绿的草甸子上,不舒服但硬撑着撇着嘴角,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无所谓态度。


    铁匠盯着她两秒,红眸隔着灰暗的雨雾,似乎有点骇人的冷亮。


    沈盈息撇起嘴角,别过脸扬起头:“看什么看,我不跟你做生意了,我要回……”


    “!”


    视线忽地开阔高远起来,她兀地怔了下,还没来得及拒绝,双手下意识撑住了铁匠的头。


    铁匠单臂把她托坐在自己的肩上后,一只手扣在她大腿上,另一只手把自己的衣服和她的小纸伞全握在手里。


    他的肩很宽,沈盈息坐得很稳,但还是有点悬空的不安,她不禁轻轻拍了下铁匠的铁面具:“你、你这是干什么?”


    铁匠沉冷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回家,做饭。”


    虽然听起来很温馨的两个词,但在这种深受对方掌控的境地里,似乎并不让人感到温馨安全。


    少女咬了下唇瓣,竭力冷静道:“你是要做饭……还、还是要做了我?”


    铁匠沉默。


    少女听他不言不语的,语气急了几分:“有必要吗?有必要闹成这样吗?是,我刚才下水的时候是踢了你几脚,但那不是不小心吗?你……你这人,我可告诉你,我今天身上没带多少钱,你做了我也捞不到好处的,喂,铁匠……”


    “肃安。”男人低冷的声音自下方传来。


    沈盈息顿了下:“肃安?”


    肃安说:“我的名字。”


    然后她的面前就伸来一柄纸伞,他把她的小纸伞抵换给她,不再说话。


    沈盈息接过纸伞,打开了伞,不说话了。


    她安静了会儿,慢吞吞地用脚跟踢了下铁匠鼓囊囊的胸膛:“我自己走,你肩上太硌了。”


    他不说话,因为撑开伞后少淋了很多雨,他身上的温度重又恢复了热力。


    她怎么坐怎么不舒服,又热又硌,于是带着点气性,一直用脚跟踢肃安的胸膛。


    踢得不重,一旦踢重说不准他就把她扔下去了。


    这种顽闹一样的发泄,根本不会弄疼他,顶多烦了些。


    肃安被她烦了一路,最后终于走回了木屋,始终沉默的他忽而握住她作乱的脚腕,抬起头冷冷地盯着她。


    少女被脚腕上环扣的温度烫得一惊,她颤了下,看向男人和掌心温度完全相悖的冷眸。


    她抿起唇,像是有点害怕的样子,但没道歉也没服软,反而又踹了下他的掌心:“你自找的,我都说要自己走了,你可别倒打一耙。”


    肃安握着她脚腕的手往下移,五指圈住了她的脚掌,他掌心的宽大和灼热,恍然间有种快把她烧灭的错觉。


    沈盈息尚未回神,铁匠收回了手,把她随便地横抱过来,然后又放到了椅子上。


    ……


    他力气大得没边,一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她几乎以为自己在他手中只是一朵云。


    不过好在是落到了实地上,沈盈息双手撑住椅子,小腿交叉着抬离地面,她睁着圆润的黑眸,盯着走向门口的铁匠说:“你做完饭,给我回家拿套衣服过来,鞋子也不要忘了。”


    “……”肃安转过身,他浑身上下也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湿透的薄衫填满了他背脊上每一处肌肉的沟壑,从里至外泛着微妙的欲色。


    不过他本人没意识到,沈盈息看了眼,却还是更关心自己的食欲:“简单弄点三菜一汤啦,我已经饿得很难过了。”


    简单的三菜一汤……她这种自以为宽容的语气,不知是谁教的。


    肃安玄铁面具后的红眸,探究而冷淡地看着少女。


    少女翘着脚,不肯将自己玉白干净的脚掌贴到地面上,察觉到他的观看,还随意得像施舍一样,对他鼓励地笑了笑:“能麻烦不要在这呆着了么,有这时间请给我多做一道菜。”


    或许是“被人做了”的生命危机解除,沈盈息放松下来,显现出首富家主的傲慢本质。


    不肯下地是一说,颐指气使另一说,察觉到铁匠冷漠盯着她的不肯屈就的脚,还对他嘲讽地一笑:“看什么看,脚能吃吗?这个不能吃,凶鬼!”


    铁匠抬起眸。


    少女扯唇,“怎么了,凶鬼,你再不去做饭,我可要扣佣金了。”


    凶鬼……这想必是他的外号了。


    面具下薄唇勾起一道凉凉的弧度,红眸看了眼少女,铁匠沉默地转身离去。


    期望愈大,失望愈大。


    铁匠的做饭水平只是中等,能入口,但和纪大夫的珍馐美味相比,还是差得太远了。


    沈盈息吃饱了,放下筷子,托着下巴发呆。


    铁匠收拾完碗筷,收了她一两银子。


    铁匠睁着红眸:“?”


    沈盈息蔫蔫的:“事成付全款,我的衣服我的鞋,拿来再给钱。”


    “……”铁匠也是做生意的,他选择尊重同行与理解同行。


    他从她的院子里带来了衣服鞋,还有她暗卫的一句话:“家主吃得好么?”


    沈盈息换上干净温暖的衣物,终于肯把脚踩在地上,而后依旧撑着下颌,懒洋洋地眯着眼:“不好。”


    铁匠接收了她剩下的一两金,也接收了雇主的评价。


    他做完这单生意便要离开木屋,他下逐客令:“回去。”


    沈盈息抬起眼皮,“我晚饭怎么办呢?”


    可晚饭也只是那样,水准一般的饭。


    少女忽地叹了口气:“纪和致,好想你……”


    做的饭。


    “息息?”


    门口传来温和的男声。


    第56章


    沈盈息倏地抬起头,阴雨晦暗里,一袭雪衣的男人长身玉立,冠发齐整,端正温润。


    “纪和致?”


    门口的男人缓缓收了伞,温和地回了声:“是我。”


    把伞欠在门框上,纪和致走进屋内,看了眼被胡乱堆叠在地上的湿衣,平静地收回视线。


    而后对椅子上的少女微微一笑:“息息,我来接你回家。”


    沈盈息跳下椅子,矜傲的眼神从头到脚地打量过纪和致,像是考量他护送自己回家的资格,末了,撇了下唇瓣,点了下头:“准了。”


    纪和致莞尔,笑容里融进真切的温度:“我撑伞,劳息息进来。”


    沈盈息于是站到他伞下,跟着他走出了木屋。


    铁匠站在一旁,等着他们离开,就把木屋上了锁,往铁铺走去。


    ……


    沈盈息刚换上鞋回去时沾了许多湿泥,她不大喜欢湿哒哒脏兮兮的感觉,一路走来闷着声没讲半句话。


    纪和致对此情此景早有所料,明明最初就可以提出的建议,他要等到少女不堪忍受之际才缓声道:“息息若不嫌弃,和致可以代步。”


    “……”少女很明显地犹豫了片刻,似乎还挂记着他们间的龃龉。


    “既然已是寻常雇佣关系,代主人劳,是致的分内事。”男人声音淡淡的,透过噼里啪啦的雨声,落入耳中有种云销雨霁的平和。


    沈盈息便不再推拒,双臂刚搭上男人的脖颈,纪和致长臂一揽,便轻松地扣住她膝弯把她横抱了起来。


    一个两个力气都大得不像话。


    少女所谓的悸动在凡人身子里过了一遭,回到沈盈息修士的神识里,只剩下一层对力量的单纯感慨。


    “纪和致。”她不妨地出了声。


    抱她抱得稳当当的男人,听到少女类似破冰的信号时,拿伞的手腕不由颤了下。


    他低低地嗯了声。


    “怎么了?”


    “……”沈盈息本来想问他这两天去干什么了,但是话到嘴边,思及二人到底还有些心结没解,就又把这稍显亲密的疑惑咽了下去,转而换上冷淡的命令:“快些走。”


    纪和致一颗稍微提起的心,又自嘲地落了下去。


    他收紧抱着她的手,半晌,道:“雨天路滑,不宜疾行。”


    沈盈息没再苛求,垂眼默然。


    回到院子,阿仓迎了上来。


    沈盈息见他没撑伞一身湿,就没碰他,转而搂紧了纪和致的脖子,对阿仓道:“你去烧些水给我。”


    阿仓低声:“是,家主。”


    他转过身,继而淋着雨去了。


    沈盈息一进屋就松了手,然后开始赶纪和致:“你可以走了。”


    纪和致一把扣住少女挥斥的手腕,眸子很静地看着她。


    沈盈息回眸,撞进男人静得像深潭的眸中,怔了下:“放手……”


    素来温和微笑的男人再一次露出笑容,薄唇边一点浅淡弧度,却似带着阴翳,令人脊背生凉。


    “……放手……?”他斟酌般念着这两个字,刻意延长的余音,仿若打开了一间阴森古堡厚重大门的细缝。


    从细缝看去,是密密麻麻张牙舞爪的黑暗。


    纪和致像被这种粘稠溢出的黑暗包裹住了,他侧动手掌,根根收紧长指,扣住少女细嫩柔软的掌心。


    男人修长有力的指骨挤进少女抗拒的指缝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欺近挤满,连带着他手心的温度与粗粝的薄茧,一丝一毫、不分彼此地与她共享。


    沈盈息被纪和致陡然露出的侵略和威压钉在原地。


    她愕然抬起双眸,盯着男人微笑但危险的俊容。


    “放手?”他收紧五指,把少女压至身前,用拥抱的姿势禁锢她,男人俯下头,唇畔温柔地勾起,“放手?”


    沈盈息忽而省过来般,清润的黑眸里泛出两点火星,“纪和致!你放肆,你给我滚开!”


    “呵呵。”纪和致陡然低哑地笑了起来,他将少女抗拒后退的手强硬地抵上自己的胸膛,沈盈息立时感受到他笑时胸膛的震动。


    她大感厌恶,眉心紧紧蹙起,“纪和致,我才刚觉得你有点好——”


    “咚!”


    纪和致身上真的有点病……


    沈盈息话都没说完,就被晕倒了的男人压在了地上。


    他身子重得要命,还发着烫,沈盈息又气又急,不由仰起脖子大喊:“阿仓!”


    近卫极快地赶了过来,进屋一看少女被男人压在地上,眼睛瞬时间冷彻如冰。


    他一剑刺进纪和致脊背,而后抬脚把人踹开,轻柔地扶起少女:“家主,您没事吧?”


    阿仓冷锐的剑锋直指纪和致的脖子,看样子只要他的家主说一声有事,他的剑立刻就会捅穿男人的喉咙。


    沈盈息摸了摸被压疼的肩膀,觑眼瞥着地上流着血生死不明的男人,扯唇笑了下:“我们这儿有谁是大夫吗?”


    阿仓望着地上的男人。


    少女勾起唇,“那没办法了,把他丢回自己房间去。”


    阿仓言听计从。


    最初,据系统判断,纪和致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但是到了后半夜,系统尖锐的警鸣声响起:“纪和致要死啦——!”


    沈盈息揉着头,两眼发木,红唇抿住半晌,吐出冰冷的一个字:“该。”


    话虽如此,修道再难也得修。


    少女甩了甩头,把烦人的困倦甩出脑海,她接着掀开被褥,刹那间,一股阴寒至极的冷气钻进窗缝,如冰冷的蛇信般爬上她的脚腕。


    “……”


    哪里来的厉鬼,胆大妄为到来她面前作祟了。


    虽然身子是不如以往,不过除祟还是不在话下。


    沈盈息不动声色地掀开被子,赤脚踩着地面,等待那只厉鬼的完全显现。


    “唉……”一道低沉的叹息,从寂静的夜里悠远地传来。


    沈盈息蹙起眉头,莫名觉着这叹息声很是熟悉。


    她尚未寻出这声音主人的记忆,便觉脚腕处被一双冰冷劲瘦的手掌执住了。


    不同于白日里铁匠手掌的灼热,这双手冷得像隆冬的冰块,冻得她一抖。


    那只手似乎意识到他让她不适了,手指退开,等温度稍稍回暖,一把阴冷温和的男声缓缓响起:“赤着足怎能落地呢,家主。”


    沈盈息眼中快速闪过一丝惊诧。


    但她若无其事地收回脚,自己穿好了鞋子,嘟哝了一句真冷,便走出了屋门。


    在她身后,皮肤青白唇瓣猩红的男人起身。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漂亮的桃花眸弯起,血红的眸子里流露出粘稠的痴迷:“家主,阿廪想您……阿廪真想您呐……”


    凡人看不见也听不见鬼,阿廪拖着断腿,一路跟来一地腥冷的血。


    他每说一个字,嘴里便淌出深红的血,于是每句话都被他说得很含糊,鬼音凄迷,听得人心肝颤冷。


    沈盈息假装不知道他跟着,前往纪和致房间时,途径阿仓的房间。


    这么晚了,他却没睡,窗户映着灯光,她刚走近,门便被阿仓推开了。


    近卫穿着入睡时的白色里衣,没有一身暗色劲装,竟显得脸很嫩,年纪小了三四岁的样子。


    阿仓微红着脸,看着门口的少女,双手藏在腰后,见她投来目光,藏的更深了。


    “阿仓,你做什么坏事了?”沈盈息原本不好奇,但瞧着阿仓脸红眼润的模样,不得不多问了句。


    阿仓哑着声:“没、没……”


    除了厨艺,阿仓还有一件极不擅长的事情,便是说谎。


    尤其在沈盈息面前说谎。


    沈盈息顿了顿:“阿仓,你……?”


    她不是不经世事的少女,在此处稍待了会儿,已能从温热的空气里闻到些什么。


    她对此没所谓,阿仓年纪不小,是该成家了。


    沈盈息是个对下属很体贴的好主人,便不再多言,自觉给阿仓留出独处的空间。


    她往纪和致的房间走去,趁着阿仓心神不宁的时候。


    但还没走出两步,那只男鬼阴冷的声音就追了上来:“家主……阿仓在唤您……他唤着您自/渎……家主……杀了他……家主……”


    沈盈息脚下一个踉跄。


    她勉强地低喃道:“真是,哪里的石头绊我……?”


    遮掩过去,男鬼并未起疑,还在用阴惨惨的声音让她杀了阿仓。


    沈盈息抿唇,好在走到了纪和致的房前,她推开门,还没走进去,却听耳边男鬼阴沉的笑声:“这么晚,家主来这儿做什么,哦,家主喜欢他,桀桀桀今晚杀了他……”


    她算是知道纪和致的杀身之祸从何而来了。


    真是奇怪,自她多日前渡了他一滴心尖血后,邪祟应不敢再靠近他了。


    ……除非他主动和邪祟做交易。


    沈盈息锁眉,纪和致需要鬼为他做什么?这两日他就是为驱鬼奔波吗?


    无怪乎一副性情大变的模样。


    推开门,走进去,沈盈息看见纪和致居然醒了。


    他苍白着一张俊脸,发冠倒斜,额前落着好几缕碎发。


    他还穿着白日里的白衣,血浸透了后背,前襟白后背红,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眼神又冷又直。


    雨夜无月,窗户大开,斜风密雨肆意横侵,吹乱淋湿了窗边男人的额发面庞。


    ……


    身后贴着一只真男鬼,身前站着一个比男鬼还阴森的男人。


    沈盈息无言半晌,搓了搓发冷的手臂,盯着前方的男人,红唇张启:“纪和致?”


    纪和致缓缓转过头,像是才发现她的出现似的,漆黑的眼珠里慢慢点出两粒光:“你……是……你……”


    沈盈息不由抬了一步近前,道:“是,我是沈息啊……”


    纪和致怔了一瞬,而后对她鬼魅地温柔一笑:“沈息?”


    沈盈息不明所以:“你干什么呢?”


    阿廪阴冷的轻笑却自身后传来:“家主……撒谎的家主……”


    沈盈息一愣,而后突然明白过来,看向纪和致,发现他的眼神穿过她,落到她背后的阿廪身上。


    阿廪和纪和致。


    鬼和阴阳眼。


    鬼和驱鬼者。


    那么就不怪他们互通有无了,她真实姓名想必已被纪和致知晓了。


    第57章


    “和致……半条命,君已取走……”


    风雨将纪和致的声音撕碎了送过来,传进耳中,成了零碎的几个字眼。


    沈盈息听着这七零八落的话,眨了下眼,咬开舌尖,以功德金光覆眸去看,果然见纪和致那七魂里去了三魂。


    “……纪和致,你干什么了?”


    她欲多问,细嫩温热的颈后却抚上了一只修长手掌。


    冰冷地、缓慢地抚着她的颈后。


    “和属下做交易了哦,杀了好几个人呵呵呵——”


    阿廪如生前般对她有问必答,即便她问的是旁人。


    沈盈息被他滑腻冰凉的触碰弄得不舒服,不再装看不见,扭头挥开肩上的那只鬼手,同时烦憎道:“滚开,贱奴。”


    “……”男鬼怔了下,被拍掉的手背带着灼热的痛。


    ——沈盈息用功德金光攻击了他。


    手背的肉顿时被蚀去一大半,露出森然白骨来,阿廪却只怔忪地望着少女。


    她避开他,转过去的侧脸布满厌恶之色。


    半晌,厉鬼青黑的薄唇蠕动起来:“家主,您……知道我、在?”


    沈盈息根本懒得搭理,一径儿跑到纪和致身边,一巴掌甩过去,把纪大夫眼里的鬼气打去了七八分。


    纪和致眼前渐渐清明,唇角的笑淡了些许。


    脸色却还青白,眼神已不再又冷又直,而又恢复了往日的柔和。


    “息息。”他垂眸,看着少女温和地唤道。


    沈盈息对他皱起眉,“你从哪儿找来这只贱奴的鬼魂,做什么了?”


    闻言,纪和致深邃幽暗的眸中陡然点起了两盏绿莹,像是往那两口深潭里投进两只绿火灯笼一样,诡异幽静中还带着一丝即将破水的波动。


    “哦是,我是杀了他们……”纪大夫忽地攥住少女的手掌,用力地握住,漆黑瞳仁莫名放大了些许,“息息,为我高兴、替我高兴么?”


    沈盈息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没被上身啊?


    望进男人幽黑而泛着点光的眼睛,沈盈息倏然平静起来,她扯唇,“纪和致,你也有装不下去的时候。”


    纪和致弯起眸,薄唇微勾,玉白的俊脸上泛起一丝愉悦:“息息,我好了,我全好了,铺子烧了,人都死了,息息,我治好了……”


    他带着少女的手掌贴上胸膛,向她满足地眯起长眸,温柔笑道:“请你听,息息……全是你、息息这儿是你……”


    “滚开。”沈盈息抽回手,眼尾勾起,不经意流出几丝嫌意,她退了一步,“你也疯了。”


    原来这两日他是杀人放火释放内心去了,纪和致啊纪和致,沈盈息讽笑,“你现在倒做到了。”


    纪和致望着少女唇边讥讽的弧度,脸上陡然空茫了一瞬。


    他慢慢直起身,对着少女无奈而落寞地笑了:“怎么办呢,好像补不好了。”


    厉鬼阿廪终于受不了少女的忽视,他陡然飘立上前,阴气四溢,“家主、家主看看属下……家主……”


    沈盈息倒没忘了阿廪,他这叛主的白眼狼。


    冷冷地看向厉鬼凄白的面庞,那双桃花眼和生前一样漂亮,她的眼中却不复信赖之色。


    沈盈息没说话,只伸手要咬开指尖,画符驱鬼。


    阿廪尖啸一声:“别——!”


    沈盈息顿住,厉鬼满脸血泪,俊美的青白面孔挂着湿漉漉的笑:“别。”


    他极力让声音显得温和起来,但实是怨念过深,导致再如何藏掖鬼气,也避免不了一出声就是凄冷森然的鬼音。


    阿廪退了两步,脸上陡现痛苦之色,一条条黑红的纹路从脖子里爬出来,很快蔓延上脸颊。


    即便如此,他还是使劲放柔声音,向生时的温和靠拢:“家主,不要。”


    沈盈息拧眉,“既怕我杀你,还敢——”


    “别伤了自己。”


    阿廪睁着桃花眸,眼角流下两行血泪。


    按理说鬼物除了愤怒和怨恨是没有其他表情的,但阿廪的脸上还是流露出一种类似温柔的神色。


    “别伤害自己?”沈盈息嗤笑,她觉得好笑,尤其当杀自己的人对她说不要伤害自己的时候。


    少女狠厉地咬开指腹,刹那间充盈的功德之光照耀室内,直震开室外数十只不知何时被吸引来的蛰伏暗鬼。


    阿廪被沈盈息的功德光蚀去半身血肉,他从始至终没有反抗,任断裂的两只腿骨哐当哐当掉在地上。


    他扶了扶自己摇摇欲坠的肋骨,抬起尚且完整的脸庞,对罡风中的少女微微笑道:“家主,属下思念您。”


    沈盈息满眼冰冷:“是思念怎么第二次杀了我么?”


    她话音将落,阿廪的眼神陡然怨毒起来。


    厉鬼张合着半截舌头,黑红的血液从唇中不断溢出,“该死……我该死……我该死……”


    “惺惺作态。”沈盈息神情漠然,剑指横在眼前,舌尖抵住齿尖,蓄起的功德力尚未激发,一声扭曲的尖啸,却陡然打破了她的蓄势。


    她被这阵暴起的阴气冲得后退半步,事情急转直下,她侧过脸欲躲开浓郁成形的阴风,也做好和阿廪一战的准备。


    “哒——”


    风消云散。


    万籁俱寂。


    时间似乎被摁下了暂停键,尖利的风啸消失,席卷而来的阴气消失,厉鬼淌着的血泪滴答落地,砸出一道寂寞的碎音。


    沈盈息侧脸闭眸间,脸颊处忽而像被一只手抚过,温柔而留恋的抚摸,从颊边像清风一般滑了过去。


    少女缓缓睁眼,眼前已没了阿廪的鬼影,她顿了下,而后就明白过来,阿廪是自杀了。


    这次死了,他大抵没有再回来的机会了。


    指尖有些痒意,沈盈息抬起手,却发现咬破的指腹不知何时已愈合,上面还缠绕着两缕温和的阴气。


    她甩了下手,这阴气也就飘散了。


    系统刺耳的警报声忽地平地炸响:“啊啊啊啊纪和致真的要死啦!”


    沈盈息扭头,男人单手捂着胸膛,跪在淋漓的血洼之中,低垂着头颅,乌发曳地,发幕深深遮掩住了他的神色。


    她紧紧抿起唇,抬腿疾步走去。


    “纪和致?”


    单膝屈在地上,沈盈息伸手扶着男人肩膀,他几乎立即向她怀中靠了过来,沉重的一把力量,她扶的有些吃力。


    “纪和致!”


    她试图唤醒他,但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阴气入体的缘故,青年的双眸已经闭上了。


    跪着的血洼温度冰凉,不像刚从身体里流出来的,想必纪和致都晕了有一会儿了。


    她才察觉,阿廪刚才攥去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


    纪和致若真死了,她或许也是后知后觉。


    沈盈息喊阿仓,但阿仓竟不知为何没听见,喊了两三遍也不见来。


    又是扶又是拖,愣是拽不起晕死过去的纪和致。


    一米九二的身高真不是说笑的,说跟山重就跟山重似的。


    沈盈息放弃了,她选择就地续命吧。


    她不是大夫,在场唯一的大夫在怀里,沈盈息只好敲识海,问系统道:“这怎么救?”


    系统声音木木的:“亲他一口。”


    “……?”


    狼崽子跳出识海,望着少女怀疑的面庞,别别扭扭地解释道:“那只鬼吸走了纪和致的三魂,它自爆的时候把它们给您了。”


    沈盈息内视一圈,果然看见丹田处有三缕浅灰色的雾状小影。


    眉心深深蹙起,沈盈息缓缓握拳,“内府道台,岂容邪祟侵入,我竟毫无察觉。”


    系统讨好地笑:“仙君宝宝别生气,这不是因为您还是个凡人嘛,咱回修真界就好了。”


    沈盈息起了戒心,立时用两指擒住纪和致下颚,红唇迅速地在那张冰凉薄唇上贴过,将魂魄还给他,便起身欲走。


    “欸,仙君宝宝你?”


    “他能活吗?”她只问了这一句。


    系统大气不敢喘:“能、能活。”


    沈盈息于是转身。


    待少女走后,躺在地上的男人缓缓地睁开了眸子。


    纪和致醒得不早不晚,恰在沈盈息吻他时有了意识。


    沾血的长指轻轻地抚上唇角,指腹留恋地感受着少女那记轻吻。


    仰面温润的男人眼神失焦了瞬间,渐渐地又凝起神来,转而从眼底深处爬出无数阴暗粘稠的占有欲。


    “可笑……”纪和致抚着唇角,脸颊处溅着两滴暗红的血,散发仰躺的他看起来十足的诡魅,表情却又那般自持端庄。


    他表情愈正经温和,抚摩唇角的动作就愈诡异。


    男人闭起眸,指尖顿在唇瓣处,他仰起头,玉白的长颈在血泊里绷起好看的线条,柔软的唇瓣缱绻地吻了会儿指尖。


    “……有什么好补的……”


    男人轻柔的嗓音散在如水夜色之中。


    沈盈息回到房间,换下沾上纪和致血迹的衣裳,房门便被敲响。


    她顿了下,问道:“谁?”


    阿仓在门外低沉地回道:“家主,是属下。”


    沈盈息团好脏衣服,等阿仓开门进来,便将衣服扔进了他怀里。


    “你刚才没听见我叫你?”少女率先质问道。


    阿仓愣了愣,抱住少女沾血的衣衫,心口一跳,目露急忧:“您受伤了吗?”


    沈盈息笑了声,“你主子我好得很。”


    她倒了杯茶自酌着:“你现在来做什么?”


    阿仓忧虑的神情一滞,他想起刚才的事情,尚有些晃然。


    “家主,您、您信鬼神之说吗?”


    沈盈息放下杯子,抬眼笑觑阿仓:“哦,你见到鬼还是见着神了?”


    “……家主,是阿廪,”阿仓眨了眨眼,倏然抬起眸,眸光锐利沉冷,“他来您这儿了吗?他没敢伤您吧,他这种罪该万死的叛徒竟然还敢——”


    “好啦。”少女轻飘飘地打断了近卫,她站起身,背对着阿仓道:“你先出去吧,顺便给纪和致送点金疮散。”


    阿仓怔了下,“家主,刚才是不是发生何事了?”


    沈盈息背影微顿,“虽然不太感兴趣,但实是无聊,所以……阿廪跟你说话了吗?”


    “没。”阿廪和阿仓向来不对付,他们立场不同,生前死后都没有过一次心平气和的谈话。


    阿仓犹豫了会儿,见少女冷静淡然的模样,便知家主也有甚么秘密不想告诉他。


    但他却想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和盘托出,他希望自己永远是家主信赖的下属。


    “阿廪似乎、附到属下身上过。”迟疑的口吻,阿仓也不大确定那是不是被鬼附身,只是眼前一阵恍惚,人就不在房间里了,而成为了阿廪。


    “说说看。”


    沈盈息单臂撑着桌子坐下,做出听趣儿的表情,一手随意拨弄着腕间的金钏,钏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叮当叮当——”


    卖风车的小贩从眼前走过,摊案上摆着的一只铜铃发出清越的声响。


    “哥哥,你瞧这个人怎么样?”


    身前忽然落下一道娇嫩的童音,他蹲着没动,也没抬起头,只是木呆呆地戳着地上的泥块。


    用食指把泥块碾碎,再用拇指和食指捻起成粉的干土,放进并起的手掌里,再张开五指,看着它们从指缝里被风吹成一道歪斜的小小土瀑。


    “咦,他在跟自己玩。”那道童音慢慢靠近,眼前落下一道小小的身影,一只白嫩的手掌托着一枚银锭子,伸到他眼前:“这个给你,会玩吗?”


    他终于抬起头,初夏的日头已有些烈,刺得他睁不开眼。


    眼睛眯了起来,总算是能适应刺目的光线了,他忽而恍惚了下。


    光晕里,面前的身影如此娇小雪白,干净得像用玉和雪捏成的仙童。


    仙童把手伸得更近了,两颗黑玉般的眼珠俯低看他:“喂,你听不见?”


    “息息,脏。”


    从仙童身后传来一道沉稳的少年音,紧接着,眼前投下更深的阴翳,那少年走过来,双手揽着仙童的双肩,将她轻柔地扶到身后。


    他望着少年,直视着少年那双陡然阴沉下来的眼睛。


    “哦?”少年眯起眸,打量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望回去,脸上应该没有表情,他惯来不爱做戏。


    “哎呀,这是我先看上的了!”


    细嫩的孩子嗓音打断了这场对视,七八岁的女孩扒开兄长的身子,皱着鼻子道:“哥哥给我选阿仓,剩下个阿廪我就要自己选了。”


    “息息,此人来路不明……”方才还眼神危险的少年脸色变换,满脸温柔无奈。


    “阿仓不也是奴隶场买的吗,我们知道他的来历吗?”她很笃定地朝他伸出手指,道:“我就要这个,他和自己玩都玩得很好,那跟我玩肯定更好玩了。我要好玩的。”


    完全是一副不知世事的天真。


    他眼底冷冷的,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被女孩和少年带回了沈府,自此他不再是季王府的十九号死士,而是沈府家主的近卫阿廪。


    作为季王府当年最杰出的死士,阿廪每时每刻都在等着季王的下一个任务。


    第一个任务,靠近沈盈息,他做到了。


    第二个任务,杀掉沈盈息,或是杀掉沈盈风,什么时候无所谓,他是死士,他只被要求服从命令。


    但是等了好多年。


    眼睁睁看着沈府生意越做越大,做到了天下首富,沈盈风身旁时刻伴着两个近卫,杀他的难度日益增大。


    沈盈息手无寸铁,而且十分信任他,很好杀。


    阿廪等。


    在某一寻常的日子里,他给沈盈息绾好时兴发髻,并得到对方一个蜜饯奖励时,他终于收到季王府的消息。


    ——季王已死。


    季王暴病而死,八个亲生的世子郡主这几年也已死尽了,季王府只剩下一位外养的季九世子。


    季九世子在此前还不是世子,他是世子郡主们的玩伴,或者说是,奴隶。


    作为季王从青楼带回来的孩子,季九能被冠以季姓,是所有人以为的大幸运。


    阿廪的主人从此变成了季九。


    季九从来知道沈府里有季王的棋子,季王府用两代人的生命下这盘棋,最终结局通往何处,阿廪不必管。


    他得到新主人的命令是:守株待兔。


    阿廪只能守着沈盈息。


    那天知道自己换了新主人的心情已经不可考,但阿廪记得最清楚的事是,沈盈息给的蜜饯很甜。


    就这么守着守着,守着沈盈息长到十五岁。


    她长成了骄纵明艳的少女,整日在淮东作威作福,横行无忌,每次惹了麻烦,会很理所应当地扭头对他道:“阿廪,给我收拾了。”


    阿廪便理所应当地替她把烂摊子收拾了。


    快九年的等待,阿廪以为自己不会等到第二个任务的执行日期时,季王府来信:做好准备。


    翌日便收到沈府要进京的消息,沈盈息跟她的狐朋狗友们一一告别后,回到家却笑着对他说:“哈哈哈一群可怜鬼,没了我她们就等散伙吧。”


    阿廪望着少女大笑的眉眼,温柔地道:“家主,会再见的。”


    他了解她。


    她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在他眼里都是透明的。


    所以当他的话一落地,就被少女大哭着抱住的时候,阿廪温柔地拍着少女娇嫩的脊背,心里并不意外,且做出很好的宽慰与安抚。


    他的主人,是个看起来骄傲多情、实则很重情义的好人。


    第一天入京,沈盈息和季九碰面了。


    他就陪在旁边,听她夸季九说:“我没想过天底下真有这样漂亮的男人。”


    季九听没听见不知道,但他肯定季九也没见过家主这样可爱漂亮的姑娘。


    一个明面上的主子和一个暗地里的主子结交,二人前往淮香楼叙谈,他被勒令守在门口。


    “呜呜呜——”


    少女的哭泣声传入耳中,阿廪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冲进屋里了。


    沈盈息喝醉了,抱着季九大哭。


    季九张开双手,不愿碰大哭的少女分毫,见他进门,脸上勾起冰冷嘲讽的笑:“带这蠢货滚蛋。”


    阿廪带着他的好人家主回了家。


    她不能喝酒,他知道,但没让她知道过。


    他想的是以后真要杀她,就让她喝醉,让她在昏沉中静静死去。


    她怕疼厌苦,她讨厌的东西一大堆,她娇贵得不行。


    但她也是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


    就算是死,也不会求饶的那种骄傲。


    那天抱着昏沉沉喝醉的家主,坐在马车里回府的路上,阿廪望着少女醉红的脸颊上狼狈的泪痕,望了许久,才伸出手指替她理了理碎发。


    半夜里她醒了。


    她愣愣地抱着被子坐在床上,他在角落里隐匿身形看着她。


    半晌,他先轻轻地出声了:“家主,想家的话,阿廪陪您回淮东吧。”


    这不是个死士该说的话。


    但当时死士该说什么话,阿廪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当时只会说近卫阿廪该说的话。


    少女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向黑暗里的他招了招手。


    “阿廪来。”


    沈盈息的声音沙沙软软的,像一把透过薄纱的阳光,朦胧又美好,听得人的心像被薄纱细密的网口切割过般,酸胀发疼。


    阿廪走了过去。


    站在她床边,被她拉着手坐下。


    他没来得及讲话,胸前就抵上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腰上也圈住了一双细软的手臂。


    沈盈息抱着他,不说话。


    但阿廪知道她在哭,很乖巧很安静地在哭。


    她很想念淮东。


    可她这样任性妄为的主子,想家想哭了,却没吵嚷嚷要回去,而是通过眼泪宣泄情绪。


    这么多年来,这是阿廪第一次见到沈盈息用眼泪发泄情绪。


    阿廪说:“家主,您不然打属下一顿吧。”


    怀里的脑袋左右蹭了蹭,是在摇头:“闭嘴。”


    阿廪想他一定是笑了,“家主,我们怎么不回去呢?”


    “……”


    沉默半晌,少女闷闷的声音才从怀里传出:“就差京城了,哥哥就差京城了。”


    阿廪沉默了,而后寂寥地笑了笑。


    沈盈风就差攻下京城的官商,便能彻底地在天底下站稳脚跟了。


    她哪里不知道,她也为沈盈风考虑着呢。


    嚣张任性的家主会为兄长委屈自己,心高气傲的男人会为妹妹左右逢源。


    沈府的两个主子相爱相护,连带着下人间也团结互助。


    只他是祸心暗藏的罪人。


    第二日,沈盈息恢复纵情肆意的模样,并宣告她和季九结了梁子。


    入京以后,季王府好像忘了他。


    阿廪没再收到季九的任何命令。


    他以为自己真的脱离了十九号的身份。


    直至那天,他被府中的事情绊住了脚,阿仓代替他去接家主。


    沈盈息有两个近卫,一个阿仓一个阿廪。


    近卫的名字是她亲自取的,因为沈府卖粮起家,所以她取“仓廪实而知礼节”里的仓廪二字,寓意要沈府长久富实。


    阿仓是个榆木脑袋,只会做事不会说话,近年来被他排挤得几乎无地自处。


    她向来最信任他,也更喜欢他。


    这对日后可能发生的阴谋无疑是有益的。


    但是每当沈盈息笑着说出最喜欢阿廪的话时,阿廪难以将心底的酸软,简单归因于阴谋。


    作为死士,成熟的死士,他便是被命令砍下自己的脑袋,提刀的手也不会软的。


    当夜里,沈盈息回来,她又说季九的可恶,又调笑他的手抖。


    “乖阿廪……你不会是哪家的奸细……”


    她是无心之言,他却宁愿她真的查到什么,而后处决了他。


    她依然信任他,这是他经营近十年的结果。


    沈盈息在京城待久了后,对此处很是熟悉起来,没有新的玩处,竟开始找了新人玩。


    先是那个大夫,再是罪臣之子,她不知怎的阴差阳错认识了蒋事珖,那个鹰眼冷面的好官。


    她无意间牵涉进朝廷纷争里,而且不自知。


    季九看她的目光多了一层杀意,她也不知。


    阿廪偶然有天知道了沈盈风的秘密。


    原来沈盈息十七岁会死。


    至于会不会成仙?


    这世上有谁见过仙么?


    他倒不是诅咒她死,阿廪其实很愿意少女成仙,这样她就可以用仙法把这个该死的世界全毁灭了。


    沈盈风和季九还有层交易,这盘棋是越摆越复杂了。


    本来沈盈息是被所有人注视着的局外人,但不知不觉间,她竟然成了半个核心人物。


    小家主和罪臣子顽闹似地成了亲,整日在府外的院子里腻歪,一连三四个月不回家。


    阿廪守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她的屋子,有时候就奇怪,她不是很念家的一个人么?


    他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和沈盈息相伴这么多年,他知道她始终是那个家主。


    若说不同,便是在阿仓抱她回府的前十几年里,她昏昏地过着。


    而那一夜里,她突然醒了。


    昏着还是醒着,本来对他无所谓。


    她只要还喜欢他信任他,她想要一百个漂亮男人,他都准管送进她屋子里的。


    只要她醒后第一件事是喊阿廪,就没问题。


    那么三个月不回家,事情就很糟糕了。


    对他而言糟糕的事是沈盈息不再喜欢他。


    对季九而言似乎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沈盈息是不再讨厌季九。


    她一心要和上官慜之过无忧的二人日子,什么人在她眼里都成了虚无。


    季九传令,要他杀了沈盈息时,阿廪不意外。


    死士的本能驱使他接下命令,但近卫的本能,又驱使他射箭时射偏了两分。


    两分本来足够了。


    她偏要给上官慜之挡,于是他留的生机让上官慜之捡了去,而她却真死了。


    沈盈风果不其然发现了他的身份。


    沈盈息身死,阿廪说:“终于结束了。”


    他要去地狱赎罪。


    他给家主做生生世世的奴隶赎罪。


    最后是阿仓杀了他,他一向看不起的、暗暗排挤的阿仓。


    死的时候,望着阿仓愤怒悲痛又冰冷的脸,阿廪有一瞬间很钦羡阿仓这个木头。


    ——他居然能一心一意爱他的主子。


    阿廪死后,却发现自己没上黄泉路,而是成了一只怨气冲天的恶鬼。


    他看见自己的尸体被阿仓丢进季王府,又被季王府丢到了乱葬岗。


    阿廪不是第一次发现,这世上只有沈盈息对他还有真心。


    面对自己横尸荒野的结局,他只是很平静地想,“什么时候能见到家主的鬼魂呢?”


    沈府莫名其妙进不去了。


    接着去季王府找季九,却被他身上冲天的煞气挡住。


    虽然是怨鬼,但却杀不了想杀的人。


    阿廪又开始了等待。


    他总有一天能等到沈盈息的鬼魂的,就像等待杀死她那样。


    这次等待注定落空了。


    有个男人,是她曾经喜欢过的男人,那个大夫在招鬼。


    阿廪飘过去,大夫对他说:“我要杀人。”


    阿廪点点头,吃下大夫给的三魂,帮他杀了永安药铺的所有人。


    药铺被一把火烧光了。


    大夫望着火,把手里的针线和秃了毛的毛笔扔进火里,火光倒在他眼睛里,扭曲地跳跃着:“……息息,可以了,现在可以了……”


    很久没从活人口中听到家主了,阿廪想起她娇艳的脸,同时想起自己一辈子没敢叫过家主的小名,死了才敢轻声唤道:“息息……”


    那个大夫侧过头,很冷地看着他:“你认识沈息?”


    阿廪愣了下,“沈息?”


    哦,原来她不喜欢他们。


    不知抱着何种心思,阿廪像当初排挤阿仓一样,用刻薄讽笑的口吻,对眼前的大夫道:“她不叫沈息。她是……沈盈息。”


    阿廪笑了。


    那个大夫竟然也笑了。


    他很温和有礼地说:“多谢。”


    阿廪发觉这个大夫不像阿仓。


    出于某种目的,他跟着大夫,到了京郊。


    在铁铺外就看见了家主,那一刻,阿廪发觉舌头好疼,嘴里的血汩汩流了出来,只剩半截的舌头只能发出不成音调的呜咽。


    家主、家主、家主……


    嘴里有股浓厚的腥甜,是不是蜜饯的甜味,他恍若尝到了她递来的蜜饯。


    家主又不穿好鞋子就下床,地上很冷的——


    她原来可以看得见鬼——


    他早知道说些好听的话,说他的罪和过,说他的爱与思念——


    她想杀他,奥当然当然,理所当然的事,家主应当杀他的。


    不过那样怕疼的人,还要咬开舌尖才能杀他吗?


    那得多疼。


    他就等着这一刻,自爆的时候,阿廪没有想很多,他为家主愈好指尖的伤口,最后抚摸了下少女的脸颊。


    “不疼了,家主……”


    阿仓也在这儿,阿廪自己没脸说他对不起家主,所以最后想借这个木头的身体,对家主说一声。


    “家主,阿廪说……”阿仓将将启唇。


    沈盈息却停止了玩弄金钏的动作,她扬手止住了阿仓,“不必了。”


    阿仓愣愣地,“他很——”


    沈盈息抬眼,弯唇笑道:“阿仓,阿廪已经死了。”


    阿仓犹豫地点头:“是,他死了。”


    少女向后倚住椅背,眉眼笑容隔着一层模糊水雾,看不透。


    “不必了。”她重复道。


    阿仓只能离去。


    他能给少女讲的趣事已然结束。


    沈盈息往窗外一望,天际将明,这夜也没个好睡。


    她这具看起来正常但实则已经孱弱至内里的身子,不知还能再体验几多欢愉。


    乏意袭来,沈盈息便又拥被睡去。


    醒来时精神不错,纪和致端着一碗甜丝丝的粥,喂她用下。


    沈盈息坐在床上,盯着他给她把脉。


    “如何?”


    纪和致神情温和,带着大夫的稳重,“不大好。”


    “时间不多了嘛。”少女感叹道。


    纪和致神情一顿,将她的手温柔地放回被褥里,抬眼浅笑道:“长命百岁算不多么?”


    沈盈息觑了他一眼,红唇微微勾起:“纪和致,你倒挺会说俏皮话。”


    纪和致缱绻地望着少女的脸庞,轻声道:“息息,我们来日方长。”


    闻言,沈盈息莫名觉得熟悉。


    她想了想,竟然能想起这是他们初见时,他离开永安药铺时说的话。


    时至今日,他依然没有将他身上所经历的苦难告知予她。


    他好像是一尊天生的用来承受痛苦的容器,早已经习惯了沉默与忍受。


    就算他已经亲手烧毁了那些痛苦,心底的烙印却永久难销。


    烧心之痛有多痛?他不说,谁都不知道。


    纪和致还是纪和致,在她面前只温和含笑的纪大夫。


    沈盈息忽地仰头,亲了下男人的下巴,“纪和致,我们和好。”


    还未来得及退开,眼帘上突然落了一滴温热的水液。


    沈盈息不知道纪和致还会落眼泪。


    他感受疼痛的时候不掉泪,这个时候……不知是不是她的话让他痛了。


    纪和致没有亲回来,他抱住了她。


    不是上官慜之那种玉石俱焚的劲道,而是像抱着一场甜蜜的幻梦般抱着她。


    很轻、很珍惜。


    纪和致总是很内敛的。


    昨夜从他眼底窥见的黑暗一角,又似乎只是平静潭面深处的暗流,水深则静,无光的水底黑些很正常。


    第58章


    沈盈息说了和好,自此对纪和致有了好脸色看。


    纪和致低头为她诊脉,经常会感受到少女倾注在他面孔上的目光。


    自爹娘死后,纪和致就再未感受过这般干净美好的目光。


    他抬起脸,对沈盈息漾开一抹浅笑。


    少女眨了下眼,倾身过来,盯着他望了半晌,忽而视线不动了。


    纪和致眼睫微垂,轻声道:“在看什么?”


    “你这儿——”坐在床榻上的少女俯身靠近,一把春葱似的手指撷了撷他的唇瓣,转而收回手,视线却还定在他唇角,笑着轻叹道:“原来是粒红痣。”


    纪大夫面容端秀,正儿八经的君子正色,但才发现他右唇角还藏着一粒小痣。


    水红的,比花蕊还精巧的珠痣,平白为纪大夫这一副水墨画般的相貌多添了分艳色般。


    横生的清艳。


    “嗯,有么?”纪和致含笑垂眸,他甚少揽镜,对自己相貌不很关注。


    少女这么一说,他倒从一个新视角了解到自己似的,往常厌恶的容貌今时也多了个可喜的藉由。


    一粒小痣。


    沈盈息左臂撑着床榻,上身前倾,右手探出摁了摁青年的唇边痣,“怎么,你自己从来不知道?”


    纪和致抿唇,唇瓣无意地含过少女的指腹。


    他怔了下。


    她却无所谓地,又摁了摁他的下唇瓣,一脸新奇地道:“你下边的唇倒比上唇厚些,颜色却一样的红。”


    少女的视线从他的唇瓣离开,而后仔仔细细地看过他的五官,最终得出定论:“纪和致,你长得真好看。”


    “……”白衣青年静了静,而后执过少女的手,阖起眸,在她的指尖吻了吻:“致之幸。”


    纪和致知道,山林中的日子对她而言太漫长了。


    雨从昨天开始下个不停,淅淅沥沥哗哗啦啦,满眼都是潮湿的深浅不一的绿色。


    浮漾流光的天地,被雨水浇透淋溉出的森然绿意美得有股悲怆。


    大家都明白这场雨过后就要进入深冬。


    京城不是淮东,没有水乡的暖冬,这里的冬天来得又早又深。


    冬季的寂寥与平静像这场雨一样猝不及防地淋到了沈盈息的身上。


    她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无聊,归期不定的日子里,总得要找些满足她玩兴的存在。


    近卫阿仓忠诚但言听计从,没有同玩的潜质。


    而陪着她的唯二活人里,他褪下的假面一角正巧契合上她寻找的目光。


    沈盈息愿意与他和好,从他身上找到点乐子和趣味,纪和致料到过,但没料到会这样早。


    在计划里这应是一段艰深而漫长的时日,至少得等到冬天过去。


    “纪和致,我的身体怎么样?”


    纪和致抬眼,望向少女好奇的眼光,微笑着,点了点头:“好上许多了。”


    他把自己微颤的尾指收入袖中,她当然是没发现。


    沈盈息一听身体不错,便松懈下来,“那今天总不用吃药膳了吧,一直吃蒸的煮的,很是无味。”


    纪和致收拾好药箱,闻言挽唇:“应多谢谢这些药膳才是,息息又能跑能跳了。”


    “去,”少女抓住他的袖管,她探身过来摇撼他的手臂,笑弯一双黑眸:“那我中午要吃辣,你好好做些菜给我。”


    青年提着药箱,蹙眉,语气温和但缓慢:“药方上说的是……”


    “药方?”沈盈息坐起身,皱起眉:“药方做主还是你纪大夫做主?我要个准话,我这身子能不能正常过了,纪和致,我问你呀。”


    纪和致绷着脸,但很快失笑:“自然是家主做主。”


    沈盈息愣了下,似乎没料到这么轻易就叫纪和致妥协,他向来在诊脉问药上说一不二。


    看清青年眸中笑意,她转而松开手,抱臂乜他一眼:“好啊纪和致,成心逗我玩呢是吧。”


    纪和致俯身,掖好少女作乱的被角,抬起笑眸看她:“我这就去做饭,息息玩会儿?”


    沈盈息倚着床头,手指扣着被褥上的绣兰:“纪和致,我的身子真的很好么?你不要自欺欺人。”


    宽袖中的手尾指陡然一颤,纪和致收紧手掌,眼神静得像无风吹拂的湖面:“这就让纪大夫做主吧。”


    沈盈息若有所思,对他笑了下。


    纪和致没说他要做哪件事的主,是治好她身子,还是自欺欺人。


    他心思深,不刨根问底是不能知晓的。


    沈盈息却没刨根问底的精力,她盯着纪和致的眼睛,他眼尾天生带着点上斜的弧度,但不似凤眼深刻,浅浅淡淡的,好看得很文雅。


    “你先去做饭吧。”


    少女收回视线道。


    纪和致眼神微闪,轻声道:“以后都不必吃药膳了,我们换个法子。”


    沈盈息摆摆手,“我又不懂药理,这种事还不是只能乖乖听你的话。”


    青年勾起一抹笑,“好。”


    ……


    所谓死亡的后遗症跟着雨声同时加重。


    上次的晕倒似乎就是个预告,醒来后感觉雨下在骨头里,漫山遍野的水把骨头都泡软了,浑身软绵绵没力气。


    血虽还没吐,嘴里却时常有股苦味。


    沈盈息不耐在床上干躺,力气是越躺越没有。


    她急需在这种潮湿和平静得要死的氛围里突围出去,找些刺激以供血气的涌动。


    纪和致还是太体贴了,中午做的辣菜一点不辣,只是看着红通通的很刺激。


    沈盈息抓了抓头发,瘪起嘴:“我的纪大夫,我以为您已经不无聊了呢?”


    结果做的菜还是无聊。


    少女丢下筷子,转身走出了厨房。


    纪和致收拾好碗筷,出来时看见她抱着膝盖,头就歪在膝盖上看着院外的落雨。


    那样大的一张藤椅,盛着她像大块的云里盛着一朵花,都雾绕绕的,看不太真切,触上去似乎就会碰散了。


    他轻轻地走过去,撑着膝盖俯身看向少女。


    眼前落下一大片阴影,沈盈息懒懒地抬起眼皮,看着青年近在咫尺的脸庞:“烦请让让。”


    纪和致没让,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瓣,让她看着,而后道:“对不住,是我不耐辣,这些辣对我而言是够的。明天做更辣的。”


    沈盈息望着男人手指点住的地方,本来的一张绯红薄唇,如今微微肿起,颜色加深,秾艳靡丽。


    抬眸看去,纪和致一双深潭似的黑眼珠也浸着浅浅的水润,有些被辣出泪水的意思。


    她噗嗤笑出声,抬起头,“现在就做。”


    纪和致无奈地颔首:“听君调遣。”


    纪和致回到厨房,重新收拾食材。


    近卫走到他身旁,沉默了会儿,道:“家主的味觉……”


    绑着臂绳,白衣大夫波澜不惊地将手里的鱼开膛破肚,回复的语气波澜不惊:“会更坏的。”


    阿仓攥紧了拳头,扶剑沉闷地走了出去。


    经过藤椅,沈盈息叫住他:“阿仓,你做什么去?”


    近卫攥住剑柄,脸色松了又沉,“家主,属下、属下去采笋。”


    沈盈息咦了一声,“冬天还有笋么?”


    阿仓胡乱点头:“多寻寻总有的。”


    于是少女便放了行:“顺便给我看看有没有花,一道采些回来。”


    阿仓憋得眼睛都酸了,他扭过头说:“一定给家主带回来。”


    沈盈息望着近卫扶剑疾步离开的背影,又窝回了藤椅里看雨,半晌,她太息一声:“都快把人闷死了呀,这个天。”


    ……


    纪和致这回做的菜有了些味道,沈盈息满意了起来。


    漱完口,她抱腿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没过一会儿,纪大夫过来给她诊脉。


    男人手骨凌厉,凸起的指关节泛着深色的红,在白皙的手背皮色上很明显。


    沈盈息一边捏着纪和致手背上的青筋,一边向上摊着手腕,叫他把脉。


    他坐在旁边一会儿,眉头得皱了有七八次。


    沈盈息暗笑不语,看这人沉稳不起来的模样也蛮有意思。


    她身子有些发冷,把手塞进纪和致的宽袖里,纪和致抬眼看了她一眼,笑笑,又低头去专心听脉。


    不久纪和致收回手,与她道:“明日清晨,我们先试针。”


    他要用针灸为她排余毒,沈盈息自知这是无望之举,却还是做出相信他的模样:“要我做什么准备吗?”


    纪和致紧蹙的眉心松了些许,他望着她,宽和地笑起来:“不必思劳。一切劳心劳力的事情吩咐我与仓护卫即可。”


    他的声线平稳得像外面的大树,任风水雨打也不动地丝毫。


    沈盈息快被这棵大树稳得发毛,抽出浸染着青年体温的手掌,她没答话,又歪着头看雨,眼睛半闭不闭的模样。


    纪和致静静地坐在她身旁,过了半晌,他温声道:“我能做什么让你开心起来的事吗?”


    像上官慜之那样。


    那个少年似乎总能做出有趣的事,逗她开心。


    纪和致的话语中没提上官慜之,但沈盈息莫名也想起了这个在危险边缘行走的少年。


    她有些犹豫地睁开眸子,空想了会儿,最终放弃。


    上官慜之时刻都在想自我毁灭,那种激烈的取悦方式,她并不需要。


    凡人的身子……如何获得快乐?


    “可以吗?”一只温暖的手掌扶上了脸侧,男人白皙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深眸望着她,声音轻轻。


    沈盈息颤了下睫,仰起面庞,视线从纪和致的唇瓣滑到他微动的眸光里。


    “……不可以么?”他低声道,垂下眸,脸上的表情看不透,似乎在为自己的邯郸学步而感到愧望。


    沈盈息顿了顿,接着一把扯住纪和致撤回的手掌,捏住他的下颌,仰头将唇印上。


    纪和致浑身先僵了下,而后慢慢放松,他环住她的肩膀,俯身压下。


    藤椅晃晃悠悠,从房檐坠下的雨帘时续时断,溅在地上被散落的衣物颜色一照,全迸成四分五裂的炫目彩珠。


    门外的雨冷清透骨,被风裹挟入室时,却被屋内的潮热逼退出去。


    屋檐外的雨冷不透屋内的,藤椅还在摇晃。


    沈盈息发现她还能在满足食欲之外,额外获得很多热量。


    这场死沉沉的冬雨终于不再折磨她,她寻找到了新法子宽解自己暗沉无聊的心。


    纪和致是很包容的,她要坐要卧都一应随她。


    她在他身上迸发出许多探索的好奇欲,要俯瞰着他力量与美感结合的高大身型,他除了会扶住她供她探索,还会敞开胸襟,叫她一览无余。


    他真的像一棵巨树般,平稳、宽和,横生出芜蔓的枝桠包住她所有随性而起的动作,任她俯身恶意逗弄。


    除了喑哑隐忍的几声闷哼,和最后仰起的那一记恍惚的深眸,纪和致是再包容不过了。


    沈盈息撑着男人宽厚的肩膀,低头望着他失神水润的黑眸时,心念一动,撑臂改为搂,她俯下身,与他微启的水红薄唇交换了一个长久的亲吻。


    ……


    纪和致抱着少女,将她轻柔地放进温暖干燥的被褥里。


    他伸出手指整理了下少女的鬓发,而后倾身在她额间落下极轻的一吻。


    “睡吧息息,醒来就会都好了。”


    沈盈息缓缓睁开双眸,悠悠望向青年走到门口的背影,低声道:“纪和致,我们成亲吧。”


    “叮——恭喜仙君,一号任务对象纪和致情窍已开。”


    门口的男人没动,背影似乎被钉在那儿了,好半晌,他低哑微颤的声音才传来:“我可以做供你玩乐的工具,但沈盈息……落了款的话,你再不能玩玩就走。”


    少女慵懒的声音从背后递来,带着点笑意:“那算了。”


    纪和致用力闭了闭眸,手背青筋暴起,拉开房门的动作却还是轻柔无声。


    沈盈息欸了声,“真走么,你怎么开不起玩笑的?”


    “哗——”


    门帘像一阵暴雨似地落下,男人俊挺的身影在剧烈晃动的门帘前慢慢转回。


    他俊雅的面孔上面无表情,眉宇间似有阴翳聚集。


    纪和致站得有些远,但还能看见他脸上的阴沉。


    他这幅模样很罕见,甚至可以说是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的,沈盈息眨了眨眼:“如果不可以就算……”


    “唔。”


    纪和致弓起脊背,像只雪豹般从门口疾步过来抱住了她。


    沈盈息不及反应,便听到男人低沉微哑的声音在耳廓边响起:“我属于你了,从此刻,以后都是,是了么?”


    “……为什么不说话?”


    沈盈息推了下纪和致的胸膛,“你想我说什么呢?”


    青年钳住她两肩,垂下头,深邃的眼眸盯着她不动,“说你想我属于你,纪和致此刻起——属于你,沈盈息。”


    少女明艳的眉眼微攒,皱眉一笑:“好麻烦哦。”


    纪和致颤了下眸,深黑的瞳珠惊栗般跳了下。


    他扶着少女的双肩,分毫不让,几近恳求地执拗看着她,眼底深处却蔓延出刺人的锐气:“我们成亲……山盟海誓,得有。”


    见青年如此固执,沈盈息不由松开紧攒的眉心,她抚上男人面颊,仰头含住他紧抿的唇瓣,笑语微微道:“好,纪和致从此属于息息。”


    “息息,是沈盈息,不是沈息,是沈盈息。”纪和致低下头,压抑地亲了亲她的唇,但又退开,盯着她等她的回复。


    沈盈息微微叹息,果然蒙混过不了关。


    可是,沈盈息是她的真实姓名,纪和致是他的真实姓名。


    他们两个修士,以真名起誓,是会被天道规则所应,结轮回因果的。


    犯过一次的错便不能再犯第二次。


    “纪和致……属于我。”她再不肯说下去,也抬起明眸,执拗地望着纪和致。


    纪和致似乎想笑,他觉得自己应是笑了。


    但沈盈息只看见了一个勾起唇角的、毫无表情的木偶脸。


    她迟疑了片刻:“别吓我,纪和致。”


    纪和致幽幽地叹息了声,他俯身将少女拉进怀中,头颅深深地埋在她温暖的颈窝里。


    “……沈盈息,我不放过你。”


    他温柔地说了这么句比威胁更像调/情的话。


    沈盈息松了口气,“等阿仓回来,我们得告诉他。”


    纪和致沉默了片刻,“你哥哥不会同意。”


    “没关系,哥哥很听我的话,”少女轻松道。


    而后又似乎是为给他更多的安全感,或者说是为了弥补不能承诺的遗憾,她调笑着说:“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谁还不依着一个将死之人怎的。”


    “……息息,”纪和致喉咙深处溢出一道低哑的唤声,他只唤了她一声,却没再说其他。


    作为大夫,他比她自己更清楚她的情况。


    沈盈息抚着青年微颤的脊背,觉得这人比她还像个病人,“好啦,什么大事嘛,值得这样。”


    她说完,揽着他的脖子一起躺下去。


    她接着滚进他怀里,从他胸前抬起晶亮的双眸看他,“我们不说以后的事情了,纪和致,你跟我讲讲以前的事。”


    纪和致微顿,眼神柔软又温和地望着她,“我的过往并不好听,息息不如讲讲你的吧。”


    “我……?”沈盈息沉吟半晌,挑挑拣拣地说了两件:“我在淮东的时候有很多朋友,她们一心一意跟我好。不像京城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青年温暖的手掌贴了贴少女的脸颊,替她勾起眼前的落发,“京城人稠情薄,古来如此,不如水乡多情。息息想家的话,我陪息息回淮东,好么?”


    沈盈息两眼惆怅,眉眼耷拉着:“哪里说回就回呢,再者说,时间也不够了。”


    只剩短短一年时间,她紧着回修真界才是真。


    纪和致没说话,看了少女半晌,轻声道:“我儿时也不住在京城,那时随爹娘居于淮南,与息息的家正隔水相望。”


    “咦?”沈盈息惊奇地握住男人手臂,抬眼欣喜地道:“淮南是个好地方,这儿的梨花白最香,我许久不曾喝过了。”


    纪和致怔了下,眉眼有些放空,低喃道:“梨花白么,香而不烈的梨花白、醇而不混的梨花白……”


    “纪和致?”


    青年的面貌陡然间失了真,他像回到了十几年前,脸上的表情不是经年磨砺下的沉稳,而恢复了两分孩童的憨稚。


    沈盈息望着他这幅神情,渐渐熄了声音。


    纪和致无疑是圆滑而沉稳的,这时偶泄的纯稚神情应属于他潭起微澜的时刻,却更添了两分真情流露的动人。


    “……”沈盈息轻轻拥住纪和致,闭起眸,静静听着他胸膛沉重的心跳声。


    纪和致怔了下,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和茫然。


    往常怀里没有这么温暖和柔软的存在,没有的。


    倘若在那个弥漫着苦腥药草味的月夜里,他能等到这样一个温软的拥抱,兴许他的天地不会这样。


    只是没有,因为向来没有。


    纪和致阖起眸,渐渐镇静下来,他轻轻地回抱住少女,温和地笑了笑:“抱歉,刚才走了神。”


    沈盈息在他怀里摇了摇头,而后拱了拱,把头埋得更深。


    两人的体温逐渐过渡到彼此身上,方才忆及过往的冰冷,也就在这共享的温暖中消融了、不足为惧了。


    纪和致脸上的柔情几乎要软化成水漾出来。


    孤身自处时,他从没有对自己说话的欲望,因他需要冷静和沉默,以供他谨慎地布局撒网,想下一步该怎么走才能一步不错。


    而和旁人共处一室时,他独处时所完善的局便可发挥作用,他虽然只能笑,但是能笑着编织一个又一个谎言。


    用谎言结成绳子,把所有人套住,然后再悄无声息地将这绳索移到他们的脖子上。


    纪和致是一个对自己的影子都要练习谎话的人。


    “我儿时,看见爹每个月会送娘一坛梨花白……”头顶落下男人清浅的声音,口吻有些缥缈,但比平日里的温和真切许多,“梨花白真香,娘总不让我喝,她说,‘阿致,你不能喝哦,小孩子不能喝酒。’。”


    纪和致轻声笑出来,笑声低沉悦耳,“‘哎呀给他喝一滴啦,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嘞。’,我爹每次都这样跟娘说,他对我挤着眼,装着为我很着急的样子。每次看见我爹着急的样子,我就会和他同仇敌忾,然后乖乖听他的话,给他试药……”


    沈盈息的笑容忽然消失:“试药?”


    纪和致搂紧她,轻笑:“我爹娘是同门,他们一辈子行医问卜,痴迷医道,爹说娘是医癫,娘笑爹是药痴。他们医术很高明,尤以炼药出名。”


    沈盈息止住他,抬起头看向纪和致,“试药?”


    纪和致垂眸,眸底温柔切切,他抽出一只手臂,宽大温暖的手掌盖住少女愕然的眸子,“我小时候很愚笨,爹说,六七岁了连十种草药都记不住,也太笨太没用了,不如给他试药,不定就开智明理了。”


    “息息,我现在能记得上千种药材,爹到底是药痴,我按照他的法子,还是开智了。”


    少女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唇,觉得说什么都像揭人伤疤,于是气鼓鼓地瘪起嘴,不再说话。


    掌下少女眨动的睫毛搔得掌心痒痒的,纪和致爱怜地低头,隔着手掌亲了亲少女的眼睛。


    “其实这都很好,”纪和致拿开手,额头贴着少女,闭起眼想起什么一样,忽地失笑:“没有息息想的那样惨无人道,毕竟是亲爹娘,又不是当今痴迷长生的帝王。我没有被放血,也没被扔进丹炉炼丹。而且隔一个月才试药一回,也只是泡在一缸各种药草的梨花白里,我娘还笑着吩咐我,‘阿致,小孩子不能喝酒哦’。”


    沈盈息轻轻地嗯了声,“娘还挺细心的。”


    纪和致:“是,不过爹和娘给我最后一回试药的时候,我还是抿了口梨花白。娘说的对,小孩子不能喝酒,我似乎醉了,还是晕了,我不大清楚。醒过来的时候好像是第二天晚上了。爹和娘都不见了,听说他们是被召进宫了,临走前给我留了封信,让我到京城的永安药铺去,那是祖师爷的家产,也是我们的。”


    “……永安药铺现在……”沈盈息颤了下睫毛。


    纪和致吻了吻她微颤的眼睫,温怜地说:“被我烧了,别怕,息息,别怕我,那间铺子只是一间囚笼,我才看清那不过是间笼子。”


    沈盈息摇了摇头,“我不是怕什么,只是你忍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从坏人手里夺回家产吗”


    “坏人?”纪和致笑着,从少女嘴里说出的这个指控也太可爱,听得他快想原谅铺子里那群虫蚁鼠兽了,“以前是这样想,所以步步为营,想要名正言顺又永无后患。但我才知道,那不是我的家产,是套在我脖子上的索命绳。”


    收回永安药铺不是打开自由枷锁的钥匙。


    这世上很多看似能救命的东西,内里都是催魂索命的毒药。


    七岁那年从苦涩的药酒里醒来时,家中无人。


    一个月后,他正要启程入京时,一行铁兵踹门进来,让他吃下两颗丸药,扬言是爹娘留下的救命神丹。


    纪和致吃了,只觉得药的味道很恶心,恶心得他又吐又呕。


    那群兵哈哈大笑,指着他问亲爹亲娘的味道怎么样。


    纪和致时常觉得,这个世上的人不是人,都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鬼。


    他自己也是只鬼,不过更擅长伪装和微笑。


    “烧了好!”怀中的少女忽然义愤填膺起来,“那种歹恶的地方就该一把火烧尽了。你要是早跟我说,我就跟你一块去烧了,我们之间哪还有这些弯弯绕绕的。”


    纪和致愣了下,又在少女气愤的神情里哑然失笑:“没有这样弯弯绕绕,我怎么知道自己问的药是无效的呢?”


    做鬼并不愉快。


    她何须跟着他这只老鬼受无妄之苦。


    青年抱紧少女亲了亲她的脸颊,“好了,休息吧。”


    沈盈息闭上眼,一会儿却又睁开:“你让阿廪替你杀了几个人?”


    纪和致微顿,“四个。”


    永安只剩这四人了。


    沈盈息慢慢把往事串了起来,她退出青年怀抱,仰眼望着他的下巴道:“要是我那天没去,你是不是就……?”


    纪和致敛眉,眼神平淡:“是,我根底被药酒泡坏了,习不了武,半废的人,只能借鬼神之力了。”


    沈盈息感受到纪和致不动声色地在收紧手臂,像一只隐忍在丛林深处的巨蟒裹紧猎物般。


    她暂且没感受到窒息感,也没觉得这点力度值得警惕,仰眸嘶了声:“纪和致,我便知道,你就不是久居人下的人物。”


    纪和致脸上掠过一丝惊诧,似为少女的赞叹。


    他本以为她会……巨蟒卸力,巨蟒伏在少女的颈间闷声笑了。


    沈盈息任他笑了会儿,然后推开他,“阿仓快回来了,等明天告诉他我们的事,再住一起吧。”


    纪和致嗯了声:“知道,就走了。”


    他留了半晌,起身时为少女掖好被角,“明天我们针灸疗毒,放心息息,来日方长。”


    沈盈息眯起眸,有些困意,“唔,蛮好。”


    纪和致勾唇,“谢谢你,息息。”


    少女拥被困乏,“谢什么?”


    青年没再说话,只笑着,而后把她搁在被外的手塞回被中。


    “来日方长。”


    沈盈息只觉得他今天说了太多次来日方长。


    ……


    关于阿仓的心情我们至今难以得知。


    他清晨的时候踏雨归来,湿透的衣裳没来得及换,便把手里的一捧猩红野花全插了起来。


    他完全是把花抱着回来的,像是抱着什么容易受伤的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花放进花瓶里,才算完成这场漫长的拯救活动。


    而后到房里换好一身清爽干净的衣裳,方好意思走到沈盈息房前,左手抱着花瓶,右手轻轻地敲了敲房门。


    “家主,属下回来了。”


    沈盈息这几日醒得都很早,闻言召他进来:“阿仓,我的花呢?”


    听家主还没忘她的花,阿仓内敛的双眸攒出甜蜜的笑意。


    “在这儿,”阿仓抱花进来,身后的剑行走间碰出冷清悦耳的声响。


    屋里纪大夫也在,阿仓把花献到少女面前,耳廓微红,“家主,您的花。”


    沈盈息惊喜地抱过花瓶,“竟然真的有,阿仓,你太棒了!”


    近卫的耳廓红了一周,他不大稳重地扯了扯袖管,唇角抿起一点笑弧:“家主喜欢就好。”


    他们住的这座山没有花,倒是临山有,他幸而轻功好,回来的时候花还没蔫。


    沈盈息抱着红花,拉过纪和致的手臂,对阿仓笑道:“对了阿仓,这花便当做我的贺礼吧,我要和纪和致成亲了。”


    ……


    关于阿仓的心情,我们至今无法得知。


    第59章


    沈盈息坐起身,将手腕随意搁在一只小枕上。


    纪和致卷起她的衣袖,露出少女莹白如玉的手臂,他细细卷好衣袖后,抬眼对少女微微展眉:“会有些微的疼痛,莫怕。”


    沈盈息没作声,视线从他袖口掠过。


    纪和致不动声色地将袖子敛好遮住自己手腕,转而垂眉将药箱打开,从中取出一只精雕木匣。


    摁下巧扣,木匣应声而开,里面数十根银针灿然生亮。


    “这两处穴位刺下会有酸楚之意,”青年轻轻捏住她的手臂,另只手用指腹点向她臂中和腕口,低声道:“可能会冒出几粒血珠,颜色较深,是属正常的。”


    他接着跟她确认了许多正常事宜,疼度几何血色如何。


    听着半晌,沈盈息觉出这些话与其说是给她安心的,不妨说是给他自己听的。


    纪大夫似乎有些焦虑。


    恰于此时,纪和致抿紧了唇角,眼光落在一处不动了。


    沈盈息跟着他的视线看去,自己的手臂近来又瘦了些,肤色越显得细白,手腕的淡紫色细细筋脉已经延到手臂内了。


    纪和致轻柔地摩挲了番她手臂内部凸显的青筋,而后将她的手在柔软小枕上摆正。


    他侧过头,神情淡了下去,两只黑眸里情绪淡漠平静。


    沈盈息看着纪大夫诊病的认真神情,他一露出这种表情,就好似万事皆在掌心任他揉捏了,很凝重但也十拿九稳的样子。


    她余光扫过纪大夫收得严严实实的袖口,抿了抿唇。


    纪和致取出匣内一根银针,纤长针尖在午后眼光下闪烁着冷光。


    他捏着针尖要下针前,忽地闭了下眸,阖眸的时间极短,让人觉得他只是眨了下眼。


    他停在半空的修长手指很快重新动了起来。


    臂间一阵酸楚,从针尖下落的那个地方迅速蔓延到整条手臂上。


    沈盈息不由启唇,却没出声,贝齿咬住下唇,即刻用沉默应下这酸痛。


    纪和致抬起眉眼去观察她的容色,见她咬唇,便知她是在忍痛。


    这一针刺下,相当于唤醒她体内余毒。


    原先缓缓流在血里的毒像条慵懒的蛇,这针刺中了它的尾尖,蛇吐出毒信子,在她血里加速游动起来。


    不可能不疼的。


    而且这只是第一针。


    要彻底拔除这条毒,不经一番痛彻心扉是不可能的。


    纪和致再次闭了下眸,眼前浮现出少女苍白忍痛的面孔,再睁眼,少女忍痛苍白的面孔近在咫尺,他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清香。


    将薄唇微微勾着,青年露出一道安抚人心的温润笑容:“不必忍痛的息息,我在这儿,我们慢慢来,我们缓一下。”


    青年修长白皙的手指探过来,轻轻地揿着她的下唇瓣,将那片花瓣似的唇肉从她齿间释开。


    唇间温柔而不狎昵的抚弄叫沈盈息一怔,她抬眼望向纪和致。


    纪和致幽黑的眸子温和地望着她,“怎么还忍着?”


    说着,他打开药箱,竟从中掏出一袋被油纸包裹得很严实的蜜饯。


    望着神情淡漠的纪大夫从一堆正经药具里取出蜜饯的场景,还真是有点滑稽。


    沈盈息弯起眸,“这点小痛……”


    纪和致的手微顿,抬眼看向她,“谎报病痛的话,下一针就要换地方了。”


    静了静,他道:“会更疼的。”


    沈盈息怔忪,她几欲想说,何必呢,都是无用功。


    但纪和致的蜜饯已送至唇边,看着他清和眉眼,沈盈息扯了下唇边,启唇含住青年指尖的蜜饯。


    蜜饯很是甘香,不似街边卖的甜腻。


    舔了下唇瓣,沈盈息含着蜜饯,有些含混地问道:“京城什么时候新开的糖铺子?”


    纪和致屈起手指,撷了撷少女含着蜜饯鼓起的脸颊,轻笑:“新开不了,两间药铺已够忙了。”


    沈盈息唔了声,反应过来,黑眸微微睁大:“你连蜜饯也会做啊?”


    纪和致将油纸放到桌上,用帕子擦净了手指,低低嗯了声,“血珠冒出来了,要继续了。”


    沈盈息嘶了下,“纪大夫,我们这针灸疗毒得疗上多少日啊?”


    纪大夫眼底闪过一丝浅淡的迷惘,不过说出的话还带着笑意:“那要看息息配合了,少说是一季,冬天过去,繁花盛开时,就都好了。长则……”


    “可别,”沈盈息单手盖住眼睛,“什么长则短则,我了了心愿就不治了。”


    纪和致取出第二根银针,面带笑容:“就是不想听,也该捂住双耳……啊,不对,应是单耳。”


    沈盈息放下手,黑眸里闪着纯粹的喜悦:“欸纪和致,我发现你也有点意思了,都能和我开玩笑了。”


    “是么,”纪大夫一脸平和,第二针猝不及防跳上少女手臂。


    “……嘶,纪和致你故意的啊,”沈盈息咬牙,痛呼出声。


    纪和致缓缓撷去少女手臂上流下的血珠,神情静默。


    半晌没得到他的回应,沈盈息定眸去看,纪和致垂着眼,盯着白帕子上她的乌血没动。


    他又进入了那种让人看不透的深邃里。


    沈盈息缩了缩手臂,青年按住她,嗓音低哑:“不可以乱动。”


    “……会很疼。”


    她依言没动,却也不再说笑。


    只是手臂上两根银针扎出的血珠一滴一滴滚了出来,从雪白的手臂上滑落,像在雪堆里滚出两道血河。


    纪和致手指抬动,用干净的帕子去撷她臂上的血流。


    但两根银针距离稍远,时常是撷了近的顾不上远的,撷完远的,近的那根针下又开始浸出血流。


    沈盈息看得都很枯燥,两根针的痛慢慢习惯了也就麻木起来,不觉出痛来,而是感到深深的酸。


    这种酸意涨到骨髓里,乌黑的死水一样泡涨着她的骨头。


    久而久之,她甚至能听见自己骨缝里有窸窸窣窣的虫噬声,那是她生命流逝的声音。


    可纪和致仍旧耐心地擦着她的血,让她的手臂始终保持着光洁莹白,除了那两根银针,不叫任何一点外物攀在她臂上。


    沈盈息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可以下新的针了么?”


    纪和致对她轻声道:“稍等,第三针最疼。”


    “我就要新的疼,”她露出不大高兴的表情,眉眼间不知不觉飞上了一丝烦躁:“太酸了,整条手臂都要酸得要化掉了,纪大夫,你不知道么?”


    纪和致滞了下。


    他当然是知道的。


    第一针疼,第二针酸,在等待第三针的时辰里,一二针威力迸发,像往筋脉里注进源源不断的虫蚁,啃啮得整条手臂都空了,只剩下一条皮在肩上缀着似的。


    她体内有余毒,这种难捱的感受她得比他感受到的重百倍千倍。


    纪和致颤了下眼睫,那种酸蚀血肉的感觉似乎钻入了眼中,眼珠感到酸涩,转动了下,一点莹亮的东西浮上瞳珠。


    他撤回帕子,取出第三根针,垂着眼对少女温声道:“息息,我下针了。”


    沈盈息讨饶般哀声道:“纪大夫,我拜托您,纪神医欸,您就别听我这病人的了,请您下狠手,行么?”


    纪和致拿针的手很稳,坐姿端正稳重,神情也很稳,出声有些颤:“息息,我的错。”


    他错哪儿了?


    沈盈息不及问,纪和致平静如常,将针慢慢扎了下去。


    一股尖锐到刺目的疼痛立即击中了沈盈息,她瞬时间泪如泉涌,捂着眼咬唇哽咽。


    她哭得还算沉默,有个人的哭声却抽抽噎噎地盖过了她。


    “……”沈盈息睁开泪眼,望向门口,满脸空白:“阿仓,你哭什么呢?”


    黑衣近卫慌乱地抹脸转身,他一出声便是浓厚的哭腔,于是咬紧了牙关,才勉强憋出一句道:“家主哭什么,属下就哭什么。”


    第三针实在太疼,但阿仓这幅样子又实在好笑,沈盈息不由笑起来,满眼的泪还盈在眼眶里,“我疼啊,这针也没扎你身上,你又不疼,有什么好哭的。”


    阿仓闻言,攥紧拳,用拳头狠狠擦过眼睛,薄唇上齿痕青白,“属下、属下就是哭家主。”


    沈盈息闻言,更想笑了,“我还没死呢……”


    “属下告退!”阿仓听不得死字,立刻咬唇告辞,身后的剑随着他大跨步离去发出铿锵轻响。


    沈盈息捂着眼仰脸,倚着床头叹息半声:“纪和致,好丢脸,我不在人前哭的。”


    身侧有热源靠近,青年骨节分明的手伸来,抚着她的脸颊,又屈起指背勾下她脸上的泪珠。


    纪和致温柔的声音清风般入耳:“人不可能一辈子不哭的,生离死别、喜怒哀乐、情至深处泪盈于睫,总是如此的,无所谓丢脸不丢脸。”


    “不丢脸……那你哭过吗?”少女移开手掌,泪眼盈盈地望着他。


    纪和致眼神微顿,认真思索一番,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儿时很木,痛了不哭乐了不笑,是个痴儿。”


    沈盈息眨了下眼,“长大呢?”


    长大……纪和致沉吟半晌,还是摇了摇头:“尚未,大抵在哭笑上,我还未启智。”


    沈盈息怀疑地看着他,盯得纪大夫也跟着犹疑起来。


    “……息息?”


    少女收回视线,嘟哝了一句:“撒谎。”


    纪和致一怔,“我不对你说谎,息息。”


    沈盈息话锋一转,“第三针好像不疼了,能拔了吗?”


    第三针没有流血,一二针的血也渐渐止住了。


    纪和致垂眸看去,看着少女手臂的情况,被虫蚁噬空的感觉回潮似地涌上心间,他眨了眨眼,掩去眼睛的异样。


    “可以了。”


    青年慢慢取下三根银针,针尖取出的刹那,看见半根针身都乌黑了起来。


    纪和致手腕不动如山,稳稳地将它们另用帕子包裹好,合上药箱。


    “看来息息身体比我预想的要好,兴许用不着一整个冬天,不待河里的冰化开,就能全好了。”


    沈盈息半笑不笑的:“那我可全相信你了,纪大夫。”


    纪大夫微微一笑:“中午吃些什么,我去做。”


    “辣的,”她只一个要求,“越辣越好。”


    纪和致含笑点头:“听君吩咐。”


    “我今天可以玩了么?”沈盈息忽道。


    纪和致收拾着药箱,闻言温声道:“自然可以,不过不要太乏力。”


    沈盈息拉住纪和致袖管,抬眸望向他流露疑惑的黑眸,“那就麻烦纪大夫多出些力了。”


    纪和致眉眼怔忪,又无奈地舒展开来,他将药箱放至地面,转而伸出两只手臂拥住少女。


    他垂头在少女未干的眼尾吻了下:“遵命。”


    疗毒残余的酸惘空洞慢慢地被愉悦填满。


    沈盈息搂紧青年覆着薄汗的长颈,将他的脸压下,红唇轻轻咬着他唇边的艳痣,低低地笑道:“纪大夫,你好像又哭了。”


    纪和致回吻,修长的手指拢着少女精致的蝴蝶骨,他现在就是在怀抱着一只脆弱濒死的蝴蝶。


    “不丢脸。”他哑声道。


    “所以我说——”沈盈息仰起细颈,小腿颤了下,她转而失力地趴在他的肩膀上吃吃笑,“你撒谎、昨天——你也——哭的——”


    纪和致侧头,吻住少女娇笑的唇,嗓音低沉缱绻:“太喜欢息息了,不能不哭——”


    沈盈息心情逐渐好起来,注意力也分散了些许。


    她亲了亲纪和致的唇边痣,以示对他表白的回应,但转而,她阖起眸,声音沙软道:“纪大夫,你这手法……有些熟悉。”


    纪和致低声笑:“尚有保留。”


    “唔——”沈盈息的注意力再分散不了了。


    雨下了一阵,良久方停。


    窗户被打开,雨后清新的凉风驱散了一室甜香。


    纪和致为沈盈息擦干净最后一只手掌,执起少女的指尖在唇边吻了吻,方提起药箱。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少女唤声。


    他止住了脚步,正欲回首,却听她道:“纪和致,你穿的衣服舒服吗?磨手吗?”


    纪和致手腕微紧,他掩了掩袖口,没有回头:“尚可。”


    室内静了会儿。


    半晌,听见少女低声道:“又撒谎。”


    纪和致轻笑,“医者本责,息息关心则乱了。”


    “我乱?你……你把自己的手都扎紫了,那样疼的针,你忍着不告诉我,那为什么不要我忍着?”沈盈息坐起身,看向背影微僵的男人,道:“你转过来看我,纪和致。”


    温和的声音从身形高挺的青年身前响起:“我先去给你做饭。”


    沈盈息声音微微放冷,“纪和致,你爹娘拿你试药那是他们的问题,你拿自己试针,这是你的问题。但我看见了当没看见,这问题就成了我的。”


    “……息息,”纪和致转过身,眼神沉静,“这与你完全无关——”


    “无关么?”少女浓秀的眉眼含怒,“我若是瞎了不知,我当然无知者无罪,可是我看见了,你为什么不敢撩开袖子。你给我看看,让我看清我究竟误会了没有!”


    纪和致蜷紧手指,头颅微微垂下,神情静和:“哪里就有罪无罪了,若说罪过,都是致一人之错……”


    沈盈息眉眼怔怔:“你又说错——你哪里错了?”


    青年抬起深眸,望着她,轻声道:“贻误良机。”


    若非他瞻前顾后,没在最初便与那上官慜之争上一争,她也不必受这无妄之灾。


    他当初若多迈出那一步,他们间或许便没了这桩生死威胁。


    “息息,是我做得不够好。”


    他现在在弥补。


    “做的不好便是错吗?”沈盈息问,“不是做得不认真才是错吗?”


    纪和致走到她眼前,俯下身,矜怜地望向少女眉眼,“息息说的也对。盖因世中从没有可供人人奉行而不殆的正理,坚守自己,便是真理。”


    沈盈息默然。


    她死了近千年了,对修真界的记忆有些模糊。


    她记不大清自己过往里,有没有像现在这样,和人平静地坐而论道。


    纪和致其实适合修无情道,他有道心。


    无论沈盈息以无情道魁首的眼光去看,还是以一个普通修士的眼光,她都看得出纪和致并非凡胎,他迟早会遇水化龙的。


    日后有缘再见,毋管还记不记得他,她对他的欣赏也不变。


    “所以,我劝不动你,你夜中回房,依旧会用自己试针。”她道。


    纪和致将少女鬓边落发抿至而后,笑道:“遍览医典,只这一法可试,必定尽善尽美。”


    沈盈息张了张唇,“若我告诉你,再尽善尽美,也是惘效呢?”


    纪和致俯身,吻住她张启的红唇:“我不敢知道,息息。”


    ……


    纪和致离去后,沈盈息思量半晌,唤出系统。


    “能压一压这死亡后遗症吗?”


    系统趴在少女腿上,甩着尾巴,不解问道:“仙君宝宝压这干什么呢?病入膏肓不正方便死遁么?”


    系统顿了下,“您在心疼纪和致吗?”


    沈盈息疑惑地朝系统望了一眼,而后道:“你和天道就看不到?纪和致快将他的命数和我的绑死了,他要把自己扎成和我一样的病人,真得生同衾死同穴了。”


    他们二人就是修真界能再见,最多不过是互助成道的道友,生死交融还是越界了。


    这和上官慜之的死别不同,她的死只是击开上官慜之漫漫仙途之门的一道闪电,飞纵即逝。


    纪和致如今却要通过和她同步针灸疗毒的法子,把他的命编进她的命里。


    他每在自己身上试一次针,他所编织的同命针脚即细密一分。


    系统和天道居然漠然不知。


    沈盈息大为疑惑:“如此后患,你们竟不提前铲除?”


    系统沉默了,他良久方道:“你们无情道果然很爱斩草除根。”


    沈盈息蹙眉,“天道可知晓了?”


    “天道一直在注视着我们,”系统甩了下尾巴,“我知道什么天道就知道什么,仙君宝宝不用担心。”


    “所以?”


    狼崽子回了识海,临走前说:“可以的仙君。您今晚睡个好觉,明天起来就和刚下凡一样了。不过天道叫我提醒您,后遗症没有消失,只是压抑在体内,后期如若爆发,可能会让您提前归位。”


    沈盈息沉吟道:“如此来,我已活不满十七岁了。”


    “铁匠得加快咯,他似乎不好攻略呢,仙君宝宝。”系统在识海里悄悄提醒。


    沈盈息颔首。


    ……


    翌日,沈盈息醒来,骨髓里无时不在的酸痛已消失无踪,似乎身子都轻上了七八分。


    纪和致照旧来诊脉,诊了半晌,左右手脉象都听完了,还没个定论,脸色是愈来愈沉重了。


    沈盈息垂眸,看着他掩在宽袖下的手腕。


    他的手向来修长好看,手背白皙指骨泛红,更是透着一股不自知的艳色。


    不过寥寥两日,这双手上的青筋已乌青红肿地浮起来,看着甚是骇人。


    扎在她臂上的三针,似是用纪大夫夜间试的千百针定下的。


    沈盈息收回视线,不经意道:“你昨天的针灸好像很有用,我现在觉得很有力了。”


    纪和致放下手,盯着她面色半晌,将疑虑压进心中,而后对少女微微笑道:“我们今天先看看。”


    说罢,他如法炮制拿出一袋蜜饯来,递与她尝。


    沈盈息含了一口就呜地吐出来,“甜得齁人!”


    青年不自觉松了松眉,取出帕子为少女擦着唇瓣,“看来是我手艺不好,今晚重做一盅。”


    今日的午饭没有辣,沈盈息用完一碗鲜甜鱼汤,对着纪和致很好脸色地夸道:“纪和致,你厨艺进步好多嘛。”


    阿仓在一旁不敢置信地望向纪和致,后者对他微笑地颔首。


    近卫缓缓地眨了下眼,兀地扶起剑,大跨步走出了厨房。


    沈盈息咬着筷尖,等着她的第二碗鱼汤,见状不由困惑地看向纪和致:“阿仓怎么了?”


    纪和致接过她的青瓷碗,笑笑,“太高兴了。”


    沈盈息弯弯眸,“阿仓那天对我说,你就是个勾引主上的江湖骗子,现在看来,有人得改唤你神医咯。”


    阿仓换了称呼。


    不过从“勾引主上的江湖骗子”进化成“魅惑主上的江湖郎中”,大抵是经历了一番心路历程的。


    总之多少是对家主的新夫君少了些敌意。


    沈盈息身子好了后,依旧喜欢进山探幽,纪和致总也不放心,便借采药之名跟着她。


    阿仓留着看家,他们很是放心,故而二人总在午间走,傍晚才回。


    这日傍晚,阿仓抱剑静立在院门,望着林口,等待他家主的身影出现。


    林间小路的尽头慢慢升出一道身影,阿仓眉目一动,正要上前,却见是纪和致。


    他又眯起眸,看着纪和致扶着个精壮男人慢慢走出,家主缀在他们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手中的长草。


    阿仓掠过纪和致,径直走向沈盈息。


    少女扔掉草,摊开两手给近卫展示她两手的鲜血,并辅以笑容:“阿仓,我们救了个人回来。”


    阿仓嗯了声,撕下自己的衣布为少女擦手。


    沈盈息笑叹了声:“阿仓,我们可能要惹麻烦了。”


    阿仓不管麻烦不麻烦,擦完少女手上的血,发现她没受伤,他就松了口气,眉眼沉稳地看向她:“家主,是谁么?”


    “不是谁,”沈盈息唔了声,“是皇帝,或许说是,流亡皇帝?”


    第60章


    “死了吗?”


    沈盈息倚着门,抱臂看向床上闭眼的男人。


    纪和致坐在床侧,放下诊脉的手,“情况不大好。”


    “那看来京城的情况也不大好呢,”少女放下手臂,走到纪和致身旁,弯腰近距离看着床榻上的男人,“皇帝都被追杀到这儿了啊。”


    纪和致微微颔首,温和微笑道:“令兄倒深谙兵贵神速之理。”


    沈盈息瞥他一眼,“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蒋事珖和阿仓不会跟纪和致说他们的大计的。


    她更无意提及。


    “依从三言两语,管中窥豹罢了,”纪和致看着少女,端丽眉眼舒展,笑如春风:“天下姓谁,与我无关。总之大夫便是救人的,致也不过是个胸无大志的普通大夫罢了。”


    沈盈息扶上纪和致的肩膀,横坐在他腿上,俯身笑视青年:“纪大夫,你无所谓的话,那这位……我们救是不救呢?”


    青年伸出手掌,扣住少女纤腰,“作为大夫,我得救倒在我眼前的所有人。”


    沈盈息好整以暇,“可是?”


    纪和致眼光清正,将少女揽进怀中,抵着她的额头道:“息息,没有可是。纪大夫从不杀自己的病人。”


    他娘姓纪,是纪大夫。他爹姓纪,是纪大夫。


    纪姓一门从不杀自己的病人。


    少女并未露出失望的神色,弯起眸,反抵住青年额头蹭了蹭,“纪大夫,你们家家风挺正啊。”


    “他们给我留下的东西很少,”纪大夫笑眸微微,闻着少女发间的清香,“这是一件。”


    已经缝进他血肉里的一件遗产。


    静了会儿,纪和致轻声道:“息息,我会尽快治好他。”


    沈盈息失笑,“然后顺理成章地杀了他?”


    “嗯,”纪大夫语气淡淡的,“不是病人后,便可杀了。”


    辛辛苦苦救回来的命,却丝毫不吝啬地转头就杀。


    沈盈息顿了下,撑着男人的肩膀退开点距离,望着他清正的眉眼,“纪大夫,您说这话是不是——似乎不太合适?”


    话音将落,便感受到腰后的大手在不动声色地控紧。


    纪和致抬起的双眸黑而沉静,看不出异样:“息息更喜欢我说合适的话,那样,我也……”


    沈盈息微挑眉。


    “为我改变?”


    “抱歉,”纪和致抿唇,“我在你面前说不了谎。息息,我不是个好人。”


    青年垂下眼眸,不再直视少女。


    他看似平静的表情,只有沈盈息知道腰后的那双手抱得有多牢。


    她不由低笑,搂紧纪和致的脖子,欺近他胸前,仰头啄了下他的眉心。


    “但你还算个好大夫。”


    “所以纪大夫,”沈盈息捧着男人俊美的脸颊,将其转个方向,“你的病人似乎醒了。”


    纪和致贴了贴她的掌心,方松开手,去诊脉之际,又为她整理了下额发:“出去玩罢,这里血腥重。”


    “怎么我只管玩么?”她揿着他起身,比他更先到床边。


    而后转头对纪和致笑道:“我给纪大夫打下手,纪大夫也教教我怎么缝伤口呗。”


    望着少女找到新玩具般的表情,纪和致哑然,“这岂是即刻便能学的。”


    沈盈息仍旧兴致勃勃的,拉过一旁的矮凳坐在床边。


    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后,就很乖地将双手放到膝盖上,眼睛很亮地望着纪和致,呈等待之貌。


    纪和致满脸神情若水,伸臂将矮凳连上面坐着的少女一同拉近,温声:“刀剑之伤狰狞,而后不愿多看,我在厨房备了许多甜果,自去用些,嗯?”


    少女一把捧住男人的脸颊,用力挤了挤,“知道了知道啦,您快些忙手吧。”


    “知道了知道了,”纪和致弯唇,轻轻摘下沈盈息的手,而后侧过头先行诊脉。


    青年一经工作,面上表情便会淡漠起来。


    端秀的眉眼也显出几分冷锐,很是严肃端正,叫人不敢搅扰。


    沈盈息双手撑着下颌,视线从纪和致的脸上落到床上。


    皇帝方醒,但并未睁眼。


    他似是特意等沈盈息和纪和致说完话,方启唇出声:“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皇帝虽重伤落入滩涂,但出声仍缓慢从容,不掩华贵。


    纪和致没多言。


    沈盈息盯着床上人阖起的双眸,望了会儿,道:“你真的看不见么”


    “瞳色有异,难以示人。”皇帝顿了顿,“灼伤所致,难以痊愈。”


    沈盈息:“咦?你还没听出我是谁吗?”


    皇帝微微笑了下,脸颊溅着发黑的血迹,更显得其他干净地方容色丰白。


    他道:“我是明穆。”


    “我知道你是谁……穆叔,”沈盈息笑出声,“您呢,您这是不想知道我是谁呢,还是不敢呢”


    明穆长眉舒展,“你们似乎并不想将我交予赤羽。”


    他含笑道,缓声雍容:“此举,实是棋错一着。”


    纪和致动作微顿。


    沈盈息倾身过去,抓住纪和致的手把伤者的衣襟挑开点,“喏,纪大夫,您继续,别受我们两个闲人影响。”


    纪和致眼睫微垂,看了她一眼:“息息,他的确是个后患,我……”


    沈盈息仰脸对他笑,止住他的话头:“以后的事谁说的准,总归逃不过个生死。死我们暂且不论,你先顾眼前这个活的。”


    说罢,她用力地握住青年的手腕,摁了摁:“做个好大夫,我希望你这样。”


    一股辛辣的感觉从心底涌上喉咙,没人期待过他做什么事,他向来是自己给自己期望。


    纪和致抿紧唇角,眼眶一阵干涩。


    他又抿了抿薄唇,转过头从药箱里取出一把银亮的细剪,慢慢剪开明穆和伤口粘黏在一起的衣物。


    他们见到明穆时,此人倒在山涧之中,胸前的衣物被血浸成黑湿的一片,双眸紧闭,面色苍白。


    不过还有些意识,撑着跟他们一路回到院子门口,方彻底晕了过去。


    终于完全剪开男人衣襟,才看见此人胸前有一道几近贯穿胸腔的剑伤,血肉外翻,深可见骨。


    纪和致心神平稳,波澜不惊地开始处理狰狞腐肉。


    沈盈息探过来看了眼,又很平淡地收回视线。


    “伤口比蒋事珖的少多了,”她点评道。


    这种剑伤看起来不是季谨的手法,若是季谨下手,明穆就是活着也不可能流落到京郊里。


    也不似哥哥和蒋事珖做的,这二人做事利落干净,真要杀皇帝,明穆早死透了。


    沈盈息不由好奇问道:“明穆,你知道谁对你下的手吗?”


    明穆唇色尽失,脸色甚至泛起了浅淡的金色,贯胸之痛,的确难以忍受。


    听见少女的疑问,他无奈地笑了声,额间的冷汗霎时滑落进鬓角。


    “朕的国师。”


    沈盈息意料之外,又觉情理之中:“这个癫道士呀。”


    明穆没说话,嗓子里闷出一声笑,以示回应。


    纪和致抬起被血染红的双手,侧首温和道:“息息,烦请打开金疮散,直接洒在伤口上即可。”


    “遵命先生,”少女熟练地打开瓷瓶,囫囵把一整瓶金疮散都倒进了那黑红深邃的伤口里。


    明穆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激得闷哼一声,缓神间脸已泛出青白色,但又勾起唇:“盈息好利落的动作。”


    沈盈息收回空瓶子,“熟能生巧咯。”


    明穆知道她在大牢里给蒋事珖吊命的事,定然能明白她熟从何来。


    他没表现出特别的情绪,垂在眼睑上的长睫颜色很淡,微微垂颤着,“要麻烦二位一段时间了。”


    沈盈息望着他微颤的睫毛:“你眼睛不舒服?”


    明穆愣了下,似乎没料到她注意力敏锐如此。


    他微顿,丰白细致的俊容露出星点歉意:“眼睛不常见光,稍有不适。”


    沈盈息点点头,转而对纪和致道:“我去叫阿仓来帮你。”


    纪和致已洗净手,在为包扎做准备,闻言抬眸:“那便麻烦仓护卫烧桶热水,为明公子换身衣裳。”


    少女点头,轻盈地走出了房间。


    半晌后,阿仓送来干净的衣裳和热水。


    纪和致尽他医者的本分,要为患者洁面换衣。


    但明穆止住他,温声道:“我自己来便可。”


    纪和致并未坚持,收了手,淡淡道:“伤口勿要浸水。”


    明穆含笑点头。


    房门被关阖,待室内寂静,了无人声时,明穆方缓缓起身。


    他又安静地听了会儿,确信室内无人,才慢慢睁开了双眼。


    暗红的一双瞳珠,似鬼似妖。


    眼里还浮着一层笑意,只是透过这笑去看,却觉得这双眼很冷,冷得人脊背生出悚然的战栗。


    “国师,你可听见了,小姑娘唤你是癫道士。”


    “噗呲,”不知何处响起了一道清媚的笑声,悦耳动听的一把声音:“真可爱。”


    明穆垂眸,环视了周简陋的房间,而后望着胸前包扎严实的白布,轻笑:“我们来晚了,被个蟊贼捷足先登了。”


    那道男音继而笑道:“爱玩就让她玩呗,不给她玩才委屈了我们乖乖呢。”


    雍容矜贵的男人抬起红眸,望向房门外,似能透过这一扇木门看见那少女般,深红的唇勾起一道平和的弧度:“孩子呢,总是很任性。”


    回应他的是一道哼笑。


    “你的老巢可不好守啊,老小子,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帝王垂眸,长指抚过床侧的粗衣布衫:“留着沈盈风。”


    “知道,留个把柄嘛。”留微理的声音消失。


    ……


    沈盈息敲了敲门,“明穆,你换好衣服没?”


    门内传来男人醇厚的声音:“进来罢。”


    沈盈息应声推门,明穆刚系好腰带,阖眸间微微侧首,听着她的动静。


    她的视线便在男人的凝神倾听下,于他身上转了一圈。


    本来这衣裳是行李里随手买的,虽是新的,但很粗陋。


    可就这一身粗布衣衫上了这位落魄帝王的身后,竟不显得粗糙,反被他挺括精壮的身姿一撑,撑出十足的清越尊贵来。


    到底是气质好,三十岁的男人了,过了要靠鲜衣撑面子的时候,又久居高位,举手投足都是沉淀后的成熟魅力。


    沈盈息抬眼,视线回到明穆的脸上,“我给你取了个礼物,猜猜?”


    这一幕何其熟悉。


    二人初见,便由“猜”之一字始。


    当初金玉阶上的帝王让她猜他的心思,如今二人踏足同一平面,换他来猜她带来的小惊喜。


    明穆含笑,“是我的追兵么?”


    沈盈息无声扯了下唇,“哈,好好笑。”


    明穆:“笑了便成,勿要担忧,追兵追不到此处。”


    似是觉得无趣,少女把一条轻飘飘的东西扔了过来,正好落进他怀里。


    明穆伸手触之,微怔:“是……”


    “给你蒙眼睛的,”沈盈息走到一旁的椅中坐下,抬脸看着男人,“我的衣服不可能裁了给你的,但还有几条绸缎做的锦帕。和致会些针线,帮你缝起来了。”


    明穆慢慢抚摩着手中长绸,触感凉滑,虽无宫中的好,但在这种京郊远地也是难得的好物。


    他微微笑道:“多谢。”


    她待他始终不算差。


    “不谢,有条件的。”沈盈息唔了声,“别干站着了,自己摸着路坐过来吧。”


    明穆手握锦带,伸出手来摸着两侧,每个动作都不疾不徐的,并不显得狼狈。


    沈盈息坐在椅中,专注地望着他,却没上前帮扶一把的念头。


    明穆初来乍到,对此间陈设极不熟悉,行走间步态缓上许多,但好歹是有惊无险地走到的沈盈息面前。


    感受到少女的气息近在咫尺,明穆收回手,免得触及对方。


    他失了手的先导,不知如何坐下,顿了顿,轻声道:“盈息,烦劳。”


    沈盈息:“嗯?”


    她移开盯着明穆双眼的视线,往他两边看了下。


    离他最近的一张椅子也还要再辗转多步,她便起身,把自己坐的椅子让出:“你坐这儿,我换个地方。”


    明穆待她浅浅一笑:“多谢。”


    沈盈息无所谓地坐到另一张椅上。


    “你先把它戴上吧,不是眼睛不舒服?”


    明穆轻轻地捻了捻锦带,“我系的绸带向来固不住,可否——?”


    沈盈息笑出声:“成呐。”


    她站起来,大步走到他身后,从男人掌心里掠走那根锦带,指尖也跟着擦过他温暖粗糙的掌心。


    “……”明穆指骨微移,掌心向下,扣在自己大腿上。


    沈盈息挑起锦带,撩开男人垂在肩上还有些许湿润的长发,微凉的手指掠过男人颈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凉滑的锦带覆盖双眼,眼前暗了下来,其余感官便尤其明显。


    少女身上的暖香透过凉薄的空气,轻裘般笼罩过来。


    她的指甲会在撩起他头发时,轻轻划过颈后,指尖滑过去,颈后却似乎还留着那点凉意。


    “唔。”


    明穆的头颅猝不及防地被扯得往后一仰。


    少女的笑声从上方传来:“穆叔,我没服侍过人,这力道把握不好,您可多担待。”


    明穆抬手,触了触眼前系得极紧的锦带,笑了:“无碍。”


    他发觉到少女会在小把戏得逞时喊他穆叔。


    穆——叔——


    两个普通的字眼,从她舌尖溜过一圈,再出来就带着几分蜜甜。


    身后的少女系好锦带,便径自离开了。


    明穆感受得到她离去时卷起的一阵冷风。


    “什么条件?”他竟有些好奇。


    或许是沈盈息身上的少年活泼感染了他。


    沈盈息哧地一声笑了,她兴许是为接下来的话感到快乐。


    未语先笑,那种漫溢出的喜欢,和自以为偷藏实则早叫人听得一清二楚的戏谑,令人也不由勾唇。


    明穆语气更柔和了些许:“笑什么呢?”


    少女双手搭在右边的扶手上,黑眼珠清润地望着而立年的男人,先唤道:“欸穆叔——”


    明穆应了声。


    她稍稍收敛,认真地问他道:“你当了多少年皇上?”


    明穆一怔,似没料到她转移话题,“过了今冬,大抵,有十三载了。”


    “哦?”她兴致勃勃,“那么说你十七岁就做皇帝了,年少宏志,不该励精图治,要做明君么?你怎么一心求长生呢?”


    她这话,属实是再冒犯不过。


    但明穆只是像只温顺的大猫一样,唇瓣微弯,口吻宽和:“我不求长生,我在寻一份缘。”


    “仙缘?”她嘻嘻一笑,“你当皇帝不会就是为了这罢,那所求枉然啊,穆叔。”


    从来是仙缘寻人,没有人能寻见仙缘的。


    “不是枉然,”明穆侧过脸,隔着锦带,仿佛“看”着她一样。


    “我快得到了。”


    沈盈息笑:“若说是被叛军杀死,于阴曹梦中得到,那便算你快了。”


    明穆却只微微含笑,没做其他回答。


    半晌,少女又好奇地问道:“你有几个孩子,你那些皇子公主们会起兵镇压叛军么?”


    “我尚未娶妻,”明穆道,“后宫自我登基起便虚设至今,现而今里面只住着些老太妃。”


    沈盈息:“咦?那你在红尘中岂非一点眷恋都没有?这不要那不慕,你究竟怎么坐上龙椅的?”


    “……怎么坐上的么?”男人后背轻轻靠住了椅背,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情,“大抵是因为,求而不得。”


    “讲讲,”少女兴趣浓厚,这间小破屋好久不来新人,一来就是这么个落魄帝王,他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供解闷。


    明穆微顿,“这是盈息想要的?”


    沈盈息挪动椅子,坐到他身旁,点头:“是啊,我要你每天都讲个故事给我听,怎么样,动动唇舌就能换一条锦带还有医药钱,很划算吧?”


    “——是,”明穆指骨轻动,“划算。”


    “那今日,便讲一讲我十五岁那年,所遇一仙子的故事罢。”


    闻言,沈盈息只想笑。


    什么仙子,充其量是个修士,还是个刚入道不多久,敢和凡人过多接触的小修士。


    正好她许久不曾听过修真界的故事了,听一听这位同仁的倒霉事,很是不赖。


    “那就讲呀,”她笑着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