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章
从长公主婢子手中夺来的信件和玉佩, 再三检查也并未发现问题。
便是盘问了那个村子里的人,也都说不知道。
对于村子里的那些孩子,杀了过于残忍。帝王不忍, 则让突厥那边花大价钱来赎。
突厥必然会赎,若不然便会让他们的百姓失望,军心不稳。
所得钱财皆充为军需。
这已然是处理这些孩子的最好办法。
在消息传回的当日, 嵇堰便奉命领着禁卫军浩浩荡荡地去公主府搜查,引得百姓纷纷侧目。
方到公主府外, 加强了戒严。
入公主府,总管来拦:“嵇大人这是……”
未等他问完,嵇堰一声“拿下”,他便被禁卫军给押下,脸色大变:“你们这是做什么?”
嵇堰未曾与他多作解释。
长公主府的府卫拦在府门前,兵器已然抽出对准了刚闯进来的禁卫军。
嵇堰环视了一圈府卫,步子往前迈了两步, 府卫手上的兵器便往上抬了一分。
嵇堰挑了挑眉, 再往前走了几步, 缓缓启口:“长公主府,是要造反吗?”
话一出, 本还一动不动的府卫不约而同地往后退。
嵇堰继而往前走:“本官奉旨前来, 尔等刀刃相向,视同造反。”
府卫闻言, 皆放下刀刃,皆低下了头。
嵇堰脚步一顿,吩咐身后的禁卫军:“即刻搜查, 违抗者即刻提走。”
身后的人行动迅速且目的清晰地分批而去,嵇堰则看向公主府的下人:“带路长公主殿下寝殿。”
那下人看了眼被押着的管事, 又看了眼放下了兵刃的府卫,低下头:“大人请随奴才来。”
长公主府寝殿的院门处,也都是府卫,皆拦在院门前。
嵇堰抬手,身后的禁卫军拉弓上箭,直对府卫。
嵇堰身侧的禁卫军副教卫大声朝里道:“圣上有令,长公主涉贪墨,t?谋杀,勾结突厥等罪,今特遣禁卫军左右翊卫中郎将嵇大人来请长公主进宫。”
说是请,却与捉拿无异。
小半刻前,便有下人慌张来报,嵇堰领着禁卫军王公主府而来,来势汹汹。
荣华长公主闭着双目,伺候她的婢女战战兢兢给她梳头上妆。
长公主开了口,问:“影阁和庆苓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婢女小心翼翼地应:“内卫军和禁卫军看守甚严,消息堵塞……”
“消息堵塞?”长公主忽然冷哂一声,笑得两个婢女心惊胆颤。
长公主睁开了眼,轻嗤了一声,笑得讽刺:“便是消息堵塞,本宫也知那明昇不仅没死,还背叛了本宫。唯有他最清楚本宫做什么,又在何处藏了什么。”
内卫军和禁卫军紧紧盯着公主府的一举一动,但凡有半点动静都能惹得他们怀疑,自是不能有大动作,更是不能转移府中的钱财。
今嵇堰领人前来,便说明他掌握了什么证据,而这些证据最大的可能是出自明昇之口。
瞧来,灭口失败了。
按理说,府衙有她的人,只要消息传到,哪怕看管再森严,也总会有破绽的时候,不至于杀不到。
要么是嵇堰发现了她在府衙安插细作,行迹败露。
要么灭口的消息,根本就没传出去……
外头传来声响,长公主朝窗牗的方向望了过去,悠悠的道:“还是来了。”
她望了眼镜中妆容雍容华贵的自己,缓缓站了起来,朝着房门外走了出去。
长公主从寝殿中缓步走出,淡淡地暼了一眼院门外的嵇堰,从容不迫地朝着院门走去。
行至院门,府卫纷纷让开。
长公主扫了一眼拉了弓的禁卫军,目光落在了嵇堰身上,忽然一笑:“怎么,嵇大人还想安一个谋逆的罪名在本宫的身上?”
嵇堰:“臣只是奉圣命行事,只是殿下的府卫似乎不太把圣命放在心上。”
长公主摆了摆手,身后的府卫纷纷放下了刀刃。
“嵇大人是否觉得,本宫这趟进宫,便是有去无回?”
嵇堰面色未变:“殿下与圣上一母同胞,又有以命相救,从龙之功,圣上念及这些,殿下自然不会有去无回。”
长公主轻嗤一笑,下一瞬便立刻冷了脸,冷声道:“走吧。”
步行出府,经过庭院,看着禁卫军从假山下的密室进出,长公主眼神沉了下来。
至府门前,长公主蓦然停下步子,问身后一步外的嵇堰。
“为何要把矛头对向本宫?”话落,转头看向他:“仅是因为本宫派人去杀你的岳父?”
她想了许久,都没有和嵇堰有过什么冲突。
若说矛盾,唯她派人追杀安州小官一事。
她不待嵇堰应,又道:“那安州长史几乎要了你的性命,如此屈辱,这世上不可能这般以德报怨,所以你到底为何这般针对本宫?”
嵇堰:“臣只是奉圣命查案,公事公办。”
回应了,又好像没回应。
长公主仔细端详了他片刻,才幽幽道:“嵇大人此番,本宫这辈子会牢牢记在心底,若有机会,必定回报。”
嵇堰淡淡道:“圣上还在等着殿下,殿下在此威胁臣,并无作用。”
继而做出了“请”的手势:“殿下请上车。”
皇家公主,便是有罪,亦是皇家的颜面,不可能抛头露面。
车不是公主府的,而是街上平日里见的牛车。
稳而慢,不会因惊慌而乱窜。
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上了牛车。
上了马的嵇堰,目光缓慢在四周环顾了一眼,才朝着皇宫而去。
暗处藏了很多双眼睛,带着杀气却不会动手。
无外乎是长公主的人。
长公主这些年在洛阳横行霸道,让朝臣忌惮,除却帝王的偏宠外,还有她的手段。
若对她有威胁者,便会像年前派人截杀安州来洛阳那些人一样。
圈养死士和探子。影阁怕只是其一,还有旁的暗卫。
但今日,隐藏在暗处的那些人不会出手。
一动手,便视同谋逆。
嵇堰把长公主押送进了皇宫。他入圣上书房禀告时,圣上依旧如命他出宫去公主府搜查,把长公主押进宫时的姿态。
坐在桌案后,似乎动了,却又似没动,一样厚的折子,一样位置的茶盏。
“圣上。”嵇堰行了礼。
皇帝缓缓抬头,似方反应过来一般,问:“如何?”
嵇堰:“在公主府庭院中的假山下方确实发现了密室,密室中装满了金银财宝,堪比国库。还有通往公主府外头的密道,那大宫女想来便是从这密道离开的公主府。”
皇帝闭上双目,呼出了一口浊气,睁开双目徐沉道:“那年先皇驾崩,皇叔欲谋逆要杀了朕,是皇姐护着朕出的皇宫,更是皇姐假扮成朕引开了叛军,朕才能有今日,所以朕一直记挂着以命相救之恩。”
“以前朕想起这些旧事,对皇姐所作所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今看来,似乎真的如那安州郡王所言,纵容出了一个贪心不足的怪物。”
他抬眸看向嵇堰:“嵇堰,你说皇姐她真的与突厥勾结了吗?”
嵇堰低头应:“臣不敢妄下定论,但长公主应当不知自己的面首与身边最信任的心腹私通,甚至有了孩子。有可能大宫女是公主派去小山村传消息的,也有可能是被那伪装成面首的突厥细作利用。”
皇帝闻言,道:“听你此言,好似她真的不知身边蛰伏着突厥细作……”
“可又如何?”苦笑了一下,再而言道:“圈养死士,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设下影阁,更甚至是毫无差别地杀人,她或许没有与突厥勾结,可这一桩桩,朕若是再放过她,愧对百姓。”
嵇堰未多言。
长公主是圣上的嫡亲姐姐,她这般无疑是在圣上的胸口上扎了一刀又一刀。
皇帝如何能不痛?
“圣上,长公主便在殿外,可要传?”嵇堰问。
皇帝扶着桌面,双腿颤颤地站了起来,可见是坐了许久未动。
大内监上前扶住。
皇帝步伐僵硬缓慢地走到了窗后,把窗推开,望向螭陛之下,站在坪地上的皇姐。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长公主抬起了头,姐弟二人相视了一眼后,长公主跪伏了下来。
“荣华自知罪不可赦,请圣上裁决!”
这次,长公主没有像上回安州郡王指证她时,怒而不认,而是出乎意料的承认了自己的罪。
皇帝望了许久,才道:“即刻让刑部尚书捉拿名册上的所有官员。”
名册,是牢中明昇所交代的。
“长公主贪墨,杀人,圈养死士,即刻关押。”
复而转身看向嵇堰:“你来清算长公主在洛阳所有的势力。”
朝中,皇帝也不知有多少人与长公主有所牵扯,但唯一可以确定嵇堰会公正光明。
*
滢雪去城门接到乳娘时,洛阳街道上随处可见的内卫军和禁卫军。
乳娘撩开帷帘看着外头甲胄加身的军队,还有被押着的人,讶异道:“这洛阳城是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滢雪道:“长公主入狱,唯她马首是瞻的官员也会受其牵连。”
乳娘只知戚家郎主被追杀,不知京中事,更不知追杀的是何人,惊道:“长公主犯了何事?”
滢雪:“旁的不能说太多,能说的便是她派的人追杀父亲。”
乳娘闻言,惊愕了半晌:“为何?”
滢雪对上乳娘惊疑的目光,微微摇头,没有多言。
乳娘见状,便知不能多作过问。
默了片刻:“若真是长公主,如今长公已然入狱,郎主是否安全了?”
滢雪点了点头,应:“安全了。”
悬了小半年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乳娘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但随即问:“那奴婢不在的这段时日,姑娘可有长公主被为难?在嵇家可还被欺负?”
滢雪浅浅一笑,轻摇了摇头:“未曾。”
自家姑娘是乳娘看着长大的,不用多言,仅一个表情便能看得出来是否在强颜欢笑。
见姑娘笑了,乳娘也笑了,转而看了眼窗外的明媚和煦的暖阳,感叹道:“今日真是难得的好天气,让人心里舒坦的天气。”
八十二章
因长公主一事, 朝中有过半的官员被革职查办,上朝时,看到空荡荡的朝堂, 皇帝越发觉得自己这些年错得离谱。
退了朝,皇帝留了几个大臣,商议官员空缺的问题。
就明昇供词所言, 可不仅仅是洛阳的官员有所牵扯,皇帝欲清理, 便不仅是洛阳。
一些有才干却被压制的官员可升,t?底下的空缺,去年才科考完,还有一部分的进士未安排任职,倒是可以补上一部分。
卸任致仕者,无德行过失,过错弥补革职者, 再复用。
同时三年一考, 今年再开考一回, 考核除却才能,还有德行核查。
德行有亏者, 不得科考。
天下学子, 听说今年再度开设科举,再掀热潮。
再说滢雪见父亲院子的下人都是刚买来的, 也不知规矩,在乳娘休息两日后,便把乳娘送去住上一段时日, 打理家宅再顺道调/教好下人。
滢雪正与父亲说着话,下人神色匆匆来禀:“家主, 娘子,外头吏部来了人,说有旨意到。”
父女二人闻言,相视了一眼。
滢雪颇为期待地看着父亲:“爹爹,会不会是任职命书。”
戚铭鸿摇了摇头:“莫要妄议,先听了旨意再言。”
他理了理衣襟,暗自呼了一口气,与女儿一同出去听旨意。
滢雪的猜想没错,确实是任职命书,御史台正五品上御史中丞。
父亲原本是中州正六品的长史,看似只是升了一个品阶,可却是天差地别。
滢雪便是不了解这百官职责,可也知地方官六品还不如京官七品呢。
就是戚铭鸿也捧着任命书失神许久。
本就想着若官复原职,也辞了,可现在似乎却不同了。
御史台,是他上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可现在任命书却在他的手上,有些不真实。
要问他可还有雄心壮志,虽被消磨了,但还是有的。
只是更多的失望,可如今却给他委以重任,一时未缓过神来。
滢雪是高兴的,但同时又有些许的担忧。
被革职的大臣,总有几个与还在朝中任职的大臣是至交,或会针对父亲。
滢雪没有问父亲的是什么打算,恐怕父亲现在也是乱得很,便也没有过问,先行回了府。
嵇堰回到府中,已是亥时末,他简单冲洗后放轻动作回屋,正要上榻就寝,掀开帐幔,却看见躺在被衾中,本应熟睡的人却睁着一双眼望着自己。
他愣了一下,问:“怎地这么晚还没睡?”
掀开被衾上了榻,身旁的人很主动的凑了过来,抱上了他的胳膊。
“等你。”她说。
嵇堰轻抚着她的肩,想了想,猜测道:“可是因你父亲任职的事?”
“你知道了?”她讶异道。
嵇堰摇了摇头:“朝中空缺多,致仕的也都被起复,你父亲有功在身,定会被任职。”
“那你知道是什么官职吗?”
嵇堰想了想:“御史台?”
滢雪惊讶:“真没人与你说?”
嵇堰笑了笑:“这有什么难猜的,你父亲冒性命之危也要把账册送来洛阳,这点便是公正大无私,最适合御史台。”
滢雪问:“长公主入狱,也有一部分是父亲的原因,长公主的势力没有那么容易清理干净,我有些担心父亲会被针对。”
嵇堰闷声一笑,胸膛发震:“御史台什么地方,是监察百官的地方,也是朝中百官都要畏惧的地方,谁敢针对,那便是自掘坟墓。”
滢雪闻言,愣了一瞬:“这御史台这般重要?”
嵇堰“嗯”了一声:“御史台直属圣上,朝中便是三品以上的官员,也不敢差使御史台的一个七品官。”
滢雪惊讶了好半晌后,倒是安静了。
“还担心?”嵇堰问,
滢雪摇了摇头:“不知道,难怪父亲看着那般乱。”
她轻叹了一声,随之闭眼埋进他的怀中:“算了,不想了,我再操心也操心不来,我父亲有他自己的决断。”
嵇堰脸蹭了蹭她的发:“怎就不担心担心你夫君,你夫君近来早出晚归,你也不多问问。”
滢雪睁开眼道:“我问你,你能说?”
嵇堰:“还真不能。”
滢雪轻翻了一记眼,又闭上:“那我问个什么劲。”顿了一会,她忽然撑坐起,开始扒拉他的衣服。
嵇堰惊了一下,随即任由她的动作,更甚是把双手抬放于头顶,嘴角上扬:“娘子今日怎就这般主动。”
声音甚是愉悦。
自圆房以来,因他公务忙早出晚归,且又受了伤,他们同房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不是他回来时她已经就寝,就是因他受伤,她说什么都不愿。
滢雪的动作一顿,抬眼嗔了他一眼:“我以前怎就觉得你个色胚是个正人君子?”
嵇堰挑了挑眉:“所以不是?”
滢雪道:“我瞧你的伤,你想什么呢?!”
她扒开了他的衣裳,看向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便是这些天已经多次给他上药,可每回看到心里都揪得紧紧的。
看到伤口上干干净净的,她顿时皱紧了眉头:“你怎没上药。”
嵇堰:“给忘了。”
滢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跨过他,下榻去把药取了过来。
嘴里念叨道:“说你细心吧,可连上药这么重要的事都会忘,你是不是真的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她拿来了药,蓦地拉开帐幔,瞪他:“还笑呢!”
嵇堰眼里都是笑意。
滢雪给他撒了药粉,继而道:“我问过大夫了,结痂的时候,伤口会痒,你可要忍住别挠,等不用上药了,再用芙蓉膏,虽不知道能不能祛疤,但不会太狰狞。”
她说着,瞧了其他地方的痕迹:“又不上心了,我给了你那么多的芙蓉膏,你总是三天两头想起来才抹一次,哪里能管用。”
嵇堰也倚靠着床凭坐了起来,腰腹肌理流畅,块垒分明:“嫌弃我?”
滢雪把药罐盖上,睨他:“若再增添几条疤,吓着我做噩梦,我就与你分房睡。”
目光落在他的胸膛,缓缓往下,落在他的紧实的腰腹上,脸颊微红。
违心嫌弃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移开目光,不自然的道:“衣裳拢好,说好了的,等你这伤结痂掉了再做那事的。”
嵇堰笑了:“没说要做,太晚了,自是不能闹你,快些就寝吧。”
滢雪轻点了点头,起身去把药罐放好后,才回到榻上。
嵇堰揽过她,吻了吻她的额心:“睡吧。”
她“嗯”了一声。
不过只是数息,身边的人便已然入睡了,可见白日有多劳累。
滢雪是知道的,若不是疲惫到了极点,嵇堰这般坏胚子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过她。
她抬眸看了眼入睡的嵇堰,半晌后,也在他的下巴处轻轻啄了一下。
开了口,无声的说“辛苦了。”
早间,滢雪醒时,身旁一样是空的。
也不知嵇堰是何时起,他的动静很轻微,总是顾忌她。
滢雪起后,吩咐厨房今晚温着人参鸡汤,等晚间郎主回来后再送来。
用了早膳后,等了许久都不见嵇沅过来,有些疑惑。
嵇沅跟着她学管账和打理事务,除了年节休息了几日,后边几乎每日都过来,不过来也会差人来说一声,今儿个是怎了?
滢雪想到前些天嵇堰去警告余三郎的事,略一琢磨,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
犹豫了半晌,滢雪还是去寻嵇沅。
自嵇沅及笄后,便搬出颐年院,自个住一小院子。
滢雪到兰苑,伺候嵇沅的婢女看到大娘子,眼神有些许地躲避,说:“今日也不知姑娘怎了,没用早膳,也不出屋子。”
滢雪目光落在婢女身上。
给余三郎传递书信,便是这个婢女。
嵇堰知晓自家妹子和余三郎通书信后,便让洛管事细查是谁来传递的。
而这婢女收了余家的银子,除了传递书信,想来也没少在小姑子面前美化那余三郎。
嵇府中的下人,都是去年嵇家入主府邸前后添置的,有的是直接从官伢那边买来的,有的则是后边老夫人挑的。
这婢子便是老夫人给自己女儿精挑细选的。
若是没有意外,大概是被那余家给撺掇的。
不管是不是,都留不得。
滢雪移开视线,敲了嵇沅的房门:“三妹,是嫂嫂,你可在屋子里头?”
片刻后,屋子里头传出闷闷的声音:“嫂嫂,我有些不舒服,今日就不过去了。”
像是哭过的声音,应是余三郎数日没有回信,也没个说法,嵇沅大抵是明白些什么。
“那你好好休息,过两日再学。”说罢,便离开了。
回了鹤院,滢雪便唤来洛管事。
吩咐:“寻个错处,把姑娘身边的婢子换走。”
洛管事知晓是什么事,面色一肃,应:“小的明白了。”
滢雪道:“自上回顾媪背叛主家,府里的下人还是学不来乖觉,该换的都换了,免得再次出差错。”
洛管事管理府中t?事务,也是忧心,露出了为难之色:“只是,府中有些许人是老夫人挑选的,这换了,难免会让老夫人误会。”
至于误会什么,滢雪大该也清楚。
不就是误会她这个儿媳的想把婆婆的人换了。
这也是个问题,倒是让滢雪也束手束脚了起来。
以前心思不在嵇家,这嵇家如何便如何,她也没想过要打理嵇家。
可如今定下来了,身为主母,且夫妻荣辱与共,她自然不能继续先前那般安逸。
嵇堰在外,她主内,安定他的后宅,才不至于让他外也有主,内也要理,以至心力交瘁。
滢雪仔细琢磨了几息,再而低声道:“把姑娘身边婢子收了余家钱财的事捅到老夫人那处,届时你顺势提出换人,此事关于姑娘的声誉,切记莫要惊动旁人。”
洛管事点了头,心里叹气,老夫人眼界不够宽,耳根子又软,主事总有岔子,可又不肯放手中馈,着实难办。
八十三章
洛管事把先前截收的信拿给了老夫人。
老夫人看到信, 很是讶异:“谁来的信,竟还拆过了,谁拆的?”
洛管事道:“老夫人瞧了就能明白了。”
老夫人闻言, 皱着眉头把信封里的信笺抽了出来,开始从头看下来,当看到行间沅妹二字时, 脸色彻底黑了。
她蓦然把信笺往桌上一扣,怒问:“这信是哪来的?!”
洛管事应:“姑娘身边有个叫春莲的丫头, 从她手上取来的。”
这信上的字体遒劲端正,一瞧就是男子的字,且还是个读书人。
闻言,老夫人一惊:“你说什么?!”
洛管事叹了一口气,随即道:“老夫人可还记得先前挑选下人时,余家老夫人也过来看人,提意见的事?”
老夫人一听, 就想起来这春莲还是余家老夫人帮忙挑的, 说透着一股机灵劲, 瞧着也是个规矩的,给她家姑娘做大丫头最合适不过。
想到这, 她惊疑道:“这信莫不是余家……”
洛管事点了点头, 随而道:“信上有姑娘的字,却没落款, 显然是若有意外,便不打算承认,只把我们家姑娘退出去……”
嵇老夫人脸色一变, 又把信笺翻来仔细看了,确实没有落款, 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信息。
她蓦然抬头看向洛管事:“你怎就确定是那余家送来的信?!”
洛管事:“盘问过春莲了,她供出了是余家送来的信,大人前几日也去寻了余家三郎,警告过了,便没了来信,姑娘今日伤心不出门。”
嵇老夫人闻言,心里复杂得紧。
余家三郎,她原本是看好的,可后来听到儿子说的话,又仔细观察过,他们好似轻待了阿沅,便听了儿子的话,慢慢相看。
却不想这余家竟动了这歪心思!
再想起余家老夫人整日一口一个老姐姐,与她交好,可竟这般坑害她!
若春莲这般好收买,那她在选人时都听了余家老夫人的建议,而这些人会不会都如此这般贪慕钱财?
慌了片刻,她问:“与那春莲一同进府的其他人,可有不对劲的地方?”
洛管事应:“小的不敢妄自调查,是以来请示过老夫人。”
老夫人忙道:“查,必须得查,与春莲进府的那些人,都查一遍。”
老夫人恼余家老夫人居心不良之时,也在庆幸儿子的院子里并没有当时挑选的那些人。
同时,也因顾媪与现在春莲一事,甚是自责自己识人不清。
她扶着额,心累地与洛管事道:“这高门大族的人,怎的心眼一个比一个多,表面上瞧着那么和善的一个人,这心思怎就这么黑?”
她先前就看出了一些苗头,却不想还黑到这个地步。
洛管事:“小的去调查一遍,日后再挑人的时候,老夫人再好好掌眼。”
老夫人摆了摆手:“你瞧着来吧。”想了想,又道:“鹤院那位不是正闲着吗,让她挑一挑,你再在旁看着。”
老夫人瞧了眼信笺,只觉得头疼。
“还有这信的事,悄无声息地处理了,别传到外头去。”
洛管事应声退了出去。
老夫人掌家一年有余,以前总觉得自己能操持好这个家,可越操持越发觉得自己的能力有所不足。
可让她彻底放手给戚氏,她心里又不放心,总担心那戚氏心里头还是记恨二郎,不是诚心过日子的。
先前给她管两个铺子,就是想试探一二,谁知她直接给推了,这不是没上心,还能是什么。
且先瞧个几年,等她生了孩子再说执掌中馈。
洛阳城大变天,嵇府则是小变天。
等嵇沅躲屋子里头难过了两日,才出来时,身边伺候的丫头却变换了人。
询问之下,只说是春莲犯了错,但询问是犯了什么错,却没有个所以然来。
她去给母亲请安的时候,母亲却不见她,让她心里惶惶的。
去了嫂嫂的院子,她才试探的问:“嫂嫂,可是阿沅犯了错?”
滢雪给她倒了牛乳茶,说:“若是你要问春莲犯了什么事,那我便告诉你。”
看她这般模样,滢雪也松了一口气。
只是有些小伤心,还不到要生要死的地步。
嵇沅忙问:“春莲犯了什么错。”
心里很是忐忑。
滢雪:“她收了余家的银子,她办了何事,三妹你是知道的。”
嵇沅闻言脸色白了:“我不知她收了余家的银子……信的事,二哥和阿娘是不是都知道了?”
滢雪道:“送去的那些信,你二哥也会去要回来,这事别再提了,就当做没这件事。”
嵇沅低下了头。
滢雪道:“以前嫂嫂没怎么说过旁人的坏话,但今日还是要说一下,那余三郎并不是什么良人,嫂嫂便是没有看过你们的那些信,也能猜得到余三郎的信从未落款,你仔细想想是不是?”
嵇沅闻言,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实如此。
她声音有些许哭意,说:“是我糊涂了,年前见了一面,他诚恳道歉,还帮了我脱困……”
滢雪微讶:“他帮你脱困?”
嵇沅应:“年前一日我出府想给阿娘添置首饰哄她开心,不想遇上了泼皮讹钱财,是余三郎帮我解决了那几个泼皮无赖。”
“你怎没与家里人说?”滢雪眉心微蹙。
嵇沅:“阿兄受伤,家里都为他担心,我也就没说。”
滢雪想起余三郎的为人,都怀疑是不是他找来的人演的戏。
她分析道:“洛管事所言,据那春莲交代,她是在入府后就收了余家的钱财,不仅要在你的面前常提起余三郎,也还把你的行踪交代给余家。”
“嫂嫂不是把人想得太恶了,而是事实太过巧合了,你这平日里久未出一趟门,怎就那日遇上了余三郎。”
嵇沅脸色复而更白。
“会是如此吗?”
滢雪:“嫂嫂无凭无据,不敢确定,但总得还是多留几分心眼,你还未及笄,年纪尚小,莫要太信旁人。”
嵇沅一默,眼泪在眼底打转。
就在滢雪以为她又似以往那般自艾自怜时,她竟把眼泪憋了回去,忽然骂道:“好他个余三郎,真当自己是什么稀罕东西,我不过瞧着他生得好,又有才能,我才不多看他一眼。”
滢雪眉梢微微上挑。
虽然还是被骗了,但小姑子的态度却已然不同。
滢雪试探的问:“既然如此,为何前两日还要躲屋子里头不出来?”
嵇沅羞愧地低下了头:“太丢人了,我以为是那余三郎发现了我的好回头了,还为此沾沾自喜。结果忽然就没了信,前日见那余五娘,她骂了我,让我不要再缠着她阿兄了,还道我这样乡野出来的女子,莫不是因为有个好哥哥,她家也不会看上我。”
滢雪闻言,眉心皱得更厉害:“你就任由那余五娘这般欺负你?”
嵇沅越发羞愧:“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也懊恼,当时怎就没骂回去。觉得丢脸的同时,越想越气自己还是那么怂,怎就没骂回去。
滢雪叹了一口气,只是觉得丢脸,而非是被感情所伤,还有得救。
“下回再见到那嚣张的余五娘,别给她留面子,拿出你二哥那般目中无人的态度来。”
嵇沅点了点头,但随即一愣,抬起头看向嫂嫂,为自家二哥辩解:“二哥才不是目中无人,他那是板着个脸,才让人怕他。”
滢雪笑了:“不管如何,学一学总得没错。”
嵇沅仔细想了想兄长的模样,确实挺让人怵的。
她露出了心虚的表情:“阿娘和二哥肯定对我失望透顶了。”
滢雪:“那倒不至于t?,你二哥还让我好好开解你,至于你阿娘,确实会生气,但你好好认个错,再生气也不会不理你。”
嵇沅端起牛乳茶战战兢兢地抿了一小口:“可阿娘不见我。”
滢雪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她:“那明日再去,明日不见,后天再去,缠人一点。”
她可不就是这样让嵇堰折腰的。
嵇沅点了点头:“二哥那边……”
滢雪对她眨了眨眼:“我来说。”
嵇沅心里头的石头总算是挪开了一点。
把嵇沅送出房门,滢雪望着小姑娘挺直的背影,与梦里边那个早早就病逝的姑娘是不同的。
梦里的姑娘,总是含胸驼背,愁眉苦脸的。
但梦境外,小姑娘却已然在慢慢改变。
滢雪松了一口气,也露出了笑意。
八十四章
长公主入狱已有一月之久, 所做之恶皆被呈到了皇帝的面前。
查清楚了,长公主没有与突厥勾结,可做的这些恶, 件件都罪无可赦。
皇帝已然一个月没能好好地歇一歇了,总被如何处理他胞姐罪行而乱得很。
本应是处死的罪,却难以下定决心大义灭亲。
把写了一半的圣旨揉成一团丢到了地上, 捏着眉心叹气。
这时,大内侍来通传, 鸿胪寺少卿求见。
“让他进来。”
鸿胪寺少卿入内,行礼后,便把折子呈上:“突厥差遣人送了信来,不仅要赎那些孩子,还要赎牢中叫明昇的面首。”
皇帝皱眉道:“那人脑中不知有多少大启的秘密,他们想赎,简直痴人说梦。”
“可那边说, 若是同意, 便签下二十年不开战的盟约。”
皇帝闻言, 打开了手中的折子,浏览了一遍, 复而问:“可知那明昇什么身份?”
鸿胪寺少卿摇了摇头:“想来嵇大人可能比臣更了解。”
皇帝遂差人把嵇堰传进了宫中。
嵇堰听了鸿胪寺少卿的话, 倒算不得太吃惊,他道:“突厥可汗病逝, 突厥内乱,突厥太子被杀,突厥亲王坐上了可汗的位置。”
鸿胪寺少卿道:“这些, 不是前不久传回的消息,与这面首有关?”
嵇堰点了点头:“当初突厥可汗要派人来大启当细作, 让太子来办,太子挑选人,其中便挑选中了亲王庶子。”
皇帝闻言,眉头一蹙:“那明昇是亲王庶子?”
嵇堰:“臣原本只是猜测,但今日看到突厥所提,才敢肯定。”
不管是嫡子还是庶子,亦或者是不受重视的孩子,忽然被挑选细作送往异国他乡,成了人下面首,想来也是屈辱。
突厥人在马背上长大,把自尊看得极强,这也有可能是突厥太子自掘坟墓的其中一个原因。
鸿胪寺少卿闻言,道:“若真是那突厥可汗的儿子,这人还真的不能杀了。”
杀了,便是开战的理由,可若不杀,真放回去了,只怕也会带人杀回。
嵇堰道:“明昇在大气蛰伏了十年之久,不知他过往都传过什么消息,但就他唆使长公主搅乱了大启朝堂,在突厥看来也是立了大功,再者他或知道得更多大启的军事布防,所以短时间内是绝对不能放回去的。”
突厥内乱,大启如今也与突厥内乱好不了多少,面临着无人可用的境地。
而修生养息,倒是最好的办法。
鸿胪寺少卿思索了许久,提议道:“若不然这般,人大启是不可能放的,但可留他性命,当做人质扣在大启。”
皇帝思索片刻,让鸿胪寺少卿去拟好谈判事宜。
留下嵇堰:“你说那面首是因宫女和腹中孩子才供出荣华所做的恶事,且说他对那婢子是否有真情?”
嵇堰:“或有,但与他心里的道来说,不足一提。”
皇帝闻言,倒是歇了威胁的心思。
“按照鸿胪寺少卿的说法,不杀,但要用他做质子,严加看管,再把那有了身子的宫女送去让他安分。”
嵇堰颔首应声,余光瞥见角落里有几份废弃的圣旨,心下约莫知道是什么。
随之道:“圣上先前安排臣清算洛阳城内,长公主之下的势力,臣清算了一部分,可要呈上?”
又提起皇姐,皇帝感觉头又隐隐泛疼了:“说罢。”
嵇堰禀告:“臣彻查了影阁,不仅发现其买消息,押镖,内里还可买凶杀人,更甚至在大启在外邦,皆大肆拐卖年幼稚童,从而培养成死士。”
听到前者,皇帝眉头是皱着的,可听到最后,拐卖稚童培养死士时,脸色顿时冷沉如水。
从皇帝不忍斩杀突厥幼子,嵇堰便知皇帝对幼童总是多了几分心软。
嵇堰继而道:“经查明,能查得清楚的,从影阁开创十五年以来,被拐来的人数多达三千人以上,年纪皆在三岁到六岁间。”
这个年纪,既能自理,长大却也不能太记得被拐之前的事,也最为容易灌输以效忠主人为最高信念。
皇帝闭上了双目,许久后,才睁开双目,颇为疲惫的问:“荣华长公主被关的一个月,都在做什么?”
嵇堰应:“在牢中默写经书,不曾闹过。”
闻言,皇帝笑了:“她是否觉得朕一定会留她性命,所以才这般的有恃无恐?”
嵇堰低头:“臣不知。”
皇帝呼了一息,吩咐大内监:“摆驾京兆府狱。”
站了起来,皇帝看向嵇堰:“你说,是该像那面首一般,留她一命,终身监禁,还是三尺白绫?”
嵇堰依旧是一样的答案:“臣不知。”
今日他若从中选一,他日长公主犯错,会迁怒。
便是三尺白绫,等光阴渐去,岁月掩去了怪罪,帝王再思念起胞姐,心中生刺,而他便是那根刺。
皇帝笑了笑,大抵知道嵇堰的担忧。
也罢,这也是他最终自己的抉择,何必想从他人身上得到答案。
得到可以不杀皇姐的理由。
这理由,无非就是皇姐曾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了他。
可若这今日错的嵇堰,或许他也不会因嵇堰救过他而留情。
说到底,是他有私心。
从皇宫到京兆府狱半个时辰,却好似很长的一段路,长到皇帝可以回想起年幼时姐弟相处过的往事。
也可以想起御书房中,摆在桌面上一本本记载着长公主罪行的折子,想起方才嵇堰所言。
数千孩童的大好前程却是全葬送在了她的手上。
她默写经书,是真的认为自己做错了吗?
皇帝入了大狱,缓步走到了牢房外,看向一身囚衣,披散着头发,坐在案前书写的皇姐。
似乎察觉到了牢狱外的视线,荣华转头看了过去,随之站起,朝着皇帝跪拜:“罪人荣华见过圣上。”
皇帝望了她半晌,幽幽地问:“皇姐,你可知错。”
荣华低头道:“荣华错了。”
皇帝摇了摇头,随之半蹲了下来:“不,皇姐,你并未知错,只是时势让她不得不承认错了。”
荣华闻言,抿了抿唇,又听到皇帝道:“若今日我放过皇姐,皇姐又当如何?”
荣华道:“青灯常伴,一辈子赎罪。”
皇帝再度摇了摇头:“不,皇姐应当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派人暗杀嵇堰,暗杀背叛你的面首,更是要杀了所有背叛过你的人。若是东窗事发,再行今日示弱之事,朕说得对不对,皇姐。”
荣华手心暗暗收紧,抬起了头,与皇帝对视,眼中并未忏悔之意。
她笑了笑:“皇弟果真是最了解皇姐的人?”
她缓缓坐回蒲团上,回忆道:“小的时候,父皇总说我的性子过于冷静果断,而你过于心软仁慈,连咬伤了你的狗都不忍杀,而是让人偷偷放走了,我却□□伤了你,直接砍死了。”
“那时起,父皇看着你叹气,又看着我叹气,似乎在可惜我不是皇子,但我也未曾怨过自己身为女子,我总想着只要皇弟你做了皇帝,你还是我皇帝,我还是你皇姐。”
说到最后,长公主笑了笑:“从小,我便总护着你,哪怕会丢了性命,我也护着你,如今皇弟在皇位上坐久了,便因这点小错,就想要了皇姐的性命?”
“皇弟,你怎如此狠心?”
皇帝听着长公主的话,便觉得有一块石头压在自己的身上,喘不过气。
他扶着牢门站了起来,望着杀了不知多少人,不知害了多少,却只言犯了“小错”的皇姐,他就不该为她而费尽心思想着让她活着的理由。
“皇姐,我是你t?弟弟,可同时也是天下人的帝王,你是我皇姐,他们也是我的子民,皇姐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也是命啊。”
“一个人就是建定大启的一块小基石,一块小基石或不起眼,但若累积起来,却是千千万万块基石稳固起了整个大启朝。若没有这些基石,我这个皇帝也将不堪一击,可皇姐竟说他们的性命只是小事?”
八十五章
长公主听了皇帝的一席话, 心中没有半点触动,而是定定地望着他:“可没有我当初拼死护你,那些基石再牢固也与皇弟你没有半点关系。他们是可以巩固你皇权的基石, 可我却是开拓的那把斧,没有我那些基石又有何用!?”
皇帝见她似乎没有丝毫悔改,悔恨, 眼里尽剩下失望。
“皇姐变成今日这般,也有朕的错, ,一开始就不该纵容的,更不该给予皇姐这般大的权力。”
长公主听出了别的意思,原本很坚定皇帝不会杀她的想法,却在这个时候动摇了。
她脸上的神色不再从容,唇角抽动了几下,不可置信道:“所以你要为了这些不起眼的基石, 杀了你的皇姐, 杀了我吗?”
皇帝望着她, 静默了半晌,才幽幽的道:“若朕再徇私, 只怕愧对那些死去, 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那些勤勉清风的臣子。”
得了答案, 长公主蓦然走到牢房栅栏前,抓住了栅栏,瞪着双目:“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是你的亲姐姐,当年更几乎是废了半条命救下你, 又为你付出了半生,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皇帝后退了两步,随之一摆袖,朝着牢中的荣华长公主一揖:“皇姐,在此别过了。”
说罢,直起身,一眼也不敢再瞧身后的人,红着眼却步履坚定地离开了牢房。
“李洸,你不能这么对我,你若真要杀我,你会遭天谴的!”
嵇堰在不远处,听到了长公主的话,心下对皇帝如何处置长公主也有了数。
皇帝从牢中出来,问京兆尹:“影阁的人何在?”
京兆尹应:“都关在了刑部。”
他点了点头:“按照刑部而言,如何处置?”
京兆尹:“回禀圣上,那些人忠主至上已然根深蒂固,无法拔除,留下只会后患无穷。”
皇帝闻言,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回宫吧。”
晚间,牢中满地皆是撕碎的佛经,荣华长公主便坐在这佛经的中间,长发披散在腰后,白色素裙裙摆随意堆叠在不算干净的地上。
她的腰身是挺直着的,下颚也依旧是抬着的,没有半分阶下囚的姿态。
忽有轻微的脚步声从牢廊传来,不似狱卒的走路的声音,更像宫里头内侍走路声响。
轻而快。
不稍一会,栅门外停了十来个内侍,领头的赫然是今日随皇帝来的大内监。
长公主转头看去,目光在大内监身后内侍捧着的东西暼了一眼。
大内监打开圣旨,念:“门下,天下之本。今荣华长公主,贵为金枝玉叶,得天下供养,不念民生,敛财贪墨,骄奢淫逸,更涉人命数百,拐卖数千,作恶甚多,朕闻之震,深恶其罪朕,今依律当严惩。然念其有救驾之功,留其体面,赐毒酒一壶,自行了断。”
长公主听了圣旨后,闭上眼勾唇笑了起来,双肩随之抖动:“要我死,却说得这般的冠冕堂皇。”
笑到最后,再睁眼,眼底通红,她看向大内监,笑中挟着讥讽:“与你们的主子说,他要我死,无非就是怕了。怕我抢他的位置,怕我要做女帝!可他自己怎就不想想,他登基为帝时,若非我帮他拉拢朝臣,若非我嫁给镇国公家的病秧子,求得同盟,他如何能这般快坐稳那个位置?!”
大内侍应:“公主的话,奴才会转述给圣上,还请公主上路吧。”
他转头看向了身后的内侍。
内侍会意,数人进了牢中,钳制住了长公主,灌下了毒酒。
只见长公主被迫饮下毒酒,大内侍才言:“殿下确实付出了许多,但同时,圣上不惜背负上耳聋目盲的骂名,也要为公主遮掩下那些荒诞事。”
“圣上不是今日才决定赐死殿下,而是殿下日以既往的消磨了圣上对殿下的愧疚,让圣上失望透顶。”
“殿下早先确实为了圣上才笼络的朝臣,可后来大局已定,大启日益安定后,殿下所做的还是圣上,可还是大启吗?”
长公主被灌了毒酒,还未到发作的时候,眼底迸发出浓浓的恨意。
她笑了,笑得极疯:“这整个大启有一半是我的!有一半是我的!他凭什么什么都没做,就坐上了那个位置,享受着我对他的朝拜!?父皇说过,若我是男子,说不准太子之位都是我的,我从未怨过,也从未肖想过那个位置,可他为什么还要我死?!”
大内侍听着长公主的疯眼,无奈摇了摇头。
直至这一刻,还是执迷不悟,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做错的是什么。
一刻后,长公主嘴角渗出黑血,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直至没了动静后,大内侍才进了牢中查看。
真没了动静,才叹息一声才把一方帕子盖在了长公主的脸上,说:“圣上旨意,以县主丧仪下葬。”
圣上到底还是在果决时,却还是留了一分心软。
长公主不配以公主丧仪下葬,可也留了县主的丧仪,不奢华也不寒碜。
*
长公主会被赐死,嵇堰是知晓的,却不知皇帝去了京兆府狱当夜,便赐死了长公主。
此事翌日便以告示张贴在了皇榜之上,昭告了天下。
皇榜前围满了人,嵇堰骑在马背上,仔细看了一遍,便转头回了府。
才回院子想与妻子说此事,她却先一步知晓了。
嵇堰才回来,她便急急地把他拉进了屋中,阖上房门后,她忙问:“长公主真死了,不会是以假死脱身了吧?!”
嵇堰闻言,不由地一笑,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当看话本呢?”
滢雪恼了他一眼,随之再次求证:“真死了?”
嵇堰点头:“圣人金口玉言。”
滢雪闻言,手捂着心口重重呼出了一口气,最大的威胁没了,她好似整个人都松快了。
半晌后,她看向嵇堰:“不是说最大的可能是夺了她长公主的称号,贬为庶母禁足于她原本的封地吗?”
嵇堰:“这确实最大的可能,但前提是她伪装得够好。”
滢雪不解:“什么伪装?”
“后悔,知错了,施以苦肉计,哪怕她早些时候诚恳认错,再假意自杀,圣上绝对会心软,冒着被天下人骂也会保住长公主的性命。”
滢雪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长公主没有服软,反倒觉得自己并未做错?”
嵇堰点了点头。
但凡长公主在昨日表现出悔恨,认错,自罚之意,便不会死。
只是她太倨傲了,傲得觉得帝王今日坐在帝位上的功劳,这天下国泰民安都是她的功劳。
居功自大,甚至依旧觉得圣上欠下她的,除了皇位,她想要什么都不会过分,便也就不觉得自己有错。
滢雪闻言,忽然笑了:“长公主素来嚣张跋扈,结果最终害死她自己的,也是她这嚣张跋扈的性子。”
说罢,她又问:“那青媛郡主呢?”
嵇堰摇头:“不知,但圣上应会宽恕这个体弱多病的侄女。”
滢雪道:“我听言,长公主就与前驸马生下这个公主,怎的不养在镇国公府?”
嵇堰:“有些秘幸未曾传开,但我也知道一些,是因长公主在前驸马还在世时便养了面首,以至于活活气死了前驸马,镇国公府自此与长公主老死不相往来,郡主到底是不是前驸马的子嗣,他们也不敢确认,自是没要。”
滢雪:“那前驸马有心疾,青媛郡主也有心疾,应是亲生的没错,自己的母亲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又不惜以她做掩护做恶事,想来母女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
嵇堰:“这也不是我等该操心的,接下来,你也不用整夜担忧这担忧那的,能睡个安稳觉了。”
滢雪闻言,脸上一粲:“今日是个好日子,晚间温一壶酒,浅酌两杯。”
与嵇堰而言,查案,除恶人不过就是稀松平常的日子,今日倒也算不上是好日子。不过想起她醉酒的憨态与风情,倒是期待了起来。
八十六章
长公主被赐死后, 皇帝数日不曾上朝,在挂着历代帝王画像的武英殿待了数日。
长公主被赐死,青媛郡主受了连累, 没了郡主的称号,t?却准许带走一部分钱财和奴仆,离开洛阳。
毕竟长公主树敌极多, 留在洛阳也只是被报复的对象。
至于安州郡王府,则被抄了家, 全家流放。
除了与长公主勾结作恶的主谋外,因牵连而被处斩的人很少,多数皆被流放。
洛阳大清理了一遍,洛阳的繁华似乎并未被影响,依旧是日升繁华热闹,日落华灯初上,灯火璀璨。
年后元宵花灯, 嵇堰难得清闲, 便带着妻子和妹妹去了花灯夜市。
这还是姑嫂俩到洛阳这么久, 第一回去逛夜市。一个不过十四的年纪,一个虽为人妇, 却也不过十七, 在嵇堰眼里都还是小姑娘。
俩小姑娘挤在马车窗口往外望去,看见耍杂技的, 还有火树银花,都捂着嘴,惊讶之余又很是兴奋。
嵇沅拉了拉嫂子的衣服, 又看了看自家兄长。
滢雪当即会意,转身就扯上了嵇堰的手臂:“夫君, 我们下去瞧瞧吧。”
嵇堰瞧了眼配合得极好的两人,面色严肃:“注意别乱跑,这个时候浑水摸鱼,人贩子就蛰伏在寻常人中。”
姑嫂俩闻言,面面相觑,都有些小忐忑,是以下了马车后,嵇堰一左一右都被占了。
姑嫂俩看到什么都喜欢,买下的东西,自是嵇堰和胡邑来提。
胡邑悄悄地在自家二哥身边嘀咕道:“陪姑娘家逛市集,怎比办公还要累?”
嵇堰视线在姑嫂二人身上,应:“说起来,你也该成婚了。”
说到成婚,胡邑讪讪地笑了几声。
“这不是没人操心么。”
嵇堰:“转头我与你嫂子说一声,让她给你掌掌眼。”
胡邑闻言,面上暗红了几分:“那多不好意思。”
嵇堰听到他扭捏的声音,眉头一皱:“比个娘们还磨叽。”
胡邑:……
嵇堰看着姑嫂两人兴致勃勃地从这个摊子逛到那个摊子,嘴角的笑意未曾消减,直到她们俩忽然静止不动,嵇堰往前看去,笑意也随之敛去。
胡邑问:“怎么……”看到前头的人,“啧”了一声:“真是冤家路窄,在这都能遇见余家的人。”
余家数人,其中便有余五娘和余三郎。
余五娘第一眼没瞧到他们身后的嵇堰,朝着嵇沅冷嗤了一声,更是翻了个白眼。翻白眼之时才看到了隔了几个人的嵇堰,脸色一白,立刻慌张地低下了头。
嵇沅手心微微收紧,又复而看了眼余三郎。
滢雪见状,心头微紧,担心阿沅只是嘴上说说,心里其实还挂念着这个伪君子的。
余三郎面无表情地朝嵇沅一颔首,随之朝着嵇堰一揖:“见过嵇大人。”
嵇堰走至妻子和妹妹身旁,漠然地看向余三郎,淡淡的唤了声:“阿沅。”
嵇沅听到兄长这声音,背脊略一挺直,然后开了口:“余五姑娘似乎对我有些意见,可我记得未曾与余五姑娘起过口角,若是下回余五姑娘这双眼睛还如此瞧人,我非要拉上阿娘去余府问问余老夫人是不是看不惯嵇家,看不惯我阿兄得圣上重用,所以才会纵容其女轻视我。”
向来软弱可欺的嵇沅,忽然说出这般硬气的话,让余家的人都愣了一下。
余三郎虽心里对嵇堰的轻视感到屈辱,但时下听闻她的话,也反应过来是自家五妹过于目中无人。
他赔罪道:“家妹年幼,不会说话也不会为人处世,我替她向嵇姑娘道歉。”
嵇沅忽然一笑:“余郎君这话可真有趣,我比余五姑娘还要小半岁呢,我阿兄阿娘都不会说我年幼,更不会以一句年幼就轻轻揭过了待人无礼之事。”
在吵闹喧哗的街道中,她的声音清冽清晰,一字一句传入了对面几人的耳中。
被素来爱慕自己的小姑娘咄咄相逼,余三郎一时有些不适,但也只是眉头微蹙,抬眼看向她。
只见那平日里软弱的小姑娘,直直望着自己,眼底再无半点爱慕。
嵇沅上前数步,走到了余五姑娘身前,很近,近得余五娘都被逼退了一步。
嵇沅微抬下巴,脸上多了几分傲气:“余五姑娘这次可要道歉?还是说余家和我们嵇家要彻彻底底撕破脸?”
她笑了笑:“如此也好,我们两家不合,我倒是要瞧一瞧,往后谁家摆宴请了嵇家,谁还敢请你们余家。”
这有些嚣张的话语出自滢雪的嘴,嵇堰觉得合理,可出自自家温和的妹妹之口,却觉得惊诧。
随之暼了眼自己抬起脖颈,一派傲然的妻子,再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
一样的抬头姿态,如出一辙的眼神。
他算是知道阿沅的先生是谁了。
原来是向她嫂嫂学的。
余五姑娘瞪大了双目,求助地看向自家兄长。
嵇沅的反差,让余三郎惊讶了一息,但很快反应顾来,看向自家妹妹,语气坚决:“五妹,向嵇三姑娘道歉。”
余五姑娘微微抬眸,看到那冷着脸的嵇堰,又蓦地被吓得低下了头。
语声颤颤的说:“对、对不起。”
嵇沅:“这回便原谅你的无礼了,若有下回,莫怪我不讲道理了。”
说罢,看向自己身边的嫂嫂,抱住了手臂:“嫂嫂,我们走罢。”
拉着嫂嫂的手就径直掠过余家的人,好似他们已经不是太重要的人了。
嵇堰行至他们身旁时,脚步微顿:“我虽不掺和姑娘家的事,可莫要忘了我还是阿沅的兄长。”
说罢,抬脚而去。
余家兄妹俩面色各异。
余五姑娘拉了拉兄长的袖子,忐忑的问:“哥哥,那嵇堰的话是不是在警告我?”
余三郎看了眼她:“不只是警告你,”顿了顿,他又道:“父亲虽官居三品,可在这洛阳都是达官贵人,嵇堰虽比父亲官低,可却是圣上心腹,是父亲不可比拟。若得罪了嵇堰,父亲也会受其牵连,你确定还要如此任性吗?”
余五姑娘白了脸,她心里生出了惧意,喃喃道:“先前我也这样对那嵇三,她没抱怨过伴君,也没告过状,跟个怂货一般,怎、怎忽然就跟变了个人似乎的?”
余三郎微微侧身,转头看向离去的兄妹二人。
许久,才言:“有那么个兄长做靠山,便是再怂,迟早也会挺直腰杆来。”
收回目光,他道:“以后,我们还是谨言慎行。”
他如今与嵇堰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根本没有与之叫板的能力。
*
离得远了,嵇沅才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期待地看向自家嫂嫂,颇为激动的问:“嫂嫂,我刚刚表现如何?”
滢雪颇为欣慰的夸道:“做得非常好,就应该这么对他们。”
嵇堰无奈一哂。
逛完后,便去了秦楼吃夜宵。
姑嫂二人今日格外高兴,还央着夫君,阿兄,准允他们喝两盏果酒。
嵇堰陪在她们身边,可以护着她们,便也就应了。
而果酒后劲上头慢,回到府中,这果酒后劲才上来。
滢雪连路都走不稳,下了马车后,嵇堰便把她打横抱着,看向嵇沅:“你没事?”
嵇沅看了眼醉醺醺的嫂嫂,摇了摇头:“没什么事。”
她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比嫂嫂还要好。
嵇堰看向妹妹的婢女:“把姑娘扶回去,好生照看。”
随即抱着妻子往自己的院落而去。
嵇沅看着兄长抱着嫂嫂离开的背影,一阵艳羡。
这样的夫妻,才叫做恩爱,才能白头偕老。
那边滢雪被嵇堰抱着入院子,下人遇上都自觉避让。
滢雪攀着他的肩头,笑得似个傻憨憨一般:“夫君,我高兴。”
嵇堰低眸瞧了她一眼,眼底噙笑:“高兴什么?”
她说:“高兴什么都不同了。”
嵇堰用脚踢开屋子,走了进去,再用脚踢上门。
滢雪自顾自说着:“阿爹的结局好了,阿沅的结果也不一样了,她不会为了那么个不值得的伪君子而郁郁而终了,所以我高兴。”
说到最后,她依旧攀着他的脖颈,笑得更甜更粲:“我也不会像梦中那般受辱而自尽,反而有了长得好看,又有本事的好夫君。”
嵇堰不由地一笑,把她抱到了床上,给她脱去鞋袜:“就这么高兴?”
“高兴呀,一切好像是在做梦一样,有时候睡醒了,都觉得好像还在梦里头一样。”
嵇堰听到她的话,笑意浅了一些,如今这席话,可想而知初初知道那个梦会成真的时候,她到底有多惊慌害怕。
滢雪低下头,柔软滑腻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眉眼弯弯地望着他t?,好半晌才说:“我夫君真俊。”
闻言,嵇堰轻声一笑。
滢雪笑意微敛:“最近我也在想,假若当初做那个梦的不是我,是夫君的话,又当如何做。”
嵇堰还真没想过,他问:“想到答案了吗?”
她轻点了点头:“以前我不了解你,我会觉得你肯定不会搭理,巴不得看着戚家遭难。可现在了解了,也知道你从未记恨过父亲,我想若换做是你做了梦,你会先去查证梦的真实性,再解救我父亲,再次把长公主做的恶公之于众,关入大牢,最后杜绝余家三郎特意接近阿沅。”
听到这,嵇堰看着她:“这就完了?”
滢雪酒意上脸,脸红红地点了点头。
“你呢?”嵇堰问。
“我又会如何对你?”
滢雪难过地撇了撇嘴:“我那时那般怕你,你对我又无甚感觉,护下我父亲周全后,自然不会再在意我,等三年之约到了,定会与我和离。”
嵇堰不悦站起:“你怎就这般确定?”
“怎就不确定了?我前边缠着你的时候,你都没正眼瞧我一眼。”
方才还说着高兴的人,现在却委屈得很,眼里红通通的,好似真被嵇堰始乱终弃了一般。
嵇堰无奈,心想就不该与她这个小醉鬼讨论这些的。
他道:“未必,我救了你父亲,你便是害怕,你也会来感谢我,是不是?”
委屈的滢雪闻言,迟钝地琢磨了好一会才点点头。
“当你知道你父亲还会有危险,是不是还得求着我帮忙,还是得来寻我,是不是?”
滢雪又顿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如此,过程还不是一样,只不过开头不一样罢了。”
滢雪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半明半白地点了点头:“好像还真的是一样的。”
见她想开了,嵇堰暗自松了一口气,随而道:“我让人弄水来给你洗漱。”
他吩咐了人,顺道自己也简单地盥洗,回来时,她已经趴着被衾睡着了。
嵇堰无奈一笑,转身去端来一盆热水。给她擦脸擦手,擦脚,拆了珠钗耳饰,顺道也把外衫脱了下来。
给她简单洗漱完后,才塞入被衾中,坐在床榻外头,看着脸颊红润,娇美如花的人儿,唇角抿着笑意。
滢雪睡得不踏实,半睁眼看向床榻的人,喃喃道:“你怎么不睡?”
嵇堰便上了榻,抱着她,低声说:“睡吧。”
滢雪窝进他的臂弯中,酒意几乎已经醒了七八分,她语带撒娇:“明天起来,我想在你怀里醒。”
他忙得很,休沐时又起得早,早间醒来,她的床边都是空的。
至于嵇堰有没有答应,滢雪听得不真切,不一会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翌日,一缕斜阳照入屋中,屋内逐渐亮堂,光洒在帷幔上,细碎的光线也渗进了床帷内。
滢雪缓慢睁开双眼,在对上枕边人的视线,仍是懵懵的,直至嵇堰声音略微沙哑的一声“早”,一记轻吻落在她的额间时,她才清醒了过来。
同时也想起了昨晚说要在他怀里醒来的要求,笑容顿时一灿。箍上他的脖子,在他的下巴亲了下,离开时,眉眼笑吟吟的回道:“夫君,早。”
八十五章
长公主听了皇帝的一席话, 心中没有半点触动,而是定定地望着他:“可没有我当初拼死护你,那些基石再牢固也与皇弟你没有半点关系。他们是可以巩固你皇权的基石, 可我却是开拓的那把斧, 没有我那些基石又有何用!?”
皇帝见她似乎没有丝毫悔改,悔恨,眼里尽剩下失望。
“皇姐变成今日这般,也有朕的错,,一开始就不该纵容的,更不该给予皇姐这般大的权力。”
长公主听出了别的意思,原本很坚定皇帝不会杀她的想法,却在这个时候动摇了。
她脸上的神色不再从容, 唇角抽动了几下, 不可置信道:“所以你要为了这些不起眼的基石,杀了你的皇姐, 杀了我吗?”
皇帝望着她,静默了半晌,才幽幽的道:“若朕再徇私,只怕愧对那些死去, 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 那些勤勉清风的臣子。”
得了答案,长公主蓦然走到牢房栅栏前,抓住了栅栏,瞪着双目:“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是你的亲姐姐,当年更几乎是废了半条命救下你, 又为你付出了半生,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皇帝后退了两步,随之一摆袖,朝着牢中的荣华长公主一揖:“皇姐,在此别过了。”
说罢,直起身,一眼也不敢再瞧身后的人,红着眼却步履坚定地离开了牢房。
“李洸,你不能这么对我,你若真要杀我,你会遭天谴的!”
嵇堰在不远处,听到了长公主的话,心下对皇帝如何处置长公主也有了数。
皇帝从牢中出来,问京兆尹:“影阁的人何在?”
京兆尹应:“都关在了刑部。”
他点了点头:“按照刑部而言,如何处置?”
京兆尹:“回禀圣上,那些人忠主至上已然根深蒂固,无法拔除,留下只会后患无穷。”
皇帝闻言,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回宫吧。”
晚间,牢中满地皆是撕碎的佛经,荣华长公主便坐在这佛经的中间,长发披散在腰后,白色素裙裙摆随意堆叠在不算干净的地上。
她的腰身是挺直着的,下颚也依旧是抬着的,没有半分阶下囚的姿态。
忽有轻微的脚步声从牢廊传来,不似狱卒的走路的声音,更像宫里头内侍走路声响。
轻而快。
不稍一会,栅门外停了十来个内侍,领头的赫然是今日随皇帝来的大内监。
长公主转头看去,目光在大内监身后内侍捧着的东西暼了一眼。
大内监打开圣旨,念:“门下,天下之本。今荣华长公主,贵为金枝玉叶,得天下供养,不念民生,敛财贪墨,骄奢淫逸,更涉人命数百,拐卖数千,作恶甚多,朕闻之震,深恶其罪朕,今依律当严惩。然念其有救驾之功,留其体面,赐毒酒一壶,自行了断。”
长公主听了圣旨后,闭上眼勾唇笑了起来,双肩随之抖动:“要我死,却说得这般的冠冕堂皇。”
笑到最后,再睁眼,眼底通红,她看向大内监,笑中挟着讥讽:“与你们的主子说,他要我死,无非就是怕了。怕我抢他的位置,怕我要做女帝!可他自己怎就不想想,他登基为帝时,若非我帮他拉拢朝臣,若非我嫁给镇国公家的病秧子,求得同盟,他如何能这般快坐稳那个位置?!”
大内侍应:“公主的话,奴才会转述给圣上,还请公主上路吧。”
他转头看向了身后的内侍。
内侍会意,数人进了牢中,钳制住了长公主,灌下了毒酒。
只见长公主被迫饮下毒酒,大内侍才言:“殿下确实付出了许多,但同时,圣上不惜背负上耳聋目盲的骂名,也要为公主遮掩下那些荒诞事。”
“圣上不是今日才决定赐死殿下,而是殿下日以既往的消磨了圣上对殿下的愧疚,让圣上失望透顶。”
“殿下早先确实为了圣上才笼络的朝臣,可后来大局已定,大启日益安定后,殿下所做的还是圣上,可还是大启吗?”
长公主被灌了毒酒,还未到发作的时候,眼底迸发出浓浓的恨意。
她笑了,笑得极疯:“这整个大启有一半是我的!有一半是我的!他凭什么什么都没做,就坐上了那个位置,享受着我对他的朝拜!?父皇说过,若我是男子,说不准太子之位都是我的,我从未怨过,也从未肖想过那个位置,可他为什么还要我死?!”
大内侍听着长公主的疯眼,无奈摇了摇头。
直至这一刻,还是执迷不悟,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做错的是什么。
一刻后,长公主嘴角渗出黑血,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直至没了动静后,大内侍才进了牢中查看。
真没了动静,才叹息一声才把一方帕子盖在了长公主的脸上,说:“圣上旨意,以县主丧仪下葬。”
圣上到底还是在果决时,却还是留了一分心软。
长公主不配以公主丧仪下葬,可也留了县主的丧仪,不奢华也不寒碜。
*
长公主会被赐死,嵇堰是知晓的,却不知皇帝去了京兆府狱当夜,便赐死了长公主。
此事翌日便以告示张贴在了皇榜之上,昭告了天下。
皇榜前围满了人,嵇堰骑在马背上,仔细看了一遍,便转头回了府。
才回院子想与妻子说此事,她却先一步知晓了。
嵇堰才回来,她便急急地把他拉进了屋中,阖上房门后,她忙问:“长公主真死了,不会是以假死脱身了吧?!”
嵇堰闻言,不由地一笑,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当看话本呢?”
滢雪恼了他一眼,随之再次求证:“真死了?”
嵇堰点头:“圣人金口玉言。”
滢雪闻言,手捂着心口重重呼出了一口气,最大的威胁没了,她好似整个人都松快了。
半晌后,她看向嵇堰:“不是说最大的可能是夺了她长公主的称号,贬为庶母禁足于她原本的封地吗?”
嵇堰:“这确实最大的可能,但前提是她伪装得够好。”
滢雪不解:“什么伪装?”
“后悔,知错了,施以苦肉计,哪怕她早些时候诚恳认错,再假意自杀,圣上绝对会心软,冒着被天下人骂也会保住长公主的性命。”
滢雪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长公主没有服软,反倒觉得自己并未做错?”
嵇堰点了点头。
但凡长公主在昨日表现出悔恨,认错,自罚之意,便不会死。
只是她太倨傲了,傲得觉得帝王今日坐在帝位上的功劳,这天下国泰民安都是她的功劳。
居功自大,甚至依旧觉得圣上欠下她的,除了皇位,她想要什么都不会过分,便也就不觉得自己有错。
滢雪闻言,忽然笑了:“长公主素来嚣张跋扈,结果最终害死她自己的,也是她这嚣张跋扈的性子。”
说罢,她又问:“那青媛郡主呢?”
嵇堰摇头:“不知,但圣上应会宽恕这个体弱多病的侄女。”
滢雪道:“我听言,长公主就与前驸马生下这个公主,怎的不养在镇国公府?”
嵇堰:“有些秘幸未曾传开,但我也知道一些,是因长公主在前驸马还在世时便养了面首,以至于活活气死了前驸马,镇国公府自此与长公主老死不相往来,郡主到底是不是前驸马的子嗣,他们也不敢确认,自是没要。”
滢雪:“那前驸马有心疾,青媛郡主也有心疾,应是亲生的没错,自己的母亲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又不惜以她做掩护做恶事,想来母女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
嵇堰:“这也不是我等该操心的,接下来,你也不用整夜担忧这担忧那的,能睡个安稳觉了。”
滢雪闻言,脸上一粲:“今日是个好日子,晚间温一壶酒,浅酌两杯。”
与嵇堰而言,查案,除恶人不过就是稀松平常的日子,今日倒也算不上是好日子。不过想起她醉酒的憨态与风情,倒是期待了起来。
八十六章
长公主被赐死后, 皇帝数日不曾上朝,在挂着历代帝王画像的武英殿待了数日。
长公主被赐死,青媛郡主受了连累, 没了郡主的称号, 却准许带走一部分钱财和奴仆离开洛阳。
毕竟长公主树敌极多,留在洛阳也只是被报复的对象。
青媛郡主和被长公主收养的姐姐,一同离开了洛阳,皇帝有意抹去她们的行踪,是以没人知道去了何处。
至于安州郡王府,则被抄了家,全家流放。
除了与长公主勾结作恶的主谋外,因牵连而被处斩的人很少,多数皆被流放。
洛阳大清理了一遍, 洛阳的繁华似乎并未被影响, 依旧是日升繁华热闹,日落华灯初上, 灯火璀璨。
年后元宵花灯,嵇堰难得清闲,便带着妻子和妹妹去了花灯夜市。
这还是姑嫂俩到洛阳这么久,第一回去逛夜市。一个不过十四的年纪, 一个虽为人妇, 却也不过十七,在嵇堰眼里都还是小姑娘。
俩小姑娘挤在马车窗口往外望去,看见耍杂技的,还有火树银花, 都捂着嘴,惊讶之余又很是兴奋。
嵇沅拉了拉嫂子的衣服, 又看了看自家兄长。
滢雪当即会意,转身就扯上了嵇堰的手臂:“夫君,我们下去瞧瞧吧。”
嵇堰瞧了眼配合得极好的两人,面色严肃:“注意别乱跑,这个时候浑水摸鱼,人贩子就蛰伏在寻常人中。”
姑嫂俩闻言,面面相觑,都有些小忐忑,是以下了马车后,嵇堰一左一右都被占了。
姑嫂俩看到什么都喜欢,买下的东西,自是嵇堰和胡邑来提。
胡邑悄悄地在自家二哥身边嘀咕道:“陪姑娘家逛市集,怎比办公还要累?”
嵇堰视线在姑嫂二人身上,应:“说起来,你也该成婚了。”
说到成婚,胡邑讪讪地笑了几声。
“这不是没人操心么。”
嵇堰:“转头我与你嫂子说一声,让她给你掌掌眼。”
胡邑闻言,面上暗红了几分:“那多不好意思。”
嵇堰听到他扭捏的声音,眉头一皱:“比个娘们还磨叽。”
胡邑:……
嵇堰看着姑嫂两人兴致勃勃地从这个摊子逛到那个摊子,嘴角的笑意未曾消减,直到她们俩忽然静止不动,嵇堰往前看去,笑意也随之敛去。
胡邑问:“怎么……”看到前头的人,“啧”了一声:“真是冤家路窄,在这都能遇见余家的人。”
余家数人,其中便有余五娘和余三郎。
余五娘第一眼没瞧到他们身后的嵇堰,朝着嵇沅冷嗤了一声,更是翻了个白眼。翻白眼之时才看到了隔了几个人的嵇堰,脸色一白,立刻慌张地低下了头。
嵇沅手心微微收紧,又复而看了眼余三郎。
滢雪见状,心头微紧,担心阿沅只是嘴上说说,心里其实还挂念着这个伪君子的。
余三郎面无表情地朝嵇沅一颔首,随之朝着嵇堰一揖:“见过嵇大人。”
嵇堰走至妻子和妹妹身旁,漠然地看向余三郎,淡淡的唤了声:“阿沅。”
嵇沅听到兄长这声音,背脊略一挺直,然后开了口:“余五姑娘似乎对我有些意见,可我记得未曾与余五姑娘起过口角,若是下回余五姑娘这双眼睛还如此瞧人,我非要拉上阿娘去余府问问余老夫人是不是看不惯嵇家,看不惯我阿兄得圣上重用,所以才会纵容其女轻视我。”
向来软弱可欺的嵇沅,忽然说出这般硬气的话,让余家的人都愣了一下。
余三郎虽心里对嵇堰的轻视感到屈辱,但时下听闻她的话,也反应过来是自家五妹过于目中无人。
他赔罪道:“家妹年幼,不会说话也不会为人处世,我替她向嵇姑娘道歉。”
嵇沅忽然一笑:“余郎君这话可真有趣,我比余五姑娘还要小半岁呢,我阿兄阿娘都不会说我年幼,更不会以一句年幼就轻轻揭过了待人无礼之事。”
在吵闹喧哗的街道中,她的声音清冽清晰,一字一句传入了对面几人的耳中。
被素来爱慕自己的小姑娘咄咄相逼,余三郎一时有些不适,但也只是眉头微蹙,抬眼看向她。
只见那平日里软弱的小姑娘,直直望着自己,眼底再无半点爱慕。
嵇沅上前数步,走到了余五姑娘身前,很近,近得余五娘都被逼退了一步。
嵇沅微抬下巴,脸上多了几分傲气:“余五姑娘这次可要道歉?还是说余家和我们嵇家要彻彻底底撕破脸?”
她笑了笑:“如此也好,我们两家不合,我倒是要瞧一瞧,往后谁家摆宴请了嵇家,谁还敢请你们余家。”
这有些嚣张的话语出自滢雪的嘴,嵇堰觉得合理,可出自自家温和的妹妹之口,却觉得惊诧。
随之暼了眼自己抬起脖颈,一派傲然的妻子,再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
一样的抬头姿态,如出一辙的眼神。
他算是知道阿沅的先生是谁了。
原来是向她嫂嫂学的。
余五姑娘瞪大了双目,求助地看向自家兄长。
嵇沅的反差,让余三郎惊讶了一息,但很快反应顾来,看向自家妹妹,语气坚决:“五妹,向嵇三姑娘道歉。”
余五姑娘微微抬眸,看到那冷着脸的嵇堰,又蓦地被吓得低下了头。
语声颤颤的说:“对、对不起。”
嵇沅:“这回便原谅你的无礼了,若有下回,莫怪我不讲道理了。”
说罢,看向自己身边的嫂嫂,抱住了手臂:“嫂嫂,我们走罢。”
拉着嫂嫂的手就径直掠过余家的人,好似他们已经不是太重要的人了。
嵇堰行至他们身旁时,脚步微顿:“我虽不掺和姑娘家的事,可莫要忘了我还是阿沅的兄长。”
说罢,抬脚而去。
余家兄妹俩面色各异。
余五姑娘拉了拉兄长的袖子,忐忑的问:“哥哥,那嵇堰的话是不是在警告我?”
余三郎看了眼她:“不只是警告你,”顿了顿,他又道:“父亲虽官居三品,可在这洛阳都是达官贵人,嵇堰虽比父亲官低,可却是圣上心腹,是父亲不可比拟。若得罪了嵇堰,父亲也会受其牵连,你确定还要如此任性吗?”
余五姑娘白了脸,她心里生出了惧意,喃喃道:“先前我也这样对那嵇三,她没抱怨过伴君,也没告过状,跟个怂货一般,怎、怎忽然就跟变了个人似乎的?”
余三郎微微侧身,转头看向离去的兄妹二人。
许久,才言:“有那么个兄长做靠山,便是再怂,迟早也会挺直腰杆来。”
收回目光,他道:“以后,我们还是谨言慎行。”
他如今与嵇堰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根本没有与之叫板的能力。
*
离得远了,嵇沅才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期待地看向自家嫂嫂,颇为激动的问:“嫂嫂,我刚刚表现如何?”
滢雪颇为欣慰的夸道:“做得非常好,就应该这么对他们。”
嵇堰无奈一哂。
逛完后,便去了秦楼吃夜宵。
姑嫂二人今日格外高兴,还央着夫君,阿兄,准允他们喝两盏果酒。
嵇堰陪在她们身边,可以护着她们,便也就应了。
而果酒后劲上头慢,回到府中,这果酒后劲才上来。
滢雪连路都走不稳,下了马车后,嵇堰便把她打横抱着,看向嵇沅:“你没事?”
嵇沅看了眼醉醺醺的嫂嫂,摇了摇头:“没什么事。”
她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比嫂嫂还要好。
嵇堰看向妹妹的婢女:“把姑娘扶回去,好生照看。”
随即抱着妻子往自己的院落而去。
嵇沅看着兄长抱着嫂嫂离开的背影,一阵艳羡。
这样的夫妻,才叫做恩爱,才能白头偕老。
那边滢雪被嵇堰抱着入院子,下人遇上都自觉避让。
滢雪攀着他的肩头,笑得似个傻憨憨一般:“夫君,我高兴。”
嵇堰低眸瞧了她一眼,眼底噙笑:“高兴什么?”
她说:“高兴什么都不同了。”
嵇堰用脚踢开屋子,走了进去,再用脚踢上门。
滢雪自顾自说着:“阿爹的结局好了,阿沅的结果也不一样了,她不会为了那么个不值得的伪君子而郁郁而终了,所以我高兴。”
说到最后,她依旧攀着他的脖颈,笑得更甜更粲:“我也不会像梦中那般受辱而自尽,反而有了长得好看,又有本事的好夫君。”
嵇堰不由地一笑,把她抱到了床上,给她脱去鞋袜:“就这么高兴?”
“高兴呀,一切好像是在做梦一样,有时候睡醒了,都觉得好像还在梦里头一样。”
嵇堰听到她的话,笑意浅了一些,如今这席话,可想而知初初知道那个梦会成真的时候,她到底有多惊慌害怕。
滢雪低下头,柔软滑腻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眉眼弯弯地望着他,好半晌才说:“我夫君真俊。”
闻言,嵇堰轻声一笑。
滢雪笑意微敛:“最近我也在想,假若当初做那个梦的不是我,是夫君的话,又当如何做。”
嵇堰还真没想过,他问:“想到答案了吗?”
她轻点了点头:“以前我不了解你,我会觉得你肯定不会搭理,巴不得看着戚家遭难。可现在了解了,也知道你从未记恨过父亲,我想若换做是你做了梦,你会先去查证梦的真实性,再解救我父亲,再次把长公主做的恶公之于众,关入大牢,最后杜绝余家三郎特意接近阿沅。”
听到这,嵇堰看着她:“这就完了?”
滢雪酒意上脸,脸红红地点了点头。
“你呢?”嵇堰问。
“我又会如何对你?”
滢雪难过地撇了撇嘴:“我那时那般怕你,你对我又无甚感觉,护下我父亲周全后,自然不会再在意我,等三年之约到了,定会与我和离。”
嵇堰不悦站起:“你怎就这般确定?”
“怎就不确定了?我前边缠着你的时候,你都没正眼瞧我一眼。”
方才还说着高兴的人,现在却委屈得很,眼里红通通的,好似真被嵇堰始乱终弃了一般。
嵇堰无奈,心想就不该与她这个小醉鬼讨论这些的。
他道:“未必,我救了你父亲,你便是害怕,你也会来感谢我,是不是?”
委屈的滢雪闻言,迟钝地琢磨了好一会才点点头。
“当你知道你父亲还会有危险,是不是还得求着我帮忙,还是得来寻我,是不是?”
滢雪又顿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如此,过程还不是一样,只不过开头不一样罢了。”
滢雪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半明半白地点了点头:“好像还真的是一样的。”
见她想开了,嵇堰暗自松了一口气,随而道:“我让人弄水来给你洗漱。”
他吩咐了人,顺道自己也简单地盥洗,回来时,她已经趴着被衾睡着了。
嵇堰无奈一笑,转身去端来一盆热水。给她擦脸擦手,擦脚,拆了珠钗耳饰,顺道也把外衫脱了下来。
给她简单洗漱完后,才塞入被衾中,坐在床榻外头,看着脸颊红润,娇美如花的人儿,唇角抿着笑意。
滢雪睡得不踏实,半睁眼看向床榻的人,喃喃道:“你怎么不睡?”
嵇堰便上了榻,抱着她,低声说:“睡吧。”
滢雪窝进他的臂弯中,酒意几乎已经醒了七八分,她语带撒娇:“明天起来,我想在你怀里醒。”
他忙得很,休沐时又起得早,早间醒来,她的床边都是空的。
至于嵇堰有没有答应,滢雪听得不真切,不一会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翌日,一缕斜阳照入屋中,屋内逐渐亮堂,光洒在帷幔上,细碎的光线也渗进了床帷内。
滢雪缓慢睁开双眼,在对上枕边人的视线,仍是懵懵的,直至嵇堰声音略微沙哑的一声“早”,一记轻吻落在她的额间时,她才清醒了过来。
同时也想起了昨晚说要在他怀里醒来的要求,笑容顿时一灿。箍上他的脖子,在他的下巴亲了下,离开时,眉眼笑吟吟的回道:“夫君,早。”
八十七章
元宵过后, 朝中空缺一时半会补不上,嵇堰有功在身,升了官, 身兼数职, 看着风光,实则是当牛做马般的操劳,起得早回得晚。
这日,嵇堰回来已是戌时正,还未用饭,下人把温着的饭菜端上便退出了屋外。
滢雪支着桌子托着腮看着嵇堰大口吃饭,颇为心疼。
“你晌午是不是随便应付了几口?”
嵇堰点了点头:“就这段时日了,等科考后,空缺补上, 便能清闲些。”
滢雪给他盛了汤, 眉头微蹙:“先前倒是没有这么多的空缺,可我就没见过你什么时候空闲过。”
嵇堰无法反驳。
滢雪也不为难他了, 忙不忙也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
她瞧了眼外头,随之才小声说:“有一件事,很奇怪。”
嵇堰瞧她:“什么事?”
她道:“元宵过后,本应传出余家三郎失踪, 余家重金悬赏下落的消息, 可洛阳除了事关长公主一党和再次科考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外,我半点都没听到关于余家三郎失踪的事。”
嵇堰闻言,喝了口汤,随之才问:“你可知他为何失踪?”
滢雪仔细想了想, 说:“开春后,郊外草地见绿, 学院出城踏青,好像是有同窗嫉妒他,把他推下了陡峭的悬崖,跌落了河流中。”
嵇堰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那就对了。”
“对什么?”滢雪一脸的懵。
嵇堰道:“梦里没有长公主案,梦外长公主牵连了这么多人,正是惶惶之时,没多少人敢明目张胆的享乐。且再说梦里今年没有科考,可梦外科考近在眼前,学子恨不得昼夜不眠的苦学,又怎有时间去踏青。”
听到这里,滢雪也才反应过来:“没有时间踏青,自是不会遇险,不会遇险,便不会遇上采药女!”
嵇堰点头。
可随之滢雪又皱眉道:“这次不成,那谋财害命的同窗下回还是会害人,没有遇上采药女,这余三郎也不会非她不娶,他届时会不会再次把主意打到三妹身上?”
嵇堰:“他心高气傲,自是不会再吃回头的草。咱们三妹也没那般大的魅力足以让他沉迷。”
滢雪瞪他:“阿沅哪里差了?她现在长开了,还白了不少呢,再有现今体态也好了很多,稍作打扮都已经是个小美人了。就是那余三郎喜欢上咱们三妹,我们三妹还不一定瞧得上他呢!”
这般维护,不知道的都还以为阿沅不是她的小姑子,而是她的亲妹妹。
嵇堰不由地一笑。
“你不许笑,我说正经的呢。”滢雪严肃道。
嵇堰立马抿了笑,一脸肃严:“大抵这些天我也没见过阿沅,也不知她现今长什么样了。”
滢雪白了他一眼“敷衍。”
随之又道:“且不说三妹,先说余三郎那害人的同窗,如何处理,梦里他好似还成了余三郎的同僚,后来投靠了你对付余三郎,这个人你是打算放任不管,还是……”
嵇堰:“这种人比余三郎还不如,余三郎顶多是个既要又要,大多数人的模样,不算正派的人,但也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但你所言的那个同窗……”
嵇堰眼底肃然,声音冷了几个度:“此人不能入仕。”
听到这话,滢雪知道他不会坐视不管,便道:“我现今也不知梦中到底有多少真的,多少假的,那个人是否真的这般心术不正,我也不敢确保,不若你先查一查,再做决断。”
嵇堰点了头:“我会看着来。”
用了膳,嵇堰去洗漱回来,见她还在桌边坐着发呆,上前从背后揽住她:“怎的还有事没琢磨明白?”
他刚沐浴,身上散发着热气,熨烫得舒服。
滢雪有些贪恋他身上的气息和热息,转了身,张开双臂说:“抱我起来。”
嵇堰低笑一声,把她打横抱起,坐到一旁的软榻上,靠着斜处躺下,让她倚着自己的怀中。
她身子不仅香,还甚是柔软,仅是拥在怀中也是享受。
滢雪翻了身,半个人趴在他的胸膛上,说:“今日我回了一趟娘家,父亲问我们何时要个孩子。”
自父亲知晓她与嵇堰做夫妻没有任何的勉强后,就再也没提起过和离与先前的事。
这不,才两三个月,就提起这事了。
嵇堰:“你想当娘了?”
滢雪:“之前确实想着母凭子贵,可现在……我有些害怕。”
嵇堰轻抚着她的发,道:“那再等等,起码等你过完十八岁的生辰,但若意外的有了,那也就顺其自然。”
他瞧着她都还是个小姑娘,自是不想让她太早当娘,所以同房时,都有所注意。
只是若是长久无嗣,外头便会有对她不大友善的言论,只得是成婚三年最后一年再琢磨子嗣问题。
滢雪今年十七,离十八还有半年时间。
还有时间做好心理准备,滢雪心头顿时一轻松。
嵇堰:“子嗣的事便不须先苦恼了,倒是你若得空,便先帮胡邑相看个好人家的姑娘。”
滢雪闻言,问:“胡邑什么年纪了?”
“二十有一,该成家了。”
滢雪道:“胡邑年纪轻轻,现已是千牛长史,是有官阶的人了,且是你麾下的,又长得俊秀,根本不愁没好媳妇。”
嵇堰笑了笑:“总得有个人掌掌眼,你看着选。”
滢雪:“可胡邑到底喊你娘一声干娘,越过了阿娘,由我来看,会不会不大合适?”
嵇堰:“阿娘看人不准,我不放心,至于阿娘那边我来说。”
确实,老夫人瞧人就从来没准过。要是让她给胡邑瞧个媳妇,不怕瞧上个搅家的,就怕瞧中的是个细作。
越琢磨,滢雪就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胡邑可算是嵇堰信得过,且放心差使的人,可不能废了。
思及此,滢雪面色忽然坚定:“胡邑的亲事,我一定会尽心尽力。”
嵇堰一愣:“倒也不必这么认真严肃。”
“那不行,好歹是个好姑娘,家里和睦了,才不至于让家中杂事影响到公事,毕竟你们有时办公可是关乎性命的。”
说到这,她忽然离开他的胸膛坐了起来:“我得去琢磨琢磨该选什么样的人家,明日再让洛管事去查看符合条件
的人家。”
嵇堰拉住她,无奈道:“不差这一时半会。”
说着,继而把人摁回了怀中。
早知她这般积极,就该让洛管事操心去,何至于让她为旁男子的亲事这般费神,连心思也不在自家男人身上了。
想到这,嵇堰竟吃了味,把人摁在怀中亲得晕头转向。
*
余家三郎知道有个同窗素来与自己不对付,但科考在即,他去年便是因再科考前忽然病了,才未能参加科考,如今柳暗花明,无需再等两年,自是全身心投入科考之中,不会把心思放在这同窗身上。
不过说来也怪,去年他未能顺利科考,这同窗平日的学识也不差,但最后却也是榜上无名。
余三郎并未多在意,只是越发临近科考,他心头就越烦躁。
总会被各种杂事扰乱,在梦中时常梦到嵇堰藐视自己的情景。也梦到有个女子总问他为何还未去寻她。更梦到自己又会错过这次科考,还要等上两年才能高中。
这些梦总缠着他,让他晚间睡不好,白日精神萎靡,精力不济,课业都跟不上。
在打瞌睡再次被先生发现,在课上直接训斥
道:“如今科举在即,尔等如此松懈,便是侥幸考上了,又如何能担此大任!”
余三郎低下头一揖:“学子知错,往后不会再犯。”
先生板着脸欲再言几句,忽然有一批穿着捕快衣裳的人疾步入了内院,停在院中,领头的亭长大声呼道:“掌事的何在?!”
夫子也顾不得训斥学子,忙起身出去。
余下的人都好奇的走到窗边往外望去。
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外头的人道:“科考备选人才,品行与学识并重,是以圣上下令,突查学子学寝,筛滤品行不佳之人。”
听到这些话,有部分学子的脸色都变了,有人正想着出去收拾,又听那人大声令道:“除却先生,学子皆不可踏出学堂半步,违者取消今年科考资格!”
一行人说搜查却是半点也不含糊,雷厉风行地去搜查学寝,倒是真的搜查出了不少物件。
□□话本春宫图是最多的。
这等若内容牵扯宫廷或是□□触及人伦,一律记录在册。
也有用了提神禁药的。
不过一刻余,院子里摆了许多物件。
余三郎一下子就从其中认出来了自己的床铺和衣物,还有熏香的炉子,他原本淡然的表情有了变化,是惊愕的。
是谁想害他?!
站在他那些东西面前亭长,拿着一盒香开了口:“这些床铺是谁的?”
余三郎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深呼吸了一口气,走到了课室门前,一揖:“是学生的。”
亭长看了他一眼,随即道:“被褥衣裳都用了熏香,你可知?”
余三郎应:“知道,平日都是学生的书童熏的。”
所有书童,都在回廊下。
书童也慌张的应:“这些活平时都是小的做的,可是有什么问题?”
亭长瞧了眼书童,又问:“熏的是什么香?”
书童应:“都是寻常提神醒脑的香。”
“可有方子?”
书童:“有的,主母对郎君的学业格外看重,平日里吃的用的都格外仔细,这提神醒脑的香放的檀香,夜息香,伍柴胡、白芍、茯苓。”
“就这些?”
书童:“小的不敢隐瞒,有抓药的药童作证,小的每回都去平安药阁都是抓这几样药材,而檀香则是主母备的。”
亭长举起手中的香盒:“那为何这里边会有朝颜和曼陀罗?”
书童一愣,有些懵:“熏香从来就没放过这两样……有什么影响吗?”
余三郎也是不解。
直到亭长开了口道:“朝颜,曼陀罗皆有致幻,迷幻神志之效。”
此话一落,一阵喧哗。
亭长看向余三郎:“换言之,有人害你。”
余三郎瞳孔微缩。
想起自己这段时日每宿都在做梦,没有一宿是安稳睡到天明的,原是这香在作祟!
亭长继而看了眼手下,手下会意,随之拿着一个陶罐上来。
“这里头的是在别的屋子搜到的,是曼陀罗和朝颜。”
余三郎问:“敢问大人,是在何处搜出来的?”
亭长道:“学子邵陵谋害同窗,即刻抓拿。”
捕快快速上前。
众人的目光都搜寻邵陵的人影,只见一个样貌中等的学子慌张地想要爬窗逃跑。
余三郎听到是邵陵,虽惊讶却又在意料之中。
邵陵此人心境极不稳,有时能在院中小试取得第二,有时却又在前十外。且不知何原因,对他甚是敌视。
邵陵被抓走,只喊冤枉,经过余三郎时,大喊道:“定是他贼喊捉贼冤枉的我!”
知道自家郎君被害,书童骂道:“我家郎君院试次次考三甲,你一次都没超过我家郎君,我家郎君怎自毁前程去害你,你这话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邵陵被带走,余三郎缓了片刻,才追上亭长:“敢问大人,此次为何忽然彻查?”
这里的学子将来谁都有可能高中,亭长倒是很客气,应道:“是嵇大人向圣上提的。”
余三郎眉宇微动,带着试探,问:“不知是哪位嵇大人?”
亭长一笑:“如今这洛阳有谁不知这位嵇大人,且朝也两个姓嵇的大人。”
“说来,若非是嵇大人向圣上提议,恐怕余郎君还真的着了道。”
余三郎颇为勉强地笑了笑:“真的多亏了嵇大人。”
“或许后边还需余郎君去府衙一趟,交代与邵陵有无过节,还有何时中的药,何时出现的中毒症状。”
余三郎应:“自然。”
毕竟在办公,亭长也不好多言,便道:“我还有事,告辞。”
余三郎一揖,送走人后,站在原地沉默了好半晌,直至同窗与他说话,他才回过神来。
今日发生了这么些事,学也学不进去,温习也静不下心,索性让学生回一趟家。
余三郎坐上马车归家。
马车进城时,似听到了争论声。
他撩开帷帘往外头瞧去,是个背着背篓年轻姑娘。
姑娘模样清秀,背篓中似是草药。
似乎在争论背篓捧伤了人,一个老叟要求陪银子,那姑娘解释说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解释时,姑娘抬起眼,不经意地与马车里头的郎君对视上了一眼,有些恍惚。
余三郎与姑娘对视上了一眼,迟疑一瞬后,还是挪开了目光。
他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但如今正是科考关键时候,他自是不会太在意旁的事。
只是今日才遭人陷害,一时间感触颇深,便喊了书童:“去瞧瞧怎么回事,若是那姑娘无意伤的人,便帮人把银子给了,若是狮子开口,便说报官。”
说罢,便把帘子放了下来。
回到府中,书童才归,把今日的事说了。
“一瞧就是那老叟讹人,小的给了他一串钱,告诉他若胡搅蛮缠,便直接报官,他便拿钱跑了。不过那姑娘一直询问郎君的名号,想要报答郎君。”
余三郎微微蹙眉:“不过举手之劳,你没告诉她,我的身份吧?”
书童应:“自然没有,如今科考对品行苛刻,万一那女子知道郎君的身份后,死缠烂打的说要报答。届时没把郎君助人的美名传出去,反倒被有心人利用坏了名声,那便得不偿失了。”
余三郎点了点头:“你做得好。”
也没把这事放心上,而后去寻父亲说一说今日在书院之事。
*
滢雪在洛阳遇见了梦中采药女。
梦里出现过她的样貌,且甚是深刻,是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在洛阳街市摆了个茶摊。
滢雪还是经过的时候听见叫卖声熟悉,才好奇地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去,看见本文话本女角的采药女,她有种恍如隔世般的感觉。
梦中现在这个时候,余家三郎与她正在茅草屋中你侬我侬。
可余三郎正为了科考而闭门不出,二人自然是没有机会遇见。
她只是没想到,这采药女还会来洛阳。
不过二人就算真的遇上了,没有救过命的恩情,没有朝夕相处,以她的身份,入不了余家的眼。余三郎也不会为其反抗。
二人便是有什么关系,似乎也与她们现在无关了,也影响不了他们。
只是没多久,滢雪便在茶席上听说英王府纳了侧妃,竟是个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采药女。
英王先前与安州郡王府的县主定了亲,但郡王府被抄,全府被流放,这亲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英王府也就两个侍妾,今又进了个侍妾,自然是被人当做茶后谈资。
滢雪听了一耳朵,便没多做打听。
想也明白。
英王算是个负心汉,当初被救时,说的不过是些哄人的话,回来后,便没当做一回事。
哪怕偶尔想起这么个女子,也不曾想过去把人接到府中。
许是这回再次见到这个女子,晓得自己还是记挂的,才会纳进府中。
一入王府,那就是一个牢笼,出入也不可能自由。
再之后,滢雪便没再听到关于采药女的任何事。
所谓的男角女角,反角,都过眼云烟。而那个曾经让她惊心胆颤的梦,也离她越来越远了。
八十八章
七月科考过后, 位于榜首的并非余家三郎。
余家三郎是榜眼,去年德宁侯府的庶子高中,今年却是竟是永宁侯府的嫡次子高中状元。
滢雪初初听闻, 还是觉得意外。
毕竟梦中两年后的科考, 余家三郎才是状元,永宁侯府沐四郎才是榜眼。
转念一想,本就走向不同了,中间或有什么意外也不一定。
与嵇堰说了,才知余家三郎被同窗下了药,这或许也有所影响。
自然,也有可能是沐四郎这回发挥得好。
永宁侯府嫡次子高中,摆三日流水席,主宴席送了帖子过来。
这种宴席, 自是要与老夫人说一声。
现今婆媳二人, 倒是比去年好了些,但也仅此罢了, 没有必要,还是极少见面。
便是偶尔去用个早膳还是晚膳,都是嵇堰在的时候去的。
老夫人过了个年,忙得心力交瘁, 再有自己看人一次比一次不准, 自是没有力气再做别的事。
她听了是永宁侯府的宴席,摆了摆手道:“你看着来吧。”
说罢,又忽然严肃道:“侯府嫡子高中,送的礼要得体。”
滢雪应道:“现在洛阳因长公主的事, 都在禁奢,便是侯府的流水席, 都只是素菜居多,不敢大肆操办,这礼得体,但也不能贵重。”
老夫人被点了点,虽然心里不大喜,但也知她说得有道理,便没说什么,只道:“那你便看着来吧。”
滢雪点了头,又道:“此次赴宴的,也有许多洛阳城中的青年才俊,三妹这次出席后,或会有许多世家寻上门来打探三妹的亲事。”
老夫人想起余家的事,只觉得头疼得慌:“这事先不用操心,阿沅才多大,还不到十五呢。且我见人高门贵女,十六说亲的都有,阿沅有她阿兄,怕什么。”
老夫人有这想法也好,总好过看人不准,应下一门不好的亲事,让阿沅受罪。
滢雪出了屋子,恰好看到嵇沅过来陪她阿娘,便过去说了几句话。
“永宁侯府四郎高中,宴请了咱们嵇府,你阿兄若是得空便会一同去,若是不得空,便是我与你,还有婆母一同去。”
嵇沅听闻是永宁侯府,随之道:“可是先前我生辰宴上,帮过说话的那位郎君?”
滢雪点了头:“就是他。”
嵇沅点了头:“是他的话,也挺好的,德行品性都比那余三郎好。”
说到余三郎,嵇堰眉头便没松过。
滢雪无奈:“好了,都过去了,莫要提起那个人了,省得你二哥或是你阿娘听见了,还以为你对人家念念不忘呢。”
嵇沅瞪眼:“我一次两次眼瞎便算了,第三次再看走眼,那就不是眼瞎,而是蠢了。”
滢雪笑道:“最好如此,后日的宴席,你选好几身觉得好看却又不会喧宾夺主的衣裳和头面,然后再让我过目,让我瞧瞧你现今眼光如何了。”
滢雪眉眼一弯,没了以往的自卑,笑得开朗:“自是不会让我的好嫂嫂失望的。”
“成吧,你今天就挑选好,日暮前唤我过去瞧,记住了。”
“好好好,嫂嫂你去忙你的吧,我定在太阳落山前去寻。”
老夫人本想走走,走到窗前,望出外头,便一眼瞧见了笑容明媚的女儿,心下一时五味杂陈。
此前十四年,她还从未见女儿像这段时日般笑过,阿沅总是乖乖巧巧地站在人后,不争不抢,也从不吵闹。
便是到洛阳后大半年都如此,以前她只当是女儿家易羞涩,才会如此。
可瞧来……
她一叹,还是她这个做娘的疏忽。
她嫁人后,也曾幸福过数年,只是后来十年都是在埋怨和期盼中度过的,对孩子的关怀很少。
她是该好好反省反省了。
*
嵇堰还是陪着家人去永宁侯府赴宴了。
如今在朝中,虽不拉帮结派,可与人交好并无坏处。
夫妻二人一辆马车,嵇堰问她:“送了什么礼?”
滢雪笑道:“怎的这个时候问,万一送得不好,想换个礼物都晚了。”
嵇堰:“随口一问罢了,你虽娇气,可办事我还是放心的。”
滢雪闻言,嗔了他一眼:“说谁娇气呢?”
嵇堰:“你还不娇气,天冷时巴不得我日日与你躺在榻上,如今天热了,巴不得把我踹下榻,我若是出一些汗,不洗个澡,便不能靠近你,你说有哪家媳妇这般嫌弃丈夫的?”
“你也去瞧瞧,还有哪家丈夫这般纵着自己媳妇,不但如此,便是洗脚的水……”
听到这,滢雪蓦然扑过去捂住了他的嘴,恼得低声道:“你别在外头说,万一别人听见了,非得用唾沫淹死我。”
说到最后,她道:“我又没逼着你做,是你自己做的,再说了,你自己的身子到底有多烫人,你心里就没半点数吗?”
说着松开了手,小声嘀咕:“自己都怕热怕得很,还不许我怕热了。”
嵇堰轻嗤一笑:“那冬日可别抱我。”
滢雪坐正后,斜睨他一眼:“不抱就不抱,瞧谁先忍不住。”
夫妻俩斗了一会儿嘴,便到了永宁侯府。
永宁侯府着实热闹,吃席的桌子都从外院一直摆到了内院。
嵇堰如今是朝中新贵,人人都想巴结。
不管是嵇堰,还是滢雪这边,都堆满了人。
老夫人也被年纪大的妇人簇拥到了另一桌。
嵇沅则紧紧跟着自家嫂嫂,是以她们这边届时年轻的妇人和姑娘。
多为聊胭脂水粉和穿着打扮。
准备开席前,才得松了一口气。
先前在嵇沅生日宴上帮忙说话的沐五姑娘,见说得上话了,便与滢雪和嵇沅道:“我阿娘说了,现在不能办得太招摇,所以有很多地方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滢雪笑道:“我们能理解,且……”她环视了一圈,道:“哪里招待不周了,我瞧着就办得很好。”
嵇沅也跟着道:“对呀,也不是非得吃上山珍海味才算是招待得好,我方才吃了酸奶酪,可比燕窝鱼刺好吃多了。”
沐五姑娘闻言,眼神一亮,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除了酸奶酪,还有鹅掌和醋猪蹄也好吃,一会你试一试。”
嵇沅:“真的,那我一定要试一试。”
说起胭脂水粉,这俩都兴致缺缺,可说起吃的,却是越说越兴奋。
说实在的,滢雪也开始馋了,上回宴席,还听说过这永宁侯府的厨子做菜一绝,特别是这鹅掌和醋猪蹄做得极好。
外边的流水席是请来的厨子,但宴席朝中同僚,自是拿出自家的拿手好菜。
去席上时,沐五姑娘又偷偷说:“上回花灯节,我和我兄长可是遇上了你们。”
滢雪和嵇沅都一愣。
嵇沅与她聊得来,便直接问:“怎的没喊我们?”
沐五姑娘笑道:“我瞧着你怼那余五了,听到你的话,我都惊讶了好久呢,连我阿兄都感叹三姑娘你变化好大呢。本想打招呼的,可我阿兄说不便去,也就没去了。”
嵇沅闻言,脸颊一红,说:“让你们瞧笑话了。”
沐五姑娘连连摇头:“才不会呢,我最瞧不上那等靠着家里就对外人趾高气扬的人,更别说靠着自家也不如旁人的人,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不过我不会与旁人说的,所以你也不用担心。”
嵇沅松了一口气:“谢谢你。”
沐五姑娘摇头:“不用谢不用谢,对了,下个月轮到我过十三岁的生辰了,你可要来呀。”
那日元宵花灯节,听到嵇沅那般怼余五,沐五姑娘当时就觉得这个朋友她交定了。
嵇沅点头:“你请我,我一定来。”
沐五姑娘似想到了什么,也转过头来,笑着道:“嵇家嫂嫂你也一定要来!”
滢雪笑应:“一定。”
倒是没想到,元宵节发生的事,还被永宁侯府嫡出的兄妹俩瞧见了。
都是正派的人,也不怕编排出去。
不过便是传了出去,那也是余五丢脸,旁人许还会夸赞嵇家姑娘硬气呢。
筵席过后,来嵇府拜访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都带着家中未成婚的儿女来。
其中不乏庶女,暗地里总是暗示着老夫人可以送来做妾。
滢雪便想不明白了,好歹是高门,庶女也是亲生闺女,嫁到门户低些许的做人正头娘子不好吗,为何非得这么糟践?
滢雪不喜,接连着嵇堰都给了脸色瞧。
晚间嵇堰洗漱上榻,想与她亲近,才靠近就被她嫌弃地推开:“别碰我。”
嵇堰一默,低声问:“怎了?”
不问还好,一问滢雪便转身瞪着他道:“你可不知,最近府中可热闹了,一朵朵水嫩嫩的花儿在老夫人的院子里头进进出出,我都快瞧花眼了。”
嵇堰很快便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低声一笑:“我还当是有人给气你受了,原是吃味了。”
说着,拉她过来,霸道得不容她挣扎,随之低头就重重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脸上带笑。
“旁的花有多水嫩,我没兴趣,我只知我眼前这朵花儿够艳丽,够香,更水嫩。”
滢雪很快便被哄好了,但还傲娇的道:“你不去瞧瞧,怎地知道别的花会不会更艳丽,更香,更水嫩?”
嵇堰拥着她,道:“我要瞧早瞧了,何至于等到你这朵艳丽的花落入我怀中?”
滢雪眼眸一转,盯着他:“万一以前不想,现在不想,以后想了呢?”
嵇堰抬起手,道:“我若以后瞧了,便天打雷劈。”
滢雪这才饶过他:“那现在怎么办?”
嵇堰:“我与阿娘说一说,办个宴席,带过庶女来的,有旁的意思的,都不下帖子,她们思来想去,自然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日后不仅他们,便是都会歇了这个心思。”
滢雪:“那你去说,可别说是我与你告状了。”
嵇堰笑应:“晓得了。”
这事过了,滢雪忽然道:“不过,永宁侯府倒也来了一回去,特意过来邀我们去赴沐五姑娘的生辰宴,不仅沐五姑娘来了,就是那沐四郎也来了,你说是不是也有那个意思在?”
嵇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意思,且先瞧着,若有自然会挑明,阿沅年纪小,还不着急。”
滢雪“嗯”了一声,随之又道:“我瞧着那沐四郎就很不错,样貌端方君子,有学识,品行还好,就是门第太高了,不然我也乐见其成。”
嵇堰倒是不太担心,只是道:“别提前操心了,等人真有那想法,且挑明了再操心,我们歇吧。”
说着,直接用嘴堵着她的嘴,不让她在这榻上夸除了自己外的男子。
八十九章
入秋, 突厥派来使节,送了礼,除此之外, 还有送给囚在大启质子的两箱物件。
对于送来之物, 都要严格盘查。
使臣要见一面,也需得旁人在侧监察。
明昇此人在大启蛰伏了十来年,他脑海里的记忆是如何的,没人知道,为了杜绝他把这些讯息传出去,除却安排的人,隔绝了他与外人接触的可能。
使节提出要见面,便由嵇堰来监察。
年底牢中是最后一次见面。
关于明昇现在的现状,嵇堰并不好奇。
囚禁明昇之处, 偌大的院子, 只有中间一个环湖的塔楼,院子四个角落都有监视的高塔。
这里, 将是他前十年待的地方。
十年时间,也够替换布防了。
先前使臣来谈,便商定关押他们十年的时间。
嵇堰按着刀与使臣入府,远远便听到了孩童的哭泣声。
使臣愣了一下, 问:“怎会有孩童的啼哭声?”
嵇堰脚步略顿, 抬眼看了眼传出孩子哭声的楼阁,不太在意道:“这个孩子还真顺利出生了,我还以为会一波三折。”
领他们入府的人说:“先前确实有过意外,原先二人住在同一层, 后来那个女子在深更半夜跳入池中,是我们先发现, 才把人救了上来,二人就分了楼层,不再见过面。”
“为了防止那女子想不开,宫中的婆子和宫女一直都在看管着,因前边折腾太过,孩子是早产的。生了之后,孩子一直都与父亲在一块。”
产婆了和照顾孕妇的婢女,都是宫里派来的。
使臣还是疑惑的,试探的问:“是我们恭王的子嗣?”
嵇堰看了他一眼,一笑:“不然,使臣觉得为何会有孩童的啼哭声?”
继而往前走,背对使臣后,顿时没了笑意。
当初圣上决断把人放到这里与明昇一块,便存了别的心思。
人不可能一直没有软肋。
便是现在没有,那便造一个。
而这妻儿便是圣上给明昇造的软肋。
人的感情多为相处起来的,在一起越久,感情越深。
一个人尚且毫无顾虑,破罐子破摔。
但有了软肋,便会三思而后行。
使臣愣了半晌,才回神。
入了塔楼,孩子啼哭声越发响亮。
未阖紧的房门,可以看到身穿着白衣的俊美男子,手忙脚乱的抱着孩子来哄。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转头往门缝外望来,看到是嵇堰的时候,眼底有一丝诧异。
思索后,把孩子给到一旁的婆子,从中走了出来。
嵇堰开了口:“七八个月不见,倒是恢复了人模狗样。”
单单瞧长相,还真瞧不出来明昇有半点突厥人的血统。
大抵是因他父亲本就有大启人血统,母亲也是大启人的缘故。
使臣听到这话,脸色一沉,却又不能发作。
明昇倒是如常:“还是多亏嵇大人留情,并未在下的脸上留下任何伤。”
嵇堰一笑,笑意未达眼底:“恭王这顿刑似乎挨得也不冤。”
明昇淡然点了点头:“确实不冤。”
嵇堰暼了眼里间,顺口一问:“是个郎君还是个姑娘?”
明昇笑了笑:“是姑娘。”
嵇堰点头:“姑娘挺好,起码能活得比郎君好。”
明昇:“也许吧。”他的视线掠过嵇堰,看向他身侧的人,微一颔首:“阿史那明大人。”
使臣一拜:“恭王殿下。”
嵇堰自觉走到一旁,抱刀盯梢二人。
二人并未谈什么机密,片刻后,使臣道:“可汗让臣转述殿下,盟约结束后,便会把殿下迎回突厥。”
明昇淡然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屋内的孩童啼哭声忽然大了起来,他才有了些许变化,往屋子里头望去。
使臣并未在意,继而道:“可汗让臣送了一些东西过来,希望殿下在这大启这十年过得好。”
明昇点了点头,随而道:“请大人转告可汗,我在大启并未受罪,就这些了。”
说罢,一颔首,转身回了屋子。
嵇堰看了眼使臣:“你们的恭王似乎不大愿意多言,如此便请回吧。”
使臣微微蹙眉,但并未多言,转身出了塔楼。
嵇堰随在其身后而出。
行至院中时,一个婢女急急往前道:“嵇大人。”
一行人都停了下来,看向婢女。
婢女说:“庆苓娘子说要见嵇大人。”
转身抬头望塔楼望去。
嵇堰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在塔楼三层,被横木封着的窗口,有一个披头散发,面容苍白的女子站在后头。
嵇堰略一思索,转身与胡邑道:“送使臣出府。”
胡邑颔首,朝着使臣作出请势。
人离去,嵇堰才抬脚往阁楼而去。
明昇自是也看到了去而复返的嵇堰,也看到了嵇堰身边看管着庆苓的婢女。
默然了片刻,被孩子啼哭的声音拉回了思绪,低下头,低声哄道:“你娘或许很快就会抱你了,哪怕不是真心的,但爹爹想,你应该也会很高兴。”
说罢,目光再次望出外头,看着嵇堰从外头上楼阁。
嵇堰上了三层,入了外间,里间的门却是被锁上了。
婢女小声解释:“庆苓娘子情绪不稳定,多次寻死,所以才会把门窗封上。”
说罢,才掏出钥匙开了屋子的门。
嵇堰步入了屋子。
屋中光亮甚少,显得阴沉。
那庆苓一袭白衫,披头散发,面色苍白地立在窗后。
她看着嵇堰,干燥的嘴唇缓缓张开,声音沙哑的喊了声“嵇大人。”
嵇堰挑眉:“有何事要说?”
她道:“我虽有罪过,但并未叛国……”
嵇堰点头:“我知道。”
她一愣:“那为何要把我与他关在一处,为何不让我把那个孽种给流了?”
嵇堰轻嘲一笑:“你在长公主身旁,做的恶也只比通敌好一些,但一样是不可饶恕的罪过,若非你与那明昇有牵扯,等着你的自然是死罪。”
“既是死罪,为何不让我死!?”她忽然情绪激动了起来。
“留下你和你腹中的孩子,自然是牵制住明昇,不然你以为你能活下来?”
嵇堰又道:“你虽为非作歹,为虎作伥,但有一点还是只得赞许的,便是分明可以为了情郎可以背叛主子,却宁死也不愿叛国。”
庆苓忽然红了眼,落了泪,却又自嘲地笑了:“或许这就是我为长公主作恶而来的报应。”
嵇堰:“报应如何,那是你的事,但在过往那些年中,你或没有叛国之意,可却在无意中帮助了明昇,帮他递送了消息。”
闻言,庆苓忽然无力瘫软在地,毫无生气。
嵇堰又道:“朝中会用你和孩子牵制明昇,以免他会无所顾虑地想方设法朝外送出信息,你若想正名,也想为先前作的恶将功抵罪,那便做给圣上瞧。”
庆苓闻言,抬眸看向嵇堰,眼里似有不解。
嵇堰:“明昇是今突厥可汗的儿子,被封恭王,他会在大启为质子十年,十年后会回突厥。而这十年里你可以与他做恩爱夫妻,让他无法舍弃你,十年后与他回突厥。”
庆苓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颤颤地问:“你让我做细作?”
嵇堰点头:“你唯一要传递的消息,只有一个,便是突厥有意开战后,关于开战的消息。”
庆苓沉默不语。
嵇堰:“你可以爱你的孩子,也可以爱上那个男人,但只一点,你莫要忘了你自己是大启的人。”
“自然,你愿不愿意,我等也左右不了你的意愿。”
庆苓沉默了片刻,问:“若我不愿,待他离开后,我会死吗?”
嵇堰摇头:“不一定。”
“你自己抉择吧,不管做什么决定都不用与我们说,我们自会看得出来。”
说罢,转身便离开了屋子,走到外头,吩咐婢子:“她若想出去,就让她出去。”
最后暼了眼屋中依旧瘫坐在地上的人,收回目光,走下楼梯。
离开了这座囚笼。
留在屋中的庆苓,许久后,才扶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
耳边隐约可听到孩童的啼哭声。
那个孩子,自她出生后,她一眼就没瞧过。
她曾有多爱明昇,如今就有多恨。
她曾因大启和突厥的冲突,失去了亲人,被大启军所救,入了宫为宫婢。
若明昇只是骗了她的感情,她只会恨他一人。可她更恨的是他身为突厥人的身份,连带着孩子她都不想多瞧一眼。
嵇堰所说,让她脑子乱得很。
但她清楚,哪怕现在心乱如麻,她最后还是会应下嵇堰所提。
因为嵇堰给了现在的她一条路走。
庆苓自从知道明昇是突厥人,且利用她之后,想死又难死,备受煎熬,整个人活得浑浑噩噩。
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可现在最起码,现在有了活着的目的。
她也曾良善过,可在宫中,在长公主身边为宫婢,便不允有善良之人。
她要活便只能从恶。
作恶久了,便忘记了善。
可纵使她是个恶人,可也还未泯灭最后的良知,她可以背叛主子,背叛任何人,可她不能叛国,这是她最后底线。
她亲人为突厥人所杀,她性命是大启军所救。她哪怕还爱着明昇,或许也会关心上那个孩子,但她是大启的百姓,便绝不会因他们父女而叛国。
坐了许久,直至日落,夜幕降临,孩子还在断断续续地哭着。
听到哭声,坐着的庆苓缓缓站起了身,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后,朝着光亮的外间道:“我要出去。”
不一会,传来开锁的声音。
房门开了,她出了屋子,下了塔楼。
到了一层,推门而入。
抱着婴儿的明昇,听到声音转身看去,看到是她,似乎不意外,只问:“用晚膳了吗?”
庆苓没应他,缓步走了过去,停在他的面前,低头看向他怀里小小人儿。
小人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都是红的。
他问:“要抱抱她吗?”
庆苓依旧没应声,可还是伸出了手,从他怀里把孩子接到怀中。
接到怀中后,轻轻摇晃着。
或许孩子对母亲带有天生的依赖,不过一会,哭了大半日的孩子逐渐止住了啼哭。
明昇行至门边,把今日使臣带来的钱财,取了一锭银子给了婆子,低声道:“可否麻烦做些吃滋养身体的吃食来?”
婆子面无表情地收下,应:“稍等。”
随即转身离去。
明昇站在门口看着母女二人的温馨,并未前去打扰。
明知这温馨是假,却也在自欺欺人,贪恋这一会的美好。
因母亲出身低微,受了十六年的漠视。
生父明明是可汗之子,他身上有皇室血脉,却还是被送来做了细作,做了出卖色相,屈于罗裙之下的面首。
伪装他人十年间,偶尔才能在一间昏暗屋中靠哄骗那个小宫女才获得些许温情。
往后十年,都被困于这座牢笼,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熬,太难熬了。
好在,还有一个小意外陪着。
只是,他还是会想起那个在午夜偷摸寻来,小心翼翼给他上药的小宫女。
越想念,便越不想就这么在这里过完十年。
哪怕现在眼前之人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宫女了,他也不想放开,他也想她能有意志力的活下去,不再寻死。
好在,在他无计可施之下,嵇堰来了。
今日她见了嵇堰,便有所改变,他自是能猜到她如今的举动是带着目的。
可那又如何?
过了近三十年身不由己的日子,如今只要他不叛变,只要她肯活,旁的他皆不在意。
十年之期,他若能平安回去。他想,他定会竭尽全力维持两邦友好至少一个甲子。
毕竟,只要突厥和大启打不起来,他与她,还有孩子三人都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第九十章
滢雪与嵇堰成婚第三载, 离成婚前定下的和离时间还有两个余月。
滢雪想到了在老夫人手里的和离书。
当日在老夫人面前答应过的,不会与嵇堰提起和离书的事。
这两年下来,她也没有特意去讨好老夫人, 该如何还是如何。
老夫人也没有特意亲近的意思, 是以她们的婆媳关系依旧是不冷不热。
她原还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最近外头说闲话的越来越多,说她三年无所出,便是嵇大人可以忍受,那老夫人肯定是不满的,说不定还强行给嵇大人纳妾的。
滢雪知道嵇堰不会纳妾,但就只怕老夫人脑子忽然不清晰了,把和离书拿去礼部落案,闹得全城皆知, 后她与嵇堰又复而成婚, 定会会闹大笑话。
滢雪不想出这个丑,可又不能毁约。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孕事上。
想要有孕, 不是她自己一个人想努力就成的,所以她夜里总爱缠着嵇堰。
嵇堰饱足了数日,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妻子这黏糊劲只在夜里,也不让他弄在外头, 仔细一琢磨, 便知结节所在。
夜里,嵇堰抵住诱惑,挡住似要吸精气的妖精一般的妻子,把她那滑到肩头的衣襟一拢, 拢得严实了,才能静下心来问她:“你在担心什么?”
忽然被丈夫裹得严实严严实实, 第一回被拒欢的滢雪有些懵,随之听到他的话,她目光有些许飘忽,说:“外头的人总拿我说事,我琢磨着我都过了十八,就快要十九了,也该要个孩子了。”
嵇堰最擅观察,自是没有错过她那一丝躲闪。
“当真只是如此?”
滢雪点头:“当然,不然还能有别的?”
嵇堰默了默,衣襟半敞地坐了起来,微眯眼眸,问:“我倒有一件事忘问你了。”
滢雪看向他:“什么事?”
嵇堰缓缓道:“我们成婚前,是提前签了和离书的。我母亲手中一份,你父亲手中一份,如今也不需要那和离书了,为了不留人话柄,得取来毁了才成。”
提到和离书,嵇堰再次看到她的目光躲闪,心里约莫有了猜测。
“我听岳父说,和离书在来洛阳是便给你了,既然在你手上,不若先把你手中那份拿来,我再去问阿娘要,到时一起毁了。”
滢雪拖延道:“不若你先问婆母要,她若给你了,我再拿我那份出来也不迟。”
嵇堰:“有什么区别吗?”
滢雪张开口想随便说个理由,但好像说什么都好像很牵强,也就闭上嘴,微微摇头。
再瞧他那似看透一切的目光,嘴一撇:“我拿不出来,你别问。”
嵇堰被她的回答给气笑了:“拿不出来,还不许我问?你难不成还想着与我和离吧?”
滢雪瞪了眼他:“你心里肯定猜到了,何必与我说气话?”
想了想,又好似是自己没道理,态度立马又软和了下来,斜着身自倚了过去:“我应下过不说的,做人要言而有信,你说是不是呀,夫君~”
拉长了尾音,还在他的胸口间戳了戳。
嵇堰腰身略一绷紧,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挺吃她服软时的矫揉造作的小模样。
嵇堰抓住了她的手:“房事到后头总哭哭啼啼,今晚还想好好歇一宿,就别招我。”
滢雪闻言,乖乖地把手缩出来,从他怀中离开,拉着衣衫坐得端正。
嵇堰暼了眼她那怂样,顿时没好气的道:“我大概能猜到。”
这两年,嵇堰虽从未问过她手中和离书的去处,可她从未提起,早就让他生疑了。
后来他试探过岳父,知晓和离书早给了妻子,之后也隐约猜到是自己母亲手上,但也没有去问母亲要。
他认定的事和人,不是那两纸和离书就能断得了的。
虽是如此,但还是恼她没与他商量,他抬手轻一弹她的额头:“让你自作主张,若当初能多信我一些,与我商议,今日也不用这么急。”
滢雪捂住了自己的额头,说:“你别总是这样弄,怪讨厌的。”
嵇堰打趣道:“你整日在榻上挠我,咬我,就不讨厌了?”
滢雪脸颊一赧:“这哪里能一样,不对,我们说的是和离书的事!”
话题忽然岔了,她险些都没反应过来。
她解释道:“我琢磨着,要是这个时候有孕了,外人不说闲话,婆母也不会有别的念头。”
嵇堰心想,果真与他猜想得没错。
他道:“这事我来解决。”
滢雪顿时好奇:“你打算怎么解决?”
嵇堰:“还能如何,自是去问回来了。”
有了他的话,腰酸了几日的滢雪心下顿时安定,立刻躺到了床榻里头,盖上被衾,睁着一双装满无辜的杏眸看着他,问:“你不睡吗?”
看向裹得严实的妻子,嵇堰:……
这过完河拆桥的速度,拆得还挺快。
到底饱足了几日,也累了她几日,便没继续闹她,让她歇一歇,养一养,便如她所愿,要个孩子。
*
翌日,嵇堰去寻母亲要和离书,却遭了拒。
“我不给,等你们什么时候有了孩子,真正安定下来,我再把和离书给你们。”
话落,忽然反应了过来:“不对,你怎知道两份和离书都在我这里的,可是你那媳妇与你说的?!”
嵇堰:“她没说,我猜的。”
老夫人一瞪眼,不信道:“没人与你说,你还能知道?!”
嵇堰自是不愿母亲误会妻子,便分析给母亲听:“我们夫妻稳定下来了,按理说早早解决了和离书的事,可滢雪从没提起过和离书的事,就是不提才让我怀疑。我问了岳父,他道早给了娘子,但她又从不提,我便猜想不在她的手上了。”
“再想到两年前,岳父被冤枉时,我执意留下岳父,而母亲并未与我置气,很有可能便是滢雪与阿娘做了什么保证。”
“阿娘那时并不信任她,自是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谈妥,孩儿思来想去,猜测只能是两份和离书都在阿娘手中,所以阿娘才会妥协。”
老夫人被儿子的话给说服了,她没好气道:“你这查案的本事,竟还用在了你阿娘的身上。”
嵇堰笑了笑,又道:“先前不急要孩子,是孩儿觉得滢雪年纪尚小。如今她也过十八了,我们也打算要个孩子,只是一时急不来,她心里又记挂着和离书的事,心思重了,也就难怀上。”
老夫人嗤笑:“你别唬我,这和离书呢就放在我这里,我也不会拿出去。还是那句话,何时有了孩子,我再何时给你们。”
“不然这和离书给了,然后又说她年纪还小,继续拖个两年再要孩子,你们熬得住,阿娘这把老骨头可熬不住了。”
这两年,嵇老夫人算是看明白了她这个儿子,就是个把媳妇宠得跟珍宝似的。
换媳妇他肯定是不可能换的,纳妾他也不愿。她现在看多了高门中的勾心斗角,也是不赞成的,如今也就只能认了。
但她还真怀疑儿子能拖还是会继续拖着,是以能拿捏一点是一点。
嵇堰还是没拿到和离书,铩羽而归。
滢雪见他回来,忙问:“和离书拿回来了吗?”
嵇堰看了眼她,没说话。
滢雪认定他出马就没有摆不平的事,便以为他这副模样是故意诓她的,她也不二话,直接上手翻找他的衣襟,内袖,腰封。
嵇堰任由她翻找,直到她露出失望之色,他才道:“阿娘说,她不会把和离书拿出去,要给我们也行,但有条件。”
滢雪一琢磨:“等我有孕?”
嵇堰点头。
滢雪撇嘴:“我就说,有孕后她才会放心我。”
嵇堰:“那咱们再努努力。”
滢雪这几日累坏了,听到他说努力都有些色变。
不是那么迫在眉睫,她自然也就想懈怠懈怠,便打着商量说:“让我再歇一段时间嘛……”
嵇堰应得很快:“行。”
在滢雪喜上眉梢时,又听他说了个日子“就歇两日吧”,她脸色顿时蔫了,好似这段时日,被缠着吸阳气的人是她一样。
分明,她才是吸阳气的妖精。
嵇堰有些不喜,逮着她亲了一会,才问:“就那么不喜欢与我做?难道一点也不舒坦?”
滢雪被他炽烈的气息沾染,被亲得眼尾泛红,气喘不断。
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招他,只得红着脸实话实说:“舒坦是舒坦,那也吃不消呀。”
话到后头,小声嘀咕:“你也不瞧瞧我的身板多弱,你的身板又多壮实,我受不住时,你才兴起,我哪能受得了。”
要不是想要给孩子,她才不陪着他那么疯呢。
嵇堰顿时哑口无言。
好似真是这么回事。
他只好道:“往后我多注意些还不成?”
滢雪眼神怀疑地暼了他一眼,显然不信。
嵇堰挑眉:“不信?”
滢雪毫不犹豫:“不信。”
嵇堰“啧”了一声,道:“你越来越不好骗了。”
滢雪冷哼了一声,他骗她次数还少吗?哪次不是劲头上来了,就忘了。
嵇堰笑了笑,复而低头啄了一下她,说:“我要去上值了。”
滢雪敷衍道:“去吧去吧。”
嵇堰从屋中出来,便看见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的嵇沅。
嵇沅看见他,笑着唤了声:“二哥。”
嵇堰点了头,随而道:“来找你嫂嫂说话?”
嵇沅摇头:“永宁侯府的五娘约了我去逛翠玉轩,让我喊上嫂嫂一块去。”
嵇堰道:“既然如此,让你嫂嫂做主去账房支一百两银子。”
嵇沅一听,双眸顿时一亮:“多谢二哥。”
兄长离开后,她连忙提着裙子入了屋子,唤道:“嫂嫂,方才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滢雪朝着门口望去,看向嵇沅。
小姑娘十六的年纪,五官已经长开了,且这两年被精心养着,气质脱胎换骨,便是肤色也甚是白皙。
温婉柔美间又带着灵动。
滢雪笑应:“听到了听到了,我们便出去逛逛,我们也去挑首饰。”
姑嫂二人到翠玉轩的时候,永宁侯府的马车已经在外头了。
滢雪本以为只有沐五姑娘一个人,所以在翠玉轩里头看到沐四郎的时候,脸上浮现一瞬的诧异。
沐四郎朝着滢雪一揖:“见过嵇夫人。”
滢雪笑道:“沐四郎君不必多礼。”
沐四郎已上任翰林修撰,按理说是称为沐大人的,但今日是嵇沅闺中好友相约,两家也算是交好,是以郎君相称,倒不会太过生疏。
而后滢雪与两个小姑娘一同去挑选首饰。
挑选首饰时不经意间看到沐四郎,只见他的目光落在阿沅身上,唇角似乎有笑意。
滢雪大抵清楚他为什么会在这了。
阿沅与沐四郎还真的有戏。
沐四郎不用继承侯府的爵位,嫁予他,要求不会太苛刻。且品行好,样貌俊朗,又有功名在身,确实是一个如意郎君。
不过往后的事谁都说不准。
就好像她当初以为自己要嫁的人,可与嵇堰没有半点关系。
在翠玉轩逛了小半个时辰,因有沐四郎在,是以也没有去吃吃喝喝。
早早别了永宁侯府的兄妹,在回府的马车上,滢雪试探性的问:“阿沅,你觉得沐五姑娘如何?”
嵇沅想都没想就道:“很好呀,脾气好,又爽快,还不会像别的贵女那般人前一副模样,人后又一副模样,更不会踩低捧高。”
瞧来阿沅对沐五姑娘的评价很高。
她又似顺口问:“那这沐四郎又如何?”
阿沅愣了一下,随即细想了一下,才说:“我与沐四郎也没见过几次面,虽不大了解,但瞧来是个很正派的君子。”
说到这,她奇怪地看向嫂嫂:“嫂嫂怎忽然问这些?”
滢雪笑了笑,道:“毕竟与你交好,想了解了解,也没什么。”
阿沅也就没有多想。
不过自翠玉轩之后,这永宁侯府的侯府夫人便频繁来嵇府作客,每会来的时候都带着沐五姑娘,偶尔也会带着沐四郎一同前来。
虽未明说,但都已然心照不宣,等来往几回之后,两家长辈再私下说一说,若是有意便上门求亲,下聘。
老夫人不敢随意应,便把儿子叫来一起商量。
她犹犹豫豫的说:“永宁侯府有结亲的意思,是他们家的四郎,嫡次子,也就是去年的状元。”
嵇堰:“我知道沐四郎。”他点了点头:“此人品行很好,前途也一片光亮,只要阿沅愿意,可以定下。”
老夫人闻言,原本忐忑的眼神顿时一亮,一抚掌:“你瞧得人向来很准,你既然都说行了,那肯定错不了!”
嵇堰还是提醒:“最重要的是阿沅的意愿。”
老夫人道:“你妹妹眼光随我,都不怎么样,还得是你这个哥哥来掌眼,你说可以,她若不讨厌就会应下,更别说那沐四郎比原先那个余三郎还要出色。”
嵇堰听到余三郎的名号,无奈道:“阿娘,莫要再在阿沅面前提起那个人了。”
老夫人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多嘴了。”
“我去问问阿沅,若是她不抵触,我便应了。”
嵇堰点头。
若是阿沅真不愿,自会寻他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