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漾春先去洗手间把这身滚了泥水的脏衣服换下来。
说来荒谬,她早上出门前鬼使神差地换了一条白裤子。
这裤子脏一点都明显,现在更是成了灰黑色的裤子,早就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理论上身上的伤不能沾水,可她实在是受不了。
她总不能这样脏兮兮地躺半个月吧。
热水从头到脚浇灌下来,每一处伤口都更加剧烈地疼痛起来。
没事,我不疼,我不疼。
周漾春在心里念叨着,试图欺骗自己。
可是每一处伤口好像都在燃烧。
确实不该这么粗暴地沾水,罢了。
她靠着墙借力,用浴巾迅速把自己的身体擦干净。
裹好浴巾,周漾春用手掌一把抚过镜子,对着自己脸上的伤看了看。
还挺严重的,左脸的擦伤处一片红肿,难怪曾流观会怀疑她是不是在外面挨了打。
打开浴室门,她没有理会站在门口观望的曾流观,一瘸一拐地回了房间。
周漾春关上门,没有交流,没有解释,把曾流观挡在了门外。
从下午一直到晚上,周漾春都没有走出房间。
她心情不好,浑身都很疼,只想自己一个人呆着。
曾流观在门外徘徊了许久,最终没勇气敲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不知道周漾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那句玩笑话生气了。
曾流观自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和谐共处,她和周漾春之间的室友关系已经到达相对稳定的地步了。
既然要合租,那么室友之间的关系就必然要友好,否则一个不友好的人和另一个难相处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一起生活下去的。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展现了最大程度的友好。
她给周漾春送花,还带周漾春一起看剧看电影,这已经很主动很热情很开朗了。
可周漾春是怎么想的,她全然不知。
周漾春是很难以捉摸的人。
她可以毫无掩饰地把过去那些不堪都告诉曾流观,正当曾流观觉得自己和她之间好像往前迈了一大步,她又对曾流观淡漠如初。
这是什么回避性依恋人格吗。
一个人怎么能把这么多病态又极端的人格集于一身,网瘾学校果然是害人不浅。
曾流观想起周漾春脸上的伤,还有她走路时的姿势,不由得担心起来。
她一方面担心,一方面觉得周漾春不愿意接受自己对她的关心和担心。
可曾流观同时也做不到对她的情况不闻不问。
她又不是什么很冷血的人。
曾流观坐在周漾春的门口,心里苦苦地。
她在搬家和分手初期,周漾春和她算是素未相识,但切切实实地帮了她很多。
她不想欠人情,想在周漾春遇到问题的时候把这份人情还回去。
可是周漾春好像并不需要任何人帮她什么。
她那么独立坚强地来到北城,独自在一所凶宅里生活,有自己的公司和事业,有不错的收入,封心锁爱,无利不欢,这样的人会需要曾流观的关心和安慰吗。
周漾春不知道曾流观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心思。
她洗好澡换了睡衣,吃了止痛药。止痛药自带催眠成分,她很快就靠着枕头沉沉睡去。
睡觉也是缓解疼痛的方法,她在医院忙了一个白天,大多数时候都在等待。
等待是一件很消耗人的事,她需要紧急休息。
睡着的时候天还是亮的,再一睁眼,就看到窗外暗蓝色的夜空。
周漾春抬起手,又是一阵疼痛。
果然是年纪大了,被这么撞一下恐怕要缓好几天。
她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过了饭点儿。
周漾春打开台灯,听到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周漾春?”
“周漾春?你睡了吗?”
她房间的门虽然关着,但没锁。曾流观小心地开了一道缝隙,透过门缝往里张望着。
她看见周漾春把灯打开了。
“请进。”周漾春不知道她在门口呆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呆在门口干什么。
可能是对自己的伤太好奇了。
曾流观推门进来,花花也趁机跟着她一起溜进来。
“哇,你的房间比我的房间大一点,这以前是姐姐的房间吗。”
曾流观问她。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周漾春。
周漾春的脸色有些惨白,长发披肩,一双黑黑的眼睛勾人心魄地看着她,毫不躲避地和她对视,脸上那片擦上格外显眼。
“不是,这是弟弟的房间。”周漾春摇摇头。
“啊。所以我现在住的房间才是姐姐的房间。”曾流观总结道。
然后她就意识到不对劲。
那爸爸妈妈不就没有房间了吗。
周漾春用眼神回答了她:
家里只有一个人没有房间,你猜是谁。
卧室是个很私密的地方,曾流观站在门口,一开始还有点拘束无措。
两人虽然是一起合租,但平日里都很有边界地在各自的领域和公共区域溜达,并没有互相进过彼此的房间。
周漾春白天上班前会把房间门关好,曾流观从来没有偷偷进来过。
大家都是成年人,万一有什么不方便她看到的东西呢。
周漾春的床几乎算是一张双人床了,有一半空着。
这是一张很没有感情的床,覆盖着冷色系的床品和被罩,没有任何玩偶或抱枕。
变态的床都这样,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死感。
“你今天是怎么了?在上班路上摔倒了吗?”曾流观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终于把视线落在了放在床边的拐杖上。
这是周漾春新买的。
周漾春点点头。
差不多吧,她确实是在外力撞击的影响下摔倒了。
具体的事件和细节她不打算多说。
“那一定很疼。路上有人帮你吗?”
曾流观看着她脸颊的擦伤,总觉得应该再涂点药。
“你已经去过医院了吧。”
“去了,没什么事,所以回来了。”
“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给你打电话?”
“对呀,你给我打电话,我可以陪你去医院,万一你有什么严重的问题需要签字呢。”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你盼着给我签字是吧。”周漾春被气笑了。
曾流观摇摇头:“我就是觉得咱俩都是好室友了,你完全可以找我陪你。”
“行,以后有机会我一定第一个给你打电话,让你陪我去医院。”
见周漾春答应下来,曾流观又说:“陪诊费一千块。”
“什么?”
“我会搀扶着你,还会给你提供情绪价值,一千块很划算了。”
“太贵了,便宜点。”周漾春无语地说。这简直就是敲诈。
“这还贵?我可是美女,和别的陪诊员不一样,这个价格很划算了。”
曾流观笑着站在床边,紧挨着周漾春身旁。
你看,一个驴有一个驴的训法。像周漾春这种人,你要关心她就不能只关心她,你就得适当地提提钱,把关心变成交易,她就很自然地接受了。
“你是黑心美女。”
救护车都没你贵。
救护车好歹还能实实在在地救救我,你呢?你只能在旁边为我加油。
周漾春说着费劲地挪了挪自己的腿。
她要离黑心美女远一点。
床的一侧空出好大一块地方,曾流观也不跟她客气,一屁股坐下了。
聊到现在,她已经可以确认周漾春的情绪还算不错,于是开始蹬鼻子上脸。
今天的周漾春受了伤,看上去疲倦又温和,她身上那种势在必得的气场在此时此刻全然消失了。
周漾春感到身下的床垫很明显地往下一沉。
她不动声色地又往里靠了靠。
曾流观一看,她给自己腾出这么一大块地方,顺势把拖鞋甩掉,噌噌爬上床,小心地趴在她身边。
“你这是骨折吗?”
“骨裂。”
“其实我小时候也骨折过一次。”
“我因为贪玩从二楼摔下来,摔断了腿,当时我外婆带着我去乡镇医院打了石膏,后来石膏拆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正常走路,一瘸一拐的,特别好笑,我们学校经常有人在背后学我走路。”
“我父母都不在身边,她们在外面打工,带着……带着妹妹。你那天不是说你,父母后来又有了新女儿吗,我爸妈也有新女儿。”
“她们把我放在老家上学,但是却带着新女儿在身边,在他们打工的城市上幼儿园。”
“我闹过好几次,哪怕我从楼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她们也没把我从老家接走。新女儿是从出生起就被带在身边养着的,和她们感情很深。不像我,我其实都不记得父母长什么样,更别提有什么感情了。”
曾流观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枕头翻身。
她的语气就像在讲别人的事,每一句话里都带着淡淡的事不关己。
“后来我就按部就班地考学,成绩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自己去外省上学,毕业后回学校参加校友会就遇到了盛以安,她当时特别可怜,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她来找我借饭卡,我们就认识了。我当时觉得她和我一样可怜,都是在世界上没人疼爱的小孩。”
“毕业后,我就在同学的引荐下做模特了嘛,当时那一年马不停蹄地工作,赚了挺多钱,年底我和盛以安在北城的市中心租了很贵的公寓,买奢侈品,去很多地方旅游,我拼命发朋友圈,仅她们一家人可见。”
“我想让他们知道我现在过得特别好,让他们知道我被人坚定地选择和爱着,我想让他们感到后悔。”
旁边的人渐渐没了声音。
周漾春低头一看,曾流观骂着骂着就靠着枕头睡着了。
周漾春没有叫醒她,也没有关台灯。
她纵容她在自己的身边睡着,她也知道,曾流观今晚为什么会忽然对自己说这些。
这是一种交换。
彼此都告知对方一段糟糕的过去,你来我往的,也算扯平了。
周漾春之所以会告诉曾流观那段过去,只是出于一种攻略性质的卖惨,和她这种有点真心但不多的告知完全相同。
她们都不打算再为任何人任何事付出真心。
哪怕是友情,也只是浅尝辄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