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辞并未回话,只盈盈一礼,语气淡然:
“谢都督不杀之恩,允我苟活。”
她说得规矩周全,半分不失礼,然而那字字句句,却毫无讨好之意。
话语出口,反倒像是在借礼貌封人情,叫人无从追责,也无从接话。
姬阳听着这句“苟活”,眉目未动,心却仿佛被什么细细刮过,生出一丝难言的不快。
她不是软弱求全,而是根本不屑求情。
他刚要开口,姜辞却已转身,步伐轻快,带着银霜安静离去,只留他一人站在园中,风落青瓦,夜色沉沉。
—
翌日清晨。
姜辞早早起身,熬了一碗百合莲子清汤,亲自盛好放进托盘,带着银霜往姬夫人院中请安。
东阳侯府尚未完全醒透,内宅花木微润,露气清寒。她正欲拐入垂花门,忽听得一声惊呼,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回廊边猛地冲出。
“当心!”
姜辞尚未来得及避让,那孩子已撞上她侧腰,手中的汤盅“哐啷”一声倾斜,热汤泼溅而出,洒在她的手腕处,一阵灼痛袭来,腕上迅速泛起一抹通红。
银霜后脚赶来,见状脸色骤变,连忙奔上前:“姑娘,小心——”她忙着掏帕子欲擦拭姜辞的手,语气急促。
姜辞却先拦住了她,反倒将帕子接过来,蹲下身去,先替那被汤溅湿衣裳的小孩子轻轻擦拭。
小孩睁大眼望着她,衣裳被湿了一片,所幸没碰到皮肤,没什么大事。他眼珠黑亮,气质清贵,面容未开,却眉眼分明,与姬阳颇有三分神似。
姜辞动作温和,边替他擦着,边低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眨了眨眼,带着一点稚气又不怯人:“我叫姬云梵。你也是来看祖母的吗?”
姜辞一怔,眼底微动,原来是姬阳大哥姬栩之子。她回过神来,轻轻点头:“是的,我是来拜见夫人的。”
姬云梵眼神亮亮的,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那你就是二伯要娶的新妇吗?”
姜辞唇边含笑未答,他又认真看了她一眼,小大人似的点点头道:“你真好看。”
姜辞轻轻一笑,让银霜打开随身的食盒,从里头取出一个用蜜渍桂花做的小糕点,递给他。
“这是我早上做的,你尝尝,喜欢我下次再做给你。”
姬云梵双手接过糕点,眼睛都弯了,正欲开口说话,身后不远处,一个婆子快步走来,连忙向姜辞福身:
“见过姜姑娘,小少主顽皮,叨扰了姑娘,请恕罪。”
姜辞起身,笑着摆摆手:“无妨。”
那婆子温声劝道:“小少主,该回去了读书了。”
姬云梵依依不舍地看了姜辞一眼,又低头望了望手中的桂花糕,才乖乖点头:“那我可以明天再来找你吗?”
姜辞温声道:“我就在那座院里,你想来,随时都可以。”姜辞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院落。
小少主笑得眉眼弯弯,被婆子牵着走远,步子轻快。
银霜在一旁低声道:“他生得倒像极了……倒是好亲近。”
姜辞点点头,与小少主和婆子告别,这才转回到自己院中。
直到脚步一转入门槛,她才露出一丝压抑许久的吃痛神色。
手腕上那一片灼红愈发明显,汤汁泼洒处已浮起薄红,被袖口一蹭,疼得她眉心微蹙。
银霜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姑娘,要不先敷药再去夫人那边?”
姜辞轻轻摇头,语气温和:“汤撒了,还好我早晨多熬了一些。你先回厨房去,把那剩的一份再温一温,我在这里等你。”
银霜应声退下。
姜辞稍稍理了理衣襟,拢好袖口,遮住那道红痕,等到银霜再次过来,二人便朝正院而去。
姬夫人院中正有客在。
她端坐在主座,面前坐着一位鹤发童颜、衣袍斜挂道铃的老道士,正手持拂尘,与她低声言语。
见姜辞进来,姬夫人目光一亮,连忙招手道:“快过来坐,正说到你呢。”
姜辞行礼:“见过夫人。”
姬夫人亲自起身将她拉到身边坐下,笑道:“这位是平江观李道长,是我多年的旧识,极擅推命定日。”
“先前收到你父亲的信,只想着先接你来丰都,其他日后再说,实在仓促,昨日一见,我对你甚是满意,今日想着,终归是要成礼的,就请他来瞧瞧,看看你和子溯的八字,可配?何日合礼最宜?”
道士拂尘一卷,端起几分正色,眼神在姜辞面上一转,拈须而笑:“这位便是姜家姑娘?气度不俗,面有藏锋,是个福重之人。”
姜辞微微颔首,温声道:“有劳道长。”
道士请她写下生辰,婆子呈上纸笔。姜辞接过时下意识藏住烫伤处,袖口掩得妥帖,不动声色地落笔。
她字写得端劲遒美,藏锋含骨。道士看了一眼,点头称赞:“字如其人,收敛而不失骨气。”
姜辞礼貌一笑,轻声道:“蒙夸。”
道士将纸展平,指间捏诀,口中念念有词,眉头轻拧片刻,旋即舒展而开,眼中浮现喜意:
“巧了——三日后,乃癸卯年三月廿八,天德、月恩并临,正合宜室宜家之象。”
“且此日金木合局,辰土扶身,主主婚和顺、百年安稳。更难得的是,命中相冲处,彼此能解,是一种误入为缘,祸转为福之象。”
姬夫人听得连连点头,抚掌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当即唤来婆子吩咐:“传话下去,大婚三日后行礼,府中各处,今起整备,不得怠慢。”
那婆子应声,转而又问道:“那是否先告知二公子?”
姬夫人摆摆手:“这事就这么定了,到时候叫他回来成婚即可。”婆子点点头而去。
姬夫人又回头看向姜辞,语气温婉:“一切虽急了些,但你放心,这桩婚事,是正经的,排场、礼数,必不会叫你受委屈。”
姜辞眼中微动,低声应道:“多谢夫人厚爱。”
姬夫人忽然转头吩咐道:“阿辞,去我书房里帮我取一样东西,柜子上头有个檀木匣子,我记得放在那里。”
她正与道长继续商谈婚期细节,语气淡淡,显然并不欲让旁人听见。
姜辞轻轻应了声,起身离开内室,循着熟悉的方向走向姬夫人的书房。
书房在西偏院,窗牖敞开,光线透入,空气中还残着些旧木与墨香。
她推门而入,屋内静谧无声,案几上摊着几卷未收的兵书和一封信。
她正要径直去取柜上的匣子,却在不经意的一瞥间,瞥见那封信露出的半行字迹。
是父亲的笔迹。
那是她从小看到大的笔风,瘦硬中带骨力,结字之间,藏着熟悉的风骨。
姜辞脚步一顿,站在桌前,指尖悬在那页信纸上方,迟迟未落。
她知道——私看他人信件,是大忌,尤其在这东阳侯府中,一举一动皆牵丝攀藤。
可那是父亲写给姬夫人的信。
她终究还是伸出了手,将那封信自书页下轻轻抽出。
信纸展开,熟悉的墨香扑面而来。
入目第一行,便是:故人姜怀策,叩请汀州安好。
姜辞怔住,手指紧了紧,忍不住继续读下去:
“三十年前,怀策曾见夫人与亡妻沈氏并肩而行,春风执扇,同席轻笑,诗札往来,时人称凉汀双璧。旧事清雅,不敢忘怀。
昔年之事,怀策有愧难言。彼时战局胶着,少主西凉为质,怀策奉命看守,亦曾暗中设法相助,故而少主方得一线脱身,安返汀州。
然为敌营中人,身负将职,明不能护,言不能劝,所能者,唯以病疏假象,夜中引哨,使其脱围而去。此举险而不宣,怀策知之,自知为幸。
今凉州危局将至,边军不敌,前有姬阳大军逼境,后有北庭虎视眈眈,怀策势难支。无奈之下,送女阿辞入汀州,以和亲求一线缓局。此举虽辱,实为保城之计。
若夫人尚念旧时交谊,念沈氏之亡魂,思昔年一面之情。
若夫人未忘往昔所为,尚记怀策暗助逃生之举
则愿借此一筹,请夫人一言相助。
凉州若终不可守,惟愿我女阿辞,得保性命周全。
阿辞天性沉静,才识尚可,不乞怜、不求宠,愿为王事所用,惟求不作弃子。
怀策年过半百,凉州若破,便是赴死之时。
此信所求,不过愿留姜氏一线血脉,一息归途。
若能如此,怀策虽死,无憾矣。
姜怀策拜启。”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急忙将信重新折起,手指一抖,纸页竟有些合不拢,她只得用力一按,将其重新压回原位。
呼吸微乱。
她站在原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情绪压进胸口最深处。
片刻后,她才恢复如常,转身取下柜上的檀木匣子,袖口一拢,步伐稳当地走出书房。
她缓步回到正堂,姬夫人与道士还在说话,见她进来,便抬了抬手,笑问:“找到了?”
姜辞轻轻颔首,将檀木匣子双手奉上:“已寻到。”
姬夫人接过匣子,笑着点头:“麻烦你了,阿辞。”
姜辞回以一礼,声音温柔含分寸:“不敢。”
她微侧身,目光淡淡扫过厅内,再不多看半分,便带着银霜退至门口,福身告辞。
“夫人,那我便先行告退了。”
姬夫人回头一笑,目送她离开,未多挽留。
院外微风轻拂,帘幔微响,姜辞的身影渐渐隐入回廊深处。
夜已深。
姜辞刚拆了发,墨发如绸泻落,褪下外衣,洗去一身风尘,整个人都显得清寂而疲惫。
铜镜前灯火微弱,晚娘替她拧干帕子放好,银霜则在一旁收拾盥洗用具,屋内只余水声轻响与烛影微摇。
就在这时——
“咚、咚。”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从院外传来,节奏温柔,像怕惊扰了什么。
银霜动作一顿,与晚娘对视一眼,小声嘀咕:“这时候……还能是谁?总不会是都督吧。”
姜辞正在理发,闻言轻笑一声,语气淡淡,带着几分自嘲:
“他看我就像看条毒蛇。”
“放心,不会是他。”
她微抬下巴,示意银霜去开门。
银霜披了件衣服走出去,轻轻拉开门扇,夜风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微凉。
门外站着一个半大小子,光着脚,抱着被子,乌发乱翘,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姜姐姐在吗?”他声音软软的,透着刚哭过的鼻音。
“我……我做噩梦了,我想娘亲……”
他低头踢了踢脚尖,小声又补了一句:“我想和姜姐姐一起睡,可以吗?我保证不会乱动。”
银霜愣了两息,转头看向屋内的姜辞,眼神微妙地飘了一下。
姜辞怔了一下,手里正拢着发,她没说话,眉眼之间却缓缓化开了一层从未有过的情绪。
她没等孩子开口第二遍,已起身披衣,走至门边。
隔着门廊灯火,她低头看着那双尚未定型的少年眉眼,温声问道:
“做了什么梦?”
“梦见我爹没醒过来,祖母也不要我了。”他说得轻,眼圈却红了。
姜辞蹲下身,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语气很轻轻:“别怕。”
“姐姐今夜陪你睡。”
银霜说道:“姐姐?这不是差辈了,我家姑娘将来是你二伯的夫人。”
姜辞却轻轻抬手,打断她:
“他还不到十岁,无妨。”
语气温缓却不容置疑。
她说完这句,便俯身牵过姬云梵的小手,那孩子手心还带着些潮热,指节轻轻握紧她的,带着小孩子特有的依赖与信任。
姜辞回头看了银霜一眼,微一颔首,便领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床榻。
烛影晃动间,那一高一矮的身影投在帐子上。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前院,夜色浓重。
姬阳方才自外归府,身上仍带着未散尽的寒气,正跨过影壁,便见竹娘领着两名下人匆匆奔来,脚步凌乱,神色焦急。
竹娘一眼瞧见姬阳,仿佛见到救命之人,忙迎上前,一边福身一边语急:
“都督,小少主不见了!”
姬阳眉头一拧,目光瞬间一冷:“不见了?”
“奴婢只是出去打了一盆水,走前看他睡得安稳,没点蜡也没留人守着。谁知才一盏茶功夫回来,人影都没了!”
“屋里冷,奴婢原想给他换张薄被……”
她越说越慌,声音发颤,额上都是细汗:“后院下人我都问遍了,都说没见。奴婢……奴婢该死!”
姬阳脸色沉下,衣摆一振,杀气顿起。
他转身,眼神如箭般扫向内院方向,语气克制却咬着寒意:“找。”
“整个东阳侯府,挨处找。”
“翻了这府也要把他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