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尘缘17 小心齐佑微,他想杀人剖丹……


    御花园边有一片水池, 李彦泽坐在凉亭里拿着钓竿向水池放,随意一抬眼望去,这才惊觉满池的荷花已经开了。


    如今已然是盛夏了。


    李彦泽这才发觉他已经在宫里住了快一个多月, 除了每天去国师那里琢磨药材,一同斟酌用药, 就是在偌大无人的皇宫里逛来逛去。


    但自从他发觉,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大堆宫人紧随便少走动了。齐佑微只要不忙国事更是粘人, 李彦泽甚至过了一段昼夜颠倒的日子。


    齐佑微没肾虚,但他要肾虚了。


    他靠在廊柱边上,向远处看去, 这里同外界不一样, 没有青山辽阔天地宽广, 只有层层叠叠的宫殿鳞次栉比。


    其实这里很无聊, 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伺候,跟宫人说个话他们都诚惶诚恐的, 头狠不得低到胸口。


    唯一能正常交流的人,竟不知不觉只剩下了齐佑微一个人。


    想到这,李彦泽又随手画了一道传讯符给师兄, 果不其然又没有任何动静。御花园里的鱼都是漂亮的锦鲤, 不能吃, 钓起来了又要放回去。


    李彦泽闲着没事,一连画了很多道传讯符。


    “鱼上钩了。”


    齐佑微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传来,伸手抓住了李彦泽的手, 一起将鱼竿提起。李彦泽整个人被齐佑微从后面抱住,只好跟他一起将钓竿往上提。


    一尾漂亮的白色锦鲤被齐佑微拽了上来,李彦泽拽着线将它取下来正要扔回去,齐佑微突然抓住了李彦泽的手腕。


    “都到手里了, 它就是你的,不能放回去。”


    李彦泽只感到他的手还是有些寒凉,犹豫了一瞬还是摇头:“我只是找点事做而已,它不能吃留它做什么?”


    齐佑微却坚持:“将它放进水缸里养着便是,这样你天天都能看见。”


    “水缸哪里有江河湖泊大呢?”


    李彦泽晃神了一刻,手指一松,那条漂亮的小白鱼就那么掉进湖水里,很快便不见了。


    齐佑微和李彦泽身上都被甩了点水,李彦泽一笑,忙着帮他擦擦,齐佑微却突然低头猛地亲过来。


    光天化日,李彦泽刚想拒绝,就发现那群守着的宫人早已经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他不喜欢一群宫人跟着,但好像只有齐佑微在,他们才会走开。


    炎热夏日,衣衫很薄,微风吹动纱幔,荷花颤着摇晃。


    李彦泽这次从一开始就忍不住哭了,纱幔挡不住微风,他很不庄重地光天化日坐在齐佑微身上,即使不会有人也让他接受不了。


    齐佑微体温偏低,偏偏贴近他就会觉得舒服,粘腻的汗水被清风吹过,如同湖面泛起阵阵涟漪波动。


    “你不是喜欢外面吗?天天想着往外跑。”齐佑微低着头,蹭蹭他的耳朵亲了一下。“现在不喜欢了?”


    李彦泽垂着头,伸手抓着齐佑微紧箍住在他腰间的手臂,不住地摇头。


    齐佑微这才点点头:“好,看来是不喜欢外面了。那要不要回去?回屋里好不好?”


    李彦泽猛地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齐佑微一点不会觉得羞耻,淡然地草草整理好,扶着他站起来,自己还坐在位子上。


    伸手一握他发颤的腿,垂着眼看着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李彦泽生气了,猛地推开他的手,低着头平息身体被刻意挑起的情|潮。一路上齐佑微要扶他,李彦泽也不理他,直到回到殿内清洗干净了才有了一点好脸色。


    “你最近心口没有不舒服了吧?”


    李彦泽坐在浴池里,挑眉看着任劳任怨帮他擦洗拿东西的齐佑微。


    最近李彦泽以灵力帮他温养心脉,又配合着国师配的药剂一顿不落的喝着,很少见他不舒服,只是脸色看着还是不好。


    齐佑微看他的神色,默然不答话。果然,李彦泽下一句就是:“想来你最近也不会难受,这几日你便去外殿睡吧。”


    李彦泽没入水中,抬头看着齐佑微,吃准了齐佑微知道他真的生气就不敢不答应。


    齐佑微垂眼,一脸的失魂落魄,勉强笑了一下:“那我去外殿睡。”


    夜里凉爽,窗子开了缝让外面的凉风吹进来,李彦泽一直没法入睡。


    皇宫里的日子悠闲又轻松,不需要他们干活,不需要去想银钱的事,一切都很好,除了齐佑微旺盛的需求让他时常大脑放空,疲惫不已。


    但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在他目光不能及的地方,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一时间他怎么细想也不能捋出一根线头。


    也许是这里他不喜欢,也许等齐佑微安排好一切,丹药练成了,他们回到桃溪村就会不一样了。


    这样想着,李彦泽一早便直奔国师府去看看丹药。丹炉的火必须一直在烧,李彦泽只是需要定期输入灵力,平日里他不用来看也想不起来要看。


    今日他没有提前告诉国师,甚至也没有告诉齐佑微。


    国师府联通宫墙,实际上,这里也算在皇宫内。李彦泽好容易甩掉了宫人,直奔丹炉而去。


    时间还早,各处只有守值的侍卫,李彦泽不想多解释,然后又惹来一群宫人跟在身后,便掐诀隐去身形,一路溜达着进了国师府后院。


    丹炉就在后院的房里,丹火一旦开始就不会灭也不能灭,李彦泽进了后院却一丝熟悉的灵力波动也没有察觉到。


    只有在踏进去的一瞬间,空气中似乎有什么扩散开。李彦泽下意识掐诀防御,破了设下的防御阵。


    这阵法很莫名,之前每次来他都不会被拦,这阵法识得他的灵力和气息,最不该拦的就是他。


    李彦泽脚步不停,手搭上了门,正要推开时,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


    李彦泽一顿,没有立刻推开门,转头看见国师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你怎么今天来了?”


    李彦泽犹豫了一下,选择没有直接推开门,慢慢放下了手。


    “我想来看看丹药如何了,可以的话再多给些灵力。”


    国师一脸不赞同:“你也是修道人,应该知道丹药急于求成是最不可的。若是苛求速度,丹药就废了。”


    李彦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国师此刻看着却有些着急。李彦泽更想打开门去看看,但很快院外一群侍卫闯了进来,见到李彦泽站在那,都跪了下来。


    “殿下请您回宫。”


    李彦泽挠挠头,没想到自己突发奇想跑来看看惊动了这么多人。


    “我待会就回宫,你们不用这样紧张。是我不好,没有知会一声。”


    为首的侍卫再拜:“殿下心疾犯了,此刻太医已经赶去正殿了。”


    李彦泽当即转身不再想着去丹炉看看,皱起眉立刻跟着侍卫赶回去。


    还没进门就看见齐佑微面色青白,面无表情地坐在塌边,伸手让一边的太医搭脉。


    齐佑微抬头看向从殿外跑过来的李彦泽,眼神一瞬间让李彦泽觉得陌生。但下一刻他就捂着心口无力垂下头。


    李彦泽立刻快步过来,没有一点耽误,为他输入灵力。


    “你平日里不是都知道要心情平静吗?今天怎么了?”


    齐佑微伸手抓住了李彦泽抵在他心口上的手,轻声问他:“你今天怎么了?”


    李彦泽明了,轻叹一声:“只是想去看看你的丹药。”


    李彦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下意识想去看了,哪能有什么怎么了。


    太医退下,殿内又只剩他们两人,齐佑微拉他回了床榻里,什么也不做,就是静静抱着。


    李彦泽被他揽在怀里,心绪繁杂,往日里一点一点的不对劲都累积成了此刻的不安。


    齐佑微如同时常出现在他梦里的那条大蛇一样,紧缠。


    但算了,反正他们终会离开这里的,是他太急了。


    李彦泽按捺住乱七八槽的想法,回抱住了他,轻声说道:“我不会扔下你独自离开的,你不要那么害怕。”


    齐佑微将下巴抵在他的头上,长长喟叹一声:“我信你。”


    信你不知道那些谎言时,不会扔下我独自离开。


    齐佑微跟他提过,他离开皇宫后,朝廷需要一个皇帝,他还需要去培养这样一个人。


    李彦泽从不多问这件事,所以也不知道他在培养谁。而齐佑微不知道有什么棘手的事,他们正用着饭,他侧耳听了几句便匆匆去忙了。


    下午李彦泽就又闲得在御花园的湖里钓鱼了,顺便顺手画传讯符给毫无音讯的师兄。


    他抬手凝聚灵力在指尖,一个半成型的传讯符在空中浮现,突然字符抖动,另外半边立刻自行补全,淡蓝色的灵力亮起。


    李彦泽没想到这次能成,呆愣了一下,面前的符咒突然如水波一般消失,开始一笔一划地浮现出师兄的字迹。


    李彦泽匆匆扫了一眼,霍然站起身来。守在一边的宫人立刻看了过来,小步要向他走来。


    李彦泽苍白着脸,伸手捏着灵光到掌心,回头笑了一下:“无事,只是腿坐麻了。你们不用管我。”


    宫人立刻低头一行礼,李彦泽的笑容渐渐消失,低头看向掌心莹莹发着蓝光的字迹。


    “小心齐佑微,他想杀人剖丹。”


    第172章 尘缘18 他要出宫


    传讯符不可能伪造, 灵力的波动也正是他熟悉的。


    李彦泽慢慢扶着柱子坐下,思索着这短短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杀人剖丹?


    杀谁?我吗?


    李彦泽不会因为师兄短短的一句话就全然否定齐佑微,但那些疑窦, 他只是没有去细想而已,不代表他真的就那么放过去了。


    李彦泽呆坐了一下午, 脑中很乱。后来他再向师兄传讯,也没有得到回音。


    直到夕阳西下, 齐佑微来找他了,李彦泽才回过神来。


    齐佑微刚议事回来,一身蟒袍, 头顶束发金冠金钗, 他站着逆着光对李彦泽一笑, 浑然天成的贵族仪态。


    “怎么了?在这晒了一下午, 不热吗?”


    李彦泽这才用手背贴了一下脸颊,果真晒得滚烫。齐佑微拉他起来, 顺势将自己的手贴在他脸上。


    李彦泽没有躲,但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下一秒, 齐佑微就捏着他的脸颊, 没把握好分寸似的一用力, 嘴上却温柔地询问他。


    “你今天心情很不好,发生了什么?”


    李彦泽被捏得一痛,猛地皱起眉, 像受了惊吓的云雀挣扎着逃出他的手心。


    要不要告诉他,也许只是误会一场……又或者存在什么误会。


    李彦泽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主动想要隐瞒一个人,甚至这个人是他挚爱。


    在见到他的第一眼, 李彦泽没有说出口,他注定没法将这件事全盘托出。


    李彦泽垂下头,笑了一声,主动牵起他的手往前走。


    “心情是不好,但是什么都没有吃饭重要。”


    齐佑微收拢手,一直侧过脸凝视着他,李彦泽没有看他,但自然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他竟觉得有些紧张,生怕齐佑微抓住不放。


    齐佑微矮身一点一点凑近他,李彦泽干咽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齐佑微扫了一眼他的喉结,最终只是轻笑一声,低声应了。


    “那我不多问,一切随你。”


    最近齐佑微应该很忙,天刚亮他就起了。李彦泽往日里都睡过去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今天却在他起身的那一刻便惊醒了。


    齐佑微在整衣,李彦泽悄声翻过身去隔着纱帘看他的背影,看见他披着外袍脸色煞白,闭着眼忍着什么似的坐在一边。


    李彦泽下意识就想起身,但齐佑微很快又恢复如常,穿好了外袍,见他似乎要转过来,李彦泽立刻闭上眼蹭着转过身去。


    在宫里,齐佑微的衣物都有宫人熏染上香味,曾经那股淡淡的药香渐渐闻不见了。


    他撩开纱帘,伸手帮李彦泽杂乱的额发整理了一下,摩挲了一下他肩头的吻痕,提起被子遮住了光裸的后背。


    李彦泽等着他走开,睁开眼想到了一个一直被他忽略的问题。


    既然他的灵力就可以对齐佑微那么有用,为什么他还是那样频繁不适。他们炼的丹药真的能救他的命吗?


    因为国师在,他已经很久没有自己去探查齐佑微心脉的情况了,齐佑微真的在转好吗?


    如果他的灵力能进入齐佑微体内,但并不能救他的命,只能缓解症状。那他们做的这些都是无用功而已。


    他们就是为了丹药才停留在皇城,如果都是无用功,那为什么还要留在这。


    李彦泽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冷静,那些被藏在背后的事情被捋着这一角正慢慢掀开在他面前。


    李彦泽猛地闭上眼,长长出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他已经决议要知道背后所有真相。


    齐佑微的谎言太多了,李彦泽不知道现在他说的话还有没有一句能信。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和师兄传讯,所以只能从他能想办法知道的事来。


    比如齐佑微的心脉究竟如何了,丹炉究竟有什么他见不得的东西。


    李彦泽起身穿好衣袍,门外的宫人已经开始毕恭毕敬地问询了,以前他没注意过,这次他才意识到不妥。


    齐佑微不在的时候,这群宫人跟得未免太紧。


    李彦泽猛然打开内殿的门,外面至少站着十个宫人,远远看去,内殿外殿都有宫人垂手而立。


    原来李彦泽当皇宫主殿都该是这样多的人数,可现在想来,他们要跟主子应该跟着齐佑微才对。


    李彦泽看向一边的大宫女彩珠,她说话一向头垂得很低,李彦泽到现在都还对她长什么样没印象。


    “我今日在宫内四处走走,大热天,你们就留在这里不用跟着我了。”


    彩珠跪下,屋内一众宫人也跟着跪在他面前。


    “随侍主子是奴婢的职责,还请贵人莫要为难……”


    “你都说我是贵人了。”李彦泽第一次冷下语气对他们说话:“那便是说我能命令你们。”


    以前李彦泽也提过不让他们跟,但他们当时也是一口一个职责,这样一跪,李彦泽就随他们去了。


    “我命你们今日不准跟在我身后。”


    彩珠对着他磕头,沉闷的声音让李彦泽心惊肉跳:“还请贵人不要为难奴婢们,这样的罪责奴婢们担不起!”


    李彦泽看着一屋子诚惶诚恐跪着的宫女太监,笑了一声。他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可笑,这么明显的监视跟踪,一点没有察觉。


    “你们的太子殿下命你们这样做的?”李彦泽撑着头,淡声问他们。


    所有内侍皆缄默不言。


    李彦泽撑着头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你们起来吧。今日我不出门,就待在主殿内,你们都退出去别凑过来。”


    太监宫女们都去看彩珠,彩珠没有再坚持,当即磕头称是,他们这才一一退出殿外,


    李彦泽能感觉到大殿前后都守了宫人,无论他从哪里走,宫人都必然会有所察觉。


    但好在他还有灵力,他掐诀捏了一道幻象留在殿内,时不时还能发出些动静。


    一切都很顺利,上次也是因为不知道阵法的存在才惊动了人,这次他有所准备,提前准备了符咒。


    他其实也不能十拿九稳,但他太想知道为什么他们都那么紧张丹炉,究竟是怎么回事。


    国师府一向偏僻清静,除了巡逻的侍卫无人来打扰,里面处处有阵法布置,好在李彦泽多次出入,闲暇时会拿这里的阵法研究。


    熟悉的院子和紧闭的门窗,李彦泽这次携带着符咒,没有惊动阵法,悄然从房顶上飞掠而下。


    就要推开门的一瞬间,李彦泽一瞬间竟犹豫了。


    那日的他们反应已经足够明显,他们都知道丹炉里有问题,可显然都不在意这是能救齐佑微性命的丹药。


    万一只是他胡思乱想的,就算是知道又怎么样。


    李彦泽不能接受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他,但这个时候,他竟然有一瞬间就像装作不知道算了。


    “都来到这了,不进去看看吗?”


    齐佑微的声音平静,甚至充满了怂恿的意味。


    李彦泽伸手搭在门扉上,轻笑了一声,转头看向负手而立的齐佑微。


    李彦泽已经不想去思索为什么齐佑微如此了解他的行踪,这是皇宫,他是这座宫城的主人。


    就算李彦泽会术法,齐佑微想知道就有办法。


    李彦泽看向他:“你想让我看吗?”


    齐佑微静默了片刻,摇摇头又点点头:“你该知道,但是我一直没有想好怎么告诉你,和你坦白这一切。”


    “我知道,瞒不了你多久的。”


    李彦泽一把推开了门扉,顶着房顶的炼丹炉立在正中间。


    应该日夜不息的炉火此刻是熄灭的,李彦泽笑了一身,径自向丹炉走去,伸手掐诀,丹炉洞开,里面什么也没有。


    齐佑微不紧不慢地走进来,靠在一边的廊柱上看着李彦泽充满着不解的眼睛。


    李彦泽快步向他走过去,伸手抓住了齐佑微的手腕,灵力沿着他的经脉游走到心脉查看。


    不出他所料,心脉的情况一台糊涂,还不如几月前。李彦泽有了答案,睁开眼看着齐佑微,眼圈红红的。


    “照这个情况下去,你很难撑过今年。”


    齐佑微一笑,伸手碰碰他的脸颊:“生死有命。最后这一点时间,我不希望你有一点的不开心。”


    “等到你终于撑不住,死在我面前我就会更好受一些?”李彦泽甩开他的手,笑了一声:“这么多天,你哄我玩呢?”


    “就是这样才不能告诉你。彦泽,我回不了桃溪村了。离开皇都,没有这里的药材供养,我撑不到那。”


    齐佑微语气始终平静,李彦泽眼里坠下泪来,但只是看着他静默不语。


    “我知道,你不想留在宫里。但就最后这一点时间,陪陪我吧。”


    齐佑微向他伸出手,一瞬不眨地看着李彦泽,薄窄的凤眼除了似笑非笑,如今竟也写满了祈求。


    他面色没有血色,脸颊唇瓣苍白透着淡青,久病之人沉疴在身,脸色不会太好,窗格的光影漏在他脸上竟像地府里的一抹幽魂。


    李彦泽看着他,心里的疑惑一下子全都被解释了。他满心以为能靠他救回来的人已经宣判了死期,许诺的桃溪村也成了午夜梦里怎么也不可能的海市蜃楼。


    李彦泽向他走近,仍由齐佑微把他紧紧抱住了。齐佑微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有这样他才能有一点点安全感。


    这一次,齐佑微说的全都是真话,只是那一部分他不喜欢的,还是不能让李彦泽知道。


    他拿准了他的小妻子的心软,如此卑鄙的算计了李彦泽。放手让他疑惑、猜忌,不做任何解释,适时向他坦白部分真话,再告诉他这样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吸引他的彦泽只关注在他身上。


    这是齐佑微爱人的手段,也是无法停下的谎言。


    李彦泽和齐佑微一同回去,一路上李彦泽一直沉默不语,但一直紧紧拉着齐佑微的手,不再考虑是不是有人会看到。


    这样的日子在倒计时了,谁还会在意那些呢?


    纱帘放下,今晚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齐佑微揽着他轻轻拍着,这样的动作他莫名感到熟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下意识这么做了。


    齐佑微到底心脉有损,伸手抹掉李彦泽脸颊边的泪水,静谧的夜晚里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也渐渐睡着了。


    李彦泽却刷得睁开了眼,松开搭着齐佑微胳膊的手,一张昏睡符悄然已经生效。


    李彦泽凝视着他的睡颜,慢慢起身下床,换上了一身行装,简单收拾了一个小包袱。


    李彦泽本想提笔写一张字条,但他心中还有气,什么都不想留。


    他要出宫回青鸾山找师兄,找不到师兄就找师傅,青鸾山还有万千藏书,总有天缺的记载。


    无论结果如何,他做不到就这样什么也不做。


    至于齐佑微白天说的那些话,李彦泽只敢信一半,信他眼见的那一半。


    齐佑微太聪明,太爱撒谎。可能他真的有点笨,已经不知道该不该信齐佑微。


    第173章 尘缘19 剖取我的金丹为你续命


    李彦泽来的时候一身华服锦衣, 如今要走了,他只一身简单的素衣。他坐在床榻边去看齐佑微青白的脸庞,很想趁他睡着给他画个大花脸, 但最终只是长长叹息一声。


    杀人取丹,这怎么可能。李彦泽只觉得齐佑微一直在骗他, 但一直不相信齐佑微想要他的金丹。


    之前在桃溪村,有那么多次机会, 齐佑微一直没有对自己下手。


    不能再耽搁,李彦泽便起身推门出去。皇宫内大小宫殿错综复杂,楼宇之间大道小路交叉, 同一个精密运行的机器没有什么区别。


    幸好他提前看好的路线, 不至于摸不清路线。


    李彦泽纵身提气踩在皇宫屋顶上, 背着包袱飞身在楼宇之间穿梭, 越走眼前的景象越不熟悉。


    他飞身跳下房梁,抹黑穿过两扇宫门, 抬头一看,他走了半个时辰竟然还没出内殿的范围。


    李彦泽避着侍卫,不再在房顶间穿梭找路, 地面熟悉的道路却越走越不对。


    又过了半个时辰, 他一边算着方位一边走, 鬼打墙了一般,他竟自己走回了熟悉的大殿宫门前。


    可他分明已经提前勘察好了路线,不可能越走越偏。就算是他不认得路, 也不该走了一圈回到出发的地方。


    站在屋脊上,拧眉低头看向四周,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阵法,以整个宫城布阵。


    李彦泽想起在桃溪村山林里的那个阵法, 脊背一阵发凉。


    齐佑微说了,是他三哥伙同一帮修士趁他在外养病,设阵害他……


    李彦泽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他三哥的母亲是月姨,既然德贵妃支持了齐佑微又怎么可能放任三皇子害他。


    两个高度相似的迷阵,只能都是齐佑微的手笔。


    李彦泽的昏睡咒只有两个时辰的作用,兜兜转转他已经浪费了一半。


    他没有时间在这里久留了,既然用灵力会模糊他的感知,那就不用。


    李彦泽越发迫切想要出宫,夜风吹拂发丝,他一步不停地往宫墙那走。


    只算方位果然有效,他一路沿着宫墙摸到宫门,但这样耗费的时间就太多。


    李彦泽站在距离宫墙一步之遥的地方,刚要悄声翻下来,夜幕里闪烁起了金光阵阵,如同他进宫那一日在马车上看到的烟花。


    这次他却感受到强大的灵力波动,冲天的金色灵光将整座皇宫照亮了一瞬,李彦泽愣了一瞬,立刻调用灵力想要破阵,在破阵的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李彦泽立刻收手,快速隐匿身形撤离这里。


    这样的大阵启用,不仅让他鬼打墙,更是想要封住他的灵力,但破阵的灵力波动很大,无疑于自投罗网。


    齐佑微早早布置了一个无解的网罗,让他此刻无处可去。


    李彦泽能感觉到他的灵力在不断地被大阵消耗,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终于对自己两次失去灵力的缘由重新翻出来。


    李彦泽心愈发沉了下去,隐匿身形的符咒同样需要灵力维持,再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被找到。


    他找了个角落贴着墙边,听到整座宫城如同被唤醒的巨兽一般,随着法阵开启,宫人,侍卫都开始在皇宫内各宫墙巡视。


    尤其是他面前的宫门,更是一波一波的侍卫暗卫悄声来到这里把守。


    说什么他是自由的,说什么一切随他,随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原来也是一个谎言。


    骗他入宫城的那一天,他就早有计划。如果软的不行,等待他就是这样天罗地网。


    李彦泽忍不住哈了一声,靠在墙上扶着额头。齐佑微还有什么是真的,他说的那些话里,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真的东西。


    他说的喜欢会不会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只要他选择相信的人,他就会一直相信下去。但他此刻要怎么做到继续相信齐佑微?


    李彦泽双眼通红,静默了片刻,一把剑刃雪白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上。


    金丹运转,一双浅色的眼瞳里金色的灵光流转,眉间朱砂红痣鲜红,冲天的金色灵光不可能再藏匿。


    李彦泽一把揉皱戴着的隐匿符咒,一步一步提剑向宫门走去。


    “彦泽,你要走了吗?”


    齐佑微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李彦泽的长发被风吹动,他停住了脚步,看着面前准备结阵的钦天监修士。


    他没有回头去看齐佑微,只是用同齐佑微一样的平淡语气回答。


    “是啊,你不愿意吗?”


    齐佑微沉默了很久,而后突然松了一口气似的,低声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呢,彦泽。”


    李彦泽侧过头终于看向他,在熊熊燃烧的火把的火焰中,他赤红着眼,长发披肩,一身紫衣压在肩头,死死盯着他笑了起来。


    “我怎么可能会让你走。”


    李彦泽已经毫不意外了,闭上眼再睁开时手上挽了一个剑花,转身剑锋直直对准了他。


    “那你尽可以试试。”


    齐佑微捂着心口轻咳了两声,脸上一丝血色也无,一双藏在眼窝的凤眼抬眼,手腕上银环光芒大盛,化作了银链子直直冲李彦泽而来。


    李彦泽挥剑格挡,四面八方的修士掐诀结阵,他一人一剑周旋着,一步一步向着城门而去。


    国师一直没有出现,李彦泽的剑锋划过他们的手臂,只将他们打晕,齐佑微轻咳着,挥退了身边的人,从袖中掏出一张符咒,手指一翻,符咒燃起。


    熟悉的阵法纹路在宫墙上亮起,李彦泽立刻感到有什么骤然压在他的肩头,经脉里的灵力快速被阵法吸取,李彦泽依然强行运转灵力,挥剑击退想要拴住他的银链。


    他猛向后撞到城门上,呛咳出鲜血来,齐佑微立刻挥手让他们收手,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去捧他的脸,手指轻轻擦掉他唇边的鲜血。


    李彦泽咳了两声,血沫溅到齐佑微青白的侧脸上,他们看着对方,李彦泽眼里满是炽热的怒火。


    齐佑微却一派平静,黝黑的眼瞳映着不远处的火光。


    “我都快死了,最后这段时间,留下来陪我不好吗?”他语气里充满了祈求,气息断断续续。


    李彦泽却垂眼不去看他,猛然出手紧紧扣住他的咽喉,轻笑了一声:“真的吗?”


    李彦泽下了死手,齐佑微却始终平静也根本没有挣扎,李彦泽看着他的额头青筋绷起,脸染上病态的红晕。


    “你说的话,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你自己都不清楚了吧。”


    李彦泽说完挟持着齐佑微,冷眼扫向拦门的人:“开门。”


    齐佑微却突然伸手抓住了他掐住自己脖颈的手,没有要挣开,却低声断断续续笑了起来,偏偏有种说不出来的兴奋。


    “谁敢!”齐佑微看着李彦泽愕然的神情,高声下命令。


    “我的命现在在你手里,反正我都要死了,死在你手里倒也不错。”


    齐佑微的手很凉,说话间的吐息撩动他的额发,像极了他们在床榻间亲密纠缠时,齐佑微全然放松紧紧揽着他,轻声说着话。


    “杀了我,他们就会给你开门,宫城的大阵也会停止。你就自由了。”


    齐佑微捏着他的手腕低声提醒:“别泄劲了。”


    李彦泽的呼吸急促,那双平日里清澈透亮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恨意。齐佑微非要把他们都一步一步逼到悬崖边上。


    “杀人剖丹。”李彦泽哑声问他,手指逐渐收拢,一字一句地继续问他:“桃溪山,是你设局让我困在山里最后被你救下,做我的救命恩人。”


    “你从一开始就谋算着杀了我,剖取我的金丹为你续命,是不是。”


    李彦泽到如今怎么还会想不明白,齐佑微沉默着没有回答,眼里的平静终于被打碎,露出一丝哀求,像是求他不要继续问下去。


    “我想听真话,齐佑微。”李彦泽盯着他,明明强笑了一下,通红的眼睛里却掉下一滴泪。“当然,你还可以继续撒谎。”


    齐佑微双手抓住他的手腕,不像是要挣扎,反倒是害怕他松手了。


    “是不是?给我一个答案。”


    李彦泽凝视着他,齐佑微很想说不是这样的,再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他能把一切都说清楚。


    但李彦泽一直紧紧抿着唇,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脸上都写明了慌张,不知是害怕他说是,还是不是。


    齐佑微脱力了一般,颤声吐出一个音节:“是。”


    “天缺心脉有损,最好寻一生而有金丹的修士,剖之金丹移入心脉,可保百年无虞。”


    李彦泽笑着说完,师兄那时候明明和他提过,但他那时候太不以为意,左耳朵听右耳朵出,根本也不在意。


    “真好。太子殿下真是个聪明人。”李彦泽不再掉泪。“把我耍得团团转。”


    “装惨,卖乖,真是好手段。”


    李彦泽猛地收紧手指又突然毫无征兆地松开手,猛地推开了齐佑微。


    “这些也不是为了留住我,是为了留住我的金丹吧?”


    齐佑微慌了神,脖颈上可怖的掐痕他没有去理会,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急声反驳:“不是!不是这样的,我现在没有一秒这样想过。”


    李彦泽讥讽地一笑,一挑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是吗?你又在说谎。”


    齐佑微推开了来扶他的人,心脏失控一般地狂跳着,像是预兆着有什么他无法预料到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没有,我没有说谎,是真的,是真话。”


    齐佑微摇摇晃晃地想要向他走过去,李彦泽却只是冷漠地看着他,对他此刻所有的真话都漠然。


    “是我太蠢了。”李彦泽伸手将手里的剑变为短刃,自嘲地笑了一下。“不用你动手了,我自己来。”


    李彦泽嘲弄地看着他,挥刀刺入心口,流转的金丹灵光凝聚,光芒大盛。


    齐佑微瞳孔一缩,喉咙里像是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一丝声音,急切地向他奔去,几乎是跪到在他面前,却被溅了一脸的鲜血。


    李彦泽脸色苍白,满手鲜血,讥笑地看着他,逼出他的金丹。


    李彦泽一身青衣染上了鲜血,齐佑微搂住他,强行拉着他攥紧的手要他把金丹还回去。


    李彦泽却无力地将头搭在他的肩头,鲜血染红了他的紫衣,伸出另一只搭在齐佑微背后的手,猛地将金丹拍入他的心脉。


    齐佑微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明明心脉已经护住,他却像是彻底呼吸不过来了,颤抖着手慌忙地去捂他的伤口。


    “不……不是的,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说的都是真话……”


    李彦泽却笑起来,猛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他。


    “我不信……我不信了。”


    皇都的客栈二楼,打坐的顾逢泽猛地睁开了眼睛,面前的面板突然浮现,镜像显示的数值他已经看得习惯了。


    【攻略进度:100%,黑化值:100%……更正:99%】


    面板上的数值在100%和99%之间来回跳转,顾逢泽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能干预主系统已经规定好的故事线。


    顾逢泽刚关闭数据面值,面前突然浮现出一道传讯符,熟悉的灵力波动让他愣了一下。


    “若我天亮之前未再向师兄传讯,请师兄看到后速来宫城带我回青鸾山,无论我是否清醒。”


    第174章 尘缘20 真的也变成了假的


    宫城戒严, 从昨夜到现在,住在宫城边的皇亲国戚们都知道宫里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


    顾逢泽一身白底黑纹的素衣,只身来到宫门前。他还未走近边有侍卫上前想要驱赶, 却碰也碰不到他的衣角。


    他信步走向宫门,伸手掐诀, 面前平平无奇的宫墙上显出一道繁复的花纹,片刻后便被他生生捏碎。


    一阵无来由的风被常人看不见的灵力震起, 风从宫墙外一直吹到大殿内,晃动窗棂咣当一声。


    床纱吹动一瞬,殿内烛火跳动一瞬, 齐佑微惊醒了一瞬般一眨眼, 床榻上的青年还是紧闭着眼睛, 脸色青白, 没有一丝活气。


    李彦泽身上的衣服是干净的,只有齐佑微还穿着一身沾了血污的紫袍, 血液凝固结成红褐色的一团在华贵的衣袍上。


    他手边是沾了血的银刃,领口乱敞着不断有殷红的血迹染红白色的绷布。


    齐佑微趴在床榻边不敢碰他,低声很委屈地语无伦次地咕哝着:“我挖不出来……对不起……我挖不出来……”


    殿内只有床边的一盏烛火, 明明是白日里, 这里却像是陷入了无边际的黑暗里。


    吱呀一声, 大殿的门被开了半扇,天光透进一个斜角来。


    齐佑微头也不回,但就是知道是谁来了。


    顾逢泽一步一步走来, 直到走到床前,齐佑微才回神,警惕地回头看着他。


    “你是来带他走的。”


    顾逢泽对被主系统操控的碎片很没有耐心,有一瞬间他想过动手杀了他强行融合, 但他终究是松开手,冷淡地垂眼看着他。


    两人气质迥异,长相也不尽相似,但站在一起就是有种悚然的一致感。


    “那些没有音讯的传讯符不是都在你手上?怎么,他让我带他离开,你不知情吗?”


    顾逢泽伸手捞起垂下的纱帘,看见李彦泽才眼神柔和了一瞬,伸手凝起淡蓝色的灵光悬在他的心口。


    顾逢泽顺手就碰碰他的脸颊,理了理他的额发,那温柔的姿态齐佑微看在眼里,早已经超过一个师兄会有的姿态。


    可他现在有什么资格在意这件事。


    “如果把金丹还给他,你能让他活过来吗?”


    斑驳的光影里,他的发丝间竟已经有了白发,但因为金丹已经在他的心脉里,他如今已经感觉不到心脏的闷痛,像个正常人一样。


    顾逢泽冷笑了一声:“如果可以,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坐在这和我说话吗?”


    “就算是把金丹还给他,他也不会醒过来了。”


    他抱起李彦泽,垂眼看向齐佑微:“我会带他回青鸾山安葬,凡人一生也不可能到达的地方。你此刻后悔无比,也许三五年后你便会奇怪自己为何不早点动手。”


    “恭喜太子殿下,抓住了这一线机缘。此后命盘扭转,且去做你的九五至尊吧。”


    齐佑微失了所有的体面,站也站不起来,猛地抓住李彦泽垂下的一点衣袖。


    “我们的家在桃溪村,你不能带他走。”齐佑微因为顾逢泽的几句话几近疯癫,只晓得要拦下他,听不得安葬这样的字眼。


    顾逢泽看见面板那个99%的黑化值,不咸不淡地告诉他:“他的家在青鸾山,若他活过来,也只会觉得桃溪村是他劫难开始的地方。”


    “他将金丹给你,就是为了换得自由。如今金丹已在你心脉里,也该放手了。”


    面板上的数值疯狂在100%和99%之间来回切换,顾逢泽却已经不想再管这些,即使他知道彦泽没有真的死去,但他还是觉得受不了彦泽生息全无地躺在他怀里。


    顾逢泽伸手抓住那截衣摆一点一点从他手里抽走,齐佑微原本用力不放,心脏处却传来稳定而平缓心跳声。


    是了,李彦泽已经不相信所有从他嘴里说的话,不信他的承诺,不信他。自然也不想留在他身边。


    顾逢泽顺利将衣摆抽走,稳稳地将李彦泽抱在怀里,大步向殿外走去。


    齐佑微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床边呆呆看着那一小截衣摆,浑身发颤着在笑。


    顾逢泽带着他离开,那些浓烈的平淡的一切情爱都像是幻梦,只有心脏里日夜流转的金丹证明他的卑劣和不堪。


    天和二六显尘缘,朱砂青鸾落桃溪。何故明珠落紫衣,孤城万里无处寻。


    四句箴言他从来只关注前两句,没有将最后两句放在心上过。如今明悟却更像是留给他的嘲讽。


    命运兜兜转转,让他们其中所有的情愫和爱恋变成他算无遗策的一环,为了挖取金丹的手段。


    他妄想用谎言换取真实,最终真的也变成了假的。


    齐佑微怎么能不笑,笑他自己,原来他才是天下第一的傻子。


    门外国师垂手而立,看见顾逢泽抱着李彦泽出来轻轻松了一口气,见齐顾泽看过来便恭敬一拜。


    他完全没有要阻拦的意思,反而让宫人开了宫门,一路让他离开。


    “你还是去殿内看看你们的太子殿下吧。”顾逢泽讥讽地看向国师:“即使他得了金丹,若是他自己一心求死也活不成的。”


    国师却一笑,而后直直看向他怀里的李彦泽,只是说道:“还有牵绊的人,是死不了的。”


    顾逢泽看着他,脸色沉了下去:“你不是一直在旁观?那现在就不要做多余的事。”


    国师一点头:“自然,让太子殿下活下去稳固国祚,只要这件事能达成,我何必做多余的事。”


    顾逢泽没有多说,掐诀便瞬间消失在宫城里。


    要是让他知道彦泽没死,他的痛苦就该减少了。但他自己他了解,黑化值迟迟到不了100%,就还是不相信彦泽真的死去了。


    迟早有那么一天,齐佑微会知道,但那时候,等待他的只会是更深的痛苦。生离死别,谁也说不清是命运的结果,还是他自己选择的。


    用了法阵,回到青鸾山自然是易如反掌,一回到这里,李彦泽的身体就化为流光消失在山林间,一阵阵流光回到山顶。


    顾逢泽松了一口气,独自行走到山腰处,随着他的步伐,一步换一景,眼前的景象快速变换,最终出现了几间灰瓦白墙的古朴院房。


    顾逢泽穿过前院,通过长廊往后院走去,一边各色的灵草随风小声叽叽喳喳在议论着。


    终于,在顾逢泽即将离开时,一看着不过五六岁扎着朝天揪的小童拦住了他。


    “小木头呢?他下山这么久了,一点音讯也没有。刚刚我们都察觉到他的气息了,但怎么也不见他。”


    顾逢泽没有停下脚步,只冷淡道:“等他新生,你自己问他。”


    他没有李彦泽那么耐心的好脾气,只走到后院一块灵气最足的灵田前,肥沃的土地上只有一棵细小伶仃的树枝立在那里。


    污浊凡尘间打滚的凡人几辈子修行也不可能出现生而有之的金丹,只可能他本身就是超脱凡世的性灵。


    凤凰木,天生地养,灵气滋养浇灌而成的灵木,树灵生来便有金丹。


    以前他亲手把彦泽移栽过来,每日灵气滋养他长大,如今也是一样。修行之路上,金丹于他是天地给的馈赠,却也迟早有一天需要他舍弃,涅槃新生。


    所以若是没有那些阴谋阳谋,他们本可以两全其美。


    顾逢泽走神了片刻。坦诚,这两个字听起来容易,落在患得患失的人身上比登天还难。


    他们不是第一次因为这两个字走到这样的地步,顾逢泽的眼眸墨蓝色的流光一闪而过,好在他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仍有回旋的余地。


    叶片受了灵力的滋养便舒展了起来,只是肉眼却看不见他的变化。


    但没关系,顾逢泽伸手轻轻撩过叶片。


    他对彦泽总是有耐心的。


    山中无岁月,凤凰木不是第一次成长、新生,不过半年,李彦泽便凝出了身形,只是仍然还在睡着,像是陷入一场经年的梦境不得醒来。


    顾逢泽每每都会不厌其烦地抱他回房,为他束发换衣,即使到了晚上月华最盛的时候他会回到树木里。


    冬日到了,青鸾山也会下雪,新年悄然到来。


    他们不过俗世之人的节日,但新年当夜,漫天的雪花落在青鸾山上,灵草圃的生灵们都出来活动了,围在李彦泽身边叽叽喳喳地又在议论。


    “小木头怎么还没有动静?”“谁知道呢?他这次睡得够久的。”


    顾逢泽撑着一把素伞,伞面上绘了红梅,他从漫天飞雪中走来,青丝被一根梅花玉簪束起。


    月华正盛,凤凰木灵气逸散,一人凝聚出身形,猛地睁开了眼,一双上挑的眼睛映照出飞雪和向他走来的人。


    “我好像睡了好久?”


    顾逢泽掐诀,青衫裹住了他的身体,让那群小生灵瞬间移去了花圃。


    李彦泽披上青衫,赤着脚踩在雪地里,眉间已经没了朱砂痣,一双眼睛懵懂而纯稚,见到顾逢泽就笑。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又什么都记不得了。但我记得你,你是师兄。”


    顾逢泽毫不意外,解下大麾披在他身上,伞面倾斜为他遮挡风雪。


    “没关系,能忘记便说明没那么重要,何必费心去想?”


    李彦泽周身的经络都有灵力,怎么都不会枯竭,四肢都是暖的,也不觉得雪应该是冷的。


    他恍然了片刻,依稀记得什么紫色,然后大片纷杂的记忆模模糊糊,不能牵动他的心绪。


    “师兄说得对,前尘往事放下便了了。”


    第175章 尘缘21 故地重游


    冬日眨眼便过去, 已是暖融融的春日来临。城镇里各家各户门上的红纸春联颜色还鲜亮着。


    这里是临江城靠边的小镇,两边道路窄窄,中间水道上倒是来往船只热闹不已。


    临近傍晚, 街边各家铺子反常地早早关上了门,只有几家卖面点的还开着, 但看着招牌都收进去的样子,很快也打算关门了。


    乌篷船缓缓荡过水道, 船头坐着个带着斗笠的青衣留须的中年人,这人身后还跟着个年轻俊美的公子。


    船尾的船夫吆喝了一声,对船头的两位客人道:“天色渐晚, 两位最好赶紧找个客栈住下, 千万不要急着赶路。”


    带着斗笠的青衣人一扬眉, 捏着手里的狗尾巴草挠挠那公子的手。


    “听到没有, 不要着急赶路,找个客栈歇息歇息——”他拉长了声音, 随意撑着手臂一挑眉。


    那年轻公子倒是看着比他沉稳些,伸手捏住草茎没收了,拍拍他的头:“行, 歇息。但提醒你, 我们盘缠可不多了。”


    青衣人翻身站起来, 看着年纪大动作却一点也不沉稳,小船被踩得一晃。


    “怕什么,大不了我去摆摊算命, 不行就去山里捞鱼卖……”


    说完他自己恍然了一瞬,又没心没肺地一笑。顾逢泽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拉他站稳,随意说道:“有师兄在, 总不会饿着你。”


    船夫稀奇地问他们:“年纪轻的反倒是年长的师兄?”


    青衣人玩心大起,靠着船舱顶冲船夫招招手,斗笠一抬,笑得两搓小胡子一动,看着就是面容普通,扔进人堆里认不出的那类中年人。


    船夫走进一点,青衣人一抹脸,一张年轻毓秀的脸露了出来,一双上挑的圆眼里满是笑意。


    船夫愣住了,哎哟了一声,李彦泽又一抹脸,变成那个留着胡须的中年人。


    顾逢泽笑着摇摇头,但也不阻止他。


    船夫惊喜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两位竟是仙人!那不知两位仙人可否留下来帮我们镇降魔除祟?”


    李彦泽露这一手就是为了引他这话,他们一路走来,只有这小镇家家户户神经紧张,不少人家窗子上不贴春花倒是贴了一大堆符纸,虽然看着都没什么用。


    更不用说这明明临近运河的小镇,晚上该是热闹非凡,如今却人人自危,早早都开始准备关门的样子。


    “你先说说。”


    船夫想了想,又对他们说道:“不消小老儿我说,两位既然打算在镇上歇个几日,入夜时,两位便明白了。”


    船靠岸停下后,两人便找了一个客栈住下,两人正往楼上走,门口突然来了一群穿着钦天监修士衣装的人进了门。


    李彦泽看着他们的道袍,一眼便认出来,下意识咕哝了一句:“钦天监?”


    因为这一声,底下的人都抬头看向他们。


    这群修士看着倒是年轻,男女都有,脸上没什么倨傲之气,只是平淡地打量了两人一眼,像是在确认什么,片刻后就不感兴趣地转过头。


    顾逢泽脸色一冷,眉心皱起,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们一眼。


    李彦泽自己倒是不在意,认出他们身份就当是他自己天赋异禀,聪明过人,拉着顾逢泽便上楼去。


    刚合上门便看见底下的修士走来,将左右空房住满了。


    李彦泽到了房里下意识便准备卸去伪装,顾逢泽却捏住了他的手腕,轻摇了摇头。


    “近日行走在外,你都不要露出你本来样貌。防人之心不可无。”


    李彦泽不明白为什么,但听话照做。


    夜半时分,打坐入定的李彦泽睁开眼,窗外一阵一阵婴儿啼哭的声音不止,声音细小尖锐,近在耳边。


    顾逢泽和他对视一眼,收敛了灵气,装作普通人。


    本地居民有了防范意识轻易不会上当,若是有些智慧的妖物邪祟应该会瞄准外地来的商客,而两边都是不加收敛的修士,这东西很可能来找上门。


    李彦泽想了想,半开了窗户,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看了一眼又关上窗。


    “待会我一人足矣,你让我自己去玩玩。”这么多天,他都快闷死了,跟师兄一起就是这样不好,他只能起到一个挂饰和鼓掌的作用。


    顾逢泽无奈地笑笑信手画了两张符,顺手塞进了他的怀里,颔首答应了。


    “去吧,应付不过便燃此符。”


    那阵婴儿哭声一样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李彦泽是灵体,自然能察觉到不同寻常的妖兽气息。


    这声音越是啼哭,李彦泽越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这迫近的气息更是,好像他以前在哪里就和这东西打过交道。


    李彦泽看了顾逢泽一眼,一挑眉,打开了窗户,脸上摆出十二分的疑惑来,还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句:


    “谁家的孩子一直在哭闹,还让不让人睡了。”


    话音刚落,他双眼一定,呆愣愣地看着空中,自己打开了窗户,他停了一瞬,回头看向顾逢泽右眼一眨。


    顾逢泽便知道他是故意装作被控制了,向他一摆手,悠闲倒茶。


    李彦泽便愣愣转过头,跳下窗的一瞬间露出一个挣扎的神情,而后毫不犹豫地跳下了一楼。


    李彦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暗中观察着前面藏在角落里的妖兽,月光斜照,看到了半个人脸,低低地伏在角落,黑乎乎的头发。


    李彦泽闪过一个东西,很类似——猰貐


    李彦泽恍惚一瞬,总觉得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只猰貐了。


    就在他快要走到那东西身边的时候,眼前闪过一阵雪亮的剑光,感觉到有人猛地将一张符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东西蛇身马蹄,速度非常快,李彦泽知道那道攻击砍不到,立刻高声提醒:“它要跑了!”


    那年轻修士显然觉得他多管闲事,皱眉让他自己回去。


    李彦泽却啧声,边向前跑去边掐诀,金色灵光溢出数道锁链向它飞去。


    他显然更不满了,伸手拿出困索向它甩去,两道攻击相撞,猰貐早跑没影了。


    那修士烦躁地一甩手里的剑,不满地看着李彦泽:“你哪来的,不知道钦天监办事吗?捣乱来了?”


    李彦泽没空说明,立刻凝神掐诀,半空中用灵力画了一张符,灵光消散,金色的光粒跳跃着化为一道长长的金色丝线一样的灵力。


    它一端亲昵地挠挠李彦泽的手指,另一端已经迅速顺着气息搜寻到了猰貐的气息和行踪。


    那修士脸上的不耐尽数变成了震惊,这世上能有几个修士能做到抽出灵力随心所欲化成实体运用自如。


    李彦泽没有因为他一开始的轻视觉得不快,手里的灵力一跳,他立刻转头问他:“找到了,你要不要一起来?”


    那修士自己倒是有点尴尬,一点头,向他伸手一握:“齐子弘。”


    李彦泽同他一起飞快向前,顺着灵力的指引,李彦泽听见这个名字,下意识重复了一个字:“……齐?”


    齐子弘轻咳一声:“是你想的那个皇姓,但我现在只是个普通的修士,你也不要大惊小……”


    李彦泽一把捂住他的嘴,齐子弘瞪大眼睛,这人都知道他是皇亲国戚了,还敢这样冒犯他。


    “你到底姓齐还是黄?反正不重要,现在我们都不要说话了。”李彦泽一挑眉,压低了声音。


    前面再走就到了城外的荒郊,前面黑乎乎的能勉强辨认出是个山头,猰貐没有察觉到有人跟着,一路向山里溜去。


    “现在可是晚上,还追?”齐子弘有点怂了,低声拉了他一下。


    李彦泽啧声,只问他:“来不来?”


    片刻后,两人掩藏了气息一路跟着猰貐的踪迹上了山,春日里,这山中草木旺盛,李彦泽如今已经能自如沟通草木生灵,如履平地一般。


    齐子弘跟着他,小声同他说:“这是桃溪山,不过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后山。桃溪山下还有个桃溪村,不过这里有高人之前布过一个驱魔阵,它应该不会去骚扰桃溪村。”


    李彦泽脚步一顿,脑中闪过一个片段。


    满山谷的桃花粉红开遍,风吹过花瓣迷人眼,他却没有去看,只顾着看着手中的两根狗尾巴草,正在打圈做个什么东西,视线余光似乎有一角紫衣。


    李彦泽锤了两下自己的头,那景象消失了。齐子弘干咽了一下,李彦泽自己却和没事人一样,接着他的话小声说道:“那便好,此地有阵法,妖兽想来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猰貐的踪迹对于李彦泽来说,实在不算难寻,他们一直跟到一处山谷,这里有个山洞,还有一潭湖水清澈。


    李彦泽踩着青草,恍然片刻,立刻被手里的灵力一牵,提剑便往山洞去。


    这次不用李彦泽多说,齐子弘手里的罗盘也在疯转,里面那个才是真的大邪祟。


    果不其然,里面盘踞着一只大蛇,但它的周身被强劲的灵力锁住了半身,洞口依稀还能看见些石板,但此刻却是狼藉一片。


    李彦泽没来由地一阵恼怒,招呼也不打,提剑便上,还不忘了把助纣为虐的猰貐绑了起来。


    齐子弘急急忙忙拔剑,慌张地念起口诀,忙中出错,手决还掐错两个。李彦泽闪身避开他的误伤,哭笑不得地拎着他,手里一挽剑花一剑刺破它的蛇胆。


    冲天的魔气外散,一个金色的大阵猛然冲天亮起,李彦泽觉得这力量很熟悉,处处的运转奥妙颇有他的风格。


    齐子弘跟他站一块仰头欣赏,转头抓住要跑的猰貐。


    那猰貐挣扎了一番,一双三角眼提溜转了一圈,定在李彦泽身上。


    “大……大人,小的没想到是您回来了……您不是应该在皇都吗?”


    第176章 尘缘22 一门心思找那个什么青鸾山


    李彦泽第一反应是看齐子弘, 却发现这猰貐竟是在说自己。


    猰貐实力并不强,但成长起来已经可以施展幻术,能堪破伪装, 他看到的是李彦泽那张原本的面孔。


    “乱攀扯什么关系,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放你一马吧?”


    齐子弘拎着绳子晃了它一下, 李彦泽看它觉得有些熟悉,但想不起哪里真的见过, 只当它是动了什么手脚。


    “这东西你们钦天监能处理吗?”


    这猰貐引诱小镇上的人,夺人精魄,但不敢害人, 杀了未免不近人情, 不如扔给钦天监处理。


    齐子弘没想到李彦泽把这猰貐让给他处理了, 当即取出法器收押了猰貐, 收完颇有些不好意思。


    “我根本没出什么力,我收押带回去钦天监内会给我奖赏, 我也不好意思白拿……”


    齐子弘想了想:“你们之后要去临江城吗?可以的话,我同你们一起,期间的车马住宿, 我给你们全包了。”


    李彦泽眼睛一亮, 当即连连答应, 看他一身价值不菲的法宝便知道他是个不差钱的,而他和师兄一路走到这正是缺钱的时候。


    李彦泽和齐子弘几个时辰前还互相嫌弃,下山的时候已然是勾肩搭背的哥俩好了。


    “谁不知道这小镇内有精怪啊, 但你看他们今晚都不出手就知道他们什么意思了。这小镇上受猰貐侵扰,可到底没有死人,他们自视甚高哪里愿意出手……”


    齐子弘是皇家出身,却一点皇室子弟的架子也没有, 李彦泽连连点头,觉得他对脾气,更重要的是食宿全包。


    临江城可去可不去,但现在一来,这是必须走一趟了。


    走的时候没走窗户现在自然也不走窗户,李彦泽爬着窗户就回来了,刚跳下窗户就兴奋地和顾逢泽说起这件事。


    顾逢泽静静听着,没有反对他和齐子弘同行,只是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沉默着敛眉思索了一会。


    “无论如何,不要同任何人说起我们的来历,明日,斗笠继续戴好不要摘。”


    李彦泽毫不犹豫地答应,完全不去想原因,顾逢泽这么说他便那么做。


    第二日一早,两人就蹭上了齐子弘雇的豪华大船,内外都宽敞了不少,更有美酒佳肴,还有些精致点心。


    顾逢泽是本不应该存在的人,他的面容和存在感,除了李彦泽和他自己旁人都不会注意,即使看见了也下意识去忽略。


    齐子弘果然只和李彦泽打了招呼,上了船也只顾着招呼李彦泽。临江城紧邻着这小镇,豪华客船体验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地方。


    李彦泽喝了些果酒,脖子耳朵都通红了,话都多了起来。齐子弘到底是个公子哥,船一入临江城,便按出一锭银子,让船继续绕着临江城内的江水游船一圈。


    又着人请了临江最时兴的南戏班子,找人又弹又唱又演。山上哪里有这样新奇好玩的东西,他看得入神又喜欢听。


    齐子弘有钱,大手一挥又赏了不少东西,让他们拿出时兴的拿手戏折来。


    戏班子打头的是位满脸福相的女子,她笑着上前福身:“临江城如今最时兴的戏折莫过于——明珠误,这戏折每每开场都是满堂彩。”


    李彦泽坐直了,齐子弘也露出感兴趣的神情,这是个新出的故事,他们初来还真是不知道。


    江水哗哗,一声琵琶裂帛声起,四下里全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床舱内印着烛光发着亮的锦衣罗缎和金酒樽喧闹浮华。


    带着临江特有唔哝语调的唱词随着琵琶如绸缎般流淌出,时而如生生挣断珍珠珠串,落地敲金盘的脆声。


    李彦泽听得入迷,这出戏里讲的是某朝某位权倾天下的太子殿下和一位仙女的凄美故事。


    说这太子殿□□弱多病,空掌天下权势却连活下去都只能奢求。可太子殿下为天下人做了不少好事,上天便安排一位仙女下凡救他。


    李彦泽撑着下巴,听着戏词里极尽赞颂这仙女的美貌,突然挠挠头看着顾逢泽:“怎么是女的?”顾逢泽轻笑,一拍他的脑袋。


    仙女并不知道自己身负救助太子的命运,只是偶然与太子相逢又相爱了,命运弄人,太子殿下的身体每况愈下,就要死去。这时国师得到箴言,要仙女献出她的明珠给太子殿下。


    而他们都不知道献出明珠,仙女就要死去,仙女死在太子殿下的怀里。太子殿下悲痛欲绝,上天感念他的深情要他去找一处仙山,一步一叩把仙女求回来才能圆满。


    李彦泽摸着下巴越听越隐隐觉得奇怪,但他们故事讲得实在好,唱到仙女死去那节他也眼眶湿润跟着叫好。


    顾逢泽始终漠然地看着这出戏。戏曲终了,太子殿下寻到仙山求回了仙女大团圆结局。他放下了手里的茶杯,轻笑了一声,听着像是嘲讽。


    齐子弘听着听着就沉默了,一直低头看天看窗,时不时喝茶吃点心。


    一直赢得满堂彩的戏折到他们三人这里,竟只有一个李彦泽听进去了,还感动地眼泪汪汪的,甚至终了要站起来为他们鼓掌。


    这就是没钱,也只能手上喝彩了。


    南戏班子请安后便要撤下,李彦泽的目光下意识追着那位身穿紫衣的“太子殿下”。


    大概是酒喝多了,李彦泽揉揉额头,眨眨眼睛回神。


    “没想到这事都被改成戏折了。”齐子弘等人都散了忍不住同李彦泽头疼地抱怨。


    “什么事?难道这故事竟真有几分可信?”


    齐子弘压低声音:“至少七成是真的,不过可不是什么仙女……”李彦泽好奇地凑近:“那是……”


    “是个男人。”齐子弘一挑眉,又接着说道:“你当皇都里的钦天监为什么都四散到地方上,一是寻人,二是寻一处仙山呢。”


    李彦泽探身凑近,整个人撑在案几上,兴味盎然:“什么仙山?”


    “青鸾山。”


    李彦泽脸一僵,手肘猛地滑下案几,顾逢泽拉住了他才没让他跌坐回去。


    “什么……什么青鸾山,找青鸾山做什么?”李彦泽也开始喝茶。


    齐子弘也是酒兴上头,忍不住多说:“那位想找人呗,看那个架势,若是有人能找到一丁点线索下半辈子是不用愁了。没见那些修士魔也不除了,妖也不降了,一门心思找那个什么青鸾山,还有什么眉间有朱砂痣的少年。”


    李彦泽听不明白什么朱砂痣,反正他没有,只关心他们要找青鸾山。


    “看你八成是酒吃多了,胡言乱语。”


    齐子弘嗤笑了一声:“这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了。那位太子殿下以前见了我都要喊一声三哥呢,你说我说的真不真?”


    李彦泽坐不下去了,拉着顾逢泽要下船住店去。


    “师兄,你在外面得罪他们了?”


    李彦泽本来还想多待几天,这下恨不得插翅膀飞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或者他们是有求于我们?”


    顾逢泽倒是淡定,悉心为他倒茶,还起身铺了床铺,今日李彦泽吃了酒,没一会就会想睡。


    “莫要忧心,一切缘法自有定数。”


    李彦泽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心慌得厉害。”


    话虽如此,李彦泽脱了外袍躺下就昏昏欲睡了,顾逢泽笑着坐在床边为他除去发带散了头发。


    “白天里那个故事,你觉得如何?”顾逢泽突然问他。李彦泽脸上的伪装消失,眼皮直黏,下意识问他:“什么如何?”


    顾逢泽脸上没了表情,烛光下透着墨蓝色的眼睛剥离出一线深藏的冷意。


    “若是那太子一早知道仙女的明珠能救命,筹谋已久,只等那仙女献珠……你觉得仙女该不该杀了他,报仇。”


    他刚说完,面前面板自动跳出,弹出一排排鲜红的惊叹号。


    眼前的景象扭曲了一瞬,床榻上的李彦泽轻声问他:“什么如何?”


    顾逢泽久久不言,最后只轻叹了一声,帮他盖好了被子:“睡吧。”


    虽然担心他们找青鸾山,但李彦泽反而决定了要跟着齐子弘,弄清楚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临江城是南方最繁华的城池,钦天监在这里有衙门,这衙门很特殊,一些寻常散修也会到此来领任务赚些银钱,因此一向是敞开的。


    李彦泽同齐子弘一起去看了一圈,平常喜欢独来独往特立独行的修士们竟是扎堆了,都在这里领个什么符咒。


    明明有那么多任务,大半修士竟都是为了榜上贴着明黄布的任务。


    李彦泽仰头细看,明白他们为何都如此狂热了,若有人能找到青鸾山的位置,哪怕是一丝线索,赏黄金万两,还可在皇都宝库里挑一件法器。


    看得李彦泽眼都红了,瞪着眼回头看着顾逢泽,看样子非常想要这黄金万两。


    “道友若是也想接下这任务,便去领一符咒,有线索便可撕碎这符咒传音。”


    李彦泽搓搓手,心动不已,这黄金万两挣得毫不费力啊。顾逢泽没有阻止,只是对他说:“一切随你。”说完突然转身向外走。


    李彦泽犹豫了一秒,立刻跟着齐子弘跑去衙门内厅挤着去领符咒。这些平日里仙风道骨的修士此时都没了风范,人挤人,但倒是没人敢施咒。


    齐子弘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鞋子差点被踩掉了半个。后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这里更是挤,李彦泽没当心,一个不留神被挤到了后院门上。


    齐子弘去拉他,两人却被人一挤,一起压开了后院门,一屁股坐到后院里去了。


    两个人还没爬起来,一声怒斥和一道凌厉的灵力便袭来:“放肆!”


    “护驾!”


    李彦泽眉梢一动,拉着齐子弘就地一滚躲了过去,还拉着他站稳了。李彦泽抬头一看,后院里里外外竟都是身着华服的侍卫,还有随行的修士。


    重重人影簇拥,院里槐树下似乎有个人坐在那里。


    “闲杂人等,回避!谁给你的胆子敢擅闯!”


    李彦泽立刻双手举到胸前,齐子弘拍拍灰气得说道:“看清楚了我是谁!”


    几位侍卫却只是抱拳:“三殿下,多有得罪了。但主子不见外人,请速回避。”


    齐子弘哼笑了一声:“我也没打算见他。”


    李彦泽立刻拉着齐子弘向外走,不知为何心脏不断传来紧迫的闷痛,没来由的心慌。


    “我们也是不小心的,这就走,这就走。”


    两人一脚已经走出了后院,身后突然传来男人和缓低沉的声音。


    “两位留步。”


    第177章 尘缘23 何解?


    李彦泽一僵, 看向了齐子弘,齐子弘那神情分明一样不想留步,但权衡片刻, 齐子弘偏头小声对李彦泽说道:“那位现在跟皇帝没什么两样,还是不要和他作对了。”


    院里的那人发话了, 刚刚赶着他们走的人现在却守着门不让他们离开,躬身伸手:“我家主人有请。”


    李彦泽啧声, 不喜欢这种感觉,但还是相当能屈能伸地跟着他们一路往前。


    后院槐树茂盛,枝叶伸展遮蔽落下了浓荫, 树下紫衣的身影侧对着他们, 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面前空无一物。


    听着声音应当是很年轻的人, 可发带半绑的发丝却大半花白。


    李彦泽觉得很熟悉,又觉得很陌生, 恍然一瞬,直直对上他转头看过来的眼神,空寂冷淡。


    这种神色没有半分情绪意味, 甚至看着很茫然的样子, 心神被耗空了, 只剩一点本能存活的人都是这样。


    “年节的时候不是还挺好,你现在看着怎么还不如那时候?”


    齐子弘也很讶异,犹豫着还是说了句极别扭的关怀。


    李彦泽本能地觉得他不该是这样, 但因为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敢多说一字,而且他还要找青鸾山,是敌是友尚不明了,他不多管闲事。


    他仍是面无表情, 像是完全没听见齐子弘的那句话,只是淡声说:“月姨让你过段时日回去看看她,你在外已久,她挂念你。”


    齐子弘啊了一声,看着似乎很意外他对自己说了这番话。


    李彦泽晾在一边无聊,抱着手臂轻抬斗笠看日光漏过树叶,无端想起了馒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了这个,好像以前他在这样的树荫下吃过馒头,然后……李彦泽下意识看向那人的紫袍,好像有个这样衣服的人不让他吃……


    清风吹过,发丝轻摆,李彦泽看见他的发带上绣了只燕子,灵动可爱。


    “这位是你朋友?”


    李彦泽回神,这才发觉他那双黝黑的眼睛已经盯着他很久了,忙得看向齐子弘。


    “他是我刚结识的道友,法术比我精进。”齐子弘明明是他的哥哥,说话却处处透着不自然的疏离。


    李彦泽一抬斗笠,那张伪装后的留两撮胡子的中年男人的脸露了出来,点头笑了一下。


    “小道拜见贵人了。”


    片刻后,树下的男人突然道:“道长怎么称呼?”


    李彦泽一笑,拱手一拜:“无名无姓,一介散修罢了,哪敢劳贵人挂心记下名讳。”


    “齐佑微。”


    李彦泽手指轻颤了一下,不解地看着齐佑微:“什么?”


    齐佑微看着他,那眼神轻飘飘的,李彦泽却从心底里生发出想离开的冲动。


    “我先告诉你我的名字,礼尚往来,道长该告诉我,你的名讳。”


    李彦泽随口胡诌了一个:“王二。”


    齐子弘听了都猛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冲他挤挤眼睛。你这假名假的不能更假了,傻子才会信。


    “好。”齐佑微一颔首,没笑也没生气,只是很平和地一点头。“王二,我记住了。”


    李彦泽从不撒谎,不想说就不说,不方便说就告诉对方不方便说,但面对这个人,心里下意识什么胡话他都毫无负担地说,反正不能说一句真的。


    “王道长是三哥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这几日遇上什么难处都可以来这里找我。”


    李彦泽不想再来这里,什么话都没接,齐子弘很有眼色,连忙接过话茬:“六弟你忙着,我们不打扰了。”


    齐佑微没说话,沉默看着两人飞快出了后院。


    咣一声,后院的门轻带了一下,合上门扉后只剩齐佑微一人留在原地。


    “王二,也就你敢在他面前这样信口胡诌。”齐子弘啧声,李彦泽这次顺利领到了符咒,忙着找顾逢泽。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离开,像是特意避开什么似的。


    “他这样的大人物不至于和我这样的虾米一般见识。”


    李彦泽轻笑了一声,夹着符纸来回看看,凝神感应了一会其中的灵力,竟莫名地熟悉,若不是钦天监的东西,还以为是用他自己灵力画的。


    “你看他如今的白发,谁能想到他年纪还要小我两岁。”齐子弘忍不住感慨两句。


    “你如今信我说的话了吧?年节我在家宴上见过他一眼,那时候头发还没白那么多。宴上他兴致高得很,一连赏了很多乐师和舞姬,可他分明看也没看一眼,谁人来敬酒他也不拒。”


    “而且脸上表情可不像现在这样,一个劲的笑,我还当他是心疾痊愈高兴的。可当晚宫里就乱了起来,整个太医院和钦天监医修都惊动了。之后他就颁布了这样的诏令,也不待在皇都了,天南海北,哪里有消息就去哪。”


    李彦泽当听故事一样,但不由得想起那出明珠误的戏折。


    所以他要找青鸾山是为了把仙女求回来?可青鸾山上没有仙女,只有两个男人和他一个树灵,要不就是花圃里那些豆丁一样的灵。


    或者他们都想错了,也许就像千百年来的掌权者一样,那个齐佑微听信了什么传言,想要去青鸾山求长生不老的药。


    “师兄!你跑哪去了。”


    齐顾泽拿着糖葫芦缓步走来,见他跑过来笑着把手里的糖葫芦递给他。


    “刚刚看见有卖这样的扁糖球,你爱吃,难得遇到了。”


    李彦泽信了,立刻把满脑袋疑问抛在脑后,吃得一脸满足。顾逢泽问他:“刚刚遇到了什么人吗?”


    李彦泽思索了一下:“遇到了齐子弘的六弟,好像就是他想找青鸾山。”


    街上人多,齐子弘的同僚喊走了他,三人又变回了他们两人同行。


    没了旁人,顾逢泽会凑得近,臂膀有意无意地圈着他,低头含笑整理着他的斗笠,姿态从容自然。


    李彦泽说完又随口:“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反正他们找不到青鸾山,找到了也进不了的。随他们去。”


    “不赚那黄金万两了?”


    “这黄金万两可不好挣,他们要确认消息为真,自然还要我们亲自随行,势必要和那些大人物同行,麻烦。”


    李彦泽摇摇头:“倒不如我们明日支个摊子算命,再随便接点小活赚够了盘缠便离开。”


    他们正好拐进了僻静的小巷,顾逢泽突然停住了脚步看着李彦泽。


    “你似乎想离那位大人物远一些,怎么了吗?”


    李彦泽摇摇头:“没有想离他远一些,萍水相逢缘聚缘散而已,我同他没有缘分,谈不上避不避开。”


    “陌路人而已。”


    顾逢泽突然靠近了揽住了李彦泽的肩膀,李彦泽仰头,感觉到斗笠被捏着抬了起来,他低头挨近了。


    李彦泽避也不避,看着他低头凑近:“唔。师兄……”


    在他的后背,顾逢泽捏住了一张贴在李彦泽肩头的隐秘符纸,火焰燃起,化为灰烬在指间。


    从背后看,高大的男人一手紧揽着青衣人的肩头,重重地压着靠向自己,而他躬身低头似乎急不可耐地推他到这偏僻的巷子里,钻进他的斗笠里放肆地偷吻。


    但实际上,顾逢泽只是捏住了李彦泽嘴唇,捻下来一块糖稀。


    顾逢泽松开他,直起腰来,取笑他吃得倒处都是。


    清风绕过他指尖,带走最后一丝残留的符灰。


    树叶被风吹动,钦天监的后院里只剩一人还坐在槐树下,空气中残留着符纸被烧毁的味道,这阵风过后,齐佑微面前石桌上符灰也被吹散了。


    齐佑微垂着头似乎还在看着那符灰,搭在桌案上的手惨白一动不动。片刻后,几滴鲜红的血迹砸到了那只手上,齐佑微这才回过神似的,伸手抹去鼻子里溢出的鲜血。


    “陌路人。”他低声咀嚼似的低声呓语,花白的额发垂在脸侧,看不清他脸上是否有痛苦到麻木的神情。


    “缘聚缘散……”


    *


    李彦泽行动力一向很强,下午同顾逢泽转了一圈找了地方,第二日便出门摆摊。


    李彦泽好坏都说一些,在这里大多数都是普通人的命格,有幸运也有流年不利的时候,偶尔看着有些家里什么犯了忌讳的他也会提点两句。


    芸芸众生便是如此,尘世里奔忙,为钱为权为权,万般因果自然而已。


    李彦泽刚送走一位问姻缘的书生,掐指一算,不宜贪多了,低头去收东西。


    一道阴影停驻,李彦泽捏着铜钱收进钱袋,头也不抬:“今日不算了,有缘人改日再来……”


    面前却被推来了一锭金子,李彦泽当即决定违抗命运一次,顺手收进钱袋。


    “破例一次,有缘人想问卜……啊,是你……”


    李彦泽看见一身紫衣的齐佑微施施然曲起长腿,莫名乖巧地坐到他的小摊前。


    道法自然,果然不该贪多这一个。


    “贵人还需要我给你算吗?”


    李彦泽说着已经从钱袋里摸出金子准备还回去了,他有一整个钦天监帮他算命,哪里轮得到他。


    “此事只有你能帮我算出来。”


    齐佑微垂眸,伸手捡起地上掉落的铜钱,神色间似乎有些怀念,摩挲了一下交还给李彦泽。


    “贵人若是问天下人都不知的事,我也不会知道。”


    齐佑微却坚持:“是天下人都不知道,但你知道的事。”


    李彦泽来了兴趣,捏起铜钱装进龟甲里:“那贵人到底想问什么?”


    “我曾有一位命定之人。如今,想知道我和他是否还有未尽的缘分。”


    李彦泽看着齐佑微,心里莫名一紧,最后避开了他的眼神,为他起了卦,铜钱清脆洒落。


    齐佑微这才垂眼去看向桌面,李彦泽小指一颤,最后一枚铜钱竟磕了一下。李彦泽下意识捏住了,手指一碰,愣了一下。


    “何解?”


    李彦泽手心里的铜钱裂开两半,没有结果。


    卜卦者算人,算不出己。


    齐佑微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李彦泽震颤的眼睛,苦笑一下。


    “何解?”


    第178章 尘缘24 我好像……不敢信你的话……


    李彦泽很快冷静了下来, 将手心里裂成两半的铜钱放下,垂眸思索了一会。


    命定之人原来是他自己。


    李彦泽没觉得惊讶,只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时不时模糊出现的片段原来同时于面前这个人有关。原来他倾尽全力要找的人是自己。


    可那又如何。


    李彦泽一笑,看着齐佑微的眼睛缓声说道:“你们尘缘已了, 不如放手。”


    齐佑微没有露出受伤或者失望的神情,只是听他说完又问:“可我还欠他很多, 我们之间还有误会没有说清。”


    李彦泽随手将两半的铜板放在一边,拿出钱袋收走铜板,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他不找你要回, 意思就是那些都不重要了。”


    李彦泽把那锭金子还给他, 系好了钱袋子在腰间:“这生意没做成, 酬金就不要了。”


    齐佑微一言不发, 收好了他还回的金子,静静等在原地看着他, 看得李彦泽心里发毛。


    “这次也该死心了?”


    顾逢泽缓步走来,明明在街上,行人没有一个人看向他, 却自发让路。齐佑微收回视线, 略一垂眼看向那枚断成两瓣的铜钱, 很珍惜地将它们收在手心。


    “有什么好死心的。只要他还活着,我怎么样都可以。他对我怎么样都可以。”


    顾逢泽笑了两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话。“那你现在像狗一样舔上来, 赶都赶不走。”


    “他不是说了,要你放手,那你现在放手吗?”


    顾逢泽的语气就不是个问句,他融合了那么多个碎片, 隐隐对他的想法是有感应的。


    去衙门的那一日,顾逢泽特意避开了,他没想到齐佑微一眼就认出了李彦泽。


    齐佑微确认的那一刻,顾逢泽就知道了,毫不意外地在李彦泽身上发现了符咒。


    顾逢泽很容易就套出了李彦泽的真心话,给齐佑微看到他最不想看到的情况发生。


    但齐佑微的黑化值还是就差那么一点。


    连小世界的剧情都走完了,偏偏这最后一点没办法拿到。顾逢泽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自己也并非完全了解自己。


    齐佑微到底在不死心什么?


    “国师跟你说了不少吧,关于他的身份,关于他的金丹。”


    齐佑微本来已经转身要走,闻言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他:“我知道的可能比你想象的多。”


    “那你也该明白了,就算是你强行剥离金丹还给彦泽,那对他来说也只是个漂亮的珠子,对他没什么用。”


    齐佑微耐心听完,转头就走。顾逢泽看着他的背影皱起眉,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这个碎片对他的态度很奇怪。


    李彦泽捂着钱袋子在整个临江城里转了两圈才回客栈,但又想到如果齐佑微想知道他住在哪,他这样做也没什么用。


    只要他没有回青鸾山,这天下都是齐佑微的,他有心找就能找到。


    “我不是都做了伪装?没道理啊。”


    李彦泽想起了那一日,他看见头发花白的齐佑微心里那一瞬的震颤,齐佑微以前和他似乎有过一段很刻骨铭心的过往。


    顾逢泽回来已经很晚了,李彦泽还在出神,不断地回想在他脑海里出现过的画面。


    但那些记忆就像是游鱼,越是想要抓住,它们就离他越远。


    “在想什么?”


    顾逢泽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低声问他。李彦泽的神情茫然又急切,让他想起了很多往事。


    “我之前原来和齐佑微认识。”李彦泽脸上的伪装去掉,语气里有说不出的费解。“他那么大费周章要找青鸾山,也是为了找我。”


    “师兄,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顾逢泽从背后伸手揽住李彦泽,抬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抵着让他向后靠。


    “你不是说了,既然忘了,那都是前尘旧事,已经不重要了?想不起来也并不要紧。”


    李彦泽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可是……”


    他没有说出口,今天齐佑微看着他的眼神没有攻击性,甚至有种摇摇欲坠的脆弱感。


    那一瞬间李彦泽突然很想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也许可以称之为心软,但那种五味杂陈的情感来得汹涌而复杂,李彦泽自己也不明白。


    盘缠还没攒够,李彦泽也不想再去摆摊,索性和齐子弘一起接了几个任务领赏钱。


    往日里李彦泽说不想顾逢泽跟,他就不跟,但这次顾逢泽全程背着手跟着他们。


    “跑哪去了?”齐子弘提着剑,掏出个罗盘看方位。


    李彦泽也是一啧声,那东西知道自己活不了,拼死逃窜,跑得倒是快。


    “南边。”李彦泽算出来了方位,他们便立刻追了过去。


    “前面就是那个桃溪山了。”齐子弘一笑:“这玩意一点不会跑啊,那里可是有大阵的。”


    “但若是路上碰见了住得靠山的居民,它难保不会做什么。”


    李彦泽没那么乐观,提剑加速追过去,路上的景色愈加眼熟。


    青石台阶,繁茂的树木,浓荫,甚至还有从半山腰往村子里看能看见的如云雾一般的粉色桃花。


    李彦泽没时间回忆,一路掐算着找气息,一头扎进了丛林里。


    树林安静静谧,又是白天,李彦泽放心地追着它深入,却看见前方一紫衣身影静静地站在树林间。


    齐佑微伸手催动灵力画符,金色的灵光亮起,李彦泽手指麻了一瞬,感应到那灵力与他是同一脉。


    那奔逃已久的邪祟缩成了一小团,被他稳稳捏在手里,焚烧干净了。


    “你怎么在这里?”李彦泽没有伪装,一身青色素衣,疑惑地看着他。


    “我的家就在这里。”齐佑微笑笑,说完又邀请他:“就在山脚下,你想去看看吗?”


    李彦泽该拒绝的,但他却收了剑,不远不近地跟在齐佑微身后随他下山去。


    “这里是桃溪后山,平日里只有我偶尔会来,山脚下是桃溪村,没有很多人,但村子里风景很美。”


    李彦泽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因为这一路下来的熟悉感让他确信,他曾经住在这里很长时间。


    “这个点,他们还在田地里忙,我们从这条路走能路过,你想去看看吗?”


    齐佑微转过头看着他,明明是难走的山路,齐佑微似乎很熟悉,如履平地,这里的一花一木,每一条小道他都很清楚。


    李彦泽不由自主地一点头。


    齐佑微就一笑:“我就知道,你会想再看见他们的。”


    李彦泽欲盖弥彰地反驳了他一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齐佑微没接茬,只是突然停下脚步,走到一边草丛里薅了两根狗尾巴草,笨拙地边走边专心要系在一起。


    李彦泽没过脑子,下意识从他手里夺了过来,手指一穿,一只狗尾巴草兔子就出现在他手里。


    李彦泽顺手就递给了齐佑微,再抬头时,却看见齐佑微眼圈红了。李彦泽几乎是落荒而逃,快步走到他前面。


    没有齐佑微带路,他却知道该怎么走。


    纵横的阡陌小道,远远地便能看见水田里耕种的人。李彦泽刚转过头去看,便看见一位老农惊喜地冲他招手。


    “他是冯伯,给我们送过很多药材,菜苗,还有鸡仔。去年春耕,你帮他干了不少活。”


    齐佑微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贴在他身后,低声同他说着。


    冯伯杵着锄头:“李公子,你可回来了!”


    李彦泽笑着同他招招手,记忆却依旧空白一片,接着是一群孩子,小禾小穗见到他很亲热地凑过来打招呼。


    李彦泽只能茫然地摸摸他们的头,快走出村子又碰见一位杏儿姑娘大方地同他招手。


    齐佑微从身后突然拉住了李彦泽:“你吃了她的馒头。”


    这语气很怪,李彦泽站住了脚步也只是远远地同她招手打了个招呼。


    小路尽头是一座孤零零的草屋,到腰的低矮栅栏,能看见长势喜人的菜苗,还有毛绒绒的鸡仔在围的窝里叽叽喳喳。


    “你不记得他们每个人,但哪怕是骗,你也愿意让他们觉得你从没忘记过他们。”


    齐佑微捏着草茎,低声对李彦泽说着,没有埋怨的语气。


    “那你现在愿意骗一骗我吗?”


    李彦泽垂眼思索了一瞬,终于问出他一直想问的问题:“我们曾经究竟是什么关系?”


    齐佑微紧压着他的问题:“我说了你会信吗?”


    李彦泽很认真地斟酌了片刻,竟是摇了摇头。


    “我好像……不敢信你的话。”


    风吹过,桃溪村的风总是这样温柔温暖,带着花叶的清香,但他们却相隔着一段距离站在这座小屋前。


    齐佑微走过来,伸手捧住他的脸颊,低头前看着李彦泽那双熟悉的眼睛说道:“你可以推开我。”


    齐佑微低下头,在李彦泽的始终平和的目光里闭上了眼睛,凑过去轻轻贴了一下他的唇瓣,而后是下意识的唇舌入侵,温暖湿润的气息交换。


    李彦泽没推开他,却也没有回应,看着他松开手后撤了一点。


    李彦泽抬手碰碰下唇,仍是那种思索回忆的神色,不见半点羞涩和情意,只有一种几乎残忍地好奇。


    齐佑微看着他,此刻才有一种失去他的实感。


    李彦泽看着他:“原来是这种关系。不可思议。”


    第179章 尘缘完 生离死别


    李彦泽没有拒绝却比拒绝了还让他难受。他说完那句话后便若无其事地打量起这座小院, 偏头看向他,不躲不避。


    “以前我们就是住在这里?”


    齐佑微一点头:“但后来又去了皇都,算起来其实在皇都的时间要更长。”


    李彦泽跟着他进了院。这里还保持着原样, 一大半的东西都是李彦泽添置理出来的,他总是闲不住。


    偶尔他们在院子里用饭, 李彦泽还要支着头看看哪里还要再弄点东西上去。


    “那我们为什么去皇都,这里不好吗?”


    李彦泽忘记了这里, 却本能地跑去院子里开出的菜地看看里面长势不错的菜叶子。


    齐佑微跟在他身后,有问必答,直到听见李彦泽这么问。他停顿了一秒, 而后语气平淡地说道:“是我想骗你回皇都, 在这里我不确定你什么时候就会想离开。”


    “那回皇都我就不会离开你?”李彦泽闲聊一般, 伸手支着栅栏低头去看里面的小鸡仔。


    “因为那里……我有把握让你继续对我心软, 再不济我还能把你锁在宫里。”


    李彦泽小声哇了一下,像在听什么故事一样。齐佑微猛地闭上了眼睛, 忍不住问他:“你……不信我的话吗?”


    李彦泽想了一下:“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应该不能是假的了。”


    他又捏了一只鸡仔放在手心,摸摸它身上的细小绒毛:“不过真真假假, 也没那么重要, 都已经过去了。”


    那些爱恨就像一阵山风掠过他的指尖, 什么都没留下,也什么都留不下。


    齐佑微终于忍不住上前紧攥住他的手腕,盯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汹涌浓烈的所有情绪被他清凌凌的平淡神色挡了回去。


    因为记忆,他们产生了某种微妙的错位。


    齐佑微喉头哽咽,很想委屈地问一句没道理的话“你怎么会忘了我?”


    “怎么会呢?”


    不在意也好, 恨也好,心软下去对他摇摆不定也好,怎么样都好。


    不要这样留他一个人在往日里。


    孤城万里无处寻,无处寻的不是李彦泽。


    李彦泽仍由他拉着,因为他觉得齐佑微看起来真的很痛苦,拉一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就是出于关心没有挣开。


    “其实偶尔我会想起这里,还有你,不过都是一些模糊的片段。”李彦泽实话实说:“这样你会不会觉得好一些?”


    齐佑微青白着脸,脱力一般松开了钳制他的手。


    “你的金丹还在我这里,你想拿回去吗?”齐佑微轻声问他,语气甚至带着希冀。


    李彦泽捧着鸡仔,摇摇头,看着齐佑微瘦削的脸庞:“若非我自愿,谁也不可能从我这拿走它,即使强行剖了,也不可能让你活到现在。”


    “你就当作它是我送你的礼物吧。礼物就没有要回的道理。”


    齐佑微恍若回到了那个晚上,强行剖开的血口子,满手满脸的铁锈味,滑腻又很快冷却凝固。


    不是礼物,是交易而已。他用金丹换自由。他也不问齐佑微是不是一直谋夺他的金丹,那些感情到底是真是假。


    只是告诉他,我不信你了。


    明白拒绝了他一切的解释。感情就是这样,信任的时候,就算是你拿刀抵在他脖子上,他也相信你。


    不信任的时候,就是他们这样了。


    齐佑微这一年愈发沉默,除了必要的命令,他已经快不会说话交流了。


    李彦泽现在就坐在他身边,平静悠然地摸鸡仔,手指戳戳圆滚滚的身体。齐佑微有很多话想说,但挤不出一句来。


    李彦泽看了他一眼:“伸手。”


    齐佑微不需要过脑子,当即伸出手,不过是手背朝上傻愣愣的。李彦泽笑了一声:“手心。”


    齐佑微便翻手,看着他将手里的鸡仔放在手心里,绒毛柔软,但一个鲜活的鸡仔在手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


    李彦泽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屋子,显然不打算进去了。


    “今天我们谈完了,你能把悬赏撤掉吗?青鸾山不止我一人,还有我师兄和师父,我不想让他们跟着一起忧心。”


    齐佑微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说道:“生离死别。我们的结局已经这样定了,是吗?”


    李彦泽没明白,眼前的场景被打碎了一般,那只毛绒绒的小鸡仔也不见了。


    他们站在一座荒废的庭院里,庭前杂草丛生,一年多的风霜雨雪,荒废的草屋没有人费心去养护,当然只能空留一个架子。


    李彦泽还没反应过来,一道蓝色灵力擦着他飞掠过去,齐佑微抬手轻描淡写挡了下来,那抹蓝色灵力如水波一般被他吸收到手中。


    顾逢泽拧眉走过来抓住了李彦泽,看向齐佑微。


    “又想故技重施困住他?”


    齐佑微站在破败不堪的草屋前,面色平静,看向了顾逢泽,没说话。


    但顾逢泽面前的面板突然跳了出来:【黑化值:100%……更正99%】


    顾逢泽眉头一跳,猛地看向齐佑微。“是你?”


    “是我。”


    顾逢泽不是没预料过这种情况,但他以为最多会像之前那样,思维开始互通,但没料到他能做到这个程度。


    “如果我顺着你们来,结果会是什么样?”


    顾逢泽冷静了下来,周遭突然一静,树叶被风吹动,就这样突然被凝滞定在了半空中,李彦泽眼睫刚闭上,停住了没有睁开眼睛。


    齐佑微环顾四周,脸上只有一派了然,没有半点惊讶。


    “你不是都说了?”顾逢泽告诉他:“生离死别。这是小世界规划好的世界线。”


    “你不应该骗一骗我,至少达成你的目的?”齐佑微一步一步走过来,越是接近顾逢泽,他越是感到诡异熟悉。


    “你不是也感觉到了?我没法骗你,你也没法骗我。”顾逢泽说着嘲讽地一笑:“你能骗的人只有他而已。”


    “那我如果一直这样留住他呢?”这对于他来说并不难,他能卡住进度,这个世界一直完不成,李彦泽和齐佑微自然会一直存在着。


    “那他会死。”顾逢泽看着齐佑微:“任务但凡失败一个,他就没有价值了,他会死。”


    齐佑微到底还是在小世界里的人,他没法知道所谓世界线和所谓命运究竟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生离死别,完成这所谓的任务。


    但他知道,顾逢泽没有说谎。


    “任务。”齐佑微重复了一遍:“按照他们说的做,难道就能有好的结果?”


    顾逢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抬起李彦泽的手:“你会这样想,就应该知道我也会那么想。”


    齐佑微猛地拉过李彦泽的手腕拽着他抱进怀里,看着顾逢泽:“别碰他。”


    在知道李彦泽没有死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就突兀出现了一个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想法。


    要把银环给他,一定要给他。


    齐佑微对符咒,心念这样的东西很熟悉,如果是有人对他做手脚他不可能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愈发深刻,愈发清晰,越仔细去想越想不到原因。


    越是想不到原因,他越要去想,像无数个日夜去思索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这样结局一样。


    直到一日,他竟然模模糊糊感觉到顾逢泽的想法,模模糊糊看见了他的显示屏。


    这一切都像是某种阴谋,来自命运的玩弄。但只要那一句。


    “他会死。”


    齐佑微就不会去想所有糟糕的可能性,哪怕这是一场游戏,是一场骗局。只要这句话是真的,齐佑微就会顺从地接受这个命运。


    齐佑微摘下了手腕上的银环,握着他的手要戴上,瞬间李彦泽的手腕上一枚金环显现。


    顾逢泽都意外了一瞬,齐佑微手一顿,笑了一声:“你们安排的命运要我们猜忌,分离,欺骗。”


    “但现在,如果他真的对我已经完全失望,这个银环我就没法送给他。”


    金环和银环相生相克,银环捆缚,金环解开。


    心随意动,就像是齐佑微最能装的时候,口口声声说着“你是自由的”可腕间的银环一直在亮。


    这些心念就连持有者也不可能掩藏。


    可银环缓缓推到李彦泽的腕间,金环只亮了一瞬,而后自始自终如同一个装饰品,静静地挂在他手腕间。


    齐佑微突然想起那一晚,就算是他们完全走到对立面,就算银链缠住他,这枚金环始终没有亮过,没有起过作用。


    金环银环相吸引,金环如流光点缀上银环,沉默而隐晦地回应了齐佑微。


    就算是你谎话连篇,不值得信任,多疑,神经质,可李彦泽从没真正想过把他一个人留下。


    桃溪山的风重新吹拂起来,树叶沙沙的响声传来,粉白的桃花花瓣细碎地如雪花一般自由轻盈地飘着。


    李彦泽抬起眼,看见齐佑微半白的发丝上落上了花瓣,下意识伸手去接,捻了下来。


    【防火墙已启用】


    “07-06,已回收,恭喜你。”


    齐顾泽和齐佑微站在了一起,李彦泽眼前明明是两个人,但一瞬间身影模糊,面前只剩下一人。


    他穿着简单的白衣黑裤,眼皮褶子里有颗痣,一睁开眼却是墨蓝色的眼睛,熟悉而陌生。


    “管理员已开启手动脱离程序,脱离程序已启用。”


    第180章 全息电子玫瑰1 我在一切的终点等你


    许彦泽的意识犹如坠入无边深海, 无数个声音聒噪,什么都听不真切,意识被托举, 猛地犹如溺水破水而出。


    “一个连自我都不存在的东西说的爱,我能相信吗?”


    他的耳边只记得这么一句话, 他清晰地知道这是他自己说出口过的话。


    许彦泽猛地倒吸了一口气,这次同以往都不一样, 醒来后他几乎忘记该如何呼吸,手脚痉挛,张大嘴巴往肺里灌气, 身体不自然地弹动。


    “恭喜……你……Error……Error”


    许彦泽面前的睡眠舱透明罩子没有弹开, 每次回来例行报告的提示音也转为报错, 他现在浑身都是冷汗, 全身都没有力气。


    意识回笼后他才注意到整个空间内没有亮起白灯,许彦泽伸手去扒面前的透明罩子, 可只能在罩子上留下一个指印。


    睡眠舱在判定舱内人意识还在小世界执行任务时,一直会是锁定状态。


    许彦泽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在面对这个情况脑海里却条件性地判断。许彦泽继续深呼吸, 凭着直接伸手在舱内摸索, 摸到左侧边的手动旋钮。


    嗤——


    睡眠舱打开, 白气喷出,许彦泽颤抖着坐起来,反手去摸后颈上连着的数据线。


    就是这根线, 让主系统拿捏着他的生命。


    许彦泽不知道主系统出了什么问题,他也没心思去考虑这些,第一反应就是要想办法脱困。


    许彦泽反手去扯这根连接到天花板上的数据线,其实他已经做好了无用的准备, 没想到就那么一拽就开了。


    数据线断开的一瞬间,整个空间亮了起来,又是那个熟悉的纯白空间。


    四面纯白像个纯白盒子监狱,许彦泽却竟然感觉到了冷,感觉到有凉风吹过他冷汗浸湿的白色单衣。


    许彦泽一切听凭本能,立刻去找缝隙,抱着手臂颤着站在地面上,一时间他竟然觉得这感觉都很陌生。


    缝隙来自右手边,许彦泽不敢耽误,踉跄着走到那猛地一推,他整个人几乎是跌进了一个空间。


    这里是总控后台,许彦泽脑子里突然下了判断。


    高大的立式睡眠舱立在中央,舱内白雾缭绕看不清里面,许彦泽看见乱七八糟的操作台,悬浮屏上99%的数字一直在亮着。


    许彦泽抱着手臂一步一步靠近那里,这里灯光算不上好,半明半昧,睡眠舱上蓝色的幽光让他勉强能看清这里。


    许彦泽缓步走到睡眠舱前,里面似乎有一个人,但他看不清面容,反倒是借着玻璃的反光看清了自己的面容。


    许彦泽怔住了,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确认反光倒影里的人是自己。


    黑色的半长短发,眼瞳黝黑发亮,眼尾还有些大梦初醒的晕红,挺翘的鼻尖上还有汗,嘴唇苍白干裂。


    许彦泽觉得熟悉又陌生,伸手摸了摸长直细密的睫毛,顺着脸颊捏了一下自己还有点腮肉的脸。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棵细瘦的小桃树,金属餐刀的银光,一束热烈的红色花束,一根狗尾巴草变成的兔子,甚至还有一个画着番茄的罐头,最后定格在一根梅花簪子上。


    嘀嘀嘀……


    睡眠舱发出一阵短促的声音,许彦泽回神,伸手擦擦面前的玻璃罩,白雾重重依稀看见一个男人闭着眼沉睡着,眉眼半遮半掩,很眼熟,眼下一道蓝色“Z”字标志横插一横。


    许彦泽面前的睡眠舱上弹出一个窗口。


    “是否接入内线原始数据库?”


    窗口一闪一闪,许彦泽看到一边半截的数据线,这个接头和他刚刚摆脱的很像。


    许彦泽伸手碰了一下,眼前突然跳出一个悬浮屏。


    “链接数据线,可以找回你所有的记忆。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不过机会只有这一次,你应该清楚,主系统给的承诺不可信。”


    署名是“Prometheus”


    普罗米修斯?


    许彦泽深吸了一口气,这位普罗米修斯句句戳到他的痛点上,比起活下去,他的执念更是找回记忆。


    但任务一点一点推进下去,他始终不相信主系统会遵守承诺,他更愿意相信它们会卸磨杀驴。


    可冥冥之中,几次任务的脱离通知的不同,系统的突然更换,还有上次中转时突然出现的男人。让他直觉有人在帮他。


    许彦泽已经做出了决定,但心里仍残存一丝不安,他下意识去看那个沉睡着的男人。


    他睁开眼应该是墨蓝色的瞳孔吧,许彦泽下意识就那么认为。


    惴惴不安的心莫名安定下来,许彦泽伸手链接上他的黑色颈环。


    “是否接入内线原始数据库?”


    这个窗口弹到他面前,许彦泽坐在睡眠舱旁边的操作台上,趴在睡眠舱上,脸侧贴着冰凉的玻璃。


    幽蓝光线交织,他的面容熟悉又陌生,许彦泽看着他,也看着玻璃倒影里的自己。


    “是。”


    数据初始化……


    正在身份核验……


    【防火墙已启用】


    “正在载入07-07……终于要再见面了,我在一切的终点等你。”


    许彦泽听见了一道声音,心脏控制不住地越跳越快,一个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啊!”


    “啊什么?”


    许彦泽睁开眼看向身边的人,柔软的棕色微卷发,一双上挑的狐狸眼探究地看着他。


    “别是做任务做傻了吧?要不要我给你批个假?我也支持你干脆回绝了主系统那边的请求。”


    尹索诃伸手拍了他一下,雪花片般的记忆蜂拥而来。


    他是03区的攻略组首席,尹索诃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刚结束了一项任务回来。


    许彦泽下意识问他:“什么主系统的请求?”


    尹索诃愣了一下:“也是,你刚回来,估计还没看消息,你先回去休息吧,考虑好了告诉我。”


    说完尹索诃一拍他肩膀,错身离开。


    许彦泽从长长的通道走着,左侧透明窗户外是轨道交错和各式的电子仪器,从高层往下看各色制服齐整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


    许彦泽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阳光透过玻璃窗,站在窗边久了那种温暖的感觉真实,又让他开始怀疑。


    他已经从小世界里回来了吗?他现在的感受又是真实的吗?


    许彦泽叹口气,双手插兜向电梯走去。大楼里处处是扫描,每通过一个关口都有轻柔的女声恭敬地向他打招呼。


    “攻略组首席执行者许彦泽,欢迎回到主世界。”


    许彦泽打开通讯器,论坛和各种乱七八糟的群聊里弹出消息,许彦泽百无聊赖地刷着,从不在里面留言。


    “主系统最近搞的那个项目看来是要黄了,据说是造出的新系统根本达不到分管的要求。”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啊,楼上是不是才从小世界回来啊。新系统还是一股AI味,一点没有人味,光有一张人皮。研发那边已经把新系统加载入小世界去了,结果也不理想。”


    “小道消息,各区顶尖的大佬们都收到协助邀请了,据说是进入小世界引导那个AI完成进化,学会人类情感。”


    “根本不是小道消息好吧,最新情报,几乎全军覆没了。”


    “不对吧,三区攻略组的那位不是才出任务回来,应该还没去试试吧。”


    许彦泽吃瓜吃到自己身上,这才点开主系统发的那个红点,果然是一个请求。


    这里的消息详细多了。


    研发组正在研发强人工智能代号07,他们想要07具备系统的高度效率和人类的情感还有感性理解,可惜一直没成功。


    直到他们内部提出“人在回路”设想,利用小世界的资源,将07意识导入小世界,设定一些初始设定,让他在人类社会和故事线中完成进化。


    只可惜,事情没有那么顺利,无论07在小世界遭遇什么,它的正负两面情绪值永远达不到双重百分之百。


    他们又想找了任务者引导,但也都是铩羽而归,现在找到他了。


    许彦泽匆匆看完,丝毫不感兴趣,工作了那么久,他只想回家躺平睡觉,不想往自己身上揽活,更何况这回研发组又想让他封闭记忆,只上传意识体。


    报酬再丰厚他也没兴趣。


    许彦泽当即就顺手回绝了,他靠在飞行器的椅背上,抬头看向窗外,远处大楼上正巧显现出一个高大的投影。


    那是个墨蓝色眼睛的男人,他的脸庞一直在变化,最后归为纯白的机械,他的脸上有一个蓝色的Z字中间横出一杠。


    飞行器正好从他的胸口飞穿过去,许彦泽啧声。


    “什么啊,做了这么多年,连07的脸都没确定,还怎么让任务者愿意相信他能变成人。”


    任务者再高级,房屋也都是统一标配的,只不过许彦泽的权限很高。


    这里一半装成了古中式的样子,庭院外一棵梅树古朴雅致,透过漂亮的木窗透进来一点景色,书房茶室却很西式,桌上红花鲜妍如初,屋子里一切陈设没有半点不整洁的样子。


    许彦泽一路走一路脱衣服,随便就扔,身后自然有机器人收拾,他直接就扑进了大床上,裹紧被子就睡。


    窗帘自动紧拉上,屋子陷入黑暗,许彦泽睡前还迷迷糊糊地想那个07,一个人造AI,一个和扫地机器人一样的存在,会有一天明白爱恨嗔痴欲吗?


    这可能吗?


    “完全不可能了吗?”


    许彦泽低头给自己泡茶,听着研发组那边的声音,头也不抬一下。


    “我很累,不想接这个任务,而且形式我看了,有风险。其他首席都不行,你们也没必要觉得我就会给你们带来奇迹。”


    他们还要再说,尹索诃适时插话:“行了,我们首席都不愿意,就别劝了。”


    尹索诃这么一说,他们就不敢多说,先挂了通讯。尹索诃的声音传过来:“不趟这浑水是对的,出任何问题他们不会管你的。”


    许彦泽嗯了一声,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什么07,什么人工智能,什么引导07刷满爱意值和恨意值两种正负极端情绪值……


    都不会跟他有关系的。


    假期早晚会结束,上班就是令人痛苦,许彦泽虽然已经是首席,但上班的那个怨气一点不少。


    “首席!您来了,今天准备室在七楼。”


    电梯里飞行的电子圆球是唯一有上班活力的东西,上蹿下跳,许彦泽听见那个七莫名又想到那个07。


    “请继续往前走哟,就在这里,您本次的任务涉密,小助手就在这里分别啦!”


    许彦泽听着重复不知道多少遍官方套词,一脸死气地上班,扫描了一遍进入睡眠舱,顺手链接了数据线闭上眼查看任务。


    门外,本该离开的小助手卡顿了两下,又恢复如常飞快离开了。


    “首席,您本次的准备室在十……七……”电子音卡顿了一下,漏音似的,但这走廊里没人,无人察觉到它的异常。


    门内,许彦泽毫不意外地看见面前的资料大面积打码,干脆扔在一边。


    “攻略则01任务者许彦泽,申请进入小世界。”


    许彦泽习以为常地开始接驳,却瞬间眼前一花,猛地跌回睡眠舱内,链接后颈的数据线收紧。


    “您正在接入07号内线数据库,研发组感谢您的无私奉献。”


    失去意识前,许彦泽只来得急冲着天花板竖个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