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图穷匕见
易无疆看了钟晓寒一眼,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都说了困倦还不放他去休息,在这儿了啰嗦没完没了。
药草气令他作呕,头越来越沉,调整吐息会好一些,但沉眠更有用,钟晓寒却不让他走,烦死了。
易无疆心情很糟,温柔公子的面具也不想戴了:“我有缓解的法子自己不会用,非要等你帮?有事说事,无事我便不陪你闲聊了。”
虽然说着刻薄话,他唇边始终挂了一抹笑,多情亦无情的样子。
钟晓寒脸红了又白,却坚持说:“这次是我莽撞,但易师兄以后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我、我迟早会证明,我的心永远忠于易师兄!”
又来了?
那种奇怪的感觉。
若在平常,易无疆好歹要问问这钟晓寒怎么回事,动不动就苦大仇深地要追随他。
可现在他着实晕眩,便懒得管了。
一个筑基小修士,他对她有点好奇,可惜也只有一丁点。
“那你继续努力。”易无疆敷衍着离开。
终于甩掉钟晓寒回到房间,易无疆却没有立刻入睡。
房间不合他心意。
陈设倒还干净,勉强能用,但一面墙的大窗户,窗纸又太透,外面明晃晃的灯火照得他眼晕。
易无疆拆开坐榻,用法术将木板嵌在墙上,挡住原本的窗子,终于满意。
这回可以睡了。
易无疆正要解开衣带,却忽然感受一股气息。
他动作一停,转而去开门。
门外站着陆明霜,手中端着托盘,上面是一碗浓稠的汤药。
“柳师姐见你不舒服熬了汤药,我替她送过来。”陆明霜言简意赅道。
陆明霜不懂柳意为什么自己不能送,不过这倒是方便了她,所以她欣然接受,顺手在汤药里额外加了一味。
易无疆稍感古怪。
寒池那次之后,他略微不确定如何应对陆明霜。虽然心里想的让陆明霜折服,但实际相处还是别扭。
毕竟,他十有八九确定,陆明霜想杀他。
这会儿身体不适,易无疆更不想和陆明霜周旋,接过汤药道:“多谢陆师姐、柳师姐。”
他想要关门,却被陆明霜挡住:“现在喝。柳师姐说你怕苦,让我监督你喝完。”
借柳意十个胆子也不敢说他怕苦,陆明霜的谎话真张口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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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无疆有心讽她却着实想快点入眠,便端起碗一口气干了:“行行行。现在可以了吧。”
陆明霜眨眼:“有效吗?”
易无疆神情微怔:“……有效。”
一碗药下肚,他头脑灵光了几分,看来柳意这五百年也不是完全没干正事。
“有……有效就好。”陆明霜内心波澜不已,面上却不显。
待易无疆房门关上,陆明霜才骇然瞪起眼。
她这一次实实在在给易无疆下了蚀心之毒,也亲眼看见他喝下去了。
蚀心毒发很快,按说易无疆应该手脚疲软,身躯僵硬,接下来腹中疼痛,修为散失……也许易无疆妖力太强,毒发比较慢。
陆明霜觉得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那她便多给他一点时间。
……
深夜。
陆明霜等到蚀心之毒发作,悄声潜入易无疆房中。
他睡得很沉,呼吸却不稳,时疾时缓,有时停滞太过长久,倒像昏厥过去了。
陆明霜见状放下心,捏紧了剑柄。
她手中是把乳白长剑,剑柄与剑身一体,形制古朴粗犷,剑身片片赭红,宛如陈年血痕。
这就是陆明霜的本命剑“蚀心”,外形骇人,却趁手,是饮血的利刃。
出剑从不偏移。
出剑必有所获。
陆明霜全部修为融入蚀心,对准易无疆心口全力刺出一剑!
一剑递出,如电似幻。
光阴像不断拉长的细绳,刹那无限延展,世间万物泯然,唯有这间小小的客房里,剑气浩古长存。
漫长的一瞬,陆明霜神思注入剑中,明明心无旁骛,却又想了很多。
“你的剑为何而挥?”
三岁那年遇到师父,师父这样问她。
小小的一只陆明霜握紧了蚀心。
挥剑需要理由吗?她有蚀心在手,挥剑本身就是目的。
她不回答,只是举起蚀心给青山剑君看。
陆青山一怔,随即笑了:“这把剑?你是想说,因为你有剑,所以要挥剑?”
他倒是离奇地理解了,陆明霜点头。
陆青山哈哈大笑,抚须道:“是把好剑。”
听到他夸蚀心,陆明霜很高兴,后面拜师也就顺理成章了。
其实对陆明霜而言,拜不拜师也没太大差别。
虽然上云径山,住到晴雪峰,又遇见了一些人,但每日陪着她的其实还是蚀心剑。
宗门里每个人修剑都有目的。
师父为苍生以剑证道;师兄踏破红尘淬炼道心;阮师姐想要突破自我,斩去心魔;还有更多人追求自在逍遥,超脱长生。
陆明霜为了挥剑而挥剑,显得像个异类。
她倒不在乎当异类,却开始感到不满足,想要寻求更准确的答案。
她的道心在哪?
“这个我教不了你,得靠你自己去找。”师父笑着说。
话虽如此,陆青山也没有教她怎样找到道心。
陆明霜亦未太纠结,比起思前想后,她更倾向于采取行动。
既然要找道心,那就找嘛。
师父没传授方法,那她就按师父的方法来,剑道精进的同时,也学师父除恶扬善、护佑苍生,做个厉害的正道修士,也许某天她的道心就找上门来了呢?
之后几年,陆明霜始终效仿师父,却渐渐发现她与师父终究不同。
做个厉害的正道修士。
师父的重点在于正道。她却好像更在乎厉害。
师父的道不能成为她的道。
再后来,师父也不见了,那之后她只想拼命修炼,强到可以独自行走世间,便离开宗门去找师父。
直到她做了那
个梦,所有隐而未发的疑惑从此都分明了。
蚀心精准刺向易无疆心口,陆明霜心境澄澈。
杀了易无疆,消除日后魔患,解救师父……这便是她修剑的意义。
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辛苦习练,她和蚀心所求不过这一刻!
能赢吗?
未必。
对剑时她不曾动杀心,剑气却意外割伤他手臂。寒池那次陆明霜以为自己占上风,结果却连易无疆皮毛都没伤到。
易无疆的真正实力究竟在哪儿?
陆明霜无法判断,却清楚今晚机不可失。
柳意只含糊说调养身体,但陆明霜早已发觉,是燃烧草药的气味让易无疆不适,反应比平常慢了半拍。
她又正好借送药之名,令易无疆喝下蚀心之毒。
终于离开宗门大阵,可以无所顾忌地战斗一场。
所以,今晚她势必出剑。
况且,在同样人生地不熟的月亮湾对战易无疆,她究竟胜算几何。
陆明霜真的很好奇。
马上就会见分晓!
她冷静看着长剑接近易无疆,不过寸许就要穿过衣裳,刺破肌肤。
出乎意料的,蚀心停住了!
飞驰的剑尖悬于半空,事出太过突然,剑身急剧颤动,震得陆明霜虎口发麻。
陆明霜并不惊慌,而是反应很快地重握剑柄,准备补上一剑。
可剑上与之相对的力度更甚,她竟相持不过,“嘭”的一下,让蚀心脱了手。
乳白长剑侧向弹出落在地面,在织锦地衣上滚出好远。
同时陆明霜也被巨力反推,跌坐在地。
房间安静依然。
黑暗中一切都保持着安静。
易无疆没有醒,呼吸反而比刚才更深沉,好像终于睡熟了。
陆明霜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
与她对抗的不是易无疆的护身手段,而是她自己的本命剑蚀心。
为什么?
陆明霜现在没空追问,当务之急是换一把剑继续刺杀。
好在她有很多把剑。
蚀心凶煞,很多时候不便暴露人前,师父便惦记着给她找把备用剑。师兄纪明真游历四方,遇到好剑便想办法拿下,送给陆明霜试手。
那些剑都不如蚀心,所以师父和师兄也一直没放弃寻找。
一来二去,陆明霜也攒了几把利刃。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她当即从储物囊里唤出一把赤阳玄铁剑。
谁知剑都没碰到手,蚀心就从侧方飞来,强横地撞飞了赤阳玄铁剑。
赤阳玄铁剑被它撞怕了,竟看准时机一溜烟儿钻回了储物囊。
再唤。
蚀心似是躲闪,并不直接和陆明霜对抗,却疯了一样地阻止她调用其他剑。
那些剑原就不如蚀心坚硬,强行碰撞下,竟接连折断了两把。!
陆明霜也从不敢置信变为怒火中烧。
她无声瞋视蚀心,杀易无疆最大的阻碍竟是她的本命剑!
生下来就有的,在她不记事时起就陪伴身边的,她最信任倚仗的蚀心!
为什么?怎么能够?!
六月和煦的暖夜,陆明霜感到彻骨寒冷。
这时,她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接着便听有人轻声敲门:“嗯……易师弟,刚才那剂药我许久没调了,好像弄错了两味药,不能令你安神……我又重新煎了一碗,你要是还没睡,不如试试看?”
是柳意。
陆明霜早知柳意和易无疆同为妖族,且私下交好,或许曾有旧情。
她也想过,若是柳意伙同易无疆作恶,就一并杀掉好了。
即使后来又做了那个关于柳意、不明不白的梦,陆明霜也不是个容易动摇的人。
换做片刻之前,她会毫不犹豫让柳意闭嘴。
可是现在——
她身为剑修,却失去对本命剑的操控,还让它反过来成为强劲敌手。
陆明霜不得不面对一个严峻事实:
她没有胜算。
第24章 顿悟升阶
陆明霜想到最坏的情况,易无疆和柳意联手,同时有蚀心阻挠,即便她还有些手段和法宝能用,想获胜却是痴人说梦。
她不怕失败,但拼尽全力不能战胜易无疆是一回事,压根使不出实力又是另外一回事。
陆明霜不想无谓牺牲。
她强忍怒火退到窗边,十分小心地撬开木板一角,借着狭窄缝隙闪身而出。
木板弹回前,蚀心化作一道白光,飞快追了出去。
黑暗重新笼罩房间。
床上,易无疆缓缓睁开眼。
“易师弟?你睡了吗?”
柳意又敲了一遍,差点要放弃时,门突然开了。
易无疆身披长衫走出门外,气色竟比傍晚好了许多,俊美至极的桃花眼却格外幽深。
他挥手布下隔音罩,轻声问:“我们易山……出过什么有名的剑吗?”
柳意愣了下:“没、没听说啊……山主怎么问我?”
论年岁和对易山的了解,她不可能比易无疆知道更多,而且易无疆也心知肚明,怎会这样问?
“嗯。我想也是。”易无疆眼眸又深了些,旋即撤去了隔音。
柳意摸不着头脑,但总算还记得正事,愧疚道:“易、易师弟,先前我托陆师妹给你送的药,如果功效不佳,那一定是我的问题,你别迁怒陆师妹!我想起来觉得不安,这便又煎了一碗药……”
易无疆动了下唇角,像是在笑,可那笑淡极了。
“不用。先前那碗药……”他长睫微动,“药效好极了。以后便改改你的药方,都按那般煎吧。”
说着,易无疆关上房门,又去睡了。
柳意不明所以留在走廊里:“……?”
是她在做梦还是山主疯了?
嗯,山主不会错的!
柳意收起汤药,边往回走边掐胳膊:“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嗷,好疼!”
……
另一边,陆明霜回到房间,愤懑几乎冲破胸臆。
“为什么护着易无疆?!”她瞪着自己跟回来的蚀心,问出心中疑惑。
蚀心剑歪斜立在暴怒的主人面前,剑柄不住后倾,像被骂的缩头缩颈一般,剑身轻微颤动,好像在辩驳,可惜没长嘴。
陆明霜没指望蚀心突然学会说话,猜测道:“你认为我杀不了他?你畏战了?”
蚀心前后晃了下,算是点头,又左右晃,是摇头。
确实认为她杀不了。不是畏战。
陆明霜气极反笑:“能不能杀,真动了手才知道,便是不能我也会出剑。我挥出的每一剑,我自负因果,用不着你替我决定!”
蚀心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急的原地直打转。
陆明霜面色沉沉:“这次你阻我,下次我还是会去杀易无疆。你要是还不愿意配合,要么现在动手杀了我,或者让我折断你;要么滚回内府待着,愿意配合了我再放你出来!”
蚀心迟疑片刻,凑上前来,委屈地蹭她小腿。
陆明霜才没有被打动:“我言出必行,你最好立刻决定。三——二——”
在她说出“一”之前,蚀心便化为一道剑光,回归内府之中。
在内府里又开始磨磨蹭蹭,继续之前的讨好。
陆明霜只瞥一眼便关掉了内视。
沉默许久,她叹了口气。
气头上她真想过干脆扔了这把破剑,可转念一想,若蚀心存心捣鬼,放它出去反会成为掣肘,不如关在内府里安心。
可真的关进去了,陆明霜又觉得太便宜蚀心了,她不痛快。
而且都说剑随主人,蚀心认错态度良好却坚持不改这点——尽管陆明霜不愿意承认——可能也是随了她吧。
陆明霜试过那么多剑,只有蚀心能与她心意相通,将她的剑招发挥出十成,其余的剑最多只有八成,甚至五成。
修为可能落后易无疆一大截,本命剑也不能用,这样的她,要怎么赢?
难道眼睁睁等到百年之后,看着预
知梦的一切发生吗?
陆明霜前所未有的沮丧。
她感到心烦意乱,无力地向后倾倒在床上,死人一样一动不动的躺了很久。
天际泛白时,陆明霜点亮传音玉简:“师兄,你忙吗?我想问你件事。”
片刻之后,玉简传出纪明真沉澈的嗓音。
“何事?”言简意赅,语气里却藏着笑意。
陆明霜想了想,说:“我在论道这门课上,遇着一个难题。”
纪明真这次回的更快,无奈道:“对你来说,论道课上有什么不是难题么?真不知你为何这般固执,明明背下来就能通过考试,非要一年年折磨康长老……罢了,什么难题?说来听听。”
师兄的声音让她安心,陆明霜便忽略了他的数落,问道:“如果你很急迫地想杀一个人,可是实力不济杀不掉,该怎么办?”
纪明真:“厚积薄发,留待他日?你确定这是论道课上的问题?”
陆明霜又一次忽略掉她不想听的部分:“要是等不及呢?”
纪明真:“首先,为什么急切想杀这个人?对方做了什么让你痛恨的事?假如这个人恶行累累,令人除之后快……如果是我,我大概会将他的罪恶公之于众,寻求更多人相助。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众仙友同心协力总可以吧。”
“……这个人,你清楚他将会做很多坏事,但你现在无法证明,说服不了别人,因为这些事还没真的发生。你想尽快除掉这个人,好阻止他在未来作恶。”
说起这个,陆明霜更加烦躁,还有一丝隐隐的委屈。
她当然想找到证据,证明易无疆心怀不轨,却根本不可能。
目前为止,易无疆除了伪装拜入归海剑宗,确实什么都没做。
妖族若杀戮过重,身上必会沾染凶煞气。可陆明霜几番接近易无疆,却发现他气息纯正,显然并未悖逆天道。
说实话,易无疆身上的煞气还不如蚀心重。
所以即使她现在揭发易无疆隐藏修为,最多判个居心可疑、扫地出门而已,对易无疆没有任何伤害,反而让她再难追踪易无疆的行迹。
陆明霜甚至考虑过,做些什么诱使易无疆犯错。
但做什么呢?她不知道。
除了几段凌乱的梦境,她对易无疆依旧所知甚少。
“尚未发生的罪恶……”纪明真语速放慢了些,边想边答,斟酌着字句,“君子论迹不论心,还没发生的恶便不算恶,现在杀他也不算惩恶扬善。我想,若仅有我察觉到,我可能会努力劝对方放下恶念吧。如果做不到,那就谨慎提防,尽量阻止他作恶。”
纪明真轻咳一声,严肃道:“霜霜,对方现在不曾作恶,你对他下手便是将屠刀挥向无辜者。”
陆明霜皱眉,语气有些尖锐:“非等对方做了什么才能行动?那正道岂不永远被动?”
“我不会这样想。”纪明真平和却坚定道,“世间正邪相生相克,荡尽天下奸恶只是一个理想。我一人之力有限,为何不将有限之力放在那些证据确凿的恶行上,反而纠结于尚未发生的恶呢?”
如果事关你的性命,再加上师父和阮师姐的生死呢?
师兄的道义还会一如既往吗?
话到嘴边,陆明霜终究没问。
师兄有他的君子之道,这很好,她不想去拷问师兄的道心,也无意争出高下。
论道终究是件无聊的事。
陆明霜的情绪平复,淡淡回答:“师兄说的有道理。谢谢师兄为我解惑。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叫你,你先忙吧!”
“喂你……”
纪明真愣了下,但手头也真有事,便匆匆说:“仙门大比快到了,你要来西洲了吧?我这边忙完,说不定能去玄冥宫看你,你别整天胡思乱想,好好表现别丢我的脸!”
陆明霜从床上弹起来,轻声说:“好。”
却根本没开传音玉简。
**
金光镇,西洲最西的海港。
白衣剑修收起玉简,温润的眉目间染上一丝忧愁。
半晌,他示意舵手:“开船吧。”
风帆升起,灵舟出港,朝西南方缓缓驶去。
新月悬于半空,海面清波浮跃,看起来静谧而祥和。
纪明真注视着西南的天空,心里始终放不下陆明霜。
她问的那个问题,怎么想都透着古怪。
纪明真想,要是他们意见不合真能吵一架反倒好了,那样他或许就能看出点端倪,不至于这般没头没尾。
陆明霜突然乖巧,纪明真才担心。
他很了解自己的师妹。
陆明霜话不多,初见的人往往以为她是个恬静的姑娘,看不出她的胆大包天。她至今没干过太出格的事,那只是因为不想做,而不是不敢。
陆明霜息事宁人的态度可不代表她真正认同,说不定私底下盘算着什么主意,准备弄出个晴天霹雳。
纪明真想,他得早点办完手头这件事,亲眼看看师妹。
这边如果找到线索,师妹也会开心。
于是,他催促灵舟再开快些。
**
姬啸推开窗,差点被日光晃瞎了眼。
他不禁揉揉眼,再看,分明是个阴天。
低沉乌云遮天蔽日,偏偏在客舍正上方漏了个洞,白练般的光辉倾泻而下,流向客舍中央的小院。
院子当中充满了灵气旋涡,一个个小旋涡盘旋、交错,相互吞并,最终凝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向当中收缩,最后消失。
姬啸便是这时看到了陆明霜。
她就在漩涡中心,坐在石头雕琢的桌前,双手撑在桌面,喘息略微急促。
陆师姐又进阶了……
姬啸后知后觉意识到,心下一急,直接从窗户跳跃入院子。
修士每次突破都要面临生死考验,虽说在低阶不用经受天雷,但一般都会请一位或者多位长辈结阵相护,将危险降到最低。
姬啸是周朝宗室,早有皇家替他打点好,筑基时请来长老护法。
陆明霜已是金丹,比筑基更凶险,却对谁都没提,一个人跑到院子里进阶,甚至没结防护阵。
实在乱来。
第25章 剑心通明
姬啸担心陆明霜,情急跳下来,被看不见的灵气流撞了个踉跄。
原来院子只是表面平静,灵气波动尚未停止。
“别靠近。”陆明霜背对姬啸提醒他。
姬啸这才有些后怕,也深感惭愧。
他只有筑基中期,来了又能帮陆明霜什么,反而要她分神提醒他。
姬啸大气不敢出,更不敢乱动,只能待在原地,盯着陆明霜的后背。
越是保持身体静止,思绪就越容易走偏。
陆师姐其实很单薄啊,脊背窄窄一条,和其余年轻女孩子没什么不同……不过,当初第一次见陆明霜,他也觉得对方单薄瘦弱很不经打来着,结果呢?
姬啸忽地一凛,不敢再乱想。
姬啸又等了一刻,好在其余人都比他淡定,没来打扰陆明霜,让她顺利度过关键期,内息重归平稳。
陆明霜转过身,淡然看向姬啸。
她面色苍白,额发也被汗水打湿,但眼眸却神采斐然。
姬啸心知陆明霜无恙,不想提自己好心差点办了坏事,拱手贺道:“恭喜师姐突破。”
陆明霜“嗯”了声,不知在想什么。
姬啸觉得还是要提醒一下陆明霜:“陆师姐,你一个人跑来突破,虽然结果是好的,但、但真的很冒险……”
“嗯。”陆明霜没生气,反是和他解释,“突然顿悟,没压住。”
突然。顿悟?
姬啸目瞪口呆。
顿悟是什么?多少修士终其一生求之不得的大机缘!
怎么被她说的如此轻松,甚至不太想要的样子?
姬啸傻了:“这也行啊……”
出乎意料的,陆明霜低头附和:“我也不懂……”
为什么这样也行。
先前陆明霜断了传音
,不想待在逼仄的客房,便来院子里透透气。
她对纪明真说感谢,其实不完全是敷衍。
和师兄一番谈话确实让她获益匪浅。
不是说她接受了师兄的观念,而是这次交谈让陆明霜认清了自己。
她永远成不了师父和师兄那样的君子。
预知梦是一条捷径,她没理由不走。
她不喜欢梦里预见的未来,就一定要改变它,哪怕不讲道义,哪怕很残忍。
陆明霜会杀了易无疆。
竭尽所能。不死不休。
这是她的道心。
然后,陆明霜就顿悟了。
由人剑合一悟出了剑心通明,剑意流转天地,澄如我心,修剑顺畅更上一层。
……莫名其妙。
陆明霜不愉快,甚至觉得有些讽刺。
她刚给蚀心关了禁闭,本命剑都没了,一个剑修无剑可用,这个节骨眼上却让她悟出剑心通明,这叫怎么个事?
天道好像在跟她开玩笑。
不好笑的那种。
姬啸察觉到陆明霜情绪低落,却猜不到原因,没话找话说:“陆师姐果然不同凡响,突破阵仗这么大,辉光现在都还没散尽。”
陆明霜脸色微变,抬头看向楼上:“不是。刚才突破的,不止是我。”
姬啸顺她目光看去,正是易无疆的客房。
易无疆?他也突破了?
不过易无疆只是筑基,和陆明霜同时突破,姬啸的注意自然都放在陆明霜这边,现在得知也不太在意。
可是陆明霜专注看着易无疆窗外,神色凝重,姬啸眼神也跟着晦暗下去。
陆师姐这样出色的剑修,偏偏被男妖精迷昏了头。
这样不行!
姬啸暗中做了个决定。
陆明霜自是不知。
她在思考。
易无疆的筑基修为本是伪装,伪装成筑基初期,同伪装成筑基中期后期,有区别吗?
况且刚才陆明霜突破,易无疆随即跟着突破。
这是什么意思?
他发现她昨晚行刺,故意示威吗?
陆明霜垂下眼。
她不是没想过,昨夜换成她处于易无疆的境地,一定早察觉刺客的存在了。而易无疆修为更强,难道发现不了?
不知为何,行动被敌人看破,陆明霜非但不觉惊恐,反而终于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要打明牌吗?
陆明霜猜的不错。
易无疆把她昨夜之举看得一清二楚,并且大为光火。
陆明霜想杀他,易无疆虽然不知原因,但早有准备。
他不是因为行刺愤怒,而是因为陆明霜那把剑。
遍布血痕的阴森长剑,应该是陆明霜那把与生俱来的本命剑“蚀心”。
蚀心太有名了,易无疆到归海剑宗不久,都不止一次听人说起。不过知道蚀心的人多,真正见过的却没几个。
易无疆没想到陆明霜的本命剑丑成这样,第二眼都不想看,但那的确是把好剑,堪称神兵。就是不太听话,居然阻拦陆明霜对他出手。
他更无法忽视蚀心剑上令他无比熟悉的、易山的气息,他的气息。
难怪陆明霜更适应寒池,是蚀心剑在帮她。
蚀心剑来自易山。
这份认知太过离奇,易无疆有些难以相信。
他开启灵智已有一千七百多年,却从来不知易山出过这样一把剑。
难道蚀心剑在更久之前诞生于易山,流落人间隐世埋名数千年,后来被陆明霜机缘巧合据为己有?
那么,他就要重新衡量一番陆明霜的行为了。
陆明霜的本命剑来自易山,她可能通过蚀心得知一些外界本不该知道的事,提前得知易无疆的身份,想通过他获取易山至宝。
她的那些“另眼相看”的举动,便都能解释通了。
陆明霜现在想杀他。梦里她却曲意逢迎,并且得逞了。
或许她就是意识到杀不了易无疆,才换了方法以柔克刚?
……何必想那么多呢?
只要把陆明霜抓回去慢慢审问,不怕她不招,大不了就搜魂。
蚀心剑既然出自易山,便不可流落人世,他势必拿回。易无疆方才便尝试操控蚀心剑,不过显然剑已认主,并不直接受他操纵。
易无疆眼神渐寒,长袍下修长的手指微动,下一刻,指间已经掐了两道灵符。
一张传送符,能瞬间将人送去千里之外。
另一张困缚符,是易无疆得意之作,潜蛟困凤尚且不在话下,陆明霜能在这道符下挣扎多久?
要是陆明霜完全不反抗便就擒,他可能反会失望。
易无疆川唇角噙笑,曲起食指——
传音玉简亮起。
聒噪的声音幸灾乐祸道:“乖徒儿?师父大人?你在宗门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啊,才一个月就领了戒律堂的罚。厉害,厉害,在闯祸这件事上,我的确需要向你学习。”
易无疆动作一滞,眉头渐渐蹙起,想了一会儿才想这人是谁。
他半徒半师的林竞风。
林竞风临走前罗里吧嗦地交待给易无疆很多事,不过出门之后,大概事务繁杂,倒是没来打扰他。
将近一个月,这还是林竞风第一次传音给他。
想必没什么要紧事,多半终于得闲,感到无聊想找人闲聊。
易无疆可不想奉陪,假装没听见,并不回复。
果然,隔了一小会儿,林竞风又自言自语:“……找你也没什么事,就是拍卖中遇到一把短剑,品级为地级,可是剑身镶嵌七宝琉璃,漂亮极了,很衬你。你虽然只是我半个徒弟,我们之间不用搞拜师礼那些虚的。但别人又不知道内情,只看见我收了徒弟却连份见面礼都不送,太不体面了……反正我今日拍下那把剑了,下次见面给你。那个漂亮的呦,肯定惊掉你下巴。”
停顿片刻,他又压低声音道:“你就不必为我准备礼物了……”
“如果师父实在过意不去,记得徒儿别的不好,独好云径山外花雨镇蒋记酒铺的梨花白!”林竞风欲盖弥彰地加上一句,终于安静了。
易无疆:“……”
他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什么都没发生。
易无疆有些怔愣地低头,发现不知不觉间,灵符已经被他收回去了。
“谁稀罕他的破剑,多此一举……”易无疆嘴上抱怨林竞风,却始终没有再抽出灵符。
他也说不清原因。
捏造身份混进归海剑宗,只是为了寻找陆明霜,随时可以舍弃,林竞风从始至终都是个不相干的人。
他要带走陆明霜,拷问出她的全部秘密。还要拿回蚀心剑,那是属于易山的东西。
哪怕归海剑宗几位老祖出山,他也未必会输。何况现在在月亮湾驿馆,更没有谁能阻碍他。
要是真有不长眼的人来碍事,他会把他们都杀掉。
柳意……易无疆可以允许她回易山。如果她不愿意,非要留在人族,他就抽掉她这段记忆,也不是多难的法术。
易无疆清楚应该怎样做,偏偏就是没有动手,好像他的内心在自发地对抗“应该”,想尽可能拖延,以至于身体都变得迟缓。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是个嗜血的妖,但他也不记得自己从前抗拒过杀戮。
这对易无疆是一种新奇的体验,艳丽的桃花眼里写满困惑,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
对付陆明霜好比捏死一只小虫子,不用着急。
对,不急。
这个念头一升起,立刻占据了易无疆的头脑。
他毫不费力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陆明霜的事,可以缓缓,当务之急是……是……
他好像,想不明白。
传音玉简又亮了。
易无疆马上点开传音,迅疾地像去抓救命稻草。
是苏云浮。
传音在几个字后戛然而止,而这可怜的几个字也混在杂音中,时断时续,难以辨别。
到头来,易无疆只听清了两个字:
“我……救……”
苏云浮遇到了危险?请他出手相救?
再传音过去,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苏云浮那边的传音玉简坏了。
易无疆神情少见的凝重。
苏云浮多年周旋在沧澜界各势力间,实
力当然不弱,尤其擅长逃脱和隐匿,这次遇险却连完整的一句话都没传出来,他的敌人又有多强?谁会对无害的商人动手?
第26章 仙盟通缉
苏云浮突然失去音讯,易无疆无从判断,唯一掌握的线索是幽州城。
在偌大的幽州城里,查找苏云浮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说实话,易无疆没太做过这种事。
对他而言,荡平幽州城反而容易些。
所以……暂时不好与归海剑宗决裂。
保留仙门弟子的身份,不但方便打探消息,真得弄出些动静来,也可以托辞是仙门弟子下山除祟,很容易糊弄过去。
所以……陆明霜的事当然得缓缓。
当务之急,他要解救苏云浮。
易无疆自己都没察觉,做出这个决定,其实让他松了一口气。
窗上木板无风而动,灵气波动强烈的无法忽视。
易无疆没有抬眼已经感知到,陆明霜要突破了。
其实行刺不成却突破境界很奇怪,不过易无疆无暇关注,利用陆明霜引起的异象做掩饰,他悄然解开禁止,把自己的假修为也提升了几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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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基大圆满?!!”姬啸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易无疆居然一夜连破三个小境界,跃入筑基大圆满了。
有陆明霜一个天才还不够,怎么连易无疆也……月亮湾难道是什么风水宝地、世外洞天,特别利于修炼?他怎么没感觉?
姬啸惊疑不定,可一看其他人,一个比一个淡定。陆明霜不提,柳意和钟晓寒似乎也不觉得易无疆一夜升三个小境界有什么值得惊讶。
我们宗门已经恐怖如斯了?
姬啸想不通,只好低下头,老实巴交地赶他的车。
幽州城外十里禁止御剑,飞到中途不见得能找到坐骑,几人便从驿馆租了辆马车,算下来时间差不多。
姬啸出身周朝宗室,学过凡人的君子六艺,便自告奋勇承担起赶车职责。
天还未完全放亮,一路不见行人,除了偶尔挥鞭的风啸,便只听见车轮碾过吱吱嘎嘎的声响。
马车里两两对坐的四人都没开口。
陆明霜抱臂坐着,头埋到胸口,整个人蜷在座位上,暗自生闷气。
蚀心之毒为何对易无疆无效,她不懂。
虽说蚀心叛变了,但陆明霜昨夜用的毒是事前准备的,蚀心总不可能提前预测她要对谁下毒吧。
易无疆服下剧毒,非但没有折损修为,反倒容光焕发,比昨日看着还精神。
真是气煞人也。
陆明霜做好撕破脸的准备,一直提防易无疆突然动手。
可易无疆始终没有,倒是面带微笑,专注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两个沉默如山,柳意心里便打起了鼓。
昨夜把送药的机会让给陆明霜,她本来想促成二人感情升温,也是暗暗站队陆明霜,可谁知记错了药方,不会适得其反,让山主和陆师妹闹别扭了吧?
罪过罪过。
柳意怕被迁怒,眼神牢牢钉在地板,生怕与谁对视。
钟晓寒也低着头,偶尔抬头,飞快看易无疆一眼,又匆匆低头掩饰。
马车在沉默中跑了半个时辰,道路上依稀见到行人,少顷,城墙一角出现在视野里。
姬啸挥了一鞭,告知车里诸人:“马上进城了,诶——那是什么?”
他顿了下,惊讶叫道:“你们快看!仙盟的告示!”
易无疆不用他叫嚷早已看清城门上方高悬的巨型画像,长睫微抖了下。
苏云浮身上发生了什么,没想这么快就有了线索。
“仙盟的天极通缉令,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姬啸藏不住的愕然,“……狐妖苏云浮纠结同党,残害竺州宋氏满门十九人,并仆从百余人……罪行昭昭天理难容……凶犯盗走宋氏至宝九幽麒麟甲……很可能出没于月河下游,竺幽两地之间……”
仙盟上次发布天极通缉令,恐怕要追溯到几百年前,魔族大肆入侵时期。
归海剑宗五人都没见过这玩意,更不用说幽州城的凡人了。所有进城出城的人都停住脚步,聚在告示底下议论纷纷,大清早就把城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一人疑惑:“被灭门的竺州宋家……难道就是宋氏制衣行的那个宋家?”
他的同伴反问:“除了首富宋家,竺州还有哪个宋家?”
一个年轻书生凑过来:“二位,你们说的是烟管街的宋氏制衣行吗?我路过几次,瞧着店面不大,想不到东家竟是竺州首富?”
那两个人齐齐看他,一人倨傲道:“小老弟,你不知道正常,宋氏制衣行可不招待你我这些凡人。”
同伴指指天上,神神秘秘地说:“人家呀,主要做那些人的生意。”
“那些人?”书生听得云里雾里。
边上老伯看不惯他们卖关子,主动为书生解惑:“这宋氏制衣行啊,卖的是给修士们穿的法袍,仙盟才是他们最大的客源。宋氏铺子里最低等的法袍,换成咱们的银子,一件也要几百两,凡人里只有达官贵人才偶尔光顾,门面自然不用太张扬。”
幽州太守一年俸禄也才几百两,只能买宋氏制衣行一件低等法袍,书生不禁咋舌,难怪宋家成为首富。
“宋家先祖开创裁制法袍的独门技艺,被修士们追捧,不但积累万贯家财,半只脚也算踏入了仙门。唉——”老伯话头一转,“不过福祸相倚,若没有过往风光,宋家也不至被那妖孽觊觎,全下老小一夜之间惨死。”
“岂止是惨,听说宋宅血流成河,遍地碎尸,一家人愣是找不出一副全尸!”
“我的天爷啊,这是如何下葬,连死了都不让人安生啊!只是为了劫财,何至于下手这么狠毒,那狐妖实在是丧尽天良!”
“妖哪有什么良心可言,就该请仙盟设下结界,禁止任何妖物进城!”
家住城外的人听见这话急了:“什么意思啊?只有你们城里人才是人,我们乡下的就活该喂给妖怪?!”
眼见要吵起来,马上有和事佬说:“哎呦您息怒,他情急想的不周全,不是那个意思。妖患当前,咱们人族可别先内讧。”
“说的是,此事根源为妖物作乱,设结界岂不是画地为牢,把大好河山拱手让给妖怪!”
一个童稚的声音说:“阿娘,妖怪会吃人,我害怕。”
做娘的说:“不怕不怕,我家阿宝很安全。有仙盟保护我们,修士马上就能抓到妖怪。”
幼童得到安慰,仍然害怕,带着哭腔问:“修士真那么厉害,怎么不把妖怪全杀光?我讨厌妖怪!”
他娘被问住了:“修士……修士老爷们也很忙嘛……哎呦别哭了,干净衣服都哭脏了。”
眼看孩子哭得停不下来,女人急忙抱去一旁哄。
身后有人感慨:“童言无忌,却道出了根本。仙盟真想保护我们凡人,为何不铲平天下妖族?”
“仙盟应该不会为了一桩命案大动干戈吧?”
“从前不会。这次未必。”留山羊胡子的中年人意味深长道。
周围人认出此人乃州府小吏,套近乎道:“刘郎中,莫非有内情?乡里乡亲的,跟大家伙儿说说嘛。”
刘郎中压低声音道:“你们不知,这伙妖怪在中洲犯案不止一次了,只是先前的案子要么没抓到凶手,或者抓到了没和其他案子连在一起。宋家这次闹这么大,才发现这伙妖怪在中洲东北自立为王,祸乱一方,公然与仙盟作对呀!”
“太可恨了!那您说,仙盟会出面平乱吗?”
刘郎中摇了摇头:“谁知道,不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要我说都囤些食物,这段日子少出门为妙。”
有人附和他的言论,有人更焦虑。
马车终于通过城门,谈论声渐渐听不清了。
姬啸满腔义愤,好几次想跟着痛骂,可是想到队伍里就有两个妖族,终是管住了嘴。
他虽然看易无疆不顺眼,但柳意师姐在医药堂多年,很多弟子都得她照拂,她是无辜的。
那些话,柳意师姐听了不会寒心吧?
姬啸不安地看了眼身后,尽管隔着车帘,看不到什么。
修士耳聪目明,柳意当然也听见了城门口的对话,沉下脸,暗骂那些不长眼的凡人。
冤有头债有主,要是一个妖犯错其他妖就被牵连,那人杀人的案子岂不是更多,怎么不见他们株连自己。
只会背后嘀嘀咕咕,有本事抓了那苏云浮啊……诶?等等!
苏云浮?
苏云浮!
柳意心头一震,终于想起这名字为何有些熟悉。
苏云浮,好像是山主旧识吧?当初经常来易山做客的狐妖,穿的花花绿绿的,储物囊总能拿出见都没见过的宝贝,像是无底的宝库。
柳意在易山只是底层小妖,两手空空根本买不起苏云浮任何货物,只敢跟着一群妖凑上去,光看不买。苏云浮也不介意,仍然笑呵呵的,很有耐心。
几百年过去,这样一个妖,也变的为了财宝灭人满门了?
山主……又作何感想?
柳意内心惊疑,想找易无疆确认,又觉得他们两个现下身份尴尬,不便开口,只有保持沉默,生硬地盯着地面。
陆明霜想起空旷的月亮湾驿馆,难道因为中洲东北频生妖患,栖芳渚和无极门忙于应对,才不往月亮湾去,也拨不出人手处理绮音阁的画皮鬼?
似乎说得通,又总觉得不对。
陆明霜神色微凝。
马车里虽然从始至终没人说话,气氛却骤然沉重。
最镇定的反而是钟晓寒,平素最胆怯,遇到这般骇人听闻的案件却不显情绪,只是飞快瞥了易无疆一眼。
外界喧闹仿佛对他毫无触动,易无疆眉目低垂,像在小憩。
实则心神早已飘远,随着趁乱放下的替身傀,先于马车进了幽州城。
第27章 万界琉璃
他自是不信苏云浮杀害宋氏满门,理由很简单,苏云浮经手珍宝无数,断不会为了区区九幽麒麟甲杀人。
聚众祸乱人间更属无稽之谈,苏云浮眷恋红尘,喜欢也习惯生活在人族之间。
那么,仙盟大张旗鼓的态度便很值得玩味了。
烟管街的宋氏制衣行被官府贴了封条,不过此处并非案发地,便只派了衙役守着,不见修士出没。
而苏云浮的华缨记,居然离此处不远,就在下条街旁的小巷里,毗邻皆是些书肆、笔铺、墨庄,大概城中风雅的店铺都集中在这儿。
华缨记同样没开张。
易无疆试了试,门板尚未积尘,拿不准是没到开店时间,还是不准备开店了。
隔壁书肆老板见他驻足,指着华缨记招牌问道:“找郭掌柜?稀客呀!”
易无疆拱手作揖:“晚生早先与掌柜通过信,约好这几日登门拜访,却没定准哪天来,什么时辰来。见尚未开门,晚生心想是不是来早了,犹豫是否该敲门。”
这具替身傀与他原本容貌六分相似,更成熟些,收敛起美貌,多了几许清寒,更像人间落魄的文士。
书肆老板观他气质清隽,见他举止有礼,已然生出好感,主动提醒道:“不是没到时间,你便是敲门也没用,今天多不会开店了。不等个三五天,我看呐,都不会开门。昨日倒是开着,你来迟了。”
昨日开着。
苏云浮今早被通缉,便不开了。
易无疆心底思量,却作不解状:“哦?老伯此言怎讲?”
书肆老板笑道:“这老郭啊,没别的不是,偏生喜好丝竹。每逢结了尾款,手上有几个闲钱,就关了店铺,去绮音阁里,一待便是三五天。”
他摇摇头,“这样胡乱做生意,平时也不见客人上门,我都不知他这铺子怎么撑下来的。许是古董行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吧。”
书店伙计听了,咧嘴笑道:“……没准是神仙护佑呢,郭掌柜不是说绮音阁里有神仙,保他美梦成真嘛!”
“什么神仙,酒后胡言罢了!”
老板不大赞同,提点易无疆道:“要是急着找老郭,与其在这儿等,不如上绮音阁碰碰运气。不过嘛——”
他打量易无疆身上装束,话里有话道,“那地方可是销金窟,进去容易出来难——”
又是绮音阁。
易无疆有种古怪的感觉。
他向书肆老板打听到郭掌柜长相,道了谢,转身走出巷子,却又潜进了华缨记后院。
略略查找,并无所获。
另一边,归海剑宗几人已来到绮音阁,易无疆便不再逗留,趁势收回了替身傀。
他动作极快,体现在真身上,不过是袖角略略翻动了下。
再抬眼,却见陆明霜若有所思地看向他,片刻后才缓缓转开视线。
好敏锐的剑修。
易无疆有自信不留痕迹,但身边有个机警的剑修一直盯着,终归要格外留神,丝毫不能松懈。
他面色如常地跟了上去。
幽州绮音阁,人间喜乐天。
崛地而起的七层高楼,飞檐斗拱,鸿图华构。自三层往上接待客人,更以琉璃绘彩取代窗纸,白天最明亮时,也只有丝缕日光透入,内侧也多置花镜,交互映射间,造出万界琉璃胜景。
宾客置身其中,眼见奇景变幻无穷,耳听舞乐终日不绝,醉生梦死间,每每忘却光阴流转,不知今夕何夕。
几人一见到绮音阁,立刻懂了为何画皮鬼作乱多时,绮音阁却不愿休业排查。
日进斗金在这里绝非夸张,相比之下,人命才值几个钱。
几人身份为乐工学徒,从开给仆役们的侧门进入,找到最初报知仙盟的周朝奉。
周朝奉是个干瘦的中年人,近来似乎休息不好,眼下挂着两块乌青,讲话也有气无力的。
“听说画皮鬼最忍耐不了食欲……我一直数着日子,这几天都没人失踪。你们说,那画皮鬼是不是已经不在绮音阁了,那就不需要各位仙长除祟了?”周朝奉眨巴着干涩的眼,眸中闪烁着希冀。
柳意奇道:“这叫什么话?周朝奉就不担心画皮鬼逃出去,整个幽州城成为它的盘中餐?”
“也不见得留在幽州嘛……”周朝奉一哂,“我未将此事告知别的朝奉,请各位务必谨慎行事。要是折腾一番,能抓到画皮鬼还好,如若抓不到,我呀可不好交待……”
周朝奉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似乎真心希望那画皮鬼已经跑远,和绮音阁再无干系,除祟反倒是多此一举,只会引起惊慌。
陆明霜只当听不懂话外音,平静分析道:“通常认为,画皮鬼心智极低,见到食物就要进食,很难抑制食欲。不过,这只画皮鬼已经吞食数人,比从前更强,或许也更擅长忍耐吧?既然近来无人失踪,若它还藏身绮音阁,想必也快撑不住了。周朝奉不妨让我们试试,不会叨扰太久。”
“那……好吧。”
周朝奉没再反驳,叫底下人给他们拿了学徒牌子,末了还不忘提醒:“千万小心,别闹出太大动作啊。”
姬啸嗤道:“钻钱眼儿里了!”
陆明霜回头看看周朝奉,后者神色委顿,低声絮叨个不停,竟在祈祷那画皮鬼去祸害外面的人。
她摇摇头,收回目光。
……
上午是绮音阁最安静的时段,客人和优伶们还没起床,还没资格上台的学徒们倒是早早起了。等师傅们醒来,他们便要侍奉在侧,唯有抓住这点时间,见缝插针练功。
修士们也各自拿起乐器,混在学徒中,去往计划的方位。
易无疆不知从哪儿变出一管翠绿欲滴的竹笛,婉拒了周朝奉提供的乐器。
陆明霜迟疑片刻,从花里胡哨的乐器里挑了把二胡。
只有两根弦,应该比较简单。
她没注意身后易无疆挑了下眉,淡定走向四层。
这层接待散客,没有表演时很空荡,许多学徒都在角落里用功。
陆明霜一上楼,就被晃瞎了眼。
绮音阁三层以上不但没有对外的窗子,还多用镜面取代墙壁、门扉、屏风,映出剔透梦幻的万界琉璃景观。
虚实相间,光怪陆离,不熟悉的人身入其间,很容易迷失道路。
陆明霜不经意着了
道,盯着镜中花团锦簇看了太久,眼睛深感刺痛,眩晕感海浪一般,层层涌来。
她轻轻闭眼,意蕴沉于识海,气息渐渐平复。
脑中勾勒出地图,一丝一毫取代了幻象,聚沙成塔形成真实的绮音阁。
其实不难破解,只要不用眼睛看,很容易分清方位。
陆明霜传音告知其余四人诀窍,提着二胡来到西侧候场用的隔间。
一排隔间里,有些已经被更勤劳的学徒占用,有独奏,有合奏,也有人压腿吊嗓子。
陆明霜在无人角落坐下,一时无事可做,也拿着二胡摆了个架势,凭借以往可怜的记忆,胡乱拉了一下。
嘶——
陆明霜匆促停手,左右望了望。
还好旁人都很忙,没人注意到她。
她收回眼,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奇怪了。
那些学徒手里的乐器,件件乖巧听话,顺畅奏出乐曲。
她手里的二胡,却发出魔鬼之音。
即使在不喜欢的论道课上,陆明霜也没当过吊车尾,颇有些不敢置信。
她不死心,又试了一次。
嘎——
这次仿佛有一百个小人在她天灵盖里挠痒痒。
陆明霜大为震惊,急忙移开弓弦,再不敢乱碰。
身边奏乐声此起彼伏,单独听每段都悦耳,合起来却颇为嘈杂,陆明霜混迹其中,端着二胡做样子,倒也不显眼。
画皮鬼还没动作。
陆明霜垂眸,心中猜想,人们对画皮鬼的认知或许错了。
它们虽为低等精怪,却并非只被食欲驱使,行动全然混乱。
至少绮音阁这只不是。
因为是烟花之地,除去学徒们,几名被害的优伶都有画像留存。陆明霜一路走来留意到,那画皮鬼明显越来越挑剔,从最初的琴师到最后一个舞姬,它选择的受害者越来越美。
从画皮鬼的角度思考,它在有选择的时候,除了填饱肚子,大概也想要一身更漂亮的皮。
这只是陆明霜个人猜测,况且绮音阁里环肥燕瘦,从来难以评出谁最美,他们又不懂画皮鬼的审美,便也无法缩小盯梢范围。
陆明霜没告诉其他人,只是暗地里更关注易无疆的一举一动。
一来是本就防备易无疆,怕他趁乱搞小动作。
其次则是,平心而论,陆明霜不觉得画皮鬼见过易无疆后还会选择别人。
他的确有艳压群芳的实力啊……
陆明霜想的出神,加上本就对奏乐不敏感,没注意身边乐声渐次停止。
直到低沉魅惑的女声在她身前轻道:“你走神了。在想你的情郎?”
陆明霜蓦地抬眼,看到一张艳光四射的面孔,就在她面前三寸,近的快要碰到鼻尖了。
来人身段柔软,在她身前俯首看下来,腰肢优雅折起,弧度美妙的不可思议,竟叫人轻易移不开眼。
更奇怪的是,陆明霜心想,她根本没听见连续的脚步,风情万种的女人像凭空而来,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但她身上并无修为,确实是个凡人。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如果对方修为远远超过陆明霜且刻意隐瞒,她也会看不透,误以为是凡人。
可那样的人物,至少得有化神期,在当今沧澜界也不太多,个个数得上名号,眼前这位却……
陆明霜坐着,大美人在她面前,弯腰看她,胸口若隐若现,幽檀香扑面而来,陆明霜竟无端感到脸颊发热。
她的头脑说不要看,她的眼睛却不想离开。
应该没有哪位修真界的前辈,有这种恶劣的癖好。
陆明霜不动声色向后挪了挪,窒闷感渐渐退去。
美人不以为忤,反而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陆明霜右手,点评道:“我不知二胡还能这样握弓。”
陆明霜心道,我又不会拉,还管我怎么握?
第28章 他变成她
但她猜出大致状况。
瞧这美人资质和高傲的做派,大抵在绮音阁也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完全有资格没事找茬,碾压看不顺眼的小学徒。
而正常学徒在这种时刻,应该不会顶嘴。
于是陆明霜也没反驳,垂首不再看美人。
美人倒没怎样,反而门外目睹一切的另一个学徒急了,呵斥道:“哪来的木头!旁人求爷爷告奶奶也求不来宛娘指点,你却在这装聋作哑,我看你这辈子别想拉好琴了!”
“不会拉琴也无妨。”宛娘却笑,隔着帕子温柔挑起陆明霜下巴,“长得美就够了。”
陆明霜这回真僵成了木头。
不是,这叫怎么个事???
只是短短一瞬,陆明霜还没拿定主意回击,宛娘便放了手,似笑非笑道:“长得美也更容易迷路。小妹妹,你要当心。”
她不再看陆明霜,转身走向门外,又幽幽叹息,“不过迷路也不见得是坏事。”
陆明霜目送宛娘离开,稍微放出灵力,再次确认宛娘身上没有修炼痕迹。
也不像画皮鬼。她对陆明霜没有恶意,而画皮鬼很难掩饰本性。
陆明霜倒觉得宛娘更像醉酒而不知,言谈举止仿若飘在梦中。
不过话说回来,绮音阁里大多数人放浪形骸,清醒的才格格不入。
幽檀香气萦绕不绝,一整个上午平淡过去。
趁学徒们开饭,五人短暂相聚。
柳意、姬啸、钟晓寒都没发现什么异常。
陆明霜想了想,讲出同宛娘的相遇。
“幽州梅宛,歌舞双绝,中洲无人能及!听说她不似寻常歌姬,孤高得很,轻易不见客。我有个朋友一掷千金,也没换来宛娘一顾!”姬啸有些激动,发现众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急忙解释,“我、我也是听说,我真有这个朋友……”
他的窘迫,反而冲淡了些紧张的气息。
柳意从看到通缉令起,心上一直压了块石头,这才稍微松弛,笑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宛娘该不会被画皮鬼盯上,壳子底下已经换了个芯吧?”
钟晓寒谨慎道:“如果是这样,它不该躲着我们吗,还会故意去陆师姐面前?”
柳意也想不出理由,默了默,忍不住问:“陆师妹,宛娘是你见过最美的人么?”
她问的是宛娘,目光却瞟向易无疆,心底些许不服气。
宛娘再好看,比山主又如何?
“呃……不好说……”陆明霜耳朵飞快红了下,轻咳两声才稳住气场。
宛娘委实古怪,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应该不是画皮鬼。”她生硬转回话题。
她说得肯定,众人便也信了。
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姬啸见易无疆趴在臂弯里,好像睡着了,没好气地问:“喂,你呢,你有什么发现?”
易无疆动了下,却没抬头。
他心情很糟。
画皮鬼这种不入流的精怪,易无疆才懒得操心。陆明霜要是连画皮鬼都对付不了,她也别练剑了,把剑吃了算了。
易无疆一上午都在外放神识,在绮音阁里寻找郭掌柜。
却总有不长眼的人围上来,对他问东问西,连他笛子的来路和衣裳的布料也要打听,都快动手摸上来了。
易无疆后知后觉发现是自己这张脸惹的祸,做贼一般藏进小仓库,终于把绮音阁全部客人的脸都翻了一遍。
却没有符合郭掌柜描述的人。
忍着反胃看了很多不堪入目的画面,已经很烦躁了。没有结果更烦躁。
人多处就不能露脸,否则便要忍受耍猴的目光。烦上加烦。
陆明霜提起宛娘那张呆滞的脸,最让他烦。
一点稀到不能再稀的魅魔血统,就把她魂都勾跑了,简直没眼看!
想到这个,易无疆冷哼道:“我的发现……宛娘就算不是画皮鬼,也不是普通人。”
姬啸追问:“为什么?”
易无疆意味不明地瞥了陆明霜一眼:“小师姐连我的脸都见过,还能被她勾得七荤八素,这还不够奇怪吗?宛娘肯定有问题。”
陆明霜:???
她少见的窘迫。
易无疆干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明霜心下局促,幸而不太外现,在旁人看来仍是平静淡漠的冰块脸。
“没有发现就继续回去盯梢。切记不要松
懈。”她果断叫停这一话题。
易无疆弯了弯唇。
他看出陆明霜有点慌张。
原来她也不是全无情绪,只是情绪比一般人淡上太多,便很难通过表情判断。
……
午后,绮音阁才真正苏醒,人流明显稠密起来,仆从们往来穿梭,四楼空阔的厅堂很快被装点一新,只待歌舞开场。
陆明霜附近的学徒们陆续离开,去侍奉各自的师父,很快一排隔间只剩下她一人。
这时候再抱着二胡干坐着,便过于显眼了。
陆明霜提着二胡,也学其他人步履匆忙地走了起来,实际只是在这附近绕圈子。
楼里人来人往,看到一个脸生的乐工学徒也不会在意,只当是其他班子的新人,眼神不会在她身上多留一瞬。
陆明霜无所事事地绕到第五圈,才被拦下。
“你,跟我来!别乱看了,叫的就是你!”一个瘦长脸领班拉住陆明霜臂膀,不由分说地拽向后台。
陆明霜惊讶,这人看着瘦巴巴,力气还挺大。
领班走得飞快,额上都冒出汗珠,嘴里念叨:“没事干就过来替一下班。都到排练时辰了,怎么一个接一个的,全不见人影儿!要是光缺一个,我自个儿就能替,可今天一下缺了五六个,这都要开始了,让我上哪儿找人去——”
“五六个?”陆明霜面容一肃,停下脚步。
她一旦站定,领班竟没拉动,反而跌了个踉跄。
不及他站稳,陆明霜便欺身而上,揪住领口厉声问道:“什么人?何时不见的?说清楚!”
“唉你这丫头,你要干甚——”领班只是使唤个小学徒,一时没反应过来,当即挣扎,可纤细的手腕却轻易钳制住他,使出全力也挣不脱。
“不想受伤就别乱动。回答我的问题。”陆明霜眸色沉沉,不经意间已然释放出威压。
领班全身仿佛浸了寒冰,骨头一阵阵发软,这才知惹了不能惹的人,瑟瑟缩缩间全招了:“……就、就是班子里的乐手。三天前演新曲目,我们这儿最受捧的琴娘宁宁突然没来,我问遍了所有人,就是找不到她,气得我哟。”
领班一阵咳嗽,“第二天宁宁又出来了,按说该打一顿,给她长长记性。可她哭着说病了才无故缺席,我一时心软,就没罚她。谁知她昨个儿又没来!今天更离谱,连她身边那几个姐妹全都不来了,这帮小蹄子,定是勾搭了野男人!”
“三天前……”陆明霜喃喃低语,脸色越发难看,“宁宁前天回来,拉了新曲吗?”
“没有。”领班摇头,“她既然病了,看着有气无力的,我也不敢硬逼她上场,演不好那不是砸自家招牌么。”
原来是这样。
她知道哪里不对了。
陆明霜缓缓放开领班,手腕翻转间握住一柄利剑。
领班吓得连连后退:“女、女侠,你的问题我都照实回答了!你要什么尽管开口,别杀我……”
陆明霜无暇理会领班,身形一纵,飞驰而出。
宁宁的遭遇,同最早丧命的琴娘如出一辙,且宁宁昨日就彻底失踪了。
可周朝奉却说,画皮鬼最近几天没有害人。
看来画皮鬼吃多了人,果然长了灵智,把他们都耍了一遭。
陆明霜嗓音泠然:“周朝奉已被画皮鬼取代。三楼后厢,收剑阵!”
话音落下,便觉几道灵息异动,分别飞向三楼后厢。
身后最近一道灵息,和陆明霜只隔了一条过道,却忽然转了个弯,向相反方向驰去。
剑阵骤然破了个口子。
易!无!疆!
陆明霜隐隐动怒,周身泛起寒霜。
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在这种时候使绊子,真有他的!
幸亏陆明霜从未相信过易无疆,早已备好对策,当即下令:“乾坤正法,天地绝杀。变阵。”
其余三人不明缘由,但都立刻执行了命令。
剑阵重新筑起。
陆明霜丝毫不敢放松,比起被包围的画皮鬼,她更担心易无疆趁势偷袭,始终以神识追随易无疆的动向。
出乎意料的,易无疆冲出一段后,步伐突然缓慢下来,像迷失了方向。
他要做什么?
陆明霜心生疑惑。
突然!
她瞳孔放大,全身血液都结了冰。
毫无征兆的,易无疆消失了。
**
一炷香前。
易无疆不准备干坐下去。
华缨记郭掌柜是个光棍,在幽州亦无亲人和特别要好的朋友,平常生活简单,唯一的爱好便是弹琴听曲。
若他还在幽州,最可能来的也只有绮音阁。
易无疆上午没找到郭掌柜,这时倒有个新的想法。
留宿绮音阁花费不菲,在散座听曲则不然。
书肆老板只说郭掌柜只好丝竹雅音,却没说他贪花好色。郭掌柜不算阔绰,每次结了余款才来绮音阁,或许不会选择留宿。
在客房里便也寻不到他。
虽说按这条思路,郭掌柜夜间去了哪儿是个谜题,但易无疆此时毫无头绪,便决定去散客场子里碰碰运气。
他径自丢掉学徒布衣,换成低调华贵的墨绿锦袍,乌发用玉冠束起,一条轻柔的白缎遮在眼前,挡住妖艳的容颜,宛如不幸得了眼疾的富家公子。
见多识广的伙计看到易无疆,也不由一愣:“这位公子,您没带随从么?可要小的搀扶?”
易无疆淡笑:“我只是见不得强光,无福消受万界琉璃之景。”
随手抛出一枚银锭,“找个避光的座位。”
伙计笑逐颜开:“得嘞——您随我来,当心脚下——”
易无疆成功混入客人座席,但开场曲还没唱完,他就发现郭掌柜也不在这里。
这时,他收到陆明霜传音:“周朝奉已被画皮鬼取代。三楼后厢,收剑阵!”
哦?
画皮鬼生出灵智的多,狡猾成这样的,还没听说过。
倒也值得看一眼。
易无疆正要追上去,却突然看到斜对角靠边门的座位,方才明明空着,转瞬之间却坐上了一个人。
四十几岁,泛红脸膛,胡须有些凌乱,一袭蓝衫无疑是多年前做的,就快裹不住发福的身材。
他闭眼翘着二郎腿,跟着乐曲手打节拍,身躯摇晃时,露出右颈一颗醒目的黑痣。
郭掌柜。
这可算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易无疆反应极快,身形变幻,瞬息便至郭掌柜身后。
打拍的手忽地一停。
以郭掌柜的年纪和身材,他的应对居然不慢,连来人是谁都没分神去看,就团身往前一滚,直接滚出了边门。
易无疆:“……”
他立即追出,同时向门外扔了一团鬼藻。
郭掌柜为苏云浮效力,易无疆无意伤人,只想留下郭掌柜问清状况。
当他跨出边门,却见鬼藻盘踞在过道,从门口蔓延出三米左右——易无疆预估郭掌柜最多能滚到的距离。
但鬼藻没能控住郭掌柜,他奇迹般地出现在十米开外,正扭动肥胖的身躯,极力向前奔跑。
护身法宝?以为这样就能逃掉?
易无疆十分无语,口喊“且慢”,飞了出去。
一道流光瞬间掠过数米,眼见就要触到郭掌柜后背——
可是没有。
郭掌柜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他眼前。
就像泡沫破裂,表面的映像也随之消散。
不知从何时起,廊上泛起若有似无的幽檀香气。
肩上微凉,好似落了滴水,待看时,却了无痕迹。
太安静了。
易无疆扯掉眼前白缎,收敛吐息,缓慢退了一步。
同样的走廊,同样的边门,方才高朋满座、燕语莺歌的厅堂,瞬息之间变得空空荡荡。
谪仙般的男子,沉默注视着他。
一个。两个。许多个。
数也数不清。
易无疆明知是镜像,心底却泛起微妙的不适感。
这鬼地方,镜子未免太多了。
人潮散去后,尤为凸显。
寂静里传来女人嘤咛声,温软如一片树叶飘下,水面荡出细波。
随后是衣物窸窸窣窣的声响,间杂着金属碰撞微小的擦音。
易无疆重新回到走廊,看到前方一个房间里,刚刚点亮的灯火。
幽檀香更浓了。
他潜身影中,无声靠近亮灯房间。
吱——
房门打开,酒气熏天。男人胡乱披了件衣裳,几近半裸地走出来,脚步摇摇欲坠。
房间里头,女人仍在熟睡,发出满足的喟叹。
易无疆想了想,也走出阴影。
醉酒男人骤见廊上多出一人,惊讶地退了半步,却在看清易无疆时双目放光,大着舌头说:“呵,绮音阁还有你这般人物……我就知道,徐妈妈藏了人,不给我见!怕我出不起钱!”
醉汉说着就要来拉易无疆的手。
易无疆拧身让过,腰际旋出软剑,顷刻间刺穿醉汉身体。
果不其然,没有血光。
剑尖穿出醉汉时,醉汉的身体也无形消散了,可易无疆的剑还没停,白练似的软剑疾速向前,直直逼向睡梦中的女人!
“等、等一下……别动手啊!”女人翻身而起,惊慌求饶。
是个年纪不大、娇俏可人的姑娘。
软剑在她鼻尖一寸前堪堪停住。
易无疆幽影一般现身,笑道:“郭掌柜。”
女人嗒然垂眼:“这你都能看出来啊……”
易无疆但笑不语。
虽然不知郭掌柜用了什么伎俩,但改变外表容易,在他这样的先天灵妖面前,掩盖每人独有的气味却难。
郭掌柜见他不搭茬,叹了口气,沮丧地问:“姑娘,你是仙盟的人?”
他误以为仙盟找来不奇怪,但……姑娘?
郭掌柜也喝醉了?
易无疆伸出手指,想问问他这是几,却突然怔住,低头看自己的一双手。
指甲圆润整齐,手指修长纤细,肤色嫩白到指尖像是透明,指肚和掌心却有薄茧。
这不是他的手。
他认得这双手的主人。
陆明霜。
在郭掌柜和他自己眼里,他成了陆明霜。
第29章 迷失镜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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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闺房里当然有妆台镜奁。
易无疆下意识望向菱花镜。
看不清。
镜中映出他和郭掌柜,只是两团模糊的灰影,除此之外空茫一片,一屋子家具陈设都不在镜中。
幻象吗?
易无疆尝试放出神识,却探不远,此处似乎由一个个小空间连缀而成,神识却局限在一个空间里,不知全貌如何。
他思索时,神情波澜不惊,亦没有收回飞澄剑。
郭掌柜被剑指着鼻尖,局促缩成一团,脑子倒转得快。嘀嘀咕咕道:“剑修姑娘……不对,这不是你本来相貌……我就感觉先前追我的是个公子嘛……”
易无疆弯唇:“姑娘公子,又有什么分别?我们来了不止一人,你无路可逃。不如老实交待吧,给大家节省点时间。”
郭掌柜以为易无疆是仙盟手下,想必看到了苏云浮的通缉令,才会躲进绮音阁。
易无疆也不辩解,将计就计试探他的态度。
若此人不忠于苏云浮,后面的话便没必要问了。
郭掌柜听到“仙盟”不由瑟缩了下,“修士老爷,您想问什么,我哪儿知道啊?”
他左顾右盼,似乎不敢跟易无疆对视。
也不知是陆明霜太可怕,还是对着陆明霜这张脸叫“老爷”太别扭。
“郭掌柜猜到我是仙盟的人,当然知道我想问什么。”易无疆耐心和他兜圈子,放软语气,循循善诱,“你放心,正道不会滥杀无辜。想来那狐妖只是利用你,不会向你透露太多秘密。你把知道的统统坦白,我保你不受牵连。”
剑锁咽喉,郭掌柜反而笑了:“是啊,正道不会滥杀无辜,只有残忍无良的妖怪才会。天下人都这样相信。”
嘴上附和易无疆,眼神却微妙泛起讥讽。
在芳龄少女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委实有些怪异。
易无疆稍稍错眼。
便听郭掌柜喟叹道:“但愿你能一直相信下去。”
郭掌柜向后微侧,飞澄剑霍然刺出,只穿破片片碎影。
易无疆微怔,随后无奈笑笑。
好消息。
郭掌柜可以信任。
坏消息。
他又把郭掌柜吓跑了。
易无疆伸出纤纤玉指,试探触了下残影消失处。
看起来只有空气的地方,指尖触感脆硬,微凉。
幽檀香静谧袭人。
**
另一边。
陆明霜发现易无疆消失,只出神片刻,立即收回心绪。
眼下无法分心考虑易无疆,周朝奉房间近在咫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血腥气。
门缝中传出细微的咕咕声。
陆明霜感到姬啸在靠近,一脚蹬开房门。
血气骤然加重数倍,房内却比预想中干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八仙桌上清秀少女。
她神情恍惚,像被抽去骨骼,整幅身子软绵绵地悬在后颈的一根红线上。
仔细看,并非红线,而像从她身上长出的一根血管。
伏在少女身后吸食的怪物血肉不清,难以描述,偏生还挂着半张人皮——瘪成纸片的窄脸,依稀辨出周朝奉的五官。
少女面庞变得黯淡。
陆明霜当机立断,挥剑削断后颈血管。
少女瘫倒,滑下八仙桌,气息微不可闻,当是晕了过去。
赤金玄铁剑并未回旋,一往无前刺向怪物。
“陆师姐,我来助你!”姬啸破窗而入,与陆明霜形成围攻之势。
画皮鬼反应迟钝,缓慢抬起“脸”。
说是脸,实际是一团模糊的肉球顶端,挤出另一个小号肉球,周朝奉的皮拖在桌面,兹兹作响,令人脊骨生寒。
电光石火间,两剑破风袭来,画皮鬼并未躲闪。
刺中了!
姬啸心头刚有一喜,便听到长剑坠地的脆响。
不对!怎么会?!
不见那画皮鬼有何动作,却在转眼间消失不见。
陆明霜比他发现更早,及时收回赤金玄铁剑,他的紫电剑却在击空后坠落在地。
姬啸愕然看向陆明霜,看到更为恐怖的一幕——
陆明霜手持利剑,却步法飘忽的向前一步,然后她的身形也逐渐淡去,消失了。
震惊之下,姬啸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钟晓寒刚刚赶到,见状脚步一滞:“姬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姬啸犹在发愣。
钟晓寒吸了吸鼻子,迟疑道:“……我好像闻到一股檀香味,但这里没有燃香。”
“嗯……嗯好像是,这房间有点古怪,你别乱动。”
姬啸稍微缓过神,抬手唤回紫电剑,接剑时习惯性倾身,却意外触到一丝冰凉。
钟晓寒只见姬啸收剑回手,动作忽然一顿,好像失去平衡,便下意识地去扶姬啸。
没扶到姬啸,却碰到了难以言喻的寒意。
……
柳意赶到时,不但没看见周朝奉,也没看到同伴们。
考虑到位置和脚力,其余四人本应更快,方才也的确感知到他们在前。
可现在,房间里荡着浓郁的檀香,修士们都不知所踪,只有一名不省人事的少女。
少女看衣着是绮音阁的舞姬,她的后颈汩汩渗出鲜血,已是危在旦夕。
柳意没有犹豫,谨慎抬起少女,一步一退地走出房门。
在走道放下少女,柳意额上已渗出点点汗珠,她顾不上擦汗,取出药箱开始救治。
……
陆明霜亲眼目睹画皮鬼消失,不是没有懊恼。
就差一点。
如果用蚀心,出剑更快,大抵能做到一击必
杀。
想归想,陆明霜完全不准备放出蚀心。
和一把剑冷战,她难道要先低头?
再说易无疆不知藏在哪里,随时可能出阴招,她放个叛徒在身边,不是等着吃暗亏么。
……陆明霜这样想着,忽觉空气凝结,像在她身前凝成一道不可见的冰墙。
冰墙很是脆弱,一碰就碎开。
身体穿过无数碎冰,突来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寒噤,只是那凉意弹指消散,唯剩扑鼻而来的幽檀香。
陆明霜马上想到宛娘。那个女人身上带这种香味,却淡得多。
不过这里没有宛娘。
也没有画皮鬼,没有被害的舞姬和姬啸。
眼前移形换景,是个陌生的房间。
陆明霜看看四周,绘彩窗子、装饰华丽,还有无处不在的镜面都说明这里依然是绮音阁。
这时,不远处传来惊叫:“我、我在哪儿?陆师姐!陆师姐!你能听到吗?!”
姬啸么?
陆明霜有点辨别不出声音,说实在的,她本来也不太记得姬啸的音色。
不过,除了姬啸,应该也没人是这种反应了。
陆明霜推开门,循声而去。
门外是眼熟的琉璃长廊,陆明霜走了几步,皱起眉头。
短短一段路,她好像又碰到了不可见的冰墙,肩头一阵寒凉。
发出声响的房间在前面,陆明霜未作停顿,继续走去。
越靠近声音越清晰。
“……什么叫吃软饭!我就没吃好嘛!”惊愕中含着委屈。
“小莲?小莲是很可怜,但她的情郎又不是我,我怎么给她赎身?”
“我说你,你怎么连情郎也能认错!”大概是对小莲说的。
“哎呦姑娘,求你别看我了,我真没和你暗许终身……别哭了……”语气不自觉放软。
“妖女!休想迷惑我!只有陆师姐可以拿走我的身心!”又坚定起来。
陆明霜:“……”谢谢不要。
是姬啸吧。
不知他在里面遭遇了什么。逼良为娼或许不适合形容这类场面,不过很接近了。
接着,好像几个人扭在一起,撞倒了什么,一片噼里啪啦。
“喂喂,你们别过来呀!!!”
门突然被撞开,青衣书生跌跌撞撞爬出来,表情颇是魂飞胆颤。
他顶着陌生的脸,哭丧道:“陆师姐,陆师姐你在哪儿?我说不清了,快来救我!”
乌皮六合靴在他面前停驻。
姬啸警惕地抬头。
中年男子衣着华贵,气度非凡,脸上鄙夷的表情却莫名熟悉。
“别喊了。她们只是幻象,你不需要我救你。”中年男子淡漠道。
**
众星捧月原来是这样的感觉……真好啊……
钟晓寒不由恍惚。
为什么心底还有点慌,感觉不太真实?
不。不会不真实。
本来就该这样。
这是她应得的。
她出身没落的小世家,家族历史上修为最高的人也才元婴,而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元婴先祖没世后,家里就只剩下庸碌之辈。
直到她出生。
她降生时霞光满天,预示了这个婴儿的不凡。
事实也果真如此,她还不会说话就学会引气入体,后来修行也一日千里,小小年纪便结成金丹,是众口称颂的天才修士。
她不但修为高,人缘也好,家里人把她捧在掌心自不必提,街坊四邻都拥戴她,王孙公子以见她一面为荣。
这不,她就要正式拜师离开家里,她的朋友们特地为她践行,选在昂贵的绮音阁。可她熟悉不熟悉的朋友实在太多了,连绮音阁最大的场子都坐不下。
放眼望去,满座高朋皆为她而来,钟晓寒心底感到幸福,嘴角却浮现一丝调皮的笑意。
可惜,她要让他们失望了。
她只是做做样子,不会真正拜入那个门派。
仙盟又怎样?名门正派又怎样?在灵气稀薄的沧澜界,有几个人能真正成仙?
但她不一样。
有先见也好,侥幸也罢,她的确是天之骄子,她找到另一条路。
真正能够成仙的路。
易无疆。
想到他,钟晓寒甜美的笑了。
第30章 碰到硬茬
叱咤激扬海的妖王易无疆,甫一现世便被仙盟视为心腹大患,却依然吸引了众多追随。
不仅是被正道排斥的妖魔鬼怪,仙门的叛徒、散修,乃至凡人中,也不乏易无疆的效忠者。
他们或是被实力震撼,或是为妖王无可抵挡的魅力折服。
钟晓寒却不是。
她看得更深,更远。
拜入剑宗不到一个月,钟晓寒便盗取门派至宝作为敲门砖,投奔易无疆麾下。
仙妖之战愈演愈烈,她剑指昔日同道,在历次浴血奋战中,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她如愿成为妖王座下第一人,风光无限,走到哪里都引来无数艳羡目光。
钟晓寒喜爱这种感觉,却还不至沉迷,她清楚这不是她的终点。
这时,她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挑战。
仙门名声大噪的天才剑修陆明霜,在一次战役中不敌被俘,竟也转而为易无疆效力。
妖王喜出望外,陆明霜一来就许以高官厚禄,隐隐威胁到钟晓寒的地位。
钟晓寒侍奉易无疆多年,心里清楚他一直很欣赏陆明霜。
白衣胜雪,剑骨峥峥,在污浊的世间堪称剑修表率,故而易无疆多年来将陆明霜视为死敌,也引为知己。
……可陆明霜最终还是折了脊梁,背叛了仙门,不是么?和她钟晓寒又有什么区别?
初来乍到难道比得过数十年如一日的追随?
尽管钟晓寒这样安慰自己,可肉眼可见的,易无疆越来越偏向陆明霜。与她只是公事公办,多一句闲话不说,却很爱逗陆明霜,把陆明霜惹急了,他眼里反而漫上笑意。
这些钟晓寒可以不在乎,可易无疆准备把那个大秘密也分享给陆明霜,才触了她的逆鳞。
钟晓寒忍无可忍,只能对陆明霜下手。
她已经等了这么多年,怎能在果子快成熟时拱手让人?
所有挡她路的人,必须死。
和稀泥的爹,笑里藏刀的姨娘,什么都要抢的庶妹,愚钝守旧的族人,还有狗眼看人低的同门修士……都要死。
可是……
钟晓寒表情凝滞,看着欢歌笑舞的人群,一时陷入迷惘。
她为什么忽然共情了一个平庸善妒的少女?她明明是在众人关爱中长大的,永远是人群里最受欢迎的那个,天赋也最高,根本不会嫉妒谁,没有谁值得她嫉妒。
对。这样才对,不过还差了点。
她歪头想了想,恍然大悟。
是呀,她也不是没有敌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不招惹别人,却有人嫉恨她,轻则暗中挑拨,重则下黑手。
但那些人实在太弱了,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死在她剑下。
没错。
画面忽然一转,钟晓寒脚下遍地尸体,全部都是死在她剑下的敌人。
而她淡然擦去剑上血迹,心里毫无波澜,只有深刻的满足。
这才是她本应成为的人。
钟晓寒又笑了。
……
它在窥探。
洞察秋毫,剖幽析微,不放过任何微妙的表情变化,低低切切的耳语,黑暗里流动的隐秘。
它像饥饿的野兽,本能追逐所见的一切血肉,遇到特别合口的食物,也忍不住欢喜,兴奋地浑身颤抖:
真香。
真香呀。
欲望甘旨肥浓,香味伸出触手,不停地勾缠……就再多给它一些吧。
再多一些。
它也会回馈更美妙的梦境。
他们在美梦中欢笑,为它产出更多食粮,就像牲畜吃饱饲料,也会生更多蛋,产更多奶。
再多些。
它总是吃不饱。
说“吃”似乎也不恰当,毕竟它没有嘴,也不会咀嚼,吞咽。
它好像根本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子,它看得到一切,唯独看不见自己。
依稀记得在最早的时刻,它曾被供奉在神像前。
那段记忆已经太淡薄,留给它的只有终日缭绕的
幽檀香,和一张张虔诚祈愿的面孔。
那时它困在斗室,所见唯有屋檐一隅,还不懂人们在求什么。
后来庙宇倒塌,它被迈进土里多年,又被挖掘出来,作为古董被人买下,又被送给当时的花魁,成为她闺阁的妆点。
说来可笑,来到烟花地,它才终于明白人们为何向神明祈祷。
青楼里,人的心思总是更直白好猜些。
只要追随他们的目光所向,就能窥探一二。
让我超越他。
让我取代她。
我想……成为他。
如果我是她,就好了……
花魁年纪大了,曾经宾客盈门的日子一去不返,那名把它送给花魁的客人也不再造访,听说成家立业了,心思早不在风花雪月上。
花魁还是很美,只是比不过不断涌现的新鲜面孔。况且容颜衰老尚可用脂粉掩盖,被声色犬马毁掉的嗓子却找不回来,偶然奏琴长歌,竟呕哑的自己都听不下去。
花魁不再唱歌,渐渐地,琴也弹得少了。
她有了新的身份。
班主说青楼不养闲人,好在她还有几样拿手绝活,招不来客人就发挥余热,给新来的小丫头们当教习罢。
花魁从此洗去红妆,退到帘幕之后。
她教徒弟并不十分用心,毕竟人言常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但遇着冥顽不灵的弟子,花魁又会生气,手板打得啪啪响,比当初她的教习师傅还要苛刻。
她好恨。
恨小姑娘们不懂珍惜光阴,偏偏年轻就是底气,容许她们一遍遍犯错。
那个阿桃,纤腰袅袅,容貌娇憨,可跳舞时总是走神,一走神就踩错拍子,乱了整套舞蹈。
而翠巧呢,天资最高却生性懒惰,练琴如上坟,催一催动一动。
花魁看她们的眼神日渐怨毒……要是把阿桃的身段和翠巧的天赋给年少的她,她可不会暴殄天物,一定能取得更高的成就,不会短暂扬名后飞快被人忘记……
为什么不能给她呢?
她真的很想成为阿桃,或者翠巧,又或者别人。
花魁也憧憬其他很多人。
譬如一起长大的张娘子,打小心眼就多,花魁闷头钻研技艺时,她早和太守公子暗通款曲,后来还哄得人家给她赎身,现在也被尊称一声夫人了。
也不必局限在青楼。
花魁想,都是做梦为什么不做个大的?
绮音阁也接待女客。
花魁喜欢看她们张扬恣意的神情,一掷千金的豪放,也会想若她有那样的出身,这一生又会活成什么样子。
她看得入迷了,有些移不开眼。
绮音阁里无处不在的镜子为她提供了方便,映出她不曾拥有的人生。
可花魁最喜欢的还是那枚据说是古董的万字镜,她常常捧着它,一看就忘了饮食睡眠。
有天她又对镜自怜,想着这张凋零的脸,如果换成阿桃的,该有多好。
镜子听到了。
镜子说好,你就是阿桃。
花魁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真的成了阿桃。
十四岁的,娇嫩的快要滴出水的阿桃。
花魁笑了。
镜子无声欣赏,知道这笑不会太长久。
老花魁羡慕阿桃的同时,阿桃也在憧憬现任花魁。
那般举重若轻的风情,难道是生来就有的吗?可恨她的爹娘没给她呀。
阿桃从镜中窥探花魁,偷偷效仿花魁行止坐卧,映像交叠,她好像真的变成花魁了。
阿桃先惊后喜。
可镜子知道,她也不会满足的。
现任花魁幼年经历凄惨,是以早早看透人情世故,一心只爱敛财,可是连身契都握在别人手里,只能在熟客那里偷攒下点银钱,又担心熟客卷钱离开,忧愁的彻夜难眠。
花魁嫉恨老鸨。不过早入行,占了先机,便攒下一份不薄的家业,手中握着那么多姑娘的生死。
而那位鸨母呢,她眼馋街对过的方老板。同样是做生意,人家清清白白被称为儒商,不似她,再有钱也上不得台面。
至于方老板,他恨同行李老板,有个做官的亲戚,不必费力就有人为他开后门。
李老板呢,他想成为那个做官的亲戚。
……
他们眼中都看着别人,欲望升腾,幻象层叠,酿出丝丝缕缕的魔气,缠绕在镜上。
之后便有了它。
时间久了,有些知道内情的人开始叫它“镜魔”。
镜魔虽为魔,却不曾作恶——至少它自己这样认为。
它不过想要填饱肚子,作为回报,它也满足了那些人的愿望,让他们沉浸在美梦里。
很公平,不是吗?
确实有些人太过投入,沉湎于幻象,找不到出去的路,魂魄最终消散,成为一道道残影。
但那又不怪它。
它只是一面镜子,想填饱肚子的镜子,它能有什么错?
诚然,镜子也有小小的私心。
它只是一面镜子的时候不能决定谁来照它,再丑陋的面容也只有忍耐,所以现在镜魔更偏爱漂亮的人,喜欢引他们入镜。
对于那些不符合镜子审美,又找到窍门非要入镜的人,镜子也没把他们怎样,只是稍微恶作剧捉弄一下而已。
只要他们不乱来,镜子也只是让他们做个梦,再赶出去。
偶尔有人乱来,镜魔也不会手软。
笑话,这绮音阁万界琉璃简直是为它天设地造的狩猎场,它还没有失手过。
不过今天进来那几个人……
镜魔晃动冰冷僵硬的身体,有些不愿承认,它好像碰到硬茬了。
譬如那个好看的不得了的男人,镜魔好心好意把他拉进来,想着他是个底层剑修,顺便把他们一行人中剑修天才的身份安给了他。
可男人根本不领情,反而鄙夷道:“……吃不饱睡不好就为了练剑?人太笨了是这样,想不到武力以外的办法。我的建议是多读书。”
“……天下第一?那又怎么了?对我而言,天下第一唾手可得。”
“说了我不练剑,好好一个人弄得脏兮兮……香香的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