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次仁,长命”


    清晨中,一辆不起眼的驴车带着两个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藏区。


    从此以后,这片美丽的草原与雪山,将与这两个人再无关联。


    然而有人死亡,有人离开,草原上的一切却依旧没有结束。


    赤红色的黑夜即将逝去,天光乍破,红彤彤的太阳从雪山上缓慢的升起,洒下交织着红霞的灿烂金光。


    沈慈微微眯起眼睛,抬眼望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大劫难日刚刚开始,劫难却随着太阳的升起,正在落下帷幕。


    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普陀罗宫离他们已经很远很远,那些曾经灰暗晦涩的记忆,也正渐渐远去。


    随着日光丝丝缕缕的涌下雪山,在草原上等待了一夜的牛羊,在这股灿烂而温暖的光照下,也开始慢慢变化起来。


    他们的四肢逐渐变得修长而有力,柔软肮脏的毛皮逐渐退去,露出了人类肌肤的细腻质感。


    头上尖锐的羊角慢慢消失,那一张张被奴役的牲畜面孔,逐渐被人类的五官所取代,甚至领头羊的羊须变成了浓密花白的胡须。


    “咩咩……咩?”


    几只走路打晃的小羊,一屁股坐在地上,瞪着一双双滴溜溜的羊眼睛,惊叹的盯着那些幻化成人的高大藏绵羊。


    还不等它们咩咩的叫起来,柔和的日光洒在它们身上,它们也一个个从小羊羔,变成了五六岁的孩童。


    这些孩童先是一愣,随后惊奇的盯着自己的手,试着蜷缩起手指,再用力的张开,咯咯咯笑个不停。


    “咩咩……咯咯,咩!”


    这些孩童在草地上打滚,在阳光上嬉闹,是多么的憨态可掬,又是多么的可悲。


    这是它们父母耕耘的土地,是它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它们却是第一天享受这片辽阔的草原,还有自由无拘的阳光。


    沈慈看着那些在草地上咯咯直笑的孩子,神色却没有丝毫松动。


    五六岁的孩子,已经是能够读书写字、与成人流畅交流的年纪。


    而这些在地上混成一团的脏兮兮孩童,有些个头甚至能到他的腰间,却连一句话都不会说。


    沈慈看了一会儿,突然对身后的活人道:“你一开始,也是这样的吗?”


    “我?”


    他没有指明,活人却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眯起眼睛哼了一声,抱着胳膊冷笑道:


    “我怎么会和这群脏兮兮的小孩一样,就算在大山里荒野求生了整整三天,我也很注重个人卫生的。”


    “走出大山拦车的时候,我还特意在水里照过自己的脸,”他挑着眉毛哼哼道,“除了脸颊上有点脏,五官绝对让人眼前一亮。”


    “要是没有这副好皮相,一个荒郊野地冒出来的小孩,怎么能被人捡回去呢?”活人意有所指道。


    还刻意重重的咬紧了“好皮相”三个字。


    沈慈总是不爱跟他沟通,又不记得之前的事,万一见到这群小孩,以为他刚被接过来也是这幅撒泼打滚的样子怎么办?


    他得为自己狡辩两句,他才没有呆呆愣愣的盯着自己的手咯咯笑。


    除了误会了沈慈,狠狠咬了几口他的手,把人咬出血以外,他什么啥事也没干过。


    沈慈却没有顺着活人的话接下去,而是静静的看着那群孩子,也没有回头看他,半晌才道:


    “是吗?”


    “可我在四十八寨那暗无天日的吊脚楼里,被关到饿、关到死,后来第一次见到阳光,就是这个样子。”


    “你说你和他们不一样,说明你比我少吃了些苦头,”沈慈微微侧身,碰了碰活人的脸颊,轻声道,“我很高兴。”


    “这样的不幸,再多一个人都是莫大的痛苦。”


    “……”


    活人怔愣了一瞬,望着沈慈平静如水的双眼。


    他没想到沈慈是要问这个,那一瞬间,早已遗忘的过去彷佛再次重现在脑海中。


    潮湿闷热的吊脚阁楼,高耸入云的层层大山,泥泞昏暗的密林深处,一夜一夜的忍耐着心脏翕张的剧痛……


    然而不知是不是已经过去太久,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重现在脑海中时,却只剩下了瘴尸四十八寨与升卿相处的瞬间。


    当年他见到阳光的时候,也是这样子吗?


    他不记得了。


    但现在太阳就站在他身边。


    活人反手柄沈慈细长的手指牵起来,在那莹白如玉的指节上,轻轻亲了一口。


    “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他道,“你会保护好我,不让我再次变成那样,对吗?”


    “……”


    沈慈定定的看着他,半晌,慢慢微笑起来。


    “当然,”他道,“我会保护好你的。”


    活人眨了眨眼,立刻眉开眼笑,拽着沈慈的手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他身后走来了一个人。


    他拍了拍沈慈的肩膀,示意他回过头去。


    沈慈回头看去,看到那个佝偻的身影,一眼就认出来,那个向他走来的人,是率领羊群劫狱的领头羊。


    和他第一天进入羊圈时那麻木的样子截然不同。


    领头羊在大劫难日阳光的一寸寸普照下,已经变成了一个腰身佝偻、须发皆白的老人。


    他身上穿着粗糙坚韧的布衣,衣服很脏,很久没有清洗过,甚至破的一缕一缕挂在身上,样子狼狈至极。


    然而这位已经年近古稀的老人,眼睛却依旧明亮,身上流露出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坚韧和自信。


    他步履蹒跚的走到沈慈近前,一句话也没说,凝视着那双清澈的眼眸,随后膝盖一弯,竟然是要向他下跪。


    “不。”


    沈慈直接按住了他的胳膊,让老人跪不下去。


    “不要跪我,”他淡淡道,“不是我救了你们,是赤红潮冲垮了普陀罗宫,我只是一个路过的外乡人,我什么也没有做。”


    “膝盖象徵着宝贵的尊严,你们好不容易站起来了,不要再跪下去了。”


    沈慈说的很慢,怕老人听不懂。每个字都咬的很清晰。


    老人听清楚了,却只是摇了摇头,用晦涩难明的声音慢慢道:“赤红潮解放了我们,我们也会跪他们,用一辈子报答他们。”


    “你,你也救了我们,你是我们的恩人,不止我一个人跪,所有人都必须给你下跪。”


    “这是感恩,也是仪式,”他道,“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下跪,不是因为生存和恐惧,而是因为心甘情愿。”


    说完,老人颤颤巍巍的俯下身,再次试图跪下去,身旁却又伸出来一只手,稳稳的托住了他。


    这两只手一左一右,明明不是很强壮,甚至称得上消瘦,却格外有力,让他直起来的身子,无法再弯下一星半点。


    “老人家,”活人在一旁笑道,“要是这么算,还是你先带人救了他,那他岂不是要给你们几十个人一一磕头?”


    老人闻言一愣,没想到会被人这么理解,反应过来急得连连摆手,磕磕绊绊道:“不,不是……”


    “不是?难道要给所有参与大劫难日的人都磕头吗,那也太多了,几千个人,怎么磕的完呀。”


    活人故意打断了老人的话,叹了口气,笑嘻嘻道:“诶,你们这样磕头来磕头去的可不好,要不还是我来提个建议吧。”


    “对你们来说,最高礼节是跪下磕头,而对我们这些从外面来的人,最高礼节,就是握手。”


    活人指了指沈慈,又指了指老人,笑道:


    “既然你们欠他一次救命之恩,他也欠你们一次救命之恩,那不如你们都伸出手,互相握手好了。”


    “握……手?”


    老人不明白。


    这样不需要弯腰,不需要下跪,不需要把身体弯折起来,把额头扣在泥土里,让对方高高在上的俯看自己的姿势——


    ——为什么会是最高礼节。


    然而沈慈没等他点头,很快就伸出手,用力握住了老人粗糙的手掌。


    两只手,一个消瘦一个宽厚,一个手掌上结着厚厚的茧子,一个如同玉器一般光滑,触感截然不同。


    然而在用力握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是粗糙宽厚的手掌,还是光洁消瘦的手掌,都在触摸中传递着体内的温热,源源不断,无分无别。


    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掌,在这股炽热的体温中合二为一,成为了两个人共同的连接,贯通了一生的风霜雨雪。


    那一瞬间,老人突然懂了。


    他沉默的低下头,终于彻底直起身子,感受着手掌中的热量,也用力的握了回去。


    “谢谢。”


    老人在这一刻,想起了已经被自己抛诸脑后很久的名字。


    次仁。


    次仁这个名字,在藏语是长命的意思。


    或许他的阿爸阿妈,就是想让他活久一点,才为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可惜老天爷太吝啬,连这一点点祝福也不允许他拥有。


    那天他和往日一样,在田地里劳作,看守他的农奴主手里拿着枪,坐在一旁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开口。


    你不是叫长命吗,他道,让我来打你几枪,看看你到底能不能长命百岁。


    次仁就这样,成了农奴主练枪法的靶子。


    在无数次因为子弹创伤而剧痛的夜晚,他趴在草席上睡不着,躺在污泥与血泊中,望着高高悬挂在天上的月亮,痛恨自己的名字。


    虽然那个农奴主在找到新的枪靶子后,把他扔到了一旁,次仁依旧痛恨着这个幸福的名字。


    每一天,他都觉得自己会因为长命而死。


    然而直到今天,当他都已经忘了自己这个名字,在握住这一双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双手时,他才终于发现。


    阿爸阿妈把最美好的祝愿,凝聚在了他的身上。


    他是次仁。


    他是长命。


    草原上。


    太阳已经彻底从雪山背后升起,高高的挂在天空,平等的普照着世间万物。


    远处微风吹动低草,轻抚过衣衫褴褛的人群。


    在从牛羊幻化成人形后,草原上许多农奴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一股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


    昨夜赤红潮以势不可挡之势冲向普陀罗宫时,沈慈带着老弱病残的牛羊继续向雪山离开,以免受到大劫难日的波及。


    随后又在一阵吵的人头疼的哞哞叫和咩咩叫中,分出了一部分强烈要求回去的壮实牛羊,加入赤红潮攻破普陀罗宫的队伍。


    因此现在停留在草原上的牛羊,要么是年幼无知的孩童,要么是已经步入暮年的老人。


    他们做了几十年的牛羊,被禁锢在森严的制度下太久太久,久到已经忘记了怎么做一个人。


    但从他们慢慢支起来的脊背,每一个人都仍然能看到曾经的生活之重,以及现在的自由之轻。


    老人松开了沈慈的手,从这一刻起,真正不再担忧未知的命运。


    这片辽阔的草原、巍峨的雪山、美丽的湖泊,以及耕耘过的万亩田地,已经成了他们的家,他们是这里的主人。


    无论他们将会再面对什么,命运已经握在他们自己的手中。


    第392章 军绿衫,红星帽


    普陀罗宫内。


    这座曾经华丽巍峨的宫殿,早已沦为了一片兵荒马乱的战场。


    从窗户内看到诵经毫无用处、赤红潮从雪山上奔涌而下,普陀罗宫后殿里的贵重饰品,被惊慌逃窜的贵族们一扫而空,已经空空如也。


    然而余孽未消,对这片土地的清扫,仍旧没有结束。


    “继续搜索,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他们养尊处优了那么多年,一朝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难免不会心怀怨恨,躲在暗处试图反扑。”


    南喀大步进入后殿,一边用眼睛四处搜索,一边对身边的人低声道:


    “所有马车都被我提前转移了,那些人没办法离开藏区,最有可能藏身在红塔。”


    他利落的从腰间卸下鞭子,扔给领头的男人:“他们手里有枪,你们不要单独行动,几个人一组,带上武器再过去,”


    “是!”


    领头男人兴高采烈的接过那根鞭子,还新奇的挥了两下。


    他们就是从牛羊群中,分出去的那一部分青壮年劳动力。


    在大劫难日开始第一时间,这几百人就跟着南喀闯进了普陀罗宫,从夜晚那赤红色的光辉中,慢慢恢复了强壮的人类身躯。


    这些人身上还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因为常年劳作,长着一身结实的肌肉,却因为营养不良,面色发黄而消瘦。


    然而他们经历了这一夜的历练,在闯进普陀罗宫,烧毁佛堂,推倒神像,看遍了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露出惊慌失色的神情后。


    这些年纪没有大到麻木,又已经彻底认识过世界的青壮年,早就褪去了惶惶不安的胆怯。


    听到南喀要他们去搜索剩下贵族的踪迹,他们不仅不怕,甚至还跃跃欲试,相当兴奋。


    就连看到曾经在他们身上抽打过无数次的鞭子,他们也不再恐惧,只是用不会伤害到自己的力道,好奇的摸了又摸。


    南喀见状,心脏不由得往下沉了沉。


    年少时,他在迷茫而愤怒的时候,也曾把鞭子甩在这些无辜的牛羊身上过。


    他难以抑制的动了动手指,撇过头去,略微有些沉默的移开目光,抬脚要走,却感受到脚下一股黏腻的触感。


    这是什么?


    南喀不由得皱了皱眉,低头看去。


    只见一片黏稠干涸的大片血迹铺在他脚下,由于已经红的发黑,配合著普陀罗宫内昏暗的火光,他第一时间竟然没有发现。


    在那蜿蜒血迹的不远处,躺着一具尸体,经过一夜冷风的吹拂,已经彻底僵硬不动了。


    尸体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死前想来是极为不甘心,用手掌死死的捂住那个洞口,却还是没能阻止生命的流逝。


    南喀眯了眯眼,用脚尖踢了踢尸体,把尸体从侧躺的姿势翻了过来,随后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一位熟人。


    “诶,这不是那个从外面来的贵客吗?”领头的男人凑过来,见到尸体的脸,也惊讶道,“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被人捅了一刀。”


    “我记得卓嘎公主叫他文建华,和他们一直待在一块儿的那个贵客……哦,叫潘龙,不是见势不对已经跑了吗?他怎么还在这里没走。”


    男人挠了挠头,困惑的看着尸体脸上扭曲不甘的神情。


    那个叫潘龙的贵客,一见到有人拿着枪闯进普陀罗宫,吓得手里的羊奶羹都掉了,迅速举手投降。


    剩下的这位贵客,不也应该怕的不得了,赶紧想办法逃走吗?


    “他们两个可不一样。”


    南喀冷笑一声:“那个潘龙脑子不好使,这个文建华的脑子倒转得快,简直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有利可图,自然要留下。”


    他对死者毫无敬畏之心,抬脚在尸体脸旁用力踩了一下,把那副眼镜“咔嚓”一下踩得支离破碎。


    南喀声音沉沉,居高临下的俯看着文建华,讥讽的勾起一点嘴角:“不留下,怎么三言两语哄我那个愚蠢自大的姐姐,妄想让自己成为藏区的主人呢?”


    这个文建华怀揣着什么心思,在他来到藏区的第一天,南喀就看明白了。


    也就只有卓嘎这个自幼被千娇万宠的公主,才会看不出来这个男人温和谦逊的薄薄镜片后,藏着一双欲壑难填的眼睛。


    “别叫他贵客了,也别叫卓嘎公主,现在这里没有公主,只有一个作恶多端的封建余孽。”


    南喀厌恶的把碎镜片踢开,准备直接从尸体上迈过去,搜查普陀罗宫后面,却听领头男人犹豫道:


    “那个,他既然都攀上卓嘎公……卓嘎了,怎么会死在这里啊。”


    他们搜了整个红塔,也没找到卓嘎和传话人的踪迹,连尸体都没有,很可能已经离开了。


    这个文建华要是攀上了卓嘎,按理也应该跟着他们一起走,总不能一刀把自己捅死了吧。


    南喀倒是并不感到惊讶。


    他在俯身端详尸体的时候,已经发现在一旁被拔出来的匕首上,沾着大量发黑的血迹,刀柄上还刻着特殊的纹路。


    那是传话人的匕首。


    像文建华这样的人,有利可图的时候能百般温柔小意,一旦发现卓嘎等人大势已去,绝对会翻脸不留情。


    传话人忠诚于赞普,赞普死了,他就忠诚于卓嘎,会弄死文建华,简直再正常不过。


    南喀没有解释那么多,只是对领头男人言简意赅道:“他死得不冤,用不着管他。”


    “可是……”领头男人挠了挠脑袋,伸手凑到南喀耳边,犹犹豫豫的低声道,“文建华是从雪山外面来的人。”


    “现在他死了,还是死在普陀罗宫里,我们是不是……还是要跟那些人说一声?”


    南喀闻言身形一顿。


    “……”


    他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慢慢点了点头,才应声道:“你说得对。”


    文建华和那些人一样,都是从雪山外远道而来,如果因为他的死,和那些人日后产生纠纷,倒不如现在就撇清关系。


    “好嘞!”领头男人立刻咧嘴笑道,“那我们去找他们说明情况,等解释清楚,一会儿再带人去搜查正殿。”


    说完,他就拽着几个小青年,飞快的从侧门跑出去,很快便带回了几个穿着军绿色衣服的青年。


    这几个青年穿着统一的服装,全部都是军绿色硬板服,腰上干净利索的挂着皮带,小腿上用白色绑带捆住了裤腿。


    他们头上还带着一顶军绿色的大檐帽,浑身上下灰扑扑的,可帽子正中挂着金边的红星帽徽,却在微弱的日光下闪闪发光。


    南喀站在尸体旁边,不动声色的暗自打量着这一队小青年。


    这些在藏区土生土长的青壮年,即便已经是解放的农奴中思想转变最快、最积极向上的,站在这一队小青年身边,依旧显得举手投足有些瑟缩。


    在这一队青年的眼中,他能看到某种无法形容的亮光,彷佛太阳就长在他们眼睛里。


    如果不是他带领一队青壮年和这些人汇合,还真看不出,这些青年就是从雪山上冲下来的赤红潮。


    “这个、这个尸体就是从雪山外远道而来的贵客。”


    南喀还在默不作声的观察,领头男人已经领着一队青年,有些忐忑的把他们带到尸体旁边。


    “他和那个潘龙是一起来的,昨天晚上还活的好好的,一打开门,啪,突然就发现他死了,”领头男人道。


    他在裤子上搓了搓手,有些不知所措的看了看尸体,又看看闻言便俯下身去仔细研究尸体的几个青年,急忙摆着手补充一句:


    “那个,我们是刚刚推门进来,也不知道是谁把他害死了,我们跟他的死没有关系呀。”


    “嗨,这是什么话,”其中一个板寸头小青年闻言抬起头,呲着一口白牙乐道,“谁也没说跟你们有关系嘛。”


    “再说了,那我们都是跟着你们一块儿进的藏,眼睁睁看着你们冲锋陷阵一晚上,这尸体都冻邦邦硬了,早死透了,怎么会是你们整得。”


    板寸头小青年不知道是哪里人,操着一口亲民儿的幽默方言,轻轻松松的消解了领头男人的局促。


    这一打趣,众人之间紧张的氛围,也顿时消散下去。


    “一刀毙命,捅在心口上了,”旁边的青年推了推眼镜,捡起落在一旁的匕首,很快便下了结论,“这匕首看着挺贵啊,估计也就那群贵族才有。”


    板寸头青年哼了一声:“听那个潘龙说,这人干了不少坏事,我看他不管被谁捅死,都是为民除害。”


    “我看也是。”


    小眼镜青年站起身来,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把尸体带走,给潘龙认一认。”


    “确认这人的身份,到时候把他的尸体烧成骨灰带回去,有家里人就给家里人,没家里人就给他找个地儿埋了,也算是让他瞑目吧。”


    “是!团长。”


    旁边的青年站直身子,抬手“啪”的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就带着两个人一起把尸体扛起来,带出了普陀罗宫。


    “你这么年轻,就是团长了?”


    领头男人闻言不由得面色发红,惊奇的嗫嚅道:“我……我看你跟我弟弟一般大,还以为你……”


    “不怪您,我确实年纪不大,”小眼镜青年腼腆一笑,伸手柄帽檐往下压了压,不好意思的笑道,“就是有一次运气好,才当上了团长。”


    “嘿,别老那么谦虚。”


    板寸头青年一勾小眼镜青年肩膀,笑道:“夜里一声不吭跑出去,单枪匹马端了敌人一个连,这也叫运气?”


    他不顾小眼镜青年臊的满脸发红,啧啧的跟众人比了个大拇指,赞叹道:


    “你们别看他年纪小,打起敌人来可真是不要命,昨天夜里冲锋号一响,还是他第一个冲出去,差点又把那群贵族一锅端。”


    “行了!”


    小眼镜青年一把推开他,帽子都快被拽到嘴巴上了,红着脸骂道:


    “你都加入组织,不是在街上混的了,别总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这么点事也拿出来说,多让人看笑话。”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脸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下去,语气却很快正经起来,认真的问道:


    “刚才忙着布置任务,还有件事忘了当面道谢,请问昨天夜里帮我们进藏的那个老乡,现在在哪里?”


    第393章 “你……知道我在?”


    老乡?


    领头男人和其他青壮年面面相觑。


    这样陌生的称呼,在每天除了“贱种”就是“畜生”的称呼环境中,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


    直到南喀松开双臂,从尸体后缓缓走过来,他们才反应过来。


    原来他们这些人,在赤红潮眼里,就是无论地域风俗为何的同胞、老乡。


    “你们好。”


    南喀收起自己打量的目光,伸手和几个小青年握了握手,言简意赅的开口道:“南喀。”


    “南、喀。”板寸头小青年若有所思的着重念了这两个字,热情的跟他握着手,“你好你好,南喀同志,昨天夜里真是多亏了你的帮助。”


    “我们的队伍进入雪山之后,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被一股暴风雪挡在外面,还有一些喇/嘛拿着枪偷袭。”


    “呸,”他干啐了一口,骂道,“那帮不是人的东西,我们进藏之后,才知道他们在这里作威作福,干了不少缺德事。”


    板寸头小青年恨狠道:“早知道这帮东西这么坏,在雪山上就应该拿枪托把他们砸死!”


    “一天到晚喊打喊杀的,怎么说话呢。”


    小眼镜青年瞪了他一眼,用力在他帽檐上拍了一下。


    板寸头青年自知失言,“哎呦”一声,捂着脑袋委屈的闭上了嘴。


    小眼镜青年这才转过头来,面向南喀,郑重的对他敬了个礼,随后才诚恳道:


    “在雪山上潜伏的时候,我们支持物资没有那么充足,很多战士水土不服,还产生了高原反应。”


    “当时情况极其危急,多亏了你的帮助,我们才能顺利进藏,”他认真道,“这段时间,我们会留下来帮助重建藏区,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提出来。”


    “只要是我们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帮你实现。”


    南喀点了点头,用力与小眼镜青年握了握手,望着那一张张充满坚毅与希望的脸庞,心中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感受。


    他感受着内心这股不同寻常的情绪,尽力把它压了下去,低声道:


    “好,一定。”


    藏区的农奴得到了解放,许多事情却还没有结束,人口没有彻查,藏区秩序重建也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安排。


    这些小青年并没有停留很久,他们简单的交代了两句,把还粘着血迹的普陀罗宫打扫干净,就离开了。


    领头男人羡慕的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犹犹豫豫的凑过来,还没开口,南喀就挥了挥手。


    “去吧,”他平静道,“搜查工作我一个人也能做,你们不用管了。”


    “可是……”领头男人还是有点犹豫。


    南喀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沉声道:“你们现在已经自由了,不管是留在藏区,还是跟他们一起走,都是你们的选择。”


    “他们不是管我们这些人都叫老乡吗?”


    南喀道:“既然是老乡,那他们就不是外乡人,你们和他们交往,也不算是叛离藏区,去吧。”


    沈慈、潘龙和文建华这些外乡人来到藏区时,即使有大劫难日的预言抬高了他们的身份,他们也不过是“贵客”。


    贵客也是客人,就算能够拯救所有人,他们也从来都没有被藏区所接纳。


    藏区的身份,是随着赞普与贵族血脉流传下去的,外乡人再远道而来,也是外族人的血脉,与他们过多交往无疑是一种叛离。


    不过……


    南喀望着普陀罗宫门外,那绿草如茵的草地上,几颗晃动着的亮闪闪的红星。


    赞普已经死了,那些贵族死的死、逃的逃,藏区早就没什么贵族血脉传承,也没什么排外的自傲了。


    这把藏区死死封锁起来的规矩,也该改一改了。


    南喀拍了拍领头男人的肩膀,把自己的鞭子拿了回来,向门外颔了颔首,示意他可以走了。


    领头男人闻言立刻喜笑颜开,模仿着那几个小青年的样子,高兴的抬手给南喀行了一个七扭八歪的礼:


    “是!”


    他行完礼后,立刻带着几个青壮年乐颠颠的跑了。


    那几个青壮年听到南喀的同意,也呲牙乐起来,跟着领头男人,头也不回的跑去找那几个小青年问东问西,一眼也没回头看。


    南喀:“……”


    他没说什么,只是等领头男人撒丫子跑出去后,立刻把普陀罗宫的侧门关上。


    “砰!”


    侧门重重的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阳光。


    普陀罗宫内的烛火早已熄灭,失去了日光的普照,空气中浮起细小的尘埃,再次恢复了那股灰扑扑的昏暗。


    南喀把自己关在这昏暗空荡的大殿中,低头站在角落里,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他还是没办法和那些青壮年一样,高高兴兴的融入到灿烂的日光中。


    别扭、沉默、不自在,这些只配停留在黑暗中的性情,彷佛天生就融合在他的骨血之中。


    哪怕是打破了身上这么多年的桎梏,在面对那些解放藏区的青年热情的招呼时,他依旧浑身僵硬,没办法对这些人的善意,做出恰当的回应。


    他和那些能轻易昂扬起来的青壮年不一样。


    他身上流淌着最高贵的血脉,却受到了最不公平的对待,即便现在藏区解放、赞普已死,他彻底不再受人歧视,也依旧无法释怀。


    那些陈旧的思想与腐烂的制度,仍然压在他沉默寡言的灵魂上。


    就像有一个人沉重的情绪,直到现在,也依旧压在他的心脏上。


    “出来。”


    南喀眸色沉沉,按着自己的心口,在空旷的普陀罗宫内开口道。


    “……”


    没有人回答他。


    这座空旷的大殿没有任何人存在,除了南喀的声音在普陀罗宫内回响,就只有他体内隐隐约约的心跳声。


    但南喀并不在意,他微微垂下眼睫,按住心口,无声的数着自己胸膛内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那声呼唤迟迟没有回应,南喀靠在墙壁上,耐心的等待着,直到数到第四十八声心跳,那颗稳定跳动的心脏突然有了变化。


    “你……知道我在?”


    普陀罗宫内,依旧只有南喀一个人的呼吸。


    然而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却从南喀的胸膛内,沉沉的传了出来。


    那个声音和南喀像极了,一样的沉稳,一样的冷淡,只是更加沉重而沙哑,彷佛多出来几十年的风霜。


    南喀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慢慢道:“我当然知道。”


    “从外乡人到来的那一天起,你就突然出现在我的身体里,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也影响着我的每一个选择。”


    “你以为我会毫无察觉吗?”


    那些全然负面的愤怒、恨意、漠然,以及想要让整个藏区都去死的情绪,并不是南喀自己内心的想法。


    他还想踩着大劫难日尚未,还对赞普抱有一丝希冀的时候,那种情绪就已经在他望向普陀罗宫时,燃起滔天的恨意。


    杀了他们。


    那个声音说。


    摧毁普陀罗宫,摧毁藏神铜像,摧毁这片忘恩负义土地上的一切。


    不要妄想有任何一个人感激你,也不要幻想这片土地还有任何一丝拯救的可能。


    不会有人拯救你,你永远是一个人。


    “……”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感受着南喀如有实质的目光,半晌才道:“可是并你没有听我的话。”


    “我让你去杀了赞普,夺了他的王位,我让你摧毁藏神,掠夺它的神力,”那个声音顿了顿,沙哑道,“你一个也没有做。”


    “你甚至没有像我一样,藉着大劫难日,成为藏区挺身而出的拯救者。”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南喀垂下眼睫,不轻不重道,“我又不是藏区拯救者。”


    他彷佛又回到了那个暗潮涌动的盛大宴席,耳边回响起藏神的预言,慢慢道:


    “【在那头牲畜发疯冲出牛棚时,会冲撞到一队误入藏区的外乡人,而这群外乡人中有一位隐藏的拯救者,他就是化解大劫难的关键】”


    “预言里说过,拯救者是外乡人,”南喀道,“我生在藏区,我不是拯救者。”


    “预言都是假的!”


    胸膛中的声音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冷冷的笑了起来,声音低沉的不成样子,明明在笑,笑声里却只有无尽的愤恨与绝望。


    “根本就没有什么预言,全都是假的,”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漠,就连南喀胸膛都跟着震动,“藏区从来就没有迎来拯救者。”


    “你以为那个沈慈是藏区的拯救者吗?”那声音低低的笑了起来,讥讽道,“他也不过是个过客。”


    “等他从你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他就会离开,到时候你、藏区、藏区的所有人,又会再次陷入争权夺利的混乱。”


    那个声音震动在他们共用的心脏里,彷佛在讥讽南喀,又彷佛也在讥讽自己。


    “藏区没有拯救者,”他最后低声道,“你不是,我也不是。”


    “不管做了多少事,你我永远都是那个被人厌恶的贱种,拯救不了藏区,也拯救不了自己。”


    “……”


    南喀没有说话。


    他听着心脏一下下震动,听着那个声音越来越低,直到虚无缥缈的几乎听不见,才慢慢把目光投向门外。


    那扇侧门已经被他关上了。


    然而即便是沉重的大门紧紧关闭,普陀罗宫外,灿烂的日光依旧无孔不入,顺着缝隙争先恐后的挤进来。


    “你错了,”南喀慢慢道,“预言是真的。”


    那声音冷笑一声:“别再骗自己了。”


    他在大劫难日后的颠沛流离、受尽冷眼中,已经学会了不再相信任何事,也不再对曾经的一切抱有希冀。


    “你已经失败了,那些外乡人死的死疯的疯,沈慈也很快就要离开了,如果预言是真的,那拯救者为什么迟迟不出现?”


    “……”


    南喀仍然望着门缝里丝丝缕缕的日光,按在胸膛上的手,却涌上源源不断的热意。


    就像是要把这股热量传递给冰冷的心脏,他按住胸膛的手越发用力,就像是要深入层层肋骨与血肉,触碰到另一个自己。


    他仍然站在黑暗里,五官却慢慢柔和下来,很细微的勾起了唇角。


    “不,”南喀道,“拯救者已经出现了。”


    第394章 拯救,统治,解放


    “第一只发疯的牛羊,撞到一队来自雪山之外的拯救者,”南喀低声道,“在听到预言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拯救者会是那些误入藏区采风的外乡人。”


    “直到最后,所有外乡人接连死去,你甚至想自己是否能够成为拯救者。”


    南喀说话的速度很慢,也很沉,语气却没有任何犹疑,就好像自己曾经历过这一切。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可你也失败了。”


    “……”


    胸膛里的声音没有说话。


    古沌天闭着眼睛,魂魄贴着南喀跳动的心脏,在一片黑暗中,鼻腔内仍然能嗅到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味。


    在那个没有迎来大劫难日后日光普照的藏区,沈慈并不存在。


    所有被寄予厚望的外乡人一个接一个死去,直到赤红潮从雪山上奔涌而下,藏区再也没有从预言中汲取一丝希望。


    他站了出来,带着无数侍从,面对已经由牛羊异化成三米多高的可怖怪物,挥动手中的长鞭与刀枪。


    赤红潮来势汹汹、不可抵挡,古沌天早就做好了计画,杀死怪物后从普陀罗宫侧门绕走,再连夜到羊卓雍错湖泊旁休整。


    他成功了。


    卓嘎死了,传话人也死了,赞普活了下来,在逃亡的过程中,将他大肆嘉奖了一番,许诺将下一任赞普的位置留给他。


    可是他输了。


    和预言中的大劫难日不同,赤红潮一天一夜便从普陀罗宫褪走了,等到古沌天带着赞普等人,再次回到藏区的时候,才知道为什么。


    昔日神圣庄严的普陀罗宫,已经成了一片尸山血海。


    无数怪物的尸体在昨夜中死亡,有的断了一只腿,有的残缺了一个胳膊,有的没有皮、只剩血肉模糊的骨架,交叠的躺在大殿内。


    那个赤红色的混乱夜晚,古沌天只清理了挡在赞普面前的怪物,可侍从已经杀红了眼,把冲锋陷阵的怪物杀的横尸遍野。


    他们手里有枪,怪物却只是血肉之躯,赤红潮被诵经声拖住,不一会儿,怪物就死了大半。


    古沌天在漆黑的夜色中,只一心一意的按照计画护送赞普,从未留意到背后发生的事。


    直到在光照明亮的白天,重新回到普陀罗宫,看到这满地的血肉尸骸,鼻腔内才骤然涌现出浓重的血腥尸臭,以及不能自抑的恶心。


    把它们收拾干净,别碍着我的眼。


    赞普端坐在轿子上说道。


    这帮下贱的东西,竟敢跟着外面来的军队叛乱,给我好好搜查宫殿,有存活的牛羊一律斩杀。


    古沌天没有说话。


    他沉默的站在赞普身旁,看着那些尸体消失在普陀罗宫内,看着搜查的人来报,并未发现叛乱牛羊的踪迹。


    那股赤红潮也不见了。


    搜查人说,听昨夜躲在尸体下的侍从叙述,赤红潮从雪山上冲破诵经声后,进入普陀罗宫,什么金银财宝都没有带走。


    它只是从怪物的尸体中冲刷而过,似乎想要停留下来,但最后只卷走了几个呼吸的怪物就退潮了。


    直到现在,再也没有回来过。


    很好,赞普听后满意的摆了摆手,几个叛乱了怪物,带走就带走。


    剩下的金银财宝,都给我放到大殿里摆好,今天晚上,我就要重新住回红塔里,至于你……


    赞普似乎刚想起来什么,看向古沌天。


    古沌天微微低了低头,沉默的与他对视。


    你做的很好,赞普说道,一会儿搜剿出来的金银玛瑙,你可以任选一件,找最好的工匠为你做成一副首饰。


    是。


    古沌天答道。


    他没有等到任命下一任赞普的命令,耐心的与赞普又对视了一会儿。


    直到那衰老浑浊的眼神中,怀疑与忌惮越来越多,这才弯腰行了个礼,恭恭敬敬的退出了大殿。


    他是功臣,是拯救赞普于危难的人,却连自己夜晚安睡的地方都没有。


    身为贱种的古沌天只有一个小茅草棚,而经过大劫难日的混乱,草棚也没有了。


    没有人想到他,也没有人给他一个住处,所有人都睡下了,古沌天靠在高高的红塔外墙,静静的看着月亮睡觉。


    他在这个地方睡了三天,依旧没有得到任命新任赞普的命令,第三个高悬空中的月亮照在他身上时,古沌天听到红塔上载来了赞普的笑声。


    怀孕了?你倒是耐得住折腾。


    红塔上响起一阵女人模模糊糊的笑声,还有撒娇声,很快,赞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醉醺醺的满意。


    好啊,你安安稳稳的生下来,要是长得像我,把这赞普的位置给这孩子当,也不是不行。


    话音落下,女人娇笑的声音再次响起,还混杂着几声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两个人的欢笑声畅快无比。


    没过多久,声音慢慢低下来,红塔上的灯火也熄了。


    古沌天看着冰冷坚硬的墙壁,坐在红塔下,面色很平淡,静静的望着无悲无喜的月亮。


    过了一会儿,他从地上站起来,在夜色中回到自己已经坍塌的茅草棚,从茅草下摸出两把装满子弹的枪。


    古沌天把枪塞进怀里,慢慢走到红塔下,反手抽出匕首,背在身后,敲了敲门。


    守门的侍从不耐烦的问道:谁啊!


    是我,古沌天平静道,阿爸啦议事时让我晚上来找他,麻烦给我开门。


    那天夜里,普陀罗宫成了人间炼狱。


    古沌天闯进赞普的房间,对准自己尚未出生的弟弟连开了三枪,随后在惊愕的目光中,一刀割下赞普的头颅。


    随后他一个人杀进普陀罗宫,把所有侍从、守卫、连带着全部贵族,全部捅穿了胸口,任由那些惊恐与怨恨混杂着血迹,喷在自己身上。


    月亮在天上挂了一夜,他也杀了整整一夜。


    在清晨太阳初升出雪山,一如往日一般平等的普照着草原时,南喀推开普陀罗宫厚重的门,浑身是血的走了出来。


    他身上有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血,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全身,最长的一道甚至从脖颈划到了腰间。


    古沌天并不在意。


    他站在外面,从仅容一人通过的门缝,看着一片死寂、满是尸体与血液的普陀罗宫,放了一把火。


    那把火迅速烧了起来,烧焦了华贵巍峨的普陀罗宫,烧毁了所有人的尸体,在灿烂的日光下,欣欣向荣的翩翩起舞。


    古沌天静静的看着熊熊火焰,把手伸向头顶,掰下那两只带给他一辈子屈辱与苦难的羊角,扔进了火焰中。


    火焰一视同仁的吞噬了羊角,不过几分钟,便再也看不到了。


    古沌天注视着羊角消失,额头上温热的血液流淌下来,带着尚且新鲜的阵阵剧痛,彷佛是羊角在哭泣。


    在他耳边不断羞辱的贱种声终于消失了,厌恶的、忌惮的、同情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这片辽阔的草原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在这一刻,古沌天终于明白,这就是他的结局,也是藏区的结局。


    永远沉沦。


    “是,我失败了。”


    那片熟悉的草原在脑海中飞掠而过,古沌天睁开眼,听着与自己胸膛内一般无二的心跳声,静静道:


    “我不能拯救藏区,就像你也不能,我选择相信赞普,你选择相信那群外乡人,到头来藏区仍会毁于一旦,你我注定孤身一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声音很沉,褪去了一开始的讥讽与冷漠,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疲惫:


    “你想告诉我,预言是真的,那头发疯牦牛撞上的外乡人,指的不是沈慈一行人,是雪山背后那支误入藏区的军队。”


    “你相信预言,你觉得赤红潮就是拯救者,所以你帮了他们,”古沌天低声道,“可是预言同样说了,赤红潮就是藏区的大劫难。”


    “他们会让牛羊变成直立行走的怪物,摧毁宫殿庙宇,杀死帐篷里的所有人。”


    古沌天的声音沉厚而遥远,明明是从胸膛中传出来,却彷佛站在藏区之上,冷眼俯看着这片雪山草原上的一切。


    “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你选择相信预言,那预言的一切就都会发生,”他道,“就像预言告诉你,那头牦牛撞上的外乡人是拯救者,他会成为藏区新的统治者。”


    “告诉我。”


    古沌天抬起眼睛,平静的向南喀问道:“谁是那个拯救者?”


    南喀感受着心脏上的阵痛,感受着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滑过脑海,感受着古沌天问这个问题时,平静之下的心死。


    他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开口道:“忘了。”


    “什么?”


    “忘了,”南喀道,“这就是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给我的答案。”


    “那个板寸头说可能是团长,戴眼镜的团长听完给了他后背一巴掌,告诉我第一个发现的是侦察兵。”


    “侦察兵闻言找来了医疗兵,说是他先上去救的人,医疗兵正在给一帐篷的人拿药,困惑的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是谁,让我去找军事干部,作战计画全是他们制定的。”


    “我几乎问遍了所有人。”


    南喀沉沉的呼了一口气,低声道:“他们给我的都是一个答案,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谁才是那个拯救者,我只知道他们在救下那个逃出藏区的农奴后,所有人都开始了行动。”


    南喀闭上眼睛,那些人一个个向他介绍的画面彷佛还留存在脑海里,他回想着那些画面,慢慢道:


    “军事干部在连夜制定作战计画,炊事兵在高原雪山上努力炒冰碴子面。”


    “医疗兵做好随时在炮火下紧急包扎的准备,战士则攥着自己的配枪,只等一声响彻夜空的冲锋号响起。”


    “你说得对,”南喀道,“ 他们的确让牛羊变成了直立行走的怪物,因为只有站起来的才是人。”


    “他们确实摧毁了宫殿庙宇,因为他们要在这上面创建新的房屋,让所有人都能住进去。”


    “他们也杀死了帐篷里的所有人,因为只有那些人死了,比他们多数百倍的农奴才能活。”


    南喀两只手掌交叠着压住胸口,就像是要穿透所有隔膜,把沉默不语的古沌天捧出来,让他睁眼看看这片不一样的天地。


    也看一看,与他不一样的自己。


    “这片土地已经得到了拯救,”南喀低声道,“不是靠一个统治者,不是靠一个拯救者,而是靠千千万万个解放者。”


    “比如那些农奴,比如那支军队,比如我。”


    第395章 “祝你与我再无瓜葛”


    长长的静默。


    半晌,古沌天才终于开了口。


    “……解放?”


    他从未从口中吐出过这两个字眼,似乎是是在拗口难读,语气十分晦涩,一字一句慢慢道:


    “南喀……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竟然把自己和那些农奴、那些牛羊似的牲畜摆在一起,”古沌天难以置信的斟酌着字句,“自甘堕落……你怎么会如此自甘堕落?”


    南喀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这一身尊贵的血脉,带给我们的是什么?”


    “是无尽的痛苦与屈辱,是从未得到过的尊重,你扪心自问,这样的尊贵,真的有必要存在吗?”


    “……”


    古沌天没有说话,闭上眼难耐的撇过头去。


    他感到愤怒,因为南喀竟然把藏区弄成了这个面目全非的样子,一位流淌着赞普血脉的贵族,居然要和最低贱的农奴平起平坐。


    可是他不知道愤怒该归于何处。


    南喀错了吗?南喀就是他自己,他们饱受鄙夷与冷眼,度过的那十数个望着月亮的寒冷夜晚时,一身高贵的血脉是否提供了丁点暖意?


    南喀当然没有错。


    他又感到憎恨,那些误入藏区的外乡人,还有沈慈,居然教唆着南喀,让他失去了骄傲与尊崇的地位,竟然如此自降身份。


    可是他更不知道,这份憎恨该源于何方。


    那支从雪山上冲下来的队伍,拯救了越发畸形的藏区,赶走了压制着藏区的赞普,赶走了所有看不起南喀、伤害过南喀的人。


    而沈慈除了摧毁藏神石像外,甚至没有和南喀多说过几句话,对自己自降身份的憎恨,无论如何也发不在他身上。


    他怒,他恨,他怨。


    他感到迷茫,感到困惑,感到沉默。


    可是他既无法放下少年时十几年的屈辱与卑微,又不可控制的自傲于高人一等的贵族血脉,这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不是贱种的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无人再能坐上赞普之位,他高兴,可所有农奴与自己彻底平起平坐,他却不能释怀。


    古沌天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古沌天面色沉沉,心乱如麻。


    他已经历经了三十载的雪雨风霜,内心却永远停留在那个月亮高悬的夜晚。


    心绪混乱之间,古沌天下意识抬眼望向南喀,却在视线瞥过后者额头的时候,骤然停了下来。


    “……羊角呢?”


    “羊角?”


    南喀闻言一怔,莫名其妙的摸向头顶,手指却摸了个空,只能感受到鬓发中两个微不足道的凸起。


    饶是他已经不那么在意这一对羊角的存在,不会像从前一样,在铜镜前日日试图掰断,却依旧感到惊讶。


    “……这是怎么回事,”南喀狐疑的伸手摸了好几下,仍然没有摸到曾经长长的藏羚羊角,“怎么只剩下一截拇指长的角了?”


    那一对无时无刻不在彰显著他卑贱血脉的藏羚羊角,此刻已经不再那么耀武扬威,只是悄悄藏在他乌黑卷曲的头发里。


    甚至于乍眼一看,什么都看不出来。


    南喀:“……”


    他最近又做什么了?


    最近的事情的确又刺激又丰富,不是深更半夜拚杀在一团,就是骤然发现自己居然能开天辟地,一件件冲击着旧秩序。


    可这些纷繁复杂的大事中,也没有一件让他的羊角缩小,变成两个拇指大小的迷你火腿肠。


    难道这几天他睡觉的时候,外乡人把他的羊角当鹿茸锯了?


    南喀困惑不已,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古沌天却已经明白了。


    他盯着那对几乎看不见的羊角看了很久,半晌,低低的笑了起来。


    “原来就这么简单……”


    古沌天的声音几不可闻,他忍俊不禁,嗤笑着摇了摇头,声音一瞬间轻松起来,却裹挟着骤然沉寂的死气沉沉。


    “我费尽心思利用大劫难日,千方百计成为赞普,”他低声沉沉道,“在大火中忍着剧痛将羊角连根拔起,血流了满脸我都不怕。”


    “却竟然不如你……不如你只是……”


    最后几个字,古沌天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低,南喀没有听清,下意识问道:“你说什么?”


    “……”


    古沌天没有回答他,胸膛内一片死寂,连另一个人的心跳声,都如死了一般无影无踪。


    过了好一会儿,古沌天才开口:“没什么。”


    “南喀,你比我要好,你能走的更远,走的更久,”他的语气突然平和下来,如同一潭死水,很慢很慢的沉稳道,“我祝你未来的人生一帆风顺。”


    “也祝你从此以后,与我的一切再无瓜葛。”


    那从讥讽、到怀疑、再到沉重的厚重声音里,此刻却彷佛失去了所有情绪,只剩下纯粹的祝福,与一片空白的语言。


    电光火石间,南喀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骤然睁大了眼睛,心脏激烈的几乎要跳出胸膛,只来得及死死拽住胸口处的皮肉,脱口而出道:


    “你——”


    “。”


    就像是有人在南喀的胸膛里一瞬间按下了暂停键。


    那颗属于两个人的心脏中,所有存在过另一个人的痕迹尽数消失,心跳声、呼吸声、血液流动声,全部一分为二——


    ——只剩下南喀一个人沉重的喘息,回荡在空空荡荡的普陀罗宫内。


    “……”


    南喀闭了闭眼,脱力一般慢慢靠在墙壁上,微微低下了头。


    他一动不动的在阴影里站了一会儿,直到腿都有些发麻,眼睫微不可查的发颤,才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古沌天走了。


    从听到预言以来,那股不属于他自己的愤恨杀意,伴随着压在心脏上的所有负面情绪,此刻全部消失殆尽。


    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可是南喀却并没有感到轻松,他只觉得有更多茫然而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古沌天的最后的祝福是什么意思?


    是不甘心明明是同一个人,一个形单影只、落得满身杀孽、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另一个却能被大劫难日后灿烂的日光普照吗?


    还是根本并不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却因一个失败者的身份没有资格质疑,只能在天上默默地注视着他未来的坎坷与悔过?


    又或是已经相信了他的话,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与自己那惨烈而一无所有的生命对比,却那么的可笑。


    所以只留下一句祝福,便心如死灰的撒手人寰?


    或许都不是,或许都是。


    南喀不知道。


    他只知道,至少最后,自己那几乎消失殆尽的羊角,已经让古沌天看到截然不同的藏区发展中,那一丁点希望的火光。


    南喀在阴影里安静的站了一会儿。


    一墙之隔,他能听到普陀罗宫外,那些青壮年兴致勃勃的问这问那,孩子们嬉笑着尖叫,老人跟在后面,一边小声骂着一边追赶。


    他还能听到风吹过每个人鼻息的声音,听到青草沙沙的生长声,听到灿烂的日光照在雪山上的雪水融化声。


    南喀听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他不再停留,转身向门外走去,从小步到大步迈去,从缓慢的磨蹭到快步的疾走,很快,便抓住了那扇门。


    阳光从门缝中挤出来,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边沿。


    南喀停顿了片刻,随后伸手推开了门。


    ——————


    在赤红潮队伍的指挥下,藏区这数十万人口忙活的团团转,终于在大劫难日后的第三天,制定了新的政策。


    首先,由历经几次赞普更替的次仁率先提出的三条建议,增加了第一则规定。


    从此以后反对叛乱、反对乌拉差役制度,解放家奴,反对农奴的人身依附制度,以及对土地的减租减息运动。


    对于藏区辽阔的土地,众人决定实行“谁种谁收”的政策,他们对这一片土地爱得深沉,如今也终于得以尝到自己耕种出来的粮食。


    而那些并非农奴幻化而成的真正的牲畜,则交给原本放牧的牧民放牧,它产生的所有价值也收入归放牧的牧民所有。


    第二条规定,则是南喀率先提出来的。


    他表示既然自己是唯一还留在藏区的贵族血脉,为了赎罪,就由他一个人拍板决定,把所有贵族的财产都平均分给贫苦的农民与牧民。


    至于那些赞普精心收藏的宝石玛瑙,南喀则大方的尽数交给了赤红潮队伍。


    “这些东西里,有些由藏区人民的痛苦与血肉制作而成,剩下的也不过是压榨他们酿出的油水,还是别留下了。”


    南喀直接道:“金银我得卖给你们换成钱,至于这些宝石玛瑙,这里已经没有人需要了,交给你们随意处理就是。”


    古沌天此时如果还在的话,或许会沉着脸骂他败家吧。


    南喀心想。


    可是这些东西与其留在藏区,等着哪天与人卖个好价钱,重新镶嵌在某个富人权贵的头顶上,倒不如就这么清清白白的送出去。


    让这些沾着血的珍宝首饰,原原本本的展示在藏区之外的世界。


    让他们看看藏区农奴千百年来经受的苦难,也让他们在看到那些已经凝固的血迹时,心怀余悸,永远记住这一场抗争。


    在这两条最大原则的制定下,新秩序的规则也基本已经创建,只剩下大量零零碎碎的细则还要琢磨商讨着定下。


    普陀罗宫的大门被全部敞开,从前只有赞普才能住下的普陀罗宫,成了所有人都能进去参观的建筑。


    那些承载着众人期待的房屋,也一个个打好了地基,慢慢盖了起来,足以让每个人都能遮风避雨。


    而在所有事情基本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忙的团团转的南喀,突然收到了两个人告辞的消息。


    第396章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你们这就要走?”


    南喀道:“不再多留一留吗?”


    辽阔的草原上,沈慈与活人并肩而立,看着日光普照在南喀已经有些棱角的面庞上,晒出一片生机勃勃的古铜色来。


    这个十几岁的青年,彷佛是一夜之间便长大了。


    活人眯起眼睛,嘴角啜着一抹笑意,歪头打量着他,感觉和旅客中心那个只见过一两面的魁梧男人相比,还真是越来越像。


    倒的确是同一个人。


    可站在阳光下的气质,却已经截然不同。


    “不必,”沈慈淡淡道,“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事情,我们的事情也了结完,该离开了。”


    任务完成度已经到了百分之九十五,如果他们再停留一段时间,这个完成度还会慢慢上升。


    只是普陀罗宫的事情有了结尾,这片草原雪山之外,却还有太多事情与心思暗潮涌动。


    他们在藏区内做的所有事,都通过直播传到了旅客中心,现在旅社中心的人与凡人间旅社恐怕已经开战了。


    哪怕这里的任务完成度没到百分之百,现在离开会扣除大量积分,也不能再拖了。


    沈慈凝视着古沌天羊一样浓密的眼睫,慢慢道:“你做得很好,有你留在这里,我相信这片草原会越来越好。”


    “哼,我又能做什么呢,”南喀垂下眼睫,幅度很小的自嘲一笑,“我曾经也不过是迫害他们的一员。”


    “刚出生的时候,赞普见我额上长角,便直接把我扔进草棚自生自灭,是次仁偷偷养育了我,拉扯我活了下来。”


    “这样的恩情,长大后我竟然全都忘了,”南喀难以言喻的盯着自己的手,面色沉沉,喃喃道,“生恩养恩,尽数抛诸脑后,杀母仇人,一朝认贼作父。”


    “我这样的人,如何能再被毫无芥蒂的接纳进这片自由的土地?”


    南喀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自己在看到那些被解放农奴时,感到恐惧。


    他恐惧看到他们欢快的笑脸,更恐惧看到他们为死去的同胞而垂泪。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感到心脏里有一把火,炙热的舔舐着烧焦的血肉。


    赞普和贵族们伤害过他们,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卓嘎也曾伤害过他们,不得不终生颠沛流离、远走他乡。


    那他呢?


    他也在盛怒时动过鞭子,也曾冷眼看着牛羊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此刻却与这些无辜被解放的农奴一同沐浴在日光下,竟感到灿烂日光无比的烧灼。


    他竟是这片草原上,唯一并不无辜,却最后一个没有付出代价的人了。


    南喀面上不显,只是沉沉的垂着眼睑,身上却被人突然扔了一捆东西,“啪”的砸在胸口上。


    那东西乌漆嘛黑一大条团在一起,上面还长着细小的刺,简直堪比凶器。


    什么东西?!


    南喀被砸的还挺疼,立刻紧皱眉头,沉着脸抬眼一看,只见活人侧头对他微微一笑,善解人意道:


    “哎呀,多听话的孩子,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


    “为了不让你的愿望落空,我今早特意折了一大捧荆棘条送给你,让你用来负荆请罪。”


    活人笑容可掬,悠哉悠哉的弯了弯眼睛,背着手不怀好意道:“南喀生长在藏区,恐怕不知道负荆请罪的典故吧?”


    “没事,我教你,你就把上衣脱个精华,再背着这一团荆棘条绕着普陀罗宫走一圈,就当认罪了。”


    南喀:“……”


    我去你大爸的。


    “是吗?原来负荆请罪是这个意思,”南喀拽着那一团荆棘条,面无表情道,“我倒不需要用这种方法请罪,你却不一定了。”


    “听说你身为赞普派来的舞姬,却要跟着外乡人叛离藏区,这份叛逃之罪也总要了结,不如还是你来背着?”


    活人闻言微微一笑:“这话可说的不对。”


    他跟没骨头一样,往沈慈身上一倒,一双手臂白蛇一般分别缠着脖颈与腰身,狭长眼眸瞥向南喀,轻笑道:


    “我怎么能是叛离藏区呢?我明明是找到了如意郎君,冲破封建世俗礼教,决心离开家乡追求爱情啊。”


    活人无辜道:“我相信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想来不会让我与心爱之人远隔雪山吧?”


    “我自然不会如此冷酷无情,”南喀皮笑肉不笑道,“我当然会让你出去,不过藏区刚刚创建新规,该罚还是要罚,否则何以服众?”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看就不必了吧。”


    “怎么会不必,难道这位找到如意郎君的舞姬,不明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吗?”南喀冷笑道。


    “我当然明白,只是藏区初迎解放,若只罚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舞姬,岂不是惹人非议?”活人咬了咬嘴唇,满眼真诚。


    “为了正一正规矩,惹些非议倒也不怕。”


    “呀,既然这么说,你就更应该负荆请罪了,何不现在就脱下上衣背上荆棘,给众人正一正规矩?”


    两个人你来我往,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着谁。


    南喀到底是平日沉默寡言,没有活人那么巧舌如簧、舌头连银针都能捯饬过来,气的面色发黑,脸沉得能挂二两油瓶。


    “……”


    沈慈在一旁看的摇了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伸手按住活人的后脖颈,不轻不重的捏了捏,把一肚子泛坏水的人拎到身边,这才对南喀淡淡道:


    “这些荆棘是我与他一同摘的,趁着早晨太阳还没那么烈,一边找一边采,一并全摘干净了。”


    “这片草原上,所有的荆棘,都在这里了。”


    南喀闻言心头一动,沈慈直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道:“剡路除荆棘,王师罢鼓鼙。农归沧海畔,围解赤城西。”


    “战争已经结束了,荆棘也尽数除去,从此以后,所有人都能安安稳稳的生活下去,不会再有那样惨烈的事情发生了。”


    “南喀,向前看。”


    沈慈眉眼平淡,那双从未含情的清冽眼眸,此刻却不知是不是被长风拂过,竟然多了些许温和洒脱。


    他慢慢道:“事情已经过去了,无论你从前做过什么,新的天地,新的秩序,你都要向前看。”


    “感到自己有所亏欠,就尽力弥补,感觉仍旧罪孽深重,就用一辈子的行动来赎罪,无论如何,你,还有这片辽阔的天地都已经变了。”


    沈慈微微一笑:“该怎么做,你心里明白,我们只是过客,你不一样。”


    你是这片土地的孩子,也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南喀听懂了沈慈的未尽之语。


    他沉默的低下头,又抬头掠过两人瞥向远方,不由得用力咬了一下口腔里的肉,才止住即将微微泛红的眼眶。


    远处,一队带着红星帽子的小青年正捧着图纸,耐心的教藏区的青年怎么盖房子。


    一旁的藏区老人,正慢慢给众人讲述着这些年发生的故事,听的众人时不时点头,时不时握紧拳头。


    再远处,有些更沉稳些的赤红潮战士,腰间别着土枪,眼神如鹰般锋利,正仔仔细细的检查着周围,防止混乱的发生。


    南喀定定的看了他们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我要跟他们一起走。”


    “这里已经不需要统治者,不需要拯救者,也不需要我了,”他颔了颔首,“但总有其他地方,需要赤红潮的帮助。”


    他盯着那些青年帽子上闪闪发光的红星,彷佛头顶也有什么压着似的,按了按发顶,微微笑了起来:


    “我要跟他们一起走,去其他地方看一看,用一辈子帮助那些还没有得到解放的人。”


    “这就是我的救赎。”


    【叮!】


    【检测到关键剧情点达成,任务完成度增加百分之五!】


    【当前任务完成度:百分之百!】


    南喀自然听不到系统声,但他望着眼前这两人微笑的面庞,下意识感觉到,他们要离开了。


    长风吹过草原,带起阵阵沙沙草动,背后雪山巍峨,日光灼灼普照大地,湖泊泛起粼粼波光,模糊了两人的眉眼。


    天高云淡,正是离别之时。


    南喀张了张口,想说有机会定要再相见,又想说要不要在留几日,目光掠过在沈慈胸口挂着的羊角,却一句也没说,突然开口道:


    “把这个还给我吧。”


    “那个已经旧了,”南喀坦然一笑,伸手摸向头顶,从上面摘下两只拇指大小的羊角,“我送你个新的。”


    这两只羊角就像早就已经脱落,顺滑的从南喀头顶被摘下来,放到了沈慈的手里。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把羊角掰断了扔给你,那时我恨它,但这个不一样。”


    “这个是我亲手送给你的,不是屈辱,是赠礼。”


    他把那两只羊角放到沈慈手里,沈慈感受到手中慢慢变小的触感,垂眸望向掌心。


    那两只羊角在从南喀头顶脱落后,便迅速缩小,褪去了一层层厚重的躯壳,最后凝结成了一颗气息熟悉的珠子。


    那是一颗舍利子。


    “这是对你们礼物的回礼,也是祝福。”


    南喀微微卷曲的短发被风吹起,在日光下如同烈焰般灼灼燃烧晃动着,那上面光洁一片,再没有任何与旁人不同的地方。


    他笑道:“过去由我自己保留,未来的祝福交给你们带走,此后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沈慈定定的望着他褪去稚嫩、褪去自卑自厌的眉眼,看着那意气风发的脸庞,在日光下泛着朝气的红光。


    他紧紧握住活人的手,也微笑起来,一字一顿:


    “后会有期。”


    ——————


    南喀送走两个人后,没有往回走,而是漫无目的的在草原上散步。


    他心里有很多计画,此刻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就像一切事情都已了结,再没有任何忧虑。


    只有一件心绪复杂。


    那时古沌天从他胸膛中消失,压在他心头的压抑与不甘烟消云散,他再也听不到那人的声音,却觉得怅然若失。


    他……消失了吗?


    他们两个是同一个人,而这世上每具身体里,是否只能有一个灵魂存在呢。


    古沌天是长大后的他,现在南喀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不再经历那些风霜雨雪,古沌天是否因为他的选择,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南喀心中烦闷,神思恍惚,一时走神没看路,竟然撞上了一队押送犯人的小青年。


    “抱歉,”他连忙让开一条路,“刚才走神了,没注意,你们这是干什么去?”


    “没事没事。”


    领头青年善解人意的摆了摆手,咧开嘴笑道:“我们刚去搜查赞普的住处,竟然从地下室了搜出一个人,这人来路不明,问了一圈,居然没一个人认得他。”


    “他自己也什么都不说,我们分不清这人是赞普的亲信,还是受过迫害的奴隶,准备先带回去再说。”


    他说完话,只见那一直低着头的犯人掀起眼皮,慢慢抬起了头。


    犯人鬓发散乱,微卷的黑发已经垂到了肩膀上,发丝一缕一缕的缠在一起,遮挡在面颊前,却遮不住那双恹恹的眼睛。


    南喀低头看着他。


    那双眼瞳泛着淡淡的灰色,和南喀的眼睛一模一样。


    第397章 景区之外


    【叮!】


    【检测到旅客已经离开藏北秘境景区,正在进行结算——】


    【本次任务完成度——百分之百,已扭转“古沌天——南喀”命运线,已达成使用“开天辟地”成就一次,结算已通过!】


    【恭喜旅客完成藏北秘境区参观任务,正在发放奖励,请稍等片刻,即将为旅客开启雪山圣湖净土宫旁左大门摆渡车信道——】


    藏北秘境区是古沌天内心的特殊景区,从没有任何一个人成为过这片土地的旅客,哪怕是古沌天本人。


    沈慈是唯一一个以旅客身份进入藏区的人,也会是最后一个。


    古沌天消失不见,这片辽阔的雪山草地,在南喀重新开辟天地后,已经彻底脱离了旅社的掌控,独自运转起来了。


    而这最后一个旅客,也将告别藏区,让这片美丽的高原再次与世隔绝。


    草原上,长风吹过沙沙作响的草地,从草地中缓缓行出的却只有一辆摆渡车。


    这辆摆渡车的驾驶位上没有导游,车顶也没有所属旅社的旗子,只能看到后座上两人并肩而坐,黑咕隆咚的看不清面容。


    随着雪山旁大殿厚重的门板缓缓开启,这一辆特殊的摆渡车顺着草地上的痕迹,继续向远处驶去。


    巍峨高耸的雪山之外,是让人眼前一亮、更加热烈灿烂的景色。


    这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碧空如一块无垠的蓝宝石,镶嵌在雪山之巅,高远而深邃,连白云都不敢与其争色,却仍有雄鹰傲然于长空。


    灿烂的日光洒落,如金色的涟漪在天空中轻轻荡漾,不偏不倚的普照着万物。


    彷佛是为了迎合这难得的灿烂日光,神山上的五色经幡迎风飘扬、摇曳生姿,发出“哗啦”的声响,每随风飘动一下,就是诵经一次。


    远处的羊卓雍措湖泊,如神女散落的绿松石耳坠,在日光不同角度的照射下,变换出丝绸般流光溢彩的光影。


    水面上映出蓝天、经幡和雪山的倒影,彷佛整个世界都融入了这清澈的水中。


    湖泊旁的草地上,牧民的帐篷散落其间,牛羊如织,悠闲地吃着草,宁静而和谐,远远的看不出一丝曾经的苦痛。


    苗云楼坐在摆渡车里,撑着下巴,望着窗外的景色,半晌突然笑了一声,慢慢道:


    “之前在普陀罗宫里,那些人给你安排的屋子里挂满了经幡,围了整整一床顶,一进屋,差点没吓死我。”


    他感慨道:“也不知道布置的人是什么审美,黑黢黢一个屋子里,经幡红的发黑,上面的经文不是罪孽就是轮回,不仅是封建余孽,还特别迷信。”


    “不过现在外面这些经幡……”


    苗云楼一眨不眨的凝视着随风飘舞的五色经幡,半晌,轻笑道:“倒还挺好看的。”


    沈慈坐在他身旁,此时也望着窗外,闻言微微一笑,握住他的手,轻声道:“藏区的经幡一共有蓝、白、红、绿、黄五种颜色,分别象征天空、祥云、火焰、江河和大地。”


    “这样辽阔的意向,你自然看着喜欢,”他道,“传说上苍诸佛保护一切制造和悬挂经幡的人们,哪里有经幡,哪里就有善良吉祥。”


    “是保护,还是禁锢?”


    苗云楼却没有顺着沈慈的话说下去,只是眯起眼睛,微微一笑:“神本无形,可惜人间贪婪长存。”


    “五种颜色的布条本身没有意义,能被赋予免去苦难的祝福的意味,也能被赋予供奉神佛、才能求得庇佑的思想。”


    苗云楼这话说的很平静,听着不过是阐述事实,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然而沈慈却从这段话中,听出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兴阑珊。


    意义是什么,可以由封建的统治者制定,可以由满天神佛降下意兆,自然也可以由反抗者推翻重写。


    苗云楼一向是那个反抗者,从未因任何阻碍与困难而退缩。


    然而说出“神本无形”这样的话,却不像是推翻满天神佛的反抗者,反而像是对这些或贪婪或残忍的神仙的存在,产生了怀疑。


    若是神本无形,那景区里供奉着的肉身塑像又是什么?


    沈慈心中一动,不由得望向苗云楼,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回过头来莞尔一笑,摸了摸他的脸。


    “我就是随口一说,”苗云楼感慨道,“五色经幡在华贵的普陀罗宫里显得恐怖至极,在旷野上随风飞舞倒是明艳。”


    “心怀信仰,倒不算是件坏事,”他挑了挑眉毛,“只要被供奉的神仙别出现,未尝不可劝人向善。”


    沈慈静静地看着他,闻言微微一笑:“你也有信仰吗?”


    “我?当然有。”


    苗云楼笑了一声,舔了舔嘴唇,大大方方的捧着沈慈的脸凑上去,亲了亲那双淡色的嘴唇。


    沈慈的嘴唇很薄,唇色也淡,微微有些发冷,被一双温热的嘴唇触碰过后,却很快泛上了一层薄红。


    他猝不及防的撞上另一股气息,身子不由得微微向后靠了靠,半阖着眼睛,垂眸俯视着那双温热的嘴唇。


    淡色薄唇在舔舐与轻咬下,已经开始快速升温,却只是任由另一双唇舌肆意妄为的攻略城池,甚至配合的张开了一点。


    那双侵略的唇舌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种退让,不仅没有退却,反而变本加厉,和另一个温热的柔软交缠在一起。


    沈慈一手环抱着苗云楼的腰身,防止后者掉下去,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给苗云楼捋着额前遮挡的发丝。


    “你不是说,可以心怀信仰,信仰却不能出现吗,”他让苗云楼亲了一会儿,便伸手捂住后者的嘴,淡笑道,“这恐怕不合适吧。”


    “当然合适,我的信仰不一样,他是个只有我一个人信仰的神仙,所以,他可以出现在我面前。”


    苗云楼亲了一会儿,还想再深入,却被突然捂住犯上作乱的工具,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道:


    “而且最好凑过来主动亲我两口,抱着我亲一下眼睛、亲一下嘴角,再跟我像个成年人一样睡一觉。”


    像个成年人一样?


    沈慈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会儿,半晌,舒展眉眼微微一笑。


    还是个孩子。


    他耐心的听完要求,用食指蹭了蹭苗云楼的眼角,在一双漆黑眼眸期待的注视下,低头亲了亲。


    随后又伸手碰了碰后者血涔涔的唇角,不厌其烦的把挡在唇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再次亲了亲。


    那一下下轻抚,如同蜻蜓点水,触碰过的地方酥酥麻麻,让人心头发痒,怎么也无法满足。


    苗云楼眯了眯眼,盯着沈慈的动作,喉头舒服的滚动了一下。


    他刚才说,让沈慈亲一亲眼角,再亲一亲嘴角,沈慈都一一满足他了。


    那按照顺序,接下来被亲的应该就是他的——


    苗云楼心中迅速闪过无数画面,每一帧都完全无法过审,面上却分毫不显。


    可不能让沈慈知道他一天到晚在想什么,那多破坏形象。


    摆渡车内,沈慈一手环抱住他,清冽的气息环绕着他,方寸之间,两人的呼吸不分你我的亲密交织在一起,让苗云楼如同浸染在温水中。


    他正眯眼舒服的等着自己应得的奖励,却突然感到后腰传来一阵冰冷的触感。


    ——几根修长冰冷的手指,从他宽松的衣服里伸了进来,顺着他凸出的脊椎骨,一寸寸向下按去。


    “唔……”


    苗云楼脸上骤然泛起一抹红晕,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他手指蜷缩起来,下意识紧紧抓住沈慈的衣服,挺着腰难耐的往里瑟缩了一下,那只手却不肯放过他,也跟了上去。


    那几根手指在他光裸的脊背上轻轻触碰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揉着凸出的脊梁骨,力道不大,却让人忍不住发颤。


    温热的脊背下,流淌着滚烫的血液,那只手指却如覆着霜雪的玉器一样冰凉,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不断刺激着所有感官。


    苗云楼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使了个巧劲,伸手翻到背后箝制住那只不断深入的手腕。


    “太凉了,”他难耐的喘了口气,幽怨的掀起眼皮,对沈慈抱怨道,“我要起鸡皮疙瘩了,真的。”


    倒不是忍耐不了。


    只是再这么摸下去,他恐怕离失控也不远了。


    “摆渡车内是恒温的,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苗云楼不解的皱起一点眉头,把那只手拿到身前,盯着微微泛红的指节,用手搓了搓,又哈了哈气,语气略有些忧愁:


    “是不是南喀给你的舍利子里承载力量太多,你吸收完损伤身体了?”


    沈慈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指搓扁揉圆,闻言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轻声道:“没有。”


    “是我从雪山上带下来一点雪,在指尖搓了搓,让手指的温度降下来,和你身体的温度拉开差距。”


    沈慈故意的?


    苗云楼皱了皱眉,眼珠微微一转,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底立刻滑过一道暗光。


    沈慈开窍了啊!


    他面色瞬间一变,不由得咬住嘴唇来抑制自己控制不住的笑意,立刻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难以置信道:


    “这是你自己弄得?不、不可能,难道你这么做是为了……”


    “没错。”


    沈慈一扭手腕,轻松的挣脱开苗云楼的控制,冰冷的手指贴着后者消瘦的脊背向上划动,带起阵阵颤栗。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指一路上划,轻轻按在苗云楼的脖颈上。


    感受到不断跳动的温热血管,还有加速的心跳,沈慈眯了眯眼,手指一动,毫不留情的捏起苗云楼的后脖颈。


    沈慈问道:“我就是为了好好问问你,说好留在外面,怎么又偷偷跟了进来?”


    苗云楼:“……”


    第398章


    苗云楼闻言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他感受到自己后脖颈上冰凉的压迫感,看着沈慈平静的双眼,眯了眯眼,神色莫测道:


    “你跟我撩拨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个?”


    “我还以为你开窍了,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出卖色相来引诱我……”苗云楼磨了磨牙,一字一句恨狠道。


    “沈慈,你好样的。”


    苗云楼现在衣衫半褪,后背宽松的衣服被撩起来,光裸的脊背漏了大半,露出苍白的肌肤。


    他早就没再看风景,刚刚把摆渡车的帘子放了下来,就贴着沈慈的大腿坐过去,用小腿有一搭没一搭的勾着后者的小腿上。


    这个姿势本来用来撩拨沈慈,结果现在局势骤然翻转,从你来我往的暧昧试探变成了严刑审讯。


    以至于苗云楼的小腿一时间根本收不回来,后脖颈还被人不轻不重的捏在掌心,让他不由自主的向前缩脖子。


    整个人就跟被拎起来的猫崽一样,直接丧失了所有自主权。


    真是全无颜面,奇耻大辱!


    苗云楼勃然大怒,眼皮倏地耷拉下来,瞥着沈慈冷笑道:“是啊,我就是没听你的话,怎么了?”


    “你变了,你不再是我认识的沈慈了,你真是太霸道了。”


    “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是一个自由人,你不应该这样控制我的行动,”他质问道,“难道我控制过你的行动吗?”


    见沈慈闻言神色微动,苗云楼立刻打断他的话,捂住他的嘴,不容置疑道:


    “没错,我的确控制过你的行动,但是!你也把我关在屋里过、让我被囚禁一天一夜,我们早就扯平了。”


    “而现在,”他深吸一口气,“你竟然在我全心全意信任你的时候,偷偷带走雪山上的雪,还趁我不备偷袭我。”


    “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对得起南喀吗?对得起雪山吗?”


    苗云楼越说越怒火中烧,见沈慈抬起了一点眉毛,立刻把头瞥过去不看沈慈,抬起一只手制止他说话,抱着胳膊冷笑道:


    “行了,不用解释了,我都明白,你就是不爱我了。”


    他笃定道:“你想通过这种冷暴力的方式,逼问我、让我退缩、让我感到歉疚,然后顺势跟我分开。”


    “我只是跟了你短短几天,你就变了,在我没注意的角落一瞬间烂掉了。”


    苗云楼说到这里已经哽咽的说不下去了,只好控制情绪,努力抑制住发红的眼眶,绝望的闭上眼睛,落下一滴眼泪:


    “你太让我失望了。”


    苗云楼说完便转过身去,捂住自己流泪的面容,顺势把小腿一下子收了回来,决绝的侧过身去,不再说话。


    摆渡车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苗云楼抽泣的声音回响。


    半晌,苗云楼感觉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一股温热的气息凑了过来,似乎正犹豫的靠近他。


    有戏!


    苗云楼顿时心中一喜,面色却分毫不变,眼泪就跟不要钱一样向下流淌,一点点从指缝中渗透出来,抽泣声越发哀恸。


    他就知道,沈慈才从小纸人进化成人几个月,怎么可能制得住他。


    接下来该做什么?


    让沈慈继续摸他?借此机会让沈慈答应他一个要求?让沈慈说好听的话哄哄他?


    不不不,还是算了,这三个根本没法选,选项实在是太过分了,必须all in。


    嘻嘻嘻,all in,嘻嘻嘻。


    苗云楼咬着嘴唇防止自己笑出声,还没畅想完,正在仔细斟酌,那股清冽的气味在身后又凑近了一点。


    他感受到口腔湿热的气息在他后脖颈上开开合合,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


    苗云楼一边保持住悲愤交加的神情,一边极力竖起耳朵,听到喉咙滚动的声音,身后的人犹豫了一下,马上就要开口说道——


    我错了?


    下一秒,苗云楼猝不及防的张开了口,面颊上飞快泛上红晕。


    他的大腿内侧突然被一只手伸进来按住,柔软的皮肉接触到一块不属于自己的皮肤,力道不轻不重,却让他浑身过电一般骤然颤抖了一下。


    沈慈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居然用这种肮脏的手段对付他,难道他是那种为色所迷、意志软弱的人吗?!


    苗云楼勃然大怒,怒然大勃,边怒边勃的猛地回头狠狠瞪向沈慈,就见后者一眨不眨,观察着他的神色道:


    “心虚了?”


    苗云楼:“……”


    苗云楼:“说什么呢,你控制我的人身自由权,我现在对你很失望,你看,我都哭了。”


    沈慈凑过来,仔细看了看他的眼角,半晌,伸手给他擦了擦眼泪,劝道:


    “下次别用冰块假装眼泪了,眼睛都红了,雪山上的冰块也不干净,感染了怎么办。”


    苗云楼:“……”


    苗云楼:“哦。”


    他面无表情的望着沈慈,沈慈也看着他,神色十分平常,半晌,唇角幅度很小的勾起来一点,微微一笑。


    苗云楼顿时破防:“你变了!”


    “是啊,我变了,”沈慈微笑道,“你骗我太多次了,我想不被骗,所以只能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


    “……”苗云楼道,“抛开事实不谈,你变了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沈慈想了想:“我想应该还是有一些。”


    他贴着苗云楼大腿内侧的手指,状似不经意的微微蜷缩了一下,感受到后者一阵强忍住的颤栗,微微一笑。


    “从前我不明白,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沈慈轻笑道,“现在我明白了,我想把你关起来,让你乖乖听话,好好留在我身边。”


    “我想亲一亲你的眼睛,再亲一亲你的嘴角,然后和你做一点成年人该做的事情。”


    “我想让你开心,也想满足自己的欲望。”


    “……”


    苗云楼没有说话,只是把小腿挪了回来,默默的蹭到沈慈身上,搂住了他的腰。


    那双平日里锐利而漫不经心的狭长的眼眸,仍然向上挑着,却不带任何一丝攻击的意味,只剩下了安静的柔和。


    沈慈感觉到手上的皮肤已经慢慢温和起来,便伸手摸了摸苗云楼的面颊,望着那双从未变过的眼睛,开口道:


    “我没有怪你。”


    他慢慢道:“你早就知道藏区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拯救者,你什么都知道,但你并没有告诉我。”


    “我知道,你跟我进来,不是不信任我。”


    沈慈温柔道:“你只是爱我。”


    苗云楼一眨不眨的望着那双温柔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他把沈慈的手从脸上拿了下来,放在膝盖上,再弯下腰,把面颊主动的慢慢贴了上去。


    “你说得对,”苗云楼道,“我没有不信任你,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好,无论是旅社的怀疑,还是景区里的危险,你都能解决,不需要我的帮助。”


    “我跟着你进去,不是要告诉你什么秘密、什么诡物,那些东西你弹弹指头就能对付,哪里用得着我帮忙。”


    “我只是想陪着你。”


    “你的生命,我已经错过太多了,”苗云楼的神色不变,抓着沈慈的手,平静道,“我不想再继续错过了。”


    “……”


    沈慈垂下眼睛,一只手紧紧贴着苗云楼的脸颊,另一只手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发,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苗云楼是什么意思。


    那些错过的生命,错过的时光,不是他的。


    是那个对苗云楼有救命之恩、陪伴着着他生活、养育他长大的那个沈慈。


    在那些他从未有过记忆的相处中,沈慈一定把苗云楼照顾的很好,才会把他教的这么聪明,这么善良、让他心中彷佛有一团不会熄灭、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曾经羡慕沈慈,嫉妒沈慈,现在,他无比感激沈慈。


    如果没有沈慈,苗云楼就会死在那片没有尽头的大山里,他没有机会得到苗云楼的爱,甚至没有机会见到他一面。


    沈慈的死,是苗云楼永远跨不过的剧痛。


    没关系。


    沈慈仍然抚摸着苗云楼的鬓发,动作非常温柔,还带着一丝隐隐约约的幸福。


    他已经知道了,苗云楼爱他。


    不是因为他与沈慈共用着一具身体,不是因为同一个名字留下来的执念,苗云楼爱他,不为其他,只是爱他。


    他爱着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沈慈,也爱着在几个月内生死相依的沈慈,两段记忆合在一起,正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沈慈。


    他竟然爱着全部的我。


    沈慈想。


    我一定要对他特别好。


    沈慈从来就只有一个,既然他们归根结底是同一个人,那还有什么好犹豫、好纠结的呢。


    无论最后陪着苗云楼的是哪段记忆,都是沈慈。


    沈慈终于把苗云楼的头发梳理成柔软的形状,他放下手,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成果,安安静静的笑了一下。


    苗云楼也没有说话,彷佛已经没什么要交流的话了,只是垂着眼睫,出神的盯着一个角落。


    他安静了很久,突然开口道:“沈慈。”


    “如果,我是说如果,”苗云楼慢慢坐起来,反手压着沈慈的手背,直起身子,盯着沈慈的眼睛,慢慢道“如果到最后,你找回了所有躯体的碎片,却必须做出记忆的选择。”


    “那就不要选了。”


    沈慈闻言心头一跳。


    他几乎瞬间明白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立刻抬眼望向苗云楼,眼底带上了一丝没控制住的惊愕:


    “云楼……?”


    苗云楼没有回应他。


    他没看沈慈的表情,低头勾着沈慈的手指,轻轻往回一拉,又安抚的蹭了蹭。


    苗云楼神色不变,只是道:“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他不愿再去想,究竟要留下谁,放弃谁。


    他一定会给义父报仇,他会杀了所有害死沈慈的人,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甚至是自己的生命,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但是他永远不能再看着沈慈死在自己面前了。


    第399章


    如果让义父死而复生的代价,是让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沈慈心脏停止跳动、血液变得冰冷。


    那么他做不到。


    那十几年来的悉心抚育、年少时走出大山的救命之恩,苗云楼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会用一辈子来铭记于心,也会拼出这一条命来为义父杀上神佛殿,他可以为义父付出所有,但不包括沈慈。


    现在的沈慈,和从前的义父,是同一个人。


    可这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之间,却没有任何交叠之处,唯一连接两段记忆的共同点,就是苗云楼。


    如果现在的沈慈最终决定牺牲这几个月的生命,来换取从前几千年的记忆,成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只能是因为苗云楼的愿望。


    那么沈慈恢复记忆后,苗云楼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刀插进自己的心脏。


    因为他要为沈慈复仇。


    而他亲手杀死了沈慈。


    “……”


    摆渡车内一时间静了下来。


    两个人一个勾着另一个人的手指,一个无意识抚摸着另一个人的头发,默契的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沈慈才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那些纷繁复杂的心思全部压在眼底,斟酌着组织语言,慢慢道:


    “云楼……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苗云楼仍然没有抬头。


    他用乌黑浓密的黑发,挡住了沈慈的一切神色与目光,捧着那双如玉般冰凉修长的手,把两个人的手指扯到一起勾了勾。


    “也没什么,”他道,“想起来就说了。”


    从前的言辞晦涩、动辄犹豫不决,已经伤透了沈慈的心。


    现在好不容易,他们经历过那么多事,有了这么短短的喘息之机,难道还要再次误会、受伤、错过,让两颗心越离越远吗?


    苗云楼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他做了决定,就一定会说清楚。


    为了防止沈慈在夜里黯然神伤,也为了防止他背着自己、再次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苗云楼低声道:“你不用想太多,这是我的决定,我只是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准备而已。”


    “况且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垂着眼睫道,“我只想让你心里有数,明白我的选择是什么。”


    “到时候万一有什么意外,不要以为了我的名义,做出最让我痛苦的选择。”


    “……”


    沈慈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温柔的开口道:“云楼,你不用非要这样做。”


    他早就已经做好了任何准备,明白了苗云楼的心意后,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遗憾。


    “我已经准备好了,”他轻声微笑道,“我没有关系。”


    “可是我有关系。”苗云楼冷冷道。


    “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我在乎,你不在乎陪在我身边的是谁,我也在乎。”


    苗云楼没有给沈慈任何反驳的机会,突然探身凑了过去,直接伸手摸向沈慈的脸颊,张开手掐住了他下颌骨。


    “我在乎,我舍不得你,你明白吗?”


    他眯起眼睛,目光锐利的扫过沈慈面上的一寸寸皮肤,手上微微用了点劲,让那块白皙的皮肤越来越发红。


    “我想让你陪着我,你就要陪着我,”苗云楼冷冷道,“我触碰过的每一寸皮肤都要陪着我,我涉足过的每一段记忆也都要陪着我。”


    他一只手掐着沈慈,另一只手按在沈慈的脸上。


    苗云楼修长的手指抚摸着薄薄一层眼皮,感受着眼皮下颤动的眼珠,又滑下去,一下一下按着皮肉下的骨骼,宣告着掠夺的权利。


    “沈慈,是我在雪丧葬寺给了你意识,你到现在为止所有的记忆,全部属于我。”


    “我要你陪着我,”苗云楼沉声道,“你没有权利说不。”


    沈慈被他掐着下颌骨,只能定定的盯着苗云楼的眼睛,淡淡道:


    “是吗?”


    苗云楼眯了眯眼:“没错。”


    沈慈道:“可是我现在就要说不。”


    他一个眼神都没有给那只掐着自己的手,径直伸手捧住了苗云楼的脸,在那双冷漠隐怒的薄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对不起。”沈慈说。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他叹了口气,抚摸着苗云楼的唇角,微微笑起来,“我不该那么说,其实,想到我会从此沉睡,再也不能见你一眼,我也很不舍。”


    “我所做的任何选择,都是为了你,你想要我留下来,我就会留下来。”


    换而言之,如果苗云楼要他离开,他也会安静的退出这具身体。


    苗云楼听懂了沈慈的未尽之语,掐住他的手不由得松开,反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


    “我怎么舍得。”


    沈慈闻言微微一笑,垂下眼睫,长长的洁白睫毛盖住了眼底的复杂。


    他伸手搂住苗云楼的腰,突然做了一个很突兀的动作,轻轻松松的把苗云楼整个人抱了起来,放在腿上。


    “云楼,我想要的东西很少,”他仰头轻声道,“你给我的,已经是千千万万倍。”


    “现在还不到那一步,没有人说过,融合残躯就一定会失去现在的记忆,云楼,你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坚定,没有必要非要逼着自己做出选择。”


    所以沈慈的意思是,他刚刚说了那么多的承诺和保证,都是多余的?


    苗云楼眯了眯眼:“你——”


    剩下的话被全部堵在了嘴里,沈慈温柔的亲了上来,嘴唇微微发冷,口腔却温热而缠绵,迎合著另一个人隐怒的唇齿。


    沈慈面色总是冷冷淡淡,嘴唇却很软,亲起来如水一般细腻,跟他这个人完全不一样。


    就像这个人的本质一样,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总是如冰雪般清冷无比,却能做出把他关起来囚禁,甚至甘愿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事。


    哼。


    恋爱脑。


    苗云楼仍然有些不爽,耷拉着眼皮,半阖着眼睛,漆黑的眼珠瞥下去直勾勾盯着沈慈,却顺遂的张开了嘴。


    他搂着沈慈的脖子,一边舒服的哼哼,一边勾起了嘴角


    幸好是恋爱脑。


    我的。


    苗云楼满意的闭上眼睛,专心和沈慈亲亲,直到嘴唇甚至有些发麻,才意犹未尽的停了下来。


    “谢谢。”


    沈慈嘴唇微红,抬眼望着苗云楼,微笑着轻声道:“云楼,你选择了我,我很感动。”


    他摸了摸苗云楼的脸颊,另一只手向下探去。


    “我无以为报,”沈慈道,“只能以身相许,希望你能够喜欢。”


    窗户上的帘子被层层叠叠拉了下来。


    摆渡车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随后便是暧昧的水声,伴随着几声急促的喘息,逐渐融化在风和日丽的草原上。


    ——————


    或许是子不语国家公园在建设的时候,依旧遵循了现实世界中真实的地理风貌。


    摆渡车在摇摇晃晃的内饰中,有惊无险的开了很久,才终于开到了藏区高原的尽头,把两人送到了旅客中心的入口。


    苗云楼一下车,便迫不及待的打开通信器,急着联系陈风遥等人。


    他进入藏区进的匆忙,也不能打草惊蛇、大张旗鼓的离开,临走前只是匆匆交代了几句,没有嘱咐太多。


    苗云楼离开了这么久,把尚且稚嫩的凡人间旅社留在外面,原本就有些心焦。


    虽然娲泥生和古沌天陷入沉睡,有滇王金印镇着,那些导游又没有主位神撑腰,其他人应该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一股隐隐约约的不安。


    就好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旅客中心盘踞在众多景区头上,万一有哪个地方神被请出来,就是一场巨大的劫难。


    苗云楼望着一片空旷的旅客中心入口,眼底沉了沉,闪过一抹冷色。


    他在藏区里的时候,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消息,这也就算了,现在人都已经到旅客中心了,居然没有人来接他。


    吴斌负责打开全时段直播,别人不知道,他一定是时时刻刻看着直播监控的,不可能出现他结束了景区,却没人发现的情况。


    一定出了什么事。


    苗云楼有一搭没一搭的用食指点着通信器的外壳,神色晦暗不明。


    在响了三次仍然没人接通的时候,他“啪嗒”一声合上了通信器,揣进兜里,紧紧握住了沈慈的手。


    “我们先离开,”苗云楼冷冷道,“那边出事了,现在大概顾不上我们。”


    “如果整个凡人间旅社都被卷了进去,这里也不安全,趁着还没人来,我们先去别的地方躲躲。”


    沈慈点了点头,正要跟苗云楼离开的时候,握住他的手却是一顿。


    他微微眯起眼睛,望向苗云楼肩膀后面,那里有一个人影,看不清面容,正慢慢向两人靠近。


    “等等,”沈慈按住苗云楼的肩膀,低声道,“有人来了。”


    苗云楼闻言眼底滑过一抹冷光。


    他仍然背对着那个人,似乎毫无察觉,一只手伸向沈慈腰间,藉着遮挡,慢慢抽出一柄锋利的藏刀。


    “等他靠近到五米,不,十米,你就立刻后退,”苗云楼用耳语的音量低声道,“我来对付他。”


    沈慈安静的眨了一下眼睛。


    他没有在这种时候试图保护苗云楼,任由后者把藏刀抽了出来,从指尖慢慢捋出一缕蛛丝,缠在苗云楼的手腕上。


    “注意安全。”沈慈道。


    苗云楼勾了勾唇,弧度冰冷,在察觉到那人脚步急促,很快便要现身时,手腕骤然一翻,直冲来者的面门!


    他这一下动作极快,让人猝不及防,来者却反射性的向后一仰,躲过了这划破寂静的一刀。


    苗云楼眯了眯眼,手上立刻向下一滑,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却见来者急急后退一步,立刻摘下了兜帽。


    “是我。”齐融道。


    第400章


    “齐融?”


    眼前的人穿了一身黑袍子,看上去风尘仆仆、略微有些狼狈,身上满是灰尘,鼻梁上仍是挂着一副方框眼镜。


    的确是许久未见的齐融。


    苗云楼眯了眯眼,刀锋未动,目光在那泛着冷光的薄薄一层镜片扫了一圈,才把手收了回来。


    “你怎么在这里,”他淡淡道,“尹晦明和王哥呢?”


    齐融彷佛没有察觉他的怀疑,推了推眼镜,冷静道:“他们都在旅客中心,派我来接人,苗旅社长,我来带您过去。”


    “是吗?”


    苗云楼没动。


    他一个字儿都不信齐融说的,闻言似笑非笑道:“尹哥和王哥心够大的啊。”


    “让一个背地里捅过我一刀的人来接我,是嫌我谈恋爱太耽误事儿了吗?”


    他可没忘,在密林蛇沼区里竞选的时候,齐融一个字儿都没跟他说过,就突兀的上台占上了名额。


    而当时祝炎死的时候,苗云楼也总觉得有重重疑点。


    这个齐融身上的迷雾太多了,东遮一块西掩一块,苗云楼早就看他不爽,如果不是有主位神的事情在前面挡着,上次的事,他才不会轻轻放过。


    在这之后,齐融似乎也知道自己惹人怀疑,就老老实实的留在旅客中心不出去了,也在尽量减少与苗云楼碰面的次数。


    然而现在,明明还有其他人,齐融却一反常态的一个人来找他,也是分外可疑。


    苗云楼这话说的毫不客气,没有给齐融留一点面子。


    然而后者面上却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闻言扶了一下眼镜,淡淡道:“没错,我犯过错误,您也不想见到我,本来这件事不应该我来做。”


    “但是很可惜,其他人都无能为力,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能来接您。”


    无能为力?


    苗云楼闻言心头一动,不由得直起身子,冷冷道:“其他人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一点意外,”齐融的语速不紧不慢,仍然是那种平静的语气,“有导游不甘心,通过控制室把地方神供奉出来了。”


    “有滇王金印压制,地方神造成不了太大的危害,不过其他人还是去帮忙了,我的能力是辅助性的,帮不上忙。”


    所以才被派来迎接苗云楼,因为只有他一个没事干的人。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地方神被召唤来旅客中心,这也是他之前担心的事情。


    齐融的说辞,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


    苗云楼没说话,似笑非笑的打量了他几眼,半晌,勾起嘴角笑了笑,才开口笑道:


    “好吧,带路。”


    他说完便把匕首重新别回腰间,眉眼舒展开来,似乎是已经相信了这番话,目光移开,不再盯着齐融看。


    齐融点点头,匆匆比了个手势,示意道:“这边走。”


    苗云楼微微一笑,看着那全封闭式的观光车,也不说什么,双手往兜里一插,便跟着就走了上去。


    沈慈见状神色微冷了下来,伸手拽住了苗云楼,后者却反手一下按住了沈慈,拿起他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一下。


    “迫不及待跟我回去大战三百回合了?”苗云楼散漫的笑道,“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勾起暧昧弧度,伸手在沈慈手背上,安抚的拍了拍。


    那股温热的触感一晃而过,沈慈只觉得手背上一烫,神色一顿,慢慢放下了手。


    他没再做什么,面上细微的神情变化,如同水波一般转瞬即逝。


    沈慈神色平淡,跟在苗云楼身后,在两人都登上了全封闭式的观光车后,向外瞥了一眼,慢慢关上了门。


    ——————


    “你说地方神被供奉到了旅客中心,具体是什么情况?”


    苗云楼一进入观光车,便自如的靠上了椅背,长腿一抬一压,翘起二郎腿,顺手从边上拿起一碗茶水。


    “从旅客中心入口过去,大概还有五分钟左右吧,”他吹了吹茶,头也不抬道,“正好你说说具体情况,我提前做做准备。”


    齐融在前面控制着观光车发动,闻言顿了顿,目不斜视的低声道:


    “当时有一位排名前二十的导游,杀害了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借此机会进入景区,从里面供奉出一位地方神。”


    “是哪里的地方神?”苗云楼问道。


    “黄土高坡景区里出来的。”


    或许是观光车不好调控,齐融没有细说,只是简略的言简意赅道:


    “我没有进去过那个景区,或许是尚未开发的景区,那个地方神很不好对付,没人有经验,也不知道该怎么制裁。”


    “连滇王金印都不能压制吗,”苗云楼好奇的问道,“滇王金印是整个青铜王朝凝聚的内核,不会对付不了一个普通的地方神吧。”


    “……”齐融道,“尹晦明试过了,似乎效用不大。”


    “可能那个地方神也是滇王一类的神仙吧,”他目视前方,平淡道,“总之滇王金印只能抵抗,不能完全镇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苗云楼闻言一笑。


    “你们被缠了这么多天都没弄明白?”他轻笑道,“看来我的旅行攻略很重要啊,没有我,你们连地方神是什么都不知道。”


    齐融犹豫了一下,惭愧的点点头。


    “……是。”


    他慢慢道:“地方神被请出来之后,控制室就被破坏了,我们也没办法进入景区,了解地方神究竟什么样子。”


    “苗旅社长,尹晦明他们也是没办法了,才只能派我来接你。”


    齐融握着方向盘,镜片上的反光一闪而过,苦笑一声道:“过去的事情我知道错了,还请苗旅社长不计前嫌,等一会儿到地方,稍微帮帮忙。”


    “这是当然。”


    苗云楼调整了一下坐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椅子,笑道:


    “尹晦明他们是我的朋友,凡人间旅社也是我一手创立的,我怎么会撒手不管呢?”


    “只是有一件事,我还想问问清楚。”


    观光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全封闭式的窗户看不见窗外,只能感觉到光照不断变化,最后定格在阴冷的暗光中。


    旅客中心马上就要到了。


    齐融神色微微一松,闻言侧头向后看去,却见苗云楼正微笑着望着他,那双幽暗漆黑的眼瞳中,没有半点笑意。


    “齐融,尹晦明也是你的朋友,”苗云楼轻声道,“你到底被谁收买,不仅伤害尹晦明,还编出这样的谎话来骗我?”


    齐融闻言心头一跳,他面上神色没有任何波动,立刻开口解释道:


    “我没有——”


    “嗡——!”


    一只锋利狭长的蜘蛛腿从斜刺里骤然穿了出来,深深的定在齐融肩膀上,没有任何迟疑,血液立刻汩汩涌出。


    齐融面色瞬间扭曲起来,却连痛都没吭一声,死死抓住观光车的门,仍然想要为自己辩解,喘着气勉强道:


    “我没有说谎,我说的都是真的,地方神——”


    “你说错了吧。”


    苗云楼打断了他的话,笑盈盈道:“你想说的应该是,有导游想要召唤地方神,却被我们争气的旅社成员阻挡在外、没有成功?”


    齐融神色一怔:“什么……”


    “不用解释,”苗云楼冷冷的勾起唇角,“听你的话就知道,你对黄土高坡的地貌和神话传说没有任何了解。”


    他站起身来,在车内无数蛛丝层层包裹中,向齐融缓步走去,淡淡道:“齐融,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旅行攻略是我写的,你这些毫无含金量的谎话说出口前,就应该掂量掂量自己脑袋里的知识有几斤几两。”


    “……”


    齐融闭了闭眼,鲜血顺着漆黑的蜘蛛腿,悄无声息的涌出,让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却仍然咬死没有改口。


    “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没有骗你,”他低声道,“你觉得我在骗人,都只是你的猜测,我的话没有问题,否则你也不会跟我上车。”


    “没问题?”


    苗云楼笑了一声,笑容转瞬即逝,冷冷道:“齐融,你以为我忍了你一路是为了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跟你少废话两句,尽快回到旅社中心,你根本没有机会站在这里,说!”


    他上前一步,眯起眼睛逼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


    齐融看着那双漆黑的瞳孔,咬着牙张了张口。


    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肩膀上的蜘蛛腿骤然往里扎深了半寸,让齐融不由自主的闷哼出声。


    “不要撒谎。”沈慈淡淡道。


    “如果按照你说的情况,我与云楼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只要地方神没有威胁到娲泥生,从古沌天的特殊景区出来后,下一个就是娲泥生,没有旅客中心的过渡。”


    沈慈按住苗云楼的手,微微侧过头道:“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让你作为旅客进入景区。”


    “我取得了他们两个人的信任,景区不会排斥我,比你豁出性命挤进去要安全的多。”


    苗云楼闻言先是心头一动,随后眉头便皱了起来:“所以现在,我们出现在旅客中心,是不正常的表现?”


    沈慈点了点头。


    他慢慢走向齐融,手指动了动,那些莹白如玉的蛛丝顿时蜿蜒而上,一寸寸缠绕上齐融的皮肤,一点点向内收紧。


    “你,做了什么。”


    沈慈道:“我要听实话。”


    “……”齐融闭了闭眼,低声道,“我没有做什么。”


    苗云楼闻言眯起眼睛,心说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敬酒不吃吃罚酒,刚要撸起袖子动手,就听齐融继续道:


    “……让旅客中心出问题的真的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做,是娲泥生。”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