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风月
陆鹤南这算是当众承认了和梁眷的关系。
但是, 不是恋人,是只关乎风月的某种暧昧。
任时宁站在一旁瞧着,忍不住偷笑。
此刻在他眼中, 梁眷颇有一番正宫查岗,逼得别的女人知难而退的意味。任时宁不由得同情起陆鹤南起来,原来看着温婉洒脱的女生,也能扮起撒娇撒泼那一套啊。
梁眷眼下却顾不得去观察周围人的眼神, 她的手还被陆鹤南牢牢地攥在手里,来自他手上的灼热体温也自手背向全身传递, 霸占了她的全部感知。
“我……我有点冷, 把你的衣服给我吧。”梁眷猛地挣开陆鹤南的手,然后尴尬地指了指他臂弯上的西装外套,欲盖弥彰地解释。
陆鹤南看着梁眷额头上渗出的细密的汗,略一拧眉,这叫有点冷?可他饶是心里存疑,还是把外套递给了她。
梁眷飞快地把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垂着头把脸缩在衣领里, 藏起那张红的快要滴血的脸。呼吸间, 是他衣领处散发出来的淡淡的烟草味, 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呛人。
“哎呀, 咱们这些没眼力见的, 就别围在这耽误他俩浓情蜜意了。”任宁推了陆鹤南一把, 又给梁眷使了个眼色, 吆喝着散开众人。
任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扫陆鹤南的兴,更何况任时宁都开口了, 那些想把自家适龄女孩介绍给陆鹤南的人也只能悻悻散去。
不被人包围着,连呼吸都轻快了许多, 只是还没等梁眷喘匀几口气,陆鹤南就转身朝楼梯间走去。梁眷不明所以,可还是条件反射地跟上了他。
寂静的楼梯间里,轻微的脚步踢踏声传来阵阵回响。两个人的脚步声相互纠缠,只不过陆鹤南的沉稳从容,不似梁眷的那般慌乱。
陆鹤南在三楼站定,回身睨了梁眷一眼,似笑非笑地用气音问道:“玩够了?”
“我玩什么了?”对上陆鹤南的视线,梁眷莫名有点慌乱,但还是梗着脖子嘴硬,“我看你玩的也挺开心”
“你怎么又回来了?”陆鹤南目光下移,看见自己宽大的黑色西装外套,罩在梁眷的白裙上,那截勾人的冷白脖颈也藏匿其中。他眸色渐深,有点心不在焉。
梁眷冷哼一声,边说话,边抬起胳膊恶狠狠地做了一个老虎吃人的动作:“我再不来,你这个唐僧就要被盘丝洞里的妖精活生生的吃掉了!”
陆鹤南轻笑了下,整个人懒散地倚在墙上,漆黑的眸底压着几分轻佻:“我看你比她们还像妖精。”
梁眷被陆鹤南的话吓得手足无措起来,手指无意识地绞动着衣摆,直到摸到口袋里那个小小的药瓶,才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松了一口气。
“我是来给你送药的!”梁眷拿出药瓶在陆鹤南眼前晃了晃,体贴的问,“难受吗?要不要吃药。”
陆鹤南看了那药瓶一眼,眼神幽深,没有伸手去接:“你是为这个来的?”
“嗯。”梁眷收回手,把药瓶拿在手里把玩,“你的司机发现你把药落在车里了,他怕你出事,就拜托我送进来。”
陆鹤南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面无表情地怼道:“你好像很愿意做多此一举的事。”
上次是自作主张的给他换酒,这次又是不由分说的给他送药。
梁眷没理会他的坏情绪,眉宇间依旧透露着淡淡的担忧:“要不要提前吃上,以防万一?”
“你有没有常识,酒后不能吃药。”陆鹤南像是一拳打到棉花上,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梁眷讪讪的把药放回口袋里,斟酌着再开口:“你的病很严重吗?”
陆鹤南扬了扬眉,哂笑:“放心,一时半会死不了。”
“呸呸呸,快别胡说八道。”梁眷急忙上前一步,拽着陆鹤南的胳膊一晃一晃的,让他学着自己的样子,驱散厄运。
陆鹤南没动,只是嘴角翘起,眼底的情绪意味不明:“怎么,这么怕我死啊?”
楼梯间的门被骤然拉开,刺眼的光蓦地照进这阴暗的角落,陆鹤南回身朝门口看去,梁眷下意识的就躲在了陆鹤南身后。
是任时宁。
“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们清净了。”任时宁脸上紧迫感明显,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开了个玩笑。
“有事?”陆鹤南淡淡开口。
“如你所料,路敬宇来了。”任时宁耸耸肩,语气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人我安排在五楼了。”
梁眷沉默地听着,她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在混乱的过往记忆中一闪而过。
陆鹤南冷笑了一声:“来了就好,不枉我等他一晚上。”
“她跟着你一起去?”任时宁点点头,眼神瞟向站在陆鹤南身后的梁眷,“她跟着你去也好,今天来的人太多,我总有照看不到你的时候。”
“照看什么照看,今天不就是要让路敬宇出口气吗?我今天越狼狈,陆家就越安全。”陆鹤南眼底划过一丝自嘲。
说完,他垂下眼,温声同梁眷打起商量:“小朋友,你的任务完成了,回去吧。”
可惜梁眷根本不吃陆鹤南这套,她挽住陆鹤南的胳膊,比刚刚逢场作戏时还要用力。
“完没完成不是你说了算的。我得跟着你,我要陪你一起去。”
声音虽然依旧柔柔的,但是语气坚定,态度坚决,没给陆鹤南留下丝毫拒绝的余地。
陆鹤南没拗过她,也不想拒绝。
三个人坐麓山会馆的专用电梯到达五楼,梁眷悄悄往楼下瞥了几眼,一楼和二楼的宾客正有序地往外走。
看来那个路敬宇确实是个大人物,已经到了需要清场的地步。
梁眷的心里莫名替陆鹤南紧张了一下,他不是已经很厉害了吗?为什么还要委曲求全的让那个人出气?
“害怕了?”陆鹤南注意到梁眷情绪的不对劲。
梁眷摇摇头,笑容明媚又灿烂:“怎么会?有你在我怕什么?”
陆鹤南低头瞧见梁眷的笑容,一时间晃了神,临到要进门时才不放心的叮嘱道:“进去之后,无论谁给你酒,你都不要喝,不要离我太远。”
“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不会出什么岔子。”任宁拍了拍陆鹤南的肩膀,宽慰道。
话音刚落,面前的雕花大门被人从外向里推开,推杯交盏的声音一下子扑面而来。
任时宁率先踏进厅内,直奔人群中间而去,脸上堆着笑便开始寒暄:“路伯伯,真不好意思啊,刚刚打发走楼下那些,这才耽误了一会功夫。”
听到任时宁的声音,屋内正聊得红光满面的人自觉让出一块位置,见到任时宁身后的陆鹤南,众人也是神色一凛,不过须臾又恢复如常。
层层交叠的人影退至一边,梁眷才看清被簇拥在中间的人,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原来是这个路敬宇,梁眷心里的那片疑云散开。
她在财经新闻和各大报纸上见过,前任中晟集团的董事长,两个月前刚刚退休。退休仪式办的盛大又热烈,报纸上题词,说他是商界难得一遇的领导者。
“耽误不要紧,现在补上也来得及。”路敬宇微抬下巴,点了点桌面上的酒。
任时宁爽朗的笑:“路伯伯,那我就自罚三杯,权当是为您赔罪!”
“你这跟我赔罪,我也得跟你说声抱歉,我这不请自来就算了,还带着几个不要脸的老滑头来你这蹭饭!”路敬宇指着围在四周的人笑骂,完全一副和蔼长辈的样子。
任时宁连忙摆手,惶恐谦卑道:“路伯伯您这话说的,您肯带人来就是给我爸爸,给任家面子。”
几杯酒下肚,任时宁把路敬宇捧上了天,打量着他脸色还不错,连推着陆鹤南往前凑。
“路伯伯您看,听说您这些日子来北城疗养,鹤南专程从京州来探望您。”任时宁又推了陆鹤南一把,塞了一杯酒在他手里,“鹤南,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敬路伯伯酒!”
陆鹤南端着酒杯,刚要躬身开口,就被路敬宇直接打断。
“时宁啊,你爸爸他在青州还好吧?”
这是要把陆鹤南晾在一边的意思。
梁眷一口气顶到心窝处,脸上仍维持端庄得体的笑,分神去看陆鹤南的神色。
不只是梁眷,小小宴会厅内,大部分人视线都落在陆鹤南的身上。他们都是跟随路敬宇而来,自然是与他站在一处,希望看到陆鹤南崩坏的脸,期盼这位有名的陆家公子会在一气之下做出点不敬尊长的荒唐事来。
毕竟,陆鹤南做出的笑话,就是陆家的笑话。
不过注定是要让他们失望了,陆鹤南面色如常,神情上一丝一毫的不愉快都让人瞧不出来。
倒是任时宁脸色微滞,看了一眼身侧弯腰僵在原地的陆鹤南,面对路敬宇的“关怀”,他只能硬着头皮答。
“劳路伯伯惦念,爸爸一切都好,只是总跟我怀念您们兄弟几个年轻的时候。”任时宁淡笑着,刻意将兄弟二字咬得极重。
路敬宇意味深长地看了任时宁一眼,清了清嗓子,终于肯把目光落在陆鹤南身上。
“小陆三也来啦。”
路敬宇终究不敢做得太过分,迟疑了一下还是亲手把陆鹤南扶了起来,跟他碰了下杯却没有举杯喝下的动作。
陆鹤南装作没看见,一饮而尽后,恭敬地唤了声:“路伯伯。”
“我是真没想到你大伯会让你来北城,不都说你陆三少爷最讨厌这样的场合吗?”路敬宇笑着环顾四周,周围的人立马会意跟着笑起来。
面对路敬宇明晃晃的讽刺,陆鹤南仍旧一脸和气:“大哥和堂姐都忙,陆家上下就我一个闲人,总不能一直在家里混吃等死吧。”
对着陆鹤南和善的脸,路敬宇脸色一沉,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摔,杯中的酒也有大半飞溅到陆鹤南的脸上。
“你是闲人?你陆家哪里有闲人?京州,江洲,北城,你陆家是一个也不想放过啊!”
梁眷被吓得瑟缩了一下,她登时明白,刚刚经历的一切才不过是前菜。
第17章 心疼
路敬宇这话一说出口, 摆明是要当众给陆鹤南难堪。
溅出来的酒顺着陆鹤南的面庞,滴落到他的下巴和衣襟上,濡湿一片, 好不狼狈。他没去接梁眷递过来的纸巾,而是任由那些酒水滑落。
梁眷不知道自己心里是种什么感觉,只觉得心中那座高高垒起,以为永远不会坍塌的高塔, 就这么碎在自己眼前。
“路伯伯,您消消气, 事情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
陆鹤南嘴角噙着笑, 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外面的人都说我们陆家是京派,底下人这么恭维,我们却不能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是得有点自知之明的。”
路敬宇冷哼一声,脸色依旧黑的难看。
陆鹤南将杯中的酒尽数咽下后又道:“圈子里的人谁不知道,路伯伯您深明大义,任人唯贤, 宁肯舍了自己的妹夫, 也要让我大伯接您的班。”
这句话一说完, 路敬宇终于有了点反应, 脸上的肌肉绷紧, 一张脸黑了又青, 青了又黑。终是不自在的跟陆鹤南碰了下杯, 咬着牙把酒吞下去。
他倒是小看了这个陆三了,杀人不见血这一招, 竟让这毛头小子用的出神入化。
陆鹤南这是在变相的提醒他,他路敬宇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就是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切莫再要自食恶果,得不偿失。
陆家早些年本也是扎根京州,但陆鹤南爷爷——陆维在权斗的时候下了台,外调到江洲。直到他临近退休的时候,才阴不阴阳不阳的调回京州,名义上算是荣休。
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为了不让陆维老无所依,他的二儿子和小儿子也先后调回京州,一个在高校,一个在机关任核心外的职务。
而他的长子陆庭析,接了他在江洲的班,这么多年做的也算颇有起色。
为了避免陆家再起势,最有能力的陆庭析本是回京无望的。但适逢三年前中晟内部——路敬宇和手下的副董搞内斗,上面才把陆庭析调回中晟平衡两股势力。
最后又让他在路敬宇退休后,接替了路敬宇的位置。
但在旁人看来,陆家此举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毕竟路敬宇属意的接班人是自己的妹夫乔振邦,不成想却让陆庭析不声不响地捡了这天大的便宜。
“我大伯刚上台接手,许多事情还不熟悉,届时还得仰仗您和您手下的人多提点。”陆鹤南弓着身又为路敬宇满上一杯酒,礼数做得极其周到,无可指摘。
路敬宇被架在台阶上下不来,站在他身后一直沉默的黄春江淡笑着先开口了。
“鹤南,你这话就说远了,哪有什么提点不提点的,不过是共同商议决策罢了。”
黄春江一开口,陆鹤南的太阳穴不受控的跳了跳。
来北城之前,大伯陆庭析有提点过他——路敬宇本身不足为惧,一直藏在他身后,为他出谋划策的黄春江才是个狠角色。
黄春江与陆庭析在华清前后脚毕业,是名义上的师兄弟,但是关系不算亲厚,平时也鲜有联系。
陆庭析毕了业就回到江洲,黄春江不知道靠什么路子搭上了路敬宇,从一毕业就去给路敬宇做秘书。
尽管黄春江行动不便,是个跛子,可还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做了许多年,直到路敬宇退休,他才在中晟任了正经高层职位。
黄春江跟陆鹤南碰杯后,看了看路敬宇又望向陆鹤南,意有所指道:“毕竟,不管是路董还是陆董在中晟都不能搞什么一言堂,你说对吧?”
此言一出,才算把今天这顿酒喝到了点子上。
陆鹤南满面春风,避开一言堂不答,把皮球又踢了回去,“不管谁在任上,做了什么样的决策,出发点都和路伯伯一样,都是为了中晟能更好。”
梁眷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陆鹤南这一杯又有一杯的敬下去,已经喝了不下一瓶。但瞧着这节奏,怕是离结束还早得很。
陆鹤南脸色白的吓人,神情也变得恹恹的。梁眷去扶他,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挣扎着想推开梁眷的手。
梁眷心里又气又急,小声用气音哄道:“别逞强!”
陆鹤南怔愣片刻,轻笑了一下,终是没再推开梁眷揽在他腰上的手。但身体依旧紧绷,始终不肯泄力靠在她身上。
任时宁的脸色也有些凝重,一面温声同路敬宇说话,一面把手背在身后轻摆,示意梁眷把陆鹤南带出去。
“我看这浑小子是喝大了,路伯伯不如放他去外面吹吹冷风,醒醒神再陪您接着喝吧?”
路敬宇没抬头,冷着脸挥了挥手,算是应允。
梁眷扶着陆鹤南往外走,不过刚走几步,原本沉寂的屋里,又响起推杯交盏的声音,其中隐隐约约能听到有人在讥笑。
“也不知道陆庭析是怎么想的,整了这么个病秧子到咱们面前,这要是一不留神死在酒桌上算谁的啊?”
路敬宇带头,全场哄堂大笑。
梁眷脚步一顿,胸腔里积攒了一晚的酸涩情绪无处发泄,压抑在胸口,痛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直到肩膀上莫名一沉才让她回神。
强撑了一晚上的陆鹤南,终是任由摇摇欲坠的自己靠在梁眷的身上。
“我没事,扶我出去吧。”他扯出一丝笑,像是安慰。
陆鹤南的这一示弱带走了梁眷的全部注意力,她没空再去理会身后的荒唐事,抱着陆鹤南的腰就往外走。
到了卫生间门口,陆鹤南就推开了梁眷的胳膊,摇晃着撑在洗手池上,吐了一阵,就虚弱地沿着墙边坐下,垂着头把脸埋在胸前。
等在门口的梁眷见状,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直接就冲了进去。
好在这一层任时宁特别关照过,卫生间里除了他们,再无别人,也不会有人再进来。
梁眷用冷水打湿几张面巾纸,跪在陆鹤南身边,轻轻把他的脸从怀里捞出来,一手托住头,一手细细擦拭着。
明明惨白到几近透明的一张脸,却热的惊人。
好在陆鹤南虽是喝醉了,却也还算有意识,也比往常清醒的时候要乖。
虽然闭着眼,难受的连睫毛都在轻颤,但是仍能感受到外界的凉意,一张脸紧紧贴着梁眷柔嫩冰凉的手上不肯移开。
梁眷如此反复擦了四五遍,才稍稍把陆鹤南的体温降下来。
她又起身打湿了一张纸巾,手刚覆在陆鹤南的额头上,就被他牢牢攥住了手腕,止住了她要继续的动作。
陆鹤南缓缓睁开眼,温声道:“歇会吧,我没事。”
没事没事,梁眷已经数不清陆鹤南这一晚上说了多少遍没事。
心弦莫名一动,梁眷鼻头顿时酸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都这样了,还反过来安慰她算怎么回事?
“要不要喝点水?”想通了的梁眷心里更难受,她垂着头把水递到陆鹤南嘴边。
陆鹤南接过后喝了几口,努力调整呼吸,然后就定定地望向梁眷。
“看到我这么狼狈,出气了没有?”他的声音有点哑,又有些飘,轻到让人捉不住。
他知道梁眷对他有怨念,怪他兜了圈子骗她那么久。
梁眷怔了下后就拼命摇头,努力睁圆自己的眼睛,生怕会有哪滴不听话的泪落下来。
她觉得此刻,陆鹤南并不需要她的眼泪。
陆鹤南笑了笑,有些无奈:“我都这样了,还没出气啊?”
“不是没有出气,是我不觉得你狼狈。”梁眷喘了口气,调整了下情绪,艰难开口。一忍再忍,可一开口,声音还是不争气的发颤。
说完,她生怕陆鹤南不信似的,带着哭腔又重复了一遍:“真的,你一点都不狼狈。”
其实,现在的陆鹤南狼狈至极,无论谁来门边瞧上一眼,都不会相信这个瘫坐在卫生间地上的男人,会是那个清冷矜贵,眼高于顶的陆鹤南。
但此刻,梁眷不愿意承认,甚至是直接无视掉他的狼狈。
她的手腕还被陆鹤南攥在手里,他无意识地用力,其实攥得她有点疼,但她既不想把手抽出来,也不想开口提醒他。
疼痛能让人更清醒,更能记住此刻。
要记住什么?梁眷其实也不知道,就是无端不想忘记。
可能听到的答案有无数种,陆鹤南没想到会听到这种。
“心疼我了?”他低低地笑出声。
梁眷吸了吸鼻子,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便没好气地怼回去:“我有什么可心疼的。”
安静了几许,陆鹤南垂眼去看,身侧的梁眷静默着不知道在思忖些什么。
电光火石间,陆鹤南蓦地记起以往,他轻揉眉心,语气里透漏出无可奈何:“别想着一会怎么把我的酒换成白水。”
“为什么?”想要故技重施的梁眷,被猜中了心思,说话也变得没底气起来。
“因为里面有不能得罪,需要讨好的人。”陆鹤南说的有气无力,眼睛却黑得发亮,里面翻涌着不加掩饰的狠与恨。
梁眷垂下眼,默默消化陆鹤南的话,不死心的问:“连你也不行吗?”
“什么?”陆鹤南没明白她的意思。
“也有你会怕,也有需要你去讨好的人吗?”梁眷努力压下心中复杂不平的心绪,故作平常道。
望着那双干净清澈,对他百分百信赖的眼眸,陆鹤南怔忪一瞬,心跳像是漏跳了半拍。
良久,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抱歉:“小梁眷,我也不是无所不能啊。”
梁眷听完没气馁,她状作无谓地拍了拍陆鹤南的肩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陆同志,那你未来可要再接再厉呀!”
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后,撑着陆鹤南日复一日,走到失而复得那一天的,都是梁眷这句笑中带泪的——“小陆同志,再接再厉啊!”
第18章 恋爱
直到脚步虚浮无力, 带着困倦睡意坐在陆鹤南的车上,梁眷还在思考——这顿饭吃到最后,能不能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那个叫路敬宇的坏老头, 日后还会不会再继续为难陆鹤南?
恍惚中,好像有一只微凉的手搭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抚平了她紧蹙的眉头,阻断了她的思考。
那只手实在太轻柔, 像是带有一种无法抵抗的魔力,她没能熬住困意, 彻底倒头睡过去。
此时的天空还算不上蒙蒙亮, 只是依稀能见到一点晨光。白日里人潮如织的华清门口,此刻也略显寂寥。
车子停在华清门口已有一阵,后排却始终没有下车的动静。
“不叫醒她?”
坐在副驾驶上的任时宁回头看向后座,上车时还坐得还算规规矩矩的梁眷,眼下已经放肆地枕在了陆鹤南的膝上。
陆鹤南低头看了一眼膝头上的人儿,见梁眷没有要醒的迹象,刻意放低了声音:“华清的宿舍早上几点开门?”
任时宁偏头努力回忆了一下:“我上学那阵好像是六点。”
“现在是五点十分, 再等一会吧。”陆鹤南抬起手腕, 看了眼时间。
“其实按门铃叫醒阿姨, 登个记也是能进去的。”任时宁困得厉害, 忍不住替自己争取宝贵的睡眠时间, “我不信你念大学的时候没干过这种事!”
“她可是好学生, 怎么能让她去登记, 万一影响以后评奖评优怎么办?”陆鹤南扬眉,说得理所当然。
听到这话任时宁有片刻的失神, 然后不由轻笑:“这话当年周岸也说过。”
“什么?”话题突然引导周岸身上,陆鹤南有些没跟上。
任时宁整个人放松的靠在椅背上, 偏头去看路灯下的华清校门,思绪也穿过层层记忆回到阔别已久的大学时光。
“大学的时候,周岸经常带着一帮人和你姐半夜出去玩。碰上结束得早的时候,其他人都是舔着脸去求阿姨开门,在记录册上登记,然后听着阿姨的骂骂咧咧回寝室补觉。”
“那他们呢?”陆鹤南顺着问下去。
“周岸怕影响你姐评奖评优,都是等到六点才把你姐送回去。”任时宁语气悠悠,声音里掺杂着羡慕,“若是春夏季节,周岸就带着你姐去早餐店,买上一份豆浆油条小笼包,坐在店门口最好的位置上看朝霞、等日出。若是碰上秋末寒冬,他就把你姐带到他的那个小公寓里将就一下。”
本来面色平静,对周岸稍有改观的陆鹤南,听到这眉心跳了跳。任时宁透过后视镜看到陆鹤南铁青的脸,赶忙解释。
“你可千万别想岔了啊,我承认周岸玩的确实是花,但是对你姐可是实打实的正人君子。向来都是你姐睡床,他在客厅打地铺。后来大四的时候你姐和陆琛一起买了房子,周岸就会把她送回自己家了。”
陆鹤南脸色稍霁,良久后,他不得不客观评价道:“那怪不得我姐喜欢周岸不喜欢你。”
一个被家族寄予厚望,从小到大生活在各种管制与规矩里,容不得半步行差踏错的女孩,在最向往自由的年纪,爱上一个生性浪荡又桀骜不驯的浪子,仿佛是避无可避的必然。
陆鹤南一句话踢到任时宁的心窝处,偏偏这话又挑不出任何毛病。任宁只好咬着牙生生把闷气憋了回去,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就想点燃。
“车里空间这么小,你下去抽!”陆鹤南回过神,瞥了一眼,没好气道。
任时宁拿烟的手一顿,被怼了一晚上的怨念终于要在此刻小小的爆发一下,凭什么要赶他下去吹冷风?
他指了指梁眷,恶狠狠地威胁道:“那你跟我一起下去,不然我就把她喊醒!”
虽然陆鹤南打心眼里没把任时宁的威胁当回事,却也还是跟着他一块下了车。任时宁是个话痨,唠唠叨叨忆往昔,讲起来没完,陆鹤南倒还真的怕他把梁眷吵醒。
“陆三,你对这姑娘不会是要来真的吧?”
任时宁叼着烟,直勾勾地盯着倚在车旁的陆鹤南,还没等陆鹤南开口说些什么,他就自顾自的下了结论。
“要我说心动也是正常,对一个面容姣好,身材极佳,谈吐学识都是上乘的女人心动,是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生理反应。”任时宁挑了挑眉梢,除去外表不谈,他依旧可以毫不吝啬的给予梁眷很高的评价。
“更何况你看上的这个,清醒又强大,世俗又天真,要不是我心里装着你姐,说不定我也会对她产生兴趣。”
陆鹤南夹烟的手一顿,冷冷地扫了任时宁一眼,后者才意识到自己一时间侃侃而谈,竟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连忙改口。
“我是在打比方,打比方懂吗?不是真对她有兴趣!”
陆鹤南收回目光,故作懒散道:“就算我真心动了,又怎么了?”
任时宁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心动就心动呗,咱们又不是圣人,能靠强大的意志力不让自己心动。但是这点心动与兴趣,点到为止就算了,时间一长自然就淡了。可千万别因为自己一时的欲望,把人家好姑娘给祸害了。”
陆鹤南听后皱眉,嘴里含着烟,声音含糊不清:“跟我在一起就是祸害?”
任时宁笑笑,口吻随意又轻佻:“那要看是哪种在一起?”
陆鹤南眉头拧得更深,把烟夹在手上,一字一顿道:“还能是哪一种,顺其自然的谈恋爱呗。”
听到恋爱两个字,任时宁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最后对着陆鹤南认真的神色,实在是没忍住,蹲在路边哈哈大笑。
多可笑呢?他们这样的人也配有恋爱?
能在一起荒唐一阵,就算是老天额外眷顾了。
感情上的事,任时宁没什么经验,活到这个年纪,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追逐陆雁南。但他虽然经历的少,看过的却多。
拿钱走人,好聚好散的是大多数;但也不乏动了真情,要死要活,伤筋动骨,最后搭进去半条命的。
就算搭进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他还从没见过他们当中有哪一个能拗得过家里。
或许也不是拗不过,是不想去拗了。
他们总会冷静下来,用他们最擅长的权衡利弊去分析、去判断,然后发现什么所谓的真爱真情,跟家族的长远利益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就像陆鹤南和梁眷,公子哥和女学生,听上去就不会有好结局。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车窗照进车内的时候,梁眷终于从睡梦中悠悠转醒。
来不及像往常那样再散发一下起床气,梁眷就强逼着自己睁开眼,起身坐了起来。
身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滑落到脚下,梁眷下意识地伸手去捞——是陆鹤南那件西装外套,刚刚一直盖在她的身上。
车里只剩下她和正在驾驶舱里打盹的司机,陆鹤南和任时宁都在车外。车内的暖风开的足,梁眷开门下车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北城的日出要比其他城市晚上一些,不算强烈的光线自东边而来,柔和地照在她的身上,也照在面前那人单薄又挺拔的脊背上。
日光笼罩下,陆鹤南平日里黑硬的头发,也染上了些许亚麻色。
听到声响的陆鹤南回头望向她,声音里压着笑意:“睡醒了?”
对上陆鹤南的灼灼目光,梁眷下意识地垂下眼睛:“不好意思啊,又给你们添麻烦了,其实你直接叫醒我就好。”
“没关系,反正我们也没什么事。”陆鹤南说得随意,仿佛苦等的这一小时真的不值一提。
什么叫没什么事?任时宁听的闹心,他怕自己再听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给陆鹤南一拳。所以跟梁眷打了个照面后,他就坐回到车内等陆鹤南。
空旷的华清校门口,冷风簌簌中,无尽朝霞里,长长街道上,只余下他们。
梁眷快步绕过车身,站在陆鹤南面前,把外套递还给他,轻声道:“你的衣服。”
陆鹤南扬了扬眉,伸手接过后,却反手径直披在梁眷身上。
梁眷下意识地退后半步想要拒绝,不曾想却被陆鹤南用衣服兜着,反向前走了两步。气息纠缠的太近,她浑身僵住,不敢动弹。
陆鹤南垂着头,专心的替她拽紧衣襟,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早上凉,你还要走回宿舍,我不是在屋里就是在车里,也用不上了。”
梁眷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冲击的大脑宕机,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好任由他继续动作,自己则讷讷道:“那谢谢你。”
陆鹤南先是失笑,然后哀怨的叹了口气,眼睛里充斥着一股受伤的情绪,像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
“梁眷,我们也算共患难一场,你还要跟我这么客气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听到他语气幽幽,梁眷怕他误会,连忙抬头解释。
可是,不是这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算上这个天刚蒙蒙亮的清晨,他们相识的时间也不过短短四天,客气一点总归不会出错。
梁眷不敢再与他对视,只好平视着去注视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半晌后,涨红的脸缩回到衣领里,干瘪地憋出这么一句。
“那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说完梁眷就咬了一下舌尖,他这么忙,一件外套而已,对他来说完全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断没有为此再来一趟北城的道理。
所以她又忙改口:“或者,你留给我一个地址,我给你寄回去。”
“不用寄给我。”
陆鹤南没有思考,直接否定了她的提议,像是在撇清干系。
梁眷心里泛起的酸涩还来不及泛滥成灾,便听见那人话锋一转,沙哑的嗓音不自知的在她心底撩拨。
“因为我们会再见面的。”
第19章 陆家
梁眷裹着陆鹤南那件宽大的西装外套, 脚步轻快地飞奔在华清校园里。任清晨的寒风再猛烈寒凉,也没能吹散少女埋藏在心底的心事。
陆鹤南的那句再见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不过才刚刚分别,梁眷就已经开始期盼下一次重逢。
回到寝室的时候, 关莱和许思妍还没醒。梁眷站在门口平复好呼吸,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直到把陆鹤南的衣服妥帖地挂好,再一一抚平上面的褶皱,她才爬回床上。
还来不及把那颗悸动的心落回原位, 就又沉沉睡过去。
当她还沉浸在梦乡的时候,一夜未睡的陆鹤南已经乘坐最早一班的飞机, 抵达京州。让人意外的是, 来机场接他的竟是本应在江洲的陆琛。
不同于陆鹤南将诧异写在脸上,陆琛从容又自然的接过陆鹤南手里的手提包,放进后备箱里。
“看到我有这么惊讶?”陆琛挑眉问道。
陆鹤南清了清嗓子,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欣喜:“这也不是逢年过节的,你怎么回来了?”
陆琛没急着去答陆鹤南的问题,而是先坐回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 发动车子。
直到车子汇入车流当中, 见陆鹤南脸上的疑惑未消, 陆琛才善心大发地停下逗弄他的心思, 悠悠道:“不仅我回来了, 雁南也回来了。”
陆雁南是陆家小辈中的老大, 是陆家老二陆庭柏唯一的女儿, 也是陆家上下心照不宣的下一任继承人。
陆琛只比陆雁南小四个月,二人几乎同龄, 自小学到大学都是同校同届。所以无论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陆琛都甚少喊陆雁南姐姐, 一般只喊她的名字。
“真是难得,你俩还能想着回来。”陆鹤南虽是困得睁不开眼,嘴上却不忘阴阳怪气。
他降下车窗,手搭在窗沿上无节奏的敲着,闭目养神,“不过我现在没力气跟你俩出去鬼混,先放我回壹号公馆睡觉吧。”
“我倒是也想放你回去睡觉。”陆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是没看见陆鹤南眼底骇人的红血丝,“但我估计现在全家应该都在嘉山别墅。”
壹号公馆是陆鹤南从港大毕业后自己买的房子,而嘉山别墅算是陆家的老房子,现如今是陆维和陆庭相夫妇共住。
陆鹤南倏地睁开眼,说得咬牙切齿:“别告诉我,这么一大早去嘉山别墅就是为了给你和陆雁南接风洗尘。”
“可别往我们两个人脸上贴金。”陆琛冷哼一声,连忙撇清干系,“是你妈,宋若瑾女士的安排。”
“她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听到宋若瑾三个字,陆鹤南不得不偃旗息鼓。
被临时叫回来的陆琛同样没好气:“我上哪知道,她昨天下午给雁南打的电话,让我俩连夜赶回来。”
听到这话,陆鹤南也没了反抗的劲头,无力地瘫靠在椅背上,趁着路上的功夫抓紧补眠。
嘉山别墅位于京州市郊,本身就偏远,陆琛又故意开的比往常慢,磨蹭上一个多小时,刚好够陆鹤南睡个囫囵觉。
“醒醒吧。”
陆琛掐着时间把车停在院里,拍了拍陆鹤南的胳膊。
这边陆鹤南还没来得及睁开眼,一直站在屋内落地窗旁张望的陆雁南,听到停车的声响,就赶忙跑出来,毫不客气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冷风猝不及防地灌进车内,饶是陆鹤南再不情愿,也被陆雁南强硬着拽下了车。
“怎么来的这么慢?”陆雁南小声抱怨着。
陆琛锁好车,闻言朝陆鹤南的方向微抬下巴,大发慈悲道:“还不是怕他猝死,给这小子留点时间睡觉。”
陆鹤南站在冷风口里吹了好一阵,才让混沌的头脑恢复清明,边往台阶上迈,边问陆雁南:“打听出来我妈今天是要干什么了吗?”
“我哪敢往小婶身边凑?”陆雁南耸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陆鹤南恨铁不成钢地白了陆雁南一眼,临迈进大门前又收敛好脸上的表情,从容迈步跟在陆琛和陆雁南身后。
“爸,今天高兴了吧,这几个孩子难得都回家了。”二儿媳冯宛玲削了个苹果递到陆维手里,见他们三个人齐齐回家,脸上洋溢着笑容。
陆维满意地点点头,在同辈人当中他头脑不算好用,觉悟也不算高,凭着敢拼命的那股莽劲才混到今天这个地位。
好在长子和孙子辈的这三个孩子都比较争气,让陆家在错综复杂的京圈里不但屹立不倒,还有蒸蒸日上的趋势。
姐弟三人收起平日里的纨绔与不正经,恭谨地朝客厅里的长辈们打招呼。
陆鹤南的眼神最后对上站在厨房门口的宋若瑾,客套的喊了一声:“妈。”
不同于大学教授冯宛玲身上的温婉书卷气,出自豪门世家,自小按照大家闺秀的标准来培养的宋若瑾身上,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疏离。
陆鹤南冷眼瞧着,不止一次觉得陆琛和她才该是亲母子。
“三儿回来了?”
听到楼下声响的黎萍忙从二楼书房里出来,跟在她身后的是陆庭析兄弟三人。
陆鹤南瞧她在楼梯上走得急,忙迈上阶梯去扶她。
黎萍挽着陆鹤南的手迟迟不放开,直到坐在沙发上,还拉着他絮絮叨叨地嘘寒问暖,陆鹤南低眉顺眼的听着,脸上连一丝不耐烦都没有。
“大伯母,您这也太偏心了!陆三他不过出去三四天您就想成这样,我和阿琛可是有小半年没回家了,也没见您跟我俩说上这么多啊?”
陆雁南瞧黎萍同陆鹤南亲昵的样子,有些吃味,当即就靠在黎萍肩膀上撒起娇。
这位平日里在集团最是说一不二,不留情面的冷面雁总,现下却是活脱脱一副娇滴滴的小女儿情态,大有要和陆鹤南争宠的架势。
黎萍刮了刮陆雁南的鼻头,嗔骂道:“你个小没良心的,我成日里往江洲寄的好吃的好喝的都进狗肚子里了?”
“我反正是没吃到,应该是都进到阿琛肚子了吧。”陆雁南冲陆琛眨了眨眼,嘴硬道。
无辜受牵连的陆琛听到这话也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对着黎萍温柔的眼也只是淡笑了一下。
黎萍点了点陆雁南的额头,嘴上虽嫌恶,神情上却是实打实的慈爱:“你瞧瞧你,哪有个做姐姐的样,你但凡能有阿琛一半稳重,我和你大伯也就能放心了。”
黎家人丁稀少,黎萍的父母又只生了她一个女儿,她自己却没有生孩子,所以对待夫家的这三个小辈,向来疼爱。
陆鹤南是她一手养大的,感情上自然与众不同。陆雁南自读书启蒙后,每个假期也被送到她的身边,也算是全了她教养女儿的梦。唯有陆琛,大概是因为身世的原因,与家里人的关系总是淡淡的,说不上疏离,但也谈不上亲厚,成了黎萍唯一的遗憾。
饭桌上,陆家一家人坐的整整齐齐。待陆维用完饭,由保姆陪同回卧室睡午觉后,陆鹤南在北城与路敬宇打交道的事才被拎上来,单说了一通。
“鹤南,在北城没少受委屈吧?”陆庭析放下筷子,沉吟道。
陆鹤南淡笑着摇了摇头,语气不太在意:“我这哪里能算得上什么委屈?不过是多喝了几杯酒罢了。”
陆庭析点点头,他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早在昨天半夜,路敬宇他们还没有散场,就已经有人给他打过电话汇报了麓山会馆的情况,他当然知道昨夜不像陆鹤南的寥寥数语那么简单。
只是这孩子越长大,心思越变得内敛,又不好抢功,再大的功劳也都是往小了说。
家里的事陆庭柏看不出内里门道,只知道表面上那点事,这厢知道陆鹤南被人下了脸面,立刻皱眉恨恨道:“总不能就这样放过路敬宇那个老狐狸。”
陆雁南的脸色虽然同样难看,说话却还算沉稳:“爸,眼下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
“中晟的账目查的怎么样?”黎萍问道。
一直没说话的陆琛放下筷子,缓缓开口:“放心吧伯母,该保存的证据我已经保存好了。”
万事俱备,只差陆庭析再用几年时间,彻底坐稳中晟这股东风。
桌上又冷清了片刻,宋若瑾见大家没有再谈公事的迹象,轻咳了几声施施然开口。
“大哥,您看鹤南这次去北城把事情办的这么好,您不如让他进中晟跟着您历练,将来也好做雁南的帮手不是?”
桌上人的神情皆是一顿,黎萍见没有人搭腔,扯着笑接过话头:“弟妹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宋若瑾叹了口气,故作忧心道:“我这不是看他现在成日里无所事事的瞎胡闹,生怕哪一日不留神丢了咱们陆家人的脸。”
“怎么能说是瞎胡闹呢?鹤南不是跟你侄子还有褚家那孩子一起开了个公司吗?那公司我听人提过,都说干得不错,有长远发展。”
黎萍没听出宋若瑾的弦外之音,还耐着性子安慰她。只是因为这番安慰没在点子上,宋若瑾稍显意兴阑珊。
反倒是陆鹤南冷笑了几声,毫不留情的直接拆穿:“妈,您有事说事,都是家里人,不用搞外面那套迂回政策。”
关于陆鹤南日后的发展问题,早在八百年前陆家就已经商量过了,宋若瑾万没有再旧事重提的道理。眼下莫名提起这个,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宋若瑾听他这样说,也懒得再周旋,声音也冷下几分,话语里满是讥讽:“我也没真的指望过你能进中晟做出一番什么大事业。但是事业和家庭,你总得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吧?”
“然后呢?”陆鹤南神色淡淡,好以整暇地等着宋若瑾的下文。
宋若瑾对上陆鹤南那双冷漠又玩味的眼睛,心里莫名有点发虚。
自从这个儿子长大后,她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强撑的状态。
她怕他,真切的,实实在在的,打心底里的那种。
就算心里再心虚,宋若瑾还是硬逼着自己拿出做母亲的款儿来。只是气势上略显不足,顶着陆鹤南审视的目光,还没等开口,就要败下阵来。
“我给你相看了几家的姑娘,这些日子你把时间空下来,我给你安排见一下,若是有合适的便直接定下来。”
“定下来?”陆鹤南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我这样的短命鬼连亲妈都不待见,上哪去找合适的跟我定下来?”
短命二字,字字诛心。既诛他自己,也诛在座的每一个陆家人。
第20章 想念
被儿子这么堂而皇之地扯掉遮羞布, 宋若瑾脸色由青便白,嘴唇翕动,嗓子干涩的说不出一句话。
一直任由妻子发挥, 自己却不吭声的陆庭相见状,立即沉声道:“鹤南,怎么跟你妈说话呢?平日里我们教你的那些规矩都到哪里去了?”
听到训诫,陆鹤南脸上笑意更深, 指桑骂槐的意味也更重:“不好意思,我还真想不起来, 您二位是什么时候教过我的, 梦里吗?”
嘲讽的话就像是撕开了一个口子,有了第一句就会有无数句。仅凭着内心最后的一点良知,陆鹤南才没把更难听的话说出来。
陆雁南眼瞅着氛围不太对,忙笑嘻嘻的插科打诨来解围:“小婶,我比鹤南还要大上一岁呢,不如您先帮我介绍一个吧?”
宋若瑾神情一滞,陆雁南的婚事哪能轮得到她来做主?全家上下都拿她跟眼珠子似的宝贝着, 她一个小婶哪有资格来置喙。
“雁南, 别跟你小婶顶嘴。”冯宛玲顾及宋若瑾的脸面, 轻声呵斥道。
冯宛玲虽是宋若瑾的嫂子, 也比宋若瑾先嫁进陆家, 但因为家世实在普通, 不能与宋家相提并论, 这么多年来都自觉矮了她一头。
尽管她生了才华横溢,被众人寄予厚望的陆雁南, 也没能弥补内心的自卑,一碰上宋若瑾就自觉露怯。
黎萍见势头不对劲, 悄悄在桌下扯了扯陆庭析的袖子,示意他这个当家人赶紧站出来平息掉这场家庭矛盾。
陆庭析拧眉,有些不悦的开口:“若瑾,鹤南的事你和庭相不用太挂心,我和黎萍会为他好好打算的,必会让你满意。”
一句话,把宋若瑾夫妇从与陆鹤南有关的事情上摘得一干二净。
自打陆维退休放权之后,陆庭析便是陆家的绝对权威。就算宋若瑾心里有天大的意见,也不敢在此刻再说什么,但这并不影响她暗地里打算。
这顿全员到齐的陆家团圆饭,最后还是因为宋若瑾这个插曲而不欢而散。
陆鹤南姐弟三人离开嘉山别墅的时候已是黄昏,车辆奔驰在日落大道上,有一种下一秒就要奔驰到世界尽头的错觉。
车里的氛围还停留在嘉山别墅的争执中,寂静的可怕。
陆雁南不习惯这份安静横亘在他们三个人中间,顶着落日余晖,她主动打破僵局。
“听说你在北城,有一段露水情缘啊?”
坐在后座的陆鹤南头靠在车窗上,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嘴上的攻击力却丝毫不减。
他开口戏谑道:“任时宁跟你讲的吧?他对你还真是忠心,要不你跟他试试得了?”
听到这话,陆雁南果然炸毛,把追问他的事也抛到了脑后:“好端端的,扯我干什么?”
陆鹤南低头坏笑了一下,对于北城的事依旧沉默。
“换表了?”一直安静开车,不参与二人纷争的陆琛,轻声问道。
陆鹤南闻言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手腕,口吻中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温和:“嗯,你送我的那块表镜裂了。”
怕陆琛心里多想,陆鹤南又跟上一句:“送去修了,过几天寄回来。”
陆琛倒没太在意这件事,就算是丢了也没什么,一块表而已,不影响兄弟感情。他的关注点在于,陆鹤南对这块新表的在意程度,可以说的上是史无前例,绝无仅有。
方才在嘉山别墅的时候,陆鹤南去厨房帮工,怕水龙头上的水飞溅出来,竟然特意把表摘下,妥帖的放进胸前的口袋里。直到走出厨房,才小心翼翼的重新带回手腕上。
直觉告诉陆琛,这块表绝对与那姑娘有关。
“别人送的?”他旁敲侧击,迂回着问,先探探陆鹤南的口风。
陆鹤南迟疑了一秒,还是选择隐瞒:“自己买的。”
这也不算撒谎吧?陆鹤南指腹摩挲着光滑的表镜,不敢和后视镜里陆琛的眼神对视。毕竟从小到大,他在陆琛面前就藏不住秘密。
可若要追本溯源,细究这表的来历,也确确实实是他自己付的钱。
至于某人,也只是帮忙挑选,贡献了审美能力而已。
听见是陆鹤南自己买的,陆琛神色淡淡的,反倒是陆雁南难掩惊讶的回头去看。不过她只瞥了一眼,就又意兴阑珊的收回目光。
陆雁南在腕表鉴赏能力这方面,虽不如陆琛那个行家,但也比陆鹤南这个愣头青要强得多。只凭一眼,她就能看出来那表虽精致,但也绝算不上名贵。
或许,连腕表收藏的入门级别都算不上。
“你什么时候对腕表有兴趣了?别自己瞎买,改天让你陆琛送你几块好了!”陆雁南这个神经大条的直女,还单纯的以为兄弟俩的话题仍停留在表上。
陆鹤南没接茬,只闷闷的应了一声。就怕多说多错,在人精似的哥姐面前,露出端倪,再搞得家里鸡飞狗跳。
“他应该看不上我那些表吧?”陆琛笑笑,见陆鹤南不愿多谈,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顺着陆雁南的话往下接。
“怎么会?谁不知道你那些表是圈里出了名的难得,该不会是舍不得让给陆三吧?”
陆雁南本在调侃陆琛,但话说到这,也无差别攻击起陆鹤南来:“要我说也是,再宝贝的东西给了陆三也是暴殄天物!”
腕表的话题告一段落,车内又恢复了片刻的寂静。陆雁南又来了劲头,忍不住继续打听那姑娘的蛛丝马迹。
“真不打算说说那姑娘?”
又是意料之中的寂静,就在前排的二人以为陆鹤南不会回答的时候,陆琛透过后视镜看见后座上那个一直假寐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手指在车窗上乱画着什么。
伴随着陆三少爷涂鸦完毕,陆琛终于听见他悠悠开口——
“她啊,是一只敏感所思,悲天悯人,还总想当大侠的小猫。”
大侠和小猫?陆雁南不由得皱眉,这搭边吗?
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评价,听得陆雁南一头雾水。她本想再接着追问点什么,可抬头对上陆琛制止的眼神,还是悻悻的把满肚子疑问哽在了喉头。
直到下车走人,都老老实实的没在提这茬。
送走了陆雁南,车子又继续向北开了几公里,最后停在陆鹤南所住的壹号公馆门口。
陆鹤南推开后排车门,驾驶座上的陆琛也解开安全带跟着下来,站在路边活动筋骨。
“上去坐坐?”陆鹤南指了指楼上。
陆琛叹了口气摇头:“不去了,我一会直接回江洲。”
陆鹤南点点头,没再跟陆琛客气,道了一句“一路平安”后,就转身挥手往小区门口走去。将近三十六个小时没阖眼,对于他的心脏来说已是极限。
京州萧瑟的秋风吹刮着柏油马路上的落叶,风起沙沙声,也把陆琛那句漫不经心的提醒带到陆鹤南耳边。
“罗意仕的表防水,下次碰水龙头,不用再摘下来了。”
听到陆琛意有所指的调侃,陆鹤南脚步没停,步伐也依旧沉稳从容。只是那双直视前方的眼睛,慌乱地眨了眨。
在陆雁南面前,陆琛虽然选择看破不说破,却还是忍不住多嘴提醒自己这个傻弟弟,就怕哪天他在外人面前闹笑话。
这小子关心则乱,竟忘记罗意仕的腕表最初成为行业龙头,就是因为它傲人的防水能力。
十一月的京州也进入初冬,车窗玻璃上满是水雾。
看着陆鹤南渐渐走远,陆琛没急着回到车上,他忍住冷风寒意,驻足在后排车窗前——那是刚刚与陆鹤南座位相邻的那个窗户。
光洁的玻璃上又冻上一层霜,所幸依稀还能看清方才留下的痕迹。
陆琛仔细辨认了一阵。
最终确定,那是个眷字。
陆鹤南乘坐专用电梯,直达顶层二十八楼。指纹验证成功后,他听着屋内的响动,身形一顿没敢进去。
本该空无一人的房子,隔着房门都能听到一片喧嚣——家里进贼了。
此刻,被当做贼的褚恒正大喇喇地躺在沙发上。
桌面上摆着的,是陆鹤南酒柜里还没来及开封的藏酒,手机也连着陆鹤南花天价,从德国空运回来的那套音响,舒缓的音乐响彻整个二十八楼。
陆鹤南站在门口冷眼瞧着,默默决心要修改公司下个季度的安排与规划。毕竟现在的情况是显而易见,是他决策不当,竟让褚恒过了一个逍遥又自在的周末。
“呀,你回来了?”听见门口的动静,褚恒也没起身,只是懒懒地掀起眼皮扫了一眼,算是打了这招呼,整个状态宛如在自己家。
整个没把自己当外人。
“我记得这是我家。”陆鹤南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次提醒他这一点。
他把衣服挂在门厅,走进客厅内迟疑了一瞬,还是没把音响关掉,只是把音乐的声音调小了一点,最后又嫌恶地打开客厅窗户通风。
冷风猛烈地灌进来,褚恒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不情不愿的从沙发上爬起来:“我知道啊,我家在隔壁楼,咱俩当时还是一起买的呢!”
“行,没忘记就好。”陆鹤南点点头,下起逐客令,“回你自己家去吧。”
合着是在这给他下套呢?褚恒不满地撇撇嘴:“你这人也忒没良心,我在公司当牛做马的忙了这么多天,在你家躺会都不行?”
话里虽是埋怨,可褚恒看见陆鹤南憔悴的面庞,还是手脚麻利地抄起衣服,又把手机蓝牙断开,播放到一半的音乐,戛然而止。
音乐中断,陆鹤南的思绪也回笼,他沉吟片刻道:“接下来半个月我负责的那部分工作,我会在一周之内完成。下下周我不在京州,需要我处理的地方尽量都赶在我走之前办完。”
褚恒被陆鹤南这一连串的安排彻底整懵了,他消化了两分钟,才结结巴巴地开口。
“家里又让你出差了?你这身体能吃得消吗?”
“不是家里的事。”对着自己最好的朋友,陆鹤南还是多透露了两句,“过几天我要再去一趟北城,京州这边,你帮我瞒着点。”
“怎么又要去北城?”抓重点一直是褚恒所擅长的,他皱眉问道。
这次陆鹤南没有再多解释,而是一气呵成地催促褚恒穿衣穿鞋,直至看见他迈出家门。
“对了,你刚才在我家放的那首歌叫什么?”陆鹤南倚在门框上,心不在焉地问。
陆鹤南思维跳脱的太快,褚恒险些跟不上。他慢吞吞地掏出手机,翻了一下历史音乐列表,扫了一眼歌名,讷讷道。
“想念拟人化。”
话音刚落,面前的那扇大门就被陆鹤南毫不留情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