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公历年的最后一天, 沈从铎弑父案移送检察院。
顾凛川说春节前就会起诉,但一审要到年后。
沈璧然闻言只是点了下头。他正在挑选晚上年会的衣服,今晚有CEO致辞, 面对自己的员工,沈璧然比应对交际场上的名流富商更加重视。丰厚的年会礼品自不必说,他希望以最好的状态为大家送上感谢和祝福,演讲稿都提前排练了好几遍。
“哪套好?”他提着两套衣服询问顾凛川的意见。
左手是一件浅灰蓝色格纹布的双纽扣西装, 右手是一件黑色羊毛和桑蚕丝混纺的礼服。
黑色那套是顾凛川不久前陪沈璧然去订的,他知道这套礼服会把沈璧然的腰身衬得多么纤细又挺拔, 他认为这一套的剪裁可以留在婚礼上穿, 不过婚礼时他希望沈璧然的礼服再带一点燕尾, 就像小时候沈璧然出席自己的生日派对一样, 是真正的王子。
“顾凛川?”沈璧然皱眉, “我手都举麻了,你溜什么号呢?”
顾凛川淡然回神, 抬手指了灰蓝色那套。
沈璧然把那套比在身前, “会不会不够郑重?”
顾凛川微微歪头思量了一会儿, 拉开陈列柜,挑选了一枚小猫蹲坐样式的蓝宝石胸针, 替沈璧然别在了领襟上。
他低头在胸针上轻轻一吻, 重新把西装比在沈璧然身上,“你看,小猫明明已经非常盛装出席了。”
沈璧然在镜中睨他一眼, 转身勾着他的颈送上亲吻。
那件西装在他们身体之间滑落,沈璧然故意用胸针在顾凛川小腹上顶了一下。
顾凛川的呼吸立刻变重了些。
“宝宝。”顾凛川低声道:“你现在好主动。”
“因为你比小时候变得更高需求了,顾凛川。”沈璧然咬在他耳边轻声说:“喜欢满足你。”
沈璧然随口的情话,落在顾凛川耳朵里, 很重,让他想起刚到沈家时,沈璧然也是这样引导他随心所欲地提需求,只要他提了,沈璧然就一定会满足,不厌其烦地向他证明,他的一切需求都是正当的、是被期待的。
顾凛川不禁赞叹造物的神奇,怎么会有人长到这么大、经历这么多蹉跎,却还能和纯真年代保持着如此绝对的一致性。
沈璧然有美丽的皮囊,皮囊之下是一个自洽又稳定的灵魂,不会因任何冲击而扭曲。
他一秒钟都不想离开沈璧然了,于是,虽然依旧没有收到邀请,他还是在glance年会半程时,穿着一身和沈璧然很搭配的西装,戴着那枚沈璧然送给他、他很喜欢的、被他和沈璧然使用过很多次的红宝石胸针,踏入了宴会厅。
沈璧然刚好讲到致辞的最后一段。
“再次感谢大家在这一年里每一天的真心付出,祝大家明年收获更多快乐和成就感,希望我们一路相伴。”
沈璧然语声平和,不激昂,但一双黑眸笑意明亮,安静的会场因为这道声音而变得颇有些其乐融融的氛围。
顾凛川觉得很舒服,但又微妙地不太舒服,他思忖片刻,决定把那句“希望我们一路相伴”当做是单独对自己说的话,这样一来就舒心了。他哄好自己,抬眸,刚好与台上的沈璧然对视,沈璧然惊讶了一瞬,而后无奈又惊喜地笑了。
顾凛川以为他要下台来到自己身边,却不料沈璧然又重新拿起话筒,向大家郑重地介绍了他这位“惊喜嘉宾”。
顾凛川此刻身边没有助理保镖,只有他自己,他款步上台,抬手自然地轻揽一下沈璧然的腰,一触即分,笑着祝大家新年快乐,又宣布要在沈总的年会礼物上加码,感谢glance所有人今年为股东创造的价值。
人群中欢呼不断,气氛热烈,顾凛川跟在沈璧然身后下台。
原本要过来对沈璧然敬酒的高管们在看到顾凛川后都有些犹豫。但沈璧然落落大方,没有单独陪贵客的意思,只让人在高管桌给顾凛川加了一把椅子,还主动提了一杯酒敬大家。众人这才放下心,一个接一个地上前敬酒。
按惯例,下属轮番敬酒,老总不必都喝。但沈璧然格外真诚,酒到杯干,每一杯都陪对方聊几句。他本人是技术大拿,在公司颇有偶像效应,有壮着胆子越桌来敬酒的小员工,他也都赏面。
顾凛川安静地坐在旁边,不出声,也不多打扰。glance年会是融合创新菜,分餐制,一客一份,一道道上菜。顾凛川仔细看了餐笺,今晚一共十二道菜,有鳗鱼也有海参,还有几道是沈璧然不喜欢的东南亚调味,但主菜勃艮第炖牛肉和甜点红豆沙草莓粿一定是沈璧然爱吃的。服务生上到沈璧然不喜欢的菜时,他自然地吩咐直接撤菜,上主菜时,他又随手从自己的盘子里舀了大半给沈璧然。
沈璧然很随意地被照顾着,吃他额外匀过来的半份肉也很自然。一张桌的人看得真真切切,但无人敢问。
只有一位神人,是技术线上的顶梁柱,没那么多人情往来的心眼,他刚好挨在顾凛川边上,伸手就扒拉了顾凛川一下。
顾凛川微顿,略迟疑地看一眼自己被拉扯出褶皱的西装袖子。
那人凑过来纳闷地问:“顾总,你和Noah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另一边的同事立刻在桌下踹他,他皱眉问了句“干嘛啊”,转过去听了几句耳语,立刻噤了声。
顾凛川这才抬眸,慢条斯理地看他一眼,又转回头去。
片刻后,顾凛川低头回了两条消息,回完,不经意地把手机放在桌上。
临时加座让这边的座位略显拥挤,忘记熄屏的手机就放在那人眼皮子底下,他刚一瞥,顾凛川就把手机拿走了。
但就在这一秒之内,他已经看见了置顶聊天框的名字。
——沈璧然(七岁)。
顾凛川忽然开口,随意地回答了刚才的问题,“嗯,很早就认识。”
他回完一句,刚好服务生来上下一道黑醋焗鳗鱼,他又自然地吩咐把沈璧然那份直接撤了。
沈璧然刚好和人聊完,刚才一股脑饮下的酒开始生效,他忽然觉得有些耳热头晕,坐下缓神,又觉得桌上气氛微妙,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顾凛川一眼。
顾凛川冲他微笑,很无害,说:“鳗鱼让人给你撤了。”
“哦。”沈璧然点头,撑着醉意对桌上众人笑着解释,“我不吃鳗鱼,大家慢慢吃。”
众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哦哦哦”,纷纷拿起刀叉,开始相□□评起这道菜。
沈璧然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低眸琢磨了一会儿,觉得是自己喝多了的缘故。自从宋听檀闭关,他的酒量急转直下,那么小小的杯子,不过十来杯竟然就已有些目眩,而且愈演愈烈,醉意自带某种加速度,在他的神经里逐渐汹涌。
顾凛川这时凑到他耳畔,问:“沈总,喝多了?”
沈璧然觉得这几个字语声低沉魅惑,很撩拨,但顾凛川在公众场合向来高冷端庄,这句话也是很平常的一句关心,一定是酒精引发的错觉。
于是他很淡定地小声答复:“有一点点。”
顾凛川在他耳边轻笑,“这么快就退化,看来喝酒不是小猫天性该锻炼的本领。待会再有人来敬酒,你往我这边引一引,或者我们找个借口先离场也可以,老板走了,底下人还能玩得更放松一点……沈璧然?”
沈璧然明显思绪涣散,被叫一声才回过神,大脑像网络延迟一样,几秒种后缓缓挑起唇角。
他面颊很红,眼睛亮亮地看着顾凛川,明明已经意识模糊,还装作一副很认真聆听的样子,实在让顾凛川很想欺负。
于是顾凛川想了想,轻声说:“在澄澈的太空,它倾听、它观察,它遥远而微弱的心脏送回了信息,持续不断、灵敏而微妙*……”
他在用说话的平常语调背诵摩格的《尽在不言中》——那首讲述跟随人造卫星去太空的小狗的诗。沈璧然拄着下巴很认真地看着他,一边听一边眨眼,在他停下时顿了顿,立刻点头道:“好呀。”
果然是小猫硬撑。
顾凛川迅速翘了下唇角,又敛住,继续背道:“一只动物被拴在一间不会生还的小仓内,而未来仍然在远处存在着,像月亮一样……”
他又停顿。
沈璧然想了想,点头:“月亮很美。”
顾凛川大致摸清楚了,沈璧然此刻的神智大概三岁,只能牙牙学语,而且只能破碎地学到最后几个字。
他瞥一眼桌上的瓶子,记住了是什么酒能让沈璧然变得这么可爱,而后继续耳语背诵:“冷漠而完整,有待占领,甚至会微笑地守候。”
这一次沈璧然思索了更久,或许是意识到自己醉大发了,说多错多,于是没有说话,只缓缓地对顾凛川扬起微笑,笑容定格一秒,见顾凛川没反应,嘴角又继续努力上扬了几毫米。
顾凛川实在被他可爱得受不住了,凑近他耳边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道:“沈璧然,我们先回家了,好不好?”
沈璧然垂眼考虑,很久后,点头:“好。”
出去时沈璧然走在前面,顾凛川落后半步跟着。沈璧然对众人道别时还能优雅微笑,看不太出问题,但顾凛川眼见着他的脚步逐渐偏离路线,还是忍不住越过他一步,不动声色地向身后递过手,沈璧然像小时候那样立刻抓住他西装的袖子,垂眸无声地吁了口气。
走出灯光璀璨的宴会厅,保镖立刻跟上来,顾凛川低声丢下一句“别跟”,自己取了车钥匙,牵引着身后的人到僻静无人的通道里,才弯腰一把将已经醉得阖眼沉默的沈总抱了起来。
成年沈璧然比小时候重不少,抱在怀里沉甸甸的,让顾凛川很安心。
顾凛川小心翼翼地把沈璧然放进副驾,帮他解开拘束的西装扣子,拿软枕垫住腰和脖子,让他微微侧着身子睡。
他上车后瞟一眼时间,已经十点多了,试着判断沈璧然的状态,喊道:“沈璧然?”
沈璧然闭着眼砸了一下嘴,“嗯嗯……爱你。”
顾凛川低笑一声,一手转着方向盘把车开出停车场,另一手伸过去在沈璧然头上揉了一把。
跨年夜,交通拥挤,顾凛川细致地调节了车里的暖风,不慌不忙地慢慢开。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开出拥堵的环路,到郊区提起车速,车到老宅,刚好差五分钟十二点。
他熄了火,升起车顶盖,让路灯光透过天窗柔和地洒下来,又试着喊了一声“沈璧然”。
沈璧然发出呼呼的呼吸声,睡得很香。
顾凛川给沈璧然准备了跨年礼物,但如果沈璧然真的睡熟了,他是绝对不忍心打扰的,正打算放弃,下车抱沈璧然上楼,沈璧然的手机忽然发出一阵突兀的闹铃,一边响一边震动起来。
几秒后,沈璧然一下子挣扎地坐起来,掏出手机按掉了那个【23:55】的闹钟。
他茫然地注视着面前的空气,足足半分钟才猛地一下子回过神,转头看看顾凛川,又看看车窗外,“我们回家了?”
顾凛川听他声音清醒了不少,伸手摸摸他脑门,“嗯,你喝醉了,难受吗?”
“不难受……我没事了。”沈璧然深吸一口气缓缓吁出,拍拍自己的脸颊,“最近是比以前容易上头,但每次就晕一小会,睡一觉就好……我怎么回来的,没在公司年会上闹笑话吧?”
顾凛川止不住地笑,“没有,沈总只在我耳边上闹笑话了,在外人面前还是非常得体的。”
沈璧然闻言眼神又茫然起来,似乎在回忆自己在他耳边闹了什么笑话,但只一会儿就摇头放弃,说:“快十二点了,顾凛川,我有跨年礼物要给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向西装内侧,顾凛川见他西装平整,以为是个小小的首饰之类,正欲探头看,却见时间忽然跳到了零点。
“沈璧然,先看我的礼物。”他立刻道:“抬头。”
沈璧然指尖才刚刚触碰到口袋内侧的卡片,闻言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一簇烟花笔直地升上天空,消失在浓郁深沉的星幕里。
顾凛川在这时轻轻拉住了他的手,手指探入指缝与他相扣,温柔低语道:“这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跨年夜,你给我的烟花。”
沈璧然怔住了,他瞬间回忆起那年,他冲到雪地里挽留下顾凛川,而后重感冒。到元旦前夜他终于被允许下床,发着烧钻进顾凛川的被子里,对他说“顾凛川新年快乐”。但在他的回忆里,那晚是没有烟花的,绝对不会记错。
正困惑着,他的手指忽然被紧了紧,意识蓦地从回忆中抽离,下一瞬,头顶的天空忽然变得绚烂,几秒钟前已经钻入星幕消失不见的那簇烟花安静地一层层绽放,映出一片流光溢彩的天幕。
烟花盛大,但宁静隽永,久久不灭。沈璧然仰头怔怔地看,直到最后一簇光亮熄灭,顾凛川探身轻轻吻了他,说:“那年你在我心里放的烟花,今年还原给你看。”
“十二点了。沈璧然,新年快乐。”
沈璧然鼻头泛红,“嗯”了一声,手伸到下面放平座椅,顾凛川顺势压下来吻他。
唇舌牵连,气息交融,天窗外的夜幕映在顾凛川身后,更衬得那双眼生动而深邃。在这一刻,沈璧然久违地回忆起了那些年“失去”的滋味,因此又一次更真切、更深刻地品味到此时的“重新拥有”。
顾凛川松开他的唇,垂眸凝视着他的眼,低声道:“沈璧然,谢谢你一直爱我,谢谢你又一次接受我的爱。”
沈璧然震憾失语,他忽然想起还没送出自己那份跨年礼物——从那年误以为顾凛川飞机失事以来,他一直在以顾凛川的名义资助孤儿,最初的几年拮据,只帮助了两三个,后来事业起步,他能拿出的钱也越来越多,到今年刚好资助满百人,福利院来问后续打算,沈璧然索性从自己的信托里分出一支福利基金,仍然以顾凛川的名义,命名为“川然”。
他把那张自己撰写的“川然孤儿援助福利基金”简介誊写在一张信笺上,此刻从口袋里摸出来,先轻轻亲吻一下背面,而后递给顾凛川,“顾凛川,你也有礼物。”
顾凛川接过来,只粗略一扫文字便明白了始末。黑眸中溢满感动,正要开口,指腹在卡片上一抿,忽然意识到不太对,他又把卡片翻过去,看到沈璧然刚才亲吻过的背面。
背面粘贴了一页诗。
纸张泛黄,顾凛川一眼就认出是从老宅里莫名失踪的那本摩格的诗集,并且,刚好是他刚才背诵出来逗沈璧然玩的那首《尽在不言中》。
沈璧然生日那夜很任性地没收了他的枕头,他在阁楼上无聊枯坐时翻看这一首,随手在旁边写下“丢掉的小狗很想你”,写完又觉得矫情幼稚,胡乱塞回了书架。
此刻那行钢笔字依旧安静地栖于纸面,只是被沈璧然柔和的字迹填上了几笔。
To 丢掉的小狗:
我也很想你。
顾凛川怔神间,沈璧然抬手轻轻拨开那张卡片,挺腰攀住他的颈,像小时候那样凑近耳边,嘴唇若即若离地贴上来。
“新年快乐,顾凛川。我也很想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