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贾文萱生了一个女儿。
刚得知自己生的是一个女儿的时候, 贾文萱颇为忧伤——怎么是个女儿?这样岂不是要重蹈覆辙,像她自己那样天真长大,再沦为家族的牺牲品?
一想到女儿往后的人生,贾文萱就觉得难过。
她希望女儿日后不要像自己, 当然也不要像棠惊雨那般, 冷冷冰冰不近人情;最好像宋元仪那样, 才情名动玉京,与青梅竹马黎堂真成亲,二人如今在祁水可谓是蜜里调油, 恩爱得很。
或是像严飞凝, 牢牢掌控自己的命运,说不嫁就不嫁,哪怕要前往西辽吃苦也不肯嫁,回京后去了大理寺当值, 李正卿时常夸她心思细腻聪慧异常。
宫里举办冬宴时, 贾文萱也去了。
看到梁昌瑜因为贪杯调戏贵妃身旁的侍女而被陈王狠狠训斥, 又听闻他与冯孝康、杨世光不肯读书, 日日想方设法抓弄老师与伴读, 被罚跪时还要偷跑去平康坊的枕鸳楼狎妓, 把陈王恼得是天天唉声叹气。
再看严飞凝,因破了“五石散”一案,得圣上夸赞, 论功行赏, 好不风光。
瞧严公那嘴角都快翘上天了。
与陈王那一张气红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贾文萱饮了一杯暖酒, 叹笑地摇摇头。真是个:
生男最喜贪梨枣,养女偏能读文书。
莫笑阴阳颠倒用,个中天意有乘除。
严飞凝身旁围了不少小姐夫人, 好不热闹。她上前与严飞凝说了一阵玩笑话,就转身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有小姊妹过来寻她说话,问起她的孩子还好吗,夫妻感情如何,身体如何。
几人聊着聊着,听着斜左方一阵欢笑声,望着人群中心的严飞凝,有个人用钦羡的语气说道:“严小姐也定亲了。”
另一个说:“知道。她的婚事准备得可轰动了,整个玉京还有谁不知道。”
贾文萱便插话道:“谁呀?”
“大理寺右少卿,陆佑丰。”
贾文萱叹然:“我记得那位陆大人,不是跟个闷葫芦一样就是丝毫不解风情,与他会面过的小姐都说,要是嫁给他作夫人,还不如去尼姑庵里青灯古佛。”
“要不说姻缘奇妙呢。我打听过,这陆大人对严小姐可好了,严小姐说什么都依她,连婚后要继续在大理寺任职都答应,平日还会买些严小姐喜欢的东西送到严府里,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既说起右少卿,怎能不想起左少卿。
自去年除夕夜后,贾文萱只潦草地见过谢庭钰两三面,他好似很忙,不是大理寺就是谢府,也不怎么参加京中名流举办的各种宴会。
她见棠惊雨的次数还多些。
偶尔会在街上撞见一身素衣的棠惊雨,后面跟着一男一女两个随从,从城门的方向走回来。
问之,答曰去山里玩了。
她十分费解,再问深山野林里有什么可玩的,棠惊雨不答,只就从茄袋里掏出一块洗净的碎石块递过来,说这是红宝石,见她有缘就送她了。
她拿回去让工匠切开。工匠都说别看这颗红宝石只有指甲盖一半的大小,其色彩纯净温润明亮,就是玉石铺子里,都是少见的。
她让工匠拿这颗红宝石做了一个戒指,正巧今日戴在指间,也得了好几声的夸赞。
正当她要问起谢庭钰的近况时,有人先提起了,说:“我看,这陆大人八成是跟谢大人学的。”
“还真有可能。说起谢大人,他也要娶妻了。前几日就拿着当年圣上赐予的婚旨进宫,圣上赏了他不少东西,还亲自写了一幅字祝贺他——千秋岁里,恩爱天长。”
贾文萱听了怔怔的,险些连手里的酒盏都没端住,洒了两滴到手背上,忙问:“是哪家的小姐?”暗道棠惊雨怕是要被磋磨一番了,也不知此人受不受得了。
几位小姊妹都叹息一声,然后才有人开口:“不是谁家的小姐。那人我们都认识,正是棠惊雨。”
“啊——”贾文萱倍感讶异,心中又有几分觉得合理。
几位小姊妹开始悄声猜测这棠惊雨都使了什么花招,能让谢庭钰将她从妾娶为妻?
多个猜测里,贾文萱觉得“怀子”这一项最为合理。
她蓦地又想起当初在法恩寺见到昂首望佛的棠惊雨,再合计其常常往山里跑,莫不是在找什么备孕的天灵地宝?
几日后,贾文萱带着一些保胎的药,还有她根据自身经历亲自撰写的一本怀胎期间注意事项的笔录,寻到谢庭钰。
谢庭钰看她并没有比以前长进到哪里去,试探他人时,还是这般看似掩盖实则直白的态度,那一双清亮的眼睛,透露全部的意图。
想来她应是虽然家中突遭大变,但兄长与丈夫待她仍似从前,尽力保留了她的纯粹天真。
谢庭钰只收下那本书册,语气温和地说出她想知道的答案:“惊雨的身体还需要将养些时日,怀子一事还不着急。不过,这本书册大有用处,在下谢过文萱娘子。”
他没有叫她“张夫人”,这一点教她感到欣喜。
她蹙眉道:“可是你不着急子嗣吗?你家中只你一人,同你这般年纪的郎君,都有两三个小孩儿了。”
他笑道:“万事看缘分。急不得。”
贾文萱没想到,他与棠惊雨,竟是这样的一份好姻缘。
回府后,她就收到了谢庭钰派人送来的礼物,说是回礼,她想应该是那本书册的回礼。
她一一看过,皆是她少女时期的喜爱之物。
嫁人生子后,人人都将她视作“夫人”、“母亲”,给她送的礼,皆是给孩子的东西。
这是少有的,独独相赠“贾文萱”的礼物。
还有一封信,信上只简短的两行字,字曰:文萱娘子敬启,遥祝平安健康。
眼泪啪嗒啪嗒落下。
汹涌的情绪在心口翻腾。
她冲到书房,不顾两位哥哥此刻正在谈些什么事情,双掌拍在桌面上,冲着贾文藏大喊:“谢庭钰要成亲了!娶的就是棠惊雨!他跟我们不一样!”
贾文藏脸色平淡地说:“娶妻又如何?日子还长着呢。休发妻另娶名门贵女的事情,高门望族里发生的还少吗?”
贾文萱尤为激动:“不——他不会!他跟我们不一样——”
“萱萱——”
一旁的贾文菡连忙搂住因情绪过于激动而昏过去的妹妹。
贾文萱醒过来的时候正在卧房里。她虽然嫁到张家,但还是时常回来贾府住着。
“潇潇呢?”她拉着二哥的手臂,“哥,我的潇潇呢?”
贾文菡急忙安抚妹妹:“在隔间睡着呢,还有乳娘在照顾。”
“你叫乳娘将她抱过来。”
“这会儿抱过来怕是要哭闹。”
“我就要看到她——”她说着连声咳嗽。
贾文菡马上叫人。
哭闹的婴儿很快在娘亲的怀抱里,轻哄中渐渐平息,熟睡过去。
贾文藏蹙眉道:“萱萱,你这是在闹什么?”
贾文萱抱紧女儿,说:“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前朝有女皇登位治理国家,我朝也有女官在位,就说近日风头最盛的严飞凝,是大理寺首位女司直。”
说到这里,她缓缓抬眸,定定地看向当今贾家家主贾文藏,一字一句地说:“那为什么,高门望族里,不能出一个女家主。”
两位哥哥俱是一愣。
贾文菡坐到床沿上,看着胆大包天的妹妹,说:“萱萱,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不快跟大哥道歉。”
贾文萱不理二哥的话,目光更为锐利地盯着贾文藏:“我不同你斗,兄妹相斗只会让家族两败俱伤。我只跟你争。我若争不过,还有潇潇。潇潇一定可以。”
窗外风雪漫天,积素广庭。
谢府的拢翠馆里甚是热闹。
要说陆严两家着急成婚,那谢庭钰更急,婚期定在年前,只留了将将一个月的时间来准备。
虽说届时请的宾客都是至亲好友,但毕竟娶妻与纳妾大为不同,再如何简略步骤,该进行的仪式一样也不能少。
谢府也是忙上忙下,李达连歇口气的时间都难有。
谢庭钰请了李正卿及其夫人,届时他们两位长辈端坐高堂,见证成婚仪式。
冷山燕与冯玉贞赶来谢府帮忙。
要说严飞凝应该也忙,但她想着自己家中有诸多长辈帮忙,且她也好奇成婚仪式都有哪些步骤,想要事先体会一番,因此也来谢府帮忙。
以往偌大空寂的馆舍挤满了人,都是为了婚事而忙活,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两座青铜鼎炭炉里烧着银丝炭,弥漫着安定的暖意。
棠惊雨穿着还没换下的其中一件喜服,懒懒地躺在美人榻上,透过半开的窗牖去看屋外的雪景。
谢府上一次挂满绸纱,还是去年谢庭钰为哄她回来而假死办丧事,让人挂上去的白绸白纱;现在,全府上下挂满了象征着喜事的红绸红纱。
去年太苦,桩桩件件,都是酸梅汤里熬苦莲的酸涩绵苦,夹杂着一丝甘甜。
而今年是清甜的,桩桩件件,回忆起来,都让她觉得各有各的开心与愉悦。正是:
数年光阴惶惶过,诸多哀愁如雪落。
苦痛消融春水盛,海棠花开满园林。
她正在心中感慨着,目光一挪动,从窗外的簌簌雪景落到不断端进来的金冠玉饰、霞帔喜服,脸上的笑意沉下,幽幽长叹一声。
【苍天……】
【这场婚事是非办不可吗?】
棠惊雨转过身,背着对欢声鼎沸的热闹,意图装死。
严飞凝、冯玉贞与冷山燕三人刚刚搭好一整套喜服的妆扮,回头一看没见人,好不容易从一堆喜物中寻到躲起来的棠惊雨。
严飞凝好气又好笑地将人拉起来,感叹道:“当时庭钰让我好好看着你,以防你偷懒不试喜服。我那会儿还笑他,说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不喜欢试喜服的新娘?笑他多心。没想到,他这是早有预料。还真有对婚事不上心的新娘。”
冷山燕:“惊雨,这回可不是纳妾摆酒宴,而是你跟庭钰的成婚大礼,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冯玉贞:“对呀。你说你真是心大,一点儿都不担心到时会穿得不漂亮,妆容不好看,最重要的日子里出现了瑕疵?”
棠惊雨一脸疲惫的平淡,摆摆手,说:“人生中的每一天都是最重要的一天。譬如今日是元光六年的十一月初五,今日过后,就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元光六年的十一月初五,也不会再有一个你们一齐忙活谢庭钰婚事的十一月初五。”
趁她们怔愣之际,棠惊雨又躺了回去。
严飞凝即刻将人重新拉起来,朗声道:“别被她糊弄过去了。敢情我们忙活的只是庭钰的婚事,不是你的婚事啊?管它什么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总之,今日,你,必须要把这些喜服都试完。”
冷山燕和冯玉贞连声说“对对对”,甚至招呼一旁的莲生,将抓着美人榻不放的棠惊雨合力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