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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盐道截杀“此时倒显着你了!”……


    几场秋雨过后,暑气退了不少,天光澄澈如洗。宜寿宫的青石地砖泛着湿润的水光,墙根处新生的苔藓在晨露中莹莹发亮,像撒了一把碎玉。


    阶下候着前来请安的妃嫔们,个个屏息敛眉。没有旨意宣召,谁也不敢擅离,只望着宫女们端着药盏匆匆进出。鎏金铜盆里的热水腾起白雾,混着汤药的苦涩,在廊下弥漫开来。


    昨夜公主府那场大火,仿佛也烧尽了太后的半条命。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老太后听闻噩耗后,竟是一口气没提上来,当场昏厥过去。此刻寝殿内帷幔低垂,所有人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榻上那盏将熄的灯。


    李琞在外间来回踱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扳指,待想再催问里面情况时,忽见容禄躬身出来:“太后醒了,想见陛下。”


    屋里人鱼贯而出。掀开的帷帐后,太后苍老的手从中锦被下探出,像一截半枯的梅枝。李琞急忙握住,触手有些微凉。


    “彤儿的事,可下旨了?”太后声音枯哑。


    “尚未定夺,母亲可有示下?”


    太后浊目泛潮:“我思来想去,这结局……似是命数。她在这世上,已无寄托……便是有万千尊崇,午夜梦回时,亦解不了一身孤苦。”


    “儿子不孝……”


    “不,你有江山要担,我明白。”太后指尖微颤,“只是这皇宫、这朝堂、那公主府,以及她那高不可及的身份地位……于她已是枷锁。”


    她突然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浮现一片不正常的潮红,容禄连忙端上参茶。


    待缓过气,太后虚睨着兽金中袅袅升起的香烟,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维摩诘言,从痴有爱,则我病生……她哪里是亡于雷火,分明是,终得解脱。”说罢阖目,眼尾溢出一丝潮气。


    李琞指腹在枯槁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将其放回锦被中去,轻声道:“儿子明白了,母亲好生休息。”


    是日,礼部报呈的“柔嘉”谥号被朱批抹去,李琞悬腕良久,终于落下“昭懿”二字。他的七公主扶光,是灼灼烈日,既这人世给不了她圆满,便让她带着耀眼的光华,去另一个世界吧。


    公主府那场大火无人再提,七公主扶光病逝,谥号昭懿。


    大理寺中,司直冯会轻叩门扉,将文书呈于案头:“严大人,将作监已开始修缮公主府了,那处……封死的密道,想来很快便会被发现并记录上报。”


    严瑢执笔未停,淡淡道:“昔日齐王府中的密道快要通到海河去,今上登基也只加了道注脚。王公贵族府上有些机关暗道,实算不得稀奇,发现并上报,也是将作监的职责。”


    冯会瞳孔微缩。他自然记得探查失火书房时,角落里的地砖有异,是新封死的密道。大理寺的卷宗如实记了,只是严大人给陛下的节略中并未提及。


    “下官多嘴了。”冯会躬身退出,莫名想起昨日被严瑢烧掉的那封信笺,似有西北军的漆封。


    又几日后,一条公主府闹鬼的消息,开始私下在将作监流传,乃至于天刚擦黑,便无人再敢做活。消息隐晦地传入宫中,太后在小佛堂下了懿旨:不用修缮了,搁置吧。


    喧嚣了数日的七公主府终得安宁,被火烧过的院墙已翻新,只是其中已不再有繁花满枝-


    南境通往衢州的官道上,梅溯眯眼望向队伍中那架鎏金镶宝的华贵马车,车里的贵人此番回京,极有可能重登储位,梅安叮嘱一路上不可怠慢他。


    可这位大齐的前太子,却比在文山时还要沉默。


    自从出府启程,李啠便安静得出奇,倒是他那个护卫天禄格外事多,不是嚷着要茶要点心,便是嫌车马颠簸。梅溯被烦得狠了,便咬牙低骂:“屁事恁多!不知道的,还当车里坐了个娇娘!”


    一阵风掀起马车窗帘,露出半张冷肃侧脸。官道上的尘土扑进车厢,混着些霉气,竟有些像天牢中味道。


    车轮碾过碎石,颠得案上茶盏叮当响。李啠伸手扶稳,动作依旧带着东宫时养成的仪态。他这双手,批过赈灾的折子,执过祭天的玉圭,最后却在一纸谋逆罪状上……按下了朱印。


    他收回手,闭了眼。


    袖中荷包忽地滚落,玉色锦


    缎已有些泛黄,但看得出做工精细,只绣的那株并蒂莲已有些黯淡。


    那是最后一次见袁月仙时她奉给他的。彼时两人都以为好事将近,她笑着问:“这花样,殿下可还喜欢?”


    而今,莲枯了,人没了。


    他忽而低笑出声,多讽刺啊,那个自小娇养,连蝶翅都不忍触碰的金枝玉叶,竟用蛊毒废了李晟,严彧又借她掀翻了贼船。这荷包,倒成了唯一干净的物件。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如今连这点甜,都成了穿肠毒药。


    车队碾上一条荒废的老盐道,两侧是峭壁茂林,残存的盐晶在烈日下泛着惨白的光,像一层未化的薄雪。马蹄踏过,簌簌作响。


    梅溯抬手遮住刺目的反光,眯眼望向远处。风化的岩柱如鬼魅般矗立,投下诡异的阴影。他的战马不安地喷着鼻息,铁蹄刨得盐粒飞溅。


    “哥,这地方邪性!”梅信压低嗓音,拇指已顶开刀镡。


    梅溯没应声,只缓缓抬起右手,整支队伍如弓弦般骤然绷紧。


    天禄不动声色地勒马横移,将李啠的车驾护在里侧。护卫们悄然收拢队形,钢刀出鞘。


    “啊啊——”岩缝里忽地飞出只受惊的秃鹫,凄厉的叫声划破天际,几乎同时,“嗖嗖”的箭矢破空而来!


    众人提刀格挡,却被突如其来地铜镜反光刺痛了双眼,箭矢如雨,几个卫兵闷哼着倒下,战马嘶鸣着扬起前蹄。


    "嗖嗖"数声,半空中炸开数十个麻布袋,盐粉如雪般弥散,呛得人睁不开眼。有些人被迷了眼,痛苦地哀嚎。


    梅溯刀锋划出一道银弧,将迎面而来的盐袋镖劈成了两半,尖锐的盐晶划破了他的脸。


    “他娘的盐枭把戏!”梅溯啐了一口,当年剿私盐时这招他见多了,“梅信,岩柱上!”


    梅信猿猴般蹿上岩柱,弓弦响处,悬挂的盐包轰然坠落。烟尘中冲出二十多个挥舞盐锄的汉子,为首的汉子怒吼着冲上来:“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梅家军已全部陷在与盐枭的近身战中,却将李啠及他的贴身护卫安全地护在身后。


    李啠掀帘去看,瞧见袭击者中有个蓝衫年轻人,铁链盐锄使得磕磕绊绊,想冲似还有些犹豫。


    “留那个蓝布衫活口。”他吩咐车外的天禄。


    天禄死死盯着局势变化。梅溯挥刀横冲直撞,看似莽撞,实则每一步都精打细算,长刀劈砍在岩柱上,震得碎石盐粒四下翻飞,阻断了侧翼袭击,看得他暗叹不已。


    一个满脸盐灰的袭击者从侧面扑来,梅溯看似来不及回防,却在最后一刻侧身避过,反手一刀柄击中对方后颈。那人软绵绵地倒下时,梅溯已经抓住了他脱手的短刀。


    “台州西仓的货色。”梅溯掂了掂缴获的短刀,刀柄上标痕虽已刮花仍可辨认。反手一挥,又一个袭击者捂着喉咙倒下,“够利!”


    战斗很快呈现一边倒的局面,这些盐枭虽然凶狠,可毕竟不是正规军的对手,在丢下十几具尸体后,余下的人开始溃逃。


    “别追了!”梅溯的令刚下,便见天禄飞身而出,几个腾转,揪住了蓝布衫的脖领!


    “操!”梅溯忍不住骂道,“此时倒显着你了!”


    “锁了!”


    天禄将蓝布衫丢给手下护卫,转身看向喘着粗气的梅溯,他脸上盐粉和汗水混在一起,被他一抹,几道白灰灰的痕迹涂了满脸。


    天禄刚要笑话他几句,却见他臂上衣袖被划了道口子,血已染黑衣料。


    天禄从车尾拿出金疮药和裹帘,递向梅溯:“要不要帮忙?”


    梅溯似才发现臂上有伤,冷哼一声道:“用不着!”


    天禄轻笑一声,走向蓝布衫。俘虏的双手已被反绑在身后,面上全是恐惧。


    李啠端坐车上,正在问话:“你叫什么?”


    年轻人闭嘴不言。


    梅溯上前一步,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袖,露出手腕——那里没有任何标记。


    “新入伙的?”梅溯的气势要比李啠狠得多,蓝布衫终于哆哆嗦嗦嗯了一声。


    梅溯把缴获的匕首往他颈间一抵,只稍稍用力,便冒了血珠。蓝布衫眼里盛满了恐惧,大气也不敢喘,磕磕巴巴地开始求饶:“大、大人饶命!”


    梅溯嗤笑一声:“老子在台州没打怕你们?老巢都没了,还敢来报复!”


    蓝布衫结结巴巴:“盐道没了营生,海上也没了活路,当家的这才带我们铤而走险……”


    “谁告诉你来这条道上劫老子的,说!”言罢刀尖又挺近几分。


    “这……小的不知,小的只是听命行事!”


    梅溯如鹰般的眸子逼视着他,刀下人已瑟瑟发抖。


    梅溯看了眼李啠,之后一刀挑断了蓝布衫缚手的绳子,又往他胸口不轻不重地一踹:“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洗干净了脖子,等老子办完事回来,再去赏他一刀!滚吧!”


    那蓝布衫略一犹豫,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远了。


    梅信清点人马,一刻钟后重新上路。夜幕降临前,队伍终于离开了老盐道。


    李啠回望那条泛着诡异白光的道路,盐晶在暮色中依然反射着微弱的光芒,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不是单纯的复仇……”他对车外的天禄低语。


    天禄望着眼前这个饱经沧桑的主子,沉声道:“属下接的是严将军死令,只要我还活着,必不会让殿下……让您有生命危险!至于其它,将军自会替您肃清,您可安心!”


    第122章 臣心所愿“惟愿殿下将来,能善待这万……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远处峰峦叠嶂也朦胧起来,入眼已现南境气象。


    夕阳透过花窗,在梅爻身上落下轻浅的影子。这是她在大齐辖域的最后一晚,待明日破晓,南境的旌旗便会出现在官道尽头,阔别半年的兄长会接她回家。


    她本该欢喜。


    可越是临近,心里某处也被拉扯得越紧。一路上看着草木染上故土颜色,她愈发沉默。偶尔挑帘望去,目光总不自觉越过层层护卫和旌旗,落到那道玄甲背影身上,仿佛只要那人仍在队首执缰,心里空落的某处才得片刻安宁。


    自打梅煦的亲卫加入仪队,严彧倒真“恪守”起了礼官的本分。南境武士们将王女的尊贵威仪,护得滴水不漏。


    指尖轻轻抚过那枚小小的骨哨,最终将它抵在唇边。


    没有哨声响起,只有一抹温热的气息拂过骨面,如同一个未敢宣之于口的吻,又似这半年来压在心底、无处倾吐的缱绻。


    身侧烛影忽地一晃,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道暗影已笼罩而下。骨哨从指间滑落,却被来人稳稳接住。


    没有冰冷的甲胄,严彧一身素袍,衣襟间萦绕着熟悉的龙涎香。他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枚骨哨,目光幽深地望着她,忽然将它缓缓推入她绷紧的抹胸中。微凉的骨质紧贴着肌肤下滑,激起她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的手掌扣住她的后颈,拇指摩挲过她敏感的耳垂,呼吸灼热:“是不是想我了?”


    话音未落,他的唇已覆上来,带着压抑已久的渴望,炽热而缠绵。他撬开她的唇齿,舌尖勾缠着她的,仿佛要将隐忍多日的克制尽数倾注。她无意识地揪紧他的衣襟,而他揽着她腰肢的手臂愈发收紧,似想将她揉入骨血,再不分开。


    直到她气息紊乱地轻推他胸膛,他才稍稍退开,却仍不舍地留恋在她唇角,指节顺着抹胸边缘缓缓划过,低哑的嗓音似惑人的蛊语:“真羡慕它,能日夜贴着你的心跳。”


    “彧哥哥……”


    她气息破碎,身心都苏软一片,推拒变成了迎合,最后干脆环住他脖颈,去索求她贪恋的味道。


    晚风混着香樟树的气息,轻轻摇动檐角铁马,发出几声叮当脆响。


    树下石桌,白砚声轻叩杯沿,斜睨着凤舞轻笑:“隔壁院中,是不是有动静?”


    凤舞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间笑得玩味:“怎么,白先生也兼了护卫的差?”


    白砚声低笑:“我这不是替凤舞大人你操心么,等会你们狼主从衙署回来


    ……”


    凤舞邪气一笑:“你这般爱打听,昔日在端王府是怎么活下来的?”


    白砚声也直言不讳:“李晟此人,玩得花,却从不在这等事上难为人。不似你们狼主,将小姐看得铁桶一样,男欢女爱本是人之常情,这般严防死守,未免不近人情了些……”


    凤舞轻笑着摇头:“你个写书的懂什么?明日仪程是早定下的,有何可议?狼主不过是寻个由头,容他们最后话别罢了。若当真要防,你当那家伙能踏进院门半步?”


    白砚声先是一愣,后一挑眉,捏起酒杯道:“我自罚一杯!”


    寅时初,天光未明,清源县驿亭外已旌旗猎猎,人马肃立。


    南境铁骑森森,梅溯按刀立于队首,目光沉沉望向官道尽头。大齐仪仗前,严彧一身轻甲,身侧站着几位礼官和县丞闵枫。


    对上严彧那张脸时,梅溯眉峰微动。这张脸,他替妹妹寻了两年,谁能想他竟会躲去大西北?此时再见,他竟说不清是恨更多些,还是安慰更多?


    梅爻的銮驾在渐渐散开的晨雾中,缓缓驶入驿亭,朱轮华盖,锦帷低垂。


    闵枫捧着诏书向北而拜,起身诵毕,双方礼官上前验过印信。


    李啠的车帘被挑起,晨光漫入,映出男人清隽沉肃的面容。


    对面的銮驾却迟迟未动。


    严彧亲自上前,掀起车帷。


    梅爻端坐其中,红衣灼灼,额间那抹火焰纹比朝霞更艳,明艳得刺目,偏其眼中又似凝着清露。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开口。


    半晌,严彧忽然俯身,手臂穿过她膝弯,将人稳稳抱起。


    梅溯眉峰一蹙,正要呵斥,却瞥见对面梅煦冷静的眉眼,终是未动。


    梅爻声音压得极低:“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他垂首,唇几乎贴上她耳际:“……再抱一次。”


    晨风掠过,她眼睫微颤,似沾了些晨间清露。腰间玉扣撞到他玄甲,发出叮当脆响,一声一声散在寂静的官道上。


    梅溯忽地轻笑,转向车辇上的李啠,语带调侃:“我可抱不动你,贵人请!”


    李啠唇角微扬,被天禄搀下马车,带着一众护卫,缓缓走向对面。


    严彧将梅爻抱上车舆,指腹不着痕迹地抚过她腰际,好似要将那抹温软再记清些。


    梅爻一直咬唇窝在他颈间,仿佛只要抬头,眼泪便再忍不住。


    “别哭。”他以极低的声音哄慰,“等我来接你。”


    车帘落下,严彧转身,对上了梅溯锐利的审视。


    “严将军!”梅溯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金蝉脱壳……好手段!”


    严彧喉结滚动,开口并无锋芒:“情非得已,二爷见谅。”


    梅溯刀柄戳向他胸口,声音压得极狠:“别再孤身来南境,否则有的是人想收拾你!”


    严彧沉默。


    梅溯翻身上马,无视闵枫未尽的仪程,只抱了个拳,喝道:“启程!”


    旭日初升,銮驾渐行渐远。


    严彧仍立于原地,玄甲沐着晨光,直到南境张扬的旌旗消失在官道尽头。


    天禄低声提醒:“爷,我们也该启程了。”


    严彧闭了闭眼,转身,掌心藏着深深的掐痕。


    没了“外人”,梅溯干脆把那些招摇的纛旗全撤掉,一行百来人像个商队。


    待出了衢州,他又嫌车队太慢,换人牵了几匹快马,笑呵呵朝梅爻道:“当了半年大家闺秀,可还记得马怎么骑?”


    梅爻认出她那匹“惊鸿”,通体雪白,唯额间一抹红棕。梅溯曾打趣它是贴了花钿的神驹,分明是在笑话她!


    她一鞭子抽象梅溯牵马的手臂:“说了不许碰我的马!”


    梅溯轻巧避开,轻笑道:“你不在,这马养得跟小姐一般,跑起来还不如我走得快!”


    梅爻翻身上马:“那比比看!”双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梅溯又朝属下嘱咐几句,这才跨马撵上去。


    凤舞坐在白砚声车辕,扬着马鞭慢悠悠叹气:“怎么回了南境,我倒成了你的马夫……”


    白砚声双手抱在脑后,舒舒服服靠在车里,闭眼道:“岂不闻白衣卿相,笔胜吴钩?今日为在下执鞭,他日史册留名也未可知。”


    凤舞笑得花枝乱颤:“你他娘多大的牛皮都敢吹!”


    车队行得有板有眼,是夜落脚客栈。梅溯一通乱冲,天黑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梅爻恨恨地跟着二哥野外扎营,夜影猎了几只山鸡,又架起了火。梅溯要亲自犒劳妹妹,烤好后献宝似的送过去。


    梅爻嗅了嗅:“焦了。”


    梅溯把外面一层扒了扒又递回去:“半年倒养出个金贵肠胃?你幼时生肉也咽得下!”


    梅爻瞪他一眼接过,咬第一口时还绷着脸,第二口时便弯起了眉眼,兄妹俩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夜阑更深,万籁俱寂。


    梅爻在不知谁的呼噜声中,怎么也睡不着。


    她坐在草棵边,顶着满天星斗,听着阵阵虫鸣,吹着徐徐夜风,恍惚又回到了天痕山——那个执拗的少年,仿佛仍在山径尽头等她。


    风秀看着那个落寞背影轻叹:“白日里跟着二爷疯跑,意气风发的,原都是强撑的……”


    霜启将剑换了只手。


    梅溯也从帐篷探查头来,默默看了会儿,大步走过去,挨着妹妹坐下。


    “二哥……”


    梅爻忽然歪头,似小时候那样靠在了哥哥肩头,被梅溯抬臂揽住。


    “这半年……”他喉结滚动,“他待你好么?”


    “很好……”她将脸埋进兄长肩胛,声音闷在衣服褶皱里,“比小玉好。”


    梅溯掌心轻轻拍她后背,惊动几只草棵间的萤火。他望着忽闪的流萤道:“大齐那些男人,都是金笼里的鹰……”


    严彧亦未能成眠。案前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目愈发幽深。


    眼前始终是那双湿漉漉的眼,灼得他心口发闷。


    “彧儿。”


    李啠的声音忽然响起,严彧躬身施礼:“殿下……”


    “早不是了。”李啠摆手示意他坐下,目光扫过案头信笺,逸出一声轻叹:“这些年你为我殚精竭虑,待我更甚亲大哥,可我除了累你,别无他利……”


    “殿下言重了。”严彧收起案上信笺,“天下若得明主,便是臣之所愿。”


    李啠望向他疲惫中略带愁色的眉眼:“当真别无所求?”


    烛火照不进他低垂的眉眼,严彧沉默良久,轻声道:“惟愿殿下将来,能善待这万里河山。”


    “还有呢?”


    夜风穿进堂中,烛火在他眼中明灭。严彧忽地无声一笑,手指无意识抚上腰间荷包:“待诸事安定,臣想要回弄丢的小狸猫……”


    李啠目光落在那枚群青荷包上,心头微颤,像触及到了自己褪色的旧物。


    “白首之约啊……”李啠起身时衣袍簌簌,“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当珍惜,且珍惜吧。”


    “臣送殿下。”


    望着那道消瘦背影,严彧恍惚又见十来岁的李啠立于高台,在那棵白檀树扑簌簌的花瓣雨中,笑着问他:“彧儿,他日我为君,你当为何?”


    “臣愿为殿下手中剑。”五六岁的孩子衣袖沾了花瓣,猛地一挥,落花纷飞,“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他做到了。


    他确实成了最锋利的剑,饮过风雪淬过毒,甚至……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第123章 是人是鬼“领了赏,便永远消失吧!”……


    梅爻的车驾距文山还有三十里,便听到远处传来浑厚的号角声。


    梅溯洪亮的声音带着笑:“幺儿,老四来接你啦!”


    梅爻挑帘望去,只见官道两侧旌旗猎猎,南境铁骑分列而立,甲胄在骄阳下闪着寒芒。最前方一匹红棕战马昂首而立,马背上的年轻将领轻甲红袍,面如刀裁,棱角分明,眉眼却温柔,正是梅安最小的义子,梅挚。


    “恭迎王女归来!”


    梅挚翻身下马,单膝触地,身后铁骑齐刷刷按刀行礼,甲胄碰撞声和着恭迎之声如雷般滚过。


    “王上特命我来迎你和诸位哥哥!”梅挚抬头,嘴角笑意张扬,“回家啦,幺儿!”


    梅爻眼眶一热。


    她与梅挚年岁最近,自小玩在一处。两位嫡亲的哥哥长她太多,素来拿她当瓷娃娃护着。梅煦、梅信守礼,总隔着主仆分寸,只梅挚会同她混打胡闹。


    她跳下车,不管不顾地朝他扑过去,额头撞在肩甲上:“梅挚哥哥!”


    梅挚被她撞得晃了晃,笑着一把托住她胳膊:“轻点儿!”掌心按在她发顶,推了推,见她眼尾水光,他声音低下来:“哭什么?回来了不是?”


    雄浑的号角声中,蛮王四子并辔而行,梅溯居中,梅挚稍后,梅煦和梅信分列两侧,其后是烈烈纛旗,南境铁骑拱卫着銮舆从容行进,盖檐的铜铃随车轻摇,清越之音一声声荡漾开去。


    这一幕看得白砚声啧啧不已,梅三小姐在南境的尊崇,可超过了大齐的公主。


    入城前,十名黑袍巫祝早已在鸾神祭坛前恭候多时。


    大巫手持金杖,丈首鸾鸟目镶血珀,在日光下泛着红光。一身大红礼服的梅爻缓缓行近,沿着石阶榻上丈余高台。


    大巫忽然高举金杖,杖尾重重顿地,“咚”一声,惊起四周铜铃震鸣,十巫挥袖起舞,黑袍翻腾,古老的咒言在铜铃声中如九天玄音。


    梅爻玉立中央,似一团火焰般耀目。大巫的金杖忽地横划,鸾首擦过祭坛圣火,“轰”一声,一道赤焰自鸾鸟口中喷出,火舌跃向梅爻头顶丈余,似一只展翅腾空的火凤。热浪掀动梅爻发丝和帔帛,火光为她镀了一层金辉。


    “引凤归巢——”大巫的声音低沉却穿透力十足,“鸾神佑我王女!”


    梅溯盯着火焰微微皱眉:“这巫礼我怎的没见过?”


    梅挚轻笑:“新加的,去秽气……”


    进城前,梅爻又去拜了天麓神庙的母妃。


    神庙依山而建,踏过一级级青石阶,便现暮色下的殿门。浮黎的玉像立在光影交界处,余晖从此落,晨曦从此生。她眉眼弯弯,唇角扬起,玉影生姿,额间那抹火焰纹刻入冰肌玉骨,艳丽中带着神圣——月召的神主,如今是南境十六族的鸾神圣使。


    梅爻跪在蒲团上,发现神台前供着一束雪焰兰,雪白的花瓣,赤红的花蕊,细闻还有丝丝冷香。她晓得是父王来过,每月初一他都会来,在殿中陪母妃到天明。


    梅爻忽然俯身,将额头贴向玉像裙裾,冰凉渐渐染上了体温,恍惚间有双温柔的手轻轻柔在她头顶。


    “阿娘……”


    喉间突然哽住,她想说南粤已灭,想说大哥还活着,想说她又见到了心爱的人,只是没办法在一起……最终却只紧紧抱住玉像底座,把脸埋进了冰冷的褶皱里。


    “我好想你啊,阿娘。”


    暮色沉沉中,梅安已在府门外徘徊多时。


    已过不惑的男人,身形依然挺拔如松,宽肩窄腰裹在暗纹锦袍下,行动间仪态卓然。


    那副斧凿般深邃的面庞上,眉飞入鬓,其下是双暗金色深瞳,冷时散着猛兽盯视猎物的寒光,温柔起来,亦曾是令月召和大齐公主一眼沦陷的深渊。唇薄淡如刀锋,下颌线条凌厉,浮黎去世后他蓄了短髯,又平添了一丝沧桑肃杀。


    夜风扬起他半束的长发,发间那枚狼牙玉扣泛着幽光,几缕银丝散落鬓角,未显老态,反淬出了经年杀伐沉淀的威仪。


    远处传来铜铃响,梅安瞳孔微缩,只见街头四骑开道,后面那架鎏金銮舆的车帘掀起一角,他的小女儿正探出半张脸,巴巴望过来。


    “阿爹!”


    车未停稳,梅爻已纵身跃下。火红的裙裾在风中绽开,像极了当年浮黎扑进他怀里的样子。梅安下意识张开双臂,被撞的后退半步,却大笑着一把搂住:“莽莽撞撞的,像谁?”


    梅爻把脸埋在他胸前蹭了又蹭,仰脸看了眼父王带笑的眉眼,又把头埋了回去。


    府里的洗尘宴闹到三更才散,梅爻强撑着倦意洗漱罢,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风秀在外间守夜,朦胧中听得帐内几声呓语,只当小姐翻身,拢了拢被子又睡去,直到里间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叫:“彧哥哥跑啊——”


    檐下宿鸟被惊得扑簌簌飞起,霜启按剑站到檐下时,风秀已挑开了小姐帷幔。梅爻正蜷坐榻上,中衣被冷汗浸湿,黏在单薄的脊背上,双手紧紧抓着锦被,胸脯起起伏伏。


    这一幕,过去两年里风秀见了好多回。


    “是梦,只是梦……”风秀握着她颤抖的指尖,触手微凉。


    “有暗杀……”梅爻瞳孔仍是虚的,仿佛还陷在那片血光里,“弯刀……要砍到他后心了……”


    风秀拿帕子沾了沾她汗涔涔的额角:“想是二爷路上遇到了,您便多思……那伙盐枭二爷已清理干净,您不是还见了……”话未说完,怀里一沉。


    梅爻突然靠过来,头抵在她腰腹上,温热的眼泪沾湿了寝衣。


    她听见小姐破碎的气音:“我好想他……”


    门外的霜启默默松了松握剑的指节。


    京城外的听云驿中,此刻正火光冲天,呼喊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火是后厨蹿起来的,最先漫过了贵客住的西厢,眨眼间便吞噬了大半个驿馆。梁木不堪烈焰焚灼扭曲变形,火星如流萤般飞溅。浓烟翻滚着四下乱灌,呛得人睁不开眼。


    厮中军马受了惊,嘶鸣着挣脱了缰绳,在院中横冲直撞,卫兵们手忙脚乱地阻拦,反倒撞翻了救火的水桶。


    “唧筒坏了!快去提水!”


    慌乱的仆役们拎着水桶四下跑动,泼出去的水腾起白雾,很快又被火舌吞没。


    混乱中,严彧护着一个身披着湿棉被的人踉跄着冲出火场。


    数名黑衣人自浓烟中现身,刀光如雪,直取二人。严彧回身抵挡,那被他护着的人跌跌撞撞地躲避奔逃。


    “轰!”


    回廊上一根木梁轰然砸落,火星混着烟尘暴起,阻断了去路。同一刻,一柄长剑直朝着那披被之人的后心刺去!


    “噗!”


    利刃穿被入肉的闷响淹没在四周坍塌的轰鸣声中。披被之人身形一僵,缓缓跪倒,棉被滑落,露出一张痛苦的脸,他的嘴角溢出血沫,眼中带着恐惧栽倒在地。


    “殿下!”


    严彧悲愤的嘶吼,甩开纠缠他的黑衣人冲过去,扑抱起了地上的尸体,颤抖着手指去试其鼻息,然后仰天长啸。


    黑衣人相顾对视,再不恋战,转身四散在滚滚的浓烟中。


    火势已彻底失控。


    烈焰吞噬了整座驿馆,这般狠绝的手段,分明是要毁灭掉一切痕迹。


    严彧勒马立于驿馆外,玄甲映着火光,明灭不定。他身后,集结起来的仪卫已整顿完毕,几个礼部官狼狈不堪地挤在队伍中间,官袍上沾满了灰尘,脸上犹带惊惶。他们看看那冲天大火,又望向那两个被肃羽捆了的仆役——为防止他们咬舌,连嘴都是被堵住的——直到此刻才恍然惊觉,这是一场杀局!


    “扯掉纛旗!”


    严彧声音冷硬。


    看着仪卫们窸窸窣窣地动手,将旌旗尽数撤下。礼官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问,该他们看顾的“贵人”去了哪里——李啠的衣衫穿在了驿丞身上,那驿丞已葬身火海。


    晨曦如薄刃,一点点剖开夜色,将马上西北杀神冷肃的面庞照亮。


    “出发!”


    严彧一声令下,马蹄声起,一行背着火光,迎着晨曦向着京城开去。


    礼官们心知,那座巍峨的皇城中还有一场博弈正等着,而他们,都是见证。


    废弃了两年的太子府中,草木透着野肆的生机。大门并未上锁,因也无人来此晦气的地方驻足。


    李享站在昔日李啠会客办差的堂中,他打量着早已蒙尘的书册,没了体温的桌案,又望向廊下生了杂草的青石砖——那里早没了等着觐见的臣工,只有几个黑衣人垂首肃立。


    “确定死了?”


    李享声音比晨露还凉。


    “一剑穿胸,属下们确定!”答话的黑衣人一身血腥。


    “辛苦!”李享忽然笑了,“领了赏,便永远消失吧!”


    “嗖——”


    几声破空音带着数点寒芒闪过,几个黑衣还未从“领赏”的喜悦中回神,脸上贪婪的喜色便已凝固,他们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到冷箭穿胸而过。


    有人想要开口,却只有血从嘴角溢出来。


    李享从堂中踱出来,冷眼看着几个经历一夜厮杀又快马疾驰的属下,在自己跟前缓缓倒下,连闭眼都来不及。


    “三哥,我替你报仇了!”


    李享嘴角噙着笑,像只从暗夜里探出头的鬼魅。


    一阵风过,影壁前忽然闪过一道身影。


    李享的笑容骤然凝固,竟觉自己眼花了。


    在灰白的天光中,那道月白身影静静立在影壁前,如梦似幻,面容竟与李啠分毫不差。


    “你……你是人是鬼?”


    李享嗓音发紧,手指无意识掐进掌心。


    那月白身影缓缓走近,一步,两步,声音温润如昔:“好久不见了九弟,怎么有空来这里?”


    李享下意识后退,一步两步,鞋子磕在石阶的边缘。


    晨光渐亮,他死死盯着对方脚下,一道清晰的影子从李啠脚下长出,投在他身前。


    第124章 江山为聘“那你要快些呀……”……


    天光渐亮,晨曦打在寿安殿的高墙上,映出几枝疏密错落的花影。檐下花叶上的露水散着细碎的光,像洒了一把碎琉璃。


    晨起洒扫庭院的宫人,出屋便见李茂正坐在台阶上,衣衫还是昨日的。


    伺候李茂衣食的老宫人也起来了,往李茂身上加了件披风,恭谨道:“主子这是一夜未眠?”


    “可有消息?”


    李茂直视着紧闭的院门,攥紧的拳头未曾松开。


    “娘娘叫山岚姑娘传话来,说寅时初,陆离夜叩寝殿,请走了陛下。”


    李茂的手微微颤了下,缓缓松了。


    “主子回屋吧,您身子骨本就弱,便是铁打的,不睡觉也不成……”


    “好。”


    李茂随口应了,由着老宫人扶进了屋。


    屋里昏暗,老宫人不留神踢到个东西,待拾起来细看,竟是那枚御赐的螭龙镇纸,只有一半,另一半不知去了哪里。


    老宫人噗通一下跪倒,连连叩头:“奴婢该死!老眼昏花竟没瞧见……”


    “起来吧。”


    李茂并未动怒,只凉凉望着那半截东西,那是他日前当着李享的面摔断的。


    数日前这个九弟破天荒来看他,他曾愤怒于两人相争,同是肮脏手段,他被废为庶人,关进了高墙,而李享只是削爵,还能安然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


    眼下再见李享,他强忍着一腔怨忿,以三哥李啠的身份好生招呼他。


    李享看他的眼神,起初是怀疑,之后讥讽,再便是可怜。


    直到他说出那句:“待孤回京继承大宝,九弟,我定恢复你的王位!”


    李享瞳孔骤缩!李茂从他眼中看到了疯癫带笑的自己。


    他忽而又一怔,脸上的笑容变成了惊骇,直直望向李享身后:“扶、扶光……你别过来,不是我放的火……我是三哥啊……火……烧死,都烧死!你别过来啊——”


    他喊叫着抄起个东西朝门口砸去,那枚螭龙镇纸断成了两半。


    “可惜啊九弟……”李茂唇角勾起,“你终究只是当棋子的命……”-


    废太子府中,李享抵在石阶边缘,退无可退。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张脸,活生生的李啠!分明前一刻,他的死士还信誓旦旦说他被一剑穿胸,绝无生还的可能,可眼下,他就站在这里,完好无虞,连衣袍都未沾染一丝血迹。


    “不可能……”李享嗓音嘶哑,似是从喉咙挤出来,“人呢!给我射死他!快射死他!”


    李享疯了般大叫,却再未见有冷箭放出来。


    李啠轻声叹息:“九弟,你总是这般……”


    话音未落,李享突然暴起,抓起地上死士的长剑,猛地朝李啠扑过去。他出手全无章法,却狠辣至极。李啠未料他疯癫至此,仓皇后退,眼看剑尖便要划向咽喉,却听“当”一声,长剑落地。


    李享一条腿猛地一屈,整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墙根的阴影里,陆离慢条斯理地捻着一颗石子,嘴角噙着冷笑。


    “陛下驾到!”


    影壁后传来高盛尖细的嗓音,李享浑身一颤。


    李琞一身常服,在高盛和恭亲王李慎的搀扶下缓缓行来。他行得很慢,像是每一步都碾在心尖上,晨光映照着他苍老的面容,眼底凝着深不见底的寒意。


    李啠早已退至一侧,垂首恭立。


    李享伏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砖,一动不动,仿佛废园中的一座弃雕。


    李琞松开高盛的手,独自往前走了几步,在李享跟前弯下腰。


    “朕多希望,没有在这见到你。”


    他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血肉。


    李享身体微微发抖,仍旧死死贴着地面,不肯抬头。


    “抬起头看朕!”


    李琞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怒气和痛楚。


    李享终于缓缓直起身,眼眶潮红。他望向李琞,见他眼里亦是血丝,苍老的面容上,是深深的失望和疲惫。


    “朕曾以为,你是朕几个儿子中,难得不耽享乐、明理上进、才情俱佳的一个。”


    李琞声音发颤,喉结滚动间,像咽下某种难吞的苦果:“可朕今日才明白,你最致命的短处,是不孝!”


    李享身体抖了一下,嘴唇翕动,却终是一字辩白也没有。


    李琞盯着他,眼底的痛意和怒意翻腾,声音又哑又厉:“朕为了保你,让你的母族担了所有罪责!可你呢,你还不知收敛!害了你四哥仍不知悔改,如今又对三哥下手!”


    他呼吸急促,指着李享的手指哆嗦:“目无尊长,残杀手足……你简直丧心病狂!”


    最后一句话落下,院中一片死寂,在场人仿佛连呼吸都要凝滞。


    李享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李琞脚下,洇出一片深色。他缓缓俯下身,额头触地,一字一句道:“儿臣……知罪!”


    李琞良久无语,待气息稍稳,挥了挥衣袖,尽显疲惫:“押下去吧……”


    李享被禁卫拖走,几步之外突然回头,望着李啠扯出一丝冷笑。


    李啠始终垂首,直到看到身前绣着金龙暗纹的衣袍,才缓缓抬头,对上李琞一双复杂的眉色。


    “你可恨朕?”


    李琞龙目幽深,听不出是试探还是安抚。


    李啠提袍下跪,叩首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草民,不敢有怨恨。”


    “草民?”李琞咀嚼着这个词,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还是怨恨朕啊。”


    荒园寂静,只有风拂过蒿草的轻音。李啠脊背又往下沉了几分。


    李琞目光掠过院中疯长的蒿草,墙根里的竟有一人多高。


    “高盛。


    “老奴在。”


    “叫人收拾一下吧。”


    “是……三殿下现下的住处?”


    李琞冷眼看向跪着的李啠,从鼻子里逸出一声轻哼:“谁接回来的,谁管!”


    陆离挑了挑眉。


    陛下不赐府邸,陆离将李啠送到了静溪园,跟容老一起养鸭子。


    这地方李啠并不陌生。幼时母后尚在,每年盛夏都会带他来此避暑。他爱这儿的野趣,可又觉这儿太“野”,没有东宫热闹。可在南境过了两年清茶淡饭、无人问津的日子后,竟觉风中草木气味儿都透着亲切。


    几只白鸭懒洋洋地游来游去,他蹲在岸边,手里捏着一把谷粒,只轻轻一洒,它们便嘎嘎叫着,扑棱棱朝他游过来,搅出一湖碎光。


    他想起幼时也曾在此处喂鸭子,那时身后跟着成群的宫人,母后含笑望着,凉风习习,满心惬意。


    而今身后空无一人,只不远处一袭素衫,执杖而立,朝他微微颔首。


    命运兜转一圈,又将他送回


    了原点。


    他起身,拍了拍手,朝容师傅走去。


    多年未见,西北风沙让这个老头更清瘦了,但性情好似柔和许多,不似早年诸般苛责。那双眼睛满是皱纹,眼神淡泊,只偶尔掠过一丝锐芒,显出他并非寻常山村野老。


    容崇恩也在观察他。眼下虽是一介庶民,其行止仍存着东宫时的气度,只眉宇间多了些谨慎。当年监国时锐意进取,如今再论及朝局,其应对倒极其含蓄。


    “许久未这般自在地喂食了,”李啠浅笑,“从前不觉这山野之趣可贵,现下颇觉难得。”


    容崇恩捻须微笑:“境由心生,殿下这是参透了。”


    远处容桉备好了茶点,带着下人退到了十余步外。


    茶烟袅袅间,容老忽然开口:“殿下可还记得,七年前西北进献的那批骏马?”


    李啠执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却稳稳注入杯中,他恭敬地捧到容老面前:“师傅请用茶。”


    京中权贵热衷赛马,西北每年都会送宝马进京,那批马当年轰动一时。


    李啠答道:“自然记得。”


    容崇恩轻啜香茗,嗓音温淡:“其中有匹墨驹,额间一点白,性子烈得很,能生生挣断铁链。”


    “陛下命人饿了它三日,又一通鞭打,”李啠接口道,“那马反而伤了三位驯马师,陛下一怒之下便要杀了它,最后……”


    “最后是殿下求情,将它放归山林。”容崇恩放下茶盏,“殿下可知那马后来如何?”


    “如何?”


    “它被射杀了,陛下的令。”


    溪边白鸭扑棱着翅膀上岸,嘎嘎叫着从两人身前晃过。


    “今年平王也带回来一批宝马。”容崇恩忽而抬眸,“若再遇此等烈种,殿下是杀,还是纵?”


    李啠凝视着茶汤里自己的倒影,不知师傅口中这马,是指西北军,还是南境,亦或是几次陷害他的李享,更甚至……是指严彧?


    一阵风吹得茂叶哗哗作响,盖过了短暂的沉默。


    风中响起容老呵呵的笑声:“日前陆离在御马监挑了匹新驹,那马额间也带白纹,正在训,说是给殿下的……哦,殿下放心,陆离称此马识趣得狠。”


    李啠也笑了:“我于南境时,倒时常骑马,如今也懂些驯服之术,纵是马儿骄纵,想来也可应对一二。”


    容崇恩却缓缓敛了笑:“其实我方才所问,不过是想提醒殿下——”


    “您是想做执缰的人?”


    “还是被训的马?”


    李啠抚在杯沿的指尖一颤,一滴琥铂色茶汤溅出来,洇开在石桌上。


    容崇恩在静溪园里“试金”时,严彧也在忙着跟陛下拉扯。


    他的目标很纯粹,就三条,为李啠铺路,替旧储正名,向南境求亲。


    可他这纯粹的目标,一条比一条让陛下头疼。


    李享的事倒不用怎么审,废太子府中陛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再加严彧带回来的听云驿的人证,李享已与大宝彻底无缘,是贬是关,只待陛下降下明旨。


    只这事之后,老太后已彻底下不来榻。


    她看着这根藤上的瓜,一摘再摘,每去一个,都像往她心头剜一刀。这些孩子都是她亲过抱过的,个个都曾围着她祖母奶奶的叫,如今疯的疯,傻的傻,死的死,关的关,她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只李琞来时才睁了睁眼。


    严彧私下问太医,太后这半年来悲过于喜,左不过一两个月的光景。


    他在宜寿宫的外殿跪了一夜。


    黎明时分,太后召他进去,枯枝般的手摸过他掌心的茧,轻叹道:“这些年,苦了你……”


    严彧喉头滚动,嗓子像被东西堵着。


    “那个位置……”太后气息微弱,“你当真不要?”


    他胸腔里一阵鼓噪,平复了一下才道:“臣自小受的教诲,便是忠君护国……”


    “是还想要她吧?”


    她一双浑浊的眸子半睁着,却是瞧得明白。


    严彧握紧那只枯手:“很想要。”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太后又闭了眼。


    严彧知是自己寒了老人家的心。他心头五味陈杂,轻轻将她的手放回锦被,正待躬身退下,榻上传来老人家虚弱的提点:


    “那你要快些呀,我怕我撑不了太久……”


    严彧再也绷不住,扑在榻前颤抖起来。


    容禄抹了几下眼,上前劝道:“太后不能激动……”


    严彧红着眼走出殿外,被明亮的日头灼得刺目,一时只见白茫茫天光,竟什么都辨不清。


    李享失势,太子府动工,朝中风向渐转,甚至一些官员已开始往静溪园递帖子。宫中两位年幼皇子不足为虑,众人的心思都系在那位喂鸭的废太子身上。


    惟独严彧,把目光投向了寿安殿。


    推开殿门时,茶香扑面而来。李茂正执壶分茶,铜壶嘴吐出一道琥珀色的水线,分毫不差地注入两只茶盏。


    “到底是西北的阎罗,”李茂推过一盏,嘴角噙着笑,“是来赶尽杀绝的么?”


    严彧轻叩茶案,打量着整洁无尘的内室和庭院,随口道:“小了些,殿下可还住得惯?”


    李茂勾起一抹轻嘲:“确是不大,不过比起老九的处境,倒也算得上舒适。”


    又见严彧盯着落在角落里那半截螭龙镇纸,他悠悠道:“日前老九来看我,恰逢我旧疾复发……”他指尖轻轻划过镇纸断面,“无意竟摔坏了它。东西是好东西,可惜啊,赏错了人。”


    “李啠也有几件御赐的旧物,意外损坏……”严彧端起茶盏,“赏是不会赏错的,只是这世间好物,大都不够坚牢。”


    “真羡慕三哥,有严将军这等忠属,倒比我们这些血脉更亲。”


    “若非知其心性,我也不会孤注一掷。”


    “心性?”李茂摇头低笑,“陛下年轻时,不也为胞弟挡过箭?可后来呢?”


    殿内铜漏滴答,一声一声敲在寂静里。


    “枕边人,亲骨肉,生死兄弟……哪一个不可被论斤称两?”他摩挲着茶盏,“今日喂鸭子的手,来日握了玉玺,一样也会沾血。”


    茶汤映出严彧骤冷的眉眼。


    李茂懒懒地靠进椅背:“茶凉了……严将军今日来,若为试探……“他点了点自己太阳穴,“大可放心,我这疯癫之人,所求从来不是那方冷座。”


    他虚睨向顶上藻井,声音轻得似叹息:“待来日新君登极,赐鸩酒还是白绫……我自会受的。”


    最后一缕茶烟袅袅飘散,严彧在李茂阖目浅寐中出了寿安殿。


    棋局已至中盘,旧势尽破,新局待立。


    为将李啠重新扶上那个位置,阴司里的勾当他做尽了,阎罗帐上的血债又添了几笔。如今明面上的功夫,还需大哥严瑢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来周旋。


    严彧刚跨进府门,便觉满院洋溢着莫名的喜气。


    堂中平王妃眼角笑纹里都漾着欢喜,正拉着唐云熙的手说体己话。小芾棠像只欢快的雀儿,捧着攒盒非要嫂子尝新做的玫瑰酥。


    就连素来沉稳的平王也松了眉宇,品茶的嘴角都抿


    着笑。严瑢面上虽还端着,那眼角眉梢的喜色却藏不住。


    “这是……”


    严彧话音未落,小芾棠已扒上来,往他手里塞了块喜糖:“大嫂有喜啦!咱们府上要添丁啦!”


    严彧握糖的手一顿,随即笑着向兄嫂道贺。


    余光瞥见唐云熙含羞低头,手指下意识抚上小腹,他眼前蓦地浮现出大哥洞房那晚,梅府潮湿的夜。小狸猫当时死死抠着他肩背,任他咬在她耳畔说些浑话,也不知她听进了几句。


    “彧儿?”平王妃忽然唤他,“发什么愣呢?”


    严彧回神,才发现众人都带着几分笑意望着自己。他若无其事地笑道:“在想该备什么贺礼。”


    莫名想起了小郡主的礼单,他嘴角噙着笑:“我还有块上好的翠玉,正好打只长命锁。”


    他刚踏出厅门,小芾棠便提着裙角追了上来。


    “二哥方才走神得厉害,”少女歪着头,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可是在想梅姐姐?”


    严彧唇角微绷,却没应声。


    “我也想她呢。”小芾棠自顾自絮叨起来,“若不是怕书信惹眼,我定要日日与她讲讲新鲜事……”声音忽地一低,“原以为二哥很快就能将人娶回来的……”


    严彧脚步蓦地一顿,小芾棠后半句没敢出口。


    严彧步履生风,将小姑娘甩得老远。


    太后那句气若游丝的低语忽然响在耳畔:“那你要快些呀……”


    若太后……三年孝期,南境的小狸猫怕是再也寻不回来了。


    三更响过,平王书房里仍是灯火通明。


    阶前长跪一人,肩背挺直,玄色衣袍沾了夜露,眼尾似凝着未干的湿气,却透着灼人的执念。


    平王放下军报,抬眼望出去,对视几息后招了招手。


    严彧立刻起身上前,因跪得太久膝盖打了下弯,却又不动声色地快步进门。


    “父王!”严彧作势要再跪,却被平王拦住。


    “你十岁之后,便没再跪过我,也鲜少喊我父王……”


    “父王!”严彧仍是执着地跪了下去,“儿子后半生唯此一求,恳请父王帮我!”


    “你可知你自己在求什么?”严诚明音沉如铁,“梅安刚吞并了南粤,气焰正是嚣张,这时候你要求娶他的掌珠,与虎口夺食何异?”


    “不是夺……”


    “在他看来是!”


    严诚明指节叩在案上,震得茶盏轻颤:“他血洗南越王庭,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会信你们儿女情长?他刚接回女儿,会认为这不过是换了个名堂留质!”


    严彧目光灼灼,声音沉静的可怕:“我知您与容师傅属意我入主东宫,可若真如此,梅爻另嫁,将无人可以牵制南境!届时南北开战……”


    他忽然行至舆图前,手指沿衢州地界划出一道长线:“难道父王要亲自披甲上阵?西北、东海可有守边的良将?还是要儿臣亲征,提枪去杀所爱之人?”


    灯火在他刀裁般的面庞上投下阴影,“李啠继位,儿臣镇守此三州。梅爻在,南境铁骑必不会过衢州!梅爻殁——”他喉头滚动,“儿臣便是大齐最利的刀刃!”


    一滴泪在他眼角打转,被灯火映成碎金。


    平王颤抖的手按在了严彧肩头:“你这是把自己算计了进去啊!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便是最惨的一个,一点后路也无……”


    严彧重重再拜:“求父王成全!”


    严诚明拽着胳膊将他拉起来:“我成全不了你,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你这是要让陛下以江山为聘啊!”


    严彧眸光闪闪:“梅安亦非小气之人,你们可以要对等的嫁妆!”


    严诚明一怔,又哈哈大笑:“不错,这兵法喂出来的脑袋,总算没被情情爱爱泡烂!”


    第125章 太后薨逝“你太心急了……”


    梅府花园,水榭浮香,碧波漾影。


    梅爻倚着栏杆,漫不经心撒了把鱼食,成群的锦鲤争相跃动,搅碎了她映在池中的倒影。


    远处游廊传来环佩轻响。


    二哥院中的老嬷嬷引着五六名女子穿花而过。那些女子皆是与她差不多的年岁,一色的素纱裙,发间没有饰物,却更显得娇媚。


    她微微蹙眉:“二哥院里,如今竟这般热闹?”


    风秀凑近低语:“小姐你有所不知,这些女子具是南粤旧部献上来的美人。王上不近女色,他们只能往二爷这儿送。”


    “二哥喜欢这样的?”


    她微微蹙眉。十六族中梅氏这一支,自曾祖以降,多是痴情种。父亲梅安一生只钟情母妃,连大哥梅敇心里也只有一个扶光。


    风秀放低声音,促狭一笑:“听小十三说,头批送来的十名美人被退回去后,那些遗老商量了半个晚上,隔天又送来了十名清隽小倌……”


    梅爻:“……”


    “今日这几个是让杨嬷嬷做主留下的,二爷看都没看。”风秀续道,“不过这事一出,长老们已在张罗着给二爷议亲了。”


    不知怎的,梅爻忽然想起被凤舞处理掉的花姑娘。


    “幺儿,原来躲在这儿!”


    一阵爽朗笑声传来,梅溯大步而来,大马金刀往石台上一坐:“长老们要给你选婿了,哈哈!”


    梅爻一愣:“怎么是给我?不是给你议亲么?”


    “当然是给你!”梅溯剑眉一挑,“咱们给足了老皇帝面子,既然他不指婚,长老们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梅爻垂眸拍去手上鱼食残渣,沉默不语。


    梅溯朝她倾身道:“怎么,不愿意?想他了?”


    她别过脸去,耳尖泛红。


    梅溯朗声一笑:“你也得体谅长老们。当初送你北上,他们已是咬牙切齿,只碍于南征大计才勉强应允。如今你既归来,我南境兵强马壮,岂有再让王女外嫁的道理?十六族儿郎们还要脸呢!”


    他眼中精光一闪:“再者说,他们巴不得寻个由头与北边生些摩擦,暗地里早把刀都磨得锃亮了!”


    梅爻猛地转头:“这也是阿爹的意思?”


    梅溯支支吾吾:“阿爹……自然也是舍不得你的,这半年来,他不是念叨你便是念叨阿娘……”


    梅爻一字一顿:“两年前我及笄时,他亲口应允,夫婿要我自己挑的才算数。”


    “这不是给你机会挑嘛!”梅溯见她眼神一凛,立刻又改口哄道,“当然,你也可以……挑不出来!”


    他边说边往后退,眼睛紧盯着妹妹那双已攥成拳头的小手,随时打算开溜。


    “我就是来知会你一声,三日后天痕山猎场……”


    他忽地压低声音,“哦对了,老四已派人往北边散布消息去了,至于怎么传的……”话音未落,人已退在两丈开外,“二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最后几个字随着他逃也似的身影,飘远了。


    “风秀,你说我要不要病一场?”


    风秀不以为然:“小姐,装病也得装得像些,少不得要喝几碗苦药,何苦折腾自己?”顿了顿,又道,“倒不如去猎场上走个过场,挑不中便是,长老们总不能逼您。”


    她垂眸摩挲着那枚骨哨,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吹散:“若是知晓他会去相亲,纵使是假,我也会难过的……”


    风秀一怔,随即又笑道:“奴婢倒是觉得,让他急一急也不是坏事。”


    梅爻眼睫微颤,没有回应,只是将骨哨又攥紧了些。


    仪卫司后面的小院,住了几个一等护卫,还空着一间,是昔日小玉住的屋子。


    几个护卫正凑在院中打牌,荤话连篇,谁都未料三小姐会进来,乍见院门口那抹鹅黄身影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登时噤声,齐刷刷站起身来。


    恰凤舞从外头回来,见状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咦,三小姐在呀,今这里的都不当值,属下正想招呼大伙喝酒去呢!”


    梅爻随口应道:“好。”


    凤舞招招手:“还愣着干什么,走走走!”


    几个人七手八脚从脑袋上扯下纸条,呼啦啦跟着凤舞出了院子。


    梅爻站在那间空房前,指尖轻轻抵上门板。


    无人住的屋子,是这院子里的禁区。


    过去两年来,她每每走到院门便会止步,少有的几次进来,心头都像被钝刀磨着,明明空荡荡的雪洞一样,却压得她透不过气。


    她推门而入,微潮的霉气扑面而来。


    他睡过的床榻,坐过的矮凳,空置的衣架……在最想他的那些日子,她全都一寸寸摸过。唯一留下的东西,是床头那只旧灯笼,纸面已发黄,画上的桃花也褪了色。


    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将它挂在这里的?


    “小玉哥哥……”


    恍惚间,她仿佛又见那个少年坐在床头,咬着裹帘给自己包扎。灯火昏黄,照不清他的眉眼。


    “


    如果你只是小玉哥哥,我们会不会容易一点……”


    “可你不是。”她指尖轻轻抚过灯罩,低喃道,“你是平王的公子,是西北的将军,又或许……连这个身份也是假的。”


    院中响起脚步声,凤舞去而复返。


    他未进门,在阶前站了几息。风卷着叶子在他脚边打了个旋儿,又飘走了。


    “小姐,”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碎什么,“梅六来信,太后……薨了。”


    梅爻抚着灯笼的指尖蓦地一颤,涂着蔻丹的指甲,在泛黄的纸面上划出一道细痕。


    京中的皇宫,一片缟素。


    李琞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他此刻撑着头伏在案前,听着隐隐的哭灵声,说不清心底是何滋味——就在他下旨将李享贬去西北的当夜,太后便薨了。


    明明前一日,他还去看过她。


    那时容禄还说,太后精神尚可,进了半碗细粥,甚至问起他近日的丹药炼得如何。他坐在榻边陪她说了会儿话,临行前,她还叮嘱他莫要太过操劳。


    可不过几个时辰,宜寿宫便哭成了一片。


    案上的茶早已凉透,李琞盯着杯中沉底的茶叶,恍惚间似又听见太后在说:“皇帝,你心里装的东西太多,可真正在意的,又有几样?”


    几样?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骨肉至亲,江山社稷,从来都是无解的局。为君者,高处不胜寒。


    高盛匆匆进殿,声音里透着急切:“陛下,宜寿宫里闹起来了!”


    他偷眼觑着陛下神色,硬着头皮道:“诸皇子哭灵,因见三殿下居首,四殿下突然……动了手。”


    李琞眉头要拧成麻花,心头烦躁无比。


    “名分!”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都这时候了,还要争这个!一群疯傻癫狂的逆子!”


    宜寿宫内,剑拔弩张。


    严彧正将李啠护在身后,冷眼对峙着四个皇子:痴傻的李晟、阴郁的李享,还有两个被推出来当枪使的幼弟。惟独李茂安静跪在角落,仿佛与这场闹剧无关。


    朝臣们都跪在殿外,开始是抻着脖子朝里望,见陛下来,又都伏地如鹌鹑。


    “你算什么东西!”五岁的李淳指着严彧鼻子骂:“哥哥们纵是被废黜,也是皇祖母亲孙!”


    恭亲王刚想呵斥,忽见檐下帝王阴沉的脸,遂拔高了嗓音喊道:”陛下到——“


    一声落,殿内一片死寂。


    李琞抬足进殿,从亲贵们身前缓缓踱过,停在李淳跟前。


    他俯身盯住幼子:“朕让你站到前头去,你敢么?”


    李淳小脸煞白,惶然地望向李晟,他眼神空空。又望向李享,只得到个冰冷的眼刀。


    李琞轻哼一声,又转向了严彧和李啠。


    严彧身形未动,仍如铁壁般挡在李啠身前,眼底一片冷肃。


    李琞的眼神复杂无比,他死死盯着严彧,心头全是平王觐见时那句,“陛下若要南北永固,彧儿这把剑,便只能悬在南境线上……”


    他望着眼前这个混不吝,已能想象到强行将他按在龙座的后果:


    他可能会比眼下更加彻底地清洗其他皇子,而南境、西北、东海可能会趁机反扑,平王势力也必将不再保持中立……把他放在边境,既能威慑梅安,也可避免兄弟相残,确然是最好的选择了。


    他食指隔空点了点严彧,终是郁忿地吐出一句:“你太心急了……”


    李啠上前一步,下跪道:“搅扰灵堂,皆是因我而起,儿子愿领陛下责罚!”


    李琞疲惫地挥挥手:“都起来吧,朕不想在太后面前,再闹得人仰马翻!”


    他扫视一圈众人,沉声道,“今日不论名分,只论长幼先后。李啠,你是先皇后嫡子,诸皇子中你又最长,你就跪那吧!”


    此言一出,李琞眼见着严彧松了口气。


    李啠重重叩头,谢恩的声音微微发颤。


    一场闹剧后,李琞被扶去歇息,礼官领着众亲贵哭灵,后半场倒也消停。


    因太后生前有言丧仪从简,亲自勾掉了法会道场等诸多仪程,丧事办得甚至不如老国丈李明远。


    寅时三刻,晨雾未散,李琞站在廊下,望着满目缟素,眼底的血丝在苍白的脸上格外刺目。


    “陛下,该起灵了。”高盛躬身道。


    李琞回身望了眼灵牌,突然抬手,指向阶下一袭玄衣:“严彧,你来捧灵牌。”


    满庭死寂。


    礼部尚书陈暨白猛地抬起头:“陛下!捧灵位之人需皇室嫡系,严将军他……”


    “他是太后特许的!”平王已不知何时站在了柱影里,掌上托着一卷明黄绢帛,“懿旨称严彧忠勇,特许以子侄礼相送——陈大人要验旨么?”


    陈暨白瞧了眼陛下,垂首道:“臣不敢。”


    严彧上前单膝跪地,望向楠木灵牌,喉结滚动:“臣领旨。”


    严彧捧着灵牌从众人身前缓缓行过,李享的指甲掐进了肉里。


    这是皇室嫡系才配执掌的沉重。


    场内有心之人忽地想起陛下先前那句,今日不论名分,只论长幼先后。有人偷眼打量,竟觉他捧灵的一幕,与昔年先皇后病逝,李啠捧灵位的姿态如此相像。


    “有意思。”李茂在角落里轻笑。


    第126章 搅闹猎场“要不咱们府上也开宴,替你……


    深夜的文韵斋,烛火幽微,铜漏滴答。


    严彧指腹抵着舆图上蜿蜒墨线,京城到天痕山,纵使八百里加急也要跑上三四天。


    “来不及。”陆离声音沉沉,“信鸽卯时才到,南境的猎场怕是已然开锣了。”


    案头的密信被透窗的风掀起,露出“十六部子弟皆可应试”的字眼,纸角已被碾出了褶痕。


    陆离看着严彧,他眼带血丝,眼下泛青。自太后薨逝,这人白日捧灵跪经,夜里替李啠斡旋朝局,铁打的身子也要熬出裂痕,此刻竟还想亲赴南境。


    他小心提醒:“无旨南下,非常时期……恐要落人口实。”


    凉透的茶汤里,映出严彧紧绷的下颌。


    窗外忽有扑簌声,一只灰羽信鸽撞进了灯影,爪上竹筒空空。


    “让肃羽去吧。”陆离斟酌道,“虽冒失了些,也算正式表态了。”顿了顿,又咬牙补充,“肃羽的本事,未必能拔得头筹,但搅局绰绰有余。只是……”他压低声音,“您和平王,得尽快跟上!”


    严彧抓起那封密信,一言不发推门而出。


    陆离望着他的背影,低喃道:“又去找骂了。”


    严诚明和吴姝刚睡下不久,婢子便急来叩寝:“王爷,二爷跪在外头求见。”


    吴姝一惊,慌忙起身:“岂能让他跪门?快扶……”


    “让他跪着!”严诚明冷声打断,披衣起身,“没完没了地折腾!若非我回京,他怕是又去闯宫!”


    吴姝替他系紧衣带,柔声劝道:“他必是有急事,你好好同他说。”


    书房里,严彧双手将密信呈至案前。


    “就为这?”严诚明轻哼,“选婿罢了,又不是大婚……要不咱们府上也开宴,替你挑一挑?”


    严彧双眸睁大:“……”


    严诚明睨他一眼,嗤道:“梅安在试你、试大齐!他那个丫头,我瞧着主意正得很,未必甘心任人摆布,值得你慌成这样?”


    “我已让肃羽去搅局了。”严彧紧盯他的反应,果见这块老姜变了脸色。


    “你!”严诚明气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半年你可长进了!将两个老子溜得团团转!怎么,我们还得顺着你的安排来?”


    严彧膝盖一沉,又跪了下去——在达成目的这件事上,他向来不知脸皮为何物。


    “肃羽位卑冒失,此番搅闹南境猎场,若无父王善后……怕是要挑起南北干戈。”


    “呵!”严诚明气极反笑,“还学会威胁了?太后丧期,你闹出这等事,难不成叫我现下去提亲?!”


    严彧喉头微滚,抬眸时眼底灼光逼人:“容嬷嬷已悄悄同我说了,百日热孝,太后特许,我可以……娶亲。”


    严诚明一怔:我怎的不知?”


    “陛下瞒着您呗……”


    见严诚明神色动摇,严彧嗓音低哑,一字字道:“求父王成全!”


    严诚明又缓缓坐回去:“起来,说说你的想法。”


    严彧眼底暗芒闪过,沉吟道:“叫衢州布防烧座空仓,再叫南粤细作闹点动静……只需提醒陛下和梅安,隐患未消。”


    严诚明短须微颤,忽地低笑出声:“为了娶媳妇,连亲爹都算计……你也是胆肥!”-


    南境天痕山,旌旗猎猎,鼓角震天。林间栖鸟被惊起,黑压压一片掠过天际。


    十六部的骏马嘶鸣着踏入围场,马蹄踏碎草尖露珠,溅起细碎的金光。各部子弟披甲佩刀,兽牙抹额带出几分野性,眼神利如鹰隼,彼此打量,又齐齐望向高台。


    梅爻端坐其上,一袭赤金猎装,衬得英姿勃发。她手上挑着一支未搭箭的弓弦,漫不经心地一拨,弓鸣铮然。眸光扫过场下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们意气风发地向她致意,她回给三分笑,那笑却未达眼底。


    白砚声在她身后嗑着瓜子,同凤舞嘀咕:“太后给扶光选驸马那会儿,不是内宴便是春宴,赋诗作曲,赏花斗茶,哪像你们这般杀气腾腾,活像要砍几颗脑袋当彩头!”


    凤舞呵呵一乐:“所以你们大齐的公主,看中的是我们南境儿郎!”


    白砚声撇嘴:“那你们的王女,还不是相中了……”


    凤舞一把捂住他的嘴:“口无遮拦,你小心挨揍!”


    梅安高坐对面看台,玄色大氅垂落阶前,正听长老们议论纷纷。忽觉一道视线投来,抬眼便撞上梅爻的目光——小女儿家使性子般又别过脸去,发间小金铃也跟着轻晃。


    他唇角微勾,指节轻叩扶手,顺着长老的话闲闲接道:“是比两年前乖了些。”目光扫过场中纵马挽弓的儿郎们,又添了句:“且看今日,谁能入她的眼。”


    “第一试——射云翎!”司礼官高喝。


    百步外的木架上,悬着七彩雉羽,其尾端缀着镂空银铃,银铃中有空洞约寸许,风过时铃响羽旋,摇曳如流火。


    少年们需在三十响鼓点内搭弓射箭,箭矢需穿过银铃空洞射中靶心,射落三羽者才能进入下一轮比试。那箭也讲究,是骨磨钝头,又多些难度。


    一时间场中挽弓如月,箭矢破空声不绝。一支金尾箭倏地贯穿三羽,钉入靶心,场边顿时爆出喝彩。那射箭的青年扬眉一笑,远远望向高台上的少女,正是青崖部的少主。


    梅爻唇角弯起,眼底却无波澜。


    “身手尚可,只长相……还不如凤舞你好看。”


    白砚声嘴里嚼着蜜饯,仍耐不住点评一番。


    风流护卫挑眉一笑——小姐若不是个看脸的,也不会从平王一众护卫里头,挑了他这个最招摇的。


    “要我说……”白砚声刚想再说什么,却见凤舞忽地绷直了脊背,他眯眼望向东南箭楼,那里靠近箭靶,有道残影一闪而逝。


    “霜启。”凤舞反手将瓜子抛回碟中,笑得像是嗅到血腥的豹,“好生守着小姐,我瞧见个……老相识。”


    霜启见他眼底闪着捕猎般的兴味,却又不似凶险之事,倒也并未多言,只又往小姐跟前站了站。


    “第二试——搏杀雪豹!”


    铁笼闸门轰然拉起,一头白额雪豹咆哮冲出,獠牙森然。


    梅爻莫名想起了春蒐猎场,严彧掀起的那场人兽厮杀。中了蛊的凶兽,要比眼前的白额雪豹凶戾得多。陆离在场下砍人脑袋,严彧不动声色地以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


    继而又想起他吃醋将她抵在箭窗前,挤进她腿间,坏心思地箍着她啃咬,还想叫人都看见……一时间许多旖旎画面浮在眼前,手下意识抚在了胸口——心跳有些快。


    “好!”


    场下一片欢呼,有个汉子正挑着豹首巡场致意,血滴滴答答沿着他脚步洒向四周。他特意走到梅爻坐在的台下,高高举起战利品,见台上王女笑意全无,原本得意洋洋的脸上,竟浮现一丝无措,但随即又不着痕迹地继续绕场而去。


    失败的几人被利爪伤到,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退去。


    白砚声吃不下去了:“这也太血腥了!一群莽夫。”


    霜启斜睨他一眼,并无接话的意思。


    “决胜局——云霄摘星!”


    礼官击玉磬三声,场中倏静。


    梅爻指尖掠过云鬓,缓缓取下那支金雀钗。日光闪过钗尾,映亮她微挑的眉梢。


    十丈神木轰然立起,涂满油的树干在日头下泛出幽光。神木顶端悬着那只雀钗,钗尾的一串小金玲,随风轻灵作响。


    “半柱香为限。”司礼官高唱,“凡取簪不伤者,可赴琼枝宴,由王女赐……”微妙地一顿,“赐茶。”


    场下轰然。


    白砚声噗嗤笑出声来:“赐茶?怎么不是赐座看星星呢!”


    霜启面无表情:“能喝上小姐那盏茶的,也得有九天摘星的本事。”


    鼓声起,十余人冲向神木,有人刚攀上树干便滑落,被蒺藜刺得嗷嗷叫。有人借绳索飞荡,却被对手一刀割断绳子。最后只两部少主在树顶厮杀,刀锋擦出火星,底下看客叫好的有,起哄的有,鼓气的有,紧张到大气不敢喘的也有。


    其中一个威猛汉子猛地踹中对方心口,被击中的人一个抓不稳,猛地坠下树去。


    威猛汉子咧嘴一笑,伸手抓向金雀钗。


    “嗖!”


    一支玄铁箭破空而来,擦着他的指尖掠过,精准射向金雀钗,带着它扎入先前比试的靶心!雀钗叮当,在日头下闪过一道弧光。


    全场死寂,随即便哄乱起来!


    司礼官暴喝:“何人放肆?”


    隐在林中的凤舞,剑鞘抵着肃羽后心:“你是自己滚出去,还是我押你出去?”


    肃羽望着外面愤怒的人群,肃然道:“给你个立功的机会。”说着将弓一丢,束手就擒。


    众人见林中,凤舞剑抵在对方脖子上,押着个人出来,场内喧嚣倏地静下来。


    待看清来人模样,梅爻愣了。


    礼官广袖一指:“你是何人,胆敢搅闹赛场?”


    肃羽伸出两指拨开颈间冷刃,望向高台上的小郡主,微微扬了下唇角,又转向对面的梅安,撩起襟袍,单膝下跪,抱拳禀道:“在下西北军骠骑将军严彧麾下先锋肃羽,奉主将之命,有三句话转呈王女!”


    适才功败垂成的威猛汉子已落下树来,大刀往肩头一扛,眯着眼将肃羽从头到脚扫视一遍,阴恻恻道:“西北军?不在西北待着,跑到南境来,让爷瞧瞧你几斤几两!”


    语未落,刀光如虹朝着肃羽劈下来!


    肃羽旋身避让,他本无意与人纠缠,可高台上的贵人却不制止,对方又招招直取要害,他闪转腾挪几下后,只得反手拔剑,格挡时腕骨一翻,剑身压着对方冷刃擦出了一道火星,生生逼得对面汉子退了两步。


    凤舞抱剑望向梅爻,见她面上清冷,两只手已攥成了拳。


    而梅安似噙着似有似无的笑,看得津津有味。


    第127章 武场射礼“这哪里是娶媳妇儿……”……


    赤炎部的汉子刀卷罡风,虹光几次擦过肃羽身体,弧光凛人。肃羽手中利刃只做格挡,始终未还一招。


    二人缠斗一处,一个如烈火烹油,一个似静水深流。十六部儿郎们看得分明:这场比试本就是各部展现实力的戏台,谁真指望靠几场武斗就能摘下王女金钗?不过是想在蛮王眼前争个脸面罢了。


    肃羽额角沁出些汗。他既不能当真伤了南境部族子弟,又不敢露怯辱没北境军威,偏偏对方刀势愈发狠厉,大有不见高下不罢休的意思。


    梅爻看向父王,他手执酒樽,指着场下人向身侧长老轻笑,似在点评身手。


    “阿海,十刀都砍不到根毛,不如换老子上!”场边爆发出粗犷的起哄声。


    被唤作阿海的汉子眼中凶光暴涨,似发狂的黑豹,刀锋紧贴肃羽脖颈划过,削断了几根发丝。肃羽瞳孔


    微缩,今日全身而退怕是难了。他咬了咬牙,动作一缓,虹光从他臂弯划过,顷刻间鲜血便浸透了衣衫。


    “住手!”


    梅爻的声音清灵灵荡开,像往沸油中浇入了冷水,场内很快肃静下来。


    阿海收了刀,仍不甘心地瞪着肃羽,见他只低头扫了眼带血的臂膀,反手收剑,之后大步走向箭靶,取下了那只金雀钗。


    “此钗……”肃羽恭恭敬敬举过头顶,向着梅爻单膝跪下,“属下代主将暂管!”


    “狂妄!”


    数十柄兵刃同时出鞘,寒光四起,刚刚安静的场子瞬间又被点燃。


    肃羽反手将雀钗揣进怀中,起身,抬了抬手中长剑。


    “啪!啪!啪!”


    三声击掌从高台落下,梅安俯身,大氅铺展如鹰翼,浑厚的嗓音压住了全场骚动:“光靠你手里的剑,可取不走这只金雀钗。”


    肃羽抱拳:“台州盐道,衢州兵符,还有……”他望向梅爻,“三月之期,请王爷和郡主再给我主一些时间……以安南北。”


    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梅挚匆匆而至,一路跑向梅安,附耳道:“义父,南粤归顺的屠氏部与守军起了争执,似是因为女人生了龃龉!”


    梅安眸色一暗。


    司礼官高喝:“今日比试到此为止,上场豪杰自有封赏!”


    肃羽被缴了械,凤舞亲自“押送”回梅府。


    “你怕是全场唯一一个……真冲着这支钗来的。”凤舞剑鞘轻敲肃羽肩胛,轻笑道,“你从沧阳驿溜走,便直奔南境了吧?藏了这些日子,倒选了个轰轰烈烈的方式现身?”


    肃羽冷眼扫过肩头剑鞘,嘴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不及你闯平王府,叫天禧追得满院跑华丽!”


    凤舞哼笑一声:“逞口舌之快!还是盼着你那主子早点来救你吧!”-


    太清殿中,严彧已跪候良久。


    御案前摆着衢州递上来的文书,说是南境青崖部狩猎,误烧了一座官仓,所幸仓内存粮不多。


    御史中丞张君寿垂首侍立,偷眼觑着帝王神色,龙颜沉郁,可又不似想发作的模样。


    严诚明立于案侧,正专心研墨,那双惯握长枪的手此刻执起墨锭,动作虽显生涩,力道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朱砂渐浓,将他袖口金线绣纹染得猩红刺目。这般情形,张君寿心下了然,今日这诏书,怕是轮不到自己执笔了。


    “陛下。”严诚明搁下墨锭,将衢州文书合起置于一旁,转而取过那卷银龙纹圣旨徐徐展开,他执笔蘸墨,双手奉至帝王面前:“请陛下御笔。”


    李琞睨着他,冷哼一声:“换个人敢这么逼朕,九族都平了!”


    “臣惶恐!”惶恐的严诚明作势欲跪,手中朱笔却纹丝不动,“臣不过是伺候陛下一回笔墨……”


    李琞提膝止住他下跪之势,接过笔,望了眼跪在下方的严彧,从鼻腔里逸出一丝轻哼,在黄缎上落下一行朱迹:


    “皇帝敕曰:允昭王彧聘南境文山王女……”


    朱笔在明黄缎面上蜿蜒,严彧只觉长久以来积郁一扫而空,好似风过长空,一片清明。他俯身叩首,额触金砖,眼眶竟有些发热。


    “臣还以为……”严诚明轻声叹息:“陛下会写‘平王次子昭王彧’……”


    李琞眼皮一翻:“不嫌啰嗦么?”


    高盛掩唇低笑,张君寿却蹙起眉头,这诏书似乎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大齐的使团抵达南境,是在十日后。


    与衢州接壤的青崖部守将,率三百轻骑,早早在界碑处相候。大齐龙旗和南境王旗各半,将官道铺得张扬热烈。


    平王一行在青崖部护送下入住文山城外官驿,南境来的礼官是严彧的老熟人——梅溯,送来了三样贽礼:特制的霜菊酿、百年雾岭参、还有批南境贡过的天蚕云锦。


    东西是好东西,却瞧不出一丝对联姻的态度。


    于无人处,严彧扯住了梅溯衣角。


    “昭王?”梅溯侧首,目光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上移,最终落在严彧脸上。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封号,可也是为此番商谈加的筹码?”


    严彧眉眼一弯,那张惯能哄得梅爻、陛下和平王心软的脸,堆起十二分讨好:“二哥说笑了……”指尖不着痕迹地摩挲过对方袖口的绣纹,“虚名罢了,小彧。”


    梅溯呵笑出声,眼前这副姿态,颇有几分梅爻撒娇的模样。他玩味的视线擦过严彧藏笑的凤眸、高挺的鼻梁,微挑的薄唇,低笑道:“昭王这张脸确是好看,可也……真不值钱。”


    “二哥此言差矣。”严彧不退反进,一张俊脸已贴到冒犯的距离,“在幺儿眼里,在陛下心中……可是千城不换!”


    梅溯不动声色地盯了他几息,忽又一笑:“脑子还能要。”


    他从怀中摸出只小匣子,严彧疑惑地接过,打开,是只金雀钗,只是九只金铃,掉了一只。


    严彧不解地看向梅溯,梅溯嗤笑道:“你那先锋射掉的,怨不得旁人。”


    严彧捧着匣子一阵激动,梅溯走出去两丈远,才听身后喊了句:“多谢二哥!”


    梅溯勾着唇角未做理会,径自走远。倒是附近溜达的严诚明被这一嗓子镇住,使劲平复了一下心情,安慰自己道:“不是我生的,我不丢脸……”


    晨光初绽,文山城的青石官道上还凝着夜露。


    休整了一夜的大齐使团,在梅溯的引领下进城,旌旗招展,巫乐宣天。


    严彧端坐马上,望着城门前那排熊熊燃烧的火盆,眉梢微挑。火盆两侧,十二名巫祝正踏着鼓点起舞,骨铃声声中,焚香的青烟将城门笼得影影绰绰。


    这是梅溯特地准备的,他把巫祝给梅爻去秽那套仪礼改了改,称是祈福禳灾。


    看着使团一行人被巫祝们围住,茫然又不得不强作镇定,之后又小心翼翼跨火盆,香灰扑了半身,梅溯的唇角险些便要压不住。


    平王一行下榻馆驿,稍事休整。


    暮色漫过馆驿檐角时,下人来报,梅溯请赴演武场。


    严诚明轻笑:“梅安也这么爱玩花样!”


    严彧听着话里有话:“父王此言何意?”


    “这得二十多年了。”严诚明整了整衣襟,边走边道,“昔日他随老蛮王入京,鸿胪寺接待时搞了诸多名堂,多多少少让他们失了些体面。当时南境势弱,我瞧着今日,梅安势要找补回来呀。”


    “难怪我总觉得城门那一出怪异……”


    “且留神吧,这射侯礼,也未必跟我北境的一样。”


    暮色初临,演武场四周已高悬起火把,将沙场照得亮如白昼。南境武士分列两侧,腰佩弯刀,目光如炬地盯着北境来客。


    梅溯引着平王一行至演武场外,便见梅安已迎候在石阶之上,玄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并未着王袍,只以一根乌木簪束发,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严兄,多年不见。”梅安朗声一笑,大步迎上前,握住严诚明的手腕,“当年你在鸿胪寺请我饮的那杯‘淬骨春’,至今想来仍是回味绵长啊。”


    严诚明自知今日他是要找回来了,面上却也笑得开怀:“梅兄若是喜欢,我那里还有的是,往后你我想来有的是机会痛饮!”


    二人相视大笑,手上却暗自较劲,直到严彧上前行礼才各自松开。


    梅安目光如炬,将严彧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昭王?瞧着眼熟……”故意顿了顿,思量着道,“两年前……”


    严彧浅笑:“晚辈这脸是招摇了些,前不久还被太后错认成娘家的侄儿。”


    烛火映着梅安幽深藏笑的眉眼,他一伸手:“严兄,请!”


    武场中,鎏金铜铃在火光下灿若流星。梅溯弯着唇角向严彧捧上角弓,那副神色,严彧一时竟有种昨晚“二哥”白叫了的感觉。


    “昭王殿下。”梅溯指尖轻敲弓臂,“南境射礼不比北境讲究正鹄贯革,我们这儿……”他一指百步外悬于高杆的鎏金铜铃,“射中铃舌,才算本事。”


    严彧握弓看过去,倒也不算难。


    “世人尽知,昭王殿下将西北军战绩了得,只射小小一枚铜铃,未免不恭。”梅溯说着,又从怀中摸出一枚玉珏,通体莹白。


    “我王女亦想见识一下昭王殿下的射艺,此玉珏乃是她昔日所佩,箭过而不伤玉珏分毫,对昭王殿下来说,也是易如反掌吧?”他说着又将那玉珏悬在了铜铃之前。


    场边已有窃窃私语,随行的大齐礼官早已不悦,这哪里是射礼,实在是刁难,但凡箭头偏差几分,弄碎了王女的东西,这联姻还怎么谈?


    那铜铃不过婴儿拳头大小,铃舌更细若柳枝,夜风一吹还有残影。百步之外,玉珏在风中轻晃,与铜铃相击发出细碎清响。


    严彧执弓的手指微微发紧。他看了眼严诚明,全当是替老子还债了。


    严诚明垂首挠了挠额角。


    严彧缓缓抬起了弓箭。


    “且慢!”


    梅溯又是一笑,一挥手,侍从捧上来只酒囊。


    “我王女赠的玉露春,给昭王殿下助兴——饮了此酒,箭无虚发,一击即中!“


    场边隐隐有南境武士的哄笑声。北境使团中已有人变了脸色,这分明是要先乱眼,再软了手!可瞧着平王不动声色,众人也只能先忍着。


    严彧却已接过酒囊,一仰而尽,喉结滚动间酒液沾湿了前襟。他反手抹去唇角酒渍,不等梅溯还有无更多花样,执弓搭箭,沉臂张弦,“嗖”一声,弓弦震响的刹那,铜铃“叮”一声脆响,铃舌竟被箭簇劈作了两半!


    南境武士一时愕然。


    北境使团一片叫好!


    梅溯盯着那犹自晃动的半截铃舌,哈哈大笑:“好一个‘千城不换’的昭王!”


    夜风卷着梅溯的称赞和笑声在场中回旋,严彧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唯有垂在袍褶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梅安深邃的目光一直锁在严彧身上,此时倒带出了几许莫名兴味。他微微一笑,转而招呼平王:“宴席已备好,严兄请!”


    这一声浑厚悠长,却是另一道战书。严诚明朗笑应下,二人把臂而行。严彧抬步跟上,却觉头脑发沉,眼前梅安的身影已有些朦胧。


    天禧紧跟半步,声音压得极低:“爷你行不行?”


    严彧碾着半声闷哼,喉间酒气灼人,却只冷然道:“……不行也得行。”


    天禧叹口气:“这哪里是娶媳妇儿……”目光扫过南境众人似笑非笑的脸,心知此刻半点怯色都露不得,只得不动声色去拽使团里的医正。


    那医正哪知梅溯酒里掺了什么,惯常解酒的药丸倒是带了,瞧主子步子开始发虚,也顾不得多思,凑过先给他嘴里塞了一颗。


    药苦如胆汁,激得严彧眉心一跳,神智却也清明了三分。


    第128章 摘星夜宴“可有想我?是怎么想的?”……


    文山是山城,摘星楼依山而建,飞檐斗拱如在云端。夜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其下万千灯火璨如星河。


    北境使团下榻的馆驿,便在摘星楼西侧的山坳处。使团抵达那日,梅爻曾凭栏远眺,旌旗猎猎如云,却怎么也瞧不清那个烙在心上的人影——一别月余,他可安好?是否也如她一般想她?


    射礼后的晚宴设在观星楼,这座九层秘境建得考究,全金丝楠木结构,檐廊壁挂镶珠嵌宝,灯火一照,流光溢彩,不啻于北地皇城的琼楼玉宇。


    梅安和平王的私宴开在第八层,几位南境长老和大齐要员作陪,推杯换盏间,谈的是盟约,酌得是算计。


    一墙之隔的偏室,久未露面的梅爻听着铜漏滴答,虚睨着墙上浮雕的南境山河,指尖掐进了掌心。明明那么近,却连他一丝声音也听不清。


    可她曾于暗处瞧见二哥在沙场喂他酒,白砚声说看见酒里加了料——南境姑娘的女婿都不好当,更何况是江山联姻。她晓得他必得遭一番磋磨,纵使她已提前“警告”过父兄。


    一墙之隔的席上,严彧指节抵在桌沿,指尖泛白,眼前灯火化作流金,人影渐次模糊,脑袋沉得好似千钧。梅安和平王的说笑声忽近忽远,初时还能分辨些机锋,至此已是嗡声一片。


    梅溯就坐在他旁边,玉箸轻敲瓷盘的脆响,似隔了万水千山。


    平王频频投来关切的目光,却总被梅安惊人之语扯回,直到严彧再也扛不住,“砰”一声趴到了桌上。


    梅溯去扶他歪斜的肩,指腹不着痕迹地按住他腕间穴位:“这便醉了?”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


    平王眼底暗色一闪,随即笑道:“梅兄还是这般实在,这聘礼刚谈完,便教新女婿规矩了。”


    “哈哈哈!”梅安笑得恣意。


    梅溯抬手招来侍从,半扶半架着严彧离席醒酒。


    馆驿内,梅溯看着榻上昏沉的人一笑:“撑到此刻才倒,还算有种!”


    侍从捧来水和药丸,梅溯亲自给他喂下去,叫人压暗灯火,出门时却见天禧带着医正匆匆而来。


    梅溯把人拦了:“回去吧,用不着!他睡一会儿便好,咱们的酒烈,后劲儿倒不大!”


    看着梅溯坏笑着走远,天禧恨恨道:“什么酒烈,爷跟本不是醉的!”


    房里青灯如豆,龙涎香混着药气在帐中浮动。窗外竹影婆娑,偶有一两声枭鸣划过,衬得室内愈发静谧。


    严彧躺在榻上,中衣微敞,颈间烈酒和药性逼出的薄红已褪去。他轻柔了几下太阳穴,暗叹南境的药酒真是刁钻。


    “咔哒”,声音极轻,似猫儿挠门。


    他勾起了唇角。


    人虽闭着眼,可那熟悉的幽香却如蛛丝般缠上他的感官,丝丝缕缕,勾得他呼吸微滞,喉结不自觉滚动。药酒的燥热未散尽,此刻又添了新的灼意。


    梅爻轻巧地踏进门来。灯辉昏黄,映着他清晰的眉骨、微抿的薄唇,还有那截露出中衣的锁骨……她日思夜想的轮廓,如今近在咫尺,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尖悬在他眉间,想摸一摸,可又怕惊扰了他。


    他似瘦了些,这一个多月……可曾像她想他这般,想她?


    “啊!”


    手腕倏地被扣住,只一个用力,她便跌进他怀里。滚烫的胸膛紧贴着她,心跳声又重又急,震得她掌心发麻。抬眸,正对上他幽深的双眼,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装的?”虽是嗔怪,嗓音却软得不像话。


    严彧低笑,手臂骤然收紧,将她死死按在怀中。


    月余的思念在此刻化作实质,那熟悉的幽香终于不再是梦里虚无的幻影,而是真真切切地裹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将她的气息融进肺腑。


    梅爻被他勒得生疼,却舍不得挣开。


    他抱得那样用力,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心跳更是一下重过一下,震得她耳膜发颤,自己心跳也跟着乱了节拍。


    “彧哥哥……”她开口软糯,尾音微颤。


    这一声娇音,如细密的钩子划过他的神经。他眸色骤暗,猛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炽烈的目光一寸寸碾过她的眉眼,像是要确认这不是梦,他的幺儿真的在怀里。


    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她发间的金钗,缓缓抽出。青丝如瀑散在枕上,衬得她肌肤胜雪,眼尾却洇着一抹薄红,比他梦里更艳三分。他的指腹抚过她的额角、鬓发,最终停在颊边,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泛红的眼尾,溢出一声低叹:“等急了吧?”


    她被他眼底翻涌的暗潮烫到,可他开口又温柔得不像话。她确实在等他,日日夜夜。过去的时日,他们之间隔着万水千山,隔着权柄刀锋,她存着一线希冀,他会来找她,可并不知命运会否成全。


    如今他来了,她便觉长久以来的惶然不安,汹涌的思念,全都有了着落。一句“等急了吧”,让她疏地眼眶发热。


    他拇指蹭去她眼尾湿意,哄道:“我来了,幺儿。”


    “彧哥哥……”她嗓音微哽,抬手环住他的脖颈,仰头迎上去。


    他再忍不住,低头覆上去。唇瓣相触的瞬间,久违的气息和触感撞上心头,两人皆是一颤。


    她柔软得不


    可思议,而他热情灼人,舌尖抵开齿关时,他听见她喉间溢出一声细细的呜咽,娇得让他下腹一紧,将人搂得更紧。


    隔了许久又缠在一起,何止是他忍得辛苦,梅爻亦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渴望他,想他的气息,抚触,亲吻,每一寸肌肤都极其难耐。


    缠绵的吻突然凶了起来,像两个沙漠旅人乍见绿洲,彼此都是对方的甘泉救赎。两人拥在一起,纠缠舔吻,津涎交渡。


    衣衫不知何时已散乱,他的唇终于肯离开那被吮得嫣红的唇瓣,沿着她颈侧细嫩的肌肤一路向下,灼热的呼吸烙在锁骨,激起她一阵战栗。


    他俯首轻嗅软缎上两枝并蒂莲,缎面轻颤,绣莲栩栩如生,散着令他痴迷的幽香,甜得发腻,却又勾得他发疯。


    梅爻气息凌乱,一声声唤着“彧哥哥”,嗓音又娇又颤,像是被欺负狠了,又似在向他讨要更多。


    这急急的娇喘,软软的呼唤,她身上的甜香,他掌下的柔腻,齐齐蛊惑着他,比任何情药都来得凶猛,他浑身紧绷,每一寸肌肤都克制到边缘。他喘着粗气,被阻塞的嗓音闷涩而滚烫:“你怎不问问,我这些日子是如何忍过的?想亲你、想抱你,想得发疯,一闭上眼,全是你咬我时的颤音……”


    她呼吸一滞,被他湿热的话语撩得耳尖发烫,心尖酥麻。还未回神,又觉一痛,他竟咬她,一声娇吟脱口而出。


    他又安抚似的轻吻咬出的红痕,嗓音沉哑:“可有想我,嗯?是怎么想的?”


    一句话,勾出她无数旖旎回忆——那些潮湿的夜、缠绵的吻、他凶野的侵占、温柔的抚慰……一幕幕在脑海中翻涌,烧得她浑身发烫。


    她咬紧唇,不肯答,身体却诚实地战栗着。他却不肯放过她,唇齿肆虐,掌心烫人。梅爻气息急促,纤腰不自觉地绷直,罗裙上洇开一片深色,她羞窘地挣动,却被他强硬地扣住膝弯:“躲什么?”


    他的吻一寸寸下移,很晓得她何处敏感,低哑的嗓音混着湿热气息,掀起阵阵颤栗:“……放松。”


    火热的掌指在肌肤上逡巡,惹得她指尖发颤,素手不自觉揪住他凌乱的衣襟,另只手死死抓住他绷紧的手臂,退维谷间,秀被已擦落在地。


    他逸出一声低笑,掌指游移,灼热的吐息烫在她耳畔:“……可曾梦到我?”


    她已神思涣散,无力分辨他一句句的逼问,浑身力气如抽丝般溃散,只断断续续低吟,娇得不成调。


    目下媚态,耳中娇吟,全是催磨他的蛊,一寸寸蚕食他的理智。他忍着汹涌的欲念,想讨她一句乖巧话而不可得,却将自己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沉腰下去,为自己找一点安慰,将人箍在方寸之间,低哑的嗓音里全是难耐的克制:“到底想还是没想,嗯?”


    “想的……”似呓语般的话出口,她忽而扬起鹅颈,逸出一声绵长娇音,颤栗着瘫软在那里。


    他再不耐慢条斯理,桎梏崩断,情潮决堤,将她完全笼罩,再无一丝缝隙,咬着牙,将她那些破碎的呻吟,全数堵进了唇齿之间。


    夜风摇动修竹,簌簌沙响掩住了室内渐沉的喘息。远处摘星楼灯火煌煌,觥筹交错的喧闹如在云端,愈发衬得这一处静谧。


    天禧大喇喇坐在院门口,挠了挠耳根,咧嘴一笑:“我原还觉着你家二爷不近人情,这会儿看来,倒是自己人呐!”


    风秀轻哼:“哥哥疼妹妹,难道光靠嘴皮子?我们小姐要星星,二爷都会连夜搭梯子!”


    “嗯,是个好哥哥。”天禧望向摘星楼,“要是爹也大方些便更好了!”


    风秀斜他一眼:“你家主子若肯入赘,我们王上自然也是大方的!”


    “那不能!”天禧一扬下巴,“我们爷如今是大齐的昭王,亲王之尊!你几时见过亲王给人当赘婿的?”


    风秀嗤笑:“什么昭王?一没封地,二无兵权,俸禄都说不清个章程,空有个名头,唬谁呢!”


    “空有名头?”天禧一指摘星楼,“那里头不是正谈着么?待谈妥了,不过一纸诏书的事,你且瞧好吧!”


    远处摘星楼的灯火彻夜未熄,南北大事在推杯换盏间寸土必争。而这一方小院中,久别重逢的两人却在仰止俯就间,将思念酿成更醉人的醇酒。


    梅爻蜷在严彧怀中,青丝交缠,呼吸相闻。


    他下巴轻轻蹭着她发顶,掌指以帮她揉腰为由,一寸寸丈量玲珑曲线,喉间溢出一声喟叹:“这夜……怎过得这样快?”


    她指尖绕着他一缕发丝,懒洋洋道:“我们的爹恐怕不觉着快,怕是吵到此刻都没散呢。”


    严彧低笑:“放心,谈不崩。”


    “这般笃定?”


    “就冲二哥把你送我怀里,”他指尖滑过她脊背,惹来她一阵轻颤,“结局便无悬念,不过是谁多一口,谁少一口的事。”


    梅爻睨他一眼:“什么二哥,那是我二哥!”


    “迟早要改口的。”他忽然凑近,气息烫人,“不如你先叫我声‘夫君’,让我尝尝甜头?”


    “想得美!”她耳尖绯红,抬手要推他,却被他扣住腕子压到锦被间。那副羞恼交加的小儿女态,看得他心头发烫,忍不住又在她唇上落下绵密的吻。


    她忽而仰起脸:“你那个‘昭王’的封号,究竟是何意?”


    光明显耀,德行彰明,更暗藏正统乘续之意。如此尊贵的名号,加诸在一个王次子身上,那些被她按捺下的猜测便又浮了上来。


    “总得有个配得上南境明珠的身份……”他指腹摩挲她唇瓣,低声道,“扫西北,肃朝堂,扶储君……我干了这么多活儿,讨个大些的名分不过分吧?”


    她嗤笑一声:“是,昭王殿下好能干呢。”


    他眼底闪过一丝促狭:“这话由你口里说出来,格外令人信服……也颇得我心。”


    她霎时明白过来,一拳垂在他胸口上,反倒被硬邦邦的肌肉咯得指节生疼。


    寅时末,摘星楼大门洞开,晨光斜照,梅安与严诚明挽臂跨门,踉跄而出,像极了刚出酒窖的老狐狸。


    梅安袍角浸湿了酒渍,骨簪斜插,倒更添几分狂放不羁。严诚明九旒冕冠歪斜,鬓发乱飞,西北硬汉的悍野之气灿然。


    白砚声捧着文册呆立在廊下,眼前耳边仍回旋着两王谈判的恢宏场面:


    “三座矿!本王这三根手指头你看不清?”


    梅安伸着手指拍桌子,震得食案上盘盏轻颤。


    “放屁!”严诚明踢倒身旁矮凳,冕冠珠串哗啦作响,“你方才出的是布啊布,五根手指头!再加两座铜矿!还有,耍赖还得灌三斛酒!”


    白砚声的狼毫在纸上悬停良久,竟不知如何落笔。他原以为这场谈判必是刀光剑影、唇枪舌战,结果竟用了最粗暴有效的方式。


    看着两位藩王撸袖子猜拳,要聘礼争嫁妆,要得面红耳赤,争得衣衫凌乱,竟觉自己八辈子也写不出这等精彩的话本子。而一旁那位南境史官,一副《双王醉战图》已画至高潮,两王剑拔弩张、目眦欲裂,腕间青筋暴起……


    “快点写!”严诚明一记眼刀飞来,“记清楚,南境再加三成玉贡!”


    真乃治大国如烹小鲜,谈大事靠划酒拳。


    白砚声甩着酸胀的腕子回府,去仪


    卫司传话,远远听到里面阵阵喧哗。他溜达进去一看,凤舞等一干护卫正跟肃羽喝酒,酒坛子滚了一地——肃羽被凤舞“看押”了半个月,私藏的酒快被喝光。


    风流护卫一脚踩在条凳上,玉面飞红,手里抄着快要见底的酒坛子,杵了杵脑袋扎在桌上的肃羽:“你身手可以,只酒量不行!”


    肃羽已喝得口齿不清,含混地咕哝着:“不、不喝了!我、我不是天禧那一挂……”


    凤舞哈哈大笑:“熊样!你主子也不行……待我三小姐大婚,你们都得被灌趴下!”他笑着比划,“你那主子……得爬着进洞房!”


    一旁四五个醉醺醺的护卫听得哄堂大笑。


    “喝多了!”白砚声看着醉眼朦胧的凤舞,高声道:“我来传二爷话,送那个肃羽去馆驿。”眸中闪过促狭,“喊他主子起床。”


    第129章 玉雁为盟“只要你欢喜,为父此生不向……


    晨光初绽,翠鸟掠过花窗,啼音碎在染了蟹壳青的窗纱上。柔光漫过帷幔,将交叠的身影洇成水墨。


    他衔住她颈侧雪肤,似猛兽擒住猎物脆弱的咽喉,将翻涌的情欲裹着丝丝疼痛推入幽径。一束金芒穿过帷幔,落在他紧绷的脊背上,那背上肌肉虬结,细密的汗珠随起伏蜿蜒而下,他似扑食的雪豹,迫她仰头承受他带着甜蜜的撕咬,听她如小兽般嘤嘤地呜咽。


    “还疼么?”他吻去她眼尾泪花,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她一口咬上他肩膀,却又在尝到血腥前松了力,报复性的啃咬化成了轻浅的亲吻,唇瓣沿着他颈线游移,停在了喉间小小的凸起上,他一声闷哼。


    眼前人乌发如墨,骨相优越,一双凤眸依然摄人心魄,却再不似当年。三年前那个少年,看她的眼神总是淬着冰,无论她怎么暖都不化。而今这双眼却炽热如火,又幽深似海,翻涌着要将她吞噬的情潮。


    她指尖不由地抚上他眼尾,仿佛要确认这灼人的热度真实不虚。


    他忽地眯了眼,捉住那纤细的手腕,拉到唇边细细啄吻:“在想什么?”


    “这样的你……”她声音轻软得似羽毛拂过,“曾是我连梦都梦不到的。”


    软语呢喃,烫得他心尖发颤,双臂不由收紧,将她更深地嵌入怀里,抵额许诺:“待大婚之后……我便能日日这般陪你。”


    “……小玉哥哥。”


    久违的称呼,带着酸涩的颤音,湿热气息擦着他的胸口,烫的一颗心软软颤颤。


    花窗被轻轻叩响,天禧的声音小心翼翼:“爷,王爷和礼官们回来了,喝得面红耳赤。肃羽那小子……被人用门板抬回来的。”


    严彧一怔,刚要问,便听风秀在窗外补充:“肃羽无碍,醉的。”


    严彧无声一笑,听起来议亲还算顺利。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却未松开怀里的人,指腹流连在她腰间那一小片细腻肌肤上,低声道:“大约明日,使团该登门送雁礼了。”


    梅爻“嗯”了一声,又抬起头,眼中盈着些细碎轻芒:“若我父王继续刁难……”


    “无妨。”他俯首低笑,吻了吻她发心,“我摘了他的掌上明珠,总该让岳父大人多讨些利息。”


    几缕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尖上,似一瓣莹润海棠,嫩嫩的惹人采撷。他看得眼热,忍不住低头去亲。


    她躲了几下,推拒着道:“快起来,再躺下去,等会叫门的便不是天禧了。”


    他不舍掌下温软,又上下溜了一圈儿才放了人,摸过床头案上的衣裙,哄道:“我给你穿。”


    小衣纤软细滑,覆住那对莹白玉兔,在他眼前微微起伏,他双手绕到她颈后,勾着细细的带子打结,却被目下风光和沁人幽香搅得心猿意马,怎么也系不好。


    渐重的呼吸擦过她耳畔和锁骨,她忽地轻笑:“你那铠甲钩连繁复,你也穿脱顺手,怎的几寸软缎,倒难住了沙场枭雄?”


    “岂能一样?铠甲所覆不过糙汉,这软缎之下……乃是夺命妖精。”他低笑一声,指尖擦过她颈后软肉,“况且枭雄此刻……正被妖精夺了魂。”


    “满嘴胡吣。”她娇羞着抓开他的手,“还是我来,似你这般,不知要穿到哪会儿。”


    见他勾着唇角端详她,她又催促:“你也去穿。”


    梅爻背对他整好衣衫,将长发梳顺,往头上简简单单挽了个高髻,待要将发钗戴回去时,他从身后拥上来,接过她手中金钗:“我来。”


    这支金钗昨夜由他亲手卸下,今晨又在他指间重归云鬓,恍若完成了一场隐秘的盟誓。他做得用心,握剑的手捏着女儿家的饰物,小心翼翼插入发间,又退一步端详,再上前调整,最后满意地勾起唇角:“好看。”


    房门洞开,晨光倾泻而入。梅爻踏出门槛时,初升的朝阳掠过飞檐,为阶前镀上一层金辉。晨风有些凉,风秀为她披了件斗篷,她立在阶下,蓦然回首,见那人正负手立于廊下,晨曦为他描了金边,长身玉立,风华灼灼。


    恍惚间,她想起师傅教的那句,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我等你。”她灿然一笑,“……昭王殿下。”


    最后三字辗转自她口中流出,带着几分戏谑,也藏着说不尽的缱绻。


    他望着那道倩影消失于门外,仰首望向如洗的碧空,但见金乌穿过薄云,飞鸟掠过琼檐,振翅朝向远方如黛的群山——那是南境的锦绣山河,亦是她的故土家园。


    梅爻回府,经过仪卫司时特地瞧了一眼,白砚声果然在凤舞这儿。一院子人吵吵嚷嚷,正围着白先生问东问西。


    “小姐!”白砚声眼尖,一眼瞧见她立在月洞门下,撇开众人疾走过来,巧笑道,“知道您回来定要寻我,我便没敢睡啊!”


    伺候这位南境王女,白砚声要自在得多,偶尔还敢开个玩笑,讨个赏钱,不似在扶光府上时那般战战兢兢,生怕一句话说错,不是砸了饭碗,便是丢了小命。


    说来也怪,李氏皇族个个都端着架子,让人不敢亲近。反倒是南境这几位,虽也手段狠辣,可更接地气。比如眼前这位三小姐,若非她刻意疏离,那双顾盼生辉的盈盈桃目,天然便叫人想亲近几分。


    梅爻闻着他身上有些酒气,倒不重,又见他眼带血丝,这一宿想必熬得不易。


    她言简意赅:“你昨夜可是全程陪在我父王身边记录?你捡要紧的同我说说。”


    “王上真乃神威盖世!”白砚声大拇指一竖,“平王那般强势霸道的人物,昨夜竟也……”


    梅爻见他似要说书,摆摆手:“你只说说他们最后议定的条款。”


    “哦,那可太多了!封地食邑、通商互惠、矿产盐铁、军事约束,连小世子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说重点。”


    他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一卷册子,双手捧上:“这是我誊抄的简本,全约得用玉玺金印才作数。大齐以南北边界三州为聘,衢州作昭王封地,徐滁二州赋税□□共分。王上压了两座铜矿,粤州自治,划给您做汤沐邑。”手指往下一划,“相关的军事约束,盐铁、马匹、玉石的通商互惠条款,写了整整十七页……”


    梅爻指尖停在末页,皱了眉头:“子嗣送京抚养?又是为质!这阿爹也同意?”


    白砚声嘿嘿一笑:“礼部那群老酸儒非要添这条,王上当场冷笑。”他惟妙惟肖地学起梅安私下里的抱臂姿态,“老子赌那小子造反都不会答应……”


    梅爻:“……”


    她缓缓合上册页,纸页发出细微的脆响。这些条款字字公允,偏生压得心头沉甸甸的。他们的姻缘里缠着太多金戈铁马,连枕畔私语都系着家国利害。夫妻扶持间藏着制衡,恩爱缠绵里绕着算计,稍有不慎,便致万劫不复。


    白砚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由地轻叹一声。明艳艳的小姑娘,偏生在最险恶的漩涡里。他摩挲着手中卷册,暗自祈愿:愿这对璧人能在这乱局中,守住初时的这份赤诚。


    梅爻寻至阿爹宿处,却不见人影。她脚步一转,往后院那处花木深掩的院落走去——那是母妃浮黎的旧居,已空了十余年。


    昨夜摘星楼开宴,梅安喝了不少酒,虽神志尚清,却因强争一宿,眉眼掩不住倦色。昔日杀伐果决的枭雄之姿褪尽,只余一个疲惫的父亲,仰靠在浮黎最爱的藤椅里,掌中攥着件旧物,目光空茫地望着檐角。


    直到梅爻轻唤一声“阿爹”,他才恍然回神。


    幺儿的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浮黎,梅安望着她,眼眶倏地红了。


    梅爻俯身,瞧见他手里那只褪了色的布老虎。那是她儿时最爱的玩物,后来破了,阿娘答应再给她绣一个,只是她再没等到。


    她接过细看,布料已磨得发软,却并非她玩坏的那只。虎头上的“王”字纹一半工整秀丽,另一半针脚却歪歪扭扭,很糙。


    “是不是很丑?”梅安揉了揉她的发顶,笑着叹气,“……我绣的。”


    她猛地抬头,撞进父亲泛红的眼底。梅安闭了闭眼,嗓音沙哑:“那时她常常缝一半便睡着了,后来……后来我接着缝,怕你嫌弃,一直没敢给。”


    “阿爹……”她摩挲着那歪斜的针脚,忽地扑进他怀里。


    梅安轻轻拍着女儿单薄的脊背,胸口的湿热让他喉咙发紧,半晌才道:“若不喜欢,便还给阿爹。”


    她立时将那小老虎紧紧搂住:“我要!这是阿娘给我的。”


    梅安无声地笑了。目光掠过檐下花枝,似乎又见那个纤影坐在晨光里,提针捋线,她那么美,连身后最娇的花都比不上。


    “你二哥说,”他忽又开口,“那小子看你的眼神,像极了当年我看你们阿娘。”


    他粗糙的手掌擦去她眼角湿痕,“幺儿,只要你欢喜,为父此生……都不向大齐兴兵。”


    “阿爹!”梅爻又扑回他怀里,方才擦去的眼泪又淌了一脸。


    翌日辰时初刻,梅府中门打开,朱红毡毯铺地,檐下铜铃在晨风中清吟,为吉日更添一分灵韵。


    平王严诚明率使团踏着礼乐而来,玄色冕服庄重雍容,蹀躞带上明珠随步生辉。身后礼官手捧朱漆礼盘,盘中青玉雁展翅欲飞,栩栩如生,雁颈系赤金婚书,朝阳之下流光溢彩。


    梅安立于高阶之上,一袭暗金纹蟒袍,玉带束腰,威仪赫赫。身后四位公子如松而立。


    见使团仪仗至庭前,梅安降阶相迎:“平王携天家之礼而来,南境蓬荜生辉。”


    严诚明执圭回礼,笑意温雅:“奉大齐天子敕命,为昭王行纳采之礼,以结两姓之好。”


    礼乐声中,梅安亲自迎平王一行入府。正堂早已设好香案,长老们已分列两侧,目光沉凝,注视着大齐礼官将聘礼一一陈列于案。


    太祝捧鎏金简册出列,声如洪钟:“大齐皇帝敕曰:择昭王彧,以三州为聘,迎文山王郡主梅爻为妃,永固南北之盟!”


    大巫以朱砂点雁额,唱诵:“玄禽纳吉,凤翥鸾翔!”


    繁复的仪程中,梅爻立于屏风之侧,眸光流沔,望向堂中那同样一身吉服的男人。他也正望着她,眉目如画,灼灼风华,似也要将这一瞬镌刻心底。


    严彧上前几步,捧出一方白玉匣,匣盖轻启,露出内里颗颗饱满的种子。


    “雁礼之外,另添聘雪焰兰千株。”他声音清朗,却字字郑重,“此花四季常开,将培至衢州新府。”目光落向梅爻,唇角微扬,“待来日花开,与卿共赏。”


    堂上梅安凝视那些种子,眼底波澜微动,而梅爻已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