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历来这当公主的风险要比当皇子小,因为后者毕竟涉及皇位之争,那是要亲身奋斗在夺位第一线的,但是作为公主,只要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不要掺合皇权那些事情,基本上也就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危,就算不受宠,荣华富贵还是可以保证的,像刘婉,虽然亲娘死了,在皇帝跟前也不算多么受宠,但是就是没有人敢得罪她,这次在宫变里受了些惊吓,回头又活蹦乱跳,还能追着赵俭到处跑,赵家也拿这尊大神无可奈何。
更不必说刘桢现在有功于国,又是太子的亲妹妹,即使太子登基为帝,她的地位也只会水高船涨,绝对不可能往下降。
所以这几位官宦子弟也就是聚在一起说说闲话罢了,皇帝若是真有意为公主择婿,只怕这几户人家的老子腆着脸也会凑上前去,看看自己家能不能得到这个尚主的天大机会。
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刘桢又不是万人迷,自然不可能人见人爱,有些碍于她的身份不敢凑近乎的,也没兴趣娶公主的,在家里被老子多说了两句,心里肯定不爽,回头也要在酒肉朋友面前吐槽发泄两句。
不过在门外听墙角的赵俭感受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火气那是噌噌往上冒。
抛开赵俭自己对刘桢的那点小绮思不说,单凭赵家跟刘桢兄妹的渊源,他没听见也就罢了,既然今天听见了,就不可能容忍别人在背后这么诋毁刘桢。
什么克夫,什么倒霉,堂堂长公主竟然被说成这样,若是捅出去,估计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不过赵俭并没有打算去告状,他直接撸起袖子就要踹门。
谁知道有人动作比他还快,他还没抬脚,肩膀上就被人按住。
赵俭回头一看,差点没吓得魂飞魄散!
刚才那位追在他后面大闹歌舞坊的安阳公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后面,正朝着他无声狞笑呢!
赵俭没忍住,小小惊呼了一声。
院落里头歌舞弹唱,觥筹交错,热闹得很,当然不会注意到外头的动静。
这时候似乎又有一个人来了,赵俭听见里头的人纷纷笑了起来:“子望啊,你来迟了,可得罚酒啊!”
那个子望就笑道:“不好意思,出门前有点事情耽搁了,我自罚三杯就是!”
赵俭刘婉听到这个绝不陌生的声音,都面面相觑。
这不是陈素陈子望么?
赵俭正想说什么,刘婉对他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耳朵也凑近木门,作出一副倾听的样子,并且用眼神警告赵俭不准出声。
赵俭明白了,刘婉这是也来听墙角呢。
虽然陈素并不是世家显宦出身,但他跟太子交情莫逆,又跟着公主南下长沙,这次宫变更是功劳颇大,原本还是北军里的三把手,这次直接被提为北军中尉,而原本的北军中尉诸干,因为在宫变里谨慎过头,没有果断站队,已经被贬职发配到不知哪里去了。
中尉虽非九卿,地位却比九卿也差不到哪里去,如今这位年纪轻轻就执掌北军的陈中尉,可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不过背地里对陈素,也没少有人说闲话,大家都说这陈中尉是走了运道,攀上太子这棵大树,又适逢其会,受公主提携,否则年纪轻轻,又非开国功臣出身,怎么可能执掌北军呢?
院落里来的确实是陈素。
原本以他的性子,是不可能来出席这种宴会的,但是今日极力邀请他来的,是张与前。
张与前原先也在北军,跟陈素是同僚,交情还很不错,后来张与前调到了奋武军里头,正想着借这次跟着入宫剿灭反贼的机会往上提一提,但他没什么背景,跟公主太子更加攀不上交情。
古往今来,想要升迁除了得有过硬的本事,还得有过硬的背景,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张与前虽然是奋武军一员,跟着入宫,但是别人杀的反贼也没有比他少啊,奋武军人人都是功臣,凭什么就升你一个,何况事后朝廷对奋武军也都下了厚赏了,人人官升一级,也就等于没升,再看看周围,该平起平坐的还是跟你平起平坐,所以既然张与前没有过硬的本事,那他就只好求助于关系了。
而这次小宴的举办者,是新任光禄卿周允的三子。光禄卿相当于后世的吏部,官员考核升迁,都掌握在光禄卿手里头,在九卿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能跟光禄卿家的三郎攀上关系,再通过他在周公面前美言几句,这往后要想升迁,还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
陈素自己没有升迁的需要,却不能拦着别人,他知道张与前今天是想要借他的面子,就没有推拒,前来赴宴。
张与前见老朋友给面子,对陈素也是十分感激。
其他人见张与前一个小小的军官能够请到北军统领,对他也是高看了几分。
陈素一入席,这氛围登时就越发热闹了。
周青笑道:“子望,你这么说可就不厚道了,如今你追随长公主立下如此大功,又升任北军中尉,自罚三杯怎么够,起码得三十杯啊!”
陈素爽朗一笑:“子望酒量不济,不过既然周议郎看得起我,那三十杯又有何妨?”
周青就是周家的三子。
如今宋谐上了年纪,经过宫变的事情,越发觉得心力交瘁,想要告老,现在皇帝和太子都还没有答应,但这只是迟早的事情,就算啃放人,在宋谐临走之前,他们肯定也会询问宋谐的意见,定下下一任丞相的人选。
周允虽然在光禄卿的位置上才刚刚上任不久,但是凭着他跟宋谐的交情,很多人都觉得宋谐肯定会推荐他当下一任的丞相,更何况周允本人八面玲珑,这几年在朝中人缘也不错。
如此一来,周青的地位自然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这位周家三郎本事不大,在朝中只是一个小小的议郎,跟赵俭一样,而且性子也跟赵俭差不多,喜欢玩乐,不干正事。不过因为有了这层背景关系在,却没有人敢小觑他,如今能够前来赴宴的,反而要觉得脸上有光才是。
但是赵俭很瞧不起这个周青,也不屑与之为伍,因为他自诩自己“玩”的境界要比周青高多了,因为周青还曾经闹出过强抢民女这种下三滥的事情来。
当然,在大多数人眼里,赵俭和周青没什么差别,都属于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行列。
跟赵俭瞧不起周青一样,周青同样也瞧不起陈素,更不必说张与前了,在这之前,他早就听说陈素的大名了,无父无母,又没什么厉害得背景,只不过靠着昔年跟太子的一点交情,就跟着平步青云,今日换了任何人跟在公主身边,再经历过宫变,同样也能坐到中尉的位置上,他陈子望只是运气太好了点。
听得陈素这样说,周青哈哈一笑:“陈中尉真是个爽快人,既然三十杯也无妨了,那不如凑个吉利,六十六杯如何?”
张与前听出周青有意刁难,面色微微一变,不由后悔自己不应该为了赌一时面子,将陈素也拖下水,这句话一出,他立马就知道这些世家子弟仗着父辈的威风目中无人,竟然连陈素这个北军中尉也不放在眼里。
反正陈素官再大,也拿捏不了周青,如果自己老子能当上丞相,那是连公主都要礼让三分的,区区一个陈素又何惧之有?
陈素淡淡一笑,仿佛没听出对方的刁难:“若是我将这里的美酒都喝完了,累得大家无酒可喝,岂非罪过?”
周青看见他云淡风轻好像高人一等的样子就觉得不爽,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陈素,当下就准备出言再逼酒,旁边的人见势不妙,连忙出言圆场道:“这次陈中尉跟随公主立了大功,我们都敬仰得很呢,不如给我们讲讲如何?”
周青闷哼一声:“什么大功,还不是溜须拍马得来的!”
陈素从名门子弟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又一路走到今日,遭遇的磨难冷眼何止千万百万,与这些相比起来,周青这点小小的刁难简直跟挠痒似的,根本不值一提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虽然从磨难挫折中走过来,最后又获得了成功,但他的心胸并没有因此开阔多少,反而对昔日的遭遇耿耿于怀,一旦飞黄腾达,心中也是充满了怨气,不说睚眦必报,但绝对不会忘记那些以前和现在得罪过自己的人,一有机会肯定就要报复回去。
还有一种人,他将磨难当作一种经历,遭遇的困境再多,却反而将他的心胸锻炼得更加开阔,试想一下,连生死难关都度过了,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陈素纵然不是任人欺负的人,但是周青这点小小的言语刺激,他也绝对不会放在心上。对他而言,周青仅仅是一个无关的人,为了这样的人生气,岂非不值?
但他不气,不代表别人不气,人是张与前请来的,陈素能来,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现在受到这样的冷遇,张与前脸上烧得慌,觉得很难堪,但他人微言轻,根本没有资格站出来替陈素说话,反倒是陈素看见他的神情,朝他微微一笑,以示安慰,这让张与前越发内疚了。
听了那番打圆场的话,陈素就笑道:“子望微末之功,岂敢妄言,不过是跟着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力罢了!”
要是他效的只是犬马之力,又怎么可能直接就执掌北军,众人只当他是谦虚,当下敬酒的敬酒,起哄的起哄,就非要他说两句。
陈素没有办法,只好略略提了一下,话也很谦虚,没有大吹大擂,但是听在周青耳朵里,反倒成了故作低调的虚伪。
看不惯一个人就是这样,不管他做什么,都是看不惯的。
周青听了这话,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忽然转了话题:“听说郭家大郎得蒙公主求情,没有获罪,却也丢了官职,不过郭家肯定是没有跟皇家结亲的福分了!”
郭家被定罪之后,就被逐出京城,听闻郭质安顿了郭家其他人之后,就陪着流放的老父上路,一起到流放地去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此生都不可能再回到京城了。
众人不明白他怎么好端端地又重拾刚才陈素进来前的话题,就纷纷附和:“是啊是啊,这郭子璋可真够倒霉的!”
周青就呵呵笑道:“如今谁能娶到公主,谁就等于飞上枝头当了凤凰啊,陈中尉,你说是也不是?”
陈素面不改色:“公主千金之子,身份尊贵,子望不敢妄议。”
“子望啊,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周青自恃家里老子的身份,竟然就对这位北军一把手以字号相称,这下不少人都看出周青话里带刺了。“你自己都说了,你跟着公主鞍前马后,公主喜欢什么样的人,你应该了解得很罢?如今公主与郭子璋虽然不可能了,可公主总归得嫁人罢?我们在座不少人的家世可一点不比谋反前的郭家差呢,今日大家有缘聚在一起,你总得给我们透透底,也好让我们去争取争取啊!”
陈素敛了笑容,看了他好一会儿,低头喝酒,也不理会他的话。
周青被他那如有实质的一眼看得心头微微发凉,但也恼怒起来,心想你一个毫无背景的寒家子,靠着关系坐上高位,难不成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葱和蒜了?执掌北军听着威风,实际上不也就是天子的走犬,当初诸干在这个位置上,对我可也是客客气气的呢!
众人听出不妥,大都没敢吱声,只有平日跟着周青的两个纨绔子弟跟着笑了起来:“三郎说得极是啊!能娶到长公主,那可就是天大的福分了!陈中尉不如说一说罢,公主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周青见陈素不说话,还当他不敢说话,于是又火上添油说了一句:“莫不是陈中尉打算自荐枕席,所以才藏私不肯告诉我们?”
周青出身世家,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就算是在周允坐上高位之前,他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所以他不知道有些人一再退让,不是怕你,而是不想跟你较真,一旦踩到对方的底线,那时才知道死字怎么写。
他话刚说完,就觉得脸上一湿。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那不是下雨了,而是陈素往自己脸上泼的酒水!
周青勃然大怒,也不顾周围鸦雀无声,腾地就站起来,对陈素大喝一声:“竖子敢……!”
结果那个“尔”字还没说出来,他的左右脸颊又被陈素狠狠地扇了两巴掌。
“今日我就替周公教一下你怎么说人话罢。”陈素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周青脸上又被扇了两巴掌,脸瞬间肿成一个猪头。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完全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院门被一脚踹开,伴随着一声破口大骂:“周青小儿,你是个什么玩意,公主也是你张口就能侮辱的!”
眼见一男一女冲进来,大家都懵了。
刘婉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抄起别人食案上的青铜盘,并作几步往周青脸上砸,赵俭就更直接了,直接上脚踹。
所有人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周青哀嚎的声音传来,才赶紧上前拦阻。
“谁敢拦我,我就对谁不客气!”刘婉冷笑一声,美目掠过在座的人,“私下非议公主,还是于国有功的长公主,你们今日说的话,我可都记下了!”
说罢,她又冲着周青的下体狠狠踹了一下,用力之大,足以让所有男人捏了一把冷汗。
天呐,这是什么样的母老虎啊!娶了这样的女人,日后还能好过吗?
公主如虎,比老虎还可怕啊!
所有人也顾不上周青了,他们看着赵俭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敬畏和同情。
赵俭却兴奋得很,他本来就是要进来教训这帮嘴贱的人,结果半路被刘婉拦下,他还以为刘婉会阻止他出手,结果是准备听完全套在出手,而且刘婉这一出手比自己还狠,估计周青要好一段时间爬不起来了。
也就是这个事情,让赵俭对刘婉刮目相看,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觉得她很烦人了,事后就恭维了她一番。
刘婉对此报以白眼,冷笑道:“我再不喜欢阿姊,她也是我阿姊,我不喜欢是我的事情,但其他人却不能对她不敬,长公主都可以非议,他们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那些在背后议论过刘桢的人,果然都被刘婉记了下来,事后狠狠教训了一顿。
赵俭还是有点不解:“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让我进去教训他们,反而还拦住我?”
刘婉道:“我早就听说大兄有意撮合陈素与阿姊,正好他来了,就顺便听听他说什么,没想到这陈子望倒是还有两分血性,没有一味任人欺压!”
在满朝公卿眼里,这位心上任的北军中尉确实有点脾气好过头了,不像是武将的样子,许多人都跟周青一样,觉得他是寒门出身,谨小慎微,所以不敢轻易得罪人,但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只不过刘婉和赵俭都没有想到,这桩在他们看来微不足道的插曲,竟牵引出另外一件不小的事来。
第102章
“无知小儿!”平地一声怒吼,将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骂人者却是平日里温文尔雅,轻声慢语的周允。
眼下周允看着躺在床榻上哎呀乱叫的周青,恨不得再上前给他一巴掌,只可惜周青的脸已经比猪头还要肿了,这一巴掌下去,估计昏死过去也是有可能的。
俗话说慈母多败儿,慈父也差不多,周青是周家的小儿子,平日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虽然不如大兄二兄有出息,奈何一张嘴甜得很,能讨二老的欢心,所以虽然平日里斗鸡走狗,不务正业,纨绔程度与赵俭齐名,但碍于他没闯出什么大祸来,周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谁知道周青现在不仅得罪了北军中尉,还大大得罪了安阳公主和葭密县侯的弟弟,被三人联手狠揍了一顿。
这件事不到一天就传遍了咸阳城,周青就算伤好了,估计好长一段时间也会出门抬不起头了。
周青为什么会被打,究其根底,还是因为他们这一帮人吃饱了撑着在背后说人闲话,而且被说的对象还是长公主,这样嘴贱,也难怪会被揍了一顿。
听说在场那些说长公主坏话的人,安阳公主一个都没有落下,全部赏了好几耳光,自己打嫌手疼,还是让别人打的,那几个人嘴都肿了,没比周青好多少。
周青也算自作自受,但是真正让周允生气的并不是这个。
长公主现在的声势如日中天,得罪了她,焉能有好果子吃?
眼看自己的丞相之位是十拿九稳的了,这会儿要是长公主在皇帝或太子面前说上两句,那结果还用得着说吗?
可周青不知利害,仍然在那里哀叫:“阿父,我都被打成这样了,你都不帮我讨回公道吗!就算我们拿安阳公主没办法,可是陈素和赵俭,总可以教训教训罢!难道你都要当丞相了,还怕他们吗!”
看自己老子气得脸色都红了,周鲁连忙劝道:“三郎不成器,慢慢教就是了,阿父何必与他置气,气坏了身子呢!”
“不知所谓!不知所谓!”周允的修养极好,平素不容易发火,眼下连说两句,语气极重,已经是很不得了了。
他也懒得再看周青,直接就离开屋子,往外走去。
周鲁跟在后面,一直跟进了主屋,周允这才摆摆手,示意他落座。
“阿父,虽说这次的事情是三郎理亏在先,但安阳公主他们下手也实在是太重了点,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个陈素,若是无动于衷,只怕人人都当我们周家好欺负啊!”
周鲁说这句话,并不是出于那种想要以牙还牙的报复心理,而是一个实事求是的分析。
这件事不大,从头到尾,也确实是周青在背后非议长公主,对其不敬在先。就算长公主不说,等周青的伤势稍好,周允也要押着他去向长公主赔罪。
至于安阳公主和赵俭,一个是长公主的妹妹,一个是未来的驸马,更何况赵翘还是因公殉职的,不管怎么说,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谁让周青嘴贱呢。
但陈素就不同了,他无父无母,又毫无背景,只凭着宫变的功劳就三级跳,从中垒令一跃变成北军的中尉,这种升迁固然惹人羡慕,但也是毫无根基的,所以陈素的地位看似高,实际上却没什么底蕴,他这次大大落了周家的面子,如果周允忍气吞声,那别人就会觉得是周家怕了区区一个陈素。
人在江湖飘,讲究的都是一个底气和排场,官场也是差不多的。
周允现在是光禄卿,光禄卿在九卿中排行第二,重要性仅次于太常,因为它负责的是官员调迁,相当于后世的吏部或组织部,大家都知道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光禄卿。
而且在宋谐即将退休的情况下,周允很可能接任宋谐的位置,成为新丞相,这就更加不得了了。此时的丞相职权非常大,管天管地,就没有不能管的,一言以蔽之:凡国事,均先上丞相府。
皇帝再能干,他也不可能把全国每天那么多的政务都包揽了,所以必须要有一个人先帮他筛选一遍,丞相不仅是筛选,他也有决定权,如果遇到与皇帝意见不合的情况,皇帝也需要针对他的意见作出参考,当年秦始皇何等威风霸道,同样非常尊重丞相李斯,由此就不难想象丞相的风光了。
当年刚刚立国的时候,朝中缺少人手,宋谐就以丞相兼任了光禄卿,可才真是呼风唤雨,一手遮天,可见这两个职位的分量有多重。
如果周允接任了丞相,那么他就是大乾的第二任丞相了,论身份,刘桢虽然是公主,可是既然连皇帝也要尊重丞相,太子也好,公主也罢,在丞相面前也是需要礼敬三分的。
这就是周允的底气所在了,即使他当不上丞相,那也还是光禄卿,而以刘远现在的身体状况,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到时候太子年轻,肯定要依赖重臣老臣,刘楠那种性情,宋谐周允这样的老臣都是很清楚的,不可能做出什么心狠手辣的事情来,所以如果没有意外,或者不要像郭家和安正那样脑抽了想要造反的话,以新君的仁慈,周家未来三代的富贵都是可以预期的。
相比之下,陈素虽然上过沙场,当时却不是他领兵作战的,也就少了军功,单凭一次宫变就执掌北军,很难不令人想到“投机”一类上面去,再说宫变里头的功臣多了去了,旁的不说,赵家的功劳就比陈素大得多,要不是赵家三个儿子都不是武将出身,现在也轮不到陈素去当这个北军中尉。
所以周家不痛快,是有缘由的。
安阳公主和赵俭他们奈何不了,难道还不能追究一个中尉吗?
中尉在外人看来,是仅次于九卿的重要官职,又手握兵权,威风凛凛,小民敬畏,但在真正的元老重臣看来,诸干当时在这个位置上也要夹起尾巴做人,你陈素难道还能比诸干猖狂?
周允不置可否:“此事你就不必管了,我自有分寸。”
周鲁见父亲这样说了,也就不再纠缠,转而说起另外一个话题:“阿父,如今陛下的身体,是否真如外面传闻那般……?”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周允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周允迟疑了片刻:“陛下的情形,只怕不大好。”
这里只有父子两人,周允说话也就无须有太多的顾忌了。
皇帝的情况虽然没有大肆宣扬,但是现在所有人基本都有所耳闻了,在这种情况下,大家甚至也已经做好他会提前退位,让太子登基的心理准备了。
周允说的不大好,那肯定很不好。
周鲁:“那宋丞相那边,还坚持上表请辞吗?”
周允:“是,丞相去意已决。”
宋谐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知道新君登基之后,未必会喜欢自己在旁边指手画脚,所以索性就借着年迈力衰为由上表告老。每个人都喜欢富贵双全,但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急流勇退的勇气,宋谐这一退,宋家很可能需要低调几年,不过这种劣势不会维持太久,等到宋语的官位上来之后,宋家就又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了。
许多人觉得朝中有人好做官,也觉得宋谐这样的行为很蠢,殊不知宋谐正是看得太明白了,才反其道而行。他主动退让免得新君忌惮,而且新君登基之后,肯定是要处置一些人的,连丞相都退了,这些人当然没有理由再赖着位置不放,这就给新皇帝的人事安排铺平了道路,只要新君领这份情,往后的宋家就还是不会没落的。
不过周允看明白了,不代表周鲁也能看明白,年纪阅历摆在那里,他能看到的肯定比他父亲少,他关心的是:“那宋丞相推荐阿父当丞相的事情,会不会生变?”
周允摇摇头:“应该不会。”
周鲁:“我听说房廷尉和吴宗正他们都蠢蠢欲动,有意于丞相之位呢,前者有长公主撑腰,后者是怀惠皇后的妹夫,就怕长公主在陛下面前帮他们美言……”
周允:“你也将长公主看得太低了些,依我看,她不光不会帮房羽说话,连这次陈素的事情,她也不会出面。”
周鲁很不解:“这是为何?房羽和陈素,可都跟长公主渊源匪浅啊!”
周允:“近来关于长公主入朝议政的事情,你也听说了罢?”
周鲁点点头。
自夏商周以来,便未尝听说有公主能参政议政的,更何况再往前溯,公主看着尊贵,实际上话语权还没有一位朝臣高,更不可能插手前朝的事,但刘桢不一样,她原本就深受父亲喜爱,再加上这次在宫变里的功劳,今后想要插手朝政,就有了底气。
许多人也看出来了,以这位长公主的脾性,绝对不会是只喜欢吟风弄月,对国事不感兴趣的人。
这段时间,皇帝服食丹药导致中风,无法上朝理政,太子又因为受伤需要休养,许多事情就需要刘桢出面,以皇帝如今的样子,时时出现在朝臣面前毕竟不美,所以刘桢就充当了皇帝与朝臣的中间人,许多事情都由她来传达。
这个时候,廷尉房羽就提出,让长公主正式上朝听政,许多事情也可以参与讨论决策,但这个意见遭到了包括孟行在内等人的反对,理由就是长公主身为女子,不宜参政。
如今双方各执一词,正僵持不下,房羽这边是铁杆的公主党,孟行那边反对的人也不少,甚至还包括在宫变中坚定站在太子一边的熊康和徐行等人。
周允有意考校儿子:“这件事你是赞成还是反对?”
周鲁想了想:“长公主是否参政,与周家干系不大,我们只要冷眼旁观就好了,不过现在出了三郎的事情,难保长公主会帮陈素他们撑腰说话,恐怕也会对阿父你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我们也跟着反对就好了?”
周允摇摇头,看问题不能这么看。
“孟行那些人反对公主议政,虽说因为公主是女子,但实际上,他们是怕宫变的事情重演。”
周鲁啊了一声。
周允:“长公主再有能耐,毕竟也是女子,女子总是要嫁人了,等嫁人生子,将来免不了要为夫家子女作打算,陶氏与安正殷鉴不远,孟行熊康等人如何敢冒这个险?更何况女子议政本来就不合规矩,他们的理由也不算有错。”
周鲁:“那周家又该如何表态?阿父堂堂光禄卿,难不成还要附和孟行他们吗?”
周允拈须而笑,缓缓道:“不必着急,且看到时候是个什么结果,三郎的事情仅仅是个引子,孟行他们定是想要借此机会弹劾陈素,免得令长公主势力坐大,若到时候孟行等人占了上风,以现在的情形,陛下定是没有精力与他们较真的,太子年纪经验尚浅,孟行等人在宫变中同样立下大功,太子轻易也不会拂逆他们的意见,但心里肯定是偏向长公主的,到时候我若能出面帮长公主说句话,太子定会记下这份人情,丞相之事,只怕就十拿九稳了。”
听着父亲的解释,周鲁恍然大悟。
姜还是老的辣啊!
殴打周青,原本是一件不算大的事情,当事人都没有出来喊冤,更何况有刘婉参与其中,一般大臣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但恰恰相反,自从这件事之后,御史那边每天反倒多了不少奏表,基本都是弹劾的。
弹劾的内容五花八门,也不仅仅是陈素,周青,赵俭,甚至安阳公主都有份,说他们不顾身份体面,大打出手的有之,说陈素赵俭殴打朝廷大臣之子的有之,当然,弹劾周青非议公主的也有很多。
与此同时,周允也为周青的言行上表请罪,说自己教子无方,请陛下治罪。
皇帝现在每天都困于身体状况,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要多,连刘桢从长沙归来的收获都没法上奏,他哪里有空去看这些狗屁倒灶的奏表,这些奏表自然一窝蜂都涌到了太子那里去。
可怜刘楠伤势未愈,每天一醒来就要看见堆积如山的奏表,实在是头疼万分。
而事件的两位当事人之一,此时却坐在宫外一间茶馆里,品茶闲聊。
第103章
“此番公主遭遇无妄之灾,实是被我所连累。”陈素叹了口气,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歉疚。“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与你何干?”刘桢抿唇一笑,又为他斟了一杯茶。
自从被称为苦菜的茶叶被刘桢以另一种面目推出来之后,很快就成为风靡咸阳城的饮品,而且还有逐渐向其它地方流行的蔓延趋势。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种苦涩略带甘味的饮品,这个时候深受青睐的是以“浆”字结尾的各种略带酸味的饮品,还有就是酒,而且现在的茶品种也很单一,以刘桢手中的茶叶为例,只是因为这种茶叶是在宫外她所居住的丹霞居流行起来的,所以就被命名为丹霞茶。
“他们只是生怕我成为第二个陶氏,所以借着这个机会弹劾你,实际上是冲着我来的,意在警告我不要仗着宫变的功劳太过跋扈而已。”刘桢平平静静,斯斯文文地道,不带一丝火气。
在经历过宫变之后,她的政治智慧又提炼出不少,这次弹劾风波,表面上看是因为陈素没有背景,却一下子升上高位,所以让很多人不满,但背后的意图并不难看出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孟行是我的启蒙恩师,品行正直,熊康虽然是儒家弟子,但在宫变中也立下汗马功劳。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起码不是为了私怨。不过,他们也把我刘桢看得太低了。”
刘桢心里不是不痛快的,但是不爽解决不了问题。她现在是皇帝的长女,太子的亲妹妹,在眼下皇帝和太子都没法亲自理政的时候,她的重要性就凸现出来了,但是朝臣们似乎并不想让一个女人来参政议政,他们的理由也很明确,不希望刘桢因此被栽培出野心,再次引起王朝的动乱。
远的宣太后不说,近一点的,像秦始皇的老娘,就因为在后宫中跟假太监乱来,还生出两个儿子,差点酿出大祸,秦始皇还是她的亲生儿子呢,更何况刘桢将来是要嫁人的,生出来的子女又不姓刘。孟行等人这是未雨绸缪,严防死守,就怕刘桢哪天野心勃勃联合了外人推翻自己的兄长,又或者撺掇自己兄长退位,让位给自己,刚刚建立不久的王朝哪里经得起一而再,再而三的磋磨动荡?
所以当刘楠提出让刘桢入朝议政,暂时协助自己处理政事的时候,很快就遭到了朝臣们的反对,刘楠没有办法,只好将此事暂且押后,自己则勉强提振起精神,在每天有限的两个时辰内处理被丞相筛选之后送来,需要进行最后决策的政务,这种时候,刘桢会被召到刘楠那里帮忙提一些意见,但也仅此而已了。
支持刘桢的人不是没有,但反对的阵营太强大了,别的不说,一个孟行,威望就足以压倒一切。他在宫门前以死相逼,大骂郭殊的行为已经传遍天下,人人都说孟公忠贞为天下表率,更不必说孟行本身克勤克俭,不尚奢华,不求爵位,不要赐地,确确实实无可挑剔,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话,刘楠不能当耳边风。
陈素道:“虽说是如此,不过此事是因我而起,早知如此,我就不该那么冲动。”
刘桢听到他好像还有下文:“所以?”
陈素叹息:“本来应该等宴会结束之后再找个机会将周青饱揍一顿,这种机会多得是,还不会被发现。”
入口的茶水差点呛咳出来,刘桢笑不可抑:“真没看出来,陈子望看似循规蹈矩,骨子里还是个促狭的!”
陈素摊了摊手,那句话固然是为了逗刘桢发笑,但也是他的心里话,眼看现在发展成这样的结果,刘桢堂堂一个长公主,救驾有功,却连上朝议政都遭到重重拦阻,陈素心里也很不好受,但他明白,越是这种时候,他越应该低调,否则就会拖刘桢的后腿。
“公主,我想申请外调。”
刘桢笑声方歇就听到这个令人意外的消息:“你要去哪里?”
陈素想了想:“如今虽然暂时休战,但大乾与匈奴之间早晚会有一战,之前太子想要将马鞍与马镫运用于骑兵,后来因事耽误了。”
所谓的因事耽误就是经费不足和宫变。
“所以我希望能外调雁门关,将这支骑兵训练出来,也好熟悉北方环境,为日后作战做准备。”
刘妆和亲之后,匈奴依约退还中原的土地,但实际上只是退到雁门关外,并没有一直退到长城外,匈奴也依旧时不时在云中、定襄一带活动,偶尔还会侵扰雁门关,只是规模不大,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真要计较的话,也没有那个精力,中原王朝永远都在那里,不可能迁走,匈奴的机动性却很大,战斗力也强,所以吃亏的只能是中原人,这种状况在短时间内都不可能改变。
陈素申请前往雁门关,一是为了带兵,为日后做准备,二也是为了抵御匈奴这种虽然不是大规模,却非常烦人的侵扰。
旁人都巴不得调往京城,在天子脚下做出点什么功劳,不仅升迁容易,也能时时被天子看在眼里。
假如是贪生怕死之人,大可装聋作哑,顶住孟行他们的弹劾,过段时间,风声也就小了,谁也不会一直盯着他不放,更何况陈素背后还有太子河公主撑腰,但他却偏偏选择去偏远苦寒之地,其中原因,绝不仅仅是像他所说的,为了避开这一次的风波。
刘桢道:“你很介意孟行他们对你的看法吗?”
在这些御史口中,已经隐晦地将陈素形容成“幸进之臣”了。
陈素坦然一笑:“说不介意是假的,但我也不希望一直留在咸阳,如果可以的话,战场肯定更适合我,为将者岂能一直安于享乐?马革裹尸才是一个武将的合格归宿。而且若是有机会的话,我也希望能够真刀真枪立下一些功劳回来,也好不教你与太子为难。”
“他们想要为难一个人,什么时候都会有说辞的,等到你从沙场回来,他们又会说你功高震主了,左右阿兄与我都不会相信的,反过来说,若是你平庸无能,他们也不会想要通过弹劾你来逼我了!”
刘桢嘻嘻笑道:“不过眼下我倒是有件事情想做,就不知道陈中尉愿不愿意帮忙了?”
陈素眼底露出一丝笑意:“公主有命,何敢辞耳?”
刘桢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我想请你到南越,帮我寻一样物事。”
陈素与刘桢相交已久,私交很不错,他对刘桢甚为了解,知道她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说要找东西,那这件东西必然是极为重要,而且不是随随便便能够托付给旁人的,就道:“愿闻其详。”
此时,像南海郡,象郡这一带,都统称南越,再往东,则被称为闽越,这都是十分宽泛的称呼,并非具体的地名。立国之后,闽越就被刘远封给赵歇,成为闵中王赵歇的治地,赵歇自己找死,看到匈奴进犯,英布造反,也兴冲冲地跟着掺一脚,谁知道最后被收拾得爹妈都不认识了,闽越之地也由此彻底归入朝廷管辖。
但南越却不是,秦末之际,趁着群雄并起,时任秦吏的赵佗就趁机据地为王,势力范围遍及南海郡,也就是大陆最南端的南越之地,包括南海诸岛。后来刘远立国,赵佗一看中原王朝势大,不愿跟刘远有冲突,就明智地主动提出归降朝廷,刘远投桃报李,反过来直接将南越作为一个藩属国赐给赵佗,封赵佗为南越王,南越每年象征性地向朝廷进贡一点东西,实际上双方的关系是平等互不侵犯的。
刘远之所以这么大方,也是因为南越这块地方自古多瘴毒,民风彪悍,很多地方未曾开化,又山水险恶,是名副其实的南蛮之地。秦始皇天纵英才,也花了整整四年,才通过武力将南越纳入版图,乾朝开国未久,连匈奴都没搞定,刘远实在不想花费无谓的精力去征服它。
这种土地就算得到了,也仅仅是在数量上扩张了版图,实际上对中原王朝一点好处都没有,不仅要派人去管理,还要时时防范可能会有的土民造反叛乱等等,实在得不偿失。
南越成为中原藩属,对南越的好处是可以预见的,起码中原的农业和商业都比南越发达,许多铁制农具涌入南越,提高了当地的生产力,也使得南越当地发展了冶铁业。
但是反过来中原就没得到什么好处了,南越那地方气候湿热,北方人很难适应,充其量也就是吃吃南越特有的食物。
这也就难怪为什么在刘远眼里,他压根就不想去攻打南越,反而放纵赵佗自立为王了。
这样一个地方,陈素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东西,值得刘桢流露出如此热切地神情。
身边没有笔墨纸砚,刘桢直接用手指蘸水,在案上写了一个字。
绵。
这时候是没有棉字的,她所要的东西,一般称之为绵,又称木绵。
“此物长于木绵树上,生长迅速,春夏之际开花,花蕊可替代丝麻,内填衣被,又比丝麻抗寒,我想请你到南越,帮我寻找此物,如果可以的话,再带些的种子回来,越多越好。”
陈素心思何等敏锐,刘桢不过寥寥几言,他略加思考,立马就明白了刘桢的用意。
此时的御寒之物,可选择的不多。有钱人以蚕丝织物为衣,冬天裹上几层,躲在可以取暖的室内,尽量减少出门,冬天也就过去了,闲暇时还能来个庐前观雪,踏雪寻梅,何等诗情画意。
但对于贫寒人家来说,冬天却是他们一年中最难捱的时候,此时的冬天远比后世要冷得多也长得多,每当冬天来临之际,家境稍微好点的,还能在衣服里缝一些苎麻,家境不好的,衣服里塞的就只能是芦苇。
这些东西的御寒性能自然大大不如蚕丝,是以每年冬天,饿死冻死的人总是不计其数,不管哪朝哪代的朝廷,这都是不可避免地,因此而死的人也基本不会算入官府救灾范畴,好心点的富贵人家偶尔会施粥施药,但那也仅仅是杯水车薪,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陈素虽然不是穷苦人家出身,但贫民所经历的一切他都经历过,甚至曾经比许多人还要困苦贫寒过,每年冬天都在饥寒交迫的生死边缘挣扎,要不是上天锤炼,估计现在白骨都不知道在那座荒冢里化作黄土了。
所以没有人比他更加理解这种感受。
刘桢看到他的表情,就苦笑道:“你不必如此惊喜,这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此物虽然好种好活,却喜湿不喜干,耐旱不耐寒,即便种子带回来,也只能现在豫章,闽越,巴蜀一带先试种,还不一定能成功。”
历史上,木棉虽然在战国时期就有种植,但也仅限于海南和广东沿海一带,知者寥寥,直到宋元时期才在中原大地广泛种植,由于棉花种植时间短,成本低,又比养蚕来得容易得多,在那以后就取代了蚕丝,后者物以稀为贵,反倒成了有钱人家才会使用的织物。
而棉花,却真正变成“地无南北皆宜之,人无贫富皆赖之”的好东西。
但陈素却没有被她这番话打击到。
试想一下,这种木绵既然有种子,那就一定是可以种植的。植物再繁琐,照料起来也不会比养蚕取丝更麻烦,再说养蚕取丝需要不少人手去照料,如果这种木绵能够种到开花,也就意味着可以取出花蕊来用了,而且树木的寿命可比蚕长多了,这又节省了许多成本。
可以想象,如果这件事情能够成功的话,从此每逢寒冬,会救回多少条人命?
那可真是功在千秋,衣被天下的大好事了!
陈素拱手道:“子望自当义不容辞,还请公主给我调派十数人手,我随时便可出发。”
他脸上不仅没有一丝不情愿,还流露出一点亟不可待的迫切。
见他如此心急,刘桢好笑之余,也觉得很钦佩。
换了别人,年纪轻轻就执掌北军,正是位高权重,春风得意之时,却让他千里迢迢去南蛮之地找什么种子,这种未必有过,未必有功的事情,心里肯定一千一万个不乐意,也就是陈素,还会兴致勃勃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她道:“子望何须着急?就算再快,起码也得十天半个月后才能出发,南越气候湿热,得让太医先为你们配上一些草药,免得去了之后还未寻到,就先病倒了。”
陈素点点头:“公主所虑周全,是我鲁莽了。”
刘桢开他玩笑:“你现在不想去雁门关带兵了?说不定还能有机会与匈奴一战呢!”
陈素笑道:“与匈奴打仗,也是为了让百姓能过点安生日子,如今公主让我做的事情,同样于民有益,我就算为此一辈子不上战场又何妨?”
刘桢自嘲:“你会不会觉得我身为女子,却去操心这些事情,实在是多管闲事?就像孟行他们所说的,男女礼顺,本应各司其职,偏偏我不安其位,还总想着搅和出点事情来!”
她这番话说得像是在开玩笑,陈素却不知为何,听得心情有点沉重。
他当然不会觉得刘桢是在多管闲事,若说从前相处,大都只是吃喝玩乐,还很难看出一个人的真性情,这次跟随刘桢南下长沙,皇帝原本就只是让她去庆贺湘王大婚,顺便监视对方有无不轨之事,她却偏偏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救灾赈济揽了过来,朝廷没钱,她就想办法从长沙权贵手里挖来钱粮,不惜得罪整个长沙城的达官贵人,当然,因此救济的人也是不计其数的。
但陈素敢说,换了随便任何一个人,很可能都不会像刘桢这样去多管闲事,自讨苦吃。即使是刘楠也好,他可能会为了灾民出头,却未必能想出那种令人称赞的法子,既救了灾,又不需要朝廷出钱。
一个人品行正直很好,但拥有这些是不够的,如果没有相应的地位,厉害的手段,这种品格仅仅只能让你个人发光,却无法使他人受益,甚至有更多的人,手中有权,却反过来玩弄权力,而非运用权力。
刘桢既有身份相衬,也不缺霹雳手段,更难得的,她还有一颗赤子之心,即使经历过宫变,又被朝臣们拦着不能入朝议政,她却没有因此失去理智,反而把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表示不与孟行他们一般见识,所说的事情也令人始料未及,眼界大开。
他望着刘桢,认真道:“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若是自省而理亏,那么面对庶民亦不恐吓,若是问心无愧,那么即使千万人反对,也要一往直前。
刘桢沉默片刻,绽露笑容:“知我者子望也,此地无酒,你可介意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自然不介意。”陈素微微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虽然动作随意,但陈素心中却有些百感交集。
他既愧疚于周青的事情最初因自己而起,若自己当时处理得更好一点,就不必牵连刘桢,又知道刘桢不与孟行他们争论僵持,乃是出于一片孝心,考虑到皇帝的身体,不愿此事越闹越大,到时候闹到皇帝跟前,致使他的病情恶化,这才选择了偃旗息鼓,退让三分。
如此一想,便隐隐有些心疼眼前言笑晏晏的少女,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陈素从袖中摸出一个轻巧的匣子。
“若是要出发,最好赶在入秋前去,否则等到入冬,路就难走了,想必今年我也赶不上公主的生辰了,这份礼物就当是提前奉上,还请公主不要嫌其粗陋。”
刘桢眨了眨眼,有点惊讶,她没有想到陈素这么早就把礼物准备好了。
以陈素的性子,肯定不会是随便在路上买点东西就顺手塞到身上的,唯一的可能,是他早早就把东西准备好了,就等着今天送出来的,因为刚刚他也跟刘桢提过想要外调的事情。
刘桢打开匣子,发现里面装着一根木簪子,看不出是什么料子,但隐隐有香味,打磨得也很光滑,簪子雕的则是祥云,看得出很花心思。
她心中一动:“这是你亲手刻的?”
陈素轻咳了一下,明显有点不好意思,但仍是承认了。
不愧是手工帝啊,刘桢默默抽了抽嘴角,虽然她自己就是女子,可让她去做那些绣花纺织之类的手工活,她绝对不会有那个耐心的。
“谢谢你,那我就却之不恭啦!”她笑道,将簪子收入袖中,并没有直接往头上插。
三日后,陈素自请辞去北军中尉一职。
皇帝准其所请,平调为光禄大夫。
光禄大夫是个闲职,没有固定的名额,也没有固定的职责,主要工作就是当皇帝的顾问,有时候为他提供建议,秩俸跟中尉差不多,都是两千石。
但中尉是实打实的两千石,光禄大夫则只是“比两千石”。
最重要的是,一个掌兵权,一个什么都没有。
陈素一个武将,好端端被调去当什么光禄大夫,个中缘由不言自明。
他被调任不久,就奉命南下,据说是去巡查闽越,南越等地,勘测地形,以备帝询。
这下子,就算不是久谙宦海的人也能看出来了,他完完全全被打发排挤在权力中枢之外了。
随着陈素被调任,弹劾的事情渐渐平息下来,太子的伤势见好,长公主入朝议政的事情也就没人提起了。
孟行等人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又听说太子不日便可正式听政监国,都十分高兴。
“孟公今日兴致不减啊,不如到寒舍去喝两杯?”一行人从太子那里出来,熊康便笑着邀请道。
孟行摆摆手:“不成了,最近戒酒了,该喝茶了!下午周光禄卿请喝茶,你去不去?”
熊康:“自然是要去的,早就听说周公府上的茶与别的地方不同呢,我倒是沾了孟公的光了!”
周允呵呵一笑:“舒忧过誉了,哪来的与众不同,单论茶,长公主那里的茶必然比我的要好上许多!”
熊康话锋一转,“听说这几日长公主身体不适,我们是不是也要让内侍代为问候一声?”
孟行:“公主毕竟是内宫女眷,而我等是外臣,男女有别,内外有别,此风不宜助长。太子没说,想必公主没有什么大碍。”
熊康:“我是怕公主因为弹劾之事抑郁成疾,那倒成了我们的罪过了。”
孟行不悦道:“此番弹劾是为了维护朝纲,周清目无尊上,陈素恣意妄为,都已经得到了惩治,我等与公主素无嫌隙,为公不为私,何罪之有!”
熊康有意无意地看了房羽一眼,笑道:“孟公所言甚是,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我等拜服!”
他们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似周允宋谐这般,都面带笑容,却没有掺合,宋谐这段时间已经是半退休状态了,绝不会把自己牵扯进无谓的麻烦里头,至于其他人,事不关己,或资历不够,也都没有多嘴多舌,像赵廉,原是准备说话的,却被房羽按住了。
赵廉特意走慢两步,等众人走远,这才道:“房廷尉,方才何以拦我?”
房羽:“你资历尚浅,说了也只会凑个没趣,何必开这个口?”
赵廉:“子望之事,我没能帮上忙,心中已然不安,若是还不能为公主说上两句,那就愧为人臣了!且不说公主在宫变中立下的功劳,单是她在理政上的能力,又如何没有资格入朝议政了?”
为了这件事,先前赞成与反对的两帮人马没少上演口水战,赵廉也是老调重弹,只不过现在陈素外调,明摆着是刘桢主动退让,支持刘桢的人也不好因此再争吵下去,但心里肯定还是忿忿不平的。
房羽跟着刘桢的时间更长,对她也更为了解一些:“道不同,不相为谋,与他们有何可说的?我看他们也高兴得太早了,长公主原本可能还不是很想入朝议政,被他们这一逼一闹,倒好像怕了他们似的。”
他哂笑一声:“你就等着罢,迄今为止,凡事只有长公主想不想做的,没有她做不做得成的!”
第104章
日光正盛,照理说外头有些晒,不过在郁郁葱葱的枝叶掩映下,这里反倒成了一块能够遮蔽阳光的避暑之地。
甘泉宫修好之后,这还是刘远第一次来,头顶上开满了紫薇花,一簇一簇的紫色,洇染出深深浅浅的景致,微风拂来,枝头轻轻摇曳,还有几许花瓣落在底下人的衣裳上,衬着起起伏伏的远山,颇有一番“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的意境,虽然这并不是在田园,而是当今天底下最宏伟的宫殿里。
不远处荷花池中,田田荷叶铺连在水面上,拥簇着一朵两朵的粉白,显出几分独属夏天的巧致与可爱。
刘远半躺在卧榻上,眼皮微微耷拉着,左右有人打扇,而他看着落在荷叶上的蜻蜓,似乎全副注意力都落在上面,又似乎在闭目养神。
远远地,有人走过来。
“公主!”左右宫女看见来人,连忙停下动作行礼。
刘桢微微颔首,将其中一名宫女手里的团扇接过来,亲手给刘远打扇。
自从宫变之后,周药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皇帝身边,彻彻底底地消失了,知道的不敢说,不知道的也不会多嘴,刘远现在身边全都用起了宫女,连奏表也是刘桢亲自筛选出来给他念的。
“阿父今日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的,听说你昨日不肯喝药,把太医都愁怀了,阿父想要早日康复起来,就不能把药落下了。”
刘远微微睁开眼睛,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显然这席话已经听女儿念叨过无数遍了,不过刘桢没有住嘴的打算,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更不可能出声打断,只能伸出颤巍巍的手,示意自己要写字。
换作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皇帝的人,绝不会相信眼前这个双鬓白了大半的人,会是曾经叱咤风云,连西楚霸王也成为其手下败将的胜利者。
刘桢心领神会,连忙伸出手,就见刘远在她手心上写了个薪字。
她一见便懂了,这是刘远父亲,刘桢祖父的名讳,刘远是在询问刘薪的近况。
安正会去找刘薪,事后想想,其实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刘远自小便不得刘薪的喜爱,纵然后来当了皇帝,也并没有一跃成为刘薪最喜爱的儿子,在刘桢那位祖父心中,想的多半是靠着皇帝儿子的权势,给自己和长子谋些福利。由始至终,刘远这一房在刘薪心目中,也许根本就不算是刘家人。
但是刘薪后来当然失望了,刘远不仅不肯封他为太上皇,连个县侯都不肯给刘驰,仅仅是给了自己老爹一个安乐王的虚名,打发他到乡下去养老。
刘薪心里头肯定为此恼怒不已,只可惜势单力薄,无可奈何,只能日日在家中咒骂儿子,这个时候安正出现了,告诉刘薪,如果刘桐登基,那么刘薪就是皇帝的亲祖父,不仅可以封为太上皇,还能荫及刘驰他们,将种种美好许诺一股脑送给刘薪。
刘薪被捧得飘飘然,就答应了安正的要求:在事成之后帮他们正名,告诉天下人,这不是谋朝篡位,而是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
更何况这种事情也不需要刘薪亲自出马,他只要事后付出少许,就能收获没能从刘远那里得不到的好处。
只是刘薪没有料到,安正也失败了,宫变的事情传到向乡,刘薪立马就慌了,他害怕被刘远追究责任,更害怕刘远不顾父子情面要整治他。于是刘薪连夜跑出家门,想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慌不择路之下,一头栽进池塘里,尸体直到第三天,才因为浮出水面,而被人打捞起来。
这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
刘薪一死,刘远自然不必再有顾忌,刘家其余的人,除了一个远嫁长沙的刘姝之外,全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别说还妄想有爵位或者当官了,能侥幸留得一条命在,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现在刘远询问起刘薪的情况,当然不是为了问刘薪死了没有,而是问他的后事是如何办的。
刘桢道:“我与阿兄商量了一下,以县侯的规格下葬的,就葬在当地,怎么说他也是我们的亲大父,给他留点体面,也是给刘家留点体面。”
刘远沉默半晌,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刘桢的话。
他心中恨极了刘薪,若说安正于他还有一点旧情在,那么刘薪就比安正还不如。现在刘薪一死了之,也算歪打正着,免得自己再去想办法收拾他。
刘桢知道,虽说刘薪的死是自食其果,但是在后世史书上,肯定会凭空生出无数揣测,说不定还会将此事列为疑案,作皇帝弑父的种种猜想,人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尤其是历史人物,身后更是被点评得面目全非,纵然是九五之尊,也难以逃过这种命运。
她不想让刘远的心情沉浸在这种事上太长时间,不管怎么说,没有谁会听说自己老爹死了,还开开心心,兴高采烈的,即使是刘薪这种人。
“阿父,子望已经出京了,我让他去寻一种叫木绵的种子,这种树木开花之后,花蕊里有棉絮,可以填充被褥和衣物,届时若能在南方广泛种植,便可在寒冬之际活人无数,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还能顺便找到棉花的种子,那可就更比木绵强上百倍了……”
刘桢娓娓道来,成功地将刘远的心神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
“阿兄昨日也来看过你了罢,他的伤势现在好多了,很快就能理政了,小鱼现在一天比一天长高了,嘴巴也越来越能说,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看过不了多久,就连我都要说不过他了……”
刘远听她在耳边说着话,虽然嘴角无法扯动,眼底却浮现起微微的笑意。
动了动手指,他写了一个字。
昏。
昏,其实就是婚。
刘桢的表情一滞,然后轻声道:“如今赵俭要守孝,阿婉还得两年后才能成婚,只要我在这两年内成婚,就不算耽误她了。”
刘远又写了个“人”字。
刘桢顿了顿:“没有,我还没想好。”
她知道郭家在父亲心里就像是一根刺,所以能不提就不提。
刘远的眼睛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半睁半闭着了,他撑起眼皮,看着这个自己最钟爱的女儿,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完全没法说出来。
刘桢眼睛一酸,连忙撇开头,半晌之后才又转过头来:“阿父,你放心罢,在这两年里头,我一定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刘远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写下一个字:楠。
这是想要让刘楠过来了。
刘桢点点头,连忙让宫女去请人。
刘楠来得很快,他的伤口现在已经结痂了,因为年纪轻,加上身体素质好,本来就恢复得比较快,若是换了刘远这等年纪的,这一剑下去就算不致命,只怕也会元气大伤。
为了他先前鲁莽的行为,刘桢说了他好几回,亏得是皇帝现在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了,不然只怕更有刘楠受的了。刘远本来就觉得这个长子勇有余而谋不足,这下更是证明了他的论断。
不过为君者,光有谋也不行,刘楠甘愿为了父亲和妹妹而自戕,这份友爱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尤其是在经历过宫变之后,刘远虽然觉得刘楠过于天真,但并非一无是处。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刘楠面对那一干老谋深算的臣子们,会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君臣之间,其实更像是一场博弈,你有主见,降得住臣子,臣子自然会效忠你,你没有主见,优柔寡断,别人当然也就觉得这位君王可以当作摆设,在君权和相权之间,这种矛盾的对立则体现得更为明显。
就拿之前孟行等人卡住刘桢入朝议政的事情来说,假若换了刘远还在的时候,刘远一锤定音,非议的声音固然有,也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绝于耳,无非是因为刘楠资历浅,压不住场面,所以才会被朝臣反客为主。
“阿父,你唤我来,可是有何嘱咐?”刘楠行了礼之后就在竹榻边上坐下来。
天气有些热,可刘远全身上下依旧用薄羊绒毯盖得严严实实。
刘远抬了抬手指,表示自己有话要说。
刘楠连忙将手掌递过去。
刘远写字的速度很慢,有时候字形复杂的,一个字还要写上半天,换了不是日日随侍身边的,就不一定能马上认出来了。
这一回,刘远写的是两个字。
刘楠看清楚他写的是什么之后,不由愣在当场,他转头去看刘桢,后者也是一脸愕然。
“阿父,这,这……我不行的!”刘楠脱口而出。
听了这句话,刘桢哭笑不得。
而刘远看向刘楠的眼神却瞬间变得严厉。
刘楠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刘远写的分明是:退位。
刘楠虽然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成为这个王朝的第二任君王,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即使是在刘远生病之后,刘楠也总认为自己还需要磨练,如果有人告诉他十年之后才能登上帝位,他说不定会更加高兴。
从刘楠本心来说,他完全不会有那种“太子当久了很不爽,希望当皇帝”的想法。
换作以前,刘远巴不得将权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虽然对刘楠怒其不争,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刘楠这种性格待在太子位上,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好的。
但现在,他只希望长子能够成熟得更快一些,能够更稳重一些,否则自己要怎么放心将这副担子交给他呢?
“阿父,如今我资历尚浅,经验不足,贸然登基,只怕难以服众,如今凡事有宋丞相他们在,就算宋丞相要告老,周允,孟行他们也都是老成谋国的臣子,我遇事会多多征询他们的意见,但退位一事,还是先不要提了罢?”
刘桢也劝道:“阿父,太医说过,你的身体需要好好静养,不宜多思多虑。”
刘远的眼睛快速地眨着,这明显是想要反驳他们,却又说不出话,以至于内心激动,情绪起伏,连脸色都憋得涨红起来。
兄妹二人吓了一跳,连忙抚慰:“阿父,你想说什么,慢慢说罢,我们都在听着呢!”
刘远的胸膛激烈起伏,许久之后,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表示他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他们说。
刘楠与刘桢的视线片刻不敢离开老父。
刘远在刘楠的手上慢慢地,写下六个字。
收权,分权,匈奴。
最后两个字很好理解,刘楠知道老爹念念不忘匈奴给中原带来的耻辱,不仅是皇帝一个人,所有中原人都无法忘记这种耻辱。
自秦末以来,天下纷争,群雄逐鹿,为了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所有人各出奇招,雄兵百万,不惜陷在内斗之中,然而面对匈奴人,却偏偏束手无策,还要奉上公主以求短暂的和平。
面对父亲渴盼而灼热的眼神,刘楠跪了下来,郑重起誓:“阿父放心,有生之年,我一定会打败匈奴,将其驱逐出中原,将阿妆接回来的!”
刘远闭了一下眼睛,眼里缓缓流出泪水。
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能够亲自葬送这个耻辱。
他这一生做对了许多事情,也做错了许多事情,唯一觉得心中有愧的,就是刘妆。
塞外路程迢迢,音信杳杳,即便朝廷有心派人留意,也很难像在京城那样,有什么事情立马就能得知。
冒顿单于在匈奴早就有好几个女人,来自周边各个部落,而且也都被冒顿封为阏氏,刘妆一嫁到草原,立马就落入需要和别人争宠的不利地位。
这几年从匈奴传来的消息并不多,刘楠他们只听说刘妆失去了一个孩子,又生了一个孩子,最终在冒顿单于身边站稳脚跟,成为他最钟爱的阏氏之一。
单是这寥寥数语,就足以令人想象出无数的惊心动魄,腥风血雨。
刘妆在草原上的日子绝对不是一帆风顺,然而她终究还是撑了下来,虽然当初是她主动要求远嫁,但是不可否认,刘妆的下嫁确实为乾朝争取了不少时间,对普通百姓来说,他们或许会因此欢欣或庆幸,然而对于刘远这样的皇帝来说,女儿的委曲求全则是需要铭记的耻辱。
这个耻辱,总有一天,要用铁与血来洗刷。
刘楠不愿意看着父亲伤心过甚,主动转移话题:“孩儿鲁钝,敢问阿父,收权与分权是何意?”
这两个词本身就是相反的概念,如果说刘远的意思是想让他加强君主的权威性的话,那为何又会有个分权?刘楠完全被弄糊涂了。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绝对不是写几个字就能解释明白的,刘远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微微阖动,眼睛却是望向刘桢,其中隐含期待,也许是认为以长女的聪慧,能够理解他的深意。
刘桢想了想,道:“阿父,我姑且一说,若是不对,你便打断我。”
刘远眨了一下眼睛。
刘桢:“如今朝臣权力太大,丞相更是权柄通天,不仅能够否决君意,百官亦要从其所命,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若是宋丞相这等克己复礼之君子,自然令人信服,但若是换了旁人,却很容易将公权私用,难保不会重演宫变之乱,是以阿父的意思,是要大兄登基之后,适当收回朝臣手中的权力,以巩固君权。”
作为一个拥有后世灵魂的人来说,刘桢深知君权太重的危害,皇帝乾纲独断,威加天下,如果他是明君也就罢了,如果是昏君,那无疑会给天下带来极大的祸患,这完全需要取决于君王个人的素质。
但是反过来说,臣子的权力太大,当然也不是好事,纵观史书,因为掌握权柄而生出不臣之心,从而扰乱局势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在这其中必然要取一个平衡点,没有一种制度是完美无缺的,但如果这个平衡点取得好,就能够尽可能延长制度的寿命。
当然,作为一个君王,他们绝对不会想要这种平衡点,对于皇帝来说,权力当然是越大越好。
刘桢停下话头,询问道:“阿父,我说得可对?”
刘远眼中露出赞赏的神色,眼睛眨了一下,手指也在她的手背上轻点了点。
刘桢受到鼓励,继续道:“至于分权,如果我没猜错,阿父所指,分的不是君王的权力,而是朝臣之间的权力。”
刘远眼中的赞赏之色愈浓。
刘楠若有所思:“朝臣?”
刘桢不假思索:“不错,一言以蔽之,三公九卿制优劣各半,阿父当初不设太尉,也正是因为太尉手掌兵权,又位列三公,权力过大,不好辖制,如今丞相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只有将这些职位的权力分化,才能达到前面所说的‘收权’的效果!”
刘远在刘桢手上写了一个字:善。
刘桢笑道:“多谢阿父夸赞!”
但她心中却隐隐泛起一丝不祥,刘远今天如此耐心教导刘楠,明显有种在交代后事的感觉,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想到这里,刘桢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她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自己的猜测会成真。
刘楠毫无所觉,他仍在思考刘桢所说的话,见刘远也赞同,便郑重道:“阿父,孩儿会将这六个字铭记于心的!”
刘远看着长子的目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柔和,以往对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满随着他的生病彻底远去,此刻,他像是想要将刘楠牢牢记在心间一样,手指轻轻碰着对方的手背,表达着自己无法用言语说出来的心情。
不知不觉,刘楠似乎也感觉到什么,他的眼泪落了下来:“阿父,你不要退位好不好?太医说了,你的身体还能好转的,国家外有强敌,内未大治,这些都离不开你啊!”
没出息!刘远的目光明明白白表达了这个意思,他怒其不争地看着刘楠,又带着一丝无可奈何。
刘桢的心情不比刘楠好过多少,但她强忍心酸,咬了咬下唇:“大兄,阿父好像还有话要说。”
刘楠连忙强迫自己止住哽咽。
刘远在他手上写下两个字:桢,佐。
这下不必刘桢解释,刘楠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是要刘桢辅佐自己!
刘远是不能说话,又不是不能听,即使刘楠和刘桢没说,他从近来宫婢的议论里,也不难猜到刘桢的处境。刘楠虽有军功,又是嫡长子,继位顺理成章,但朝中开国元勋比比皆是,肯定会有人欺他年少,处处辖制,以刘楠的性情,要驾驭这帮人很不容易,所以他需要一个帮手。
刘桢:“阿父放心,我会尽力辅佐阿兄,襄助于他的!”
刘楠也道:“我不会让人欺负阿桢的!”
刘远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若是他还能主政,肯定是不会让刘桢入朝的,因为当年张氏说得对,即使尊贵如公主,也不能不顾忌世人的眼光,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因为太过强势而找不到夫家,姬家,郭家,她已经错过了,以刘桢的优秀,不应该被蹉跎。
然而时势如此,他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安排,刘远毫不怀疑,如果没有刘桢,刘楠极有可能成为朝臣手中的牵线木偶,即便他并不昏聩,但他却缺乏作为一个君王所需要的权谋手段。
而这些,在刘桢身上都不缺。
以她与刘楠的关系,一定会尽心帮助刘楠,兄妹齐心,乾朝不愁不兴,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再过十几二十年,就能打败匈奴。
也许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罢。
从喉咙里逸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刘远想,可能只有自己听见。
他的目光从刘楠和刘桢身上移开,投向更加遥远的山峦。
那里必定也是山清水秀,天色如洗,就像他从小长大的向乡一样。
眼前的景致渐渐模糊,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刘远仿佛看见,在那遥远的山峦脚下,有三个人影正在追逐嬉戏。
那三个人,虽然不是亲兄弟,感情却情同手足,他们意气相投,结为异性兄弟,以天地星辰为证,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后来,大兄因为时局所逼,只身远遁,其他二人毫不犹豫,紧随其后,三人南征北伐,立下了不朽功业,推翻了一个强大的王朝,又重新建立了一个国家。
再后来……
再后来,这世上许多事情,总归不过生与死两个字。
多少权力富贵,功名利禄,到头来都化作黄土一抔。
若真有碧落黄泉,等你我兄弟重逢,是不是还能一笑泯恩仇?
……
房羽是睡到半夜被匆匆喊进宫的。
不止他一个人,许多人脸上,也都带着与他一样,既严肃又忐忑的神情。
皇帝驾崩。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内的消息。
从刘远伊始,很多人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但当这件事真正降临到头上的时候,他们却发现自己心中依然有着不安与迷茫。
不安的是,太子是否真的能够履行皇帝的职责,毫无疑问,比起刘远,他的威慑力和执政手段都要弱上许多。
迷茫的是,这个国家将会走向何方,是富国强兵,还是重蹈前秦的覆辙,二世而亡?
房羽与其他人有点不同,他在忐忑不安之余,还带着一点兴奋。
趁着旁人不注意的时候,他的目光掠过许多人的表情,从中发现了不少端倪。
新君与老臣之间,必将会展开一场博弈,而这场博弈的开场,可能会以一种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方式。
房羽如此想道,带着这种复杂交加的心情,和所有人一样,朝大行皇帝的遗体,缓缓低下了头颅。
三个月后。
这是新君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小朝会。
一般小朝会上才会商议正事,而且只有三公九卿,以及与朝会相关的官员,才有入朝的资格。
众臣的座次依然不变,不同的只是丞相已经在半个月前由宋谐换成了周允,这同样也是新丞相的第一次朝会。
令所有人吃惊的是,在皇帝之下,丞相之前,又加了一席,位置显眼,由不得人多加注意。
“入——朝——”
内侍的唱喏打断了所有人的窃窃私语,高冠正装的朝臣们按照职位高低依次入席正坐,等待君王的到来。
皇帝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约莫半刻钟后,他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但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身影。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身穿厚重袿衣的长公主从皇帝身后走出来,在那个显眼的位置上坐下。
与穿着相比,她的头饰就略显质朴了,长长的黑发被梳成叠云的样式,上面仅仅插了一根簪子。簪子的形状同样朴拙,别说镶嵌宝石,连质地也不是玉石,只是用木头雕成祥云的形状。
然而这样反差鲜明的搭配,却并不让人觉得不协调,也无损长公主的威仪。
没有给任何人发起质疑的时间,刘楠微微侧首,对侍立一旁的内侍道:“念。”
内侍缓缓展开手中竹简,扬声念道:“陛下之诏,今日有三。”
“一者,以丞相劳苦功高,政务繁琐故,即日起设左右丞相,以分其责。”
“二者,收民间盐、铁、酒经营之权,改为官营。”
“三者,长安长公主预诛安陶,于国有功,奉先帝命,增号镇国。是日,赐入朝会,从旁佐政。”
所有人都被这三条诏令镇住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许多人早就猜想刘楠登基之后,一定会实行一些新的措施,但也有人认为,以太子的性情和对政事的掌握程度,顶多遵循太、祖皇帝的足迹,安分守成罢了,但不管想象力如何丰富的人,也绝对不会想到,新君的头三条诏令,就是如此的震撼人心。
丞相分权,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这就暂且不说了,周允也许会反对,但他的反对注定是没有用的,因为这道诏令符合更多人的利益,能够在丞相权力上分一杯羹,大家求之不得,双手双脚赞成尚且不及,又怎么可能反对。
盐铁酒官营,这是刘远在位时就讨论过的事情,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搁置下来,大家都没想到刘楠会在这种时候提出来。这道诏令注定不会那么顺利,它注定会损害不少人的利益,在朝官员,家中不乏贩卖盐酒者,与商贾牟利者,还有像孟行这种坚持儒家观点“不与民争利”者,他们必将成为这道政令的反对者。
相比之下,第三条诏令反倒成了最不引人注意的了。
耳边响起纷纷扰扰的争议之声,刘桢安坐如山,面色平淡,只在嘴角微微勾起一道细不可查的弧度。
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开始。
而前方的路,还很长。
——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
可能有些人觉得突兀,但是可能也会有人发现停在这里,确实是恰到好处的。
我写文不喜欢婆婆妈妈,该结束的时候就结束了。关于刘桢的感情归宿,其实结尾的细节已经点得非常明白了。
至于她更加详细的感情生活,匈奴,刘妆,强国等等,一系列在正文里还没有交代出来的事情,明天会开始进入番外篇来接着写。番外肯定不会像正文这样事无巨细,该有结果的就有结果,该跳过的就会跳过。等写到番外篇的时候,可能有些人就能理解为什么正文会停在这里了。
第105章 番外一
这是永泰六年的冬天。
西周虽有年号一说,可也仅用于共和执政,此后并未被历代周天子采用,及至秦朝始皇,所采用的纪年依旧是以始皇帝元年为开头来进行计数,本朝开国以来,太、祖皇帝在位六年,同样没有采用年号,直到当今天子继位,始用“永泰”二字作为年号,寓意国泰民安,永享太平。
今年的雪来得分外早,也下得分外大。
不过刚入冬,秋霜还未褪尽呢,夜里就扑簌簌下了一场大雪,早晨起来,雪已经没过膝盖了,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长得矮一点的,能把整个人陷在里头。
随着大雪骤降,天气也跟着冷了下来,好像一夜之间就从秋天的凉爽过渡到冬天的寒冷,冷得令人牙尖都打颤,急急忙忙拿出压箱底的厚衣将家中小儿女裹得严严实实,免得他们受寒。
不过对于小孩子来说,下雪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节日,为他们带来欢庆与喜悦,让他们能够尽情地玩耍。
眼下,姬恕就与他的小伙伴们一同趴在窗台上,对着外头白花花的雪景惊叹。
厚厚的积雪压断了一根树枝,噼啪一声往下掉,正好掉在路过的仆从身上,引得大家咯咯直笑。
“阿恕,等下学了我们去堆雪人罢?”趴在姬恕旁边的小伙伴道。
“不成,我还要做功课呢,阿父要检查的。”姬恕头也不抬,眼睛瞅着外头,显然有所动摇。
小伙伴不依不饶:“先生就是你阿父啊,你与先生说一说,还要做甚功课,好不容易下雪了,来玩罢,少了人就不好玩了!”
姬恕还没发话,旁边又有一人惊呼:“先生来了!”
两人猛地抬头,发现姬辞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走到门口。
大家呼啦啦散作一团,赶紧跑到自己的座席上坐好,绷着小脸,免得先生注意上自己,到时候背不出文,乐子可就大了。
这位姬先生是远近闻名有大学问的人,前几年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在自家盖起一座草堂,收了附近几户人家的孩童,为其启蒙,由于他名气比乡学县学里的先生还大,教出来的学生也有大造化,大家都巴不得自己家的孩子能够被他收下,不过姬先生只有一个人,精力也有限,每年因为上门请求收徒的人太多,还得先经过一轮筛选才能留下来。
如今草堂里三十来名学生,家境有贫有富,都是姬先生目前正在教的学生,据说还有好几名从姬先生门下出去的,已经通过县学的推荐,直接去了京城的太学就读了。
姬先生走进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并没有因为大家刚才的举动而生气。
“你们都喜欢玩雪罢?”他问道。
大家面面相觑,都摸不清先生的意图。
“姬恕,你说。”作为姬先生的亲人兼学生,姬恕别无选择地成了最倒霉的那个人,每天基本都被提问,而且经常都是些很有难度的问题。
“喜欢。”姬恕硬着头皮实话实说。
“很好,”姬先生笑道,“等会儿大家读完《千字文》,再默写三遍,我便放你们出去玩雪,不过有个要求,在今日昼食之前,你们须得各自咏一首与雪有关的诗歌。”
他口中的诗歌,可不是后世那种五律七律五言七言,而是模仿诗经的诗歌体裁进行创作的,不需要填格律,却讲究琅琅上口。
大家啊了一声,没想到姬先生竟然肯提前放大家去玩雪,俱都兴奋起来,纷纷应了一声,也不需要先生带头了,十分自觉就拿起手边的竹册读了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这篇《千字文》,乃是永泰二年由镇国长公主刘桢亲自编纂,下发县学乡学郡学等各级学府,作孩童启蒙之用。
早在永泰元年,姬辞就已经收到了刘桢的来信和《千字文》的初稿,二人书信往来,讨论修改,终于才有了如今从孩童们口中念出的这篇《千字文》。
而姬辞所亲手撰写的《秦论》,也已经送往咸阳,据说深得天子赞赏,令人抄发五千余份,发放全国各地,姬辞也因此名动天下。
但是书文记载不便,就会大大限制了书籍的流传,只有有钱人家才能读得起书,也才有条件去抄书,像姬辞所教授的好几个学生,就因为没钱而买不起书简,只能向姬辞借书去看。
听说朝廷的将作坊已经在长公主的主持下研究出一种可以用于书写的树纸,这种树纸比起竹简来更加轻便,也更加便宜,朝廷似乎没有保密的意思,转眼就以低价将这种造纸方法出售给闻风而动的商贾们,姬辞虽然远离京城,可也收到了几份这样的礼物,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摸着略显粗糙的纸面时那种激动难忍的心情。
作为一名专注于学问上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种树纸问世的意义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树纸只会越来越便宜,应用范围越来越广,肯定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使用树纸去抄书读书,书籍一旦能够广泛流传开来,那就意味着能够接触知识的人越来越多。姬辞虽然出身世家,却并没有世家子们敝帚自珍的想法,在他看来,只有当普天之下人人都能读得起书的时候,也才是文明大兴之时。
耳边响起学生们的琅琅读书声,姬辞嘴角噙着一抹笑容,踱步往外走去。
雪已停,风未止,一出草堂,脸上便如刀割一般,姬辞不得不拢进裘衣的领子,希望能遮挡一些风寒。
这种天气,打伞也不管用,反而还会被风吹跑,白白浪费一把好伞,还不如不打,好在姬辞要去的地方不远,沿着自家屋子前的路再走个一里左右,就看到一间与草堂差不多的茅庐,在寒风下摇摇欲坠,屋顶上那些茅草眼看就要被风吹走了,姬辞摇摇头,加快了脚步,朝那间茅庐走去。
茅庐之内,却是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木柴堆起来的火焰烧得正旺,在火堆上面,正架着一个大锅子,袅袅香气从锅子里的汤水散发出来,姬辞一走进去,就几乎要被这扑鼻的香味给冲得退开两步。
茅庐的主人见了他,却是哈哈一笑:“好你个姬文藻,鼻子比什么都灵,一见这里有吃的就跑过来了!”
姬辞笑道:“你可说反了,是我每回来,都碰上你在煮吃的,可见我既跟这些吃的有缘,而此间主人也好口舌之欲!”
二人想来是极为熟稔的,姬辞也不与他多客气,说说笑笑便坐下了。
锅子里煮的是让乡民去了皮毛,洗净切好的山鸡,又加了许多山珍在里头,香味之盛,绝不逊于姬辞所吃过的任何一道佳肴。
正在拨弄柴火的魏昂也是个奇人,明明家世优渥,博闻强识,可以入朝为官,却偏偏四处游历,不去享那荣华富贵,反而跑到穷乡僻壤来隐居,不过这等文人隐士一般都是很受人敬重的,就跟姬辞一样,虽然没有做官,却名满天下,连朝廷命官见了他都得礼敬三分。
四年前,魏昂游历到向乡的时候,正巧就碰上了姬辞,二人交谈之下竟是大为投契,顿时引以为知己,魏昂也就在向乡定居下来,这个地方能蕴育出本朝的太、祖皇帝,自然也是山清水秀之乡,他与姬辞比邻而居,这一住就是四年。魏昂偶尔出门几日,远行访友,偶尔又入山中踏青寻幽,有时候还会应本地官员之邀,到乡学和县学去讲学,名气虽是稍逊姬辞,日子却过得比神仙还要快活。
“我收到家里的来信,听说朝廷要改革官员进阶制度了?”魏昂问道。
姬辞正瞧着那堆跳跃的柴火出神,冷不防被魏昂一问,微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不错,不过也只是初议而已,顶多是先在咸阳城试行罢。”
魏昂调侃道:“我说文藻,你莫不是饿了三顿过来的?一见这锅子就走不动路了?罢罢,看来待会若是没有你的份,只怕得和我割袍断义啊!”
两人很熟,姬辞听了他的玩笑话也不以为意,“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些往事,很久以前,我也在山上吃过这种煮法的山珍鸡,没想到这一晃眼就许多年过去了!”
魏昂奇道:“没想到你看起来循规蹈矩,竟也有如此放荡不羁的时候!”
姬辞失笑:“那可不是我煮的,让我住在山上,我怕是只有饿死的份了!”他显然是不欲多谈,话锋一转,就接上魏昂刚才的话题:“怎么,你打算也去一试身手?”
魏昂大摇其头:“入朝为官非我所愿,天大地大,遨游四方,才算不枉平生,不过世间与我一般作此想的人毕竟不多,魏氏族人里确实就有不少跃跃欲试呢!”
姬辞道:“魏家也是世家,田地也多,原就可以直接当官的,怎么反倒支持科举贤良?我倒听说有不少世家功勋,都反对科举贤良制呢。”
魏昂道:“你说的那是本家,本家田地多,人脉也多,按照辟田来任官,确实有利,但是魏家旁支也不少,若按照这么算,他们大都是不能为官的,除非去巴结本家,如今科举贤良出来,可不是多了一条出路,他们自然欢喜了。”
姬辞笑道:“那倒是,任人唯贤,这也是朝廷的德政,就如那乡县郡学的改革一般,现在谁人会说不好?”
魏昂点点头:“那倒是,听说这科举贤良,又是长公主一力推动的?平日你与咸阳那边没少书信往来,消息定比我灵通,快与我说说,这科举贤良,究竟是怎么个举法?”
永泰元年的时候,丞相就被一分为二,变成左右丞相,连同盐铁酒官营一事,作为新帝上任的新政,当时还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朝臣们有自己的利益和立场,自然要据理力争,尤其是盐铁酒官营,反对声浪远远大于赞同的,最后天子退让了一步,只推行盐铁官营,酒类不纳入官营,依旧许可民间酿酒。
盐铁官营带来的影响是重大的,最重要的影响莫过于每年为朝廷带来的巨额收入,单是永泰二年,朝廷国库税收一下子就激增到三万万钱,强有力的财力支持,使得原先一穷二白的朝廷也能挺直腰杆了,最直观的好处是朝臣们的俸禄增加了,得到好处的人一多,反对的人自然就少了。与此相应的,军队的投入也在逐年增多,一支有着精良装备,强大战力的骑兵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大乾的军员从永泰元年不足十万之数,到永泰五年,已经增加到六十万,而且在武器和供给上,都与先帝在时不可同日而语。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聪明人自然看出来了,朝廷,或者说是天子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盐铁官营不过是棋盘上的第一步。
果不其然,永泰三年的春天,在三公之一,御史大夫孟行去世不满一个月,天子下诏废除三公,改九卿为六部。
原太常与大鸿胪合并,改为礼部,掌五礼,制典章,司外事。
光禄勋改吏部,掌官员任免、考核、升降、调动。
太仆改为工部,将作坊并入工部,掌宫室营建,山陵、治河、赈灾等事宜。
少府与大司农合并为户部,掌户籍财经,农商税收。
廷尉改刑部,掌全国刑狱。
兵部为新成立的官署,掌武官选用,军械制造,全国兵员调遣等。
原兰台改为御史台,主监察百官,弹劾不法,独立于六部之外。
原九卿之一的宗正保留职责,独立于六部之外。
北军与南军保留建制,直接隶属皇帝统辖,独立于六部之外。
以上各官署又作细分,以便各司其职,分工别类。
这样一来,所有制度等于被全盘打乱,又重新组合,然而许多人发现,这样划分之后,职权更加清晰,也更有效率,与此相应的,天子的权威也大大增加了。
此时的天子已经不是登基初年被逼取消酒类官营的天子了,盐铁官营所带来的丰厚的国库收入,使得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也使得天子挺直了腰杆,不必再向任何人低头,当然也有人说,其实永泰元年天子的退让只是一种暂时性的妥协策略,为的是让政令能够更顺利的推行下去。
而今继造纸之后,科举贤良便是棋盘上又一步惊人之棋。
商周时,识文断字仅限于少数人,有时候甚至连贵族都未必学识渊博,能认字就已经非常了不得了,愚昧闭塞的奴隶制环境必然导致官员的任用选拔都要依赖出身,所以世卿世禄制应运而生。
到了东周列国乃至秦代时,因为人才辈出,群雄逐鹿,又多了以军功晋身的军功制,由门客出身而被荐官的养士制,以田地多寡来作为判断标准的辟田制,还有像刘薪那样受到地方官举荐而直接任免的辟署制等等,后三者已经相当于另类的察举贤良了。
毫无疑问,比起这些判断标准,以考试来定胜负的任免标准肯定更加客观公正。但是在纸张没有问世的年代,拥有文化的人少之又少,多数还是贵族世家出身,像刘远那样,也是因为祖上出过三老,家藏典籍,才跟着沾了点光认得几个字,这已经很难得了。
所以科举贤良不能贸贸然推行,只有在出现纸张,并且纸张已经普及一定程度了,才能进行到科举贤良这一步。
现在虽然只是打算在咸阳城试行,但朝廷的步伐还是迈得太快了些,依照姬辞的想法,起码要在十年之后,才拥有推行科举贤良的成熟条件。
虽然招致不少人的反对,不过赞成的声音也不少,就像方才魏昂说的那样,有得益于现行制度,不愿改变现状的人,当然也就有看到新制度的好处,勇于去尝试的人。
姬辞虽然人在向乡,与咸阳城的书信往来却不曾断过,单是咸阳姬家那边,每月就定期会有一封过来,以姬辞如今的声望,咸阳的姬家肯定也希望与他多多联系的。
他为魏昂解释道:“按照如今官制的六部分类,科举也会分为六科,但六科之外,还有人人都需要考的策论。也就是说,假若你通过了郡学的推荐,想入礼部,那你就得通过策论和礼学类的科考。但是通过考试,不一定就有官当,人多粥少,自然还是要择优录取的,这个时候为了增加胜算,你可以多考一门兵学,届时若是礼部那边满员,兵学却需要人的话,你就可以到兵部去报到了,再由兵部决定你的去向。”
他这么一说,魏昂就豁然开朗了:“如此说来,确实是要比世袭或辟田公正严明得多,只不过如今能读得起书的寒家子只怕不多,到头来朝上站着的,还不都是世家公卿出身吗?”
姬辞道:“这就需要时间去筛选了,若以世袭选才,选出来的,都是钟鸣鼎食之辈,未必能够符合朝廷需要,以科举择才,便是个个公卿出身,也能从中挑出优异者。出身其实并非关键,关键在于朝廷想要的是人才,而非庸才。至于你所说的寒门入仕,那起码得十年之后,才能看得出效果了。”
魏昂抚掌笑道:“听说你门下颇有几个出身寒门的,说不定将来托这科举贤良之福,还能入朝为官呢,你倒是捡了个大便宜啊,想必不出几十年,就能桃李满天下了!”
姬辞失笑摇头:“你爱周游四海,我喜教书育人,各得其所,各得其乐,岂不快哉!”
魏昂故作哀愁:“我这孑然一身,如何能比得上你弟子三千,弄不好我也得去找几个弟子来教教,也不算辜负一身所学啊!”
姬辞:“你若想当先生,这还不容易,我只要一说魏朝节隐居于此,只怕多的是人蜂拥而至,拜你为师呢!”
“来来,趁热喝!”魏昂哈哈大笑,亲自动手,舀起一勺热汤,盛进姬辞的碗里。“亏得我这一身衣裳里缝了棉絮,否则这种天气住在茅庐里,不得冷死了!诶,听说这棉絮,也是长公主的功劳?”
姬辞笑而不语。
传说光禄大夫陈素奉长公主之命出巡南越,一路游历到滇地,本是要寻那长公主所说的木绵,却因缘际会在滇地发现自身毒传来的一种花卉,名曰橦华,花生白絮,与长公主形容相符,所产花絮却比木绵更多,当地人多作花卉观赏,也有少数巧手之人用以纺织成布。
陈素得此意外之喜,并没有急着启程回去,而是将遣人将大量的橦华带回咸阳,自己又足足花了两年时间,从滇地到南海诸岛,终于在上面找到长公主所说的木绵。
橦华就是后世所称的棉花种类之一,木绵则是木棉,前者可作织物,后者可入衣褥御寒,不管是哪一种,都比蚕丝来得简单易得。
木绵只能在南方种植,但橦华却不局限于南方,陈素将两种种子带回去之后,传说长公主大喜过望,命人在关中试种橦华,又让人在南方广种木绵,商贾嗅到商机,闻风而动,收集两种棉絮,前者令人织作广幅布,后者则作为冬衣里料出售,因为物以稀为贵,最初还受到达官贵人的追捧,但因其制作比蚕丝方便,成本又比蚕丝低,所以价格逐渐降了下来,而木绵也很快成为平民之家的必备之物。
从官制改革到科举贤良,再到衣被天下的橦华木绵,这一切的背后,都离不开一个人的影子。
镇国长公主。
这位先帝长女,当今天子的胞妹,一反周朝以来历代公主籍籍无名的弱势,在皇帝的支持下入朝议政,推行诸多政令,从盐铁官营到官制改革,逐步巩固皇权,富国强兵,民间流传“一山难容二虎,天下却有二主”的说法,指的就是除了皇帝之外,还有一位权柄声望不在皇帝之下的长公主。
换作别的皇帝在位,即使是同胞母妹,估计也要忌惮三分,不过当今天子却是心胸宽广的忠厚之辈,对这位患难与共的亲妹妹同样深信不疑,纵使有小人在天子耳边进过谗言,但下场却是被流放南蛮,终生不得归。
魏昂半是好奇半是感叹:“可惜我没去过咸阳,也不曾见过这位长公主,你曾经在咸阳住过,想必是见过的,听说她国色天授,姿容若仙,可是真的?”
——
作者有话要说:注:1、木棉不是棉花,这是两样东西,在前面的章节就已经说得非常之清楚了。这里承接正文,交代陈素带回来的成果。
2、公主感情归宿写不完了,放下章。
683元的霸王票已经捐出去了,记录大家可以到我微博“梦溪石海”的相册上看,这里就不贴了。
第106章 番外二
姬辞是见过公主的,不仅见过,他与公主的交集,可能远远超乎魏昂的想象,但这个问题,他却有种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的感觉,只能一笑置之。
“曾有过几面之缘,公主气度,非言语所能形容。”
多少前尘旧梦,尽付这寥寥一言之中。
青涩年华逐渐远去,然而他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当年在咸阳再见,刘桢对他的那一笑。
相逢一笑泯恩仇。
魏昂自然不知道这段往事,他见姬辞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只当公主真人没有传闻之中那么惊艳,心下觉得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听说刘家出身寒微,只因出了个开国皇帝,才骤然富贵起来,缺少底蕴也是正常的,再加上这位长公主受宠,那些文人墨客为了溜须拍马,肯定会在她身上加诸许多溢美之辞,即使公主只有三分美貌,也会被他们夸大成十分。
不过嘛,就算有三分,也已经很不错了。
“听说公主已经成婚了?”魏昂难得八卦一回,对这位能够影响朝政的长公主起了兴趣。
姬辞对好友的迟钝有点无奈:“那都是永泰三年的事了。”
永泰三年,光禄大夫陈素自南海诸岛归来,同年年底便与公主举行大婚,据说当时场面之大,比之当今天子登基时也不遑多让了,而嫁妆车队在出咸阳宫之后还绕城一圈,才入了公主府,连许多咸阳城附近的人都赶去看热闹,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十里红妆,盛况空前,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这位长公主驸马父母双亡,对比咸阳城遍地名门公卿的青年俊才来说,简直称得上无依无靠,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偏偏得了公主的青眼,成为令人羡煞的公主驸马。坊间传言,却是这位驸马当年随公主入宫杀贼时表现勇猛,立下功劳,使得公主倾心于他,非君不嫁,就连有婚约在身的郭家大郎也弃之不顾;又有人说,这是因为陈驸马暗暗倾慕公主在先,为了得到公主欢心,不惜主动请缨,跑到那没人愿意去的南蛮之地,这才感动了公主,抱得美人归。
这些传言为百姓所津津乐道,落在知情人耳中,却只得一笑,便是姬辞在听说这些荒腔走板又跌宕起伏的传闻时,也禁不住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
不管如何,公主终究是成婚了,咸阳城的人都知道,长公主夫妇恩爱逾常,鹣鲽情深,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如今成婚三年有余,二人膝下一直未有所出。
因为此事,不知道又有多少坊间流言,市井传闻。
魏昂面露惋惜:“都已经三年了啊!”
也不知道是惋惜自己得知消息太晚,没来得及去看热闹,还是惋惜自己没能成为那位令人艳羡的长公主驸马。
他的想法天马行空,经常都会有出人意表,让人哭笑不得之处,对此姬辞也早就已经习惯了。
姬辞将汤一口口喝完,然后笑道:“这个冬天过后,我可能要去一趟咸阳,朝节可要同行?”
魏昂奇道:“你去咸阳作甚?”
据他所知,姬辞可是不太喜欢到咸阳的,这几年咸阳那边的姬家没少派人过来,为的就是希望他能到咸阳去一趟,讲学也好,叙旧也罢,只是都被姬辞婉拒了。
现在他却主动提出要去咸阳,魏昂也不免好奇一下。
姬辞解释道:“太学拟文武分科,文科的教材需要进行最后商榷,博士们打算用《秦论》,但我觉得此文仍有疏漏之处,书信往来也难以说清,还是得亲自前往咸阳走一趟才好。”
按照如今乡学县学郡学太学的划分,太学就是最高一级的学府,建立之初的目的就是为了“养士”,但是在学制改革,且朝廷有意以科举来推贤良之后,太学就更加成为重中之重。试想一下,从太学出来的学生,综合水准当然比从郡学出来的要高得多,若是科举得以推行,这批人肯定要比别人拥有从科举中脱颖而出的机会。太学每年的学生,大部分是经由各地郡学推荐甄选出来的,还有一部分留给京城的世家子弟们,在书籍没能广泛流传,并且树纸也刚刚问世没有多久的年代,太学的学生注定几乎不可能有贫寒子弟的存在,而其中也不乏学业平平,依靠家世进去的人。饶是如此,这里依旧成为朝廷取士的来源地之一,假若将来科举推行,太学的地位只会显得更加重要。
“武科又是教授何物?”相比之下,魏昂对太学武科的兴趣更大。
东周未远,春秋战国的刀光剑影犹在耳边萦绕,此时根本就没有什么重文轻武的风气,恰恰相反,由于游侠之风兴盛,世人对武将,反倒还要比文士来得更看重一些。
太学武科旨在从军队中挑选人才,加以基本的军事理论教授,换言之,就是武官的培养基地,但凡各地军队,京城南北军,奋武军等,每年都会有一定数量的名额可以被推荐进入太学武科。即使朝廷没有明说,可匈奴未灭,公主远嫁,和平只是短暂的,以如今匈奴时不时骚扰边境,而朝廷却忍气吞声来看,许多人义愤填膺,但也有聪明人看出来了,匈奴与中原之间迟早必有一战。
到时候,太学武科出来的武将,等于多镀了一层金,不愁没有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了。
这些事情,身为专注在学问上的大家,姬辞不太了解,让他解释,他也说不清楚,魏昂见状笑道:“也罢,我对这太学武科倒是好奇得很,早就听说咸阳城遍地风流,人才辈出,满眼皆是繁华,不若等开春与你一道去一趟,也好长长见识!”
姬辞也笑了起来:“有朝节同行,想必是不会寂寞了!”
外头传来敲门声。
主人家优哉游哉地高卧,似乎没有迎客的意思,姬辞无奈,只好反客为主,起身去开门。
门一打开,才发现外头凛冽的寒风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天色澄澈明蓝得仿佛要滴下水来,映得地上的雪也分外洁白。
而门外站着一个小小孩童,眼睛就像这天色一样漂亮。
“阿恕?”姬辞一怔,“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我不是放了你们半天假吗?”
“我把阿父交代的诗歌做出来了,想先给阿父看呢!”姬恕小小年纪,虽然竭力作出严肃老成的神情,眼中却流露出期待与渴盼,十分可爱。
姬辞看着他,就像看见从前的自己。
只不过那个时候,还有一个梳着总角发髻的小女孩儿跟在他后面问:“阿辞,《尚书》有些难懂晦涩,你给我解说一下好不好?”
很多年前,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可以做最喜欢的事情,跟最喜欢的人白头偕老。
后来他发现,人生在世,总有许多的不得已,许多的身不由己,情深缘浅,总是这世上最难逾越的鸿沟。
当年在咸阳城重逢,刘桢那一笑,是姬辞真正下定决心,专心学问的原因,但是他心中,未尝不是没有遗憾的。午夜梦回,偶尔也会回想当年自己若是坚持到底,是不是今日的结果就会有所不同。
然而此刻,当他看到姬恕站在那里的时候,那一瞬间,心中似乎忽然就放下了。
过往种种,悉如流水,眼前人事,才是他需要珍惜的。
“好罢,魏先生在煮汤,你这些可有口福了!”姬辞笑了一声,摸摸他的脑袋,让他进来。“不过喝了汤,起码得作两首才行啊!”
姬恕一下子瞪大眼睛,似乎在犹豫是进去喝汤好呢,还是继续站在门口好。
屋内传来魏昂的朗笑声:“阿恕那么实诚的孩子,你也忍心作弄他!阿恕,快进来罢,汤不趁热喝就要冷了!”
姬辞哈哈一笑,将姬恕一把抱起,转身朝屋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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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泰七年的春天来得很早,二月底的时候,被富贵人家栽种着的许多花卉就争先恐后绽放了,若是不经意从某条闾里路过,衣裳可能还会被从墙里探出来的红杏绊上几回。
自从造纸的技艺外传以来,民间不少财大气粗,触觉灵敏的大商贾,立时将目光投向这桩赚钱的大买卖,根本无需朝廷下令,为了能够降低成本,赚更多的钱,卖出别人没有的东西,许多质量更好,用不同原料制成的纸张随之问世,尤其是用南方嫩竹制成的竹纸,新近更是受到咸阳达官贵人的追捧,长此以往,纸张的制造能力只会越来越高,同样的,价格也会越来越低廉。
在咸阳城东面的某条闾里,就有一间专门卖竹纸的铺子,而且卖的还是上等竹纸,价格不菲,每张三寸见方的纸,约莫要半金。因为咸阳本身是不产竹子的,这些嫩竹都是从南方运过来,要么是在南方加工而成,价格因此也要比普通纸张贵上数倍,真可谓“寸纸如金”了。
不过好东西是不缺乏客源的,咸阳城有不少人都知道这间铺子,想要买到这里的竹纸,还得提前一天预约,就连店铺里的伙计出了门,腰杆子也要比别人挺三分。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眼下,店铺的主人看到来人从外面走进来,便急急迎了出来,满面笑容:“陈驸马这是刚从城外归来呢?”
对方身材颀长,面容清俊文雅,却穿着一身武将才会穿的甲胄,身上带了些风尘,显然是刚刚从校场回来的。
陈素点点头,他是老顾客了,来回几次打过交道,跟店主也就熟稔起来,但话说回来,就算不熟,面对镇国长公主的驸马,店主人也不敢不恭恭敬敬的,更不必说眼前这位执掌奋武军,身上还挂着光禄大夫的头衔呢。
“昨日在你这里订了些纸,可是来货了?”
店主忙道:“来了,来了!都给驸马留着呢!是新货,最近刚出的,比之前的更好!”
他让伙计拿出纸来,陈素一看,果不其然,这纸摸上去,触感比上一批还更好一些,对方知道陈素的要求,已经提前帮忙把纸张裁小了,正适合练字写书所用。
“这次的纸啊,我试过了,下笔更加饱满,墨色也不会晕开,若是女子拿来练字用,就更合适了!”对方显然知道陈素买纸的目的,没等他询问,就先说了出来。
陈素点点头,想到刘桢收到新纸的喜悦,心中也跟着欢喜起来。
“都帮我包好,我再买些墨,一并带走。”
店主忙道:“没问题,我这就去拿,保证都是上好的墨!”
陈素带着纸墨高高兴兴地回家,没料想离家门口尚有一段距离,就远远瞧见自己家大门被堵上了。
说堵也不合适,其实就是多了七八个人,站在那里,似乎正和公主府的家令说话呢。
陈素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还不待他作出什么决定,前方拐角就冒出一个人,急急朝他这里跑过来。
“驸马!”对方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声音却竭力压低了,一边提着下摆,满头大汗。“你可总算是回来了!”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陈素皱着眉头。他没有问对方的身份,因为就在今天早上,他还刚刚见过这些人。
“约莫半个时辰前来的,他们自称是驸马的亲人,说要见公主!”说话的人叫冯宽,这几年一直给公主家令李农打副手,眼下李农被那群人缠得走不开身,公主又不在府里,冯宽只能先在路上候着,等驸马回来决定,免得两帮人马相遇之后又生出什么事来。“驸马,这要怎么处理才好,要将他们迎入府里吗?”
对方打着陈素的名号,李农和冯宽等人不好贸然把人赶走,在没有得到陈素的确认之前,更不好将人请进府里,否则若是出了问题,谁也担当不起。
冯宽左顾右盼,好不容易把陈素等了回来,差点就喜极而泣了。
陈素:“公主呢?”
冯宽:“公主一大早就出门了,说去长安那边小住,过几日就回来。”
长安兴许是离咸阳最近的封地了,当初先帝将这块地方赐给刘桢的时候,就是为了让她方便往来咸阳,现在倒好,刘桢的公主府就在咸阳,长安反倒成了偶尔过去小憩的地方了。
陈素:“那些人是在公主出门前来的,还是在出门后才来?”
冯宽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公主出门之后才来的,已经派人去禀报公主了,不过还没回信。”
陈素点点头:“你让李农告诉他们,我与公主都不在府里,让他们过几日再来。”
冯宽一听,刚刚舒展开来的眉毛又皱成一团。
那帮人可不是好打发的,虽然陈素没有明确承认或否认他们跟自己究竟有没有关系,可是像冯宽这样的机灵人哪里还会不明白的。
不过没等他回话,陈素已经调转马头,朝城外的方向疾驰而去了。
唉!冯宽肩膀垮下来,转身认命地朝公主府门口走去。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笔锋如行云流水,一行字就出来了。
“非篆非隶,这是什么字体?”身后冷不防响起一个声音,握笔的手微微一颤,霏字顿笔的时候就多了一个墨点。
刘桢回头横他一眼,嗔道:“怎么无声无息的,吓我一跳!”
陈素眼见那个字写岔了,露出歉然一笑:“你用膳了没有?”
刘桢:“没有,正等你回来一起用。”
她搁下笔,很自然地挽住陈素,二人朝外走去。
“我瞧你累得很,可是今日操练时间太长了?明日你从校场回来,就不要跑过来了,虽说长安就在咸阳边上,可这一来一去也费不少时辰,我明日还是回公主府罢!”
“不必,你再多住几日。”陈素叹了口气,“此事是我考虑不周,想必已经有人禀报你了,公主府外头来了些人。”
刘桢点点头:“其中一人自称是你的世父。”
她听说消息之后,并没有贸然让那些人进去,也正是因为知道陈素昔年的经历,他与这些陈家人的关系并不算好,是不是要接待他们,还得陈素说了算。
陈素叹道:“他们今日已经到奋武将军府那边去找过我了,让我叫人给拦下来,没想到他们不死心。”
刘桢询问根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素淡淡道:“无非是我世父叔父他们见我当了驸马,想让我提携一下陈家罢了。”
刘桢扬眉冷笑:“昔日你落魄困苦时,他们谁提携过你?任你流落街头,吃遍苦楚,如今见你出息了,倒是记得你姓陈了?!”
说到后面,语调微微上扬,已经是动了怒。
陈素扶着她的腰,轻轻拍了一下:“所以我不愿告诉你,就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何必与他们计较,明日我去打发了便是。”
刘桢反道:“不,此事你别管,我来处理。说到底,他们毕竟是你的血缘之亲,世人对你的过往纠葛不甚了了,见你冷待亲人,只会说你为人凉薄。”
陈素不在意:“那有什么关系,嘴长在别人身上,笑骂由人便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刘桢笑吟吟:“听我的,此事你不宜露面,合该我来处理。莫不是夫君嫌弃妾人老貌丑,怕妾丢了你的脸面不成?”
陈素失笑:“我是怕你对着他们动气!”
刘桢眼珠一转:“说到动气,太医说我最近确实轻易不能动气,这样才好养胎。”
陈素漫声接道:“是极,肝气横逆则伤身……”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扭头看着刘桢,疑惑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刘桢眨眨眼:“太医说我不能动气。”
陈素:“不对,后面那句。”
刘桢:“没了呀。”
陈素无奈:“你就只会作弄我罢。”
刘桢笑嘻嘻:“养胎么?太医说我不能动气,这样才对养胎有利啊。”
陈素本就不是迟钝之人,只是刘桢这个惊喜太大太突然,是以才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片刻之后,狂喜之色终于弥漫了他的整张脸:“……是真的?”
刘桢很不负责任地逗他:“我也不晓得呀,我没什么感觉,是太医说的——哎呀!”
话未落音,人已经被陈素打横抱起来了!
第107章 番外三
陈家是南阳望族。
当年郭殊举族投奔刘远,又带动了附近的望族相继前来投奔,所以郭家后来才会得到刘远的看重。
但同样是望族,郭家比陈家还是差了那么一些的,据说陈家原本是陈国王族,因为战乱逃向南方,后来在南阳定居,繁衍生息,不少人在楚国当了大官,即使是秦国统一之后,族中还有人在秦朝任职,再加上陈家一族在南阳定居已久,良田万亩,华屋成片,自然不是郭家这种家族可以比拟的。
不过物极必反,水满则溢,一个繁盛数百年的家族,同样也有衰败的时候,这也是难以避免的,这一代的陈家人不大争气,自小锦衣玉食,安逸无忧的生活已经磨灭了他们的斗志,在新朝建立之后,陈家没有出过一个名士或高官,即便依旧拥有为数不少的良田和家财,也不可阻挡地走向颓势。
但是陈家的人并不甘心,他们想来想去,终于想到陈家这一代也并不是一无所有的,恰恰有一个陈家的嫡系子孙,从南阳走出去,如今已经在朝廷中官居高位,甚至还成为公主的夫婿,他甚至还是如今陈氏族长的亲侄子。
这样亲近的关系都不利用,还有天理吗?
陈容和陈炽在公主府门口已经站了快半天了,心里的火气也开始噌噌地往上冒。
就算你已经娶了公主,当了驸马,位高权重,可你也依然姓陈,是陈家的子孙,结果现在竟然将自己的世父与叔父拒之门外,此等行径怎配为陈家子弟?!
很显然,他们已经选择性地遗忘掉陈素当年的遭遇了。
在陈容与陈炽看来,就算陈素当年被赶出家门,那也是因为他父亲与生母无媒苟合,做出不容于陈家的丑事,陈素身为没有在族谱上记名的陈家人,理应受到那种待遇,他们并没有半分做错,但是在得知陈素当上驸马之后,他们就已经把陈素的名字加上族谱了,也算是给了他一个交代,此番因陈家之事上门来,陈素就理当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迎进去,以礼相待,而不应该如此狂妄。
驸马又如何,有本事你不要姓陈啊!
“阿父,陈子望这是仗着有公主撑腰,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陈苍等得不耐烦,当先便发难了。
“且再等等!”陈容横了他一眼,强捺焦躁。
在来到咸阳之前,他与陈炽二人已经仔细盘算过了,陈素生母没有名分,算起来陈素还不是正儿八经的婚生子,这件丑事陈素未必敢告诉长公主,所以只要陈素不肯帮忙,他们就可以威胁将此事告知长公主。再退一步,假若长公主知道了也无妨,他们觉得如果陈素坐视不管,那么他就难以避免要背上一个不孝的名声,事情若是闹大了,对他这种原本就是靠公主权势上位的大臣一点好处都没有。
总而言之,陈容兄弟俩觉得自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陈素就算再不满,也是陈家的子弟,顶着这个名头,他就束手无策。
抱着这个念头,陈容与陈炽总算能够耐下性子,顺便将已经开始不耐烦的陈苍镇压下来。
他们就不信公主府会真将他们拒之门外,说白了,这种事情闹大了,丢脸的还是公主和陈素,而不是他们。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眼看日头将倾,公主府终于有人出来,还是先前与他们交涉的公主家令。
“诸位,公主有请。”
陈容等人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但仍强打起精神问:“公主回来了?我们怎的没看见车马?”
李农笑道:“公主回府贯来不爱张扬,除非贵客盈门,否则大都是从后门回来的。”
陈容一听,眼下他们可不正是要从正门进去的贵客了?心中微喜,也来不及计较等了这许久的问题,忙道:“那就请带路罢!”
若论府邸的创意程度,这镇国公主府应该是咸阳城头一份了。
进门先是一阵凉意扑面而来,他们这才发现,里头不是常见的院落,竟是一个花园,绿叶成荫,花影相叠,园子虽小,却不乏诗情画意,众人沿着花园中间朝里面走,细看之下,发现其实种的也都是一些寻常的花木,并不算稀奇,只是这种闻所未闻的府邸风格,还是看得陈容一行人都呆住了。
他们自然不知道刘桢将后世的江南园林风格都搬到自家来了,为此还被京城大户人家争相效仿,只是觉得这公主府果然与别处不同得很。
正堂里,公主还没到,主人家本应该出来迎客,或者在家中待客,不过这是一般情形,像陈容他们这样虽然是陈家亲戚,可也还没资格让刘桢迎候的道理。
李农请他们先坐下,然后又奉上茶水,一边歉然道:“公主府里夜食用得早,眼下已过饭点,诸位若是饿的话,不妨吃一些点心?”
陈容他们来也不是为了吃东西的,闻言就客气了一句:“不忙,我们在这里等公主便是。”
李农点点头:“那诸位且慢坐,我去请公主。”
一刻钟过去,公主还没出来,李农想来是把客气话当了真,还真就只上茶水,没有点心,一盏茶水灌下肚,陈容发现自己……更饿了。
再看其他人,也是同样的表情。
大家从早上出来就没有吃过东西,现在饿得连眼睛都塌陷进去了。
二刻钟过去,陈容觉得自己快要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然后可喜可贺的是,公主终于出来了。
在他们看来,这位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长公主对陈家人显得很客气,没有摆公主架子,甚至在众人勉强撑起力气要行礼的时候,公主还制止了他们,表示无须多礼。
这是一个软柿子,看来传言多半有误。陈容心中有了初步的判断。
公主对他们道:“未知陈公到来,有失远迎,可惜子望今日因公出城了,须得几日后才能归来。”
回话的自然是陈容,他身为陈家的族长,千里迢迢从南阳来到咸阳,为的就是陈家子弟的前途。
陈容呵呵一笑,大度道:“无妨,自然是正事要紧,阿素有出息,我们当长辈的心里自然也欢喜,听说他如今执掌了奋武军,真可谓是年轻有为啊!”
李农站在公主身后,闻言不由看了陈容一眼,心想公主对他客气,他倒是就不客气起来了。
两人又拉了些家常,公主一直面带微笑,举止有礼,反倒是跟着陈容一道来的陈苍等后辈,饿得头晕眼花,差点就要趴在案上了。
陈容寒暄来寒暄去,也没等到公主一句留饭留宿的话,终于忍不住主动道:“公主,我们此番从南阳过来,路途迢迢,一时半会也赶不及回去了,你看是不是先让我们在府里住下,也好等阿素回来的时候,再与他见上一面?”
公主为难道:“子望不在,我一孤身女子也不好留男客,不如让李农带你们到外头去住,咸阳城中多的是客栈上房。”
陈容略一皱眉:“我乃陈素世父,岂能算是外人?”
公主面露诧异:“可我听子望说,你们并没有将他列入族谱啊!”
陈容脸上一热,忙道:“公主有所不知,早就列入了,他是陈家人,自然是要上族谱的!”
公主道:“我虽贵为公主,子望却才是一家之主,男主外,女主内,这种陈家的家事,我不好插手,还是等子望回来,我再问上一问,在此之前,就得委屈陈公先住客栈了。李农,送客。”
言语之间,竟然是坚决不肯让陈容等人住下的意思,可怜陈容他们都快没有力气行走了,连一顿晚饭都没捞着,还得被赶出去,心里都气得不行,可这里毕竟是公主府,长公主深得圣眷的消息,连远在南阳的他们都略有耳闻,陈容等人没有摸清状况,也不敢贸然造次,只得气呼呼地跟着李农去城里住客栈了。
接下来的几天,陈容他们每天都到公主府去,李农也没有拦阻,每次都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迎进去,但除了茶水之外,点心正餐概不供应,陈容他们也难得见上公主几回,几乎每次去问,要么说公主入宫了,要么说公主出门了,反正就是不在。
如此三番五次下来,陈容等人都憋了一肚子气,要是没事,谁会千里迢迢专门从南阳跑到公主府来喝一肚子茶水?
半个月后,陈容终于忍不住了,在被告知公主今日在府中的时候,他非但提不起半分欣喜,也没有再兜圈子假客气的意思了,直接就向公主提出要求:“好教公主知道,陈家有几名子弟,才学俱佳,人品风流,希望能在京城太学就读,还请公主帮忙转圜一二。”
陈家来京的时候,是带了不少礼物的,此时要开口求人,陈容就让陈炽他们将礼物奉上。
礼物不可谓不厚,不过身为镇国公主府家令,李农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对这点东西也不会放在眼里,更勿论公主本人了。
公主听了陈容的要求,脸上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我记得太学名额,似乎是经由县学郡学层层推荐上来的?”
言下之意,如果陈家子弟足够优秀,怎么会不被推荐?
陈容脸上就有点挂不住,太学其实不难进,陈家在南阳是望族,只要稍加疏通郡守,也能得到几个推荐名额,但并不是每个从太学出来的都能当官,陈容不好直接向公主求官,就换了个委婉一点的说辞,谁知道公主一点面子都不给。
他只好实话实说:“听说太学里人才济济,京城公卿子弟遍地都是,就算进了太学也未必能出头,希望公主能给个方便,让陈家子弟能够谋一二官职,陈家上下必然感激不尽。”
公主微微一笑:“陈公说笑了,国家抡才,以贤为先,此事我亦作不得主,岂可用权势来压人,这样对其他人何曾公平?陈公方才不是说陈家子弟才学俱佳么,既然如此,想要从太学脱颖而出,应该不难。”
陈容被赤裸裸打脸,已经没法继续维持笑容了:“公主,阿素也是陈家子弟,还是我的亲侄子,就算是看在阿素的面子上,还请公主帮帮忙啊!”
他暗暗叫苦,难道公主跟驸马感情并不好吗,否则为何公主不肯援手?
公主摇摇头,语调很柔和,意思倒是很坚定:“陈公说笑了,正是为了驸马的名声,才更应该一视同仁,否则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别人就要说驸马徇私了!”
陈容绞尽脑汁,还在想要如何向公主求情,那头年轻气盛的陈苍却已经憋不住火气了,腾地站起来冷声道:“陈素莫不是以为自己当了驸马就了不得了?公主难道不知他为何会被逐出陈家吗,只因他生母是个奴婢,根本进不了我们陈家的门,是以陈素还是个奸生子呢!此事若传了出去,别说陈素名声扫地,只怕公主都要脸上无光呢!”
他一口气说得极快又不带停的,旁人想阻止都反应不过来。
“住口!”陈容气急败坏地喝止,又转过头向公主连连请罪。
李农倒抽了口凉气,却不是因为陈苍所说的内容,而是为了他话语中暗含的威胁之意。
这天底下敢当面威胁长公主的人……可真不多啊!
公主面色不变,只是挑了挑眉:“如此说来,陈素是奴婢所生,不该姓陈了?”
陈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忙道:“自然不是,族谱上已经有他的名字了……”
陈苍虽然被父亲喝止,但是脸上依然带着不服气的神色,显然认为陈素确实就不该算是陈家人,却忘了今日要是没有陈素这层关系,他们连公主府都进不了。
公主慢条斯理道:“好教诸位知道,当朝圣德皇后,我的亲祖母,却也是奴籍出身。”
陈容的汗流得更多了,他想要解释,公主抬了抬手,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她的目光转向陈容后面的人:“你叫陈炽?”
陈炽:“正是。”
公主:“听说你强占了先父的姬妾?”
陈炽脸色大变。
公主却没有多数,视线随即落在陈苍身上:“你是陈苍?”
陈苍微微昂起下巴:“正是。”
他可没有什么强占父亲姬妾的丑事,而且这几日在公主府逗留下来,他心中越发觉得不甘心,凭什么好东西都让陈素那种无父无母的奸生子给占了去?
公主嘴角噙笑:“听说你在县学打伤同窗,差点被赶出学堂,是靠着陈家的关系才留下来的?”
陈苍神色一变,她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陈容更是大惊失色,心生不妙。
公主哂笑:“子望虽然无父无母,可他如今成就,哪一样是依靠家族荫庇得来的?反观你们这些陈家人,昔日苛待子望,将他逐出家门,令他几番险死还生,如今看到子望出息了,便想来分一杯羹,这天底下还能有这种好事?没有同患难,还想共富贵?”
陈容辩解:“他是陈家子弟……”
公主冷笑:“他不过是冠了个陈氏,如何就算是陈家人了!陈素如今已经是驸马,论身份,已经在你们之上,你们非但不恭谨以对,还处处无礼,诋毁于他。看在陈素亡父的面上,此事我就暂不计较了,若是你们现在知趣离开,也好留几分颜面,若是等我强请出府,那丢人可就丢大了!”
一听这话,陈容就知道今天大家已经是彻底撕破了脸面,公主是决计不可能帮忙的了,说不定她早就命人去调查了陈家的事情,否则绝对不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想到这里,陈容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公主如此跋扈,实在有失仁厚,陈素是陈家子孙,这点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若是天下人知道公主作为,只怕都会说公主不孝,撺掇夫婿不敬长辈!”
这话其实还暗含威胁,如果你不帮我们的忙,我们就到处去宣扬你的坏话!
刘桢不怒反笑,扭头问李农:“你觉得我很跋扈?”
李农笑道:“公主自然跋扈,天下谁人不知公主乃陛下亲妹,深得圣眷,天下谁人不知公主的尊号为先帝所封,镇国之名威震天下,天下谁人不知公主能上朝议政,非寻常女子可比,公主若不跋扈,那还有谁配跋扈!”
刘桢拍拍手掌:“说得好!甲士何在,将这几位冒充驸马亲眷之名,招摇撞骗的无赖给我赶出去!”
于是陈家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求官不成,反而少了好几升血。
那都是吐的。
第108章 番外四
永泰十五年的春天,草原一如既往的生机勃勃,一眼望去绿茵遍地,与尽头的蓝天衔接在一处,仿佛就像传说中那样,只要你走到草原的尽头,就能看见美丽的天女从天而降,将你接引到美妙的极乐上国。
栾提乌牙对这种哄骗小儿的故事没什么兴趣,他之所以站在这里,像其他人一样望着天边的白云发呆,是因为今日他们要迎接两位尊贵的客人——这句话源于他的母亲之口,而她现在就站在自己的身边。
“阿合,你在想什么?”母亲开口道,喊的是他的中原名。
不错,栾提乌牙是匈奴名,而刘合,才是他的中原名,相比起来,自从刘合记事起,他的母亲就更喜欢称呼他的中原名。
母亲对他说,刘合这个名字,才是他的根,如果没有根,一个人只会像草原上的蒲公英一样,四处飘零。
“没有,阿母。”母亲说的是中原话,他便也用中原话来回答。“我在想,你说的客人为什么还没到?他们到底是谁,现在还有什么人值得我尊贵的母亲亲自站在这里相迎呢?”
他的母亲笑了起来,刘合很喜欢看母亲这样的笑,他记得自己还很小的时候,母亲是很不爱笑的,眉间还伴有化之不去的哀愁,不过近两年来,母亲的笑容是越发多了,看上去简直年轻了许多岁。
“他们啊,是你的姨母和姨父,镇国长公主,和濮阳侯。”
对濮阳侯,刘合还很有印象。
他记得永泰十一年的时候,中原与匈奴发生了一场大战,匈奴战败,他的父亲冒顿单于也死于这场战争之中,而战争的另一方主帅,就是濮阳侯陈素。
当时他还只是父亲众多儿子之中不太起眼的一个,当时父亲那些年长的儿子们,以及父亲原先的大臣,个个都挑出来想要争夺单于之位,最后却是在中原人的大力支持下,他的母亲以单于阏氏的身份最终掌握了草原,而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为新的单于。
母亲花了一年的时间去收拾那些不听话的人,又开通了匈奴与中原之间的互市,这两年间,陆续有不少中原百姓北迁雁门关外,又有不少匈奴人南迁关内,虽说其中不乏矛盾摩擦,可是在母亲与中原那边的齐心协力之下,这种迁居的趋势固定下来,许多匈奴贵族喜欢中原丰富的物产,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安稳居住在华丽的大房子里,而非在草原上餐风饮露,中原的漂亮丝绸,花样百出的烹调方法,甚至是高明的医术,都受到了匈奴贵族的追捧,当然也有不少匈奴人反对母亲的做法,说母亲这是“打算将匈奴人拖入毁灭的深渊”,不过随着母亲的权柄越来越稳固,这种声音已经越来越小了。
其实细说起来,中原人还是刘合的杀父仇人,但是他从小跟父亲就不亲近,父亲有太多的儿子,分到他身上的注意力少之又少,是母亲手把手教他读书习字,又教他文明礼仪,在他心中,母亲比父亲要更加重要许多,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识过中原的繁荣,但是得益于母亲的形容,他对这一切充满了向往,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够亲自到天下闻名的咸阳城去,见一见外祖父曾经一手打下来的江山。
当然作为半个游牧民族,刘合觉得自己也是很喜欢草原上的生活的,尤其是骑着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驰骋的时候,弯弓射下天上飞翔的雄鹰时,那种快乐的感觉,又是读书习字所不能赋予他的。
就在他的思绪还在四处飘荡走神的时候,母亲一声惊喜的“来了”,顿时将他拉回眼前。
在视线所及的另一头,远远地,出现一个小黑点。
小黑点慢慢变大,刘合才发现那并不仅仅是一个小黑点,而是一大队人马。
渐渐地,刘合看清楚了,为首的是两匹并行的马,上面分别坐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
那对男女慢慢行近,母亲也喜不自禁,牵着他的手迎了上去。
“阿姊!”他听见母亲这么喊道。
刘合吃惊地扭头去看母亲,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激动过,即使是在父亲死后,母亲面对他那些如狼似虎,想要抢夺单于之位的兄弟们的时候。
“阿妆!”为首的女子下了马,同样朝母亲跑过来。
背着光,刘合看不清她的长相,只瞧见那颜色鲜艳的披风随着她的动作而飘扬起来,像一面旗帜,又像雄鹰的翅膀。
十分美丽。
母亲松开他的手,同样跑了过去。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许久许久也没有松开。
刘合看了看她们,又瞅了瞅同样从马上下来的男人,对方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朝他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你就是刘合吗?”
刘合点点头,他认出了男人的身份,同时按照母亲的教导,行了个中原的礼节:“姑父好,我是刘合。”
母亲这才从激动中分出一点注意力给他,介绍道:“阿姊,这就是阿合!”
“这就是阿合吗?”那女子也露出同样和善而慈爱的笑容,握住他的手,一只手则放在他的头顶上,轻轻摩挲了两下,然后说了一句话:“果然长得像我们刘家人,眉宇之间还有阿父当年的影子呢!”
母亲听了这句话,似乎高兴得不得了,眼睛都笑得眯起来了。
然后她也说了一句话:“即使离开中原这么多年,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我姓刘。”
姊妹二人再次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刘合离得近,这一回他看清楚了,他这位第一次谋面的姨母是个很漂亮的女子,按理说年龄应该比他的母亲大,可看上去也只有二十七八的模样,刘合还记得刚刚她将手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感觉。
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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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桢正在细细打量刘妆,就如同对方也正在看她一样。
离别太久,十五年的时光,足以让记忆变得陌生起来。
刘妆远嫁匈奴的时候,还是十几岁的豆蔻年华,如今眉目早已消退了昔日的青涩,那些羞怯,内向,统统不见了踪影,唯有举手投足之间,依稀还能辨认出旧时的一点痕迹。
草原上的风沙终究不如关内的河水养人,匈奴人虽然也不如中原人那般精细,但权力斗争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刘妆纵然身份尊贵,也几次险死还生,她从一个乡野出生的小丫头,变成一国公主,又身负重命远嫁匈奴,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从冒顿的众多妻子之一,变成如今草原上的实际掌权者,其中种种险恶,旁人难以想象,是以虽然她只比刘桢小了两岁,但眼角已经隐隐可见细纹。
当年那双明澈清亮的眼睛,终究沉淀为沉静幽深的潭水。
然而不管时间过了多久,她们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如果说当年刘妆总是躲在刘婉身后,羞羞怯怯不敢表达的话,如今姐妹二人相见,却完全没有被时光冲刷的隔阂感,留下的只有久别重逢的激动。
“阿姊,大兄他们还好么?”刘妆迫不及待地问。
这些年虽然无法见面,但是刘楠对这位远嫁匈奴的妹妹没少照顾,尤其是在冒顿单于死后,当时匈奴内部为了争夺单于之位,斗争接近白热化,冒顿的子女众多,除了刘妆所出的刘合,还有周边各个部族的贵族女子所出的儿女,刘妆的出身在弱肉强食的草原完全派不上用场,幸而这个时候大乾已经打败了匈奴,在强大的天、朝武力支持下,刘妆收拾了一干兴风作浪的人,大力提拔愿意效忠于她的匈奴贵族,终于将这支剽悍的游牧民族牢牢掌握在手里。
此时的刘妆,已经成为这片草原上最有权势的女人,匈奴人尊称其为撑犁阏氏,撑犁是匈奴语,意思就是天。
但是刘妆自己并没有被权势冲昏头脑,她依然保持了冷静和精明的判断,刘妆很清楚,她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来自于大乾的强大。
只有一个强大的大乾,才能为她撑腰,让她成为草原上的雄鹰,否则单凭他们母子二人,是绝对不可能从冒顿那一群如狼似虎的子女中脱颖而出的,是以这两年她掌权之后,一直配合乾朝那边的来使,尽可能让华夏文明慢慢渗透这片草原,几年下来,已经初见成效。
这个融合的过程注定漫长,也许需要十年,也许需要二十年,也许是上百年,但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有一天,匈奴人就会完全被中原人所同化,到那个时候,匈奴就不是中原的威胁,反而也许会成为北方的屏障了。
当然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匈奴人生性悍勇,逐草而居,与生活在丰饶平原,天性温和的华夏民族不同,他们骨子里崇拜强者,崇尚掠夺,而且草原上恶劣的环境也注定他们要不断掠夺才能生存。
草原上的特产,除了战马之外,其它东西以往并不被中原所喜欢,因为这些都不是中原人的生活必须品,但是相反,中原生产的绸缎和粮食,却恰恰是匈奴人需要的,这正是两边资源不平衡所导致的战乱根源。
但是既然打又打不过,只能试着和平相处了,在接连经过数次大规模战争,最后连冒顿单于都战死,匈奴实力被大幅削弱之后,被打疼了的匈奴人终于放弃了在短期之内跟中原王朝抗衡的打算,匈奴内部出现分裂,一些不愿服从刘妆的匈奴贵族逐渐往北或往西边迁走,另外一些人则留了下来。
今年是双方开通互市的第三年,一些匈奴贵族已经慢慢发现互市的好处了,他们只管饲养战马,剔除羊毛,制出奶制品,按照中原人的要求采集各类草药,其它事情自有每年前来草原收购的中原商贾去操心。能坐着数钱,谁愿意拿命去搏?
“他们都很好,”刘桢笑道,“大兄还说明年想来探望你呢,若是能成行的话,至多明年你就能看见他们了?”
刘妆很吃惊,她并不认为堂堂天、朝天子竟能在不是打仗的情况下跑到北方边境来。
刘桢看出她的疑惑,就道:“等明年太子满二十行了冠礼之后,阿兄也许就要退位了。”
刘妆这下子更吃惊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刘桢:“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兄的性子,他说,观前史,王室之中,因为王位而父子兄弟相疑者比比皆是,他不愿意重蹈覆辙,所以准备提前退位,周游四海。”
刘妆毕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吃惊之后,很快就平静下来,她露出一个笑容:“这确实是大兄会做的事情,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没有变过。”
刘桢笑道:“可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是我们的大兄啊。”
当年白白嫩嫩的小刘予,如今也长成顶天立地的英俊少年了,他的性情沉稳更胜其父,却又继承了来自父母的仁厚,作为看着他长大的亲人,没有人比刘桢更加了解他的秉性,在刘予的治理下,可以预见经过休养生息的大乾,兴许将会迎来真正繁盛的时期。
刘妆点点头,想起这些年刘楠对她的照拂,心中不乏暖意:“阿姊说得是。”
不待她追问,刘桢又主动说起刘婉等人:“阿婉跟驸马过得很好,虽然这么多年了,两人总是打打闹闹,你也知道她那个性子,三天不找人吵架就难受,亏得找了赵俭,倒也打闹不乏恩爱,孩子都生了三个了,还成天闹到宫里去找大兄主持公道。”
刘妆噗嗤一笑:“二姊姊还真是本性不改!”
刘桢无奈:“开头我还会劝一劝,后来也就索性不管了,反正他们再怎么吵也吵不出一朵花来。至于阿槿呢,他也很好,虽然膝下只有阿珉一个儿子,不过阿珉也是个懂事听话的,没怎么让人操过心,我去年才去看过他,如今阿弘当了他的国相,二人交情还是如同小时候一般,如胶似漆。”
刘远本身并不是什么痴情种子,但奇异地,刘家这几个子女,却大都从一而终,即使是贵为帝王的刘楠,自登基以来也只有发妻范氏一人,在刘予之后,范氏又生了两个女儿,不过刘楠却不以为意,也没有往后宫塞女人的打算,正因为如此,他与范皇后的感情,这么多年来依旧恩爱如初。
刘槿与宋弘也差不多,两人都只娶了一个妻子,膝下儿女也不多,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许这样对他们来说反倒是最好的,兄弟姐妹大都幸福,也正是刘桢所乐见的。
“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刘桢道,“你若想回中原,我可以安排。”
刘妆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这么一问,摇摇头:“多谢阿姊的好意,不过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在草原的生活了,而且现在我也过得很好,若是早几年,你不说,我也要哭着求你带我回去,但是现在,你便是说,我也不想回去了。”
她的语调轻快,听得出并无勉强之意,刘桢却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这些年苦了你了!”
刘妆轻轻拍着长姐的后背,反过来安慰她:“阿姊,我并不苦,若说苦,这世间比我苦的人多得是,莫说是我,当年宫变的消息传过来,我听了都心惊胆战的,你身在咸阳,指不定比我更加难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而我如今能够左右自己的人生,身边还有阿合在,怎么能说苦呢?是我自己不愿意回去,并不是回不了,这其中的差别是很大的。”
刘桢见刘合坐在旁边,安静而好奇地听着她们说话,忍不住拉过刘合的手:“阿合,你愿意随姨母回咸阳住一段时间吗?”
刘合眼睛一亮,看了看笑吟吟没有表示反对的母亲,最终还是摇摇头:“不了,我要留下来陪母亲,母亲需要我。”
他很懂事,却更让刘桢觉得怜惜,正想再说什么,却见陈素掀了营帐进来。
陈素见他们三人抱作一团的模样,不由失笑:“昼食准备好了,还是先吃完再聊罢。”
刘桢嗔道:“你也不晚半个时辰再进来,这下阿合回过神,只怕就更不愿意随我去咸阳了!”
陈素闻言,只得露出无奈而歉意的神色。
刘妆远在草原,也听说她这位姐姐早年经历过婚约解除的波折,原还有些担心,想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可好,不过此时见到他们夫妇二人四目相对,眼神流转之间,自有一股温馨而默契的情意,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必多此一问了。
韶华易逝,许多人与事兜兜转转,早就不是最初的模样。
但很庆幸,她所珍爱的人,都有了适合自己的归宿。
岁月静好,现世太平,我心安处,便是故乡。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行其道,盛极必衰。
数百年后,乾亡,后人修其史,载曰:
长安公主,讳桢,字仁静,太、祖长女也,孝德皇后所生。幼即聪慧,姝秀仁厚,帝尤爱之,倾诸子女。初,太、祖得关中,项羽令退,主自请留守咸阳,太、祖允之。越三年,太、祖以其守城之功,加尊号曰长。六年,安正内与陶氏谋,诱太子入,主以奋武军相救,事定,增号镇国,入朝议政。永泰三年,濮阳侯陈素尚之。主在朝逾二十年,前有克定之勋,后有佐政之功,时人多有称颂其德者,谓四百年间,诸公主中,以功入朝者,独长安公主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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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断1
自从刘桢被诊出身孕之后,陈素就变得有点奇怪。
作为陈素最亲密的人没有之一,刘桢最先发现他的异样。
譬如说早起用朝食的时候,眼前分明摆着陈素最喜欢的萝卜丝饼和鸭肉羹,然而他吃着吃着,忽然就扭过头捂嘴作呕吐状。
刘桢:“……”
陈素也只是干呕几声,回身准备用饭,结果一闻到那碗鸭肉羹的时候,又忍不住脸色一青。
刘桢关切道:“是不是不合胃口,我让人重新做过罢?”
陈素只是摇摇头,然后……
起身呕吐去了。
太医被十万火急地召过来,仔仔细细地诊脉之后告知刘桢,驸马一点毛病都没有。
刘桢蹙眉不掩担忧:“近来驸马吃饭都没有胃口,而且经常吃完就吐,这怎么会没事呢?”
太医也很为难,思忖半晌,只能开上几幅中正平和的方子以作调理。
不过方子没什么用,陈素的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刘桢怀孕三个月后。
反观刘桢,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丝毫没有被怀孕这件事影响到,肚子里的孩子听话乖巧得不得了。
片断2
刘桢怀孕已经五个月了,小腹微微凸起,不过穿着改装之后的襦裙,倒也看不大出来,反而是陈素紧张得要命,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在她身边。
今日原本该是奋武军操练的日子,若是早点出门的话,晚上就可以回来了,陈素离开公主府的时候却一步三回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出门十天半个月。
刘桢简直哭笑不得。
片断3
刘予对刘桢明确提出要求:“姑姑,我想要一个阿弟。”
刘桢摸摸他的脑袋:“这种事情不是姑姑说了算啊,再说阿妹也不错嘛!”
刘予摇摇头:“阿妹太吵了,我要阿弟!”
范氏不久前才刚刚生下一个女儿。
刘桢逗他:“不管是阿弟还是阿妹,小时候都是一样吵闹的,再说你姑父喜欢的是长得像姑姑的女儿,那可怎么办呢?”
刘予道:“阿母也刚生了个阿妹,他们都说像姑姑,那就把阿妹送给姑父,然后姑姑再生个阿弟就可以了。”
刘桢:“……你都已经安排好了。”
四个月后,长公主产下一对龙凤胎,于是皆大欢喜。
片断4
许多年后,长公主夫妇恩爱,儿女双全,彼时民风开放,陈澄自小在京城长大,见惯了达官贵人们三妻四妾,左右拥抱,即使身份尊贵的女子,也不乏私下蓄养男宠娈童一类,唯独长公主与濮阳侯多年来恩爱如初,不曾改变,她心下好奇已久,寻了个机会,便私下询问父亲濮阳侯,问他是不是因为母亲的身份才不敢拈花惹草。
濮阳侯失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一直以来我便暗暗倾慕你母亲,只是当时她有婚约在身,未婚夫与我也是朋友,我不能因情失义。”
陈澄追问:“那后来阿母婚约解除,阿父你就趁虚而入了?”
濮阳侯颇是神秘地摇摇头:“后来是你母亲对我说了句话。”
陈澄:“什么话?”
濮阳侯:“她说,子望,你暗中倾慕了我那么久,打算什么时候才说呀,你如果再不说,我就让别人娶我啦!”
陈澄:“……我才不信,阿母那么稳重的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阿父你死缠烂打罢?”
濮阳侯回以神秘一笑,任由陈澄再怎么追问,都不肯开口了。
此事被列为陈澄一生中十大不解之谜首位。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其实原本我不想写这个后记,因为我觉得对于喜欢这篇文的朋友而言,不管怎样都是喜欢的,不喜欢的话,其实也没有必要解释。但是后来有个朋友问了不少问题,让我决定还是把以下的话,送给喜欢本文又抱着疑问的朋友。
关于这篇文的初衷,不是为了写强国,如果最终目的就是强国的话,又何必架空呢?开头的时候就讲过,这其实是一个公主半生的故事,我希望通过她,来描绘一些人和事的轨迹。
有的朋友说郭家没有造反的理由,确实,在原本的计划里,郭家是不会造反的,但是在原本的计划里,刘远这个人物,同样不会像文中那样由始至终呈现温暖的色彩,他会发生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将导致刘桢与果汁无法在一起,也将间接导致他自己的死亡,甚至导致后来刘楠的早死,范氏的殉情。这样一来,文章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刘楠登基之后还有一半的故事。但是这样一来,虽然更加合理,但是我发现会有很多朋友承受不了。
这篇文本来就是一个尝试,既然如此,我也愿意将故事温暖的一面呈现给大家,于是刘老爹依然是那个疼爱女儿的刘老爹,刘楠也依旧是爱护弟妹的好兄长。
既然人性之间没有了更进一步的互动,那么只用强国来堆砌情节的话,显然是对读者对自己的一种不负责任,看到文下有朋友说“你不会写强国只适合写傻白甜”之类的评论,我也不愿意辩解,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傻白甜作者啊,哈哈。
好了,啰嗦了一下,愿意看的朋友可以随便看看,不愿意的就直接跳过也无妨。喜欢我的小萌物们,7月6日的新文,我们再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