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窗外月色皎洁。
灯光映亮了桌台, 笔尖轻轻摩挲着纸面,洁白纸页上渐渐生长出简洁灵动的线条。
先是大片烂漫的烟花,再是下方驻足凝望的人。
他仰起脸望向远方, 柔软的发丝被风拂动。
线条到这里为止, 都是一气呵成,宛如一幅驾轻就熟的速写。
然后,就是一阵格外漫长的停顿。
画笔久久地凝滞在空中。
清瘦秀气的脸部轮廓里,五官与神情还一片空白,尚未描绘。
昏黄的灯光盛满了这片无法落笔的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 放在一旁的手机无声亮起。
屏幕上显示着刚刚收到的新消息。
发来消息的人是“嘉嘉”。
嘉嘉:洗完澡了, 你画完了吗?
嘉嘉:[动画表情]
嘉嘉:今天画了什么?是不是画了吃午饭的时候?
嘉嘉:菠萝炒鱼块真的很奇怪,我觉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搭配的。
嘉嘉:孟扬问到菜名以后的反应也好好笑,不停地问人家到底是菠萝还是萝卜, 确定是菠萝, 不是萝卜吗?
新消息一条接一条地跳出来,带着鲜活灿烂的气息。
垂悬在纸页上方的笔尖,因此轻轻颤动了一下。
嘉嘉:说起来, 菠萝炒鱼块到底是什么味道?
嘉嘉:我吃不了,真可惜。
嘉嘉:……但也不算特别可惜?
嘉嘉:因为听起来真的好奇怪啊!!
一行行简单的文字掠过视野,始终没有松开的画笔,终于再一次轻触纸面。
空白的脸庞很快被流畅生动的线条填上了五官。
有一对微微瞪圆的漂亮眼睛,和不自觉上扬的唇角。
神情是惊奇的,又含着笑。
就像他听见同伴反复念叨着菠萝和萝卜时那样。
嘉嘉:咦, 你还在画?
嘉嘉:还在画还在画还在画……
嘉嘉:有点困, 不等你的速写了。
嘉嘉:我要睡觉了。
嘉嘉:真的睡觉了哦。
嘉嘉:[动画表情]
终于画完的人,放下了画笔,拿起手机。
带着薄茧的指尖从最新那个动画表情点了进去。
联系上下文, 这应该是一个表示晚安的表情。
不过,嘉嘉从来都不是一道这么好解的题。
——果然,不是关灯睡觉的“晚安”。
是半缩在门后望向屏幕的“偷偷观察”。
寂静的房间里因而响起一道转瞬即逝的低笑。
指腹也随之动了起来。
闻野:刚画完。
闻野:菠萝炒鱼块就是菠萝的味道,再加鱼块的味道。
闻野:菠萝是酸的,鱼块没有味道。
闻野:所以只剩下酸。
中午那个吃到酸菠萝的他,还不知道,原来几个小时以后的夜晚,竟会比此刻还要酸涩。
铺天盖地、快要融化心脏的酸涩。
闻野:你猜错了,我没有画中午,画了晚上。
闻野:而且,这次也不是速写。
闻野:是漫画。
不是必须准确概括对方在那一瞬神态的速写。
是可以自由虚构细节的漫画。
所以他虚构了一个忽然看见烟花盛放的惊奇笑容。
没有想起任何人、只是单纯欣赏着遥远焰火的美丽笑容。
嘉嘉:!!!
嘉嘉:都说了要速写!
闻野:但是只有漫画,要不要看?
嘉嘉:……
嘉嘉:不要!
闻野:哦,那就算了。
嘉嘉:…………
嘉嘉:这次真的真的睡了!
闻野:嗯,睡吧。
闻野:晚安,嘉嘉。
闻野:[动画表情]
他发了一个关灯睡觉的表情。
嘉嘉:[动画表情]
说着真的真的要去睡了的人,则秒回了一个表情。
——气势汹汹地给了他一拳。
闻野:……
闻野:又是假的。
指尖按下一串省略号,昏黄的台灯光却映亮了不自觉扬起的嘴角。
闻野:[图片]
闻野:如果把天上的烟花脑补成菠萝炒鱼块,就能勉强算你猜对了。
这一回,过了好一会儿,那头才回复消息。
嘉嘉:勉强算你画得还不错。
嘉嘉:睡啦。
他想,兰又嘉大概是真的困了。
便没再继续逗他。
闻野:晚安,做个好梦。
聊天界面不再有新消息传来。
兰又嘉没有回复这声晚安。
他好像从没对他说过晚安。
是不是他做得还不够好?
那个人应该是听到过晚安的吧。
……
修长的指节蓦地攥紧了速写本,骤然泛起用力紧绷的白。
掌心因此收拢,粗糙陈旧的疤痕被光线勾勒得愈发刺目。
不要再想了。
不该再想了。
洁白纸页上,欣赏着美丽烟花的青年,正露出一个静谧灿烂的笑容。
是只有他看见的笑容。
是他拥有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笑容。
不停涌动的思绪里,紧绷到发冷的手指渐渐放松下来。
倏地一声轻响。
速写本被翻到了下一页。
下一页里的嘉嘉,依然有很柔软的头发,与很明媚的眼睛。
他的手里握着一双交叉错位的筷子,筷子上原本夹着食物,此刻猝然跌落——吃饭的人没有发觉,显然心不在此。
他正定定地望向对面,脸庞上带着一抹浅浅的、狡黠的微笑。
第七天,七月十五日。
晚餐时间,片场里到处弥漫着饭菜的气味。
“制片主任头都大了,说没见过这么早让剪辑和后期进组的,这才拍了一半都没到呢!梅导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说……”
端着盒饭讲八卦的年轻男生说到这里,清了清嗓子,立马摆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冷冷道:“那就开B组吧。”
下一秒,他又瞬间切换成头更大了的制片主任,瞪大眼睛:“开B组?!梅导,你以前可从来没用过B组,每条都要自己盯着拍的啊!”
再下一秒,他继续冷冷道:“你以前也没这么多废话。”
再再下一秒,他立马伏低做小,干笑一声:“……我现在就去联系人。”
“——制片主任只扛了两句话就败下阵来,梅导走开以后,统筹老师还专门过去跟他聊了一会儿,据说这两个难兄难弟叹着气聊掉了半包烟。”
孟扬绘声绘色地讲完了这段一人分饰两角的八卦后,挠了挠脑袋,纳闷道:“其实我也觉得奇怪,梅导最近真的给人一种很着急的感觉,各种抢进度,到底为什么啊?”
闻野看了眼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头吃饭的兰又嘉,应声道:“不知道,但我想问你件事。”
“啊?”孟扬立即正色,“什么事,闻哥你说!”
闻野就一脸真诚地问:“你到底是怎么考进电影学院的?难道你们系有相声专业?”
孟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观众对他演技的强烈质疑,顿时难以置信道:“闻哥,你怎么阴阳怪气的!”
闻野倒语气坦然:“有吗?这明明是大大方方的讽刺。”
话音落地,先前还在默默吃饭的人忍不住笑了。
孟扬更难以置信了:“嘉嘉,你居然也跟着嘲笑我!”
兰又嘉立刻摇摇头:“没有。”
然后,他想了好几秒,才想到一个不那么伤人的解释:“是今天的饭菜长得比较好笑。”
孟扬:“……”
好了,现在他的耳边又多出了闻哥丝毫不加掩饰的笑声。
唉,单身狗真是没有人权。
他只好化悲愤为食欲,提起筷子埋头干饭。
就在孟扬随手夹起一片红烧土豆,要往嘴里送的时候,斜对面的兰又嘉忽然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又自己忍住了。
闻野看见那片鸦羽似的卷翘眼睫轻轻颤动着,停满了夜晚的细碎流光,依稀可见眼眸深处漾开的笑意。
他被这抹绚烂色彩引诱,跟着看向对此浑然不觉的孟扬。
下一秒,他们一起听见了一道中气十足的怪叫:“我去,怎么是姜!!”
表演型人格发作的孟扬瞬间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掐着脖子疯狂咳嗽,四处找水漱口。
闻野这才收回视线,在周遭兵荒马乱的动静里,有些诧异地问对面的人:“你是怎么发现的?”
兰又嘉循声看他,又眨了眨眼睛,声音听起来很无辜:“……什么怎么发现的?”
“我记得你讨厌吃姜。”
闻野却完全不受烟雾弹的影响,仿佛在自言自语:“但没想到你随便瞥一眼就能发现不对,毕竟那片姜真的很像土豆……这叫做什么,恨比爱深刻?”
他说着,也夹起了一片土豆,不太确定地问:“它是姜还是土豆?”
坐在对面的青年蓦地弯了弯唇角:“你猜。”
闻野猜不到。
他决定咬一口尝尝。
可奇异的是,即使他已经咬了下去,竟仍不能确定自己此刻吃到的究竟是什么。
因为他既没有尝到生姜的辛辣滋味,也没有尝到土豆的绵密口感。
他忘记分辨那一瞬辗转过味蕾的所有细节,只记得陡然撞进视野的寸寸景色。
夏风温热,吹乱了散落在颊边的发丝。
不再专心吃饭的青年目光明媚,定定地望过来,脸庞上带着一抹浅浅的、狡黠的微笑。
他看得那么专注,连自己的筷子不慎松开,原本夹起的菜跌回了餐盒里,也不知道。
仿佛外面的整个世界都不再重要。
他只看见了此时倒映在自己眼底的、近在咫尺的恋人。
闻野怔怔地想,那是一个很美的笑容。
比沉默更美的笑容。
理应永远珍藏在速写本里的笑容。
灯光又一次映亮了桌前缄默的身影,空气里轻缓淌过笔尖摩挲纸面的沙沙声。
纸张页页翻动,线条肆意生长……
时光如流水涌动。
第八天,七月十六日。
仍是片场,正值休息时间,轻微摇晃的镜头里,掠过一张张鲜活生动的面孔。
一身民国装扮的男人被几个前来探班的粉丝围着,他模样俊朗,笑容温和,接过她们小心翼翼递来的海报,低头签着名。
身旁的助理略带警惕地观察着这群激动得语无伦次的粉丝,时刻准备制止可能出现的过界举动,而她们眼中光芒万丈的偶像,却始终保持着平易近人的宽厚态度。
无论是真心,还是表演,都叫人如沐春风。
怪不得是实力派影帝。
镜头背后的摄影师这样想着,很快移开了目光。
场记抱着电脑窝在角落里,时而敲打键盘,时而揪着头发回忆,显然是正在记录刚刚拍摄完成的镜头的注意事项。
生活制片在打电话,一脸焦虑地原地踱着步,大约又在催迟到的盒饭。
录音助理被跟机员叫住,勾肩搭背地一道出去抽烟,转头时,恰好直视了镜头。
两张同样年轻的面孔上,便露出了相似的茫然微笑。
镜头未曾因此停留,仍然缓慢、静谧地移动着。
直到画面里又出现了两抹笑容。
更明亮的笑容。
女演员刚拍过受伤的镜头,满身是血,看上去尤为惨烈,苍白的唇畔也浸染着斑斑血迹。
她身旁的年轻男演员递来纸巾,好奇地问:“脸上的血浆能擦吗?等会儿要吃饭了。”
“能,晚点拍的时候可以再补。”她笑着接过纸巾,却没有去擦自己的脸,“但是我不擦。”
“诶,为什么?”
“因为舍不得嘛。”
男演员听得愈发不解,正要再问原因,就看到女演员做贼似地扫了眼四周,尤其观察了一下自己经纪人此刻的位置。
然后,先前还蜿蜒在唇边的刺目血迹,竟一下子消失无踪。
——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掉了。
“……”目睹这一幕的男演员本能地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道,“米悦姐,你把血浆吃了?”
米悦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小声点嘉嘉!”
兰又嘉就立刻放低了声音:“对不起。”
说完,他想了想,又很小声地问:“好吃吗?”
清澈的眼眸里闪动着尚未褪去的错愕,也有刚刚冒出来的新奇期待。
见状,米悦扑哧一声笑了:“好吃,特别好吃……我真是受不了控糖的日子了,再这样下去,我迟早有一天要变成吸血鬼!”
兰又嘉也笑了:“它是甜的?”
“糖浆和色素调配的嘛,当然甜。”
说着,她又忙不迭地纠正道:“不对,什么糖浆,这是血浆!是血浆不小心进嘴巴里了而已,跟糖有什么关系?再说就进了那么一点!”
“对,不会影响你控糖。”
兰又嘉配合地点点头,忽然道:“米悦姐,你的衣袖上也有血浆。”
“对啊,怎么了?”
“我可以尝一下你的袖子吗?”
“……”米悦顿时笑得毫无形象,但不忘拒绝,“不行,我不知道它的具体配方,万一害你过敏了怎么办?”
兰又嘉也愈发笑得眉眼弯弯:“只是一点点,应该没关系的。”
他笑得那么好看。
“不行不行,你色.诱我也不行,我可是扛过了严刑拷打的革命斗士,绝对不会动摇的!”
米悦义正言辞拒绝的同时,目光已经在片场中四处逡巡:“道具老师不知道去哪了,等我先问问他配方,再给你要一碗新鲜出炉的糖——”
猛然撞进视野的镜头,令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宋老师!”她愣了一下,做如临大敌状,“您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什么,刚才没按快门吧?”
她满脸都是怕留下罪证的心虚,令身边的青年笑得停不下来,全然不见往日会突兀出现的疏离回避。
也令在此停留了格外久的镜头,陷入一种失神的注视。
过了好几秒,摄影机后的男人才应声道:“放心,没有按。”
他的确没有按快门。
因为一直开着录像模式。
“那就好,宋老师你接着拍,我不吵你了。”
米悦松了口气,恰好看见了道具老师的身影一晃而过,便转头看向身边的青年:“嘉嘉,我带你去找……”
视线交错的瞬间,镜头终于移开。
在兰又嘉彻底反应过来旁边多了个人之前,宋见风先转身离开了。
他想,自由灿烂的笑容,比礼节性的微笑更美。
——是摄影师视角下的美。
仍在录制状态下的镜头蓦然转弯,瞬间失去了那片最耀眼的色彩。
却多出一抹常年不化的冷冽。
宋见风看到梅戎青的身影出现在取景框里的时候,不由得怔了怔。
对方视线的落点,似乎也和刚才的他一样。
她在看米悦身边的那个青年。
宋见风索性打了个招呼:“梅导?”
梅戎青因此收回视线,看向他。
也看向他手中始终没有放下的摄像机。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这是准备改行了?”
显然是注意到了他扛着相机满场晃悠的举动。
宋见风笑了起来:“倒没有那么快,先练练手,拓宽一下技能,总不是件坏事。”
静态照片是瞬间的艺术,优点是一眼就能看尽,缺点也是。
动态影像则能保存更鲜活、更丰富的永恒。
他是在开玩笑,梅戎青却像是当了真,反问道:“之后都打算时不时录点视频?”
不等他回答,她又继续说:“是的话,视频也给我一份,酬劳另算。”
听到这话的宋见风是真的愣住了。
梅戎青要这些视频干什么?
“你想做幕后纪录片?”他尝试理解对方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同时坦诚道,“我拍的素材恐怕不够专业,今天只是兴趣上来了,随便拍的。”
“不做纪录片,是私人留念。”
梅戎青的话音很淡:“没关系,你随便拍的东西,正好是我需要的。”
“……”男人挑了挑眉,略显诧异地笑道,“对我这么有信心?”
女导演同样笑了,并未否认:“你拍的人像是一流的。”
尤其是当执掌镜头的人,以浓郁的偏爱注视着模特的时候。
她很早就劝过宋见风,后来也劝过兰又嘉。
可有些事,不是旁人能够改变的。
唯有自身心甘情愿,或痛彻心扉,改变才会发生。
一个人唯一能真正改变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简短的交谈结束后,梅戎青很快走开了。
她的神色始终平静无波,好像只是在繁忙的日程里抽出空来,随口跟人提了一件小事。
停留在原地的男人望着她的背影,倒沉默了很久。
从两人在巷子里偶遇,一起抽烟的那个凌晨开始,梅戎青就有了一些变化。
剧组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主观上,她看起来比之前更冷了,而且愈发不能容忍那些出错、怠工的人,片场里时不时就会响起她毫不留情的骂声。
当然,挨骂的人里并不包括那位绝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很出色的新人男主演。
客观上,她让统筹压缩了后续的日程安排,尽可能加快拍摄进度,还让制片早早联系剪辑和后期团队入场,前期拍摄和后期制作同时进行。
她很着急,急匆匆赶着要把这部倾注了许多心血的电影做完,尽快上映。
好像再晚一点就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没人知道这一系列不同寻常的举动背后的原因。
也没人敢当面问她。
宋见风同样没有问。
但不是出于胆怯,而是觉得没必要。
因为梅戎青不会告诉他真正的原因。
就像他也不会跟对方详细解释,自己今天忽然心血来潮不拍剧照,改录视频的原因。
——抛开上一辈的往来和交情,单论他们俩的关系,实在称不上相熟。
抛开那些因才华而生的盛名,梅戎青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宋见风看来,答案其实不是冷酷,也不是强硬。
而是傲慢。
她对外展现的一切冷酷和强硬,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想法和感受。
她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
但这并不是梅戎青独有的缺点。
不如说,人的天性就是傲慢的。
只是因为她的出身背景、她的不加遮掩,才分外凸显了这份傲慢。
人不会在乎窗外飞掠而过的鸟儿的宿命,是翱翔是坠落。
梅导也不会在乎拿着酬劳干活的剧组成员的心情,是愉快是忧虑。
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
然而,不管是多么傲慢的人,都有做不到完全漠视的例外。
就像人会在乎自家笼子里豢养着的那只鸟儿是否康健。
梅戎青心中肯定也有这样的例外。
如今她会做出这一连串不同寻常、不符合往日习惯的决定,或许就是因为某个例外。
只是宋见风不知道具体缘由,也不会去问。
因为他在那条分界线之外。
便不可能得到答案。
导演的身影渐渐被忙碌的人群湮没。
余光里,另一道明媚的身影,也彻底失去了踪迹。
被片场嘈杂景色围绕着的摄影师,方才如梦初醒。
他随手摁下了相机上的按键。
漫长的录制戛然而止。
第十天,七月十八日。
京珠机场,出发层车来车往,暂时陷入了拥堵。
“这次一走,下趟回来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唉,年纪上来以后,见一面少一面啊。”
副驾驶座的乘客望着前面堵塞的车流,叹了口气,又笑着看向左侧:“不过今天有你给我当司机送行,啧,够我到处吹一阵了。”
驾驶座上的男人戴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温和俊雅,同样望着前方的路况,随口道:“年龄焦虑这么严重?”
“没办法,搞科研费命啊,我看起来都快跟你差辈了,再过几年,是真不好意思管你叫哥了,要不换你叫我叔?”朋友语气唏嘘地开着玩笑,“明明高中那会儿,咱们俩还并驾齐驱,并列校草呢。”
“你说这拐点是不是因为专业选得不一样?早知道我也选心理了,不为了普度众生,主要是把自己给捋通透了,活得就自在,心无挂碍,老得也慢,是不是?”
男人耐心听到这里,有些抱歉地应声道:“不太清楚,你想知道的话,改天帮你问问其他同事。”
“怎么,连你都回答不了?还得问别人?”
“嗯,毕竟我是为了普度众生,出发点就不一样。”
说着,他笑了起来,像是开了个自己都不信的玩笑。
朋友看他一眼,跟着笑了。
夏日的热浪里涌动着柏油路面反射的日光,晃得人眼晕。
片刻后,车子终于往前动了一截,即将抵达目的地。
朋友也在这时候开口:“对了程哥,那天你托我办的事没成,我想了想,还是得跟你说一声。”
“戎青那件事?”
“对,说是那个病人自己不愿意接受治疗,他不太相信治愈的概率,也比较抗拒放化疗,怕疼。”
朋友说:“其实大部分病人在进我们实验室之前,都这么想,不过最后都被家人配偶之类的给说服了。这个病人说是怕疼,我看意志倒是很坚定,毕竟连那位青姐都没能劝动他。”
说到最后,他颇为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说真的,他要是愿意来,我倒觉得挺有希望的,可惜了啊。”
车子缓缓驶入规定的下客区,一直看着前方的男人终于侧眸望来。
他应着朋友的叹息,神情却平静如初,没有掀起半分涟漪。
“嗯,可惜了。”
机场外围,到处都是送行的人群。
短暂凝滞的车流里,未曾下车的男人朝窗外的朋友温声道别:“一路平安,早出成果。”
“成,借你吉言。”朋友笑着冲他挥了挥手,“有机会下回再聚!”
道别声落,马达声起。
深蓝色的轿车驶离机场,逐渐汇入车流,返回市区。
车窗外掠过一格格向后飞逝的风景。
盛夏极烈的日光穿透挡风玻璃,照亮了轿车内部。
后视镜上没有悬挂坠饰,仪表盘上方没有任何摆设,扶手箱里一片空荡……到处干干净净。
一切仿佛都保持着车辆刚出厂时的样子,无法体现出轿车主人的丝毫个性。
回程的路上,偶尔有电话铃声响起。
“程医生吗?真不好意思……”
职业是心理医生的轿车主人温和地同意了患者临时更改时间的请求,语气里没有半分不耐。
电话挂断后,他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烦躁,连车速都没有任何变化,仍平稳地驶向诊所。
一切仿佛都平静无波,不能掀起男人的丝毫情绪。
除了某种斑斓风景蓦然间撞入眼帘的那一刻。
路边高楼的LED大屏上,正在播放一支抢眼夺目的华丽广告。
美貌慑人的模特,华彩闪耀的珠宝,极尽奢靡的幻想……
最后,画面上缓缓浮现出顶级奢侈品牌JA的商标。
等待红灯的间隙里,程其勋看完了这支广告。
在看到片尾品牌商标浮现的刹那,他移开了目光。
不久前朋友的戏言,因而在耳畔骤响。
“……主要是把自己给捋通透了,活得就自在,心无挂碍……是不是?”
他活得通透自在吗?
不。
一点也不。
他心有挂碍。
甚至魂牵梦萦。
所以,是真的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这些年来,程其勋几乎快要忘记自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反正,如今这种标准规律、被见不完的病人和工作填满的乏味生活,跟自在二字没有丝毫关系。
但他又的确需要这种生活。
只有这样,他才没有时间去想起一个最特殊的病人。
一个已经在他生命中消失了很久的病人。
一个他很确信,此刻正被灿烂幸福围绕着的病人。
这就足够了。
即使那份幸福,不是由他给出。
即使,他会被永远困在这个由自己亲手锁上的苍白囚笼。
红灯转绿。
湛蓝晴空下,这抹浓郁到近乎于黑的深蓝,和许多辆在此等待的轿车一起,挂挡起步。
再一次湮没在茫茫车流之中。
第十四天,七月二十二日。
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以北,群山之巅坐落着大片建筑物,宛如一个袖珍城市。
作为全世界唯一一座置身云中的高海拔赌场,这里本该庸俗的纸醉金迷,仿佛都沾染着天堂的气息。
云顶山庄内部,灯光与酒色相映,筹码被推来换去,到处流动着金钱的声音。
哗啦一声响,中年男人面前的筹码被荷官尽数收走,而他刚按掉一个不想接的电话,不禁啐了一声:“要紧关头打过来,全是他带来的晦气!”
和他一道来的同伴闻言,操着一口不算标准的国语,好声好气地劝道:“傅老板,别动气,换一桌手气就来啦。”
两人随后起身,目光流转过一张张赌桌,却并未很快入座。
穿行在热闹的人潮中,同伴低声问:“又是那个后生仔的电话?”
傅令坤嗤笑一声:“不然呢?之前叫我别去烦他,现在倒好了,天天来烦我,真他妈是个兔崽子。”
他的语气里满是怨愤,眼神却截然相反。
中年人浑浊的目光中,透出一种仿佛报复成功的快意。
这支手机的通话记录里,几乎全是同一个号码。
而且基本都是鲜红的未接来电。
同伴听完,思索了一会儿,评价道:“他蛮聪明,以退为进,从前你逼他做事,现在他反过来逼你停手,毕竟你已经看透他的主意,怎么样也瞒不住了。”
这个受雇于傅令坤的风水师听他大致讲过事情经过,知道有个本来帮他办事的年轻人,忽然倒戈向了他想要下手的目标。
尽管傅令坤曾一度用把柄威胁住了对方,但当那个把柄隐隐变成唯一一样能让丧家之犬保持理智,没有将事情全盘抖露出去的镇静剂,心生忌惮、迟迟不敢动手的人反倒成了傅令坤。
毕竟,至少到目前为止,事情还没落入最坏的境地,尚有转圜的余地。
比如,在真正走到无法回头的那一步之前,这位目前只是犯了一点经济错误的大陆老板,或许还能靠一场时来运转的豪赌翻身,填补亏空后继续维系往日的体面光荣,不必做出最孤注一掷的选择。
“讲到底……赤脚唔怕穿鞋。”
风水师意识到自己又不自觉讲起熟悉的方言,蓦地笑了起来,重新用国语说了一遍:“啊,对不起,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对吧?”
闻言,傅令坤面色晦暗,冷哼一声:“你倒看得起他。”
同伴继续笑着摇头:“哪里,只是讲讲闲话。”
闲话讲过了,身旁恰有一个无人经过的空档。
他的声音更低:“傅老板,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来办那件事呢?之前找过几批人,都不合你的意……或许,是你已经犹豫,想用更友善的方式同那个人谈一谈?”
话音落地后,半晌沉寂。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这位在境外赌场泡了许多日,几乎输红了眼的老板,再度开口。
“不,是你找来的人办不了我想做的事。”
金碧辉煌的穹顶之下,哗啦作响的筹码声中,他看见那双浑浊眼睛里弥漫的阴鸷。
和某种愈发偏执强烈的报复心。
中年人一字一顿道:“我要光脚的人。”
“——除了一条命,什么也没有的人。”
第十六天,七月二十四日。
光海市中心,富安大厦,光滑如镜的楼体反射出赤红夕阳。
黄昏朦胧的光线涌进位于大楼顶层的某扇窗口,静静地落在女秘书格外凝重的脸色上。
“傅总,现在基本可以肯定,傅令坤滞留在境外不止是为了靠豪赌翻身,我想,您上次的担心恐怕是对的……”
空气里回荡着林秘书条理清晰的汇报。
良久,办公桌后的男人抬手按了按眉心,沉声道:“把之前准备好的材料递给市局吧。”
“关于职务侵占的那部分材料吗?”
林映问完,又谨慎地确认道:“傅总,我们不等他的下一步动作了吗?”
男人微一颔首:“既然已经确定了他最后的底牌,没必要再继续冒风险,到此为止。”
没必要再继续冒风险。
这是很符合傅呈钧往日作风的一个决策。
前提是,已经能百分之百肯定不会出现意外。
然而,在傅令坤这件事上,林映其实不敢保证,对方绝对没有留别的后手。
那是一个看上去冲动易怒,实则心机深沉的赌徒。
她知道眼前同样姓傅的男人肯定比她更明白这一点。
可原本打算要引蛇出洞,彻底拔除富安内部种种隐患的傅呈钧,却依然决定就此收手,罕见地改变了自己最初坚持的计划。
他不打算再继续冒险了。
到此为止。
她想,眼前这个向来无所挂牵、不惮于以身犯险的顶头上司,或许是有了其他的计划。
又或许是有了其他的,更想等待的人或事。
窗外不断涌入的日光,蓦地柔化了男人过分深邃的骨相。
竟让人在面对着那张俊美薄情的混血面孔时,产生了一瞬温柔的错觉。
连那双大多数时候都冰冷得宛如宝石的灰绿眼眸,都有了浓烈的温度。
在这个格外静谧的黄昏,直视着这片洒满夕阳金辉的翠湖,林映安静片刻后,再度开口。
“傅总,还有一件事要跟您汇报。”
她讲起了另一件看似无关的事。
“珈蓝那边的方案已经报过来了,大致上没有问题……”
第十九天,七月二十七日。
云县酒店,房间里回荡着年轻男生兴奋的声音。
“嘉嘉,你第一次接商务,居然就接到了这么牛逼的商务!整个广告案策划得特别高级,连品牌名都那么适合你,简直像命中注定的缘分,说真的,我猜他们会来找你,多少也跟你的名字有关!”
“对了对了,还有珈蓝为这个主题定的那句slogan,‘世界,不止于此’——我靠,我只听了一遍就牢牢记住了,这广告绝对会火的,你也是!等晚秋正式上映,你一定会成为最红的大明星!”
年轻的助理自从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中后,整个人就兴奋得像快要疯了。
不过,尽管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对面静默聆听的艺人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却并没有流露出相似的兴奋。
神情甚至隐约有一点紧绷。
“珈蓝?”
“对,珈蓝,你以前是不是没听说过?但这名字很好听吧?”
孟扬滔滔不绝地解释道:“它算是个新火起来的珠宝品牌,之前相对小众,我刚搜过他们的官网,上面介绍这个词没有具体的含义,象征着一种美丽、纯净、典雅的意境——刚好和你的名字同音,又很适合你的气质,真的特别巧,完全是天作之合!”
语毕,兰又嘉沉默了一会儿,问他:“这个牌子跟JA是什么关系?”
“JA?哪个JA?”孟扬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自问自答道,“好吧,还能是哪个JA……”
说着,他笑了起来,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没关系,完全没关系,你怎么会把它们俩联系到一起去?”
“这么说吧,珈蓝跟我有关系的概率,都比跟JA有关系的概率要高。”
他说得格外斩钉截铁,反倒令兰又嘉面露茫然:“……为什么?”
“因为珈蓝的母公司是JA的死对头百裕啊!它俩是时尚界众所周知的一对绝世冤家!你不知道吗?哎,这故事说起来就长了,你等我先喝口水啊——”
可当孟扬喝完了水,准备开始讲拿手八卦的时候,回过头,却忽然收住了声。
他看见兰又嘉面色怔忡,澄澈见底的眼眸中仿佛涌动着许多情绪。
许多孟扬读不懂的情绪。
片刻后,他有些恍然地问:“你刚才说,那个广告案的主题是什么?”
“我想想……应该是人生不止于爱?”孟扬收敛了笑意,认真地说,“反正我看过策划案以后,印象最深的有两句话。”
“一句是那个slogan,特别朗朗上口。”
“还有一句是里面写的策划思路,也是品牌方想传达给受众的价值观,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比情爱更灿烂辉煌的东西。”
“所以,别被爱困住。”
别被爱困住。
世界,不止于此。
孟扬说完以后,房间里安静了很久。
久到他几乎觉得,眼前这个注定会走向更大的世界,成为一颗耀眼明星的青年,此刻听到的并不是一个足够让任何初出茅庐的新人欢呼雀跃的重磅喜讯。
恰恰相反,皮肤白皙得几近透明的青年一言不发地蜷坐在床边,周身弥漫着一种令人不敢贸然触碰的脆弱。
他在室内淡蓝宁静的空气里失了神,眼眸中隐约闪烁着晶莹的光彩。
那里面有斑斓的亮色,也有积郁的暗河。
像是收到了一封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情书。
一封字字动人,却太晚送达的情书。
第二十一天,七月二十九日。
京珠市区,高楼鳞次栉比,道路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这片已经足够叫人眼花缭乱的城市景色,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葱茏绿荫下方,行人们的脚步愈发匆匆,抬头望向天空时,下意识伸手去遮挡头顶。
拥堵的道路上,位于车辆挡风玻璃处的雨刮器,接二连三地动了起来。
夏日漫长忧悒,时光淅淅沥沥。
时隔二十三天,这座正值炎热盛夏的繁华城市,再一次突如其来地被柔软潮湿的乌云覆盖。
下雨了……
第62章 62
第一滴雨水悄然落下来的时候, 人们只以为那是一个幻觉。
熙熙攘攘的长街上,黄包车夫吆喝着快步经过,身着黑色长衫的男人推开一扇门, 仿佛刚结束一次秘密会谈, 身影正要毫不起眼地消失在人群中之前,随着余光一瞥,脚步蓦地僵住。
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年轻俊秀的得意门生眼睁睁地看着他这道暗门里出来,目光里满是难以置信。
是陈老师……
竟然真的是陈老师!
被这一幕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陈易秋, 目光里的震动转瞬即逝, 他迅速冷静下来,俊朗面孔上露出一个带着些许诧异的笑容,仍如往日那样温善。
仿佛只是在街头与熟悉的友人偶然相遇。
同一时间, 男人的脸颊上蓦地漾开一抹湿润的感觉。
湿润的、冰凉的, 宛如一种蜻蜓点水的幻觉。
他的心头因此掀起了真正的意外,本能地抬头望向天际。
于是,更多雨滴落到了微微发凉的面庞上。
……下雨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细雨, 将天空浸染成沉郁的灰。
恰如今日这出同样突如其来、涌动着阴云的身份暴露。
男人很快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一旁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年轻学生。
天公作美,这场不在计划内的雨水给了陈易秋一个绝妙的缓冲时机,在这短暂的安静间隙里,他已经想好了一个解释,想好了足以说服谢雪、打消对方所有疑虑的解释。
可就在男人要开口的瞬间, 他忽然看清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里涌动的情绪。
是恐惧。
如潮水般骤然袭来, 占据了全部视野的恐惧。
无法接受眼前这一幕的恐惧。
宁愿自己不曾发现任何秘密的恐惧。
不想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恐惧。
铺天盖地的恐惧……
这个情感极其浓烈的眼神将男人压在了原地,浑身僵硬,无法动作。
随之而来的则是兴奋。
被超出想象的对手戏勾出的兴奋, 使他浑然忘我、彻底成为了戏中人。
男人脸上假面般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街头偶遇的惊喜已经褪去,剩下的是从容自若的平常表情,与略带不满的审视眼神。
仿佛在问:分明有那么多事要做,怎么还有时间在外面乱跑?
陈易秋微蹙起眉,沉声唤他:“谢雪?”
谢雪没有应声。
男人看见咫尺之遥的青年不断颤栗的身体,与陡然攥得发了白的指尖。
于是他朝他走近了一步,微有责备的语气也柔和了一些,像是刚刚察觉到对方的异样。
“怎么面色这么差?”
游走在黑白两极间的男人展露出一种带着危险气息的关切。
他目光温煦,灵魂却冰冷。
在这份与平常别无二致的熟稔关怀里,青年身体的颤抖却越来越明显,目光中的恐惧浓得像场不见天日的雾气,整个人如同一尊将要被残忍打碎的脆弱瓷器。
空气一下子静得好像只剩雨声。
密密麻麻、永无宁日的雨声。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都屏息凝神,被这幅极具张力的画面完全征服,几乎连眼睛都忘记眨。
直到画外响起一道突兀的男声。
“——兰又嘉!”
这道声音里带着脱口而出、来不及遮掩的担忧和不安。
猝不及防地撕开了这幅浓墨重彩、令人身临其境的画面。
纪因泓表情一愣,硬生生从戏里被拽了出来,难得爆了句粗口,蓦地回头望去。
“梅导,怎么回事?!”
他回过头,才发现先前出声的人是谁。
是原本一直待在摄影机附近,随时准备捕捉精彩瞬间的剧照师。
男人面色肃然,一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完全没了平日的随意轻佻,他将手中的相机随手塞给旁边还没反应过来的工作人员,快步走向镜头中央仍在发抖的青年。
可当真正走到对方身边时,那份全然本能般的关心,却又显得不知所措起来。
“……兰又嘉?”
他下意识想要伸手触碰眼前人,已经伸出的掌心却又在对方的衣袖边缘堪堪停住,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所阻隔。
便只能用话语关切:“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吗?”
纪因泓终于发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脸上浓重的烦躁渐渐消退,再度看向画外的人群时,更多是茫然。
他看见刚被毁掉一个完美镜头的梅戎青,脸上虽有遗憾,但并无很明显的怒意。
“老蒋,关机!”
她的目光同样在兰又嘉身上,喊话时都没有多看身后议论纷纷的人们一眼:“拍摄暂停!其他人先休息半小时,等通知。”
他看见兰又嘉的助理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第一反应也是跑向兰又嘉,但发现已经有人比自己更快赶过去。
孟扬微微放松了一点,蓦地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连忙转向导演:“梅导,嘉嘉他不是故意的,他应该是害怕雨——”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梅戎青打断了他的仓皇解释,凝声反问,“台风那次他也是这样?后面是怎么缓过来的?”
“对,他……”满脸担忧的助理忽然张口结舌,“我、我不知道。”
年轻人的声音越来越小:“那次嘉嘉消失了两天,是雨停了才回来的……”
他看见片场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一阵面面相觑之后,有人想围上来看个究竟,有人则试图划出一条保护线。
“下雨了,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先前在人群最前方观看拍摄的米悦,此刻反应很快地挡在了好事者前面,语气平常地调侃道:“不怕感冒啊?梅导都说休息了,赶紧躲雨去吧。”
“出事?能出什么事!突然下雨了有点发懵,废了条镜头而已,梅导都没说什么呢,你们倒是操心……”
他看见了周围一切混乱嘈杂的景象。
最终,纪因泓默然地收回视线,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
几乎正处于所有人视线中心,被议论或被关心着的那个人。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蹦出一个几近莫名其妙的念头。
昨晚道具组的人为赶工忙了通宵,这会儿基本都在酒店房间里补觉。
所以,那个同兰又嘉关系相当亲密的美术助理,此刻也不在片场。
下一秒,纪因泓清晰地看见了离自己很近的这一幕。
面色惨白的青年仰起脸,怔怔地望着仓促赶来自己身边的男人。
对方正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兰又嘉?兰又嘉!”
伴着一句句纯粹赤忱的关切。
“你听到了吗?还是不想理我?……还在下雨,先去屋里好不好?屋里没有雨——”
这场未被预报的骤雨越来越大了。
雨水浇湿了人们的发梢、衣角,到处漂浮着朦胧黏稠的水雾。
也淌过额头与眼睑,烙下泪水般的吻痕。
纤长浓密的睫毛同样被淋湿了,像逐渐变得沉甸甸的鸦羽,扇动得很慢、很慢。
原本剧烈颤栗着的人,恍然地眨了眨眼睛。
眨眼之后,眼前的景色依旧。
不是幻觉……
兰又嘉因而笑了起来,苍白的嘴唇轻轻开合着,似乎说了句什么。
紧接着,他伸出手,主动攥住了男人的衣袖。
目光里满是依恋。
心无旁骛、浓烈炽热的依恋。
令他身旁的每个人都陷入惊愕的……深深依恋。
被他攥住湿漉袖口的宋见风彻底僵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怔然道:“你说什么?”
“兰又嘉,你刚才跟我说了什么?”
雨声很吵,他的声音太小了,宋见风没能听清。
兰又嘉仍看着他,嘴唇轻轻翕动,很听话地重复了一遍。
他说:“程叔叔,又下雨了,我还是很害怕下雨。”
这次,宋见风听清了。
但只听清了一部分。
因为干扰着他听觉的杂音不止雨声。
在这个太过陌生的眼神注视下,他的心跳声也太吵了。
太吵了。
“陈……?”
他在叫陈易秋吗?
宋见风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下雨前的这个镜头太具感染力,顷刻间被恐惧笼罩的兰又嘉恐怕还没能出戏。
“兰又嘉,这场戏已经结束了。”宋见风认真地告诉他,“你不再是谢雪,我也不是陈易秋,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
兰又嘉仍专心地看着他,只看着他。
“我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谁。
可对方一定不知道,他在这个片场里,曾多少次逼着自己压下那些差一点就要泛滥成灾的回忆。
亦师亦友的年长男性、因为某个人才会认真学习的钢琴、几乎同音的陈和程……还有,那个和对方太像太像的人。
他真的用尽了力气,去压下这些相似的点滴,去躲开那个危险的影子,才能勉强维系心头那片早已被自己剜去的平静空白。
他已经很努力了。
可是在这个他始终无法独自面对的雨天,对方就这样忽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以记忆里最美好的模样。
温柔的、关切的……
曾带他走出了无边黑暗的。
瓢泼大雨里,记忆轰然决堤,时光倒流回往昔。
天光昏暗,将青年美丽澄澈的眼眸映衬得更亮了。
他的目光那么柔软。
里面盛满了最浓烈炽热的依恋。
情诗一般。
宋见风近乎茫然失措地被他这样凝望着。
他无法移开回望的视线。
他想,原来兰又嘉在雨天的状态,竟然糟糕到了这种程度。
月初,傅呈钧从光海匆匆赶来,联系他帮忙支开剧组成员的那天,他曾顺便问过对方,兰又嘉在雨天具体会有什么反应。
当时航班即将起飞,对方只简单回了一句:充满恐惧,意识混乱。
而这一天,雨刚落下来的那一刻,宋见风就看到了兰又嘉的满眼恐惧。
现在,他又看到了他的意识混乱。
兰又嘉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所以,他是谁?
宋见风想着这个问题,又听见眼前人很轻的话音。
“你是来陪我度过这个雨天的吗?”
那双清澈烂漫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他,纤细的指尖攥得愈发紧了。
“对不起,我还是这么胆小。”兰又嘉说,“我以后会努力改正的,但今天,今天也许还是做不到靠自己熬过去,我觉得一切好像都在旋转……”
仍在颤抖的人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好像那是汹涌海面上唯一的浮木。
是他唯一想要的依靠。
是唯一一个,曾被他爱了整整三年,也曾陪伴他度过漫长雨夜的依靠。
被这样依恋着的男人渐渐松开了自己紧握成拳的掌心。
宋见风不再试图抵抗那股撕扯着他的力量。
也忘了所有盘旋在脑海里的混乱念头、喧嚣警报。
他忘了跟宋见风有关的一切。
他想,他知道自己是谁了。
霈然如注的雨帘里,高大俊美的男人蓦地俯身,打横抱起了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稳的青年。
越过那些或惊愕或怔忡的视线,他抱着兰又嘉,大步走向没有雨水的屋檐下。
与此同时,他垂眸看向此刻终于不再抗拒自己的人,目光里涌动着淡而温柔的笑意。
连带着酸涩哑意的嗓音也是温柔的。
他轻声哄他:“别害怕,嘉嘉。”
第63章 63
砰地一声。
雕花大门被随手甩上, 紧闭的门窗霎时隔绝了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老旧木地板上翩跹出一连串带着水痕的脚印。
男人抱着兰又嘉离开了刚才的外景地,进了附近最熟悉的一间房子里避雨。
是那间在戏里属于陈易秋的老洋房,也是这部电影中经常用到的取景地。
兰又嘉在这里拍过很多场戏, 对它并不陌生。
熟悉的环境多少能带来一点安全感, 有助于缓解恐惧。
而走进来的一路上,宋见风都没有回头看任何人的反应。
只觉得怀里的人轻得像一朵云。
温热的、潮湿的、柔软的云。
这朵云蜷缩在他胸口,正用一种惊讶又无措的湿润目光看着他。
以至于他明明已经将臂弯的力道收得慎之又慎,却仍旧担心自己不够当心,只好小心翼翼地确认:“怎么了?还是很害怕吗?”
话音落地, 宋见风看见怀中人立刻摇了摇头, 小声问:“为什么把我抱起来?”
语气仿佛比他更加小心翼翼。
听到这个问题的男人怔了怔,霎那间竟寻回了些许理智,觉得不知所措。
不知道该以傅呈钧的口吻解释, 还是用宋见风的身份道歉。
可他还来不及想清楚, 又听到怀里人接着说:“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抱过我。”
是很轻的,隐约弥漫着失落气味的黯淡嗓音。
宋见风一时哑然。
手臂处原本正在渐渐卸去的力道,蓦然回温。
老傅实在是太能狠得下心, 他想。
隔着逐渐静谧下来的空气,他缄默无言地垂眸看着怀里的青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解释。
直到兰又嘉恍然似地揉了揉眼睛,再度开口:“……我知道了。”
“我是在做梦,对不对?”
他话音天真,眸子里亦透出明媚光彩。
一种让人不愿打碎的天真光彩。
闻言, 始终抱着他的男人笑了起来, 本能反问:“反应这么快,难道以前也梦到过?”
笑过之后,宋见风才意识到, 这一刻他忘了要扮演另一个人。
那个人不会说这么无聊的话。
可兰又嘉丝毫不觉异样,应得很快:“对,我梦到过。”
他说:“我梦到过你也喜欢我……不止一次梦到。”
“等睡醒之后,就会很难过,因为你其实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或许是因为在梦里,原本遍及全身的颤栗渐渐平息,恐惧悄然退潮,他的话音坦诚而平静,没有爱而不得的狼狈怯懦,只有毫无矫饰的怅然遗憾。
反倒令听的人沉默失神,片刻后,才低声道:“……对不起。”
兰又嘉问:“为什么道歉?”
他答:“因为我让你难过了。”
兰又嘉却笑了:“不喜欢我又不是你的错。”
“学校里也有很多同学说喜欢我,可我只有一颗心,不能同时喜欢上那么多人,我也没有跟他们道歉呀。”
听上去明明是很认真的安慰。
可偏偏透着叫人发笑的自恋。
宋见风便也笑了:“嗯,他们喜欢你是应该的。”
如果他不是他……
他也会喜欢兰又嘉的。
兰又嘉看着男人脸上的淡淡笑意,忽然狐疑地反问:“你是在嘲笑我吗?”
那双桃花眼里盛着的笑意更浓:“嘲笑你什么?”
他不假思索道:“笑我自恋。”
男人就故作惊讶地咦了一声:“被你看出来了。”
换来一记没有丝毫杀伤力的瞪眼。
那双形状极美的杏眼柔和又湿润,正盈满了潋滟波光。
兰又嘉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似乎是气恼的,似乎是想念的。
良久,他小声说:“我还看出来了另一件事。”
这次说得很轻,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男人下意识附耳去听:“什么?”
他因而离兰又嘉更近了。
“如果是平时,你该伸手揉我的头发了,像哄小孩那样——你总是这样。”
始终温顺蜷在他怀里的人眨了眨眼睛,目光里透着一点羞赧,一点狡黠。
“可这个姿势不方便这么做……我的头发又是湿的。”
“所以,你现在是不是忍得很郁闷?”
彼此间的距离那么近。
近得怀中人的呼吸,温软炽热地拂过脸侧,宛如早春酥雨。
在这阵同时没入心间的酥雨里,男人怔然半晌,方才笑着承认:“……又瞒不过你。”
他本没有这样的念头,可就在兰又嘉说出口的刹那,他仿佛真在这么想。
或许,他也不止是忍得郁闷。
“不过,”男人狭长的眸子略微扬起,话锋一转道,“兰又嘉,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轻?”
“诶?等等,你要做什——”
世界在瞬息之间转动,再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已不再是对方线条分明的下颌。
视野一下子拔高了,兰又嘉茫然地从高处俯瞰着这间上过无数次钢琴课的老洋房……
他被男人单手揽在了怀里,同时看见对方脸上叹息般的温柔笑意。
“你轻得一只手就够用了。”
“……对不起,”兰又嘉很快小声道歉,“我记得你的话,我已经在努力吃饭了。”
他温顺地低下头,湿漉漉的发顶仿佛一朵等待采撷的蘑菇。
可没有等来那只此刻有了空闲的手。
耳畔只传来一声低低的闷笑。
“但这里的盒饭太难吃了,是不是?”
兰又嘉先是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嗯……一般难吃吧?”
其实比他们学校食堂的味道要好一些。
而且,主要责任也不是盒饭的。
他答得很认真,却见到身边人愈发上扬的唇角,便问:“笑什么?”
那人不答。
屋子里一片静默,万物在眸中流转如风。
转得他有点恐高了。
兰又嘉只好接着问:“你在找什么?”
这次,一手抱着他,另一手正到处翻箱倒柜的男人总算开口了。
“找电吹风、毛毯、衣服……”他自言自语似地念叨着,“我记得这间屋子里都有,对,在这儿。”
兰又嘉茫然地旁观着他的忙碌:“为什么要找这些?”
耳畔涌来的笑意更浓。
“因为你已经被一般难吃的盒饭饿瘦了。”
男人说:“如果再被这场一般大的雨淋到感冒发烧,恐怕还要再瘦一圈,我怕到时候你会轻得被风吹走。”
兰又嘉总算反应过来,对方是为了他才找这些东西。
“不会的。”他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不会被风吹走的。”
男人侧眸看他:“嗯?”
便看见了一片最柔软的依恋。
“因为你会把我照顾得很好。”他说,“所以,我就可以一直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眼前人总是把他照顾得很好,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所以在对方面前,他甚至忘记自己不小心淋了雨,正需要电吹风、毛毯,和衣服。
也忘记对方其实只是心理医生。
他恍惚地想,程叔叔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医生。
可以治愈一切疾病的医生。
不知不觉间,翻找东西的动静停了下来,周围的空气变得很安静。
这个在梦中初次拥有的温暖怀抱悄然离开了兰又嘉,取而代之的是被放进掌心的柔软衣料。
“先换衣服。”他说,“这一身你应该能穿。”
耳畔仍萦绕着男人忽然变得有些沙哑的嗓音。
“别担心,你永远也不会被风吹走的。”
兰又嘉蓦地弯起了眼睛,听话地点点头:“我不担心。”
他真的不担心。
因为这是一个很美的梦。
这个梦里没有眼泪,没有恐惧,没有绝望……
只有温暖的风。
无数温暖的风在他身旁汹涌鼓噪。
在风中翩然翻飞的碎发,挠得耳后不断发痒,令人下意识想躲开。
不过,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人始终很安分地坐在沙发里,一动都没有乱动。
湿漉漉的头发渐渐恢复了清爽和松软。
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只有风的声音,墙上的老旧时钟滴答走着。
兰又嘉的视线恰好对着那方匀速流逝着的时间。
看着看着,便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哈欠。
这大概是一种条件反射。
一种很久没机会出现的条件反射。
以前他偶尔生病,或是状态很糟糕的时候,程叔叔会这样照顾他。
洗完了澡,吹干头发,该睡觉了。
一觉醒来,他就会变回健康快乐的样子。
吹风机的噪音很吵,但他身旁的男人还是听到了那声小小的哈欠。
风力很快被调到了最小一档,噪音顿时减弱许多。
他笑着问:“困了?”
差点睡着的人立刻睁大了眼睛,否认道:“没有!”
像是怕单纯的否认不够有力,兰又嘉想了想,很笃定地反问:“我本来就在梦里,怎么会困?”
男人就笑:“怎么不会?”
“因为我已经睡着了,怎么可能在梦里又睡着?……”
说着,兰又嘉话音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被身边人抢了先。
“要是在梦里又睡着了,还会不会再做梦?”
兰又嘉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不知道,但我希望会。”
“为什么?”
“因为说不定又可以梦到你。”
“……”男人像是笑了,又像是在叹息,“已经有一个梦了,还不够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忧悒。
雨水般潮湿绵延的忧悒。
“对不起。”兰又嘉很快小声认错,“我不是故意要缠着你的。”
“只是……有些时候,我真的很想见你。”
“也许我的潜意识,都比我更早发现这一点。”
比如,当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忍着痛苦接受无望的治疗时,就会在无意识的漫步游荡中,走到了很久没去的诊所楼下,因为那里有一个曾治疗了他许多年的心理医生。
比如,当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去奢望下一份爱情时,就会不自觉地抬头望向钢琴教室里透明的空气,因为除了专心弹琴的学生,和随时准备教学的老师,那里原本该有另一个正含笑聆听的人。
比如,当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有了很好的恋人,却还会频频想起另一个不在身边的人时……
就做了这个亦真亦幻的美梦。
他分明早就决定放下,也的确放下那个人了。
可那场流光溢彩的夏夜烟花、那份字字动人的广告案,竟始终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他都已经喜欢上了别人,为什么还会想起昔日爱过的人?
兰又嘉找不到答案。
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在所有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刻里,他总是会想,如果能有一个人,告诉他该怎么做就好了。
那个曾陪伴他走过最灰暗岁月的人,一定能给他答案。
习惯和记忆,远比感情隽永难平。
可这一次,兰又嘉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问。
因为这是一个很美的梦。
因为梦里的对方,仍是令年少时的他怦然心动的样子。
那些被视作错误的、不该宣之于口的心动。
他不想用后来的爱情打碎这个美梦。
所以,最后,他只说:“能在梦里见到你,真好。”
是啊,真好。
宋见风看着那双渐渐被朦胧困意席卷的美丽眼睛,忽然之间,竟找不到任何一句可以回应的话。
他同样喜欢这个梦。
这个不属于他的美梦。
于是,他没有再说话。
没有再打扰对方即将拥有的下一个梦。
坐在这间美丽沉静的老房子里,兰又嘉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旧式衬衣与西裤,睡颜安谧,侧身蜷在宽大的沙发上,像一场被时光遗忘的旧梦。
始终守在一旁的男人俯身替他盖好了轻盈温暖的毯子。
只是在起身离开时,脚步有片刻的迟滞。
几秒钟后,男人垂眸注视着眼前不知去了哪个梦里的人,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
动作很轻,轻得只有他能察觉。
不像是在哄小孩。
更像在哄即将分别的恋人。
接着,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这栋老洋房的出口。
梦结束了。
剩下的是一团乱麻的现实。
宋见风心里那份按受欢迎度排序的来电名单上,又有了那个毫无疑问的、最不想面对的倒数第一名。
……不如他先把老傅拉黑一段时间?
男人这样想着,脸上掠过一丝自嘲似的笑意,放轻动作拧开了门把手。
屋外靡靡的雨声霎时挤进门缝。
也正是在这个瞬间,那双狭长的桃花眼微微一凝,闪过一缕措手不及的惊讶。
——差点忘了,他头一个要面对的,还不是远在外地的傅呈钧。
也不是先前目睹他带走兰又嘉的剧组成员们。
是此刻就在眼前的这个人。
有些昏暗的天光笼罩下,刚从屋里出来的男人脸上没有丝毫被当场抓包的忐忑尴尬。
他反手关上了门,直视着面前那双年轻气盛、蕴着浓重暗色的漆黑眼睛,扬了扬唇角,一如平常那样散漫轻佻。
“杵在这儿吓我一跳——在躲雨?还是找我有事?”
他主动打了个招呼,旋即笑着喊出对方的名字。
“美术组的……小闻老师?”
第64章 64
这场雨下得不算太大。
此刻一泄如注的劲头已经过去, 维持着绵绵密密的状态,不够汹涌畅快,弥漫着一种欲说还休的黏腻感。
来人的话音倒意外的很干脆, 在这场提前到来的连绵霖雨里, 显出一份格格不入的率真。
他没有理会宋见风的问候,目光始终落在男人身后那扇开了又关的房门上,语速很快地问:“兰又嘉现在怎么样了?”
这道略显喑哑的声音里并没有愤怒或妒火。
只有毫不掩饰的关切。
这种反应倒令宋见风愣了一下。
也令他敛去笑意,重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对方的头发留得很短,乍一看分不出是否被打湿, 直到此刻走近了, 才能看清那些淌过额角的水痕,显然是冒雨赶过来的。
——美术组的人通宵赶工之后,大多在酒店休息, 他大约是一睡醒就赶了过来。
尽管被雨浇透的样子看起来颇为狼狈, 却莫名其妙很适合这个人,桀骜不驯的眼神,配上急促湿漉的呼吸, 甚至有种叫人手痒的镜头张力。
——是许多年轻女生会喜欢的类型。
哦,还有男生。
除此之外,宋见风心头又一次冒出了一种不明来由的熟悉感。
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在哪儿见过这张脸。
站在高处台阶上的男人这样想着,面色不改,像是随口关心:“没找到伞?”
“……”闻野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愣了一下, 才道,“忘了。”
大约是在文不对题的答案里失去耐心,男生蹙了蹙眉, 索性直截了当道:“让开。”
语气里没有丝毫礼貌,宋见风却听得笑了。
他笑了,也的确侧身让了让,同时道:“兰又嘉刚睡着。”
这句话让正要登上台阶伸手开门的人,骤然停住了动作。
而一旁的人对此毫不意外。
宋见风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这个此前没有过任何对话的陌生人,看见对方在一阵失神之后,喃喃地问:“他不害怕了吗?”
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听到这句话的人还是十分好心地回答了。
“一开始是怕的。”宋见风说,“后来可能是注意力被转移了,忘了下雨的事,也就忘记害怕了。”
话音落地,半晌缄默。
无休无止的雨声里,宋见风清晰地看到对方紧绷的下颌线条,与垂在身侧不自觉紧握成拳的手。
可片刻后,紧攥的拳头渐渐松开了。
蜿蜒着水渍的手掌仍然落在了门把手上,轻轻往下压。
以一种小心翼翼的,不会惊扰屋里人的力度。
他没再说话,也没再管旁边多余的外人。
视线里只有那扇正缓缓打开的房门。
宋见风便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离开之前,他想,这个年轻人是真的很喜欢兰又嘉。
喜欢到了忘记要在雨天为自己拿一把伞的程度。
喜欢到了即使心乱如麻,也记得要放轻动作的程度。
喜欢到了……
“你知道他心里还有别人吧?”
擦肩而过的瞬间,宋见风蓦地开口。
所以,在看到他从屋子里出来之后,对方才会是那样的反应。
不同寻常的压抑反应。
——喜欢到了哪怕知道兰又嘉心里还有别人,也不敢展露出愤怒与妒火,甚至甘愿装作浑然不知的程度。
只是,他又知不知道,置身梦中的兰又嘉,究竟有多依恋和想念那个人?
宋见风没能得到对方的回答。
几秒死寂般的凝滞后,他听见一句同样笃定的反问。
“你知道他有多讨厌见到你吗?”
这道声音里有种近乎野蛮的尖锐讥讽。
宋见风为之一怔。
怔忡之后,他笑了起来,没再说话,也没有再回头看。
男人撑起从屋里带出来的伞,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雾气朦胧的雨幕中。
他当然知道,早就知道。
其实他也早就想跟这个年轻人说——防他干什么?
他又不是那个会抢走兰又嘉的人。
从来都不是。
“不是吧?真的假的?他和宋老师……?!”
“真的,我刚才站得近,亲眼看见他主动拉住宋哥的!”
“……可他不是正和美术组那个帅哥在一起吗?”
“哎?美术组的谁?我记得是宋哥的妹妹在追他啊?”
“不不,你俩这消息也落后太久了,就那个寸头的帅哥,画画特好看的,跟他还有他助理,他们仨经常待一块儿的嘛,我估计谈了至少得有半个月了吧?”
“我去,真的啊?等等,所以他刚才跟宋哥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反正,我刚看群里有人说,那帅哥一睡醒就往这边赶过来了,好像是有人特地敲门把他叫醒的,心眼真坏——啧,不会打起来吧?真恨自己不在现场。”
“哈哈,还说人家,你这语气也挺坏的……”
黏稠湿冷的雨水,浸润了四处弥漫的杂音。
袁静打完电话,回到屋里的时候,看见伫立在窗前的那道身影,正望着外面的雨景出神。
男人仍穿着那件带有旧日气息的黑色长衫,一度被雨水打湿的肩膀已经逐渐变得干燥,只留下些许深色印痕。
拍摄被迫中断之际,候在一旁的经纪人反应过来后,当即撑开原本用来遮阳的伞,快步跑向他。
她跑得很急,掌中的手机倒攥得很紧,在伞檐之下,冰凉的镜头影影绰绰。
这一刻,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纪因泓的目光从窗外打着伞收拾器材的场工们身上移开,回眸看她:“没事吧?”
脸上隐隐透着兴奋之色的女人愣了一下:“什么?”
纪因泓看着她说:“从突然下雨之后开始,你的脸色就不太好。”
说话间,他的视线移到了经纪人仍握在掌心里的手机上,语气温和道:“有急事的话就去忙吧,我这里不用时刻盯着。”
“……没有,只是临时想起一点小事,已经处理完了。”
袁静笑了笑,将手机塞进口袋里,又抖了抖满是水珠的伞,声音听起来很平常:“这雨一下,今天的拍摄计划就全乱了,谁的脸色能好得起来?我回来的路上还听到统筹那边在唉声叹气,这天气也真是不讲理,本来预报是明天才下雨的……”
纪因泓听着她的念叨,忽然问:“他怎么样了?”
“他?”袁静仍笑着,似乎没听明白,“你问谁啊?”
“兰又嘉。”男人的声音很平静,“他刚才的状态很糟糕,梅导有没有叫医生过来?”
这话平静得像是一种礼节性的问候。
却令经纪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没有。”袁静摇摇头,“但他肯定会没事的。”
她说得笃定,纪因泓便面露诧异:“你知道他怎么了?”
那个模糊了现实与虚构,带着浓浓恐惧的脆弱眼神,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看那像是一种应激反应,可能是因为天气,也可能是因为那场戏。”
他的脸色有些郁然:“无论是因为什么,他当时的反应都很严重,我却没有发现问题。”
“不知道,我看都有可能。”袁静还是在摇头,语气轻松随意,“这关你什么事?本来就是在拍戏,换了谁都没法立刻发现吧?”
“况且,宋老师不是已经及时把人带走了吗?再说他还有助理,有那个小男朋友……怎么都轮不到我们操心,肯定会没事的。”
说着,她恍然惊觉似地“啊”了一声,再次笑起来:“我都忘了,他跟美术组那个小孩在谈恋爱呢——那宋老师这出又是怎么回事?再加上我先前跟你提过的……”
女人点到即止,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真够混乱的,是不是?简直是一滩浑水,谁搅进去都得倒霉。”
纪因泓没有再接话。
耳畔便只剩这声意味深长的尾音,盘旋不散。
室内空气沉闷,窗外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
良久,男人回过神来,语气仿佛也恢复了往常的温润:“这次准备在组里待多久?”
他不再问兰又嘉的情况,转而同经纪人聊起寻常琐事。
“怎么,我才待了十天,又嫌我烦了?”
“不是烦,只是有点惊讶。”
“惊讶?”
“我以为你这段时间会很忙,没想到只过了几天,就又过来探我的班了,而且几乎每时每刻都待在片场里,盯得格外紧。”
他说得平静,空气却蓦地凝固了几秒。
话语声再度响起时,是袁静故作不满的抱怨:“瞧瞧,还说不是烦我?如果我说接下来要待到这部戏杀青为止,你是不是打算直接赶我走了?”
“不会,但你真要待到杀青?”
纪因泓笑了笑,问:“这么不放心我?”
“……倒不是不放心你。”
袁静也笑了,边笑边解释道:“难得其他人那边都挺消停,我又闲不下来,索性还是过来这里,没办法,天生劳碌命。”
“而且,你也知道,这部戏对你来说太重要了,它不能出任何意外,你也是……你是我这辈子带过最成功的艺人,我一直希望你能站到最高的舞台上,被全世界看见。”
闲话说到最后,却闪烁着满含真心的浓烈期盼。
纪因泓静静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想,袁静的话还没有说完。
果然,几秒停顿后,女人的脸上露出一个异常鲜明的笑容。
一个仿佛已经忍耐了好一会儿,终于能在这一刻揭开惊喜的笑容。
“因泓,那个代言定下来了。”她喃喃地说,“它是你的了,彻底是你的了。”
男人的思绪仍被窗外这场骤雨牵动着,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有些恍然地问:“哪个代言?”
“百裕!当然是百裕的那个代言!”
经纪人的目光里闪动着灼热的光彩:“现在你已经成了所有高奢品牌里考察期最短的全球代言人,有史以来最短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有最炙手可热的商业价值!它会帮你走向世界……”
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的经纪人又说了许多,骤然得知这个重磅喜讯的艺人却无心细听。
这一刻,很奇异的,他的脑海里只划过了一个念头。
……怎么会是百裕的代言?
百裕是与JA齐名的顶级奢侈品牌,同样发端于欧洲,与后者有着许多纠葛的恩怨,渐渐成了时尚界津津乐道的一对绝世冤家。
在这段恩怨里,最广为流传的一份证据来自一场晚宴,觥筹交错的名利场上,与百裕集团的CEO同桌而坐的,是彼时刚上任不久的JA亚太区总裁。
画面上,地位更高的前者鬓发花白,笑容亲蔼,初露锋芒的后者年轻俊美,却神色漠然,令这张分明只是被偶然捕捉下来的静态照片,竟透出一种电影剧照都无法比拟的戏剧性色彩。
流金溢彩的灯光下,男人那双分外秾丽的深邃绿眸,令这张照片几乎出现在后来每一篇讲述高奢品牌风云的文章里。
所以……
它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和JA有关系的,百裕。
第65章 65
京珠市远郊, 山林郁郁葱葱,一派夏日好风景,直到天空中忽然下起了细雨。
蒙蒙雨雾氤氲下, 这间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的欧式风格古堡, 更显得奢华幽静,隐隐显露着旧日贵族的风貌。
两个月前,一场星光熠熠的高级珠宝大秀曾在这里举行,吸引无数镜头竞相追逐,如今喧嚣褪去, 只剩清幽, 很适合度假消闲。
这天上午,雨落下来的时候,坐在窗边的女人正低头翻阅着面前的两份文件, 面色微凝。
她穿着一身简洁优雅的职业套装, 裸粉色的指甲在纸页上缓缓游移,透出显而易见的困惑犹豫。
在她看来,珈蓝这份广告策划案做得非常好, 即使是对于不缺商务合作的一线艺人而言,也有着相当程度的吸引力。
可它为什么会被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那么干脆地拒绝?
女人满心不解,目光渐渐从这份暂时找不到可以改进之处的策划案上移开,落到了旁边的另一份文件上。
说是文件,其实只是薄薄一页纸,上面印着这名新人的相关信息。
这份资料算是相当简单, 毕竟对方没有任何演艺方面的奖项或实绩, 只介绍了最基础的年龄、毕业院校等信息,外加一部正在拍摄中的待播作品。
但即使如此,这页纸仍称得上是吸人眼球。
因为右上角附有艺人照片, 那是一张叫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的脸。
他还有一个很好听的,令人过耳难忘的名字。
她一时看得出了神,脑海里盘旋着的除了费解,还有许多好奇。
傅总为什么会选中这个新人?
是偶然发现吗?还是彼此早有私交?
如果傅总同对方早就认识,又为什么不直接把JA旗下的广告给他拍,反而要先给他……
滋滋的震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女人瞥了眼放在桌上的手机,看到来电人姓名后,神情一凛,立刻接起。
“喂,映姐。”她打了个招呼,主动问,“是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也是一道女声,语气有着如出一辙的干脆利落:“安娜,傅总还在和里昂先生会面吗?”
闻言,安娜当即望向会客厅那扇紧闭的大门:“对,他们还在谈话。”
她回答完后,就没有再问重复的问题,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对方的下一句话。
几秒空白之后,她听见此刻远在光海的总助林映再次开口:“等结束后,麻烦你告诉傅总,请他查看我刚刚寄送到他私人邮箱的邮件。”
安娜毫不犹豫地应声道:“好的映姐,我会第一时间转告傅总。”
她迅速从林秘书的措辞里判断出了这件事的级别和属性。
这是一件十分重要,也相当紧急的事,但凡傅总现在是在进行其他可以打扰的会议,林映恐怕都会让她直接把电话交给对方。
而且,这是一件她目前还没有资格知道的,傅总在工作以外的私事。
安娜在本月初才入职JA,尽管因为她与林秘书的性格和过往履历都颇为相似,已经被同事们私下称作是总裁办的下一个林秘,但她并未因此沾沾自喜。
她知道很多事需要慢慢来,自己还不是十分熟悉这位声名在外、手腕强硬的顶头上司,工作中或许有诸多疏漏,也就谈不上被完全信任,尚有许多功课要做。
果然,在说完这件急事后,按常理本该直接道别挂电话的林映,话音顿了顿,忽然问:“安娜,京珠的天气怎么样?”
京珠市的蔚蓝晴空已经维持了大半个月,所以听到这话的安娜不假思索道:“天气很好,是晴天——”
说话间,她的余光瞥见窗外的濛濛细雨,话音戛然而止。
“——不对。”安娜短暂愣怔后修改了答案,“下雨了,应该是刚下不久。”
电话那头的林秘书没有说话。
于是安娜沉默了几秒,语气抱歉道:“刚才我在看珈蓝的策划案,没有及时注意到天气的变化。”
“我看过天气预报,以为明天才会下雨的……谢谢你,映姐。”
歉然之余,亦有感激。
“不客气。”林秘书这才出声道别,语调始终平静,“再见。”
这通电话到此挂断。
安娜也暂时放下了策划案,立刻用手机搜索起了京珠市其他区域的天气情况。
不是山雨,是基本覆盖了全市范围的一场降雨。
所以,等会儿她要主动询问傅总,今天接下来的日程安排是否需要做变动。
——每当京珠下雨的时候,傅总很可能会有计划外的私人行程。
这是在她入职的第一天,林映就告诉过她的事。
只是傅总前段时间一直待在光海,由林秘书协助处理富安的事,而她在飞到光海通过了终面后,就返回了京珠,留在这里熟悉JA的业务,处理一些文书工作,直到今天早晨,才在机场再一次见到了这位往日只能在新闻报道里得见的顶头上司。
紧接着,她便陪同傅总来到了这处位于远郊的豪华城堡,来见一位身份相当特殊的客人,她一直以为这就是傅总此次临时返京的目的。
可在这一刻,安娜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早晨落地的航班,和上午进行的重要会面,两者之间的衔接是否太仓促了一些?几乎容不得任何意外,时间相当紧张。
但如果将此行的目的,换成那场原本预报是明天才会降下的雨……
随着翩跹思绪,不远处蓦地传来开门的声音,和一道夹杂着调侃意味的年迈嗓音。
"Eh bien regarde, même cette jeune femme sérieuse se laisse distraire !"
那人说:瞧,这位认真的小姐也在开小差呢!
安娜瞬间回过神来,放下了握在掌心的手机,起身迎上前,朝来人露出一个弧度恰好的笑容,用发音纯正的法语回应道:“里昂先生,请您相信,这只是我个人的小小缺陷,绝不能代表我们公司的办公风格。”
语气俏皮又不失正式。
话音落地,另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接着响起:“当然,我作证。”
她的上司语调平常,在讲法语时也仍旧无波无澜,唯独措辞里带了一点淡淡的幽默。
鬓发花白的里昂先生顿时笑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身旁年轻男人的肩膀,显然相当受用于这份幽默:“克莱蒙,我喜欢她,真是个机灵的姑娘。”
安娜立即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有意看了眼神色淡淡的上司,似乎充满庆幸,庆幸得甚至有些没大没小了:“谢谢,非常感谢——您说这话的时机正合适。”
闻言,这位掌控着全球第二大奢侈品集团的老人笑得更开怀了,朝她刚才坐着的地方走近几步,开玩笑似地望过去:“是什么工作这么无趣?我似乎看到了熟悉的标志……对,太熟悉了。”
珈蓝是百裕旗下的全资子公司,广告案封面上印有百裕集团的商标。
但老人的视线并未在那上面停留太久,很快移向了旁边的那页纸。
里昂深深看了一眼印在这份资料上的那张照片,低声感叹道:“如果更早一些见到这张面孔,我会让他成为珈蓝唯一的代言人,我想,只有这双眼睛才能阐释这个神秘美丽的东方词汇。”
说着,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年轻男人,似乎很好奇地问:“克莱蒙,他是你的缪斯吗?”
旁边的安娜刚刚向后稍退了几步,保持着安静聆听的姿态,听到这话,也跟着望向自己的老板。
在他们的目光里,被唤作克莱蒙的男人有一张混血特征明显的俊美面孔,气质矜贵冷沉,叫人望而生畏。
“不。”男人薄唇微动,掀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您是艺术家,可我是商人。”
“金钱才是商人的缪斯。”
里昂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赞赏似的笑容:“那你一定是最受那位缪斯青睐的商人……我想,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成为JA的全球代言人,对吗?”
说到后面那句话时,老人的目光再一次扫过了那页纸。
一旁的安娜已经听得愣住,可位于她视线中心的那个男人仍一脸沉静。
傅呈钧微一颔首,嗓音平淡:“他与百裕那位刚刚确定的代言人,正在拍摄同一部电影,分别饰演彼此对立的两位主角。”
“——就像我们?”
里昂问。
“是的,就像我们。”
傅呈钧答。
几秒寂静后,老人再度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更为真心:“克莱蒙,你是我见过最天才的商人。”
“成名已久的老人、崭露头角的新人,偏偏是后者占据优势……这是人们最喜欢的故事,连我也深受吸引。”
“亚洲市场会为他们疯狂的,尤其是为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毕竟,他是新老之争中的最终赢家,代表了全球第一的JA。”
说到这里,里昂笑着摇了摇头,调侃道:“但愿到那一天,这个年轻人还剩足够的理智,来尽情享受上天赐予的一切。”
享受这万众瞩目的光彩、蜂拥而来的爱慕、无与伦比的辉煌……
静默聆听的男人同样笑了,唇角微扬:“他会爱上这个更大的世界。”
这个比一颗心更大的世界。
典雅古堡内回荡着声调优雅的法语对话,背景里弥漫着轻轻的雨声。
良久,头发花白的老人隐隐面露疲色,仍笑道:“我是不是占用了年轻人太多的时间?”
紧接着,他的目光扫过四周的奢华陈设,面露追忆:“听说这座建筑,是仿造你们家族在巴黎的那处古堡修建的?”
“条件有限,不能算十分相似。”傅呈钧很快道,“但这里仍是一处度假胜地,或许,也能令您看到一些熟悉的风景。”
他看向一旁,管家立刻会意地迎了上来。
会面结束,分别之际,头发花白的老人注视着那双独特深邃的绿眸,最后道:“克莱蒙,请代我向你的母亲问好。”
他的话音里带上了深深的遗憾和叹息:“她是我永远的缪斯女神,自从奥罗拉抛下巴黎,整座城市都失去了绚丽的色彩。”
“我会的,里昂叔叔。”男人的话音顿了顿,似乎仍带着一点淡淡的幽默,“如果,我有幸能在街角偶然碰见母亲的话。”
“——她也是永远自由的云雀。”
窗外有尾羽湿润的鸟儿低空飞过。
细密雨点不断攀过洁净的玻璃。
里昂被管家接引去休息后,偌大的会客厅重新恢复了寂静。
除去一开始用机灵的俏皮话掩饰了自己的失礼举动,新上任的助理安娜在两人后来的对话中,一直保持着安静。
这一刻,她同样安静地看着自己上司的背影。
在和里昂谈到过自己的母亲后,男人始终伫立在窗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外面雨雾朦胧的山景,侧影被昏沉日光勾勒得愈发深刻鲜明,宛如油画中浓墨重彩的风景。
安娜在此时的心情,也像调色盘上的颜料一样复杂纷繁。
只是旁听了这段双方神态语气皆很平常的对话,竟让人有种惊心动魄、恍如隔世的感受。
原来,在世人眼里针锋相对、王不见王的两大顶奢品牌,掌权人之间其实保持着源远流长、极为良好的私交。
所谓的恩怨与对立,就同某种听起来高级又巧妙的设计理念那样,只是附加在商品之上,一并贩卖给芸芸众生的精美故事罢了。
原来,那个叫兰又嘉的幸运新人,即将拥有的远远不止是几支为他量身定制的广告。
他将要拥有的,是许多人梦寐以求,却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得到的盛大光彩。
而他什么都不用做,已有人为他规划好了一切,只要摊开掌心,就能在瞬息间拥有整个世界。
何其幸运。
所以,为什么是他?
他和眼前这个成名至今没有传出过任何花边新闻,私生活空白到了近乎传奇的奢侈品帝国掌权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一次,安娜同样没有机会失神太久。
因为蓦然间,她听见了男人没什么情绪的平静声音:“刚才的反应还算快。”
不像是批评,更像是赞许。
但安娜仍然语气慎重地承认了错误:“对不起,傅总,以后我会注意。”
无论两家公司高层之间有着怎样的私交,作为普通员工,她的一举一动必定牵系着公司的声誉,某种程度上,更象征着己方上司的眼光和形象。
道完歉后,她见男人已经回过身来,不再对着窗景兀自出神,便紧接着道:“傅总,林秘在大约一刻钟前打来过电话找您……”
她没有忘记林映交代过的事,在与里昂先生的会面结束后,要第一时间请傅总查阅私人邮箱。
傅呈钧听到这句话后,也的确如她所想,很快拿起手机,打开了邮件。
修长指尖在轻缓滑动后便静止下来,像是在查看图片,又或许是文件。
总之,那应当是件重要且紧急的事。
可出乎安娜意料的是,男人的面色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明亮的屏幕光在那双灰绿眸子里反射出朦胧的光彩,一片漠然。
似乎早已对林秘书通过邮件传达给他的事有所预期。
所以,应该可以继续问下一件事了。
她这样想着,稍作等待后,在耳畔绵延不休的雨声里,再次主动开口道:“傅总,您今天接下来的日程安排,需要做调整吗?”
傅呈钧没什么犹豫地回答了她:“不用。”
也正是在这道话音出口的那一霎,安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并非毫无变化。
男人依然面无波澜,唯独声音变得很冷。
冷得像一片倏地凝结成冰的翠湖。
令人骇然心悸。
窗外细雨淅沥绵密,不止不休。
而他嗓音极沉,仿佛正压抑着一场更汹涌暴烈的雨。
“至少在今天,不用。”
第66章 66
兰又嘉从绵长的睡梦中醒来时, 涌入耳畔的只有一片寂静。
他难得睡了一个安谧的好觉,睡得很沉很沉。
以至于睡醒之后,茫然地望着光线黯淡的空气, 以为自己尚在梦里。
因为身上一点也不疼。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 也许是一周前,也许是半个月前,他已经彻底用不到闹钟——找不到来由、遍布四肢百骸的剧烈疼痛,会把他从每一场日渐珍贵的睡眠中惊醒。
醒来时大多已汗水淋漓,先颤栗着去摸索放在床头的药盒, 仓皇吞下止痛药后, 等药效上来,驱走那阵彻心彻骨的剧痛,整个人渐渐有了一点力气, 才能强撑着起来, 去浴室洗掉满身狼狈。
当一切恢复到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平静,太阳往往都还没有升起,窗外仍是一片凄静的浓黑。
所以这次不是被疼痛惊扰的自然睡醒, 美好得像个梦境。
正日渐衰败着的躯壳变得很轻,轻得像一片没有忧愁的云。
好幸福的梦境。
蜷缩在被窝里的青年这样想着,连眨眼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把自己眨醒。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梦境。
他先看到了天花板上老式繁复的吊灯、拉拢的呢料窗帘、木纹斑驳的衣柜……是民国时期的装饰风格。
他梦到了片场。
似乎就是在影片里作为陈易秋家出现的那栋老洋房。
兰又嘉记得这个房间,拍摄时不会带到,平时被工作人员当作杂物间在用, 偶尔也会作为演员的临时休息处。
此时房间角落里仍堆放着不少器材杂物, 看上去乱糟糟的。
……好写实的梦。
但这个梦里也有缺失逻辑的虚构之处。
青年的目光惊奇地扫过整个房间的风景,最终停泊在了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有人伏在床边,像是在守着他睡觉的时候, 也被睡意侵袭,不小心睡着了。
那人原本是坐在地板上,此刻上半身伏在床边,看不到正脸,只露出一截线条硬朗的小臂,和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兰又嘉就想,他还梦到了闻野。
因为这个发型实在很好辨认。
还有掌心烙刻着的独特痕迹。
室内光线昏暗,耳旁弥漫着轻轻的呼吸,对方睡着了,所以整个人的姿态都是放松的,自然搭放在床边的手微微松开,掌心恰好对着他。
兰又嘉安静地看着那两道横亘在皮肤上的深深疤痕。
片刻后,他屏住呼吸,掀开自己身上盖得很严实的被子,探出手——
轻轻地挠了一下对方掌心的疤。
接着立刻缩回手,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几秒之后,那双极明媚的眼眸才悄悄睁开一条缝。
闻野没醒。
在梦里作乱的人忍不住扬起了唇角,几分庆幸,几分得意。
于是他再一次伸出了手。
白皙单薄的指尖如同一根羽毛,在泛着粗糙热意的掌心纷飞飘零。
像幼稚的恶作剧,又像温柔的安慰剂。
专心凝视着床边恋人的青年一边捣乱,一边在心里感叹,这是个幸福安谧的梦。
紧接着,他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好像还做了另一个梦。
那个梦从一场突然被雨水中断的戏开始,有人叫了他的名字,接着,他见到了……
“嘉嘉?”
耳畔蓦地响起略显沙哑的熟悉声音。
带着一点刚刚睡醒的昏蒙困倦。
兰又嘉立刻动作熟练地缩回了手,闭上眼睛。
如同先前的预演那样。
闻野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掌心仍残留着密密麻麻的痒意,而刚刚还满眼笑意的人,正当着他的面假装睡觉。
他愕然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
心头刹那漫过一阵更难消散的酥软痒意。
“我已经看到了,你收回去也没用。”
渐渐清醒过来的人说。
“没有,你在做梦。”
闭着眼睛装睡的人答。
闻野下意识反驳:“你才在做梦。”
没想到眼前人竟应得理直气壮:“我本来就在做梦。”
“……”
闻野一时无言,茫然地看着他。
看着他睁开眼,睫羽微微颤动,目光清澈含笑:“你在梦里怎么是一副呆呆的样子?”
闻野总算意识到了什么,好笑道:“呆的人到底是谁?”
说着,他直起腰,抬手揉了揉趴得有些酸痛的后颈,问仍窝在床上的人:“还困不困,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这一觉应该睡得很长、很好,因为嘉嘉的面色看起来不错。
那他之前冒着吵醒对方的风险,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进房间的举动是正确的。
床总要比沙发舒服些。
“或者你饿了没有,想吃什么?”
与此同时,闻野正要去拿口袋里的手机,想看看现在几点了。
却因为眼前人骤变的神情,停下了动作。
兰又嘉似乎从他的这串问候里察觉到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我不是在做梦?”
闻野在回答这个问题时,还是笑着的:“当然不是,我们俩都没有在做梦。”
可很快,他看清了对方眼底忽然汹涌的惊惶无措。
像失去了一样能隔绝一切忧虑的保护壳。
始终守在一旁的年轻男生顿时敛去了笑意,也不知所措起来:“嘉嘉,怎么了?”
他听见兰又嘉用很轻的声音问:“……前面真的下雨了?”
闻野点点头,迅速瞥了眼一片宁静的窗帘处。
“但现在应该停了,别害怕。”
然而,在话音落地的一刹那,他就后悔这么说了。
因为他看见了那双眼眸里愈发浓重的惶恐不安。
闻野终于反应过来,兰又嘉恐怕是把下雨后发生的一切都当作了一场梦,连此刻也是梦境。
一场与现实全然无关的梦。
所以,连笑容都比平时更快乐和轻盈。
……他该否认的。
他不该让嘉嘉从美梦里醒来。
他不想看见他哭。
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在昏暗室内显得分外晶莹,几乎将有眼泪掉下来。
满心懊恼的闻野攥紧了掌心,本能地道歉:“嘉嘉,对不起,我——”
他在想,现在改口撒谎还来不来得及?
他在想,此刻闪烁的泪光又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醒来后没有见到想见的人,还是因为见到了不想见的人……
无数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盘旋缠绕,直到被一片突如其来的黑暗打断。
他看不到那双眼眸了。
因为床上的人忽然完全埋进了被子里。
他用温暖的被子当作壳,把自己彻底藏了起来。
立在床边的年轻男生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那团蜷缩在被子里的脆弱幼茧。
看着那片随呼吸起伏,无声颤栗的孤独。
不知过了多久,茧外的人忽然低声说:“我没有觉得你可怜。”
茧里的人几乎瞬间反驳:“我没有哭!”
用带着浓重哭腔的脆弱声音。
茧外的人很配合:“对,你没有哭。”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直到茧里的人哽咽着说:“……骗子。”
闻野就笑了。
他笑着说:“第二句是骗你的,但第一句不是。”
——“我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掉眼泪,这样很容易被可怜,我不想被可怜。”
他一直记得兰又嘉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所以,在那晚焰火璀璨的夜幕下,在兰又嘉不想让他看见颊边泪水的时候,他主动移开了目光。
所以,他还是兰又嘉喜欢的人。
至少在那一晚与这一日,仍是他。
而在这一刻,闻野也是真的没有觉得眼前人可怜。
他只觉得可爱。
甚至恍然地想,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
光线黯淡的房间里,高高大大的男生轻手轻脚地在床边坐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旁边一动不动的茧。
边戳边问:“为什么哭了?”
茧还是不动,但愿意理他。
用浸染着泪水气味的微弱声音。
“因为我的脑袋很乱。”
“乱?”
“我不知道什么是真实发生的……什么是我的幻想。”
闻野没有听懂。
但他想了想,没有追着问,而是说:“我也不知道。”
茧动了动。
“你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闻野说,“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样的。”
他刚说完,就听见那道仍在努力压抑哭腔的声音说:“一定乱七八糟的。”
闻野点点头,深有同感:“一定乱七八糟的。”
兰又嘉接着说:“我以为明天才会下雨的……今天我肯定影响了拍摄进度,大家又要议论我了。”
闻野则说:“老魏估计正在骂我。”
“为什么骂你?”
“因为今天下午本来有幅画要做,但我没打招呼就跑了。”
“你也旷工了?”
“对,到现在都没看过手机,还不知道谁在找我。”
“我也没有看过。”
“你要看吗?我拿给你。”
“……不要。”
“哦。”
片刻寂静后,茧里传出一声很难过的叹息。
“所以,我们俩都完蛋了。”
茧外的人同样叹了口气。
“嗯,完蛋了。”
一阵更长久的寂静。
蓦然间,温暖的茧里响起闷闷的笑声。
茧外的人也扬起了唇角,是笑着的。
他笑着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而回答的人声音里也浸着笑意:“你抱都抱了,还问我?”
听到这句话,闻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原来比想法还要快。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跑到了床上,隔着轻盈柔软的被子,抱住了那个此时不肯见人的脆弱幼茧。
房间狭小昏暗,到处堆着乱糟糟的杂物,窗外的世界或许更糟。
但同时旷工的男主角和美术助理,对此置之不理,只知道逃避。
没有忧愁、不理世界的逃避。
闻野侧身抱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摩挲过溢出被子的发梢,漾开一阵轻柔的痒意,幽暗空气里,冰凉的金属耳钉闪烁着温暖的亮色。
他说:“跟你学的。”
“我那天明明是问完才动手的,你是先斩后奏。”
兰又嘉认真地反驳完,就也学告白那日的他:“你能不能松手,不热吗?”
“不能。”闻野问,“你觉得热了?”
“有一点点。”
“哦,但是我不热。”
说完,男生又刻意加重语气强调道:“一点点都不热。”
“……知道了,你好烦。”
悄声抱怨的同时,茧自己打开了。
近得宛如幻梦的距离里,闻野看见蝴蝶漂亮伶仃的眉眼,正泛着淡淡的潮红,大概是被闷得有点缺氧。
颊边泪迹未消,但没有新的泪水从明媚眼眸中涌现。
兰又嘉没再哭了。
他在笑。
而他看得出了神。
仿佛拥有永恒。
只有彼此心跳交织的永恒。
直到耳畔再度传来遥远却清晰的噪音。
……是雨点拍打窗户的声音。
这是一场时断时续的绵长细雨。
在雨声响起的那一瞬间,闻野就感受到了身边人无法自抑的颤抖。
他怕真的热到兰又嘉,刚刚才松开手。
见状,闻野正要重新将人揽进怀里,没有任何阻隔地用怀抱慰藉对方。
却见到浑身颤栗着的人,不知想起什么,向后躲开了。
“不要抱我了。”他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又有点难过,“……现在不要。”
闻野愣住,手臂蓦地僵在半空中,一时无措:“怎么了?”
接着,他听见兰又嘉说:“因为会让我想起前任。”
“……”
纵使光线昏暗,年轻男生的脸色也难看得很明显。
比吃了一大块长得像土豆的姜片还难看。
兰又嘉看着他一脸气闷的样子,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声说:“对不起哦。”
与此同时,他又在心里说了一遍,对不起。
在雨天落下的有力拥抱,是真的会让他想起一个已经不在身边的人。
隔着被子的温暖安慰,也是真的让他情难自禁地迷失。
险些忘了此刻身边的人是谁。
更忘了自己再也不该奢望永远。
所以,他是故意的。
故意破坏那么好的气氛。
他不想闻野太用心,太真心。
不要可怜他。
不要很喜欢他。
普通的、会渐渐被时间磨灭的喜欢就已经足够了。
因为这段感情只有一个月的有效期。
……不。
只剩下十天了。
坐在床上蜷成一团抱着自己的人笑着问:“我总是提前任,是不是很讨厌?”
他明明在笑,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栗,目光里涌动着荒凉的恐惧。
让看到的人忽然心尖发疼的恐惧。
“很讨厌,特别讨厌。”闻野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又酸又恨,“我要把这两个字从字典里删掉。”
他第一次这样正大光明的吃醋。
因为他很想抚平兰又嘉的恐惧,让对方不要害怕,却真的不敢再拥抱他。
只好跟他说话。
说什么都好。
只要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兰又嘉就说:“哦,ex。”
闻野:“……”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可恨的人。
恨得他牙痒痒,忍不住吼他。
“兰又嘉!”
他也有样学样,连名带姓地吼回来。
“闻野!”
吼完之后,似乎又有点不满意:“为什么你吼我比较凶?”
闻野怔了怔:“我……”
没等他解释,兰又嘉继续说:“因为我的名字是三个字,连起来念的时候,像更长的咒语,听上去更吓人,但你只有两个字。”
他的语气很认真。
认真地在研究名字长短的差异。
认真地在强迫自己别去想窗外的雨。
闻野沉默了几秒,冷不丁地说:“其实我的名字起初也是三个字。”
兰又嘉终于面露意外。
抬头看他:“真的吗?”
“假的,我是骗子。”
“……”
兰又嘉只好瞪他一眼:“小闻老师,你也很讨厌。”
他像其他剧组成员那样叫他。
在主动告白的那一天,兰又嘉就问过他,以后要怎么叫他。
当时闻野说小野很难听,对小闻也不算满意,到最后,只说随便他,想怎么叫都行。
可在后来的二十天里,对方从来没有用他觉得很难听的名字称呼过他。
不止是他记得彼此之间发生过的点滴。
兰又嘉也记得。
所以在一刻,闻野看着眼前仍在颤抖的人,忽然轻声说:“阿禹。”
“……什么?”
“这是我的小名。”
兰又嘉茫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下雨的雨吗?”
“不是。”闻野说,“是古时候会治水的那个禹。”
“不过我才意识到,它们的发音是一样的。”
“以后下雨的时候,你会不会也想起我?”
“……不会。”兰又嘉就别开了视线,“我才不要想起你。”
他扭头盯着房间角落里乱七八糟的杂物,片刻后,恍然似地说:“所以你昵称里的Y,代表的是这个字。”
“对。”闻野说,“你一直在好奇这件事?”
“因为你用它做昵称,却不喜欢别人叫你的名字,想想就觉得很奇怪嘛。”
说着,兰又嘉突发奇想似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改名叫闻禹?这个名字也很好听。”
冷不丁地听见这个久违的名字响起,闻野有一刹那的恍惚。
他下意识掐紧了掌心。
片刻后,神情晦然的年轻男生喃喃道:“因为改名字很麻烦,不想再折腾一次了。”
“再?”兰又嘉意识到了什么,“你以前真的改过名字?”
“嗯,以前跟爸爸姓,现在跟妈妈姓。”
他问:“不要爸爸了吗?”
他答:“是爸爸不要我了。”
“他养了我十多年,才发现我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很生气,就赶走了我,也不准我跟他姓了。”
兰又嘉一时间听得愣住了。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并排而坐的恋人笑了起来。
那人形状很好看的浓眉倏地扬起,笑着说:“骗你的,这么狗血的故事你也信?”
“我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才不会这么做。”
他语气轻松,还带一点得意,仿佛在得意于又一次骗他上了当。
仿佛在幼稚地报复他刚才故意惹他生气的举动。
兰又嘉怔怔地看着他。
不知不觉间,他松开了环抱着自己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旁边低头看着空气的人。
边戳边喊他:“骗子。”
闻野应声:“干嘛?”
他抬起头,恰好撞进一个忽然绽放的微笑里。
柔软至极的,让人神魂颠倒的微笑。
和很轻的一声唤:“阿禹。”
很久没有人再这样喊过他。
阿禹。
房间里分明很暗,却像盛着一颗最滚烫的太阳。
烫得他目光酸涩。
幸好,太阳不止会对他笑,还会锲而不舍地气他。
兰又嘉说:“阿禹,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就过去三分之二了。”
闻野:“……”
他一点儿也不想理这句话。
兰又嘉却毫不气馁:“我想到八月八号那天应该做什么了,你猜是什么?”
再自问自答:“是晚上吃过分手饭以后,一起看电影,看《邦妮和克莱德》。”
不忍心让他自言自语,闻野只好应声:“那部很老的电影吗?为什么?”
“因为它还有一个译名,叫我俩没有明天。”兰又嘉笑盈盈地看着他,“是不是很有仪式感?阿禹。”
闻野:“……”
他后悔搭话了。
见他黑脸无言,兰又嘉索性念个不停:“阿禹、阿禹、阿禹……”
一声一声,那么动听。
仿佛最温柔的咒语。
闻野深吸一口气:“别以为你这样叫我,我就不会生气。”
兰又嘉愈发笑弯了眼睛:“可你真的没有生气,阿禹。”
乱糟糟的狭小房间里,他就这样笑着看他。
明媚的,悲伤的,可爱的,可恨的……
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与所有的心跳。
世界明明那么大,在这个瞬间,却仿佛只剩这个黯淡的房间。
和一颗渺小的心。
忽然间,闻野伸出手,掐了掐眼前人的脸颊,粗粝陈旧的疤痕烙下一抹灼热的温度。
年轻的男生笑着,透出几分真正的得意,野性难驯的眸子那样亮。
他说:“看,你没有再发抖了。”
第67章 67
这场提前到来的雨, 断断续续地下了两日。
将整个世界浇得乱七八糟,一片淋漓。
这天上午的拍摄被迫暂停之后,整个片场都陷入了停滞。
弥漫着隐秘亢奋的停滞。
——因为那两道一起消失在人们视野里的身影, 也因为事发后不同寻常的气氛,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私下议论。
兰又嘉在拍摄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
他和宋见风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了,还有那个当时并不在场,没准一直以来都被蒙在鼓里的美术组小男友……
种种悄然流淌的议论声中,统筹在大群里发出了新的通告单,通知午饭后恢复拍摄, 受到突发天气影响, 下午改拍室内戏。
而这份临时更改后的通告单上,没有安排兰又嘉的戏份。
午后,雨水暂歇, 剧组重新开工。
向来是人们视线焦点的新人男主角果然没有出现在片场。
那个外形比大多数演员还像演员的剧照师也不在。
梅大导演是一如既往的冷脸暴脾气, 看不出来她这会儿在想什么。
纪影帝倒罕见地有些不在状态,NG了好几次,可能是受到了上午那个精彩镜头被迫中断的影响, 他一贯对拍戏很认真,不少人听见了当时那声称得上愤怒的粗口。
在一道道充满无声探究的视线里,拍摄继续进行。
只是在中途休息,低头看手机的间隙,一条条信息也跟着缄默交换。
【兰又嘉到底去哪了?我感觉他当时脸色特别差,像是生病了, 但也没看梅导叫跟组医生过来, 难道是直接送去医院了?】
【不知道啊,我还好奇小闻这会儿在哪呢,不是说有人特地去把他叫醒了吗?】
【啊??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过, 说起来,宋哥下午也没来,怎么集体消失了?】
【我前面看到宋老师了,在停车场附近遇到他的,他在打电话,脚步挺匆忙,然后一个人开车走了。】
【真的假的?他去哪儿啊?】
【我怎么知道,又没问,只是打了个招呼而已,反正,我是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他跟我讲话的语气也挺正常的,可能是临时有事吧。】
【那他脸上有没有伤?像不像跟人打过架?】
【???没有!哎,你们真是……】
化妆间里,正无所事事的工作人员握着手机,面露失望之色,离开了这个小群的聊天窗口。
指尖滑动间,她看到了什么,忽然精神一振。
是几条刚发出来不久的朋友圈。
宋见霜:怎么会有我哥这样的傻逼。
宋见霜:我脑子到底是进了什么水才会找我哥来帮我追星??
宋见霜:妈你既然生了我,为什么还要生我哥,是怕我日子过得太舒服吗:)
几条内容的相隔时间很近,语气里透出显而易见的气恼抱怨。
工作人员的指尖在屏幕上游移片刻,很快切回了小群聊天。
【你们看到宋哥妹妹新发的朋友圈了吗?】
【没,她没加我。】
【我也没她好友,她跟你们化妆组的混得最熟,应该就加了颜姐和你吧。怎么了,她发了什么?】
【跟宋哥有关的,我要不要试着去问问?】
【!!我靠,当然要去!姐,你就是我们吃上这口热乎瓜的最大人脉了!】
于是她点开聊天窗口,斟酌了一会儿,发去消息。
【小霜妹妹,我看到你朋友圈了,你还好吗?】
【我刚还在好奇今天宋哥怎么没在剧组……没出什么事吧?】
片刻后,在兴奋热切的等待里,她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正在气头上的直性子大小姐,上来就甩了个语音条。
“没出事?出大事了!我都快被他坑死了,完了完了,兰老师不会再也不理我了吧?!下午你们看见他了吗?等等,你现在方便吗,我给你打语音。”
等语音电话接通,原本懒散窝在椅子里的工作人员整个都坐直了,双眼发亮,语气则很茫然地问:“兰老师?下午倒确实没看见他,怎么啦?”
电话那头的女声愈发焦躁了,显然是情绪上头,只顾着自说自话:“啊?那他肯定生气了……我就不该跟我哥说兰老师在雨天可能会状态不太好,本来想着能让他帮忙照顾着点,结果谁知道他是这么照顾的啊!”
“人家是男生,男生!上来就是公主抱,周围还那么多人,哪个男生能忍得了这个啊?!兰老师到现在都没回我消息!我真要被我哥害死了——”
门缝里飘出女孩怒气冲冲的控诉声。
在门外悄然停留的脚步,便蹑手蹑脚地远去了。
穿过风格古朴的走廊、楼梯……最终停在另一个房间门口。
房门半开着,能瞥见里面满屋子器材和摄影集,和一道正伫立在书架前的颀长身影。
笃、笃。
听到敲门声,男人回头望过去的时候,对上的就是一道既慈爱又无奈的目光。
“阿风,你又欺负小霜啦?”
刚偷听回来的老太太压低声音说:“我听到她在骂你,语气可凶呢。”
“——比你自称是她爸,替她去开家长会那一回还要凶。”
宋见风怔了一下,手头翻阅相册的动作顿住。
紧接着,狭长的桃花眼里漫过一丝歉然。
“嗯,这次是我的错。”他说,“小霜骂得对。”
难得见一贯没个正形的孙子认错态度这么端正,老太太顿时面露诧异:“那你说给我听听,这回是犯了什么错?”
宋见风便很诚实地说给她听:“做事前没考虑后果,太冲动了。”
所以,只能事后再想办法弥补。
好在妹妹愿意帮忙,不光演技出色,骂他也骂得足够真心。
可话音未落,老太太已经板起脸摇了摇头:“你少诓我!”
“不说就不说,怎么还胡说呢?”
“……”看着如今性子宛如孩童的奶奶,他失笑道,“我哪里胡说了?”
老太太倚在门口,目光定定地打量了他片刻。
接着,没有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而是望向他身边明显被翻过一圈的书架:“你在找东西啊?”
“对。”宋见风点点头,“在找一个模特。”
“模特?”老太太眼睛一亮,“是不是小霜让你找的?是长得很好看吗?哪种类型的啊?”
“不,跟小霜没关系。”他扬了扬唇角,无奈道,“是最近遇到一个人,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所以翻翻摄影集,看是不是以前拍过长得像的模特。”
老太太顿时一脸失望:“就为了这个啊?你都把这儿翻得乱七八糟的了。”
宋见风叹了口气:“嗯,但还是没找到,这种怎么都想不起来的感觉实在憋得慌,我看您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过来帮我的忙?”
“……我都没见过那个人,怎么帮你忙?”
“我可以描述给您听,是个男生,五官线条看着很硬朗,又挺有少年气,看起来有种谁也不乐意搭理的感觉,对了,就是小霜上初三那会儿最喜欢的类型——”
“停停停,我脑子糊涂了,记不住记不住!”
老太太被念得转身就想溜,只是扭头的刹那,瞥见他脸上混不吝的轻快笑容,到底还是停下了脚步。
她目露怅然,温声喊他:“阿风。”
仍笑着的年轻男人应声:“怎么了?奶奶。”
老太太就一本正经地说:“你应该多跟你妹妹学学。”
宋见风愣了一下,很快调侃道:“学她见一个爱一个?”
“不,是学她少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声气,仍念念不忘他刚才的胡说。
“说什么太冲动,没考虑后果——你啊,从来就不是冲动的性子,看着是特能闹腾,心里头那根弦却绷得紧着呢,成天想七想八的,还不如我一个老太太活得自在,更不如你妹妹。”
“平日里看啊,你是天天不着家,满世界乱跑,该闹腾得很开心吧?可每回见着你,好像也就那样,你妹妹一个要上学的高中生,日子都过得比你快活。”
她一边叨叨,一边往外走去。
“话再说回来,你要说是你考虑过头,把事儿办砸了,那我还真就信了,可怎么老拿胡话来堵我,真当奶奶傻啦?哎哟,气得我,不行,得吃碗糖水缓缓……”
记忆混乱的老太太很快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直奔厨房去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长廊里只剩寂静。
停留在原地的男人却久久没有动作。
久到夏风透窗,搅动心幡,连手中摊开的相册都被翻过了页,哗啦一声响,他才蓦然回神。
进而想,他大概的确挑错了理由,怪不得奶奶要生气。
因为从小到大,他好像真的没有过这样不管不顾后果、全凭本能冲动的时刻。
连昔日遭遇过的那些生死关头,像是在雪山上被偷了氧气瓶、在草原里被野豹袭击……都不是因为出发前欠缺考虑、冒失莽撞,而是事先就很清楚旅途难测、常有意外。
他追逐未知,也接受危险。
而在这一趟受人之托的旅途开始前,宋见风从没有觉得会出意外。
甚至直到那个意外真正降临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这件事会发生。
可它就那样发生了。
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地发生了。
现在,也该到此结束。
考虑后果、干脆利落地结束。
午后光线昏蒙的房间里,响起冰冷规律的等待音。
电话被接通的刹那,听筒另一端是安静的。
一如既往的安静。
所以宋见风也一如既往地,说出那些总是很不着调的问候。
“老傅,我可能要对不起你了。”
听筒那一头的人没有搭腔。
唯有平静缓淡的呼吸声沿着电波渡来。
宋见风不禁反思了一下,觉得这开场白可能是太不着调了。
听起来多少有点吓人。
于是他不再等待,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我还是忘不掉角马大迁徙,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梦里都是在马拉河里扑腾的鳄鱼,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能拍到个尾巴。”
“这回在剧组待了足足一个月,说实话,真有点待烦了,你收那些照片都该收腻了吧?反正离杀青也没剩多久——总而言之,我能不能提前收工放假?”
宋见风想,他不能再继续待在剧组了。
因为不该再出现更多意外。
更因为,兰又嘉其实一点也不想看见他。
一时冲动给人带来了那么多议论,本就是他的错。
而他甚至没有一个能理直气壮出现在对方周围的身份,遑论弥补。
他是兰又嘉昔日恋人的好友,是兰又嘉如今好友的哥哥,是剧组里到处出没的剧照师宋先生……
却连兰又嘉的朋友都不是。
所以,他能做的好像就只剩一件事。
别再碍对方的眼。
宋见风说完这些话以后,电话那头是一段长久的静默。
久到他几乎以为傅呈钧早就在这堆花里胡哨的废话里挂断了电话,正要低头看一眼屏幕确认时,终于听到那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熟悉的沉稳、冷冽。
与依然恐怖的洞察力。
“梅戎青原定的剧照师明天会进组。”
从头到尾,傅呈钧只说了这一句话,语气平静无波,也无转圜余地。
却叫电话这头的男人神情怔然。
紧接着,漆黑眸子里渐渐划过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
不是同意,不是拒绝,更不是询问。
是早有准备的告知。
——在接到这个电话之前,傅呈钧恐怕就已经知道上午剧组里发生的事了。
对方在剧组有其他的消息源。
一个他不知道的消息源。
至于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宋见风猜测,应该是半个月前的那通电话之后。
因为就是在那一次,傅呈钧发现了他的犹豫和隐瞒,即使当时没有直白点破。
可对眼光狠辣极致理性的商人而言,这已经意味着信任不再,需要额外加一重保险。
是谁呢?
他不记得这段时间剧组里有陌生的新面孔出现。
……倒是有一个原本已经有事离组,又在几日后再度出现的老面孔。
纪因泓的经纪人,袁静。
兰又嘉和纪因泓有着最多的对手戏,以后者的咖位,没人会觉得这些日子里时刻守在片场的袁静奇怪,天天都能见到她的兰又嘉也不会这么想。
他甚至偶尔会和袁静随意闲聊几句,因为和他关系亲近的女演员米悦,也同袁静有着不错的私交。
最关键的是,袁静是一心为手下艺人前途筹谋的资深经纪人,而傅呈钧是能令任何明星艺人眼冒金光的顶奢集团掌权人。
利益是这世上最坚固的保险。
如果宋见风仍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他会说,这是个绝妙的人选,不仅能第一时间提供可信度极高的组内消息,被旁人察觉异样的风险也最低。
然而这一刻,他只是喟然地想:对上这个人,他哪有胜算?
更何况,在眼光和手段之外,对方还有着一样无人可比的最大优势。
对方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因此,在今天这个电话里,傅呈钧依然什么都没有问。
没有询问,也没有质问。
在只看重结果的最终赢家眼里,这些都是无谓的废话。
可他有话要问。
始终轻缓的电波声里,弥漫着暗潮涌动的噪点。
渐渐地,语气总是不着调的男人敛去了笑意。
在漫长沉郁的寂静之后,宋见风格外郑重、坦诚地陈述了一个事实:“你该来剧组的,他很想见你。”
也异常直白、尖锐地问了对方两个问题。
“到了今天,你还觉得无法放手的原因是秩序吗?”
——是因为憎恶失控,需要生活恢复原有的秩序,他才会挽回兰又嘉,而不是因为爱着对方。
宋见风曾经怀疑过,也相信过好友的这句自白。
可在他亲身入了局、也入了梦,与满眼依恋的兰又嘉相处过之后,就再也不可能相信这样的话了。
这是最自欺欺人的谎话。
欺骗的是他自己,伤害的却是另一个人。
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想得到一份爱的人。
所以,在这通电话结束前,最后响起的,是一道带着叹息的锐利质问。
“傅呈钧,你到底为什么不肯承认你爱他?”
第68章 68
第二十三天, 七月三十一日。
酒店房间里窗帘紧闭,暖风熏人。
床头柜上凌乱散落着纸巾与药盒,床上的被子掀开到一边, 随手丢下的睡衣跌落在床边, 隐约可见布料上浸湿的深色汗渍。
不远处的浴室里,弥漫着淋浴的声音。
嘈杂的水声中,放在洗漱台上的手机屏幕时不时亮起。
新消息接连不断地涌进来。
阿禹:还没醒?
阿禹:老城区这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有的话晚点给你带回来。
阿禹:今天外面天气不错。
阿禹:看到一朵长得很好玩的云。
阿禹:[图片]
小霜:嘉嘉,今天戎青姐姐给你排戏了吗?
小霜:那个……虽然现在组里都在笑我追星大失败,但我还是想过来探班。
小霜:[动画表情]
小霜:我哥已经被我发配去非洲了, 他让我跟你说声抱歉, 说希望没害得你和闻野吵架。
小霜:……应该没有吧?
小霜:他要是敢为了这件事跟你闹,你就把他也丢到非洲去,让他找我哥打一架好了, 冤有头债有主, 又不是你的错。
小霜:对了,我最近也喝腻奶茶了,你说我今天带柠檬茶过来怎么样?
除了这两个有特殊备注的消息框之外, 更多消息框在不断上浮,像是昔日同学和如今剧组同事的私聊,打招呼的,叙旧的;设置了免打扰的种种群聊也不时收到新消息,剧组的,大学的……
还有不知什么时候静静出现在通讯录页面的好友申请。
新的朋友:兰先生你好, 我是JL珈蓝珠宝品牌部总监……
淋浴间的水声渐渐止息。
玻璃门被缓慢拉开, 倾泻而出的热气瞬间令镜面一片朦胧。
也就照不清镜中人的表情。
刚擦去水珠的湿润指腹在屏幕上轻轻划过,五光十色的消息霎时在眼前闪动。
白皙单薄的指尖停泊在空气里,失了神一般, 许久没有动作。
直到又有几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孟扬:嘉嘉,你睡醒了吗?
孟扬:梅导让你有空去趟片场,可能是有事找你。
孟扬:她说不着急,所以你方便了跟我说就行,我和你一块儿过去。
嘉嘉:醒了,我刚洗完澡,等我五分钟。
房间外的走廊上,孟扬再一次低头看了眼聊天框里的这条消息。
接着,目光又移向屏幕右上角的时间。
距离收到这条消息,马上就过去十分钟了。
他特意多等了一会儿的。
孟扬犹豫片刻,再度抬手敲了敲门。
走廊里格外清晰地回荡着笃笃的声响。
可门里始终无人应声。
他也没有再收到过嘉嘉的回复。
孟扬:好嘞,五分钟后我准时敲你的门。
孟扬:我真敲了,你怎么不理我0-0
孟扬:嘉嘉?
孟扬:你在房间里吗?
孟扬:要是你临时有事的话,我就先回去等你,不用着急的,梅导没催。
孟扬:但你先回我个消息呗。
孟扬:……我一个人傻站在外面有点害怕。
聊天框里只剩下他接连不断的独白。
另一侧全无动静,沉寂得令人心慌。
孟扬打字的手指毫无来由地颤了颤。
等到十分钟整的时候,他停下动作,不再发送石沉大海般的文字消息。
语音通话、视频通话、电话……
但所有这些通话邀请,都没有被应答。
门缝里隐约飘出冰冷机械的来电铃声,直至自动挂断。
十五分钟整的时候,仍旧傻站在门外的孟扬转而拨出了另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
“孟扬?怎么了?”
在这道熟悉的冷厉女声响起的刹那,孟扬头一次不觉得忐忑和敬畏,反而生出一种抓到浮木般的庆幸。
“梅教授!嘉嘉本来说五分钟后就出来的,他一直很准时!但是现在却不接电话……”
也是在话音落地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发颤的。
莫名其妙地发着颤。
甚至连进组之后自觉改口的梅导都忘了叫。
只记得电话那头是梅教授。
很早以前就私下叮嘱过他,平日里要尽可能照顾一下兰又嘉的梅教授。
电话那头闻声一滞,显然也听出了他六神无主的慌张。
孟扬听见她对身边人喊了声先暂停,紧接着,片场嘈杂的动静很快淡去了。
“孟扬,你先冷静下来。”
似乎走到了无人处的梅戎青问他:“兰又嘉怎么了?什么五分钟?你从头开始说。”
孟扬就说:“你跟我说让嘉嘉去趟片场,我就问他什么时候方便,睡醒没有,他回我说刚洗完澡,五分钟后就来,可我现在已经等了十五分钟,敲门没人应,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我怎么都联系不上他……之前从来不会这样的,他从来不失约和迟到!”
“梅教授,嘉嘉是不是已经先去片场了?你看到他了吗?如果他真的去了,那就是忘了带手机,可能房卡也忘了,我听见他的手机在房间里一直响,是我打过去的,我是不是应该去问前台拿张房卡……”
他想,自己好像还是说得乱七八糟的,但也没办法说得更好了,因为脑袋正嗡嗡响。
幸好,梅教授应该是听懂了。
“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来。”她语速很快地说,“万一有什么新情况,立刻给我打电话。”
梅戎青说完这句话后,通话就结束了。
孟扬紧攥着手机,老老实实地等在原地,一动都没敢乱动。
酒店二十三层的长廊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其他住客经过。
这一层住的都是剧组主创,今天上午有拍摄,所以他们都在片场。
……其实也有非主创的工作人员。
比如美术组的闻哥,以及他自己。
应该都是沾了嘉嘉的光吧。
至少他是。
傻站在门外的年轻男生,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兰又嘉。
他控制不住地想,嘉嘉是怎么了?
睡着了吗?
他觉得,应该是睡着了,洗完澡就是很容易犯困。
一不小心睡得太沉,所以没听到敲门声,也没听到电话铃响。
……那他是不是不该给梅教授打这个电话的?
好像太小题大做了。
只是十五分钟而已。
孟扬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深呼吸,身体无端的颤栗总算渐渐平息下来。
他想,小题大做也没关系,只要确定嘉嘉没事就好。
毕竟他跟嘉嘉说过,自己一定会做得比其他艺人的助理更好。
大不了让梅教授骂他一顿,全京影谁没挨过梅教授的骂。
最好是梅教授骂他一顿。
而这个充满侥幸、祈盼的念头,一直维持到走廊尽头响起脚步声的那一刻。
“梅教授,你来了——”
始终等在兰又嘉房门外的年轻男生循声转过头,目光里那抹仿佛看到救星的亮光,在看清来人之后,骤然熄灭。
梅教授的确从片场赶过来了。
但来的不止是她。
她身旁还有两个陌生人。
孟扬之前从来没在剧组见过这两个陌生人。
但他认得他们手里提着的东西。
是一个泛着冰冷光泽的医疗箱。
年轻男生愕然地看着他们快步走近。
匆匆赶来的梅教授只看了他一眼:“好了,你先回自己房间吧,晚点我再找你。”
语气中透着点少见的安抚。
孟扬脑袋里的嗡嗡声更吵了,他慌忙点点头,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让开房门口的位置。
然后,他看见梅教授用房卡刷开了门。
房门打开之后,向来淡定冷厉的女人看到里面的景象,明显脸色一变,脱口而出道:“兰又嘉!”
是更少见的慌张语气。
而她身旁的两个陌生人对视一眼,当即大步走进了房间。
梅教授很快也进去了。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
空气里荡开一阵刺耳的回响。
门外只剩僵立着的年轻人,指尖渐渐发麻,后背一片冰凉。
他盯着这扇紧闭的房门,忽然间,下意识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
对了!这层还住着闻哥。
闻哥在跟嘉嘉谈恋爱,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应该去找闻哥问问。
现在就去。
后知后觉的脚步声刚刚响起,又很快戛然而止。
……不对。
闻哥今天不在剧组,好像是有事请假出去了。
他问不到的。
狭长空寂的走廊上,无声地烙刻着这道徘徊无措的倒影。
孟扬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惶然,一片混乱的脑海里,盘旋着一个又一个暂时没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为什么梅教授要带医生来?
为什么医生会来得那么快?
就像早有准备一样……
为什么打开门的一瞬间,梅教授的表情那么慌乱?
嘉嘉他……怎么了?
“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会叫不醒?!”
“戎青你先别着急,目前暂时没办法确定原因,只能判断是突发的昏迷。他应该是在换完衣服准备起身出门的时候,突然间失去意识了。”
空气里交织着两道情绪截然不同的女声。
“昏迷状态是无法靠外界唤醒的。”
另一道男声则道:“根据你上次给我们的病理报告来看,他这种情况有可能是病程进展后,肝功能紊乱导致的昏迷,或是癌细胞转移到了脑部诱发的,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具体要做了检查才能知道。”
“是不是应该马上送去医院?我这就叫车过来。”
“行,我看先让他平躺吧,也可以趁机再观察一下,如果状况不是太糟的话,昏迷时间不会很长,应该过一会儿就会醒……”
周围很吵。
四处流淌着人们说话的声音。
检查……医院……
是医生。
私人医生。
他明明说过不想见私人医生的。
为什么又叫医生来?
昏昏然的室内灯光照耀着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庞。
仍在昏迷中的青年眉头渐渐紧蹙。
周围的人立刻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好像正在恢复意识。”
紧接着,不止是声音吵闹。
连世界也摇晃起来。
有人抱起了他,走向一旁。
是一个陌生的、小心谨慎的怀抱。
没有丝毫熟悉气味的、讨厌的怀抱。
他想挣脱,可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没有半点力气。
好像只有意识是自由的。
没了理智压制,只剩本能的自由。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了。
只记得在黑暗骤然降临前,眼前闪动着许多五光十色的文字。
和许多五光十色的爱。
不知不觉间,竟似乎有很多人爱他。
哄他开心的爱,帮他解围的爱,许他未来的爱……
爱,或近乎于爱。
……真像个幻梦。
让人不知所措、彷徨四顾的幻梦。
抱起他的人很快又将他放下。
放在了柔软的床上。
陌生人的气息总算远去,他松了口气。
他讨厌这个怀抱。
也讨厌突然上门的私人医生。
更讨厌那个会用叫医生来威胁他的人。
可很奇怪的,他竟也在想他。
在痛到满身是汗的深夜,在最渴望无边温暖的下雨天……
在五光十色的爱里,在理智熄灭的黑暗中……
他总在想念那个最熟悉的、炽热有力的怀抱。
和那抹叫人安心的,风雪般的冷香。
被医生小心放在床上的青年,意识仍然混沌不清,身体却似乎缓慢苏醒了。
他分明被轻盈温暖的床品环抱着,可更觉遍体冰冷,灵魂空荡。
于是渐渐无助地蜷起身体,像个脆弱胆怯的幼茧,仿佛这样就能慰藉自己。
仿佛下一秒,身旁柔软的床沿就会无声下陷,烙下一抹沉默又灼热的温度。
曾抱着他熬过一个个惊惶雨天,一次次心因疼痛的灼热温度……
这场昏沉迷梦中,他眼眸紧闭,颤抖着的睫羽被悄然溢出的泪水打湿。
苍白的唇瓣间也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呓语。
“……呈钧。”
第69章 69
随着这声呓语, 耳畔的朦胧杂音更大了一些。
“兰又嘉!你刚才说了什么?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他能听见。
但这个声音很奇怪。
不是他想听到的声音。
也不该这样叫他……
身侧的床垫蓦地传来一阵陷落感,有人在他身边坐下了。
他还是没有闻到熟悉的气味。
但应该很快了……
他就要见到他了。
在近乎本能的身体记忆里,那双被泪水模糊了的柔和杏眼终于睁开, 条件反射般望向高处的那道身影。
“呈——”
在瞬间涌入视野的鲜明景象中, 呼唤戛然而止。
他看见一张写满关切的脸庞,不复往日的平静或厉色。
正轻声唤他:“兰又嘉?”
他看见坐在床边明显松了口气的梅戎青。
也看见她身后拿着医疗设备的两个陌生人。
“他醒了。”一个陌生人问梅戎青,“戎青,车也到了,要不要让他们带担架上来?”
另一个陌生人则看着他, 语气很温柔:“你身上有没有哪里痛?”
刚从昏迷中转醒的青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话音茫然喑哑:“……痛?”
“对,你刚才意外跌倒了,虽然初步看是没有外伤, 但有些伤是没法通过体征判断的, 所以要问你的感受。”
这是个很耐心的医生。
私人医生。
可是,叫来私人医生的那个人呢?
……不。
不是那个人叫来的。
那个人早就不在他身边了。
是他提出分手的。
他提了分手,拒绝了对方的一次次挽回。
然后, 他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他正在和另一个人谈恋爱。
房间温暖舒适的空气里,记忆一点点随着意识回潮,从混沌的黑暗中复苏。
一直守在床前的人们看见了他逐渐变得清醒的眼神。
也看见了和清醒一并降临的悲伤。
一种莫名让人不敢出声打破的悲伤。
良久,他才回答了医生的问题:“我身上不痛。”
接着,他喃喃道:“我记得我是在正要出门的时候,忽然失去意识的。”
听到这话的医生很快反应过来, 顺着他的话问:“那你对其他事还有印象吗?当时身体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比如胸闷气短、头晕心悸之类的?”
他摇摇头:“想不起来了, 好像没有。”
医生就说:“好,没关系,你苏醒得很快,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但保险起见,还是先去医院检查——”
他没能说完,被一道轻而平静的声音打断了。
“是肝昏迷,还是脑转移?”
话音落地,室内顿时寂静无声。
脸色苍白如纸的青年问完后,看着眼前人们像是愣住了的表情,想了想,轻声解释道:“我之前查过晚期的症状,突然昏迷最有可能是这两种原因,我是哪一种?”
他的语气平常得几乎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是晴是雨。
以至于连见惯了生死的医生,都花了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对,这是癌晚期常见的昏迷原因,但也很可能与它们无关,具体得做检查才能知道。”
另一个医生立刻接话:“你的昏迷时间不长,我看没这么严重,其实像洗澡洗久了,或是空腹太久低血糖,都有可能像这样突然晕倒的,不是什么大事。”
倚靠在床上的人听得认真,然后问:“所以,我应该还可以再活半个月的,对不对?”
空气又是一静。
医生甚至被问得有些无措了,讷讷道:“当、当然,你的状态看起来很不错,别说半个月,半年都是没问题的。”
“真的吗?谢谢医生。”
提问的人就笑了,清凌凌的眼眸弯出一道月牙般的好看弧线。
“但半年是不是有点太乐观了?能有半个月就够了,那时候我已经杀青了……”
半个月后,他很喜欢的《晚秋》已经拍完了。
他很喜欢的那段灿烂爱情,也早就圆满结束。
他没有遗憾了。
在这个没有半分悲伤的笑容里,立在一旁的梅戎青再也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的话:“兰又嘉,别说了。”
她的语气仍像平时那样不容置喙:“跟我去医院,你得接受治疗!”
可仔细听,却带着微微的颤抖。
这一次,兰又嘉没有顺从地点头。
他看着她,声音依然柔软:“梅导,你说过的,如果我不愿意,没人能强迫我接受任何治疗。”
向来面色沉淡的女人被说得整个人一僵。
半晌后,她声音紧绷道:“至少,你要再去做一次全面检查。”
“进组前做的那种吗?”
“对。”
“我记得要全麻,得住院检查,起码要花两三天的时间。”
“我知道,只是两三天而已。”
“但是明天就有我的戏份,我不能再耽误拍摄进度了,前两天下雨的时候已经——”
“兰又嘉,别管这部戏了!!”
骤然提高的音量划破了这个房间的宁静。
亲耳听见往日满心满眼是电影的女导演说出这句话,与她私交很好的两个医生霎时面露愕然。
他们这次是受托来给兰又嘉一个人做跟组医生的,平时都待在酒店里,除了梅戎青,剧组没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只在有必要的时候才会出现。
可这一刻,医生想,这恐怕已经不是他们能力范围内的事了。
他们神色默然,没再开口,脚步轻缓地离开了房间,将空间留给这两个人。
房门开了又关,那道混合着恼怒与烦躁的话语在耳畔久久不散。
而兰又嘉始终是平静的。
他静静注视着眼前神色复杂的女导演,只问了一个问题:“梅导,你今天叫我去片场,是有什么事?”
这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却让梅戎青一下子泄了力气。
竟不知道该怎么对眼前人坦然提起。
对刚从不明原因的突发昏迷中苏醒的兰又嘉提起。
她没想到的是,兰又嘉却替她说了。
“是因为姚光的新演员进组了,对不对?”
大半个月前,饰演姚光一角的演员因为频频NG,被梅戎青换掉了。
她找到新演员后曾随口跟他提过一次,说等到了对方的戏份,再进组。
今天早晨醒来后,兰又嘉在剧组群聊里看见了那个刚被人拉进来的新演员。
他认得对方的头像。
毕竟做过四年同学。
“你跟我说过,他和我一样,也是音乐学院的。”
兰又嘉说:“其实那天我就大概猜到了,你选中的人可能会是谁。”
要符合姚光的形象,要会弹钢琴,要愿意拍戏,要有还算过关的演技……
这个角色最需要演技的地方,就是对他饰演的谢雪所怀有的强烈嫉恨。
而梅导看人总是很准。
她不会错过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即使这种选择在外人看来离经叛道、不可理喻。
无论别人怎么想,她都会为了理想中的拍摄效果,不管不顾将来的争议,大胆启用时日无多的绝症病人做主演。
在这个最疯狂的决策面前,让一个与主演有私怨的演员来饰演反派,几乎算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更何况,在她拍板定下姚光演员的那一刻,他在她眼中,还只是谢雪的载体而已。
一切都是为了拍出一部最完美的晚秋。
那时的梅戎青这样想。
此刻的兰又嘉也这样想。
“……对,我让孟扬叫你去片场,就是想看看你对他的态度。”
梅戎青哑声道:“到今天在组里看见他之前,我根本没想起来这件事,太多事情要顾了……我会让老李重新再找演员。”
兰又嘉听着她的解释,认真地说:“现在已经是七月底,距离我的杀青时间只剩两周不到了,剩下的很多镜头都是我跟他的对手戏,来不及再找新演员。”
“来得及!”
梅戎青很快道:“我先拍别人的戏,你停工一段时间,刚好去医院做个彻底的检查,等你检查完了,新演员肯定也到位了,到时候再回来继续拍,这对你、对剧组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这是个听上去两全其美的安排。
唯独有一个意外。
“可是,如果我真的只剩下半个月了呢?”
如果刚才的昏迷,的确是癌细胞扩散后的肝昏迷、脑转移导致的,那他的时间或许真的就只剩这么多了。
所以,在问完之后,兰又嘉没等她的回答,继续说了下去:“梅导,我不想去医院,也不想再等下一个新演员了,姜黎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肯定能演出一个最恨谢雪的姚光。”
说着,他笑了起来,竟反过来劝慰这部戏的导演:“戏外的情绪会让这个角色更有说服力,就像纪老师第一次见我的那场戏,对不对?”
“我想好好拍完这部戏,它对你很重要,对我也是。”
尤其是当他异常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在恶化之后。
这是他人生中仅剩的华彩了。
他笑着说:“我想要一部最好的,最完美的晚秋。”
“我想要最灿烂的谢幕,一点也不凄惨的谢幕。”
笑容里是纯粹天真的祈盼。
“梅导,你答应过我的。”
她答应过和他一起完成这部戏。
也答应过替他隐瞒患癌的事。
一字一句,轻轻坠地。
听的人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离开这个房间之前,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双常常不近人情的冷冽眼眸,看起来竟有些陌生。
因为那里面闪烁着一种浓烈的、难以言表的情绪。
一种很像是后悔的情绪。
……兰又嘉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他希望梅戎青不要后悔。
发自内心地希望。
因为梅戎青曾经告诉过他:自私一点,别老想着什么做错不做错的,人就只活这一次,顾虑那么多做什么?真错了又怎么样?
他知道她说得对。
也不想她改变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
他一直是羡慕梅戎青的。
她洒脱自在、深爱电影,从来都不怕犯错。
不像他,很多年里都在被往事折磨,总是害怕再次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也因此,其实在很早之前,就有人告诉过他:做错事没关系,错了就错了。
能修正的就修正,不能的就任由它去,等待时光抚平。
但无论如何,都不要后悔。
比起做错的事,更容易让人感到深深懊悔的,其实是想做却没有做的事
所以他一直以来都竭尽全力,只要还有一点点机会,都要用力握紧,哪怕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做错事,也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留下任何后悔的余地。
因为那个人说过,后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能让覆水收回……
后悔,只是一种漫长绝望的开始。
兰又嘉害怕未来的自己会后悔。
所以,他有一件现在必须要做的事。
即使错了,也要做的事。
当会议室里响起那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时,几乎所有人都是一愣。
因为这道声音的来源,不是粗心冒失的新进员工,也不是正在等待重要电话的公司高层。
而是往常最不可能出现杂音的那个方向。
放在手边的手机屏幕亮起,铃声持续作响。
主座上的男人垂眸望去的时候,一贯淡漠的面色也罕见地怔了片刻。
屏幕中央显示着一个许久未见的名字。
唯一一个被设置了呼入白名单的名字。
尽管,是在对方再也不会主动来电之后,才有了这道再也不会被忽略的鲜明铃声。
短暂怔忡后,男人蓦地起身,握着手机快步向外面走去。
他头一次在会议中途突然离开,甚至连一声暂停都来不及说。
唯有坐在门口附近的员工,隐约听见了上司对电话那头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嘉嘉?你在哪?”
当这道声音在耳畔真切响起时,独自蜷在床上的人恍然地想,原来那真的不是意识混沌时的错觉。
原来他是真的很想念这个声音。
原来他是真的很想念傅呈钧。
“我在酒店。”兰又嘉的声音很轻,“剧组的酒店。”
他的语气那么诚实,诚实得让电话这头已经在匆匆赶往停车场的男人,愈发加快了脚步。
“你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傅呈钧凝声问,“旁边有没有其他人?”
他的语气那么紧张,紧张得电话这头安分躺在床上的青年,渐渐扬起了唇角。
“傅先生,我现在意识很清醒。”兰又嘉说,“不用过来找我,也不用担心我……今天没有下雨。”
他不是因为被恐惧侵袭、神智混乱,才会突然给昔日的恋人拨去电话。
他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要告诉对方。
“我不会接珈蓝那个广告的。”他说,“不管策划案怎么改都不会接的。”
“我也不会接任何品牌的广告,无论是百裕、JA,还是其他,所以,不要再给我那些东西了。”
这段听上去相当冷静理智的话,让电话那头的男人蓦地停下了脚步。
男人握着手机的指节渐渐收紧,嗓音微黯:“……你猜到了?”
“嗯,很好猜。”
代表着美丽和纯净,与他名字同音的“珈蓝”。
和象征着初遇那晚灿烂月光的“月亮湾”,是一样的逻辑。
再加上那份策划主题意有所指的广告案,已经足够令他穿过百裕与JA不合的迷障,在瞬息间猜中真相。
他一点也不了解商业上的那些纠葛与斗争,更弄不明白世人眼里的绝无关联究竟能信几分。
可他很了解曾经深爱过的人。
对方总是习惯于这样沉默的表意。
“我已经让孟扬拒绝过他们,但今天珈蓝品牌部的人还是来找我了。”
兰又嘉说:“所以我想,也许应该直接跟你说的。傅先生,不要再浪费别人的时间了,我不想拍任何广告。”
听筒那端的男人默然听着,问:“为什么?”
这一头的答案没有半分犹豫:“因为我不想成名,只想拍完这部戏。”
几秒后,男人愈发沉郁的嗓音再度响起。
“嘉嘉,你说过你想要被很多人看见。”
——“怎么忽然想去拍戏?”
——“因为导演说,我是最适合演绎这个角色的人。等拍完之后,会有很多人看见我……或许,还会喜欢我。”
“是吗?那我改变主意了。”
相较那时的怅然迷惘,时隔两个月后,再度谈及这个话题的清澈嗓音,却显得很轻盈。
“我不要很多人的喜欢了。”
“我还是只要一个人的爱。”
电话那头便陷入了沉默。
毫不意外的沉默。
他知道的,傅呈钧不会对他说爱。
所以兰又嘉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要你送给我的任何东西,无论是广告,还是其他礼物。”
“那天你留下的项链还在我这里,你让梁助过来拿走它吧,和那枚戒指一起拿回去,它们应该很贵重,我怕邮寄会弄坏。”
片刻后,嗓音沙哑的男人只说:“梁思已经离职了。”
“……你开除了他吗?”
“是他主动辞职的,说个人职业规划有变。”
傅呈钧的话音顿了顿,又道:“如果你更习惯跟他沟通的话,我可以再聘——”
“不要。”兰又嘉立刻回绝道,“他都已经辞职了,你肯定也有了新的助理。”
男人没有否认:“新入职的助理叫安娜。”
“安娜?”
“不是外国人,她姓安,名字就叫娜。”
“……我没有好奇这个。”
“嗯,是我想告诉你。”
“……”
“她在法国留过学,法语名也是安娜,履历跟林映很像,性格也跟她很像。”
“那她一定让你觉得很省心。”
兰又嘉下意识说完,便听见电话那头同样下意识的回应。
“嗯。”
轻轻的,温柔的一声应。
近得就像拥抱时落下的呼吸。
紧贴着潮湿的面颊与眼睛。
于是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又哭了。
眼泪一滴滴滑落枕侧。
只是寂然无声。
他不知道自己这次为什么哭。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不明原因的突发昏迷,或许是因为所有正在心间汹涌的习惯与记忆,又或许是因为电话那头的人……
无论如何,那个人没有察觉。
幸好没有察觉。
他不想让那个人发现这一刻倏然滑落的泪水。
他讨厌被可怜。
因为在所有关于爱的幻觉里,怜悯是最逼真的,也最伤人的。
就像一个很好的、心软的医生,温柔地怜悯一个很糟的、爱哭的病人。
他不要被医生可怜。
也不要被此刻听筒里的那道声音可怜。
更不要被那个人爱了。
“傅呈钧,除了珈蓝的事,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我爱上别人了。”
琐碎久违的日常对白,陡然间切换到毫无预兆的冰冷宣告。
他终于不叫他傅先生了,然而紧随其后的话语竟比那个生疏至极的称呼还要冷。
可电话那头的沙哑嗓音却只停顿了几秒。
“……我知道。”
他这样说。
一点也不意外。
眼泪瞬间将发丝浸得更湿了。
兰又嘉就想,他果然已经知道了。
这个突兀拨出的电话像是顿时失去了意义。
他想说一些能让对方意外的、狼狈的、愠怒的话。
比如,分手之后,他一直很恨他。
而且随着时间流逝,那份憎恨越来越深,深得刻骨镂心。
恨得再也不想跟他说话、同他有任何瓜葛。
可兰又嘉说不出来。
一句这样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很难过地发现,自己竟一点都不恨这个人。
一次次失约、一次次冷待、一次次拒绝……他明明有太多太多恨傅呈钧的理由。
却怎么都做不到真正恨他。
也许是因为那个给过他两年温暖、任他装点打扮的家,也许是因为那场重现了旧日、终于被主动纪念的美丽烟花,也许是因为每个雨天都会落下的有力拥抱,也许是因为那份唯独只想告诉他,世界辉煌灿烂,不止于爱的广告案……
也许是因为当他走出了这份感情,再回过头来,才看得更清。
傅呈钧真的不爱他吗?
但愿吧。
曾经,他希望对方是爱他的。
现在,他却更想要一个相反的答案。
他希望傅呈钧永远不要爱他。
也永远不要承认爱过他。
因为他知道曾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却没有察觉和阻止的追悔莫及,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那是他所经历过的、所能想象得到的,这世上最痛苦的事。
比癌症还要痛。
会噬骨钻心,让人痛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所以,不要爱他了。
最好是离他远远的。
隔着这一生都无法横越的尖刺和篱笆。
可是兰又嘉怎么都找不到恨的声音。
便只能变着法地重复爱的字句。
“我喜欢上了别人。”
“就像以前喜欢你一样喜欢他。”
“不,可能更喜欢他。”
“前两天下雨,是他陪我熬过去的。”
“幸好这次你没有再突然出现。”
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很熟练地对傅呈钧撒谎。
他或许真的有很好的表演天赋。
也真的很刻苦地学过演戏。
“我知道我们分开的时间还不够久,才两个月,你又总是做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所以我有时候是会突然想起你。”
“但那无关紧要,而且,我不喜欢这种被迫回忆的感觉。”
“等再过两个月、两年……总有一天,我会彻底忘记你。”
“比如现在,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我不再需要你。”
“以后的每一个雨天,都会有另一个人拥抱我。”
其实不会了。
不会有人再陪他度过任何雨天了。
因为在剩下的九天里,天气预报已没有雨。
在往后的雨水里,他又会是一个人,直至生命彻底归于寂静。
一直到这通电话的尾声,满脸是泪的人始终都没有发出过一点哭泣的声音。
他孤身蜷缩在空荡冰凉的床上,最后同电话那头的男人道别:“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了,别再为我做任何事,这不像你,你明明是个不喜欢回首的人。”
“现在我也是了,我更喜欢未来的日子。”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带着事过情迁的平静,和一点悄然冒出来的幸福气息。
就像两个月前,他在寻常街角同偶遇的医生最后道别时一样。
一样幸福的气息。
和轻快的笑意。
“傅呈钧,把我留在过去吧。”
第70章 70
过分寂静的地下停车场里, 白炽灯光冰冷,在地面上投映出那道颀长孤立的身影。
空气中隐约回荡着一阵顿挫的机械忙音。
嘟——嘟——
听筒那头的兰又嘉分明已经挂断了电话,可那道满含幸福、憧憬气息的清澈嗓音, 仍在男人耳畔挥之不去。
以至于不断流动着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甚至倒退键。
他分明正置身于不分昼夜一概昏暗的停车场, 恍惚间,却像回到了一个温暖而明亮的夜晚。
月色静静透进书房的窗,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份刚刚传来的紧急文件,一如既往。
耳畔是一道喋喋不休的清澈嗓音,也一如既往。
——“呈钧, 天气预报说博茨瓦纳又有地方快下雪了, 可不可以陪我去看雪?你答应过我的。”
他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因为今年很忙,没有时间。
——“明年?……傅呈钧,我想今年去非洲看雪, 你陪我去, 你可以在酒店里工作的,好不好?”
撒娇般的尾音令他有极短暂的动摇,但很快就再一次拒绝了。
因为富安的事相对棘手,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需要待在光海。
——“傅先生,那你七月份有空吗?”
第三次,他不再直接拒绝,只觉得诧异,反问对方:非要这段时间去?
其实那一刻他在想, 从京珠出发, 经转后抵达哈博罗内的总航程是二十个小时,往返即是两天,加上一天的停留观光, 这趟总计三天的行程,或许能从仍然忙碌的七月挤出来……
而在这个念头彻底明晰之前,那个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
——“嗯,但是你不去也没关系。我不会再问了,我可以跟别人一起去,也可以一个人去。”
青年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分失落和沮丧,仿佛先前的反复追问,只是一时兴起。
所以,他就真的没有放在心上,放下了这个尚未得到充分考虑的行程计划,转而问起更关心的事。
——“你刚才叫我什么?”
——“傅先生。以后我可以一直这样叫你。”
后来,他真的这样做了。
在那个宛如热恋的甜美夜晚,兰又嘉第一次重新叫起了这个生疏得如同初识的称呼。
也是最后一次,用那样充盈着幸福、憧憬的语气同他说话,柔和却执着地向他提出一个邀请。
可他始终没有答应。
所以,在两个月后的今天,当傅呈钧终于再一次听见那种久违的、令人想念的语气响起。
说的话却是:“我爱上别人了。”
“就像以前喜欢你一样喜欢他。”
“总有一天,我会彻底忘记你。”
“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更喜欢未来的日子。”
“傅呈钧,把我留在过去吧。”
这一刻,明明不喜欢回首的男人恍然地想,今天是三十一日。
是七月的最后一天。
他彻底错过了那份反复执着的邀请,再也来不及安排一趟在七月去遥远南非看雪的行程。
他竟将那个平凡夜晚发生的点点滴滴,都记得那么清晰,犹在眼前。
这的确不像他。
兰又嘉一直很了解他。
而他多少也是了解兰又嘉的。
傅呈钧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言不由衷的人。
所以如此郑重其事说出来的话,当然该是发自内心的。
爱上别人是真的,不爱他了也是真的。
现在的幸福是真的,对未来的憧憬是真的,放下了过去也是真的。
可傅呈钧又觉得,他似乎有些不了解自己了。
因为他的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了一个隐隐让人心慌的念头。
一个毫无来由的猜测。
——兰又嘉在哭吗?
明明那道清澈动听的嗓音里没有一丝哽咽。
所说的话也没有半分异样。
他没有任何足以得出这个猜测的证据。
可这个念头偏偏在脑海里生根发芽、挥之不去。
傅呈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很奇怪,他想。
他曾经从来不用这个笼统轻率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因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奇怪的东西。
没有虚无缥缈的运气,更没有不可思议的巧合。
万事万物,都有历历可辨的逻辑。
和有条不紊、顺势掌控的秩序。
而这一刻,他只是想,太奇怪了。
一切都太奇怪了。
兰又嘉突兀打来的这个电话很奇怪。
从会议室失态离开的自己很奇怪。
电话挂断后,浮现在脑海中的无稽猜测和莫名恐慌更奇怪。
最奇怪的,是胸膛里那颗忽然间被疼痛啃噬撕咬的心。
原来在没有任何疾病侵扰影响的健康状态下,人的心脏是会蓦然作痛的。
会被一种真实的、剧烈的疼痛深深缠绕,如附骨之疽。
多荒谬。
同样是在这个瞬间,他好像又多了解了兰又嘉一点。
傅呈钧真正理解了他为什么会因为一段早该如幻影般淡去的往事,在每个雨天都陷入真实的颤栗和疼痛。
也理解了曾经的他为什么会随身携带——
“傅总!”
身后蓦地响起一道急促忐忑的呼喊。
和一阵清晰鲜明的脚步声。
在顶头上司无故离席,整个会议室陷入茫然议论之际,安娜只愣了几秒钟,就迅速替自己的老板补上了那句会议暂停,又在安抚众人后快步追了出去。
可她没赶上这部已然关门的总裁专用电梯,便只能在焦灼的注视里,盯着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一路下行,最终定格在负二层。
是傅总平时常用的停车层,但此刻司机应该并未在那里待命。
反应极快的新任助理搭乘另一部电梯下楼,期间脑海中盘旋着无数疑问。
到底是谁的电话,能让在里昂先生面前也淡然沉静的男人,显露出这么冲动的一面?
或者说,电话那头究竟传来了一个什么样的消息?
很可能是个影响非常重大的坏消息……与公司有关的坏消息。
她能及时赶到停车场,追上傅总吗?
如果不能,她是否要主动联系傅总,以便随时候命?
还是说,她应该先向林秘书汇报这个突发状况?
电梯门开启,心神凛然的安娜大步跑进了光线昏暗的停车层,视线于四下逡巡。
起初,她听到了一阵被室内回音放大的脚步声,和隐约的说话声,立刻循声追过去。
可渐渐地,脚步声消失了。
那道低沉沙哑的嗓音也随之淡去,不再回响。
地下封闭的空间变得分外幽冷沉寂。
匆匆追来的助理因此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到处寻找的目光也变得小心犹疑。
直到她越过一部部安静停放的轿车,终于看见了那道被灯光拉长的倒影。
没有温度的白炽灯光,无声地覆过男人宽阔的肩膀,像一阵终年不化的积雪,冻结了这道向来充满压迫感的高大身影。
他整个人凝滞在原地,单手执着手机,冷白的手背上青筋起伏,攥得很用力,仿佛那通将他唤走的电话还在持续,可逐渐走近的助理分明听见那里面传出一阵规律的机械提示音。
那双本该如宝石般冰冷无机质的灰绿眼眸,竟如熔岩滚沸,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浓重情绪,见之心惊。
以至于安娜一时间里顾不上任何考量,脱口而出道:“傅总!”
她慌张问候:“您还好吗?”
被积雪冻结的身影循声回眸,光影变幻了落点,彻底显露出那张往日漠然俊美的混血面庞,那份异样便更明显了。
男人的面色很苍白,一种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的苍白压抑。
就像正在受某种病痛折磨。
见状,安娜瞬间抛开了先前的种种猜测,转而问道:“傅总,您身体不舒服吗?需要送您去医院吗?还是叫医生过来?”
她没有听到上司的即时回应,短暂思索后,立刻列举出更多可选项:“或者,您是不是忘拿了什么药物,需要我马上去取吗?”
林秘书没有跟她提及过任何类似的情况,但她仍然问了。
因为这或许被归在了私事的范畴内,一种需要更多信任才能得知的私事——
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司匹林。”
她听见男人的声音异常低沉,甚至带着一种痛苦的喑哑。
“阿司匹林?”
安娜怔了一下,迅速点头应下:“好的傅总,我马上去取,您办公室里有吗?还是我直接去药店买?”
她知道这是种解热镇痛的常见药物,任何药店都有卖,公司大楼旁边就有药店,从这里跑过去只要三分钟——和搭乘电梯往返一趟总裁办公室,耗时差不多。
所以,即使上司没有回答这个二选一的问题,安娜也当机立断做出了决策。
“傅总,我现在就去药店,应该七八分钟内能够回来。”
可就在她将要转身之际,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用去了。”
安娜蓦地停下脚步。
视野里的那道身影,看上去仍然压抑着某种痛苦,面色始终苍白,语调却逐渐恢复了往常的镇静。
像是压抑得更深了。
“不用去拿阿司匹林了吗?”她没能按捺住心头的不安感,下意识规劝道,“您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
“不用,安娜。”
傅总又回答了一遍。
回答了这类林秘书特别提及过的,他一贯来很讨厌的,多余的、无意义的问题。
可安娜在反应过来之后,竟没有从对方的语气里感觉到丝毫不耐。
尤其是当他念到这个常常被人调侃贯通中西的名字时。
语气里甚至带着一抹转瞬即逝的,淡得如同幻觉的笑意。
仿佛透过这个名字,想起了某个人。
安娜看见男人终于放下了手机,灰绿眸珠定定地凝视着早已一片漆黑的屏幕,眸色翻涌。
她不明所以,但没有再开口,保持着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的安静。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通让傅总仓促离开重要会议的电话,其中讲述的内容,恐怕与公司或生意毫无关系。
那应该是一件私事。
足以令向来冷冽的男人怔然出神,不自觉露出想念目光的私事。
是恋人吗?
会不会是那位连里昂先生都深感惊艳,单是一张照片就极富魅力的……
下一秒,她的猜想仿佛被看穿,傅总恰好提起了那个人。
“安娜,让珈蓝的人别再去打扰兰先生。”
“好的傅总。”安娜收回心神,顺势问道,“那这支广告还需要继续推进吗?”
“不用。”男人说,“这个广告,以及其它跟他有关的后续计划,都先暂停。”
是暂停。
不是取消,或另找他人。
所以,是彼此间的关系出问题了吗?
看起来,造成问题的那个人好像是傅总。
安娜这样想着,立刻点头应下:“我马上去通知。”
又谨慎地确认道:“傅总,这些项目是先顺延一个季度或一个年度,还是……”
还是直接标注成搁置?
按公司的制度,所有项目都得有一个明确的规划期限,哪怕是明确的无限期搁置,所以这是她必须要问的问题。
可话说到一半,她意识到这个问题似乎还带着某种不祥的影射意味,一时间,竟有些进退两难,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了。
好在,向来敏锐的上司发现了她的忐忑,平静地打断了这道不知所措的尾音:“顺延一个季度。”
男人的语气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冷静。
除了面色仍旧泛白,神情中已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端倪。
“我明白了傅总。”安娜暗暗松了口气,最后问道,“您现在要回会议室吗?或者需要我叫司机过来吗?”
是回公司完成未竟的工作,还是遵照先前的决策,继续外出。
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却令眼前的男人陷入了罕见的漫长沉默。
光与影沿着高挺的眉骨洒落,被深邃的眼窝卷进漩涡,郁然眸光在半明半暗的挣扎中闪烁。
对一个外界眼中相当极致的工作狂来说,这几乎就是答案了。
安娜已经做好了给司机打电话的准备。
可忽然间,她听见对方问:“光海市局那里有新的进展吗?”
安娜反应了一下,连忙道:“没有,林秘书没有跟我同步更多新的进展。”
她知道富安内部出了贪腐问题,经侦部门已经介入,由于涉案金额巨大,又涉及到在本地极具影响力的龙头企业,当地公安很重视。
至于更具体的内情,她就不清楚了。
“目前我收到的最新消息,还是正在走程序,要跟大马当局合作追捕,预计还要三到五天才会有进展。”她问,“您需要我现在跟林秘书确认一下吗?”
闻言,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鲜明的不耐。
安娜很理解这种情绪。
因为据她所知,富安方面提供了充足的犯罪证据,甚至连嫌疑人的具体下落都已经告知警方,堪称是模范报案人。
但一周过去,由于跨国追捕的特殊性,这个案件仍在走程序。
大多数时候不可或缺,有时候又显得刻板多余的程序。
傅呈钧想,他或许真的开始厌倦这种东西了。
这种曾经一直保证他走在正确的路径上,不会令自身被情感左右的规整秩序。
因为心头那种不明来由的恐慌和疼痛,始终得不到解释,也未曾消去。
他明明如此笃信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
却在这一刻,开始难以自控地反复回想,是否做错了哪个决定,又是否遗漏了哪种可能。
甚至险些被一种毫不理性、全无道理的冲动支配。
他想见兰又嘉。
想知道那个总在下雨天蜷缩着哭泣的人,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究竟有没有掉眼泪。
即使,对方在几分钟前才直白、冷静地说过,不希望他再去打扰自己的生活。
傅呈钧知道自己的确不该这么做的。
至少,这几天里不应该。
空气凝固了太久的停车层里,再次响起了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朝着电梯与公司的方向。
男人话音冷冽:“让林映去一趟市局,一旦有任何新消息,立刻告诉我。”
身后的助理只愣了一秒,当即跟上了他的脚步:“好的傅总,我马上联系林秘书。”
唯有傅令坤这件事彻底解决,他才能确保自己身上隐含的风险消失,不会给局外人带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只剩最后几天。
“还有,尽快查清楚一个人的下落。”傅呈钧说,“如果查出来他人在国内,就告诉警方,让他们暂时保护起来。”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启。
在这不到一分钟的距离里,他罕见地将自己在这一连串事件上所做的决策,都回望了一遍。
如今傅令坤将主意彻底打到了亡命之徒身上,就意味着他在公司方面已经无招可出,这也是傅呈钧一直以来想要引蛇出洞的东西。
所以,此刻支配着对方行为的是不计后果的报复心,而不是以为还能瞒天过海、力挽狂澜的侥幸。
但不管傅令坤有多想报复他,心里恐怕也清楚,他肯定会有所防备,没有那么容易得手。
作为傅家人,这个有着亲戚关系的伯伯,比起外人,要更加了解他过往的经历。
傅令坤不会认为现在的他有任何亲近的身边人,更不会把已然分开的兰又嘉放在眼里。
却可能会在他的过往中寻找可乘之机。
听到这话的助理不自觉攥紧了掌心,肃声道:“好的傅总,您需要我去找谁?”
她从上司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和一种在今天对她格外慷慨的信任。
金属门缓缓合拢,即将上行,轿厢内明亮的光线,逐渐湮没了男人眸中斑驳难辨的情绪。
下一秒,她听见一个极陌生的名字响起。
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平淡坠地,听来尤为清晰。
“傅闻禹。”【大橘小说 daj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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