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菡萏,我回来了
这些礼物的来历郭俊自然清楚。
阿夜不方便露面,这些礼物本就是经由郭俊之手送给阿夜的。
庆州有一名豪客,表面是商人,实则是匪首。他包下了城中税收,除了需要上缴朝廷的赋税之外,自己任意定税,对往来客商及庆州百姓诸般盘剥,庆州上下苦此人久矣,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鬼见愁”。
阿夜来到庆州的第十天,鬼见愁派人来收“行留税”。
所谓“行留税”,是指过往人客,即便不做买卖,只要在庆州停留十天以上,便要交税。
郭俊当时觉得入乡随俗,交便交了。
但阿夜不允。
“这些钱都是菡萏的,为什么要交给别人?”
阿夜将收税的人全轰了出去。
这下惹恼了鬼见愁,当天夜里,他们所住的客栈被人放了一把火。
阿夜的鼻子比野兽还要灵敏,更何况身边还有一头狼,一人一狼几乎是在他们到来的同时就觉察到了。
火势刚刚燃起,很快就被熄灭,那帮放火的人一个也没能跑掉,差点全死在阿夜刀下。
之所以没死,是因为郭俊极力阻拦。
郭俊把他们捆起来送到官府,请知府林大任裁决。
林大任将他们全部打入大牢。
结果第二天,郭俊就看到这些原本应该待在狱中的人再一次耀武扬威地走在街上收税。
一问之下才知道,鬼见愁交了钱,把他们赎出来了。
承德帝骄奢淫逸,为满足他的胃口,全国上下的官员上任之后的第一要务就是搞钱,但凡能为皇帝搞到钱的,一律平步青云。所以朝廷卖官,地方卖罪。
朝廷原用以钱赎罪的旧例,但并非每项罪都能赎。而在庆州,任何罪名都可以明码标价,只要能交钱,一律放还。
林大任正是凭着这门搞钱的手艺,一路从一名偏远小县的县令升到庆州知府的。
至于“包税”之法,倒并非他的发明,举国上下诸多地方都这么做的,几乎每一座城里都有一名“鬼见愁”。
鬼见愁破了财,自然要找阿夜报复,当夜带着近百人包围了客栈。
当时阿夜手边有府兵十人,账房一人,工匠八人。客栈老板和其它客人跪着求他们搬走,莫要让他的客栈陪葬。
郭俊于心不忍,阿夜没有理会,他带上府兵直接杀了出去。
那一夜的客栈外血流成河,鬼见愁人头落地——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为几十两行留税丢了小命。
从此庆州的格局为之一改,众人虽然都在眼馋鬼见愁包税的丰厚收入,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此都在观望。
百姓倒是得了一线喘息之机,至少那些名目繁多的杂税可以暂时缓一缓了。
这个时候,林大任带着庆州乡绅敲锣打鼓来客栈找阿夜,说是感谢阿夜为民除害。
阿夜没有出面,由郭俊与他们周旋。
郭俊带回来大大小小成堆的礼物,其中一份十分特殊,是林大任的妹妹所送。
就是这对珠钗。
林大任的妹妹林知春,是庆州著名的才女。
据说当初林大任之所以用全部家财换了一张不记名官凭,由商转政,就是因为妹妹的建议。
而那个时候林知春才不过十一二岁。
而今林知春年方十八,生得温柔娴雅。她在众人走了之后翩翩而至,送上一对珠钗。
“郎君威名传遍了庆州,整个庆州的百姓都对郎君感恩戴德。我兄长受制于那恶徒多年,一直身不由己。而今托郎君洪福,我兄长终于能为百姓做点事情。知春小小女子,不识礼数,这对珠钗是昔年名匠所制,知春福薄,不配使用,愿赠予郎君家眷。”
郭俊转述了这番话,阿夜听完,问:“家眷是什么?”
“就是家人亲属,多指妻子。”郭俊说,“她可能在试探你有没有成婚。”
“成婚……”阿夜若有所思,在所有礼物中,拿起了那对珠钗。
珠钗现在就躺在姜菡萏的掌心中,是一对振翅欲飞的蝴蝶样式,以金银镂身,镶嵌珍珠,蝴蝶的翅膀还能微微颤动,看上去十分轻盈。
这对珠钗放在姜菡萏的珠宝匣子里也不算逊色,可见林家是拿出了极大诚意。
姜菡萏想,一定是“家眷”两个字让阿夜想起了她。她在阿夜心里,可不就是家人?
“这个呢?”姜菡萏指着那支骨笛。
“这是一位北疆来的客商,货物被人扣留,听说阿夜杀了鬼见愁,便求到阿夜跟前。阿夜帮他拿回了货物,他拿出货物中的三成作为谢礼,并送给阿夜这支骨笛。”
郭俊道,“据那位客商所说,这支骨笛是他从一位北狄神官手中换来的,是用大雁的腿骨所制。大雁是最为忠贞的鸟,一生只有一个伴侣,伴侣死后,大雁绝不独活。所以这支笛子吹响,哪怕隔着千山万水,相思之意也能传达给心中所思念的人。”
姜菡萏没想到这支看起来如此阴森的笛子,竟然这般多情。
“这尊来自西域的奇异神像,金玉为雕,嵌满宝石,是一名异域商人所送,据说日常以鲜花清水供奉,可以保佑人们远离邪祟与噩梦,身心康健。”
姜菡萏是会做噩梦的。清醒的时候知道自己已经开启新生,睡着以后却总会回到上一世,坠入无边的杀戮与血腥中。
阿夜在
她窗外守夜,一定不止一次听见她从噩梦中惊叫着醒来。
姜菡萏拿起那尊佛像,心里面一片柔软。
余下的各样东西,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来历,那些她原本看不懂的用途,一一在郭俊的解释下点破迷津——它们要么是能安神,要么是能赐福,要么是拥有美丽多情的传说。
姜菡萏仿佛可以看见阿夜在成堆的礼物里专注挑选的模样。
以她的身份地位,她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什么也不缺。
可是有人仔细挑选每一件她可能用得上的东西,这种感觉还是太暖心了。
她打开阿夜的第三封信。
这封信摸着就挺厚,但不算太长,“开蒙”才几个月的阿夜,确实也写不了太长。
信显得厚,是因为里面有一张园林图。
“菡萏:
见字如晤。
有一个北疆的商人,在庆州经营多年,他觉得庆州越来越乱,决定举家搬回北疆。
他把他的园子送给了我。
我画了一张图,给你看。”
郭俊从旁解释:“这座园子曾经被鬼见愁霸占,鬼见愁死后,富商才取回家产,园子带不走,短期内也不好脱手,索性送给阿夜作人情。”
姜菡萏打开那张图纸,图纸折了又折,展开后有一尺见方,上面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每一处都标明了用途。
比如,兵器库、校场、将作坊、甲衣库、号舍、马厩、厨房、大厅……
还有一些屋子,写的是人名。
阿夜、郭俊……还有一些姜菡萏眼生的名字,大概是在庆州投奔阿夜的人。
然后,姜菡萏在一间屋子上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屋子外面的空白处,写着“荷池”二字。
“我准备在这里挖一口池塘,种上荷花,到时候你可以来住。
这间屋子没有遮挡,阳光最好,还可以搭个琉璃花房,种月下徊。
我找到了一个做糖的师傅,他做的玫瑰糖跟月下徊的很像,只是很可惜,只是像。
阿糖到处捡骨头吃,吃得很胖,长得越来越像狗了。你见到它一定认不出来。它的族人看见,一定会嫌弃它。
菡萏,天气暖了,你的生辰快到了,可还有什么想杀的人吗?
阿夜敬上”
姜菡萏看信时嘴角一直含着笑,心里面暖暖的,柔柔的,像是有春天的微风吹过。
直到看到最后一句:“……”
*
郭俊带着姜菡萏的回信走了,和他一同离开的还有第一批的一百名府兵。
一千名府兵将会分成十批,分散开来,从各个方向离开梁州,绕路前往庆州。
山谷少了一半人,往日的拥挤不再。
而且选人的时候姜菡萏就发现了,府兵们似乎以投入阿夜麾下为荣,为了抢夺去庆州的名额,好几人不惜大打出手。
最终郭俊决定以一对一比试的方式选拔,胜的人去庆州,输的人留在梁州。
毕竟庆州是虎狼之地,去了就是真刀真枪作战,而梁州有姜家作靠山,每日只须操练。
被选上的人兴高采烈,落选的人决定奋发图强。
姜菡萏原以为人少了山谷会安静一些,结果校场那边的号声越发热烈了。
这点倒是出乎姜菡萏的意料。
顾晚章眼见这种情形,一日向姜菡萏道:“庆州现在有人有钱,阿夜又有威望,若是有一天他起了二心,我们恐怕没有手段制衡他。”
单风一听来劲了,自告奋勇:“小姐,你也给我点人手,我去找个地方,帮你盘下一座城来。到时阿夜若是不老实,我就灭了他。”
姜菡萏心说阿夜志不在天下,但未来的陛下您可未必,钱和银子给了你,立马就不姓姜了。
不过顾晚章和单风的话给她提了个醒,既然梁州和庆州可以,那么其它的州有什么不可以?
她可以将兵力悄悄散布在京城周围各州府,这样,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可以多方策应——实在不行,还能多方跑路呢。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经营,顾晚章手里的不记名官凭已经给出去了十几张。
这十几张官凭,就是她散出去的星星之火。
她回了一趟京城,跟哥哥商量,借姜家的力量帮助这些人擢升,让他们能以最快的速度升到更重要的位置。
同时开始挑选第三个养兵之处。
还没等这一处定下来,东宫出事了。
这一日的大朝会上,太傅周勤上书直指太子风明言行悖逆,私藏龙袍,有不臣之心。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人人都知道太子年纪尚小,身体又弱,一向行规蹈矩,甚至有点懦弱。谁上这样一封折子,大家都不会相信,偏偏上书的人是太子的老师。
著名的贤王风曜肩上的伤还未好清,便站出来替弟弟求情,指责周勤空口无凭,污蔑太子。
周勤拿出风明平日所写信件,其中果然有许多大逆不道之词。风明甚至提到若不是当年那场雪崩,承德帝根本没有机会登上皇位,还说承德帝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承德帝多年来不曾听过这样的真话,被扎得眼冒金星,大发雷霆,让人彻底搜查东宫。
姜祯顶着个王爷的名头,平时只有大朝会时会去乾正殿站站班,基本也就是站着发发呆而已,今日碰上这等大事,他立刻心急火燎派郑灵给姜菡萏送信。
郑灵着急忙慌跑进来的时候,姜菡萏正在试单珠送来的新式胭脂。
新胭脂只不过是借口,主要是为了和未来的长公主多相处。
周勤告发太子谋逆,皇帝命彻查东宫——这个消息让单珠一下子抬起头,目光紧紧盯在姜菡萏脸上。
不过失态只有这么片刻,单珠很快垂下了眼睛,继续整理胭脂盒子。
“知道了。”姜菡萏道,“告诉哥哥,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什么也不用顾忌。”
郑灵呆了呆,家主的脾性他还不知道吗?家主这会儿肯定想打死周勤。
但小姐既然发了话,郑灵也只能回去复命。
“请恕我多句嘴,”单珠开口道,“小姐上次在照月阁找周公子,是否与今日之事有关?”
姜菡萏拈着胭脂:“阿珠姐姐觉得有关吗?”
“小姐后来还让我劝说清晓陪伴周公子出京,为了这事,我可着实是得罪了家主大人。”
姜菡萏笑了:“谁让清晓姑娘只听阿珠姐姐的话?我只能拜托阿珠姐姐啦。至于我哥哥……别理他,他对女孩子下不了手,最多见了你哼哼一声罢了。”
这话看似答了,其实什么也没说。单珠沉吟片刻,放下胭脂,起身走到姜菡萏面前,跪下。
姜菡萏:“姐姐这是做什么?”
“民女斗胆,向小姐坦白一事。”单珠沉声道,“民女与弟弟并不姓单,而是姓许,而今镇海指挥使许崇义,正是民女与弟弟的父亲。我原名许南珠,弟弟原名许南风,单诚乃是我父亲的旧部,弃伍从商,无意中听闻小姐打听我父亲,我父亲惊惧不安,所以派我们姐弟前来,看看是否有何处怠慢过姜家,也好将功折罪。”
姜菡萏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坦白。
不过这坦白也有点水分,单诚明显不是“旧部”,而是一直为许崇义办事。
但许南珠这么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总不能直接说“单诚是替我爹在京中
打探消息的”,一名边将为何要打探京中消息?若是深究起来可是大事。
“啪”地一声从门外传来,单风,不,许南风呆呆站在门口。
他手里原本端着一盘桃子,那是镇海送来的贡果,姜菡萏本是让人取来给许南珠尝尝家乡风味的,许南风大约是正好路过听说姐姐过来的消息,顺手接了下人的差事。
“阿风,过来给小姐赔罪。”许南珠道,“望小姐见谅,我们并非有意欺瞒,实在是生怕许家有得罪姜家之处,所以不敢自陈身份。”
许南风进来,在许南珠身边跪下。脸色变了又变,一会儿苍白,一会儿发红,满面愧疚,不敢看姜菡萏的眼睛。
他想过要说,却又一直不敢说。
小姐这样信任他,这样待他好,他却连身份都骗了她。
姜菡萏忍住想去扶起这未来帝王的冲动,拿起绢子,掩口做出努力做出惊讶之色,问道:“那怎么现在又愿意说了?”
“一来,我听闻小姐愿意让阿风领兵历练,如此厚待,让我们姐弟诚惶诚恐,愧疚难安;二来,小姐秀外慧中,连宫中贵人、朝中大臣都在小姐的料算之中,我们姐弟俩的这点小小心思,如何瞒得过小姐的眼睛?不如早些挑明,也好表诚意——那位清晓姑娘之所以听我的劝,是因为,她曾经受过我母亲的恩惠,如果小姐还有什么事情要她去做,民女亦可代为传达。”
竟然连清晓都是许家的人!
这点姜菡萏着实没料到,脸上的惊异是实打实的,不用做样子。
心中只觉得,这许崇义真不愧是乱世枭雄。
许南珠道:“我与小姐相交多日,阿风更是蒙小姐看重,委以重任,实在不敢再欺瞒小姐,今日据实以告,若是许家当真有不可饶恕的错处,我与阿风愿意听凭小姐处置,家父亦不会有任何怨言。”
姜菡萏:“那只不过是我偶然听人说起什么十三虎,有些好奇罢了,哪里有什么错处?”
“谢小姐,如此,我们许家上下可以安心了。”许南珠叩头行礼,“承蒙小姐多日关照,我许家上下感激不尽,若是小姐不嫌弃,我们姐弟皆愿供小姐驱策,为小姐分忧。”
姜菡萏心想:这是投诚?
再一想,不,这是交换。
许南珠知道以自己一介商贾的身份,永远接触不到朝堂最核心的秘密——比如这一次东宫的事,姜菡萏不开口,她只有等到尘埃落定,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对于想要左右天下权势的人而言,那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姜菡萏知道,若是上一世的自己,绝对想不到这一层。
她起身,扶起许南珠,柔声道:“姐姐,你很聪明,我从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很投缘。后来,阿风又到了我身边……”她看了地上的许南风一眼,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出一点娇羞或者一点恼意才比较合适,只可惜这两种情绪她实在找不出来,只好垂下眼睛,接着往下说,“你们瞒着我,也是怕得罪了我,我知道你们没有坏心,快快起来吧,今后说不定还有许多事情要请你帮忙。”
许南珠跟着起身,许南风却没有起,低声道:“小姐,你罚我吧。按府兵军规,欺上瞒下,要打一百军棍。”
姜菡萏想了想:“那我罚你,再去给我们端一盘桃子来。”
许南风抬头,终于确认在姜菡萏脸上找不到一丝怒气,他欣喜起身,跃过门槛,高高兴兴走了。
姜菡萏拉着许南珠坐下,告诉她这件事情全是太皇太后一手安排,她只知道要让周子昭离开京城,其他的一概不知。
许南珠讶异:“周公子离开了京城?他不是一直在照月阁吗?”
“那只是替身。”姜菡萏道,“清晓姑娘没发觉吗?”
真正的周子昭早在姜菡萏去昭月阁的第二天,便被悄悄送到了西山别院。
而照月阁中的周子昭是由暗卫假扮。
就在十天前,暗卫留下最后一道口信,被人带出了照月阁,不知所踪。
这一切的消息都同步告诉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出马,一定比她强。
果然,宫中接下来的情形比最好的戏本子都要精彩。
羽林卫果然在东宫搜出了龙袍。
龙袍与书信是物证,周勤是人证,物证与人证俱在,风明的太子之位眼看就要不保。
就在这个时候,太皇太后揪出了东宫里一名小太监。
小太监招认,是有人买通他,让他把龙袍放进东宫的。
而买通他的人,几经辗转指认,居然出自于风曜宫中。
风曜一派的人自然是跳出来反击,指责太皇太后为了替太子开脱,竟然祸水东引,诬陷贤王。
太皇太后与姜家一派人,则指责周勤勾结风曜,背主求荣。
尤其是姜家的家主大人,差点跳起来用笏板打周勤。
周勤崩溃了,他跪在风曜面前,求风曜放过他的孙子。
此举令满朝哗然。
“贤王风曜将周勤之孙周子昭囚禁于京城私宅之中,逼令周勤伪造太子书信,并买通内侍,用龙袍构陷太子,其罪当诛!”
太皇太后杵着龙头杖,威严的声音回荡于大殿中,“人,哀家已经找到了,但为免有人说哀家栽赃陷害,所以哀家只命人守着,等陛下亲自派人去查看。”
姜菡萏非常遗憾,不能看到风曜当时的脸色。
满朝文武众目睽睽,就算承德帝有心偏袒,也不得不派出羽林卫前去查看。
当羽林卫从私宅密室找到暗卫扮成的周子昭时,情势彻底逆转。
太子被人陷害,贤王声名扫地。
可就在风曜要成为阶下囚的时候,国师虞仙芝出现了。
也不知道虞仙芝和承德帝说了什么,承德帝最终只夺了风曜的王爵,让他闭门思过。
“然后还把罪责推给风曜手底下一个替罪羊,把人家抄家流放了事,风曜只判了个监察不力之罪。要不是祖姑母步步紧逼,风曜的王爵都摘不了。”
姜祯回来后,把事情一五一十讲给妹妹听。
“但他已经没了王爵,并且将有半年时间,无法离开皇宫。更重要的是,太子安然无恙。”姜菡萏虽然觉得遗憾,但还是高兴的,“顾先生所说的那条计策,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用上。”
姜祯也跟着兴奋点头,出去加派人手准备散播谣言。
这事暗卫拿手。
他离开之后,姜菡萏才道:“出来吧。”
许南珠从屏风后走出。
“对不住呀阿珠姐姐,哥哥从来没有挨过打,你是这世上头一个也是唯一个打过他的人,他要是瞧见你在,恐怕会找你麻烦。”
“不,是我该多谢小姐才是。”许南珠的神情一向淡淡的,此时微微有些动容,她用了不少心机手段,但姜菡萏真的没有一丝责怪,甚至连这样重要的秘辛都让她旁听。
她真正对姜菡萏生出了一丝歉疚。
“小姐是想助太子殿下坐稳东宫之位对吧?可有什么事情是我能为小姐做的吗?”
姜菡萏脸上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有,眼下就有。”
还有什么地方,比脂粉铺子更适合妇人小姐们聊闲话的呢?
*
世间没有什么比谣言传得更快了。
尤其是有心人刻意散播的谣言。
等到街头巷尾的人们都在议论的时候,风曜本来就在东宫一案里岌岌可危的声名更是雪上加霜。
姜菡萏神清气爽地离开京城。
张贺回到南疆,迦南从此不敢轻动刀兵。
段璋已死,世间少了一个乱臣贼子。
汤博望失踪,但他海捕文书一样贴满天下,不可能再像上一世那样明目张胆地四处招兵买马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虞仙芝。
虞仙芝就像风曜的续命良药,只要虞仙芝不死,风曜早晚会死灰复燃。
姜菡萏把顾晚章带到梁州,开始跟读书人一起研讨阴谋诡计,看看怎么能更快地置虞仙芝于死地。
“太难了。”顾晚章直接道,“虞仙芝藏在深山,有山卫保护,无法刺杀。他自己精通医术,又防备极强,难以下毒。最重要的是,陛下在吃他的仙极紫金丹求长生,他就是陛下的续命良方,陛下对他言听计从,信任有加,他也很少参与朝中大事,难以栽赃陷害。”
姜菡萏发愁。
流言是传了,可是那两个人幽会都在通天观,承德帝要怎么样才能跑那么远去捉奸?更何况等承德帝跑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就在这种颇为焦虑的气氛之中,姜菡萏的生辰到了。
她今年的生辰没有回京,像往年在西山别院过生辰时一样,从前两天开始,各家的生辰礼流水一样往梁州别院送来。
姜祯头几天就过来准备给妹妹庆生。
许南珠也亲自送了礼物过来。
到了五月初九这一日,别院上下装饰一新,热闹非凡。
姜菡萏坐在屋子里看着阿福她们把礼物一样一样搬出来。
她点头的,便放在左边,摇头的,便放在右边。
左边是留下,右边的直接交给顾晚章。
如今许南珠挑明身份,便成了顾晚章的帮手,由她来管这件事。
顾晚章要管粮草军械、要招人、要搞钱、还要关注朝中局势用官凭……这么久以来都是拿一个人当十个人用,从不说累,骂人也从不含糊,只有身形益发削瘦。
有了许南珠帮忙,顾晚章终于能喘口气,送上自己的礼物。
姜菡萏接过来:“莫非又是胭脂?”
顾晚章笑道:“如今胭脂有许姑娘送了。”
姜菡萏打开一看,是小小一本册子,上面记载着某府某县某处,良田多少亩。密密麻麻,数不清囤了多少田地。
她呆了呆,震惊地望向顾晚章。
“不要太震惊,有些不是买的,只是租的。”顾晚章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但有这些田地,小姐无论想养多少府兵,都不用在意粮草了。”
“顾晚章,”姜菡萏难得地直呼他的名字,深深道,“你是真正的宰相之材,留在我的身边,真是委屈了。”
“当朝宰相也只不过是整日陪着陛下宴乐而已。顾某在这山中做一个小小账房,可比宰相要痛快得多。”
不。
姜菡萏在心里说。
等到改天换地那一日,中兴之君登基,以你的才干,一定可以坐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这一天过得充实而忙碌,但姜菡萏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直到吃过晚饭,上床就寝,月光照过窗棱,透出一层清冷的淡淡光芒,姜菡萏才猛然发觉,少的是阿夜。
这个生辰,没有阿夜。
上一封信中,阿夜说要去北疆一趟,只怕现在还没回来吧。
阿夜不在也挺好,不然,她很担心阿夜知道她想对付虞仙芝,下一瞬就冲去通天观,给她找生辰礼。
这样胡思乱想着,姜菡萏慢慢睡着了。
睡梦之中不大安稳,她又一次梦见了上一世。
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披衣下床,推开窗子透透气。
窗子发出“吱呀”一声,底下的人回过头来。
黑眸黑发黑衣,靠窗而坐,轮廓锋利,眼神却柔和。
“……”姜菡萏无声地笑了一下,她是不是没睡醒啊?这是在做梦吧?她居然看到了阿夜。
反正是梦中,她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没睡醒的迷糊:“说,你怎么在这儿?”
咦,这手感……太真实了吧?
然后她就看见,梦中的阿夜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把脸贴向她的掌心。
他的动作好轻柔,像倦鸟归巢,充满依恋。
“菡萏,我回来了。”
“生辰快乐。”
第52章 第52章菡萏生辰快乐
这是真的阿夜,不是梦!
姜菡萏惊讶极了:“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北疆吗?北疆的事情办完了?”
阿夜:“办完了。”
姜菡萏:“那你也该在庆州啊,你不是说,庆州有事等你回去?”
阿夜点头:“我天亮便走。”
姜菡萏睁大了眼睛:“所以你是特地跑来给我过生辰?可你来了也不吱一声,要是我没醒怎么办?”
阿夜还是道:“天亮便走。”
姜菡萏怔住了。
从北疆回庆州顺便至极,但从庆州到梁州有七百余里,不眠不休地快马加鞭,也要两天两夜。
一来一回,便是四天四夜。
“你……你怎么不叫醒我啊?”姜菡萏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喉咙里有一丝颤抖,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在胸膛弥漫开来,“要是我没醒,你回来过我都不知道。”
“叫醒了,你后面会睡不着。”阿夜太清楚她的睡眠了,“礼物我已经放到库房了,你明天睡醒就会看到。”
姜菡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的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一起捧住阿夜的脸:“阿夜啊阿夜,你好傻啊。”
阿夜在她的掌心闭上了眼睛,一路的奔波劳苦仿佛都已经消失,到此便是休憩,脸上一片宁静。
可姜菡萏却发现他的身体在轻轻发抖。
奇怪,明明已经是夏天,还会冷吗?不,阿夜冬天都不曾冷过。
应该是累了吧?姜菡萏想。虽然只是捧着脸,但感觉得到他的脖子梗得笔直僵硬,仿佛极力克制着什么。
“快回房去睡会儿吧。”姜菡萏柔声道,“你的床还在,下人每日都会打扫的。”
阿夜睁开眼睛,摇头:“不了。”
“为什么?”他明明看起来很累了。
“睡着就不能看见菡萏了。”
天上有淡淡星光,四下有悠悠的虫鸣,阿夜的脸逆着光,眸子却是那么明亮。姜菡萏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在自己心上摇了一下,刹那间整个人有几分晕眩,也许这就叫心动神摇。
她猛地收回了手,有点像兔子受了惊,想缩回自己的窝。
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无从分辨那是什么,只是觉得很慌乱,心跳如雷,在沁凉的夜晚身上竟然微微有点冒汗。
阿夜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菡萏?”
“我……我没事。”姜菡萏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就是有点困了。”
“那你睡,我在这里守着。”
“哦。”
姜菡萏伸手关窗,却发现怎么也关不上,阿夜的手在外面抵住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低低的哀求:“能不能……不关?只要留一条缝就行。”
缝里可以透出屋子里的香气。
那是菡萏的味道。
只有老天爷知道他想念这个味道想了多久。
也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他方才忍了多久,才忍住没有抓住她。
抓住她,把她从窗子里抱出来——她会像蝴蝶一样轻盈地扑进他的怀中。这样的想象让他的全部身心都在颤栗。
窗子留了一条缝,姜菡萏的脚步声回到床边,上了床,翻来覆去,没个消停。
她就是这样的,半夜若是醒了,便很难再睡着。
阿夜的额头抵在夏夜清凉的墙面,耳朵像曾经在山林间捕捉猎物的一举一动时那样敏锐。
所不同的是,那时心中充满的只有食欲,现在却充满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渴望。
香气幽幽,一墙之隔,是他的仙境,也是他的地狱。
忽地,床上的人有了动静,紧接着是冲到窗边的脚步声,阿夜愕然抬头,头顶的窗子“砰”地一声打开。
“阿夜,你肚子饿不饿?我带你去吃寿桃寿面吧?”
*
夏夜的晚风清凉温柔,星子闪闪发亮,两人走在夜色中,阿夜走在她身边落后半步的位置,姜菡萏一转脸就能看见他,高大,沉默,充满安全感。
真奇怪啊,明明分开了这么久,可是当他这样走在她身边,又觉得好像没有分开过。
一切就和从前一样。
两人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说着话,不说话的时候就感受这轻柔的晚风,目光偶尔会碰在一起,两人便忍不住露出微笑。
他们有一种相同的感觉——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原来夏夜这样安静,这样美好。
“阿夜,你送了什么礼物啊?”
往前一点就是库房,姜菡萏忽然忍不住问。
阿夜:“要去看吗?”
姜菡萏连连点头。
两人遂拐了个弯,进了库房。
姜家嫡女过生辰,礼物堆满了库房,每一件上都挂着标签写明来自何地何人,然后被简单粗暴地分为两大类。
一类是值钱的,过几日顾晚章会带走变卖。
一类是不怎么值钱或是不大好变卖的,会被留在别院。
阿夜很是知道这点,所以礼物是放在不怎么值钱的那一类
那一类东西里,最醒目的是一只大鸟,木雕为身架,覆盖着一身
真羽毛,看上去十分逼真……除了特别大。
一只小锦匣就搁在鸟的脑门上。
姜菡萏踮了踮脚,发现自己根本够不着,有点幽怨:“为什么放这么高?”
阿夜抬手拿下来给她:“……放得高些,下人一眼就能看见。”
他没打算吵醒她,也没想到她会亲自来拿。
锦匣虽小,却有点份量,姜菡萏打开来,发现里面是一枚玉印,两寸见方,龟纽,上系红色丝绦。
姜菡萏心里打了个突,这是官印。
再翻过来一看,底下果然刻着四个字:“景州府印”。
不单是官印,还是一枚知府印。
“这、这是什么?”
“新地盘。”阿夜说,“菡萏,景州是你的了。”
姜菡萏呆滞了片刻:“这就是你信上说的,要去北疆办的事?”
景州是北疆的第一道城池。
“对。老方回家乡,家乡乱糟糟跟庆州一样,老方托人问我能不能帮忙,我就去了。杀了包税的人,再杀了知府。”
阿夜平铺直叙,姜菡萏恍惚觉得,他在说“老方请我去喝酒,我喝了竹叶青,又喝了女儿红”。
官府为了省下收税的精力,会把税收外包出去,能接下这种差事的,无一不是地头蛇,并且无一不加收各种杂税,压榨百姓。
杀这种人,姜菡萏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杀知府?那可是朝廷命官,你想造反吗?”
“知府帮着包税之人,他们好像是亲戚。现在府丞负责办事,我们负责收税,死了的知府负责抱病。只要交上赋税,朝廷什么也不会管。”
阿夜说完,道,“我不加税,也不造反,只是杀人而已。”
姜菡萏一脸迷茫,她知道乱世来临之前,大央的吏治松散,可没想到,竟然这么松散。
“菡萏,”阿夜看着她的脸,没有看到笑容,也没有看到喜色,他有些忐忑,“你不喜欢?”
“怎么会?我很喜欢。”姜菡萏忍不住笑了,“只是没想到,有生之年,会有人送人一座州府当生辰礼。”
阿夜看着她笑了,才放松下来。
最初的震惊与感慨过去,姜菡萏提着官印,心中振奋,开始盘算起来:“太好了,我正在找第三处养兵之所,明天就可以让阿风带着人去景州。”
阿夜:“……为什么?”
“庆州与景州相距也有一两百里,你一个人管的话,中间来来回回,很不方便。而且顾先生又招了不少府兵,阿风正好有领兵之才……”
“不。”阿夜头一次打断了姜菡萏的话,“谁都可以,他不可以。”
姜菡萏不解:“为什么?”
阿夜冷着脸道:“我不喜欢他。”
姜菡萏一听这话甚是危险,大哥,你不喜欢谁,也不能不喜欢未来的陛下啊。
她苦口婆心,循循善诱:“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阿夜冷冷地:“因为他做的这个大雁太丑了。”
姜菡萏:“………………”
姜菡萏:“这是大雁吗?”
阿夜:“你不知道?”
“我以为就是一只鸟。”
并且收到的时候,还觉得许南风太过孩子气,居然送她一只鸟玩——送风明还差不多。
阿夜:“……”
从收到那支骨笛起,他就知道了,大雁是忠贞之鸟,人们成亲之时要行六礼,其中五礼,男方都要给女方准备大雁。
许南风送大雁,居心不良。
但菡萏不知道……这让阿夜的脸色好看了不少,他道:“哦,我也不知道,猜的。”跟着道,“不是要去吃寿桃和寿面吗?我饿了。”
这份大礼一收,姜菡萏险些忘了寿桃寿面的事。
于是连忙把官印收进锦匣,捧在手里,高高兴兴往外走。
走到门口才发现,原本一向习惯跟在她身后的阿夜并没有跟上来。
身后忽然传来“啪”地一声响。
她回头,只见许南风送的那只鸟倒在地上。
摔开才发现,那只鸟做得确实精心,乃是由好些部件组合而成,此时一摔之下,鸟身四分五裂,鸟羽漫天飞舞。
阿夜就站在这漫天飞舞的羽毛当中,手里提着灯笼,亮光照着鸟羽纷飞,却有些照不到他的神色。
“我……不小心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僵硬。
“罢了,玩具而已,反正我又不会去玩它。”姜菡萏说着,对他招招手,“走啦。”
背后是清浅的夏夜,往上是无边的星辰,她的笑容像溪水般清亮。
阿夜提着灯笼,向她走去,觉得自己像是在走向一场梦。
“来了。”
*
姜菡萏去年生辰时,阿夜杀段璋受伤,又遇着丹炉爆炸,过得腥风血雨,寿桃寿面一口也没吃上。
他甚至不知道寿桃是什么,以为桃子的一种。
姜菡萏告诉他,用鲜桃的也有,但主要还是以面粉做的居多。
“《太平广记》上说,‘东北有树焉,高五十丈,其叶长八尺,广四五尺,名曰桃。其子径三尺二寸,小狭核,食之令人知寿。’意思就是说,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树,叶子很大,果子也很大,吃了可以让人长寿。所以寿桃一般都做得很大。”
小姐生辰,上下同庆,别院的厨房本就准备了许多寿桃,各方送生辰礼时又多半会备上一份,以示吉庆。于是这一天,厨房里的寿桃琳琅满目,花样繁多。
姜菡萏身份虽然尊贵,但年纪毕竟还小,所以寿桃再大也有限,最大的跟西瓜类似,枝叶齐全,里面还塞着八宝干果或是豆沙枣泥等各色馅料。
小的只有李子般大,精巧别致,雪白轻粉,异常好看。
姜菡萏把锦匣搁下,然后就跟穿花蝴蝶似的,把寿桃一样一样搬出来。
她从床上起来,也没有梳妆,长发披散直垂到腰下,身上随意披了一件淡绿色轻绡外裳,深绿齐胸长裙衬得肌肤如玉,眸子晶晶亮,每一样都想让阿夜尝尝。
她拿一样,阿夜便尝一样,吃完看着她微微笑,眉眼间一片柔软。
姜菡萏觉得她的阿夜真是乖极了。
“好吃吗?”她又端起一只,问。
阿夜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她,声音低沉:“好吃。”
姜菡萏自己也拿起一只小小的粉白寿桃,咬了一口。
白天她也吃了,只觉得甜,没有什么别的印象。这会儿可能是半夜饿了,又或是心情大好,一口下去,只觉得这寿桃的口感轻甜绵密,像云朵一样在唇齿间化开。
“真的好吃哎。”
她惊喜地说,却发现阿夜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盯着她,眸子像是不会转了。
“怎么了?”她问。
阿夜艰难地别开视线,狠狠用力咬了一口寿桃,声音含糊:“你嘴角……有东西。”
是寿桃上的糖霜,沾在她的嘴角。鲜润粉嫩的唇,和雪白细腻的糖霜……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颗最最好吃的寿桃。
姜菡萏拿手一蹭,指上果然蹭了一抹白霜,抬头正要说话,忽然间一笑,凑近阿夜。
晚风吹拂,灯火微微低伏,窗外的星光和虫鸣霎时间变得无比遥远,阿夜在这个瞬间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只有她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嘴角,非常快,非常轻,然而他对她的碰触敏感到极点,这春风般的一抚在他体内掀起惊涛骇浪。
她把指尖的白霜伸给他看:“哈,你也有。”
咚,咚,咚。
心脏仿佛是报复性地跳动,血液压缩进四肢百骸,耳朵传来阵阵耳鸣,此刻世间空无一物,只有她的笑容如此清晰。
“……阿夜?”
她
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遥远,好像是隔着水面传来,带着点困惑。
阿夜晃了晃头,才发现自己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臂。
薄薄一层轻绡下,她的手臂像花茎一样细嫩,好像一掐就能掐出水……
“阿夜,你路上没喝酒吧?”
姜菡萏觉得他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对劲,眼睛发直,呼吸粗重,耳根泛红,尤其是目露凶光——好吧,也不是太凶,就是看上去好像把她当成了寿桃,想要一口吞了。
第53章 第53章神会满足他的愿望
但两人离得这样近,姜菡萏闻到的只有他身上清冽的草木气息,并没有酒味。
姜菡萏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阿夜眼珠子转动一下,像是回过一点神,清醒了一点,猛然松开手。
力道太大了,碰翻了一只寿桃。
寿桃里的核桃、葡萄干、杏仁、蜜枣……全都裹着糖浆,香气立即四溢,弥漫在厨房中。
阿夜神情间有一丝慌乱,一丝窘迫,仿佛想躲避什么似的,后退一步。
“没事,”姜菡萏的声音很温和,近千里的奔波,即使强悍如阿夜也累坏了,“你等一下,我去找寿面,吃完我们就回去。”
风从窗子里吹进来,方才被阿夜握过的手臂一阵沁凉,她下意识摸了摸,这才意识到阿夜的掌心之前多烫。
寿桃冷着吃无妨,寿面冷着却不好吃,姜菡萏想着要不要热一热,阿夜已经从她手里接过去了。
姜菡萏讶然,这么饿的吗?
阿夜吃完面便低头站着,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这个样子隐隐有几分脆弱,姜菡萏很想抱抱他,或是摸摸他的头。
但到底不像前两年小时候了,姜菡萏忍住了这种冲动,再次跟他说打翻一只寿桃不要紧,明天自有人来收拾。
阿夜低低“嗯”了一声。
回房的路上,姜菡萏想,阿夜之所以这样失态,会不会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过过生辰?
这么一想,心里更加柔软了。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阿夜。
阿夜低头跟随,见她停步,不由抬起头。
“阿夜,对不起,找了这样久,还是没有找到你父母的消息。”姜菡萏轻声道,“既然一时不知道你的生辰,不如,你跟我一起过吧,我的生辰就是你的生辰。”
阿夜眨了眨眼,像是没反应过来。
“现在寿桃吃了,寿面也吃了,还差你一份生辰礼。”姜菡萏说着,微笑,“说吧阿夜,想要什么?”
晚风拂过姜菡萏的发丝,她的脸在星光下异常皎洁,眸子异常温柔,周身仿佛都笼罩着一层蒙蒙的微光。
阿夜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之间,喉头一阵发涩。
庆州不太平,百姓多信神佛,每到节日,便虔诚供奉礼敬。
可那些神佛何其虚无缥缈,对他们的苦难从来不屑一顾。
而菡萏,是他真正的神,真正的佛。他没有什么,她便给他什么。
“好,从今日起,我有生辰了。”阿夜咬了咬牙,才能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我想要你……”
姜菡萏:“要我什么?”
“要你……要你去庆州住一天。”
姜菡萏失笑:“这是什么生辰礼?”
阿夜低声:“我就是想要。”
姜菡萏想了想:“好,那我明日和你一道去庆州。但你今晚不许在窗外守夜,要乖乖回房睡觉。”
阿夜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只知道点头。
原来这就是过生辰的感觉。
神会满足他的愿望。
*
阿夜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晨光照进窗棂,树影轻轻摇晃,鸟在枝上啼鸣,风中全是让人心里柔软的气息。
在起床之前,他凝神静听了一会儿——隔壁一片安静,昨夜菡萏回去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入睡,此时自然还没醒。
他起床梳洗。
上一次离开别院时,是陪姜菡萏去京城,那个时候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一走就是近半年。
别院一切如旧,府兵在校场上操练,下人在打扫丹炉里的灰烬,枫树满枝青碧,随风扶摇,天蓝如玉,白云缓缓飘动。
等他走完一圈回来,就发现院中十分热闹,许多府兵和下人正在打包行李,有的在往骡子身上堆,有的得自己挑。
姜菡萏出门向来只求轻便,从不兴师动众,会有这般排场的,只有姜祯。
果然,姜祯正站在檐下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一时嫌下人毛手毛脚弄坏了他的东西,一时嫌太阳太大不适合出门,嫌得最多的就是庆州:“听人说庆州那个地方,风大得要死,更要命的,风里还全是沙子。人在外头得蒙层纱,不然一张嘴,嘴里全是沙子。多少好地方去不得,我妹是怎么想不开要去庆州呢?本家主这等花容月貌,去了庆州脸都要吹黑了。”
许南珠在旁边看着下人搬姜菡萏的行装,开口道:“家主大人若是不愿去,便回京吧。我与阿风会照顾好小姐的。”
姜祯眼睛一瞪:“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愿去?庆州人生地不熟的,我能不陪着妹妹吗?”
许南珠微微笑道:“不敢。我只是怕路途太过辛苦,损了家主大人的花容月貌。”
姜祯还瞪着她,虽然她笑得温柔可亲,但因为气质太过清冷,姜祯总感觉她是在冷笑。
他怀疑她在嘲笑他,但是没有证据。
人生唯一一次挨打给他的印象太过清晰,他总觉得她好像随时能抽出一只镇纸照他脑门来一下子。
偏偏许南珠笑容亲切,语调温柔,他抓不到什么错处,没办法把她从妹妹身边赶走。
只是咕哝抱怨:“哼,我妹都不怕辛苦,我还怕吗?唉,你知不知道菡萏怎么好端端就要去庆州?菡萏可不是贪玩的人,更何况庆州也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许南珠脸上保持温柔和气的微笑:“家主大人恕罪,我也不知道呢。”
阿夜看着这长长的喧闹的队伍站了一会儿,转身去找姜菡萏。
姜菡萏已经起床了,正坐在镜前梳妆,阿喜在为她梳头。
她日常只挽简单的发髻,多用发带,少用发钗,图一个轻松自在。
今日要出门,还可以方便戴帷帽。
她在镜中看到了窗外的阿夜,抬头一笑。
这一笑,如水之净,如天之清,如山之明。
阿夜忽然间觉得哪怕带上再长的队伍也没什么,只要菡萏愿意去,怎么样都好。
“早上吃了吗?”姜菡萏问。
阿夜道:“没有。”
“进来和我一道吃些。”姜菡萏道,“昨夜的寿面冷了,不算,我让厨房重新给你做了一碗。”
阿夜从门口进来,外间的小桌上摆着一桌子吃的,有燕窝粥茯苓糕之类清淡粥食,是姜菡萏素日常吃的。
还有一大碗洁白鲜美的面条,上面浇着牛肉、荷包蛋和青菜,热气腾腾,就着几碟小菜。
食物散发着扑鼻的香气,里间传来菡萏和侍女们的说话声,还有苏妈妈不大高兴的劝阻声——当着阿夜的面,苏妈妈没有明说,但阿夜总归被通缉了,自家小姐跟一个通缉犯搅在一处,让苏妈妈觉得十分不妥。
姜菡萏给苏妈妈派了个任务,让苏妈妈好好为阿福挑一挑出嫁的人选。
阿福脸上顿时羞红,借故去妆奁,低头不说话。
这差事完全是苏妈妈的热爱,苏妈妈终于不嘀咕了。
苏菡萏过来和阿夜一道吃完早饭,准备出发,就看见骡子与挑夫排着长长的队伍,有着数不清的行李。
姜菡萏吃惊:“哥,我不是搬家。”
“你睡得惯外头的被褥枕头吗?吃得惯外头的菜式吗?换洗衣裳胭脂香膏书本首饰鞋袜哪一样能少?这还没算上我的……”
姜祯说着,这才看见站在姜菡萏身后的高大身影,“阿夜?!好小子,是你撺掇菡萏去庆州的是不是?”
阿夜不能否认,一个“是”字已经到了嘴边。
“才不关阿夜的事,是我自己要去。”姜菡萏说着,让人把自己的行李挑出来,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带,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结成一只小小的包袱,交给许南风。
许南风还没接到手,阿夜忽然伸手接过,背在背上。
许南风:“……”
姜菡萏:“去去就回,我只带阿风和阿喜,其他人都不用。”
姜祯大受打击:“……我是你哥,什么时候成了其他人?”
姜菡萏一点没心软。
她要是这么大张旗鼓去庆州,有心人很快就会猜出姜家
和庆州的关系,到时候不单私养的府兵容易被发现,阿夜的身份也瞒不住了。
她只打算悄悄去,悄悄回。一方面是满足阿夜的心愿,一方面她也想看看现在的庆州是个什么情形。
*
阿夜不便过城,也不想让姜菡萏陪着他绕路,出了元宝山之后,他自己骑马先行一步,让姜菡萏坐马车慢慢来。
姜菡萏也没有难为自己,大热天的自然是坐马车舒服些。
许南风充当车夫,阿喜陪姜菡萏坐车。
姜祯人虽没来,但派了暗卫跟随。
马车缓慢,且正中午天气最热的时候皆不赶路,姜菡萏到达庆州的时候,已经是数天后。
庆州在大央就是“混乱”二字的代名词,话本子里有许多光怪陆离的故事,背景都是在庆州。
据说哪怕是庆州最普通的百姓,出门也要带着刀剑,不为伤人,只为自保,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人冲上来给自己一刀,逼自己交出钱财。
各商帮之间的械斗更是时有发生,有人说庆州街面的石缝都是黑的——那全是年久日深积下来的血。
所以三人入城的时候小心谨慎,许南风一直握着手里的枪杆。
结果进城门的时候,姜菡萏就发现守卫们一个个彬彬有礼,交还路引的时候甚至还半鞠一躬,口中朗声道:“恭迎贵客入城!”
姜菡萏心头一跳,明明路引都是做的假身份,难道被看出来了?
然后就发现,那些城门守卫对所有人都是如此。
“我可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许南风喃喃。他从镇海去到京城,千里迢迢中,没有哪一座城池的守卫会这样客气。
姜菡萏也很震惊。
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面。
城内商铺栉比鳞次,往来百姓摩肩接踵,各种货物琳琅满目,大街上一片繁华祥和。
别说械斗杀人,就连吵架的都没有,人人都是笑容满面,像是比赛谁更客气似的,每个人都是谦谦君子。
店家把客人送到门外,深深鞠躬,客人连忙还礼,两人你来我往,鞠个不停。
许南风叹为观止:“真是好腰。”
阿喜深深点头。
关于庆州可怕的传说,阿喜所听过的可比姜菡萏多多了。得知要来庆州的时候,她差点儿吓哭。
是知道许南风跟她们一道才好些。毕竟阿夜离开后,府兵当中就属许南风出类拔萃,英勇无敌。
一群孩子跑过,往姜菡萏和阿喜手里塞了一朵花,口里笑道:“欢迎贵客来庆州!”
花朵洁白芳香,孩子们转瞬跑开,把花塞给下一名女子。
姜菡萏发现了,进城的人当中,所有年轻的姑娘,都会被塞上这么一朵花。每个人收到花,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姜菡萏站在街头,透过帷帽上垂下来的轻纱,第一次看见这样安稳的繁华。
京城比这里更繁华,可是京城街头巷尾总有衣衫破烂的饿殍,就像花团锦簇底下,细看全是白骨。
而这里的繁华温暖灿烂,没有一丝阴影,美好得像梦境一样。
“澹园……”许南风掏出阿夜给他的简易地图,“应该是在往前右拐……”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传来马蹄声。
铁蹄踏在青石板上,声若滚雷。
那是一支数十人组成的队伍,每个人都是黑衣玄甲,马匹的额上、身上亦是披着黑甲,在阳光下闪动幽暗光泽。
队伍转眼到了近前,马匹齐齐停下,所有人翻身落马。
领头一人尤为高大,玄甲束出宽肩细腰的身形,戴着一副狰狞头盔,掩着面罩,只露出一双锋芒四射的眼睛。
此时,他的眼睛里已经满是笑意,黑眸温润无比。
他走到姜菡萏面前,单膝跪下:“恭迎贵客,驾临庆州。”
所有甲士在他身后跪下,齐声道:“恭迎贵客,驾临庆州。”
第54章 第54章二合一
整洁祥和的街道一时间陷入寂静,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呆呆地注视着街心这一幕。
那个往日不可一世的男人俯首跪地,跪的人是一个身形纤弱的姑娘,穿一身普普通通的淡绿襦裙,头上戴着帷帽,垂下来的轻纱掩住大半个身子,看不清面容。
姜菡萏也呆住了。
姜家嫡女见惯了大排场,倒不是为这声势所慑,而是穿着甲衣覆着面甲的阿夜恍若天神,让她一时没能移开眼睛。
待回过神,立马头疼,连忙扶起阿夜:“快起来!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份。”
“不会的。”阿夜深深望着她,“我只是想让他们都知道,你是庆州真正的主人。”
庆州……主人?
被整条街围观的姜菡萏抬起头,环视这条街上所有的人们。
不知是不是因为感觉到她的视线,人们开始继续自己手头上的事情,重新忙碌起来。
庆州的风比梁州的大,吹得帷幔上的轻纱鼓起来,像是有鸟儿在里面振翅。
为避免继续被围观,姜菡萏上了马车。
阿夜如往常那样伴行在马车旁。
但他太醒目了,无论走到哪里,百姓都会迅速看向他,然后又猛地低下头,眼神中满是敬畏。
“阿夜,上来吧。”姜菡萏在车内道。
马车略略一停,阿夜踏进车内。
这是一辆普通的青幄车,寻常人家多用这种。姜菡萏和阿喜两个人坐着觉得还挺宽敞,但阿夜一上来,空间顿时逼仄起来。
阿夜扶双手扶膝跪坐,头盔依然会碰到车顶,于是干脆取下来。
他戴着头盔与面甲的时候很像一尊杀神,但摘下之后,目光清朗明净,嘴角带着单纯的笑容。
姜菡萏想:唔,还是她的傻阿夜。
方才那样的阿夜气势太过惊人,都让她觉得有点陌生了呢。
“阿夜,我不是庆州的主人。”姜菡萏想了想,开口道,“庆州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庆州的百姓。”
百姓是土地唯一的主人,一旦让百姓流离失所,土地失去主人,战乱便会发生。
想要天下太平,就要让百姓有地种,有饭吃,有屋住,有衣穿。
一旦有人开始剥夺百姓们拥有的一切,上天就会降下灾祸,直到有人把土地重新还给百姓。
这是她上一世流亡之中发现的真相。
千百年来,历朝历代,大地就是按照这样的规律运转,从无例外。
阿夜看着她,眼神永远都是那么专注,良久,他道:“百姓是土地的主人,就像菡萏是我的主人。百姓不能没有土地,就像我不能没有菡萏。”
姜菡萏:“……”
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
阿夜说着,继续理解:“如果有人抢走土地,百姓会造反。如果有人抢走菡萏,我也会造反。”
他越理解越觉得菡萏说的话就是有道理,最后总结:“所以我不能抢百姓的土地,也不能让别人来抢。”
姜菡萏:“…………”
虽然过程有点曲折,但结果是没有错的。
“你
已经做得很好了。”姜菡萏托着腮,掀起一角车帘看着外面的街道,感叹,“这才多长时间?庆州已经大不一样了。我没有见过盛世,但想来盛世也不过如此吧?阿夜,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清扫街道,立下规矩,不难。
但要教化一方百姓,使其改头换面,那可是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才有可能办到。
阿夜:“给他们钱。”
“这是谁的主意?”一般人统治了一个地方,不从百姓身上掏钱就算好的了,居然还有人倒给百姓钱。
阿夜:“我的。”
姜菡萏笑了:“阿夜,你难道是个治国的天才?”
阿夜紧紧盯着姜菡萏:“菡萏,你喜欢这样的庆州,对不对?”
每每当他紧盯着人的时候,眸子总是格外漆黑光亮,姜菡萏觉得有点难以直视,别开脸:“自然。谁能不喜欢呢。”
“那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
阿夜笑了。
那么,这钱就花得很值。
*
澹园占地极广,山石嶙峋,树木繁多,在庆州名重一时。
要不然也不会被鬼见愁占据多年。
现在到了阿夜手里,推倒不少楼台,改建号舍,再移除许多花木,改为校场。于是风景怡人的园林顿时呈现出一片肃杀景象。
很好。姜菡萏并不缺园林,她缺的就是能上阵杀敌的战士。
校场、兵器库、马厩、伙房、号舍……姜菡萏一一看过。
阿夜负责练兵,这些都是郭俊在操劳,姜菡萏重重有赏。
走到一半的时候,姜菡萏看到了一间眼熟的屋子,赫然是一间丹房。
而且是极其标准的丹房,门、窗、台的尺寸十分精准,一看便是精心建造。
“为什么这里会有个丹房?”姜菡萏问。
“这是你的园子。”阿夜解释。
而菡萏的园子里怎么可能没有丹房?
“可我未必会来这里。”
阿夜:“那也要有。”
再往前走了一阵,到了一座小楼前。
澹园在鬼见愁手里被布置得富丽堂皇,到了阿夜手中,能变卖的都变卖,用来养兵。
亭台楼阁也不管原本是用来赏月的还是听风的,一概划为号舍,住府兵。
他和郭俊也是一人一间,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相当简朴。
这座小楼却是分毫未动,里面的陈设依旧奢华,楼下是厅堂带书房,二楼是寝室,珠帘锦帐,香气幽幽——用的还是月下徊独有的玫瑰香。
屏风后的浴斛里已经备好热水,上面洒满玫瑰花瓣,姜菡萏捞起一片:“我还以为你连月下徊都能弄来。”
阿夜认真道:“我会想办法。”
姜菡萏失笑:“跟你说笑的。这水备得好,我累了,你下去吧。”
阿夜顺从地离开。
玫瑰花散发着甜馥的香气,花瓣底下是雪白的牛乳,姜菡萏把整个人浸在里面,连日的风尘仆仆都被洗去了。
“这里的东西和小姐常用的一样啊。”阿喜替姜菡萏擦干头发,发现屋子里准备的并非寻常棉布,而是一叠丝绸,连数目都和梁州别院一样,是二十幅。
不仅如此,还有梳子、琉璃镜、丝被、象牙席……更别提妆奁前的胭脂与香膏皆是月下徊所制,很难从别处买到。
姜菡萏没有太留意这些,阿夜闻言心里才微微动了一下。
阿夜是比她提前回到庆州,但也只不过早了三四天而已,这点时间根本不够收集这么多她常用的东西。
阿夜……应该是很早就在准备了。
姜菡萏忽然想到阿夜信上说过的池塘,推开窗,只见楼下一片清碧,水面上层层莲叶在风中翻卷,露出粉白的荷花花苞。
庆州地近北疆,水源开始变得珍贵。
只有穷奢极欲之人夸耀豪富,才会在家中挖一口荷花池。
可阿夜自己住的屋子跟府兵的号舍相差无几,最多就是不用和旁人挤一起而已。
而且,在生日那晚之前,她从来没有说过要来庆州。
姜菡萏不理解。
她一直以为阿夜就是在信中说说而已。
风从窗口灌进来,她第一次感觉到庆州的风真的很大,她好像要被风吹起来,一颗心飘飘荡荡的。
“苏妈妈一直说阿夜粗笨,我看他可聪明着呢。”阿喜笑道,“若论讨好小姐,再没有人比他更厉害了。”
姜菡萏:“……”
是的,她身居上位,身边所有人每天最重要的时候就是围着她转,服侍她、讨好她,就是他们的职责。
阿夜这样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这样想着,那颗飘飘荡荡的心慢慢落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阿夜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饿了吗?该去吃饭了。”
姜菡萏下楼,就看见阿夜站在楼梯口等着她,黑发黑眸黑衣,面含微笑,眸子漆黑光润。
“忽悠”一下,方才好不容易沉下来的心像风筝一样重新飘了起来。
*
桌上的菜式一半是庆州风味,一半是姜菡萏平时所吃的清淡口味。
阿夜想让姜菡萏多尝尝庆州口味,于是让厨房做了十几道本地菜。
又担心姜菡萏吃不惯,所以将姜菡萏平时爱吃的也做了一遍。
于是当姜菡萏坐下,发现桌上堆得满满当当。
阿夜还不停往她碗里夹菜,他的手灵巧且稳定,射箭的时候如此,堆菜的时候也是如此,很快在姜菡萏碗里堆出一座塔。
姜菡萏:“……”
阿夜虽然没说话,但嘴角一直带着笑意,姜菡萏看得出来他夹得兴致勃勃的,夹完才发现:“菡萏,你怎么不吃?”
姜菡萏忽然发现他问话的时候眸子微微亮,水润润的,分外漆黑。
她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低声咕哝:“这让人怎么吃?”
阿夜这才意识到自己夹太多了,另取了一只碗,把菜拨出来。
姜菡萏垂着眼睛,开始吃饭。
阿夜平日里吃饭就是风卷残云,片刻就能吃完,但今天完全不想吃饭,只想给姜菡萏夹菜。
姜菡萏吃完一口,他便往碗里补上一口。
她才洗过澡,头发没有干透,只松松地挽着一只发髻,肌肤像荷花的花瓣,雪白中透着一点轻粉。
不知为何,那一点轻粉渐渐地有了加深的趋势,慢慢变红。
阿夜的筷子顿住。
风过厅堂,两人俱是无声,姜菡萏发现阿夜没了动静,抬起眼,只见阿夜目光深深,视线直直地落在她脸上,一瞬不瞬。
姜菡萏的脸更红了:“看什么看?”
“菡萏,你的脸……”阿夜声音低沉,“……有点红。”
“都是热的!”姜菡萏只觉得脸更烫了,“你这里没有山里凉快。”
阿夜道:“对不起。”
“这没什么对不起的,但是你……”姜菡萏咬了咬唇,低声道,“你能不能别老盯着我?”
阿夜愣了一下:“为什么?”
这么久以来,只要有姜菡萏在的地方,他的视线只会在她身上,保护她、倾听她、看着她……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姜菡萏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阿夜就像她的影子,她明明早就习惯他的一切。可此时此刻他的视线就是让她心神不宁,脸红心跳,饭也不能好生吃。
她搁下筷子,认真望向阿夜:“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
她问得郑重,阿夜立即点头:“你问。”
他的神情很是认真,眸子还是那么一往无前地朝着她看,两人离得又近,姜菡萏能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没什么……”姜菡萏头一回发现自己在退缩,她重新拿起筷子,“吃饭!”
*
午后太热,等到太阳落山之后,阿夜才陪着姜菡萏出门。
到底更靠近北方,庆州傍晚的天气比元宝山中还要凉爽。
且没有宵禁,夜上灯火通明,比京城还要热闹。
姜菡萏照旧带着帷帽。
阿夜这次没有穿甲衣,也没有戴头盔,他用一条黑布围巾将自己的头脸遮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庆州风沙大,街上作这种打扮的人很多,并不打眼。
姜菡萏也想要,这比帷帽方便不少。
为免街上有人瞧见,阿夜将她拉进一条小巷子。
小巷幽暗,只有旁边窗子里透出来的一点光。
姜菡萏摘帷帽的时候,卡住了簪子。
“别动。”阿夜按住她的手。
他本意只是阻止她扯着头发,但当两人的手碰在一起,那细微的触感几乎是同时被放大,两人几乎是同时收
回手。
“我来。”阿夜轻轻替姜菡萏把帷帽摘下,给她披上披帛。
披帛是淡绿色的,衬得她的肌肤益发雪白粉嫩,一双眼睛乌溜溜地,像小鹿。
阿夜感觉到自己心跳如雷,帮她整理披帛的手微微顿住——菡萏只有在心情很不错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好像总是这样,他一停,姜菡萏便注意到了,然后发现他的目光格外深邃,然而只看了一眼,她便不大自在地别开了脸,刻意用轻松的语气问:“好了吗?”
“好了。”阿夜的声音微有一丝紧张,但不明显。
姜菡萏听出来了。
她想,这也是正常的吧?毕竟在她身边的人,永远都担心自己会惹她不高兴。
两人重新回到大街,热闹喧嚣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店铺和小摊。
很少逛街的姜菡萏在今夜开了眼,每一样东西看着都十分新奇。
阿夜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护着她,不让任何人碰到她的衣角。
“这个好吗?”姜菡萏给阿夜看手里的风筝。这次没让哥哥来,要多买点东西回去哄一哄。
阿夜微笑点头,忽地,眼神微凝。
“怎么了?”姜菡萏问。
“没什么。”阿夜微笑,向摊主递上钱袋,另一只手在身后做了一个手势。
暗中随行的属下立刻看懂了——有人偷偷摸摸跟在后面。
没有人知道阿夜为了今日花了多少心血,这一晚的庆州必须国泰民安,万物安乐,不能出一丝差错。
*
姜菡萏买了一样又一样,阿夜手里提着满满的。
已经走了挺远,阿夜问她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一坐,歇一歇。
他一提,姜菡萏才觉得腿脚有些酸软,她正想看看哪里有茶楼酒馆可以歇脚,就听到阿夜低声道:“小心。”
小心什么?姜菡萏还没反应过来,阿夜已经拉着她的手,将她拽过来,也许是手里拎的东西太多,手上使力的角度有些偏差,姜菡萏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风筝,她轻飘飘地撞进阿夜的怀中。
鼻子一马当先撞上去,还好阿夜的胸膛软硬适中,撞上去也不觉得疼。
她下意识想推开,阿夜按住她。
随即,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在阿夜身后响起。
姜菡萏瞧得清清楚楚,还有几粒爆竹炸在阿夜背上。
和阿夜从前为她做过的那么多事比起来,挡几粒爆竹,实在算不上什么。
可姜菡萏陷在阿夜怀中,仰头看着阿夜的脸,忽然觉得时间都被放慢,周遭的一切变得虚幻起来,灯火迷离如梦,只有阿夜的脸近在咫尺,如此真实。
阿夜护着姜菡萏,皱眉去看身边的爆竹,不知是谁这样不长眼,险些崩着菡萏。
然后他回过头,想向姜菡萏赔罪,就发现姜菡萏在怀里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阿夜如果常照镜子,就会发现,这是他看姜菡萏时的眼神——眼中只有眼前这个人、什么都容不下的眼神。
但他没有,他只是发现,他从来没有在姜菡萏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这眼神让他从骨髓里往外冒泡,全身都浸入一种难以言愉的喜悦与快乐之中,连那恼人的爆竹声都变成了仙乐。
即便是在最美的美梦中,他也想象不出菡萏会这样看着他。
他揽在姜菡萏身上的手无法自控地收紧了一点,魂魄已然飞往天外,只有本能想让她再近一点,更近一点。
爆竹声停了,硝烟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有人在旁边拼命咳嗽,越咳越大声。
姜菡萏率先清醒过来,回头望去,呆住。
阿夜的视线被姜菡萏的动作牵引,满心都是烦躁,这是哪个蠢货被呛着了?
然后他猛然被姜菡萏推开了。
阿夜抬头,看到了那个蠢货。
姜祯一样用围巾裹着头脸,穿一身从来没有穿过的青布衣裳,双手叉腰,怒视阿夜:“大胆,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他帮我挡爆竹而已。”姜菡萏说着,问道,“哥,你们怎么来了?”
许南珠作差不多的打扮,站在姜祯身边,眼中露出一丝无奈。
几名阿夜的手下散布在人群中,都低下了头——暗中跟着的人是家主大人,他们能怎么办?
*
片刻后,茶楼雅间中。
“小姐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家主大人十分担心,所以跟过来了。”许南珠解释。
姜祯瞪着阿夜,杀气腾腾。
阿夜坐在姜菡萏身边,视若无睹。
姜菡萏问:“那为何不去澹园找我?”
“因为家主大人觉得庆州有点不对劲。”许南珠道,“家主大人以前从州路过过一次,那时候的庆州与现在天差地别。”
姜祯:“不错。庆州怎么可能变成这样?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的语气铿锵有力,但实际上,最后那句话是许南珠提醒他的。
“家主大人,你觉不觉得这里的人有点假?”入城之后,许南珠说,“每个人都恭谦有礼,连查路引的守卫都这样客气。”
姜祯茫然不觉:“这不应该吗?”
别人都恭恭敬敬,礼遇有加,不是很正常吗?
许南珠轻叹一口气:“可是家主大人,您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并非姜家家主。”
姜祯当惯了姜家家主,就和姜菡萏当惯了姜家嫡女一样,他们很难察觉这种异常。
直到许南珠一一分析,指出一对店主与主顾正在一边讨价还价一边互相鞠躬,姜祯才觉得真的不正常。
于是他决定调查个清楚。
“把人带上来。”雅间内,姜祯一拍桌子,下令。
很快两个人被暗卫带进来。
姜菡萏感觉他们有点眼熟,但以她的脸盲程度,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说,是谁让你们那么干的?”姜祯喝问。
这两人显然都经过了一番拷打,眼角乌青,哭丧着脸:“我们也不想这样的,是那玄——”
一直安静坐在姜菡萏身边的阿夜猛然抬起头,冰冷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
两人一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忙道:“是那澹园主人让我们这些天里都客客气气,只要做得好,不单免收一个月的赋税,还倒给每人一两银子。谁要是敢吵架打架,立罚一千两。呜呜呜,他自来庆州,就定过这一条规矩,小的们不敢不听啊!”
姜菡萏这才想起来,这是她刚进城的时候,在街上看到过的那对彼此鞠躬的老板和客人。
……演得倒是相当卖力。
她的心情有点复杂,挥挥手让人把这两人带出去,然后看向阿夜,“所以,你就是这样花钱的?”
阿夜没有反驳,顺从地点点头,解释道:“我在许多商家都有抽成分红,这是挣来的钱。”
不是菡萏给的。
菡萏给的,除了养兵,谁也别想花上。
姜菡萏揉了揉额角,有点头疼。
她觉得自己可能没教好阿夜。
阿夜几乎不花钱。一不买衣裳,二不买吃食,三不去做任何消遣,他的月钱发了之后,每次都是放在她的桌上。
“给菡萏的。”从第一次领月钱起,他就是这样说。因为在他的眼里,她好像很缺钱,总是要变卖东西。
姜菡萏是缺钱的,但再缺也不缺他那点,想了想便让苏妈妈帮他存起来,万一他以后要用钱,也不至于两手空空。
可能就是这点害了他,他没花过钱,根本不知道钱该怎么花。
每人一两——整个
庆州城有多少人啊!!这一把洒出去多少万两?!
“阿夜,你说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真的很不理解,“这么花钱你高兴吗?”
“我想让你高兴。”阿夜看着她,眸子满是认真,“菡萏,你说过,你高兴的。”
姜菡萏怔住。
他的眼神真挚得好像要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她没有办法对着这样的眼神说教,并且心里莫名开始慌张,抓起茶杯,开始喝茶。
茶杯太小了,挡不住她脸上的红晕。
是的,他铺张浪费,他劳民伤财,他不可理喻,竟然举倾城之力讨她欢心……必须教训一顿,让他下次不能再犯。
可是……他讨到了。
她的胸膛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心里好像能挤出蜜水来,这是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有这种感受。
心里甜丝丝,明晃晃,亮堂堂。
姜祯本以为妹妹会发脾气,等了半天发现妹妹只会红着脸喝茶,顿时决定自己来,他指着阿夜的鼻子大骂:“你这是欺骗!”
阿夜微微皱眉:“我不会骗菡萏。我告诉过菡萏。”
“……对。”姜菡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镇定,可是听上去好像细若蚊蚋。
对……对个鬼啊!姜祯气得站起来:“我看你是被这小子下了迷魂药了!你知不知道他在庆州的名号是什么?你以为他还是你身边那个老实跟班吗?!”
阿夜猛地站起来,声音紧绷:“不要说。”
姜祯冷哼:“你怕了是不是?你害怕菡萏知道你的真面目!”
“不要说。”阿夜声音沉沉地,冰冷视线锁定姜祯,“我不想让菡萏听见。”
姜祯身为姜家家主,什么天潢贵胄没见过,可此时却觉得阿夜的视线像有形的刀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一时间竟然真的说不出话来。
姜菡萏慢慢放下茶杯,不敢相信阿夜竟然真的有事瞒着她。
她盯着阿夜的眼睛:“阿夜,你说出来,我想知道。”
阿夜脸上露出挣扎的表情:“……我不想说。”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有客人不顾小二解释,非要抢这间雅间,骂骂咧咧让小二把里面的人都赶出去。
小二再三赔罪,对方显然来头不小,且又口齿缠绵不清,大约是喝醉了。
醉鬼难惹,有身份的醉鬼更加难惹。
小二没办法,最后还是敲开门,不停给大家赔不是,请大家移步换一个稍小一点的雅间,茶钱全免。
从来只有姜祯抢别人雅间的份,哪里被别人抢过?姜祯冷哼一声,正要说话。
“啰啰嗦嗦有完没有完?”一个醉醺醺的年轻男子走进来,身上穿得花蝴蝶似的,左右各搂着一名花枝招展的女伎,“知道我是谁吗?本州知府,我哥,懂不懂?识相的快滚——”
最后一个“滚”字像是卡在了他喉咙里,他瞪着里面的阿夜,眼睛都直了,忽然发出一声心胆欲裂的惨叫,扔下两名女伎,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
“玄甲修罗!”他惊恐的叫声在空气里回荡,“是玄甲修罗啊!”
第55章 第55章别怕我好吗?(结尾小修……
雅间内一片寂静。
“玄甲修罗?”姜菡萏重复着这四个字,“阿夜,他们为什么这么叫你?”
阿夜脸上有明显的担心:“你不喜欢,对吗?”
“他不愿说,我来说!”姜祯大声道,“方才那个人应该就是知府林大任的弟弟林长河,鬼见愁在庆州一手遮天之时,林长河和鬼见愁打得火热,所以鬼见愁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
阿夜猛然抬头,想要阻止姜祯。
但他没有继续,因为姜菡萏拉住了他的衣袖。
姜菡萏的手指细白,他只要轻轻一挣就能挣脱,可她的手指一沾上他的衣袖,他的脑子里就没有甩脱的念头。
姜祯接着往下说:“林长河目睹了阿夜杀鬼见愁的全过程,其实不止是阿夜,全庆州的人都瞧见了。”
因为阿夜杀了鬼见愁之后,剥下了鬼见愁完整的人皮,塞上稻草,吊在城头十天十夜。
庆州商帮之间动不动就斗得你死我活,没有一次不死人,庆州百姓已经习以为常,商帮本身也觉得是家常便饭。
鬼见愁死,其它商帮本该立刻闻风而动,上前瓜分地盘。
可当那具塞着稻草的人皮在城头飘飘扬扬时,庆州城内一片死寂,没有一家商帮敢点亮门前的灯笼,生怕下一个被挂上墙头的就轮到自己。
阿夜就是这样一战成名,在庆州站稳了脚跟。
“——妹妹,他在你面前的乖顺忠诚全是装的,一离开你的视线,他就露出了真面目!”姜祯说得义愤填膺,“这样的人绝不能留在你身边!”
最后一句话落地,阿夜眼中陡现寒芒,右手握住了刀柄。
姜祯看到了,大怒:“你看,你看,他连我都想杀!”
“我是想杀,”阿夜道,“但我不会杀你,你是菡萏的哥哥,杀了你,菡萏会伤心。”
尊贵的姜家家主光是听最前面四个字就暴跳如雷了,吩咐暗卫:“保护小姐,我们今夜就走!”
阿夜的刀出鞘,挡在姜菡萏面前:“谁敢带走菡萏?”
阿夜动杀机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咄咄逼人,他就像一把出鞘的刀,平静地散发着冰冷的杀气,让人望而生畏。
姜祯躲到暗卫身后,焦急:“妹妹,快过来!”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姜菡萏慢慢站起身。
阿夜回头看她,眼中有一丝委屈:“菡萏,你答应过我的,会在庆州住上一天。”
巳时三刻才入城,此刻戌时才过半,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个时辰。
姜菡萏直接道:“回澹园。”
阿夜的目光顿时亮起来。
姜祯大叫:“妹,别上他的当,澹园可是他的地盘!”
阿夜沉声道:“澹园是菡萏的。”
姜祯才不信。
你还装!
*
姜祯一路都试图劝阻姜菡萏,甚至打算强行把妹妹打包带回京城。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原以为这趟来是吟风弄月,看看庆州的风土人情,身边带的暗卫不多,自保足够,想要从阿夜手里抢人却有难度。
更何况阿夜这小子实在太会装了,一路都只是伴行在马车旁,明明是庆州之主,还摆出一副老老实实当侍卫的模样。
姜祯无奈,只得回到澹园,心急火燎把郭俊叫到跟前。
郭俊昔年在西山别院有多闲,来到庆州之后就有多忙。除了收税和澹园庶务,他还要负责和庆州官场及各商帮打交道,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此时听完姜祯的训斥与抱怨,郭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家主大人,乱世需用重典,夜统领的手法虽有些残忍,但若非如此,庆州的局面绝没有这么快稳定下来。就拿那些商帮来说,鬼见愁一死,他们之间必定要混战许久,说不定还要追杀夜统领,等到那个时候,死的可就不止一个鬼见愁了。”
“按你说,他杀人剥皮,还有道理了?”姜祯瞪着他,“等等,什么夜统领?府兵当中最大的官儿也不过是校尉,哪来的统领?”
郭俊跪下:“回家主大人,庆州知府只管上缴赋税巴结上峰,庆州内务一向是商帮自治,阿夜如今是众商帮之主,便是实际上的庆州之主。属下们总不好再直呼其名,校尉乃是官职,我等须得隐藏身份,亦不敢称呼,所以才以‘统领’二字呼之。”
郭俊沉稳宽厚,是府兵中最为老实可靠之人,所以才被派去西山保护姜菡萏,一去就是十年。
郭俊的话,姜祯总是信得过的,但越是无法反驳,越是烦躁:“照你这么说,他现在变成什么玄甲修罗,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了?他若当真一心为了姜家,为什么还要瞒骗菡萏?”
这个问题郭俊答不上来,想了想,郭俊道:“属下只知道一件事,只要有小姐在一日,夜统领便会忠于姜家一日。无论夜统领有多强大,家主大人都不必忧心。”
*
“玄甲修罗?”
许南风的眼睛闪闪发亮,“呵,这名儿威风!我也想要一个!”
姜菡萏今晚出去逛街的时候由阿夜作陪,他便自己去庆州城中逛了逛,还给姐姐买了城中特产,准备回去就给姐姐,没想到姐姐竟然也来了。
许南珠收下弟弟的礼物,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啊,只是觉得名字威风吗?阿夜在庆州说一不二,你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威风吗?”
许南风想了想,他在梁州别院带府兵,府兵尊敬归尊敬,但确实不如这
边的府兵对阿夜那般敬畏,阿夜令行禁止,府兵们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阿夜拿下了景州,你可知道?”许南珠道,“按说,梁州的府兵该分一半出去,你是最好的统兵人选,本该像阿夜一样成为真正的一州之主。”
许南风一脸兴奋:“真的啊?”
许南珠:“小姐一向对你甚是看重,却迟迟没有下令,说明有人从中作梗。”
而这个人,八成是阿夜。
景州是他打下的,他有足够的话语权。
许南风倒是看得很开:“算了,他打下的自然得归他,唔,以后我自己去打一个。”
许南珠看着弟弟,爽朗过头了,就有点没心没肺。
“阿风,你没有发现,小姐待阿夜很不同吗?”
许南风点头:“毕竟阿夜跟她时间更久,她更信任一些。”
“……”许南珠决定不再迂回,直接道,“阿夜心仪小姐,满眼都是小姐,他对小姐有非分之想。”
许南风一惊:“可小姐明明对我……”
“对,小姐明明对你示好,他将会是你的劲敌,只有除掉他,你才是小姐身边最信任的人。”
所以她才会对姜祯诸般提醒。
不管是什么原因,“瞒上”都是大过。再坚实的信任,也会因为“隐瞒”二字而产生裂缝。
*
小楼内,阿喜被遣了出去,屋内只剩姜菡萏与阿夜两人。
阿夜垂手站立,低着头,不语。
姜菡萏坐在椅上,看着他半晌:“好了,现在没有旁人了,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阿夜低声:“我错了,对不起。”
姜菡萏实在很难把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少年同那个手段血腥的玄甲修罗联系起来,板着脸问:“错哪儿了?”
阿夜:“我应该把林长河关起来,等你走了再放出来。”
姜菡萏:“……你、你是打定主意要瞒着我对吗?”
“你看,若是能一直瞒着你,你就会一直高兴的。”阿夜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遗憾,“你只在这里待一天,以后也未必会再来,我……我希望你能看到最好的庆州,最好的……”
……最好的我。
可惜,他努力隐瞒的一切被姜祯叫破了。
一切还是传进了菡萏的耳朵里。
他有几分颓丧,想把林长河抓起来杀个几次,还有姜祯……不,姜祯不可以,菡萏会生气,会伤心。
他一再劝说自己,可姜祯要把菡萏带走的模样一直在他眼前晃,每晃一次,心里的杀机就重一分。
姜菡萏按了按额角,不知该从哪里同他讲起,想了想,最重要的还是要教会他不可过于残忍。
“你先说说,为什么要……要把鬼见愁那样?”
“剥皮吗?”阿夜道,“若是不剥皮,整个人吊上去,吊不了多久,脖子就会断,只剩一个脑袋,看着不够吓人。”
姜菡萏努力抹去脑海里想象的画面,她经历过乱世,见过比这个更恐怖更血腥的事,但是她真的不愿阿夜去做这些:“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阿夜认真道:“这个法子最省事。人们都怕死,只有死才能让他们老实。如果不这样,会有更多人冲过来杀我,我就要杀更多的人,很麻烦。”
姜菡萏看着他,他的目光仍是清澈单纯,一如最初被她捡回来的时候。
庆州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战场,他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来杀他。
她的声音有点低沉:“既然这是最好的办法,为什么还要瞒着我?”
“因为……”阿夜顿了一下,“我怕你害怕。”
姜菡萏:“什么?”
“玄甲修罗,郭俊跟我说了什么是修罗,修罗,是恶神,不是人。”阿夜低声道,“很多人怕我,看见我就逃。菡萏,我很害怕……我怕你知道了以后,也会怕我。”
杀鬼见愁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
所有人面对他望风而逃的时候,他也没什么感觉。
可当菡萏要来庆州,要看到这一切,他忽然害怕了,身为人的种种情绪复苏——如果菡萏在面对他的时候脸上也流露出恐惧,也和别人一样想逃开……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不可以……不可以让菡萏知道。
可老天爷偏偏像是在戏弄他,菡萏还是知道了。
他无法遏止心中的恐惧,上前一步,单膝跪在椅前,握住椅子的扶手,将姜菡萏圈在椅内。
他握着椅子的手十分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想到菡萏会逃开,他就恨不能将自己化为牢笼,永远地困住她,不让她离开。
他仰头望着姜菡萏,低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菡萏,别怕我好吗?”
第56章 第56章阿夜,你弄疼我了
阿夜明明是跪着的,也是在仰视,可也许是因为臂展太长,像一道围栏,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姜菡萏觉得自己整个人被他圈了起来,莫名有些不自在:“你先起来。”
阿夜目光有些哀伤,没有动。
姜菡萏叹了口气:“阿夜,我在你心里,胆子就这么小吗?”
阿夜:“若是胆子大,晚上睡觉怎么会常做噩梦?”
姜菡萏心说那不一样。
“你的手段确实残忍了一些,但恶人自有恶报,对付恶人,再怎么凶残都不过分,我不怪你,也不怕你。”姜菡萏说着,微微笑了,“你还是我的好阿夜。”
她脸上的笑容像阳光点亮天空一样点亮了阿夜的眼睛:“当真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阿夜眼中的担忧与阴霾完全消散,整个人一跃而起,仰天嚎叫了一声。
这是狼嚎。
随即,不知从哪里传来另一声长嚎,像是在应喝。
姜菡萏:“玫瑰糖?白天怎么没看见它?”
“现在叫阿糖了。”阿夜说着,皱了一下眉头,“自从来了庆州,它越来越不像狼了,而且现在很丑。”
姜菡萏很好奇怎么个不像法,阿夜无奈,告诉她真的很难看。
姜菡萏想看,阿夜只得嚎了一声。
然后就见夜色中飞快奔来一只肥硕圆润大狗,一边跑一边有什么东西在空中飘飞,待到进了小楼,便飞身往阿夜身上扑。
阿夜长腿飞起,给了它一脚,半空踹出一大片飞舞的蒲公英。
姜菡萏:“……”
阿糖之前在斗兽场里出来时一身是伤,瘦骨嶙峋,此时已经结实滚壮,并且炸毛,身上的毛凹一块凸一块,确实……很丑。
阿夜解释:“狼到了夏季会换毛,没有同伴跟它打架,它身上的毛不容易褪,于是长成这个丑样子。”
阿糖好像还记得姜菡萏,冲着姜菡萏点头摇尾,有点鬼迷日眼,想往姜菡萏身边凑,又有点不敢,于是挨在阿夜脚边向姜菡萏咧开嘴。
姜菡萏:“它看起来不怎么像狼,更像狗……”
阿夜一脸嫌弃:“它天天出去找小母狗。”
阿糖倒是挺骄傲,“嗷呜”了一嗓子。
阿夜看起来还想给它一脚。它到处飞毛,把菡萏的小楼都弄脏了。
“不许欺负它。”姜菡萏道,“它以前那么可怜,现在也该让它过点好日子了。”
她左右看了看,从果盘里拿了个桃子,问阿夜:“狼吃这个吗?”
阿夜点头:“吃。”
姜菡萏便扔给阿糖。
阿糖一仰头就叼住,“咔嚓咔嚓”啃了起来。
阿夜想起从前还在狼群里的时候,除了狩猎,狼群还喜欢找果子。
狼不会爬树,只能在树底下捡掉落的吃。但阿夜会,于是他常常爬上树把果子都摘下来,它们吃得很开心。
从他被斗兽场抓走,他就没有了同伴。
不过没关系,他有菡萏,还有这只丑阿糖。
阿糖吃得很开心。
阿夜在姜菡萏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想了想,认真道:“我以前也很苦,现在也想过点好日子。”
姜菡萏正拿起第二颗桃子,准备喂给阿糖,闻言一怔,心想你现在是庆州的玄甲修罗,日子过得还不够好吗?
但只见阿夜的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到桃子上,又从桃子上,移到她的脸上。
这眼神已经不是暗示,而是
明示了。
姜菡萏不由笑了,把桃子递给阿夜:“喏,给你。”
阿夜没有接,他低下头,在她手里咬了一口。
姜菡萏看着手里缺了一口的桃……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服侍人吃果子。
偏偏阿夜吃得眉眼带笑,漆黑的眼眸里满是笑意。
姜菡萏脸上忽然有些发热,把桃子塞进他的手里。
指尖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温暖。
“好了,你该走了。”姜菡萏努力做出自若的样子,“你再不走,我哥要等不及了。”
阿夜拿着桃子,有点笑不出来了:“我要给你守夜的。”
“那样的话,我哥可能连夜就要带我走。”
“……”
阿夜没话说了,他拿着桃,带着阿糖离开。
星光淡淡,小楼外的池塘里,荷花已经打开了一两朵花苞,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清逸香气。
啃着桃子,心情像是住了一只飞扬振翅的小鸟,回头看向小楼。
小楼亮着灯光,不再像以往那样一片空洞。
菡萏在里面。
菡萏像太阳一样让整座澹园活了过来。
有菡萏在,花开始盛放,空气开始变得芬芳,连桃子都变得这样好吃。
他想起他在她手中咬下的那一口桃——他分不清是桃子更香些,还是她的手更香些。
*
当时姜祯果然把姜菡萏教训了一阵。
从“乱臣贼子狼子野心谋主夺权”到“奸佞小人狐媚偏能惑主”,姜家家主在朝堂上都没有这么长篇大论过。
姜菡萏捧着一颗桃,拿起旁边的银刀,开始把桃子切成小块。
两世里都没什么用刀的经验,她切得很慢。
等桃子切好,姜祯也终于停下来喘气,她把桃子递过去:“哥哥口渴了吧?”
姜祯感动。呜呜妹妹亲手切的桃。
再加上确实口中渴,桃子又出乎意料地甘甜,姜祯一口气吃了大半。
姜菡萏趁机告诉他景州官印的事:“阿夜若真有私心,大可独吞这枚官印,我什么消息也不会收到。”
姜祯无法反驳,但阿夜在雅间里那种冰冷的眼神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他皱眉道:“此子非等闲货色,无论如何,不能把庆州交在他一个人手里。”
姜菡萏:“这不是还有郭俊吗?”
“我看那个郭俊也是被他灌了迷魂汤,一口一个夜统领,早忘了自己是姜家府兵的校尉。”
姜菡萏想了想:“我知道了。”
“还有,明天天一亮就走!”
姜家家主从小到大很少受委屈,今日在雅间被一名侍卫压制,姜菡萏知道哥哥这口气实在很难放下。
“好好好,听哥哥的。”
姜祯这才满意。
*
次日清早,姜菡萏离开庆州。
为免像来时那样引起全城围观,她让阿夜留在澹园,不许相送。
阿夜站在她面前,没有让开,宽阔胸膛仿佛一堵墙,在姜菡萏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抓住了姜菡萏的手腕:“不许走。”
姜菡萏讶然,阿夜很少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我要是不跟哥哥回去,哥哥会生气的。阿夜乖,听话。”
“我不想听话。”初升的朝日下,阿夜的眉眼沉郁,声音低哑。
姜菡萏只觉得手腕上一阵阵发紧,忍不住出声提醒:“阿夜,你弄疼我了。”
阿夜一震,倏然松手,仿佛要阻止自己似的,空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还有半天。”他低低地道,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姜菡萏这才发现,庆州之行对她来说是一时心血来潮的许诺,但对阿夜来言,好像非常重要。
“对不起啦。”姜菡萏轻轻拉了拉阿夜的手,“下次再来补上,好不好?”
阿夜抬起了头,仿佛有阳光和风从她手上直接透过两人碰在一起的肌肤穿到他的身上,一点一点驱散心中正在凝聚的黑暗。
“下次是什么时候?”他问。
远处的姜祯看见妹妹拉着阿夜的手,差点儿跳起来,被一旁的许南珠劝住了,姜祯大声叫道:“菡萏!快走!一会儿太阳大,路上热!”
“下次我们过生辰的时候,好不好?”姜菡萏道,“到时我早点来,我们一起过生辰。”
“好。”阿夜凝望着她的脸,“我等着你。”
姜菡萏松开手,转身走向马车。
阿夜下意识追出两步,姜菡萏在马车内向他挥手,渐行渐远,渐渐把他抛在后面。
他站着一动不动,马车走得越远,他的身影便显得越小,阿糖在他的脚边打转,一人一狼,显得格外孤单。
*
回到梁州后,姜菡萏让顾晚章写信给李思政,问他愿不愿意调到庆州当通判。
通判在知府之下,品阶比县令要高。
当然,也没有隐瞒庆州眼下的真实情形。
李思政很快就回了信——他愿意,不过要带上严何之。
此举正合姜菡萏的意思。
顾晚章花了点银子疏通吏部,秋天的时候,李思政便成了庆州通判,严何之则进了澹园,接替郭俊,打点澹园内外事务。
郭俊则从梁州带了一千府兵,分批进入景州,第三处养兵之处正式启用。
姜祯对这个局面很满意,李思政与严何之都是耿介之士,绝对不会跟阿夜同流合污。
此时梁州的府兵只剩几百人,顾晚章再次紧锣密鼓招兵买马,交给许南风训练。
许南珠把弟弟叫到一旁,问道:“你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不得小姐欢心?”
许南风说:“没有啊。”
许南珠不解,按说姜祯一闹,姜菡萏和阿夜之间多少有些离心才对,让许南风去景州牵制庆州的阿夜,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许南风挠挠头:“姐,我觉得留在这里挺好,要是真去了景州,跟这里隔着七八百里,想见小姐一面都难。现在就在小姐身边,有什么事小姐就能传唤我,多好。”
许南珠愣了愣,然后摇摇头,轻笑:“没真想到,你这个傻小子,还是痴情种子。”
许南风脸红了:“没有,小姐待我那么,我这是士为知己者死。”
姜菡萏一点儿不掩饰她对许南风的照顾。
因为自己的厨艺造过孽,便勤加反省,再也没有下过厨房,只叫人天天给许南风送吃的。
天热从绿豆莲子汤,天凉送红豆陈皮汤,人人都知道自从阿夜走了,唯有许南风独得恩宠。
十月初三,姜祯来到别院。
来的时候风尘仆仆,一脸匆忙,赶到丹房:“妹妹,好消息!”
又一次爆炸失败,姜菡萏正忙得灰头土脸,头也没抬:“什么消息?”
“风曜要大婚了!”
明明已经听见是好消息,姜菡萏心里还是忍不住抽紧。
也许风曜和虞仙芝又商量出了什么新的招式,诓得承德帝不顾一切下旨赐婚?
胸口被刀刃洞穿的痛苦又来了,她低声问:“……和谁?”
姜祯笑嘻嘻:“咱们家嘉妙善女。”
姜菡萏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哈哈,高兴吧?我得了消息,马不停蹄就往这儿赶,就为了第一个告诉你!”姜祯笑得灿烂,“是大婚,正儿八经取的皇子正妃,娶的还是姓姜的!这下风曜那厮断没有再打你主意的道理!”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太皇太后没拦着,让姜蘅芷从庙里出来了。
承德帝也是爱子心切,借着这场大婚,把风曜的王爵又还了回来。
姜家人没有反对。
这是一种默许,风曜放弃了姜家嫡女,就是等于是放弃了未来皇位。
姜家有喜事,姜祯这个家主自然脱不开身,他过来报完喜讯,很快就赶回去了。
姐姐出嫁,姜菡萏原该出席,可谁让她“六亲有故”呢?当然还是选择在梁州躲清净。
可是没过多久,太皇太后宫中来了人传旨,让姜菡萏入宫观礼。
于是时隔数月,姜菡萏再次回到京城。
马车刚进城,就看见羽林卫在砸紧闭的库门,骂骂咧咧把里面的商户拖到街上鞭打。
姜菡萏问前来迎接的顾晚章:“这是怎么回事?”她
一路上已经看到不止一家商户被如此对待。
“贤王的婚事虽然定得匆忙,但按陛下的性子,一定要风光大办,婚礼必要极尽奢靡。可无论是内库还是国库都拿不出钱来,所以有人给陛下想了个法子,让京城百姓掏钱,名曰‘喜税’。其中商户的喜税交得最重,交不出来的便要受鞭刑。”
顾晚章的声音古井不波,脸上也没有什么情绪。
但姜菡萏知道,这样的顾晚章恰恰是最生气的时候。
她问:“这是谁出的主意?”
“没人会承认,但安贵妃刚从通天观祈福回来,陛下便下了这道旨意。”
那就是……虞仙芝。
姜菡萏有时候看不懂虞仙芝,这是嫌京城不够乱、承德帝的名声不够坏吗?
*
腊月十七,姜蘅芷从姜家出嫁,姜家各房女眷齐聚,各说一句吉利话儿,为新娘添妆。
景氏陪着姜蘅芷,也许是唯一的女儿回来了,终身又有了着落,景氏的面色看上去好了许多。
轮到姜菡萏,她将一支东珠大簪簪上姜蘅芷的发髻:“恭喜姐姐,心愿得享。”
姜蘅芷本就清瘦,漫长的清修让她的下巴更为尖削,她看着那只大簪,眼中有异样的光:“妹妹,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你还要如此折辱我吗?”
姜菡萏心说我是看你喜欢,才把它送给你,你难道不知道它有多值钱?
当然了,还有一点小原因,那就是姜蘅芷已经戴过了,她老觉得这珠子都跟着变得晦气起来,放着也是碍眼,干脆送出去。
只是无论哪一个理由,姜蘅芷听完只怕都会更生气,所以姜菡萏只是道:“不喜欢可以不要。”
姜蘅芷脸色发青,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不敢。到底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姐姐却之不恭。这皇宫,姐姐先嫁进去了,妹妹晚了一步。”
姜菡萏微笑:“恭喜。”
*
皇家婚礼规矩多,有着数不尽的礼节,好在作为宾客颇为轻松,她只要入宫喝个喜酒便是。
她的座席照例挨着丽阳,丽阳看上去有些愁眉不展的样子。
姜菡萏很少关注旁人,但丽阳的忧伤太明显了,不由让姜菡萏想起来,之前几次见面,她脸上就没什么笑容。
好像越是长大,她的快乐就越少了。
大约是注意到姜菡萏的视线,丽阳抬起眼,像是才发现姜菡萏似的,她想了想,在席位上靠近一点:“姜菡萏,跟你商量一个事。”
姜菡萏:“你说。”
“你要多少钱才能放过顾晚章?”
“……”姜菡萏,“……这么久了你还没死心呢?”
丽阳脸上有种看淡生死的倦意:“有什么死不死心的,我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还他自由。说吧,你成天让他挣钱,可见是真爱钱,要多少?我给你,你放他离开。”
“那可是顾晚章,多少钱我都不会放的。”
你知道顾晚章多会挣吗?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说不定能买下整个大央。
“你!”
丽阳柳眉倒竖,看起来像是要拍案而起。
姜菡萏觉得,这才像以前的丽阳。
就在这个时候,新郎过来敬酒。
风曜身穿吉服,头戴金冠,人面如玉,丰神俊朗。
即便是曾经失势,但借着一场婚礼拿回王爵,他又一次成为风光无限的贤王殿下。
不少贵女悄悄伤心,并且暗暗不服——若是输给姜家嫡女,倒也罢了,凭什么是输给一名庶女?
姜菡萏只盼着这场婚礼能顺顺当当完成,一点儿也不想惹事,乖乖端着杯子准备喝。
太皇太后忽然含笑开口:“去唤太子过来,让他和菡萏一起沾沾喜气。”
风明在赵公公的引领下过来,他今年十二岁,已经开始长个子,和姜菡萏站在一起一般高了。
两人并肩而立,祝风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是一种宣告,也是太皇太后要让姜菡萏过来参加婚宴的原因。
微笑像是焊在了风曜脸上,一丝儿也没有受到动摇,风曜的声音听上去也很愉快:“多谢太子殿下,多谢菡萏妹妹。”
说着,他顿了一下,问姜菡萏:“我今年送生辰礼,妹妹可收到了?”
姜菡萏:“谢殿下关怀,收到了。”
风曜的生辰礼每年都是和安贵妃的一起送达。
每年都是一只摆件。有金的、翡翠的、羊脂玉的、嵌宝的……大大小小,样式不一,但雕的全是一只小兔子。
姜菡萏属兔。
风曜看着她,殿上华丽的七宝树灯折射出璀璨光华,映进他的眼底,这一瞬间他完美的笑容似乎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他问:“喜欢吗?”
姜菡萏抬起头,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殿下送的,自然是好的。”
自重生后,姜菡萏就把所有兔子都交给顾晚章发卖了。
恶不恶心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变成银子去办事。
今年的也不例外,在送到梁州别院的当天就被划分到值钱的那一拨,第二天就让顾晚章带走了。
风曜深深看了她一眼,走向下一席,敬完才离开。
风明也跟着回外头筵席上了,姜菡萏觉得自己的事情已完,便打算起身告退。
“等一下。”丽阳忽然唤住她。
姜菡萏以为丽阳还要提顾晚章,却见丽阳开始满身找东西:“咦?搁哪儿了?”
姜菡萏:“找什么?”
“一个香囊。”
姜菡萏:“我不要香囊。”
“不是给你的。”
丽阳翻了半日没翻着,还是身边的宫女想起了什么,在她耳边提醒了几句,丽阳道:“还不快去拿?”
宫女悄悄离席,姜菡萏的视线顺着她出去,忽然发现她在殿外游廊拐角处就停下了,大约是被人叫住,然后她很快地带着一只香囊回来。
丽阳把香囊塞进姜菡萏手里:“带给你哥。”
姜菡萏一看,香囊做工精细,香料也上乘,但一看就是宫中所制,逢年过节人人都发,没什么稀奇的。
“你觉得我哥会缺这么个香囊?”
“他不缺,我缺。”丽阳道,“我是风家公主,他是姜家家主,我得嫁给他,得送他东西讨好他,这是我的差事,懂吗?”
风家皇室祖上有遗训,风家皇帝必娶姜家嫡女为后,但为防姜家坐大,历代姜家帝王也会想方设法把公主嫁进姜家。
姜菡萏的母亲便是如此。
姜菡萏拿着香囊,有点嫌弃:“那你好歹上心些,你觉得我哥看得上这个吗?”
丽阳看着她半晌:“姜菡萏,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讨厌?”
“有啊。”姜菡萏道,“你不就常说吗?”
不再理会丽阳气到变形的脸,姜菡萏悠然起身告退,离席。
她觉得丽阳还是生气比较可爱。
带着人离开大殿,前面不远处已经有人等着她——这是她方才在游廊上看见的人,随即派人去叫住的。
那人是鹿长鸣。
他又升了官,除了是乐府令,还兼少府少监,这是一等一的肥差,专为皇帝管理私库,可见当真是官运亨通,已经是承德帝身边的红人。
只是这样的红人在今夜这样的场合,居然没有在承德帝面前侍奉,反而偷偷溜到女眷这边的大殿,给丽阳送香囊。
姜菡萏开门见山,拎着香囊:“怎么回事?”
鹿长鸣“扑通”一声就跪下:“小姐冤枉啊,小人跟公主绝对没有私情,这是公主不小心落在小人这里的!”
姜菡萏:“……我说你跟她有私情了吗?”
鹿长鸣哆哆嗦嗦抬眼:“主要是香囊这个东西它就不怎么清白……万一小姐告诉家主,家主觉得公主跟小人有私情,那可就完了。”
……想得还挺多。
姜菡萏道:“一只香囊而已,有什么不清白?说清楚就好了,丽阳准备送给我哥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鹿长鸣大冬天的额头有点冒汗:“……是这样,公主闲来无事,会跟着小人学琵琶。今日练琵琶的时候,公主不小心把香囊落下了。小人猜想这个香囊要紧,所以特地赶着送过来。”
“大冷天的,鹿大
人出这么多汗,不正常吧?”
鹿长鸣额头上的汗冒得更多了:“小姐恕罪!”
“你是不是也发现不对了?”
鹿长鸣抬头:“……?”
“丽阳懒得很,且从来都是喜新厌旧,做什么都只图一个新鲜,怎么可能跟你学那么久的琵琶?”姜菡萏叹了口气,“你和姜家的关系,只怕是被她发现了。她觉得我抢了顾晚章,所以也要从我这里抢个人,所以你才被盯上了。鹿长鸣,辛苦了。”
鹿长鸣:“………………”
“继续帮我留意宫中动向,你的辛苦我自会补偿。去吧,离席太久,恐怕惹人怀疑。”
姜菡萏说着,带着人走开。
鹿长鸣站在原地,反复寻思,发现小姐不愧是一手把阿夜捡回来的人,脑子与常人就是不一样。
“这是完全没有开窍啊……”鹿长鸣对着姜菡萏远去的身影喃喃,“命苦哇,我夜哥。”
*
姜祯知道妹妹从不终席,也提前退席,和妹妹一道回家。
出宫的路上,姜菡萏把那只香囊拿给姜祯。
姜祯果然没看上,顺便道:“让丽阳歇歇吧,就算她不是公主,就冲她那个脾气,我也不敢娶。”
姜菡萏拿着那香囊,正想扔了,上马车的时候,视线忽然落在马车旁的许南风身上。
“阿风,”姜菡萏道,“给你个东西。”
香囊落进许南风手里,透着香气,还带着暖暖的温度。
姑娘家送香囊是什么意思,许南风再傻也懂的。
他站在寒风中,脸慢慢红透了。
*
姜菡萏第二日便离开京城,回到梁州。
风曜成婚,解决了她的一桩心事,她只觉得心上少了一份重担,全身心扑进丹房。
转眼便是除夕,又到了人世间一年一度最热闹的时候。
今年别院多了一个许南珠,将上上下下操持得妥妥当当,顾晚章来了都能闲下来喝茶,姜菡萏当然更不用操半点心。
她裹着斗篷,抱着暖炉,看着许南风带人搬出许多烟花,预备晚上燃放。
今年别院没有从外头买烟花,这些全是姜菡萏做的。
有些烟花大,需要找空旷处放,有些小,可以在檐下放。
姜菡萏坐在这里便是指点他们放烟花的位置。
这里也是别院视野最开阔的地方,正对着院子,无论谁经过都可以瞧见。
等到烟花都摆好了,阿福道:“外头风大,小姐先回屋更衣吧?”
“我再坐坐。”姜菡萏说。
姜菡萏看着阳光一点点从院门口西斜,把院门的影子拖得长长的,终于太阳落山,影子消失,黑暗降临。
“小姐,准备吃饭了!”这是侍女们的声音。
“外头多冷啊,怎么能一直这么坐着?”这是苏妈妈的声音。
“小姐可是在等什么人吗?”这是许南珠的声音。
姜菡萏摇摇晃晃站起来:“是啊。”
她在等阿夜。
阿夜在信上说了,会回来过年的。
第57章 第57章阿夜,我成了!
前段时间景州城外有山匪作乱,劫掠往来商客,府兵一旦出去围剿,山匪便遁入山中,府兵退入城中,山匪又伺机作乱。
郭俊无法,只得去庆州请阿夜。
阿夜的最后一封信,写的就是“等杀完人,就回家过年”。
姜菡萏回房更衣的时候,又把这封信找出来。
阿夜跟她说好的事情,每次都会做到。
但这次好像失约了。
她把信收进匣子里,这只匣子已经快放满了,很快又要换一只新的匣子。
严何之的进士之才,到了澹园是半点没浪费,忙里忙外之余,还要被阿夜拉着教写字。
姜菡萏想想便不自觉轻笑起来。
衣裳很快就换好了,喜庆吉祥的日子,姜菡萏也被打扮得很是喜庆吉祥。
阿福端详着她。
前两年这么穿,她还像个瓷器人偶似的玉雪可爱,这两年身形也长开了,眉眼也舒展了,美得光华灿灿,让人移不开眼睛。
“阿福看什么?”姜菡萏问。
阿福摇摇头,含笑,眼中却微微带了一点泪意:“小姐长大了。”
姜菡萏想了想,道:“是不是舍不得我啊?”
阿福的婚事已经定下了,是梁州知府家的表公子,书香门第,家境殷实,郎君性子疏阔开朗,在府衙谋了个小差事,每逢年节便随知府过来送礼,对阿福甚是中意。
时下为官者,比起小家女,更愿意娶大家婢。一来是贵人身边近身侍奉之人,贵人往往多有提携;二来大家婢子识礼仪,知进退,善应酬,对丈夫的仕途多有裨益。
所以姜菡萏让苏妈妈替阿福留意人家,苏妈妈首选是为官作宦的人家,起码也得是个知府。
但阿福偏偏相中了那位表公子,她是温柔安静的女子,不会眉目传情,可每次表公子来,阿福脸上的笑容都要多些。
年前,表公子来下了聘,选定了婚期,就在明年正月。
明年,就是永兴五年,上一世叛军就是在明年九月杀入京城。
这几年来,救张贺,逐汤博望,保风明……桩桩件件改变了命运的安排,大央虽然依旧摇摇欲坠,但外无战乱,内无动荡,也许京城真的能逃过一劫。
不过姜菡萏已经学会凡事做最坏的安排,要嫁阿福,便要风风光光顺顺当当地嫁,要在一切尚未发生之时,让阿福顺利完婚。
阿福自小陪在姜菡萏身边长大,温柔可亲,与长姐一般。自从婚期定下,便有诸多不舍,闻言,眼圈发红:“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姜家,从来没有离开过小姐……要不,我不嫁了吧?我一直陪着小姐。”
姜菡萏上一世就是这样想的,自打她有记忆起,侍女们便像姐姐一样陪着她,她觉得她们当然要一直陪下去。
完全没有想过,她们也想要有自己的家呢。
“不嫁的话,嫁妆可就没啦。”姜菡萏轻轻拉着阿福的袖子,“以后再舍不得我,就去看看嫁妆单子,包管你开开心心嫁了。”
许南珠掀起帘子进来,请姜菡萏入席。姜菡萏说等等,阿福要补个妆。
阿福忙去净面补妆。
许南珠轻声道:“我来京城之后,见到不少贵人,他们全都高高在上,下人在他们眼里就好比会动的家具。但是小姐,你不一样。”
姜菡萏心道,她们都为她死过一次,早不是什么下人了,全都是家人。
*
除夕夜宴极是热闹,酒过三巡,隔着山头可以望见梁州城的天空不时被烟花映亮,姜菡萏道:“拿我们的来!”
府兵们欢呼一声,七手八脚,出去放烟花。
这些烟花全是由姜菡萏精心配制,炸上天空的动静十分大,发出“砰砰”巨响。
许南风故意缩了缩脑袋:“小姐,这声音听着像炸炉呢。”
姜菡萏:“胡说八道,扣压岁钱。”
果然,烟花的动静已经如此惊人,升上天空之后,更是炸出灿烂的火花,漆黑夜空为之一亮。
所有人都仰头赞叹。
只有许南风悄悄望着姜菡萏。
她一身华衣,金丝绣线在灯下闪烁着耀眼光泽,一张面孔却比金线刺绣还要夺目,眸子乌沉沉的,仿佛有星光在其中闪烁。
许南风乍着胆子把火折子递给姜菡萏:“小姐要放一个吗?”
许南珠提醒:“阿风,小姐金尊玉贵之躯,小心受伤。”
许南风闻言正要收回火折子,姜菡萏已经接了过去。
火光点燃引线,滋滋滋冒着火星子,蹿向烟花。
姜菡萏期待它发出“砰”地一声巨响然后蹿向天空。
它响了,却跟之前那些烟花的响声完全不一样。
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是时间被谁放慢,有远处府兵们震惊的脸,有近处许南珠的尖叫,还有身边许南风猛地推了她一把。
这一推力道大极了,她整个人离地而起,像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视野被眼前一幕占满——那朵烟花没有升上天空,它就在
原地炸开,爆出一团耀眼的火光。
其它的烟花还在不停升空,院子充满惊恐喊声,所有人都向她冲过来。
许南风那一推使出了全身力气,她的脑袋马上就要撞到柱子上。
太快了,也太近了,姜菡萏甚至来不及恐惧。
要死了?
脑袋要被撞破之前,姜菡萏只有这个念头。
下一瞬,她狠狠撞了上去。
奇异地,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倒是头顶传来一声闷哼。
她撞上的不是坚硬的柱子,而是坚实的胸膛,并且硬中带软,触感甚好……还很几分熟悉。
话说,刚才那生死之际,她的眼角余光好像确实瞥见有道人影闪过。
“阿夜?”
还没有抬头,她就叫出了这个名字,一看果然是阿夜。
这一撞显然把他撞得不轻,他的脸色煞白,眉头紧皱,深深喘息了一口,扶住她的肩头,将她上下打量:“有没有哪里疼?有没有被炸着?”
一连串话已经到了姜菡萏的嘴边,想埋怨他怎么这么晚才来,让她等这么久,又心疼他被撞得这么惨,嘴唇都白了……可当阿夜问出这句话,这些念头都“咻”地一声全飞走了。
她几乎是跳了起来,拎起衣摆就往回冲。
院中一片狼藉,许南风推开姜菡萏,便承受了这次爆炸的主要冲击,此时两眼紧闭昏迷不醒。许南珠抱着他,忧心如焚喊大夫,顾晚章俯身去探许南方的脉门。
方才还为大家带来快乐的烟花登时成为牛鬼蛇神,再也没有人敢动它们一下。
姜菡萏直扑爆炸的当地,捧起烟花残留的纸屑,又刨起地上的泥土,迅速冲向丹房。
但今日的礼服衣摆太长,她跑得又太急,一下踩到衣摆,整个人就往前栽倒。
可她心里一点儿也不慌,甚至连心跳都没有顿一下,因为阿夜回来了。只要阿夜在身边,她就绝不会摔伤自己。
果然,下一瞬,阿夜单手托住她的腰身。
“阿夜,抱我去丹房!”姜菡萏急道,“快!”
阿夜微微一怔,下意识环顾了一下左右,她曾经说过长大了不能抱,在人前也不能抱——可大脑尚在犹豫,身体已经有自己的意识,俯身伸手,一只手便将她抱了起来,冲进丹房。
到了丹房,姜菡萏脚一沾地,直接扑到桌上,放下爆炸过后剩下的纸屑与残泥,翻开桌上的手札。
她在丹房做事向来细致,哪怕是做烟花,也详细记录了原料的配比。
连阳春水都不曾沾过的指尖此时沾满泥土,一行一行找到与那朵烟花对应的记录。
越是激动,手便越是平稳,很快,她找到了。
纸上的配方印进脑子里,姜菡萏开始调配硫磺硝石与木炭,三者混而为一,放进丹炉。
这样的事情她做过千百遍,阿夜也见她做过千百遍,自然而然便递上引线。
想了想,阿夜又递过去一根。
姜菡萏全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到这多出来的一根引线才回过神:“你是怕炸得太厉害是吗?”
阿夜点头。
“行,听阿夜的。”姜菡萏加上那一根引线,退出丹房。
正准备点火的时候,阿夜再一次抱起她。
之前那次她满心都是火药,根本没有去想其他,此时神魂有所回归,先感觉到的是阿夜单衣之下温热坚实的肌肉,她轻轻踢了踢他:“做什么?放我下来。”
阿夜没说话,一直走到假山后才把姜菡萏放下。
“乖乖待在这里。”阿夜撑着假山,声音低,气息近,高大的身躯和压低的眉峰极具压迫力。
姜菡萏第一次为他的气势所慑,当真呆呆地没有动,眼睁睁看着他取走她手上的火折子,走向丹房。
引线点然,火焰迅速蹿进丹房。
下一瞬,巨大的响动震彻整片山谷。
院中忙乱的人群全部惊呆了,望向巨响的源头。
那是丹房。
或者说,曾经的丹房。
坚固的丹房轰然倒塌,火焰如金龙般冲天而起,仿佛要腾云而上,燃烧夜空。
火焰前,一道人影拿着火折子,逆光而立。
“哈哈。”姜菡萏隔着假山的空隙看着这一幕,呆呆看着,连笑容都几分呆滞。她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大脑一时反应不过来,“成了?”
成了!
这就是姜家丹房爆炸的力量!
这就是她两年来苦苦追寻的力量!
“成了!”
姜菡萏跳起来,冲出假山,奔向阿夜。
她太高兴,太开心,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扑到阿夜背上,用力抱上去:“阿夜,我成了!我的火药成了!”
阿夜的身体瞬间僵硬。
然后姜菡萏才感觉出不对。
她的脸颊紧紧贴着阿夜的背脊,感觉一片漉湿。
她疑惑地抬起头,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借着熊熊的火光,看见掌心一片殷红。
……是血。
第58章 第58章生同衾,死同穴
阿夜永远是一身黑衣,沾了血也不显眼,她又太过兴奋,根本没有留意:“阿夜,你受伤了?!”
“小伤。”阿夜道。
姜菡萏才不信,把他拉到火光前,先看见后背上的衣料有一道从左肩斜劈下去的缺口,直到腰间才停。
光是看衣裳上的口子,姜菡萏的心就猛地往下沉。
底下的伤口已经看不出有多深,上面混合着血痂与血……应该是伤口本来已经开始愈合,结果刚才替她挡了一下,又裂开了。
“回房,让大夫给你看看。”姜菡萏想要冷静一点,可声音微微颤抖,手也是。
大夫刚刚处理完许南风的伤。
许南风被爆炸正面波及,还好冬天的衣服厚,他动作又快,避让及时,没有伤到要害,大夫说等他醒了,先静养几日,若没有旁的问题,便算是无碍了。
至于阿夜的伤,大夫看了看道:“原本已经开始结痂,后又受力崩裂,若换成别人,着实棘手,但这位嘛,应该也无大碍。”
毕竟早在别院的时候,大夫就见识过阿夜惊人的自愈能力。
许南风既要静养,阿夜再回去住也多有不便,再加上他自己同样是伤患,不宜受打扰。姜菡萏把自己的外书房拨给阿夜住。
大夫带着阿夜进去,姜菡萏随后迈过门槛。
大夫一愣:“小姐,伤口血腥,恐吓着小姐。”
姜菡萏:“不怕。”
大夫:“……外伤,须得宽衣。”
姜菡萏:“无妨。”
阿夜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眸子里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大夫无法,用剪刀剪开衣料,脱下阿夜的衣裳。
姜菡萏紧紧盯着阿夜后背的伤口,阿夜忽然皱眉头道:“菡萏,松一松。”
姜菡萏不解。
阿夜用目光示意:“你的手。”
姜菡萏这才反应过来,她的手握得太紧了,掌心留下清晰的指甲印子。
“管好你自己。”姜菡萏语气里忍不住带上一丝嗔恼,“受了伤还不知道休养,在哪里过年不是过?”
阿夜没有吱声。但面上笃笃定定的,一脸太平——幸亏他来了,才能及时救下她。
如果他不在……思绪只往这上面转了一转就收回去了,底下的东西他根本不愿去想。
姜菡萏紧张地看着大夫清洗伤口,上药。
金创药以霸道著称,上药的时候,阿夜的脸仿佛又白了两分。
最后裹
上纱布,大夫自去开方子,让人煎药。
书房就剩两人,姜菡萏问:“这伤是怎么回事?谁伤了你?”
除了段璋身边那位江湖高手,阿夜还没有在武力上吃过谁的亏。而且那时候的阿夜年纪还小,实力远不如现在,现在还有谁能伤到阿夜?
阿夜:“那个山匪首领会易容,他让手下扮成他,他易容成了一名带路的景州卫尉,在我杀那个假冒首领的时候,他在我身后偷袭。”
姜菡萏:“真阴险。你把他杀了吗?”
“杀了。”阿夜道,“不生气,一点小伤。”
“还小伤,你看伤口这么长!”
阿夜漆黑的眸子望着她,只是含笑,不说话。
仍是仰望的角度,仍是湿润的眼眸,和从前那个乖乖跟在姜菡萏身后的少年没有什么分别。可也许是因为他现在变得更加高大,胸膛更加宽阔,手长,腿更长,明明只是普通的坐姿,却有几分大马金刀的气势,书房都显得狭小起来。
空气里不知是有什么东西变得异样,姜菡萏站在自己平日里常待的书房中,居然觉出一丝不自在,她左右看了看,阿夜换下来的血衣已经被大夫顺手带出去了,书房显然没有他能穿的。
她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阿夜身上。
斗篷是水貂里的,柔软绵密,带着甜甜的花香。
阿夜捉住衣角,情难自禁,送到鼻尖,深深嗅了一口:“好香。”
声音有点喑哑,眸子越发漆黑。
姜菡萏脸颊有点发烫,于是板起脸,训斥:“不许闻。”
换作以前,阿夜会歪歪头问她为什么,可是这次阿夜没有。她还在给他系衣带,离得这么近,她的气息比衣裳更香。
受伤,当然是会痛的。
近千里的奔波,当然是会累的。
可是又可以这样近地看见菡萏,那么所有伤痛和疲惫都烟消云散。
“菡萏……”阿夜的声音很低沉,“我有一百九十一天没有见到你了。”
“我很想你。每天都想。”
“你想我吗?”
姜菡萏垂下眼睛,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抓着她系衣带的手。
她忽然想起去年跟阿夜比手掌大小,当时他的手就大她一整截。
现在会更大些吗?
脑子里晕晕乎乎地转着些飘飘忽忽的念头。
“想啊。”姜菡萏轻声道,可能是因为声音太低,而屋子里又太安静的缘故,语气里好像有一丝委屈,“我今天一直在等你,等得太阳都落山了……”
然后她立刻感觉到手背上的力道紧了紧,阿夜的手明显在用力。
哪怕还受着伤,阿夜的力道也不是姜菡萏能抵抗的,本就只有半步距离,一下子近到无间,姜菡萏撞在他的身上,“哎”了一声。
这一声落在阿夜的耳朵里,就像一声宛转莺啼,让他的骨头都开始发痒。
“小心伤口!”姜菡萏瞪着他,“这么用力做什么?还想再崩裂一次吗?”
为什么……她连瞪人都这么好看?眸子瞪得滚圆,像两颗黑葡萄,肌肤像剥了壳的荔枝,嘴唇像枝上红透了的樱桃。
整个人轻轻软软,像糯米糍。
阿夜的呼吸有点急促。
“阿夜,你是不是饿了?”姜菡萏只见他的喉结上下滑动,明显是在咽口水。她觉得自己可真够糊涂的,他拖着受伤的身体跑这么远,当然还没有吃东西。
而她只顾着自己的火药,全然不管他还没有吃上年夜饭。
“等等,我让人去给你拿吃的来。”姜菡萏从他的手里挣脱,像蝴蝶一样奔出房门。
阿夜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手里空空,身前空空。
她一离开,整个屋子都变得空空荡荡。
刚才……他想干什么?
他不知道。
就是想近些,再近些……更近些……这种渴望永不满足。
*
姜菡萏叫来了数不清的下人,准备了一道丰盛的席面,每一道菜都是热腾腾的,香气扑鼻。
她已经吃过了,就倒了一杯甜浆,坐在桌上陪阿夜吃。
阿夜真是饿坏了,吃了个风卷残云。
丹房的火势已经救下去,院子里的烟花没人敢再放了,外头安静得很,梁州城烟花与鞭炮的响动遥遥地传来,像滚滚的春雷。
第二天的时候,许南风醒了。
醒来第一句便问:“小姐可还好?”
得知姜菡萏无恙,他的嘴角只来得及露出一抹笑容,便两眼一闭,又晕了过去。
后续睡睡醒醒,直到第四天才算真正醒来,但头晕恶心,无力起床。
许南珠一直在旁边精心照顾。
阿夜自己不拿这次的伤当回事,但被姜菡萏命令卧床,他只能趴在榻上,觉得骨头快要生锈。
好在姜菡萏时常过来,拿着《千字文》和《三字经》考较他认得多少字了。
阿夜没告诉她,上面的他都认得了。
菡萏愿意教,他当然愿意学。
过了元宵,阿夜和许南风都能下床了。
许南风落下了偶尔头晕的毛病,大夫说是爆炸的时候震到脑子了,慢慢养养才能好。
阿夜:“本来就笨,还伤了脑子……”有点叹息的意思。
许南风跳起来:“是震到脑子,不是伤到!你才伤了脑子!”
阿夜没跟他较真,给他递过去沉甸甸的一块东西。
许南风识货,知道这是陨铁,铸成兵器,能斩金切玉,削铁如泥。
“这么好东西舍得给我?”许南风一面抓得紧紧的,一面问。
“那日是你推开了菡萏。”阿夜道,“这是谢你的。”
许南风脸上的暗喜顿住,陨铁仿佛变得烫手,他一把扔了回来:“我还没谢你接住小姐,当时太紧急,我根本没时间瞧准方位,差点害了小姐。”
阿夜:“我救菡萏,不用你谢。”
“我救小姐,也用不着你谢。”许南风起身离开,临走之时,扔下一句,“还有,提醒你一下,小姐身份尊贵,她的名讳不是谁都叫的。”
阿夜站在原地,没有动。
菡萏……这个名字从他会说话起,就在叫了。
他会一直叫下去,直到再也说不了话的那一天。
*
姜菡萏只觉得阿夜和许南风两个人之间莫名有些不对付,每每提起对方,都要附赠一声冷哼。
不过她现在可没空管这两人的别扭,阿福的婚事提上了日程,别院里开始张灯结彩,灯笼贴上大红喜字。
许南风是最喜欢热闹的,跟着忙上忙下,没有片刻停歇。
阿夜则永远站在姜菡萏身后半步的位置,姜菡萏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他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的位置,这个位置是他永远的巢穴。
为免人多口杂,他一直戴着面甲,挡住下半张脸。
他的身形与气质本就极具压迫力,面甲一戴,越发像壁画上的修罗降临世间,为喜事而忙碌的人们走到他跟前都不敢大声喘气,更别提笑闹了。
正月廿三,阿福出嫁,姜菡萏以娘家人的身份去新郎家中观礼。
阿夜全程陪伴左右,寸步不离。
新人拜完天地,新娘被送入洞房。
在姜菡萏的心里,阿福就和她的亲姐姐一样,现在看着姐姐完婚,明明是该高兴的事,她的眼眶却有点发热。
阿夜低声问:“我能去把新郎杀了吗?”
姜菡萏:“!”
什么?!
阿夜注视着她:“他抢走了阿福,让你难过。把他杀了,把阿福抢回来,你就不会难过了。”
“笨蛋阿夜。”姜菡萏吸了吸鼻子,“我这是在为阿福高兴。她成亲了,有自己的夫君,很快还会有自己的小孩,她会过得很幸福。”
绝不会像上一世那样。
阿夜望着新娘离开的方向,觉得无法理解:“她离开了你。”
离开了菡萏,怎么可能幸福?
“她本来就该有自己的人生,怎么能一直围着我转?这世上啊,只有夫妻才能一直相伴。”
“夫妻?”
“对,就像这样,在所有人的见证和祝福下,拜过天地父母,成为夫妻。从此他们生同衾,死同穴,永远也不会再分开了。”
“生同衾,死同穴?”
姜菡萏听出阿夜的声音好像有点轻轻的颤抖,心想他可能是不懂,遂解释:“意思就是说,活着的时候,睡同一个被窝,死了的时候,埋同一个坟墓。这就是夫妻。”
阿夜没有做声。
姜菡萏习惯了她无论说什么,阿夜都会接着往下聊,不由觉得奇怪,擦擦眼泪,回头看向阿夜。
面甲挡住了阿夜的表情,看不出端倪。
但阿夜的眸子亮得惊人,里面仿佛燃烧着
熊熊火焰,能压倒满堂的灯火。
第59章 第59章我缺一个提亲的媒人
阿福是姜菡萏身边几个大侍女之首,是所有人的大姐姐,她走了之后,底下的阿喜阿禄阿寿时不时便会手忙脚乱一番。
好在还有个许南珠,她渐渐成为姜菡萏身边的主心骨,安排差事,指挥若定,姜菡萏身边渐渐恢复正常。
苏妈妈动念想留许南珠在姜菡萏房中——公主也有陪读,一个边远武将家的女儿给小姐做伴,是抬举。
姜菡萏想也没想便否了。把许南珠留在屋子里做侍女?疯了吗?许南珠就是小顾晚章,不但能理家,还能挣钱。
而且姜菡萏天天忙得不着屋,整日泡在丹房。
火药配方又用小份量试了几次,十次之中有六七次成功,姜菡萏努力将之提升到七八次。
同时开始大量采购硫磺、硝石和木炭。
阿夜伤势渐愈,但庆州官府有李思政,澹园有严何之,只要没出什么大乱子,就用不着阿夜亲自出手,所以他一直没着急回去。
姜菡萏这边又正需要人手,也没着急让他走。
于是阿夜便以一个通缉犯之身,心安理得暂留了下来。
“硫磺二百斤,木炭一千斤,硝石五百斤……”
姜菡萏翻着今天的账目,往下看的时候愣住了,“聘书,礼书,迎书……这是什么?”
账是阿夜记的,阿夜把账本拿过来,罕见地避开了姜菡萏的视线:“……没什么,就……学点东西。”
姜菡萏想了想,明白了,这是婚娶之时三书六礼中的三书,阿夜上次参加完婚礼,定是觉得新鲜,起了好奇心。
真是个好学的少年。
她本来还想多问两句,许南风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消息,姜蘅芷在山门前求见。
自从在这里建起别院,元宝山唯一的入口就一直有府兵严密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不见。”姜菡萏放下账本,准备先去点收硫磺,木炭和硝石还好,入库的硫磺越来越少,很难买到,她准备派人去更远一点的地方求购。
许南风迟疑一下:“她跪到山道前,说见不到小姐就不走……”
“让她跪,跪累了自然会走。”
许南风领命而去。
*
早春天气,山中还十分寒冷,姜蘅芷跪在寒风间,守山门的府兵们都有些于心不忍,毕竟那是自家庶小姐。
而且姜蘅芷还拿出身上的珠宝首饰送给他们,只为换取和姜菡萏一见的机会,她含泪道:“我与菡萏到底是姐妹,她再恼我也是一时的,诸位若肯行个方便,我还有重谢。”
贤王妃的首饰自然很贵重,金玉的光芒在渐渐暗下去的天光里熠熠生辉。
府兵们眼睛发直,有人忍不住,缓缓伸出手。
“不要命了!”另一名兄弟把他的手拍回去,“敢违逆小姐,那位可是在山谷里。”
那人想起“那位”,浑身哆嗦一下,没敢再起贪念。
姜蘅芷无奈地收回首饰,重新跪在寒风中。
她跪了整整一夜。
山里除了仿佛和岩石化为一体的府兵,没有别的一点活物。
她带来的随从说道:“没想到姜家嫡女如此铁石心肠,置自己的姐妹于不顾。娘娘,再跪下去亦是无用,我们走吧。”
姜蘅芷被扶上马车,双腿早已失去知觉。
姜菡萏……她攥紧了拳头,眼中满是屈辱。
我这样跪在你面前,你都不屑一顾吗?
*
姜菡萏清晨睡醒,不出意外地听到姜蘅芷已经离开的消息。
她一点儿也不关心姜蘅芷到底想干什么,倒是对姜蘅芷居然肯跪一个晚上有点好奇。
不过也仅仅是好奇而已,现在着实没这个空闲。
就在姜蘅芷离开的当天,元宝山又迎来了新的客人,这一次府兵问也没问就放行了,因为来的是家主大人。
与姜祯一道来的还有风明、丽阳,以及仿佛变成了丽阳尾巴的鹿长鸣。
风明每次来都很兴奋,这次也不例外,十三岁的少年正是上蹿下跳的时候,在宫里被拘得紧了,来到别院就像是变成了一只猴子,抓着许南风,要许南风带他去玩。
丽阳和风明一样难得出这样的远门,虽有些疲惫,却也难掩好奇之色,披着斗篷,四下打量。
姜菡萏看着哥哥,用眼神表示——怎么带这么多人?
姜祯苦着脸,让风明多和菡萏亲近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丽阳则纯属是跟上来的狗皮膏药,鹿长鸣更离谱,说是来公干的。
丽阳看了一圈,撇撇嘴:“又小又挤,花木也没有两棵,西山的别院不比这里强多了?为何非要缩在这种地方?”
姜菡萏只是微微一笑:“山野之地,自然难入公主的眼,公主可以下榻在梁州府衙。”
丽阳道:“难道我是来游山玩水吗?图什么舒服?我来做什么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
姜菡萏知道,姜祯更知道。
历代风家公主为了嫁进姜家都会不择手段,丽阳的心眼子不多,手段也不多,所以她的方式是单刀直入——我不管反正我得嫁给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丽阳和姜菡萏同年,今年十八岁了。
女子十五及笈论婚嫁,这个年纪已经不算小。
姜祯今年就要行冠礼,迎娶家主夫人之事,马上就要提上日程。
姜祯对丽阳避之不及,但丽阳到底是个姑娘家,又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家主大人向来怜香惜玉,对姑娘家很难硬起心肠,哪知逃到别院还是甩不掉,不由愁眉苦脸。
几人来得突然,梁州别院又不像西山别院那般屋舍众多,一时间苏妈妈都发愁怎么住,毕竟来的人都是顶顶尊贵的身份,绝不可怠慢。
好在有许南珠,不用苏妈妈操一点心,这几人便已安置妥当。
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姜菡萏便让阿夜去了府兵号舍,再让府兵们这几天暂停训练,府兵号舍与别院之间隔着一堵墙,只要把门关上,丽阳便瞧不出什么名堂。
这几人都是身娇肉贵,奔波一日,吃过晚饭,便早早回房歇息。
姜菡萏订的一批陶罐送到了,她挑灯验收,忽然听得后院传来一声惊叫。
似乎是她哥。
后院厢房中,姜祯抱着被子,人已经贴到床角:“干、干什么?”
丽阳长发披散,穿一袭白色寝衣,没有提灯,手里捧着一颗淡绿色的明珠,散发着幽幽的暗绿光芒,投映在她脸上。
丽阳脸上没什么表情:“……爬床。”
姜祯寒毛倒竖:“鬼啊!!”
“家主大人?”许南珠才和顾晚章对过账回来,正巧经过,听到响动,在门边叩了叩门,“有事——”
“啊啊啊啊!”门从里面打开,姜祯从里猛扑而出,结结实实抱着许南珠,“里面有鬼啊!!!”
许南珠平时跟弟弟在一起待惯了,又看惯了五大三粗的府兵们,一直觉得姜祯生得单薄,个子也不高,此时被抱了个正着,她才发现姜祯其实比她还高半个头,而且肩臂宽而有力,其实并非弱柳扶风的公子哥儿。
力气还不小,这一抱,撞得许南珠连退了两步。
但姜祯一无所觉,抱着许南珠,就像抱着溺水之人抱着最后一块浮木:“救命啊!里面有女鬼啊!”
许南珠声音温和:“家主大人,里面只有丽阳公主,没有女鬼。”
姜祯乍着胆子往里瞧了瞧,白衣披发的女子站在床边,脸上木然,泛着绿光。
鬼啊!!!!
“家主大人,别怕,鬼是没有影子的,可是请看,公主有影子。”
姜祯心里明白,委实是视觉冲击太大,有点受不了。
他小心地瞥向丽阳脚下,那团阴影的存在让他松了一口气,惊恐退去,愤怒爆发:“丽阳,别以为我真不敢拿你怎么样,你再这样试试,我马上让人送你回宫!”
丽阳幽幽道:“你以为我愿意吗?我身不由己,你反正没有喜欢的人,何不索性娶了我?我保证绝不拈酸吃醋,你爱娶几房娶几房,爱去哪家乐坊就
去哪家乐坊,不管是去找清晓还是浊晓,我都没有半句话说,行不行?”
“不行!”姜祯断然道,“谁说我没有喜欢的人,我——”眼角余光扫过许南珠,他揽住许南珠的肩,往怀里一带,“我对阿珠心仪已久,不然你想想我为什么放着繁华京城不待,老往这里跑!”
丽阳幽幽的视线望向许南珠。
姜祯也低头看着许南珠,不停使眼色。
许南珠轻轻叹了一口气,手轻轻抚上姜祯面颊:“家主大人,你不是说了,你我身份悬殊,此事若为外人所知,恐怕会有人对我不利吗?怎么这会儿却告诉了他人?”
她从寒风中走来,指尖冰凉,姜祯颤栗了一下,忽然发现她的眸子里满是温柔之色,像春水一样让人沉醉其中。
她一手提着灯笼,淡淡的昏黄光芒给她清冷的面庞镀上一层暖意,这样的许南珠看上去和白天全然不同,像是换了一个人。
需要花点力气,姜祯才能把话接下去:“说……说出去也无妨,反正姜家的家主夫人只会是你,不会有别人。”
丽阳沉默地看着,忽然道:“为什么你们姜家人都可以得到自己喜欢的人?”
姜祯还没有回答,丽阳已经走出房门,准备离去。
“殿下,”许南珠搁下灯笼,解下自己的斗篷,为丽阳披上,“小心着凉。”
厚实的斗篷还带着温暖的体温,隔绝寒风,丽阳冻得已经失去知觉的身体像是浸入热水中,开始微微发麻。
丽阳看着许南珠。
这是她的对手,可这对手是如此斯文有礼,温柔善良,贤惠能干,还有月光般清冷的美貌。
“为什么……”丽阳喃喃,泪水涌出来,“为什么你们都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什么你们都可以?!”
她崩溃地跑出去。
许南珠抬手想叫住她,公主……跑错了方向,公主的厢房应该往右边走,往那边就是外书房了。
但还未等她开口,便看见不远处的游廊上,有一道身影向着丽阳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似乎是那位少府监鹿大人。
许南珠便拾起灯笼,准备离开,然后就见姜祯仍杵在她面前,身上还是穿着单薄的寝衣。
“家主大人,可惜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斗篷了,你也要小心着凉。”
姜祯眼睛有点发直,鬼使神差地道:“咳,但你……不是还有手笼吗?”
“……”许南珠把自己的手笼递过去,微微福身行礼,离开。
“等等。”姜祯在后叫住许南珠,许南珠回头。
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她的衣袖袍角轻轻扬起,头上的流苏也在微微晃动。
眉如远山,眸似春水,这一刻的许南珠看起来像是才从画上走下来的仕女。
姜祯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望着这边出神太久了,许南珠不得不出声提醒:“家主大人?”
“嗯?哦。”姜祯如梦初醒,“我是说,刚才那些话,我是哄丽阳的,她太难缠太烦人了,你……你别当真。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许南珠微微一笑:“我曾听说,皇宫的宫女属于皇帝,姜家的使女也属于家主大人,家主大人可以随意临幸呢。”
她笑起来淡淡的红唇微抿,姜祯又呆了一会儿,才道:“你听谁瞎说的?我可是连个通房都没有!”
许南珠微笑:“是,家主大人洁身自好,南珠看得清楚明白。方才之事也不算冒犯,能帮上家主大人,是南珠之幸。”
“那、那便好。”
许南珠回首,提灯去了。
直到那盏灯笼的光芒消失在转角处,再也看不见,姜祯才收回视线。
然后就在寒风中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一看手里还捏着人家的手笼,追上去还给人家吧,人家早没影了。
“莫名其妙……”姜祯嘀咕着,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识,把那手笼凑近。
内衬是兔绒,外面是细棉布,他从未见过这样素净的手笼。
连香气也是素净的,不是香饼香袋的香,没有任何香料的气味,只有一点幽微清雅的气息,像是沾了水仙的花香,又混着一丝墨香。
待发现自己在做什么,姜祯猛然回神,手一松。
好在这两年习箭刻苦,身体反应大有长进,在手笼落地之前,又被他抄了起来。
*
顾晚章收起账册,提起灯笼,关上书房房门。
一直以来硫磺多作药用,用量有限,纵使把市面上的硫磺都买空,依然满足不了姜菡萏的需求。
但他亲眼见识到那场爆炸的威力,有这样的利器在手,何愁天下不得?
这是眼下的重中之重……
他一面往厢房走,一面沉吟思索,天黑夜寒,不提防路上还有会有人,所以等到人影突然从拐角奔出来的时候,闪避已经来不及了,他连人带灯笼被撞倒在地。
里面的油灯倾倒,纸灯笼立刻燃烧起来,顾晚章先处理好灯笼,以免引发火灾,然后才看向撞倒他的人。
灯笼灭了,只剩天上一点淡淡的星光,不足以照亮这片屋檐下,那人手里本来抓着一颗淡绿色的明珠,见他望过来,猛地把珠子塞进衣裳底下。
顾晚章开始以为是下人当中有人手脚不干脆,但他的眼力太好,记性也太好,只那么一瞬,就认出了地上的人:“公主?”
趴在地上的丽阳恨不能现扒出一道地缝,把自己埋了。
在最狼狈的时候,偏偏遇到最想见的人。
“公主为何在此?”
丽阳没有说话,原本的哭泣变成哽咽,一时停不下来。
顾晚章对这位公主的印象,似乎就是她总是会莫名其妙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环顾四周,公主身边一个人也没带,他自然不便久留:“公主稍候,我去找人过来。”
他抬脚就要离开,却又顿住——低头一看,地上的丽阳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黑暗中丽阳抬起被泪水打湿的面孔,声音颤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宿命,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理会过我?”
顾晚章:“……在下不知道公主在说什么。”
“我本来以为我是公主,是金枝玉叶,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可现在我才知道,我只是一枚棋子,他们想把我摆在哪里,我就得被摆在哪里。他们要我成为姜家的家主夫人,我就必须去当家主夫人,他们说,这是我身为公主的责任,我受万民供养,受皇家恩宠,我必须护佑百姓,报答皇恩……”
“可是……为什么护佑百姓要我嫁给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男人……”
“为什么报答皇恩,我就必须不顾礼义廉耻?”
“顾晚章,你是状元郎,你懂得那么多,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丽阳说到最后,声音里带着凄厉的哭腔。
“殿下,若是您找不到自己报答皇恩的方式,那么就只有听从别人安排给你的方式。”
顾晚章俯下身,手伸到丽阳面前,“但若是你能找到自己的方式,就不用听从别人的安排了。”
这是顾晚章第一次如此温和地跟丽阳说话,丽阳情不自禁握住他手。
他的手很有力,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松开手:“这个问题在下无法回答,公主只能自己去寻找。”
丽阳低下头,没有说话。
顾晚章道:“公主的夜明珠可否拿出来照明?在下送公主回房。”
丽阳掏出夜明珠,放进顾晚章的掌心。
她用的是另一只手。
方才被他握过的那只手,一直静静放在斗篷里。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向掌心那点肌肤涌去,刹那之间,将这片刻的触感化为永恒。
*
那团淡绿色的光芒渐渐远去。
藏身在柱子后面的鹿长鸣缓缓显身,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躲在这里?”
有声音突兀地响起,鹿长鸣吓了一跳,猛然回身,看见一道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
黑衣,黑眸,黑发,他全身都与黑暗融为
一体,只是几步的距离,鹿长鸣却仿佛看见一头黑豹缓缓走来,脚步矫捷而轻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一年多未见,鹿长鸣早对阿夜的成长有心理准备,可当阿夜走到他面前,他高高仰起的脖颈还是快断了,喃喃道:“夜哥,你吃什么长这样的?”
“什么都吃。”阿夜很好脾气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你躲在这里,很难找。”
“我、我绝对没有跟踪公主!”鹿长鸣立刻道,“我就是顺路!我本来是要去找小姐的,无意中看见公主悄悄出门,所以才——”
阿夜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但鹿长鸣提到了菡萏:“这么晚,你找菡萏做什么?”
以前的阿夜生气时就很吓人,现在鹿长鸣只觉得,阿夜还没有生气,只是声调稍稍压低了一点,他就有点喘不过气来,这家伙怎么这么重的杀气,这是杀了多少人?!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点,但是可惜,并没有多少退路,背脊很快贴上墙壁,而阿夜还在迫近,眸子在黑暗中闪动着冰冷光泽。
“我、我我是去传话的!宫里的大监让我给小姐传话,除了小姐之外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晓,所以我才在晚上去找小姐!”
鹿长鸣一口气把话喊完,阿夜没有再逼近了。
呼,鹿长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既然有正事找菡萏,阿夜也不准备多耽搁,直接道:“我有事情要请你帮忙。”
“哎?”鹿长鸣顿时受宠若惊,“我能帮什么忙?”
“认识我,又认识菡萏,还当了官,又不是娘家人……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了。”阿夜道,“而且你会弹琵琶,可以在婚礼上助兴。”
鹿长鸣很想掏掏耳朵,因为他发现自诩八面玲珑的自己忽然有点听不懂人话:“……婚礼?什么婚礼?谁的婚礼?”
阿夜道:“我的。”
鹿长鸣吓了一大跳:“你要成婚了?!哪个姑娘这么大胆子敢嫁给你?!——呃,不是,我是说哪个姑娘这么大福气被你看上了?”
“当然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阿夜在星光下露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明净清澈,这一刻他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鹿长鸣也忍不住笑了,放松下来之后只觉站得腿酸,就在游廊上坐下:“那恭喜你啊。”
阿夜第一次听到恭喜,心里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暖意,他很少体会到这样的开心,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塞到鹿长鸣手里。
天太黑,鹿长鸣看不清面额,但摸着这厚度,咋舌:“怎地?要我帮忙操办婚礼?”
“不,婚礼我会操办。”阿夜道,“这是谢媒钱,我缺一个提亲的媒人。”
媒人要认识男女双方,且还要有身份地位,最好能言善道,长袖善舞,这样才能说成一桩婚事。
这些都是阿夜刻苦学习得来的学识。
“单是做个媒,就给这么多?”鹿长鸣喜滋滋,“行,说吧,是哪家姑娘?哪怕是天上的玄女,我鹿长鸣也给你说下来。”
阿夜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快乐如清泉一样在心里汩汩往外冒,止也止不住:“菡萏。”
第60章 第60章你愿意和我做夫妻吗?
“咚”,鹿长鸣一头栽进游廊下的草木丛中,片刻后手忙脚乱爬起来:“谁?!”
“菡萏。”阿夜重复了一遍,念到这个名字,他的声音都温柔了。
“我的天爷啊!”鹿长鸣连忙把银票还回去,“姜家嫡女,你要娶姜家嫡女……那怎么可能?天王老子来了也说不了这个媒!”
阿夜:“为什么?”
“太\祖遗训,皇后必为姜家嫡女,小姐只会嫁给皇帝,不会嫁给任何人,哪怕再喜欢你都不成。”
“皇帝?”阿夜想了想,问道,“我要怎样才能当上皇帝?”
“祖宗,这话可不能浑说!”鹿长鸣恨不能捂住阿夜的嘴,下意识左右看了看,“幸好这是荒郊野岭,若是在京城,羽林卫早将你拿下了。你身上没有流皇家的血,你就当不了皇帝,快别想了,回去洗洗睡吧,昂。”
阿夜陷入深思,黑暗中,眸子微微闪动着一点寒光。
鹿长鸣深深叹了口气:“夜哥,我知道你不服,可世上有些东西,生来没有,一世便没有。你看我,堂堂少府监,也算三品下,高官厚禄,圣眷正隆,不知道有多少人跪在我面前拍马屁,可是有什么用?公主只会嫁给姜家家主……”
他自己说到这里猛然顿住,一不小心,泄漏了从来不敢在他人面前提起的隐秘心事。
好在阿夜根本不关心别人的事,兀自在出神。
“你好好想想,有些念头,该打住的时候就趁早打住,什么也不提,反而能一直留在她身边。”
鹿长鸣说着,先行离开,去找姜菡萏。
姜菡萏还在丹房,直接让鹿长鸣进来。
她当时之所以让鹿长鸣入宫,一是因为鹿长鸣琵琶弹得好,容易讨承德帝欢心,二便是因为冯秀亭曾经见过鹿长鸣,有事可以直接找鹿长鸣。
鹿长鸣入宫这么久,冯秀亭终于找到了他。
“小姐,宫里出大事了!”鹿长鸣压低声音道,“安贵妃与虞国师偷情,被陛下抓了个正着!”
姜菡萏猜到能让冯秀亭找上鹿长鸣的事,绝非等闲,可万万没想到,居然这么厉害。
“说,详细说。”姜菡萏道。
鹿长鸣努力回忆冯秀亭交待的一切。
自从风日曜大婚之后,承德帝被酒色掏空的身子就日益衰败,连虞仙芝的仙极紫金丹都不管用了。
承德帝目红面赤,夜不能寐,日渐暴躁,寝殿中时常有宫人的尸体被抬出去。
这是丹毒。承德帝服用的金丹太多,毒素沉积在体内,药石罔效,太医们束手无策,只好去请虞仙芝。
虞仙芝提议,请仙人降世,为承德帝赐福延寿。
承德帝大喜,问道:“不知仙人要如何才肯下降?”
虞仙芝让承德帝在宫中修建降仙台,到时虞仙芝登台作法,请仙人赐下仙丹,可葆承德帝仙寿永昌,福泽延绵。
承德帝闻言大喜。
宫中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大兴土木了,非是承德帝学会了节俭,而是国库与内库都掏不出足够的银两,每每承德帝想建个宫殿,朝臣们全都跪下了——这可不是围个猎、请个客,一旦动工,工匠、使役、木料……银子那是得流水一样花出去。
承德帝被拒绝了数次的怨念与求生欲一起爆发,这次是谁劝都没有用,他一定要修建降仙台,并且就建在他的寝宫旁,以便仙人的福泽一旦下降,他就能第一时间得到赐福。
为表诚意,降仙台的图纸在工部改了又改,最终交上去的稿子终于让承德帝满意,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七宝楼台,基柱选用十数人合抱的大树,从南山的深山一直运抵京城,沿路动用劳工无数。每一层的围栏和藻井都包以金片、嵌以宝石、填以香料,整座降仙台美轮美奂,不可方物。
承德帝只要能下床,便一定要坐着御舆去瞧一瞧降仙台,幻想着仙人自天而降,落在塔尖,而他百病全消,又能纵情欢乐,是何等的快活。
上一世就是这样,为了修建降仙台而横征暴敛,加之之前迦南叛乱,边关战事持续,百姓早已入不敷出,降仙台还没有建好,州府就反了好几个,汤博望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迅速壮大,最终杀进京城。
这一世迦南未反,
各地州府的百姓尚在苦苦支撑,汤博望销声匿迹,承德帝除了往来于寝宫和降仙台之间,别无半点挂心。
但是在三月二十七这日,也就是大前天,承德帝看完降仙台,忽然心血来潮,想去看看安贵妃。
身上的丹毒让承德帝被动戒了女色,他已经许久不曾踏入后宫。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向来谨慎的虞仙芝放松了警惕,因为主持修建降仙台,他长住宫中,有的是机会和安贵妃亲近。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太后小家子气太足,不会御下,安贵妃一直是后宫实际上的女主人,她身边全是信得过的耳目,这件事情没有透出半点风声。
直到那一日承德忽然来到安贵妃的寝宫,宫人们还来不及通报,就被冯秀亭让人控制住了,理由还用得非常缠绵:“老奴听闻,自从陛下圣体抱恙,贵妃娘娘日夜独自在佛前祷告,愿以自身寿元换陛下圣体康复,便是铁石人听了也感动不已啊。陛下亲自去看娘娘,对娘娘来说便是天大的惊喜,可莫要让这些不懂事的奴才走漏了消息。”
承德帝自然允准,于是悄无声息,长驱直入,来到寝殿。
目之所及,没有佛前的苦苦祷告,只有高床软枕之上的颠龙倒凤。
待看清了床上的两个人是谁,承德帝眼睛发直。
一个是他最宠爱的妃子,一个是他最信任的臣子。
承德帝被气得口吐鲜血,当场就要拔剑杀了这对奸夫淫/妇。
但虞仙芝处变不惊,声称自己是代仙人行事,安贵妃也是为了陛下的病,才愿意如此取悦仙人。
只有仙人大悦,到时才会下降。
虞仙芝最知道承德帝要的是什么,手里永远掐着承德帝的软肋。
承德帝果然迟疑了,改斩首为监禁,若是到了吉日无法请下仙人,就将两人就地处死。
冯秀亭适时地提醒,其实还有一人。
安贵妃之所以能嫁进王府,就是因为虞仙芝说她身带仙缘,能助当时的承德帝长蛟化龙,成为天下至尊。
安贵妃嫁进王府便怀有身孕,一日不慎摔倒,风曜出世。
按时间算,风曜尚未足月,可是稳婆抱出来的孩子胎脂尽退,全貌朗然。但当时产房中异香满室,人人都认为这是大吉之兆。后来人们说起三皇子,总会提到他出生时的种种非凡,一看就是天神降生,泽被万民。
可现在,安贵妃与虞仙芝既然不清白,风曜的出身又岂能干净?
于是,风曜自寝榻上被羽林卫拉起,一并投入大牢。
姜蘅芷惊慌失措,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出缘故,她只能病急乱投医,来梁州求姜菡萏。
姜菡萏此时才恍然大悟,姜蘅芷为什么愿意在寒风中跪上一夜。
姜蘅芷与其说是求她,不如说是试探她,如果这件事和她有关系,她一定会见一见姜蘅芷,探听探听宫中此时是个什么情形。
鹿长鸣虽是传话,但绘声绘色,仿佛是亲眼所见,说完,道:“冯大监说,虞仙芝惯会装神弄鬼,而陛下病重,万一被奸人迷惑,到时该当如何是好?不知小姐可有什么妙策?”
经此一事,冯秀亭已经和虞仙芝、安贵妃、风曜三人彻底撕破了脸。
如果虞仙芝真能请得仙人下降,一定会重回国师之位,到时只怕荣宠更上一层楼,而冯秀亭到时只有死路一条。
冯秀亭老谋深算,皇帝突然发现虞仙芝和安贵妃的奸情,看似偶然,实际上一定经过冯秀亭的多方布局,这才一击命中七寸。
可是承德帝没有一怒之下砍掉两人的脑袋,冯秀亭的局就失败了一半。
姜菡萏手里还抓着药杵,让鹿长鸣先回去,自己陷入深思。
丹房的门打开,又关上,身边多了一道人影。
是阿夜。
他先试了试茶壶里的水温,给姜菡萏拿了一杯,然后把鹿长鸣用的那只杯子扔了。
“……”姜菡萏看到他的举动,但顾不上说他,她的眉头皱得死紧,脑浆都快沸腾了。
阿夜半跪在她面前,把茶杯放在她的手中,看着她紧皱的眉头:“菡萏遇上麻烦事了吗?”
“麻烦,非常麻烦。”姜菡萏拿起茶杯,一口气喝干,杯子重重搁在桌上,“我要去炸了降仙台。”
从上一世的经历来看,降仙台就是压垮大央的最后一根稻草,若是没了降仙台,也许还能保住大央的根基。
她曾经试图让太皇太后阻挠,承德帝不听。
她试图让姜家阻挠,承德帝不听。
她试图动用两年来积攒下来的不记名官凭势力联合太学生跪谏,承德帝还是不听。
终于,她在除夕夜找到了办法,可以彻底毁掉降仙台。
那就是用她的火药!
只要炸了降仙台,不但能救大央,还能要虞仙芝的命!
可是,降仙台旁边就是承德帝的寝殿,那是天底下防守严密的地方。
而且,为了方便承德帝寻乐,海棠园、斗兽场、豹房……等等地方都环绕着寝殿而建,每一处都有大量的羽林卫,防卫得密不透风。
降仙台本身更是重中之重,除了有羽林卫巡防,还有虞仙芝的山卫值守,昼夜不歇。
别说是偷放火药,就算是偷放一只苍蝇也会被人发现。
寒鸦甚至亲自潜进宫中试过,不单没有成功,反而引起山卫注意,第二天会值守的人数翻了三倍。
“我可以。”阿夜开口。
姜菡萏叹气:“若是硬攻,我也相信你可以。”
可这种偷偷潜入,连寒鸦都失败了,阿夜甚至连暗卫都不是,怎么可能做到?
“我可以。”阿夜再次道。
姜菡萏眨了眨眼睛,看出他的坚持与认真:“那好,你说说看,打算怎么做?”
“我不能说。”
阿夜说完,嘴便抿得紧紧的,姜菡萏心里面像是有蝴蝶的翅膀轻轻扇过,焦灼暂时远离了,看得出来他在很努力地想保有这个秘密。
“好吧。”姜菡萏道,“那我不问。”
阿夜道:“但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嗯,你说。”
阿夜依然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仰望着姜菡萏,灯火昏黄温暖,给姜菡萏的脸颊镀上一层金边,让她看起来像玉座上的神明。
他轻声问道:“如果我可以毁掉降仙台,你愿意和我做夫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