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别怕,没事的
姜菡萏的脚踝还没有完全好清,站久了就会隐隐作痛,但大夫也说了,不能一味不动,每日里还是要走动走动。
所以她一是看看府兵们练得怎么样,二是扶着阿福,绕着校场慢慢散步。
阿夜跑圈比她快得多,她一圈没走完,阿夜已经在她身边经过好几次。
每一次经过,姜菡萏手里都会多点东西。
第一次是一只核桃。
第二次是一枝梅花。
第三次是一支箭簇。
……
等姜菡萏一圈走完,手上已经捧满了。
她把东西交给阿福拿着,自己掏出一只纸包,里面是块梅花馅饼。
她拈着馅饼,伸出手。
阿夜宛如一阵疾风从她身边刮过,叼走了馅饼。
“好吃!”
声音远远传回来。
校场中央,忽然响起琵琶声。
现在是休息时间,府兵们瘫了一地,鹿长鸣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琵琶。拨子划过,乐声铮然。不同于姜菡萏经常在筵席上听到的珠圆玉润之声,鹿长鸣的琵琶有一股江湖逍遥的味道,像劲烈的长风拂过人的胸膛。
“想不到此人看着没什么正形,倒弹得一手好琵琶……”阿福与姜菡萏一起驻足倾听,忍不住道,“放到陛下的海棠园也不逊色呢。”
海棠园是宫中乐伎平时演习声乐的地方,也是承德帝在宫中最常待的地方,原本只有一处海棠阁,后来乐伎舞伎们多达数千人,将那一带的宫室都住满了,统称为“海棠园”。
阿夜不知何时跑完了圈,停在姜菡萏身边。他跑圈一点不费力,跑完脸不红,气不喘。
“菡萏,喜欢,噼啪?”
姜菡萏笑:“是琵琶。”
“皮啪。”
“琵琶。”
“琵……琶。”
“对了。阿夜好聪明。”学得比以前快了很多呢。
等到鹿长鸣一曲终了,姜菡萏让阿夜把鹿长鸣请过来。
鹿长鸣抱着琵琶,乐颠颠地跟着阿夜过来。
夜哥不愧是夜哥,这就把他引荐给小姐了呢。
姜菡萏:“鹿先生的琵琶学自何人?”
鹿长鸣头一回被人叫做“先生”,顿时受宠若惊,舌头都不大听使唤了:“我、我娘。”
“原来是家学渊源。”姜菡萏点点头,“鹿先生想不想升官发财?”
鹿长鸣的眼睛“铮”一下亮了。
*
在承德帝治下,边关的将士们可以发不出军饷,宫廷的乐师却不能停止招募。
尤其是眼下年关将近,接下来的大宴小宴无数,早被养刁了耳朵的承德帝迫不及待要听新音新曲。
姜菡萏只动用了姜家边缘的一点小小力量,就把鹿长鸣送进了海棠园。
已经修缮好的紫藤居只剩顾晚章与阿夜。
一日姜菡萏来寻顾晚章,顾晚章不在,阿夜的房中倒是传出断断续续的声响。
门没关,姜菡萏掀起帘子,就见阿夜盘腿坐在床上,怀里抱着琵琶,手里拿着拨子,正试探性地划拉。
划得太投入,竟然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还是鼻子更先一步发现了姜菡萏的存在,阿夜飞快抬头。
“阿夜想学琵琶?”
“嗯。”
“喜欢琵琶?”
阿夜认真道:“菡萏喜欢,我喜欢也。”
姜菡萏“扑哧”一下笑了:“阿夜,琵琶不着急学,我们先学说话吧。”
“说话,会的,学不用。”
阿夜觉得足够用了。
“你这样说话,要是再来个冯秀亭抓兽奴,怎么瞒过去?”姜菡萏道,“从明天起,每天训练完,酉时到戌时之间,抽半个时辰到外书房,我教你。”
“菡萏,教?”阿夜顿住,紧接着飞快道,“我学!”
*
时光易过,很快到了除夕。
这一日,官府下印,商贾歇业,农人闲居,每一扇窗子后面都亮起温暖的灯光,家人们围桌合坐,阖家团圆,处处都是爆竹声与欢笑声。
这是姜菡萏五岁后第一次在京城过年。
别院自然是也要过年的,但她喜静,下人们便不能大肆庆祝,每一年都是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姜家的马车驶向宫城。
沿路都是爆竹声,空气里充满硫磺与硝石燃烧后的气味。
姜祯很是嫌弃,拿帕子捂着口鼻。
姜菡萏却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种气味强劲而浓烈,侵略性非常强,有种奇异的干燥芬芳,是丹房中常出现的味道。
“哥哥,每年你都要吃两顿年夜饭吗?”姜菡萏问。
“是啊,先去宫中领宫宴,然后回家,开家宴。”姜祯说着,拿开帕子,小小声道,“陛下高兴起来就没谱,有时候还要喝到半夜,家里还要等着我回去祭祖,可累死了。”
“一会儿我可以装累,提前告退,哥哥要送我回家,也能早些离席。”
“好主意!就这么办!”
*
入宫领宴的除了皇亲国戚,还有深受器重的大臣,皇帝在朝庆宫与臣子们宴饮,太皇太后则领着众女眷在朝晖堂。
今天是个大日子,太后也来了。
太后原是明宗皇帝后宫中的一名普通宫女,无意间得了宠幸,生下承德帝。母子俩都不受宠,承德帝只封了个王号,却没有封地,人人都觉得他会庸碌到终老,太后也这么觉得。
可天子之命,紫微有主,挡都挡不住。
先帝好端端就没了,连太子一块儿没的,皇位就像一块馅饼,直接掉到承德帝头上,原来的齐嫔也成了当朝太后。
太后享尽人间富贵荣华,只有两桩心事未了。
一:太皇太后那个老不死的怎么老不死?
太皇太后一是姜家嫡女,二是正经皇后,三是长辈……每一处都比太后高出一截,又在深宫数十载,心计与手段皆了得,拿捏太后就像猫玩老鼠似的。
太后玩不过,只能称病,关起门来在自己宫里偷着乐。
二:儿子、儿媳妇、孙子,一家三口都是死脑筋,非要娶姜菡萏。
姜菡萏有什么好?病秧子一个,一看就活不长,而且姜家和太皇太后一心要把她嫁给风明的,他们家一个半路出家的皇帝,还能拧得过姜家这根大腿?
她看姜蘅芷就很好,温柔贤淑,知书达理,知道她肠胃不好,日日亲手做药膳帮她调理,这样的孙媳妇上哪儿寻去?
而且,庶女怎么了?她还是个宫女呢,只要命好,还不是一样当皇太后?等熬走了那个老不死,她就是后宫里的无上至尊。
“听说你在西山的时候伤着了腿脚,我便送你一枚禁步,以后走路小心些。”
太后看着笑容满面,声音里却掩不住有些阴阳怪气,她自觉掩饰得很好,表现得很大方,“姑娘家家,端庄第一,看看你姐姐,就很好。”
宫女托着一枚八宝镶嵌的黄金禁步,送到姜菡萏面前。
因为太后长年“养病”,没去过西山,所以这是姜菡萏长大后第一次拜见,长辈按例要给见面礼。
姜菡萏对旁人说什么、想什么本来就不在意,再看这枚禁步份量十足,少说能换几千斤粮食,于是含笑谢恩,顺便道:“回太后,我是被三殿下追赶,摔下深山,才伤了腿。”
太后没想到原因是这个,这才明白安贵妃方才在旁边为什么猛打眼色,一时有点僵硬,正想说点什么扳回场面,太皇太后本来在和老王妃说笑
,此时转过脸来,看了太后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喜怒,凉嗖嗖的。
太后把脖子一缩,端起酒杯,不说话了。
安贵妃含笑让贵女们上行献礼,或献诗、或献舞、或献乐……殿中很快热闹起来。
姜菡萏是没什么好献的,她打算一会儿说几句吉利话,给长辈们敬个酒,就告辞。
“还是你们会乐!”就在这个时候,承德帝进来了,“朕来给太皇太后、太后敬酒!”
他在外面已经喝了不少,脸上红光满面,两人跟在他身后,一人执杯,一人执壶。
执杯的人是风明,他比上一回姜菡萏在西山见到时长高了不少,原本还不到她肩头高,现在已经快和她一般高了。
风明偏瘦弱,巴掌脸上有一双大眼睛,跟在承德帝身后本有些拘束,回到这里见到太皇太后,安顿了不少,又见到姜菡萏,眼睛顿时一亮。
姜菡萏也向他微笑点头。
执壶的人是风曜。
毕竟是除夕,承德帝不会让最心爱的儿子在西山大牢里过年。
姜菡萏的视线只在酒壶上一转就收回来,没有去看风曜的脸。
反正在西山脸就已经撕破了,不必再虚与委蛇,怪累的。
只是她不去看风曜,风曜偏偏停在了她的席前。
她没有抬眼,视野里只有一截朱红绣团花的蟒袍,这是皇子礼服。
“菡萏妹妹,在西山多有得罪,我以此杯向妹妹赔罪,还望妹妹看在风姜两家交好的份上,宽恕我这一回。”
“当着太皇太后、太后和诸位长辈的面,我风曜对天发誓,从今往后绝不再让妹妹受半点罪,吃半点苦。”
风曜说着,手中端着杯子,长揖一礼。
当众赔罪,诚意不浅。
这话说的,好像要跟她一辈子似的!
换个人在此,可能架不住风曜如此诚意,也架不住四面八方望过来的重重视线,尤其皇帝就站在风曜身后,含笑看着姜菡萏,摆明在给儿子撑腰。
姜菡萏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深深向风曜鞠了一躬:“三殿下太客气了,菡萏担待不起。菡萏以后会离殿下远一些,自然就不会再受罪吃苦。”
风曜诚恳而歉疚的完美笑容微微顿住。
姜菡萏转身向诸位尊长行礼:“太皇太后、太后、陛下、贵妃娘娘,菡萏伤势未愈,不宜久留,这便告退。”
“去吧,可怜见儿的,伤了腿还要硬撑着来赴宴。”太皇太后开口道,“老三,菡萏胆子小,你莫再去让她受惊吓,就是将功补过了。”
风曜面容已经如常,只有握杯的手指微微发白,他恭声道:“是,孙儿谨遵太皇太后吩咐。”
*
姜家的团圆夜一样十分热闹,宴席早已经备下,只等兄妹俩回来祭了祖,全家老小才开宴。
小孩子们自是等不到这么晚,早就吃过点心垫过肚子,由小厮下人陪着放焰火玩。
一朵又一朵的明亮花朵炸上天空。
姜菡萏在宫里已经吃过了,回来只盛了半碗汤放在面前,算是应景,瞧着烟花一朵一朵炸起,她忽然想到了阿夜和顾晚章。
于是略坐了坐,便起身离席,让人盛好酒菜,装进攒盒,来到紫藤居。
紫藤居只亮着一盏灯,顾晚章在灯下忙碌,见姜菡萏到来,微微一愣:“我以为小姐此时应在席上。”
姜菡萏:“席上太吵了,还是你们这里清静。阿夜呢?”
“应该在房中吧?只是好几个时辰了,一直没有出来过。”
姜菡萏便过来,叩了叩门。
“阿夜?”
阿夜的鼻子耳朵都很灵,往往她还没有进门,他就已经知道她来了,一早打开房门迎接。
今天还是姜菡萏第一回叩门。
门内没有动静。
姜菡萏推了推门,还好没闩上,一推就开了。
里面一片漆黑,不能视物,阿夜早已经学会用灯,应该是真的不在。可能是在顾晚章没留意的时候出去了。
这么想着,姜菡萏准备转身,裙摆忽然从后面被人抓住。
她回过头,只见阿夜缩在黑暗中,是当初她刚把他救回时的蜷缩姿势,整个人紧紧缩成一团。
“菡萏……”
“别走……”
姜菡萏看了看天空中不时炸开的烟花,忽然懂了。
阿夜已经不怕火、不怕灯了,可是他怕这种没见过的、会蹿到天空、还会发出巨响的火花。
而且他的耳朵太灵了,爆竹与烟花的声音对他来说是灾难。
这个所有人都欢庆的时刻,对阿夜来说,像是个群魔乱舞的日子。
“别怕,没事的。”
姜菡萏握住阿夜的手。
她的手小小的,因为一直笼着手炉,所以很暖,还很香。
狼是靠气味来认识世界的,这温暖而甜馥的玫瑰香气,就是一个安稳熟悉的世界。
阿夜仰头望着她,不由自主,随着她起身,来到顾晚章房中。
酒菜摆上桌,三人坐下。
“阿夜,这叫过年,每一年都会这样热闹一次。”姜菡萏道,“喏,这是饺子,过年的时候就得吃这个。”
她勺了一只到阿夜碗里,又给顾晚章勺了一只。
阿夜筷子用得不是太熟练,但已经学会了用勺,一口一个,外皮柔滑,内馅鲜润,他的瞳孔微微放大。
姜菡萏又给他勺了一个。
就这样,阿夜一口气不停歇,一大碗饺子去了大半。
顾晚章本来还想劝劝姜菡萏礼贤下士也不是这么个礼法,毕竟此时已经夜深,男女有别,实在不合适。
可眼前两位都不讲礼法,他也决定入乡随俗,筷子开始伸向饺子。
*
姜家内院,结束了家宴后,兴冲冲带着饺子来找妹妹守岁的姜祯推开房门。
室内空空。
“人呢?!”
*
灯光温暖,烟花升空炸开的声音一道接着一道,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永兴元年的除夕就这样过去了。
永兴二年在一个大晴天里拉开了序幕。
除夕只是春节的开端,接下来直到上元节,京城没有宵禁,日日歌舞升平。
往年这个时候,姜祯就像一只花蝴蝶般,从这家的筵席飞到那家筵席,没有片刻消停。
但今年所有的筵席姜祯都推了,他带着姜菡萏,穿梭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把姜菡萏以前没看过的、没玩过的、没吃过的,全都带着试了个遍。
“三元楼的蕈宴最好,琼芳阁的饮子最好,北疆老谭家的烤全羊最好,长庆居的冰雪烧——哦这个不算,你不能喝,还有福满楼的首饰、天悦斋的衣裳……”
要说读书治国,姜祯一无所长,要说斗鸡走狗,姜祯样样精通。
京城如一幅光华夺目的画卷,在姜菡萏面前徐徐展开。
这么好的京城……叛军是怎么忍心将它烧成瓦砾的?
阿夜一路跟在姜菡萏身后。
让姜菡萏心生叹息的繁华世间,对他来说像一个奇怪的异世界,处处匪夷所思,处处格格不入。
姜菡萏左顾右盼,东张西望,阿夜就看着她的脑袋,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一会儿低下,尝了颗糖葫芦。
“唔,好吃的,阿夜,给你!”
于是阿夜手上就多了一串缺了顶上一颗的糖葫芦。
他咔嚓咔嚓吃掉。
有点酸,不如玫瑰糖好吃。
一会儿又递过来一盏漉梨浆。
阿夜一口气喝掉。
太甜了,不如
玫瑰糖好吃。
再一会儿递过来一颗糖。
“阿夜尝尝,这也是玫瑰糖哦,看看别人家的做得怎么样。”
阿夜吃掉。
有点玫瑰味,但是不如家里的玫瑰糖好吃——阿夜觉得这个是假的。
就这么逛了一路,姜祯遇上了狐朋狗友。
狐朋狗友们眉飞色舞地约姜祯去某个地方。
姜祯看上去非常心动,但不想扔下妹妹,正要忍痛拒绝。
“哥哥去吧,我自己慢慢逛。”姜菡萏道,“有阿夜跟着我,没事的。”
不仅有阿夜,还有穿了便服跟在人群里的府兵。
姜祯想想,应当无事:“那你别逛太晚,早些回家。”
姜菡萏乖乖点头:“哥哥是去哪里?下次带我去?”
姜祯的表情变得十分诡异,干巴巴道:“哈哈哈哈……呃,下次,下次……”
一面说,一面走了。
姜菡萏其实也逛不了多久,一路上虽是走走停停,但脚踝还是开始不舒服了。
阿夜忽然向她张开双臂:“你痛,我抱着走。”
姜菡萏笑了:“有轿子。”
轿子一直远远地跟在后面,见小姐需要,才上前。
姜菡萏坐上轿子,抱着一路买的小零碎,小镜子、绒花、泥人、布匹……一堆东西,打道回府。
这些是给阿福她们的。
逛街比每日散步还要累,轿子又一晃一晃的,她昏昏欲睡。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后面的府兵一声暴喝:“什么人!”
然后是郭俊的声音:“速速带小姐离开!”
姜菡萏逃过亡的,有经验,立即把自己低缩成一团,生怕有飞来的箭矢射进来。
但是没有,轿夫们抬着轿子飞奔,阿夜紧紧跟在轿旁。
姜菡萏乍着胆子掀开一线帘子,回头只见郭俊带着府兵和几名黑衣人搏斗。
黑衣人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根本看不出面目。
——谁要杀她?
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得罪了谁?
……风曜?
可风曜也犯不上杀她吧?
杀了姜家嫡女,他还想平平安安登上皇位?
还是他觉得,他可以做得干净利落,让人抓不到把柄?
然后她就听到了奇异的声响。
这些日子她天天去校场,对这种声音无比熟悉——这是箭矢的破空声。
数不清的箭从四面八方射向她的轿子。
而府兵被牵扯在后头,身边只有两名轿夫,三五名府兵,和一个阿夜。
久违的、对死亡的恐惧再度降临,姜菡萏心跳剧烈,只听见自己的呼吸。
然而想象中的箭雨始终没有来临。
两名轿夫像是突然生出了三头六臂,他们手中飞出一道绸带一般的武器,将漫天箭雨都卷飞。
只有一支箭,格外强大,穿透了绸带,扎进轿顶。
“!”惜命的姜菡萏立马抱着脑袋,趴得更低一些。
阿夜找到了那支箭的来处,就在不远处的屋顶,他像猴子那样灵活地爬上屋檐,向着那个隐蔽在脊兽后面的黑衣人冲去。
黑衣人并不恋战,转身就逃。
阿夜四肢落地,宛如一只夜行的飞豹,转瞬间一拳挥向黑衣人。
黑衣人身形灵活,闪过了这一拳,但也不能逃脱,两个人战在一处。
姜菡萏战战兢兢把帘子掀开一条缝,这一带全是住宅,没有商铺,此时此刻,家家户户倾巢而出,都去街上看灯取乐,巷子里一片清幽寂静,只有狗叫声传来。
远处的灯光映在屋顶,姜菡萏只模糊瞧见人影纠缠,但阿夜穿的也是黑衣裳,她分不清谁是谁。
“你们……是暗卫?”姜菡萏问。
两名轿夫行礼:“是。家主大人临走之前吩咐,让我等好好送小姐回家。”
姜菡萏心里暖暖的,哥哥就是这样,永远想着她。
“呲啦”一声响,阿夜扯下了黑衣人的衣襟,黑衣人的胸膛上多了几道深深的爪痕,他似是无力支撑,跌下屋顶。
阿夜紧追不放,一跃而下。
忽然,两人落地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紧跟着浓烟滚滚,四溢而出。
姜菡萏急道:“你们、你们快去看看!”
轿夫:“小姐恕罪,我等不能离开小姐半步。”
姜菡萏立马下了轿,因为怕又有箭射来,还抱着一卷布,挡在身前:“我跟你们一起去。”
刚走近,就闻到明显的气味,与爆竹味很像,都有硫磺硝石。
“咳咳咳……”
烟雾中传来阿夜的咳嗽声,他对气味格外敏感,受不了这个。
姜菡萏放下一半心——能咳,至少说明还活着。
长夜风大,烟雾很快吹消,阿夜从巷子里走出来。
他身上没有什么伤势,手上捡了一样东西,递给姜菡萏。
“逃了,爆竹,烟,这个。”
姜菡萏接过来一看,是一枚破陶片。
身后传来脚步声,郭俊带着府兵赶来:“属下死罪,那些人听到那声动静后全逃了。不过……属下觉得他们的招式有几分眼熟,像是……羽林卫。”
姜菡萏:“……知道了。”
被她得罪过,又能调用羽林卫的人,只有风曜了。
风曜此人,不管做出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太奇怪——他骨子里就是个疯子。
有了众人的保护下,姜菡萏安心了不少,慢慢走进巷子——这是两户人家墙面之间的夹缝,屋檐下堆了不少柴禾,此时柴禾堆隐隐有几处开始冒出火星。
“快灭火。”
火星子灭下去这后,姜菡萏提着灯笼仔细搜寻,阿夜问:“找什么?”
“这个陶片,去找找看看还有没有。”
众人打灯笼的打灯笼,点火折子的点火折子,立刻在巷子里埋头寻找起来。
但都没有阿夜快,阿夜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在白昼一样,别人加起来只找到两三片,他已经从各个角落翻出了所有的碎片。
姜菡萏接过,每一枚陶片上都沾着明显的硫磺硝石气味,合起来大概是一个小陶罐的模样。
这是什么?
有人把爆竹放进了一只陶罐,然后点燃,爆竹炸开,生出浓烟,方便逃命?
爆竹放进陶罐就能有这么大的烟吗?
姜菡萏不得其解。
“那个人,我咬过。”阿夜道,“那天,大相国寺,我回来,看见菡萏,菡萏要杀的,那个人。”
多日的教导有功,这是阿夜第一次说这么长的句子,描述这么复杂的内容。
姜菡萏听懂了。
阿夜说的是汤博望。
第32章 第32章悄悄的也不行!
皇城,永和宫。
夜已深沉,宫人都已入睡,主殿的寝室却亮着灯。
太医替伤者裹好纱布,拎着医箱准备退下。
小太监端着满满一匣银锭:“殿下说,太医辛苦了。”
灯光映着银光,动人心魄,太医连忙躬身接过:“哪里哪里,谢殿下/体恤——”
他后面的话没能说完,低垂的后颈多了一记刀痕,鲜红色迅速扩散,太医倒在血泊中。
小太监面无表情地在他身上擦了擦刀,他的个子瘦小,刀身也窄小,薄薄一叶像柳叶似的。
“收拾干净。”
随着他这声吩咐,两名黑衣人出现,抬走死去的太医。
小太监回到寝殿复命。
“知道了,下去吧。”
风曜坐在案后,即使是深夜在自己的寝殿中,他依然冠带齐整,一丝不苟,俊美如同雕像。
“给我治一次伤,就杀一个太医,殿下还真是舍得本钱。”
一人从颈间到胸口皆裹着厚厚的纱布,慢吞吞把衣裳披上,七宝树灯照出他的浓眉大眼,正是汤博望。
“殿下就不怕死的人太多了,被人发现吗?”
风曜神情温和:“近日京中时局不稳,有流民乱匪生事,京兆府的命案比往年多了两倍。太医们因为经常被半夜邀诊,所以遇上不测的
机会更大些,也说得过去。这些太医医术都很精湛,只可惜汤兄现在是个逃犯,为了保护汤兄,我只能忍痛如此了。”
“多谢殿下如此看重。”
汤博望面上诚惶诚恐,肚子里暗骂了一句。
那一日他没有被咬到要害,侥幸捡回一条命,正想暗中养精蓄锐,图谋越狱,却被人劫到此处。
他虽习武,也是个读书人。但凡读书人,谁不曾对九重宫阙有着发自内心的崇敬与仰望?何况眼前这位三皇子贤名满天下,声誉盖过小太子。同窗好友们课余闲聊,也曾经遥想高中入朝之后,该当辅佐哪位登基才能平步青云。
自然,也曾经悄悄议论过姜家嫡女是何等容貌。
现在老天爷好像给他开了个玩笑,两个人他都遇上了,以一种他之前再怎么也不可能想象的方式。
“那名狼人少年果然还在她身边?”风曜问。
“在,小人可以用性命担保。”汤博望道,“小人自负神力,未逢敌手,除了那个野兽般的少年人。和他一动手我就知道是他。”
风曜慢慢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一块羊脂玉,雕成一只倚崖的盘角山羊。
这只玉佩他戴了很多年了。
很少带出殿外,但回来更完衣,贴身的内侍都知道给他戴上这一枚。
这是他十五岁生日那一年,姜菡萏的生辰贺礼。
以她那样的懒怠性子,这份贺礼九成是下人准备的。可那又怎么样?是她亲手递给他的。
她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天生就该成为他的妻子。
现在,竟然费尽心机,留那名卑贱的兽奴在身边。
“很好。”风曜声音低沉。
小太监上前带汤博望离开。
汤博望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回身道:“殿下所赐的那件陶罐不知是何物制成?点燃后烟雾如云,确实是脱身之妙物。”
“烟雾?”风曜抬眉,“只有烟雾?”
汤博望眼中微微发亮:“还能有别的不成?”
风曜微微垂下眼睛,没有再答话,汤博望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垂首跟着小太监离开。
殿门关上,殿内寂寂,只余灯光。
只有烟雾……虞仙芝真是个废物。
为什么没有爆炸?
为什么没有炸死那个兽奴?
还是说,老天爷也觉得直接炸死他,太过便宜他了?
*
姜家。
十年前虞仙芝的声名还未到现在这般鼎盛,姜家主院并没有丹房。
其它各房的叔伯们,有几位倒是跟风建了丹房,但只是请了方士在炼丹,自己很少踏足。
姜菡萏临时起意要回京,姜家来不及现造丹房,姜菡萏也不想用别人的。姜祯便把湖心岛上藏书楼里的书都搬出来,将姜菡萏的丹炉与种种工具材料全搬进去。
此时将近二更天,姜菡萏从回来后就直奔丹房。
她盘膝而坐,面前摆着那只陶罐。
她好静,心细,手稳,慢慢把所有碎片全都拼上了。
陶罐约有两个巴掌大小,罐口处是空着的——能发出那么大的响声,陶罐应该是密闭的。她初步怀疑罐口本来有个塞子,不过当时被炸飞了。
郭俊派人蹲守在原地,一来看看有没有黑衣人会回来,二来天一亮就可以去找塞子。
完整的陶罐只持续了几息的时候,然后就无声无息地塌成一片片。
靠墙立着高大的药柜,阿夜站在梯子上,一样一样拿出来细闻。
闻得多了,有点头晕脑胀,他就过来拿起一枚陶片,闻完之后继续去药柜里翻找。
他找出了两样东西,拿来放在姜菡萏面前。
硫磺和硝石。
“还有吗?”这个姜菡萏也闻得出来,“是不是还有别的?”
阿夜摇头,指柜子:“里面,没有。”
“但是陶片上还有别的东西的气味,对不对?”
阿夜点头:“对。”
有东西……但不是丹药所用的材料……
阿夜忽然深深吸了吸鼻子,来到屋角。
屋角堆着很多炭。
阿夜拿了一块,放在桌前。
“木炭?”
阿夜点头。
姜菡萏看着这三样东西,忽然想起当初她和阿夜躲在西山山洞时,通天观传出的那声巨响。
——“小姐无论炼什么丹方,都可以尝试,但只有三样东西,万万不可放在一起。那便是硫磺、硝石、木炭。”
这是她学炼丹之初,虞仙芝的话。
她在书上看过伏火之法,确实容易引发火灾,所以一直小心听话。
哪怕有时候需要用伏火之物,也是让人去通天观求取伏过火的,再行炼制。
此时,这三样东西摆在面前,仿佛揭示着一个了不得的答案。
她点着丹炉,明知危险,还是有巨大冲动,想去尝试,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她的手。
阿夜乖乖蹲坐在一旁看着她,是个两手落地的姿势——他如今已经很像个“人”了,但当只在姜菡萏一人面前时,他总是不由自主变成最初的模样。
菡萏做什么都是好的,他都愿意陪着。
“妹!!!!!”
门口传来嘶声裂肺一声喊,姜祯接到暗卫的回禀,着急忙慌从酒席上回来了。
虞仙芝当年交待那些话的时候,姜祯就在妹妹身边。
他虽不懂炼丹,却知道这几件东西在一起的危险,可以说,所有材料里面他也就认得这几样东西。
因为喝了不少酒,他冲过来的步伐有点踉跄,直接就把姜菡萏手里的东西撞得洒落一地。
“妹啊,是哥哥不好,哥哥不该丢下你,呜呜呜你要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去见父亲母亲?你要是生气就打我骂我吧,千万不能玩这些东西啊!”
姜菡萏理智回笼,也发觉自己太过冲动,哪怕是要尝试,也要做好周全准备,怎么能说烧就烧?
“好,不玩了。”
姜祯不信,要她再三保证。
姜菡萏配合点头:“我要没有准备周全,就随意烧制,就让我活不过二十——”
姜祯疯狂:“呸呸呸童言无忌啊呸呸呸呸!”
冷静下来的姜祯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想想今夜的刺杀,心中满是后怕:“从今天开始,你最好不要出门,让暗卫十二个时辰在你院中保护——”
“我可以。”阿夜忽然道,“我可以保护。”
姜祯点点头:“你也行。好小子,我都知道了,你今天干得漂亮,我妹没有白救你。”
阿夜:“我不漂亮,菡萏漂亮。”
姜祯大笑:“傻子,是说你很厉害!”
阿夜眼中露出一丝锋利之色:“我不是,傻子。”
他在姜菡萏面前一直乖乖的,像条安静的大狗子,姜祯便也忘了他之前有多么凶悍,这会子瞧见他的眸光,心里开始冒起熟悉的寒气,转脸向姜菡萏道:“妹,我想反悔,别让他守了吧?”
姜菡萏还没开口,阿夜已经听懂了,道:“大丈夫说话,马难追。”
姜祯:“……”
*
姜菡萏回到院中,已经快到三更天了。
她困得很,梳洗的时候眼皮直打架,几乎睁不开。但躺在了床上,帐帘放下,只剩她一个人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四面低垂的帐帘像极了轿帘,而她一人坐在轿中,听到满天箭雨朝她射来,连箭矢的破空声都那么清晰。
那样的声音她不是第一次听。
上一世的逃亡路上,被叛军追杀时,就是她在前面跑,箭在后面追。
她合上眼睛,发现眼前尽是箭雨来临那一幕,上一世朝不保夕的恐惧彻底被唤醒。
“阿夜?”
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我在。”
阿夜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姜菡萏起身,披上衣裳,走过去把窗子打开。
外面风吹得呜呜作响,狂卷着雪花倒灌进室内。
姜菡萏只披了一件大毛衣裳,被这冷风一灌,身子好像掉进冰雪堆中,当场打了个喷嚏。
“你就在这里?”姜菡萏一面拉紧衣裳,一面问。她
以为阿夜会像暗卫那样,找一个无人察觉的角落,隐身在暗处——至少找个避风处,“冷不冷啊?”
阿夜的目光在风雪中温和柔软:“不冷。”
这个位置很好,因为离菡萏最近。
但姜菡萏已经看到他身上只裹了一张毡毯,上面积着厚厚一层雪。
“进来。”她命令。
阿夜手一撑窗框,正要翻身而入,忽然想到:“男女……叔叔……不亲?”
姜菡萏失笑:“悄悄的,不要让别人知道。”
阿夜大喜。
悄悄的,只有他和菡萏知道,别人都不知道。这让他非常开心。
他翻身就进了屋子,关上窗。
云母窗严实紧密,狂风、雪花与寒意全关在外面,室内香软的空气迎面扑来。
他忽然侧耳:“外面有人没睡。”
那是在外间守夜的丫环,今日不知是谁,姜菡萏道:“自己人,不要紧。”她感觉得到阿夜身上浓重的寒气,又打了个喷嚏。
阿夜从怀里摸出一只小酒壶:“乌鸦给的,说冷了可以喝。菡萏要吗?”
“我不能喝这个,会醉,会不舒服。”姜菡萏说着上了床,正要往被子里钻的时候,阿夜忽然放下酒壶,抖开毡毯,上前单膝跪下,双手捧起姜菡萏的双脚。
姜菡萏的脚最怕冷,被子里塞着汤婆子才睡得暖和,就起来这么一会儿,双脚已经冷得跟冰块似的。
但阿夜的掌心温热,他的手好大,完完全全地将她的脚包裹住,暖暖的舒服极了。
“小姐……”外面传来低低一声,是阿喜的声音,“我进来伺候?”
姜菡萏只图舒服了,听见这一声,才猛然发觉阿夜这个举动有多么孟浪,她飞快缩回脚,道:“不用!”
声音很大,在安静的夜里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阿喜应了个“是”字,不再有动静了。
阿夜手里空空,有点丧气:“不暖?”
“暖,但是……不可以。”姜菡萏觉得自己还是得教他好好做人,压低声音道,“男子不可以随便碰女子的脚知道吗?”
阿夜歪歪头:“悄悄的?”
“悄悄的也不行!”
阿夜只能接受,捡起毯子,就靠在姜菡萏床边的屋角坐下。
他站着时,已经很高了,坐下时,两条腿更显得长。
姜菡萏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两个身体的差异如此之大,他的手那么大,手指那么长,她的脚还没有他的手长!
两脚挨着汤婆子都觉得不大对劲了,因为汤婆子也暖暖的,和阿夜的掌心一样暖。
她赶紧问点别的,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乌鸦……你说的是寒鸦吧?”
阿夜眼中略有迷茫,不太确定:“就是马车上药,送我走,很坏的那个。”
“……那你还要他的酒?”
“他说可以教本事,给我。”阿夜道,“我想学。学到他们一样,卷箭,箭射不到菡萏,菡萏就没事了。”
好像有一阵风吹进姜菡萏心里,像是暮春时节才有的薰风,暖暖的,柔柔的,还带着点香气。
今夜受的惊吓,好像轻烟一样被这阵风吹散了。
“谢谢你啊,阿夜。”
姜菡萏轻声说。
“菡萏不用说谢谢。”阿夜说道,“我会慢慢厉害。”
“对,阿夜学会了本事,一定会越来越厉害。”姜菡萏趴在枕上,轻声道,“今天阿夜就很厉害呢。”
之前姜祯夸奖阿夜时,阿夜面无表情。
但在此时,阿夜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心跳也砰砰地,变得更快,身体里仿佛充满用不完的力量。
如果还在山林里,他想要飞奔、跳跃、嗷呜大叫。
菡萏说他厉害!
第33章 第33章多谢殿下让路
姜祯让人去京兆府报了案,直接说逃犯汤博望意图刺杀姜家嫡女。
京兆府当即加派人手,四处张贴海捕告示。
接下来的好几天,直到上元节过完,姜菡萏都没有再出门。
直到消息隐约传到太皇太后耳中,宫中来人宣召,姜菡萏才应召入宫。
“当真是羽林卫?”
太皇太后不信道,只信佛,宫中檀香袅袅,供着佛像。太皇太后手上的佛珠顿住,“宫中有人勾结逃犯?”
姜菡萏:“那逃犯本是受了伤的,之所以能逃,恐怕正是因为宫中那人出手。”
太皇太后看向姜菡萏,目光有几分探询:“菡萏,你觉得是谁?”
姜菡萏一字一顿:“三皇子,风曜。”
太皇太后目光深深:“可有凭证?”
姜菡萏叹了口气:“若是有,菡萏早拿出来了。郭校尉只是觉得像,并没能留下人证来。”
“宫里的羽林卫只怕都是些花架子,能和咱们家的府兵周旋,还能全身而退,只怕是羽林卫当中的精锐。”太皇太后沉吟,“哀家会在宫中多多留心,只是菡萏你以后要多加注意,让哥哥派暗卫保护你。”
“我已经有了。”姜菡萏就像一个得了新玩意的孩子,“我还有个很厉害的贴身侍卫,太皇太后要不要瞧瞧?”
太皇太后笑了:“那自然要看看。”
片刻后,阿夜跟在宫人身后,被引到殿门外,就在门槛外跪下。
风雪未霁,阿夜一身府兵的铠甲,肩宽腰细,身后是漫天风雪和覆满白雪的琉璃顶,越发衬得那一身玄甲凛冽生寒光。
太皇太后年老之人,看近处不行,看远处却甚是清晰,她“咦”了一声,身子坐直了一些:“这孩子,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前头赴宴,你有没有带他进来过?”
“他是无职外男,即便随我入宫,若无祖姑母传唤,也只能候在宫门外,祖姑母怎会见过?”
姜菡萏也有点好奇,太皇太后又没去过西山围场,怎么会觉得阿夜眼熟?
“人老了,记性也差了,也许是哪家孩子生得和他有几分相像吧。”太皇太后叹息,命人放赏。
姜菡萏道:“祖姑母赏他金银钱财,不如赏他一块禁中行走的令牌。这样他可以随我入后宫,就能随时保护了。”
太皇太后点头,轻叹道:“身为姜家嫡女,生来就站在刀尖上,菡萏,你的苦祖姑母都知道。”遂吩咐人取了令牌来,赐给阿夜,命阿夜好生保护姜菡萏。
阿夜沉声道:“属下领命。”
有了这块令牌,他就可以随行到宫中,就算不能入殿,也能在殿外随时候着了。
待阿夜退下,姜菡萏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那句话她可是教了一路,生怕出什么乱子。
好在阿夜说话越来越顺溜了,顺利过关。
姜菡萏目的达成,再坐了片刻,便要起身告辞。
太皇太后道:“急什么?好容易入宫陪哀家一趟,用了饭再去。”然后向身边的赵公公道,“去告诉周太傅,太子今日可以早些下学。”
*
过完年,风明就十一岁了。
他和姜菡萏一样有胎里不足之症,可能他的症候更严重些,小小的脸盘上盛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又因为要苦读书,脸上挂着老大的黑眼圈,更显得一张脸上只剩下两眼睛。
风明见姜菡萏的机会不多,但每次见姜菡萏都不用上学,而且还能坐着马车出宫,经过城门,进山里……每一桩都能叫风明兴奋好几天。
所以他每次见到姜菡萏,都像犯人放风时那么轻松快活。
“菡萏姐姐!”风明悄悄从袖子里掏出几只枯草编的小虫子,“看,这是蚂蚱,这是蜻蜓,这是金龟子!好看吗?都给姐姐!”
“又躲懒了是不是?让你上学是为念书,你倒好,专弄这些个。”太皇太后半是宠溺半是埋怨,“小心默不出书,周太傅罚你。”
“我是课余编的,编了好久呢才编了四个。”风明道,“我的书都默上了,不然皇祖母问太傅去。”
太皇太后:“哦,做了四个,那还有一个呢?怎么不一起给菡萏姐姐?”
风明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草编蝴蝶:“这个最大,我编得最久,是给皇祖母的!”
太皇太后接过蝴蝶,把风明揽进怀里,又是欢喜,又是叹息:“好孩子。”
姜菡萏看着手里的草虫们,有些出神。
上一世风明出宫时便和风曜的车队失散,从此下落不明——是真失散,还是被风曜借故除去,是未知之谜。
大乱来临,皇宫中、京城中,有许多人都是这样不明不白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此时太皇太后命风明去洗了手,然后宫人传饭。
赵公公过来回话:“惠和宫那边送了敬菜来。”
太后因“身体抱恙”,很少到慈安宫站规矩,但每日敬菜必不可少,今日送来的是八宝鸭子和红焖羊肉。
姜菡萏抬眼,发现送菜的人是姜蘅芷。
姜蘅芷过年也没有回姜家,在姜家引起不少议论,还有婶娘入宫劝她回家,她只是垂泪,说:“妹妹见了我,只怕不大高兴,那就不好了。我留在宫中侍奉太后,也是一样。”
太皇太后淡淡道:“哀家守十斋日,她难道不知道吗?”
“知道。”姜蘅芷低头道,“太后说,菡萏妹妹与太子殿下身子都不大好,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候,恐菜色清淡,两位没有胃口,所以命臣女送来这两样菜。”
太皇太后听完,慢慢笑了:“到底是我们姜家的女儿,口齿清爽得很,要是脑子也有这么清爽就好了。”
姜蘅芷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答言。
以太皇太后的身份,也不能当真为难一个晚辈:“罢了,去吧。”
姜蘅芷行礼,慢慢退下。
姜菡萏起身:“我送姐姐一程。”
外面风雪正大,姐妹俩皆披上狐裘,由侍女打着伞。
寒风呼啸,姜菡萏没有开口,姜蘅芷悄然打量了几眼,也没有开口。
从慈安宫到惠和宫,要经过一道飞凤桥。
飞凤桥横跨一片湖面,是宫中最长也最高的桥。
就在走上最高处的地方,姜菡萏开口道:“阿夜,抓住她。”
姜蘅芷还来不及转身,就被阿夜抓住了衣襟,后背撞上桥上的护栏。
“菡萏!”姜蘅芷吓得花容失色,“你要做什么?!”
姜菡萏走到她面前,观察了一下桥身到湖面的距离:“你说,我把你从这里扔下去,然后说你是不小心失足落水的,你觉得会有多少人信?”
姜蘅芷挣扎,但阿夜的手臂就像铁铸的一般,她根本挣不动,她的脸上落下泪来:“下面是冰!会死人的!”
姜菡萏:“哦,那岂不是一劳永逸?”
姜蘅芷哭道:“你不能这么做——你不敢这么做——这里是皇宫,你怎能故意杀人?!我身边带来的宫人都是见证!”
姜菡萏看着她半晌,叹了一口气:“阿夜,放开她。”
阿夜松手。
姜蘅芷捡回一条命,浑身颤抖。
姜菡萏走近姜蘅芷,低声道:“你说得对,我就算敢在宫中明目张胆杀人,后面也有很多麻烦。所以我确实不会杀你。但你在庄子上的母亲就没有这么好运了。要杀一个侍奉在太后身边的贵女难,要杀一个被发配到庄子上的小妾还不容易吗?”
姜蘅芷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你、你想干什么?”
“马上就要到太皇太后的寿诞了,这一天所有人都会入宫贺寿,包括段璋。”姜菡萏道,“我要你办的事,如果不能在太皇太后的寿诞上办成,你就等着为你母亲办丧事吧。”
姜蘅芷掩面而泣,离开之前,咬牙道:“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姜菡萏,你简直不是人!”
姜菡萏站在桥坡上,看着姜蘅芷被宫人扶着下桥去。
伞渐远,人也渐远,伞与人很快淹没在风雪中。
姜菡萏轻轻呼出一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冻出白烟。
她当然不是人,她是个从地狱爬回来报仇雪恨的鬼啊。
身边铠甲声微响,阿夜低声道:“菡萏,你会冷。”
“阿夜,”姜菡萏道,“我发现还是当坏人痛快,几句话就可以把别人吓得哭哭啼啼。”
她之所以要把事情催得这么急,是因为今天早上顾晚章来找过她。
她每天会有半个时辰在外书房,顾晚章有什么事情都是在这半个时辰里回禀,特意让人传话到内院找她还是头一回。
那三份官凭,其中一份已经赴任,一份送到李思政手中,只是李思政尚在犹豫——在京中沉沦下僚,有诸多辖制,不得施展拳脚,可若是听命于姜家,亦非自由之身,没人愿做赔钱的买卖,说不定哪天姜家就要他们回报了。
还有一份,是留给一名落第学子秦何之的。
以秦何之的才华,不说状元探花之位,二甲进士是跑不掉的,谁知最后竟名落孙山。
据说有门道的贵胄之家,会买通考官,把自家不成器子弟的文章换成寒门才子的,偷龙转凤,夺走名次与前程。
之所以要挑寒门,就是因为他们被换了也没办法查出来。
秦何之无可奈何,只得埋头苦读,等下次春闱再战。
顾晚章拿到官凭之后,第一个去找的就是秦何之,只是秦何之的住处人去楼空,没有找到。甚至过年期间,秦何之都没有回来。
李思政到府衙报了人口失踪,请京兆府派人寻找。顾晚章也借用姜家的力量,四下寻人。
双管齐下,终于发现,秦何之失踪之前,最后一个上门来找秦何之的,是段府的下人。
这个段府的主人,就是段璋。
段璋是光禄寺少卿。光禄寺掌管祭祀、朝会、宴席等事,他正是因为宴席办得好,入了承德帝的眼,在之后的几年里一路青云直上,从一个太监养子,成为割据一方的蜀中刺史。
在高官贵爵遍地走的京城,少卿并不是什么压死人头衔,可京兆府查到这里就突然像是犯了毛病,负责此事的从长官到书吏到衙役,一个个不是告假就是告病,还有的突然变得非常忙碌,李思政一找来,他们就忙忙地出门办差,比躲瘟神时跑得还快。
这自然是因为,人人都知道,段璋背后的人是冯秀亭,所以没人敢得罪。
所以姜菡萏不愿再等了。
这样的人留在世上越久,遭他所害的人就越多。
*
姜菡萏陪太皇太后用完午膳,和风明一道离开慈安宫。
走到风明的书房附近分手。
临别前,风明拉着姜菡萏的衣袖,千叮咛万嘱咐:“呜呜呜菡萏姐姐你一定要常来宫中看我啊,你多来几趟,我就能多活几年了……”
姜菡萏终于体会到自家哥哥口吐“童言无忌”的心情。
“我会的。”姜菡萏答应他,“我会常来,你也会活很多很多年,活得好好的。”
这是祝福,也是期盼。
然后她教风明一个法子:“你读书读累了,就告诉太皇太后,想去姜家找我,太皇太后一定会准你的假。”
毕竟让风家的天子和姜家多多亲近,是每一代姜家女儿的使命。
风明如获至宝,认真点头。
“嗯!”
风明离开后,姜菡萏正要往前走,忽然瞥见向来面无表情的阿夜眉头微皱。
她家阿夜出息了!都学会皱眉了!
然后只见阿夜的视线低垂,落在她的鞋子上。
她今日穿的是一双羊皮小靴,外面还套着一双沙棠屐,专在雨雪天使用,以免打湿鞋袜。
姜菡萏以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遂教他:“这叫木屐,也是一种鞋子,穿上它就不怕雨雪了。阿夜想要吗?想要的话我让人给你做一双。”
阿夜摇头,抬眼道:“菡萏脚冷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姜菡萏就有点不自在,走近两步,即使踩着木屐,她离阿夜的耳朵还差着点距离,好在阿夜顺从地低下头,方便她附耳。
“这话不许再说!”
阿夜点头,点完才问:“为什么?”
“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
“男女授受不亲!”
“并没有……授、受。”
姜菡萏望天:“……”
“如果你敢在外面再提到我的脚或者、或者别的什么,我就不理你了!”
阿夜立刻闭上嘴,噤若寒蝉。
*
木屐再怎么隔雪,冷还是冷的。
光靠一点手炉里的热度,根本暖不了身子。
好在马车里一直笼着炭盆,一上去便觉得暖融融的,姜菡萏这才觉得活回来了。
要不是为了告状,她才不想在这样的大冷天出门。
马车晃晃悠悠,驶出一段路后,忽然停了下来。
不一时,郭俊回禀:“前方有三殿下的车驾。”
姜菡萏昏昏欲睡的美好心情顿时破灭。
“靠边,让道。”
退让不是怕风曜,单纯是不想跟风曜有什么牵扯。
结果她的吩咐还没有传下去,对面先传来了动静,郭俊低声道:“三殿下让道了。”
姜菡萏:“那就走吧。”
可就在姜菡萏的马车快要通过的时候,风曜的马车忽然斜刺里横过来,挡住了姜菡萏的去路。
姜菡萏没有揭开车帘,在车内冷声道:“殿下想做什么?”
风曜舒缓温和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菡萏妹妹恕罪,若非出此下策,我怕很难见着妹妹。”
“雪大天寒,我急欲回家。殿下若有什么指教,还请明示。”
外面静了静,除了风声,别无声响。
但很快,突然响起了一片铠甲摩擦之声。
姜菡萏忍不住挑起一线帘子朝外看了看,风曜已经下了马车,正在往这边走来,阿夜站在车窗前,挡住风曜的去路,不让风曜再靠近。
她看到阿夜的背影,是一个紧绷的、力量行将爆发的姿势。
阿夜的表情一定很具有危险性,风曜身后的羽林卫刷刷挡在风曜前面,保护主人。
风曜的视线在阿夜身上停留良久,然后再看向姜菡萏:“菡萏妹妹,你能教会他站立,教会他说人话,可是你改不了他的兽性。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神,你就会知道,他仍然是一头野兽。”
姜菡萏手指一紧,但声音没什么异样:“殿下何出此言?此人乃太皇太后赐给我的贴身侍卫。殿下如若不信,大可以查验他身上慈安宫的令牌。”
“野兽就是野兽,装得再像人,也是兽。妹妹留着这样的东西在身边,小心有朝一日,被他反噬。”
“殿下想说的就是这个吗?就算真有这么一天,与殿下又有什么干系?”
“菡萏……”风曜声音停了片刻,再开口时,有一丝低沉落寞,“就算是朝廷处决人犯,也会宣读他的罪行,让他死得明白。你能否给我一个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风声在耳旁呼啸,姜菡萏想起上一世。
久居别院,与世隔绝,她看不清人心,辨不了善恶,风曜在她心中一直是个温柔宽厚的大哥哥,比自家热衷打扮的亲哥哥还要靠谱上几分。
所以,她才会千里迢迢,无论遇上什么危险,都没有改变过方向,只想早日抵达蜀中,找到风曜。
有阿曜哥哥在,应该就没事了。
一路上,她都是这样想的。
拖着病体也愿意完成婚礼时,她也是这样想的。
她相信他的文武双全,他的心地善良,他的温柔体贴,认为他一定会是个好君王,一定能收复失地,光复大央。
结果她所相信的,全都是假的。
“假的就是假的,就算演得再真,也还是假的。”姜菡萏的声音透出车帘,不大,却和此时的雪花一样冷漠。
风曜脸上的惆怅与哀伤一点一点消失了,声音却依然温和:“妹妹这样说,就不怕我伤心吗?我若伤心,妹妹也不会好过吧?”
姜菡萏不打算再跟他废话,肃声道:“殿下请让路,天很冷,我想回家。”
“妹妹何其吝啬,我只不过是求一个答案而已。”风曜低声道,“今日求不到,谁也别想离开。”
就是这样……上一世就是这样……一旦有人违逆他,他的声音就会变得这样低沉,行事也变得极端——这才是真正的风曜。
姜菡萏下意识按住自己的胸口,告诉自己,不是从前了!那可怕的一切早已过去了!
可呼吸和心跳声应该出卖了她,阿夜忽然回头,挑起车帘,望向姜菡萏。
他清澈的眸子里有明显的关怀和担忧。
姜菡萏向他轻轻摇摇头,告诉他没事,他要保持平静,不能露出凶性。这样,即便风曜再笃定,也没有证据。
阿夜放下车帘,转身向风曜道:“让开,菡萏要回家。”
风曜冷冷一笑,这条道路已经被他的马车堵死了,姜家他进不去,宫里又人多眼杂,他今日一定要问个明白。
姜菡萏平复下呼吸,悄悄让人回宫向太皇太后报信。
然后就听外面开始动手了。
“!”姜菡萏猛地掀起车帘。还好还好,情况比她想象的好一些,两边人只是拔刀相向,府兵的刀口对准羽林卫,是为了不让羽林卫阻挡阿夜。
羽林卫则是见阿夜并非冲着主人,则没有那么紧张,只是戒备。
阿夜在所有的视线中走向风曜的马车。
皇子的马车十分华丽,雕金饰玉,拉车的马足有四匹,通体纯白,高大矫健,昂首挺胸,十分威风。
可随着阿夜走近,不知为何,马儿们开始不安地踱步,哪怕车夫拉紧缰绳,它们还是不断摇头甩蹄,不受掌控。
阿夜伸手,按住前面两匹马的额头。
姜菡萏紧张地抓紧车窗,他……他是要推走马车吗?不算车辕,但说马车本身,用料就十分沉重。而且阿夜只有两只手,怎么推得了四匹马?
风曜眉眼冷冷的,嘴角带着一丝嘲讽。
——野兽就是野兽,只知道凭着一身蛮力,根本没有脑子。
在场所有人当中,只有风曜马车上的车夫最为慌乱,因为他发现以往乖顺的马匹此时变得更难掌控。
雪越来越大了,被狂风卷着上下飞舞,明明近在眼前,阿夜的身影看着却有几分模糊。
在兽类之间,自有秩序。这秩序由天道规定,万物皆需要遵守。
“呜。”阿夜发出一声低吼,马匹感受到了来自远祖的恐惧,嘶鸣着人立而起,再也顾不上车夫的号令,甩开四蹄,发足向着前方道路狂奔。
姜菡萏的车夫应变,立刻让开道路。
于是风曜那架马车风一样和姜菡萏的马车擦肩而过,车夫气急败坏的声音在风中传来:“停下快停啊啊!!”
前方道路为之一空,姜菡萏的坏心情也为之一空。
姜菡萏放下车帘,马车缓缓从脸色铁青的风曜身边驶过,声音从窗内飘落。
“多谢殿下让路。”
第34章 第34章世上最好的仙女当然是菡……
几天后,鹿长鸣来到紫藤居,神神秘秘道,“你们可知道京中出了一位玄甲神人?”
阿夜正在擦拭一张弓,头也没抬。
张贺已经开始“染疾”,等到太皇太后寿诞,皇帝发现他因病缺席,必然会派人查看,届时他将会有明显的病态。
所以在卧床之前,张贺最后一次来姜家当教习,临走之前,交给阿夜一张强弓。
凡射者,上力挽一百二十斤,过此则为虎力。阿夜就是明显的虎力,且尚不懂控制力道,动辄将弓崩断。
这张强弓受力在二百六十斤,非常人所能用,连张贺都只是用来收藏。
这只弓成了阿夜的宝贝,时刻不离身,连为姜菡萏守夜时都带着。
鹿长鸣早就习惯了阿夜不爱理人的脾性,往阿夜身边一蹲,两眼热切:“说的就是你啊夜哥!”
贵人出行,闲人回避,风曜用马车堵姜菡萏的时候,并没有闲杂人等在场,但道路两旁并非不毛之地,百姓们或远或近看到了那一幕。
有一人身穿玄甲,以手抚马,禽兽亦知畏惧敬服,通灵让路。
若非神人,岂能有这般神通?!
“据说还有人在那儿设香炉祭拜,求神人保佑,哈哈哈夜哥,你要不
要跟我过去受一受香火?”
太吵了。
阿夜手里的箭矢搭上弓弦,对准鹿长鸣。
鹿长鸣立刻闭上嘴,但他哪里闭得了多久?悄摸摸又挨近点,道:“夜哥,我是来请你去做客的,陛下赏了我一处宅子!”
“宅子?”
“就是屋子,院子,喏,咱们住的就叫宅子。”
阿夜懂了:“不去。”
“去嘛去嘛夜哥去嘛!”鹿长鸣缠着阿夜,“要不是你,我也进不了姜家;进不了姜家,也不能认识小姐;不认识小姐,谁把我送进宫?皇帝陛下是真好哄啊,随便拿出点青楼小曲儿他就听得心花怒放,赏了宅子还赏了下人呢。”
正所谓富贵不还故乡,犹如衣绣夜行,还有什么意思?
“你看啊,小姐把我弄进宫,是要我偷偷为她在宫里办事的意思。我看以我这份天才,在宫里混到炙手可热的那是指日可待,真到了那一日,我干点什么岂不是有几百双眼睛盯着?到时候还能请你去家里做客吗?所以一定要趁现在!现在还没有多少人知道我,我们把这顿酒好好喝了——”
鹿长鸣的话没有说完,阿夜猛地起身,冲出门外。
门外,小轿落下,轿帘里伸出一只手,白如雪,柔如柳,阿福正伸手要扶,冷不丁只见阿夜已经到了跟前,把阿福挤到一边,然后伸出一只手臂,那只手刚好落在他的护腕上。
暖暖的,香气幽幽。
“好灵的耳朵。”姜菡萏的脸从轿帘后头露出来,“又叫听着了?”
阿夜只觉得世间万物的颜色一下子鲜亮起来。
姜菡萏进了紫藤居,看见鹿长鸣,有些意外:“鹿先生回来了?”
鹿长鸣蹭过来行礼问安,有些不好意思。姜菡萏送他入宫,却没有用姜家的招牌,自有用意,这趟他不打招呼就跑回来,属实是冒失。
阿夜简短地道:“皇帝喜欢他,给他一个宅子,他要带我去喝酒,我不去。”
鹿长鸣叹为观止。他在这儿大半天了,阿夜嘴里就蹦出两个字,鹿长鸣满以为这是阿夜说话没什么长进,没想到姜菡萏一来,阿夜居然一口气能说这么多!
跟着连忙向姜菡萏解释原因:“我悄悄来的,一个人也没带。只打算让夜哥悄悄去,谁也不惊动……呵呵呵这个……夜哥不去也好,也好,我也早些回去……”
“既然鹿先生来请,那就去呀。”姜菡萏看着阿夜的眼神充满鼓励,“阿夜去吧,不要穿府兵的铠甲,不要带着幌子就是了。”
鹿长鸣大喜:“谢小姐!”
阿夜:“菡萏不去,我不去。”
姜菡萏想了想:“那我同你去。”
阿夜:“菡萏去,我去。”
姜菡萏让鹿长鸣先行回去,她和阿夜随后会从后门进去。
鹿长鸣受宠若惊,晕陶陶答应,留下地址,离开了。
阿夜问:“菡萏为什么要去别人的宅子?”
“那不是别人,那是阿夜的朋友,不是吗?”姜菡萏道,“阿夜可以多认识一些朋友,没有训练的时候,不巡逻也不守夜的时候,就可以和朋友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喝喝酒。”
阿夜光是用想的就皱眉:“不要。”
姜菡萏:“……”
张贺离开之前,曾经来找过她。
张贺虽然还不曾听闻“玄甲神人”的传说,但自从那一日回来,阿夜在府兵中的威信一日比一日高涨。
每日训练,张贺发话休息,府兵们全部望向阿夜,待阿夜休息了,他们才休息。
而阿夜若是不停,府兵们也不会停。
甚至当张贺处罚阿夜时,众府兵会隐隐对张贺抱有敌意。
这些全是带敌者大忌,阿夜的存在,会影响到主将的军威——除非阿夜自己当主将。
偏偏阿夜自己对此毫无感觉,府兵们在他眼里仿佛全是空气。他一直是我行我素,独来独往,连张贺也不放在眼里。
“他自小远离人群,不懂得与人相交之道。只有在看到小姐的时候,他才有几分人气,愿意说话,愿意笑。可是小姐的身份与他比起来,判若云泥,小姐总不能把他留在身边一生一世。若要把他放在军中,就一定要让他学会如何当好一名主将。而要当好一名主将,先要成为一个‘人’。”
会有朋友相交,会有人情来往,会与这个世间发生丝丝缕缕的关联……这就是人。
所以姜菡萏很愿意带阿夜去拜访一下朋友。
不过去鹿长鸣宅院之前,姜菡萏还有点事。
她此次来是为了找顾晚章。
顾晚章每日上午都会有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去外书房找她,一向准时,从无例外。
但此时已经是半下午,顾晚章一直没有出现。
姜菡萏过来一瞧,发现顾晚章的房间关门闭户,并不在紫藤居。
“昨天下午,他的屋子,就没有声音了。”阿夜道。
所以是昨天下午就出了门,然后一直没回来?
顾晚章这些天一直在追查严何之的下落。
眼下的大央虽未大乱,但承德帝的奢靡挥霍引起上下效仿,百姓被层层盘剥,无以为生,要么成为匪寇,要么成为流民。
大量的流民进入京城,宵禁的夜色下时有凶案发生。
据李思政翻到的文书统计,近几年京中失踪的人数逐年上升,失踪的读书人也不在少数。
姜菡萏前天最后一次看到顾晚章时,顾晚章告诉她,他准备带上几名府兵,去南里探探消息。
南里是京城最为鱼龙混杂之地,顾晚章一去不回,姜菡萏有些担忧,将此事派给了寒鸦,让寒鸦安排人手,去南里看看。
然后她才同阿夜出门。
阿夜问:“你想找他?我去。”
姜菡萏看着他,微笑道:“你有你要做的事。”
那就是学会去做客。
学会好好做一个人。
张贺的话让姜菡萏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若想天下太平,待寻到那位昭惠太子,她将会嫁给他,给他带去姜家的助力,助他更快平息潜在的内忧外患。
而当成为皇后,她就很难再在深宫中留一位贴身侍卫。
再者,阿夜既是天生的将才,将他困于内帏,对他来说也不公平。
既然早晚会分开,那么就应该让阿夜早日拥有自己的世界,而不是整天只围着她一个人转。
*
鹿长鸣宅院不算大,但胜在小巧别致,据说前任主人是一位犯颜直谏的御史,下场就是御史问斩,全家流放。
因为要款待姜家小姐,保密就尤为重要。宴席设在内室,他执壶斟茶侍候。
“你坐,阿夜也坐。”姜菡萏说,“就当我不在好了。你们聊你们的。”
阿夜完全没有什么想跟鹿长鸣聊的。
好在鹿长鸣天生话多,并且也早就习惯了阿夜的冷漠,把自己这段日子的入宫经历讲得百转千回。
“……皇宫可真大啊,那藻井能晃花我的眼,筵席上人又多,全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我头一回在御前演奏,连拨子都掉了!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我才知道,海棠园里个个不择手段,那是有人把我的拨子故意藏起来了。”
说实话,姜菡萏也不是很擅长聊天,但因为要给阿夜做表率,所以还是很捧场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丽阳公主说,你的拨子在我这里,我借了你的,你忘了?然后给了我一只拨子,那拨子配的是公主的琵琶,绘着金泥,填着螺钿,怎么可能是我的呢?她那样尊贵的公主,竟然愿意这样帮我,你们说,她是不是世上最好的仙女?”
鹿长鸣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怎样,脸上露出一种迷濛的笑容,从怀里摸出一只琵琶拨子,果然五色灿然,十分美丽。
姜菡萏认真分析:“丽阳可能是自己想躲懒不弹琵琶,所以故意把拨子给你。”
阿夜:“不可能。世上最好的仙女是菡萏。”
鹿长鸣举着拨子:“…………”
*
赶在宵禁结束前,
姜菡萏和阿夜辞别鹿长鸣,回到姜家。
因为是偷偷摸摸,所以没走前门,只走偏门。
还未到门边,阿夜忽然望向一处,微微眯起眼睛。
“什么?”姜菡萏问。
阿夜直接道:“没什么。”
没什么你会盯着看?姜菡萏走近,只见门边墙角下白雪隐约起伏,依稀是人形。
“阿夜,去看看,好像是个人。”
阿夜脸上有丝不情愿,但还是走过去,伸手就把被雪埋了一半的人拎起来。
姜菡萏大吃一惊。
是顾晚章!
“顾先生是怎么了?”
“没事,活着。”阿夜语气听上去有几分悻悻然。
姜菡萏急忙唤来下人,把顾晚章抬回紫藤居。
顾晚章确实没什么大碍,大夫说他只是被人打晕,然后又冻了半日,大夫施过针,离开前说大约半日后能醒来,为防伤寒,先熬下驱寒的药物,等他醒了让他喝下。
没过多久,寒鸦回来了。
“顾先生去南里并非单纯只为探听消息,还雇了几名江湖人士。那几名江湖人随后夜探段璋府第,全部身陷其中,当中有人出卖了顾先生的行踪。顾先生本在乐坊等消息,昨夜夜半被人带走,属下正要寻访他的下落,没想到已经被人送回来了。”
姜菡萏有几分愕然。
上一世她见到的段璋已经是蜀中刺史,称霸一方,人称“笑面狐狸”,心性残忍而手段圆滑,又谨小慎微,身边似乎有不少高人保护,多次遇刺,皆能全身而退。
她以为段璋是成为刺史之后身边才有那么多能人,原来,现在的段璋就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顾晚章到亥时才醒。
睁开眼睛时脸上还带着惊骇之色,看清自己身处哪里,才冷静下来,按住额头,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失败了。
虽然姜菡萏答应管下严何之这件事,可顾晚章并不是一心只指望别人的性子,他雇了几个自称轻功绝佳的江湖人,潜进段府查看有没有什么异样,约定只查寻,不动手,以免打草惊蛇。
可段府防范之严密超出他的想象。
那几个人几乎是一进府就被发现了,段璋的人跟着找到了顾晚章,顾晚章被套上麻布袋带走。
“我去的地方应该是段家,但应该是地下,冰冷潮湿,还有股空气不通的气味,段家有密道。”顾晚章回忆,“他们摘下了布袋,我看到了段璋就站在我面前,他也认出来了我。他看上去很意外,对我笑了一下,然后我只感觉到一阵剧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刚被摘下布袋的时候,眼睛需要时间适应光线,他记得段璋身后的光亮,有灯光,还有……炉火的光。
“那是个丹房。”顾晚章越说越快,微微喘息,“时间太短了,我没有看太清楚,但丹房药材旁边绑着人,还不止一个……”
“他们……他们在炼人丹!”
姜菡萏蓦地想起哥哥以前说过的话。
——“他们近来寻摸出了新法子,说人才是天地灵气所钟,用人来炼丹,比朱砂水银都强……”
如果说人是天地灵气所钟,那么才华横溢的读书人是不是更为灵气所钟?
她的背心顿时起了一片寒意。
“京中贵人炼人丹,不是什么秘密。”寒鸦开口道,“段璋把顾先生送回来,也是卖姜家的面子。若要救严何之,可以请家主大人手书一封,属下应可把人带回来。”
“我要救严何之,也要救里面所有人!”顾晚章脸上泛着奇异的红晕,“他们都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的,一心报效国家,不该……不该被人当作药材!”
“先救严何之。”姜菡萏当即决定。
顾晚章眼前一阵阵发晕:“小姐……”
“若是全要,就要和段璋撕破脸,和段璋撕破脸,就是和冯秀亭撕破脸。我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姜菡萏不大忍心去看顾晚章眼中的绝望,“你先安心养病,我会让人把严何之带回来。”
说着,她转身离开。
阿夜跟着她出来,忽然道:“他让菡萏不高兴,可以杀了他。”
他的声音平平板板的,没什么起伏,好像在谈论可以摘一朵花。
姜菡萏忽然想起之前的事:“阿夜,你在门口的时候,是不是早就认出那是顾先生?”
阿夜的视线飘忽了一下:“是。”
“那你还说没什么!”姜菡萏讶异,“阿夜,你是真的想让他死?”
这次阿夜的视线没有飘,他认真点头:“对。”
姜菡萏更加讶异了:“为什么?他有做什么让你生气的事吗?”
阿夜:“他老是找你。”
姜菡萏:“……”
姜菡萏:“找我的人很多,难道你每一个都想弄死?”
“不全是……有些是……”阿夜低下头,“他特别想弄死。”
因为他每天都去找你,而你每天也在等他。
阿夜是这么想的,可是他说不出来。
只是看到顾晚章就觉得很烦人,牙痒痒的,想一口咬死。
“阿夜,”姜菡萏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你答应我一件事。”
阿夜立马认真看着她,等她往下说。
“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可以随意杀人。尤其是在姜家杀人。”跟着又补充,“尤其是顾晚章!他很重要,天下需要他,我也需要他,知道吗?”
以往姜菡萏无论有什么命令,阿夜都能第一时间点头答应。
可这一次,阿夜的头很沉重,脖颈很僵硬,他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觉得胸膛里好像塞着一块石头,让他非常不舒服。
“……知道了。”他瓮声瓮气答。
“不是知道了,是答应我。”姜菡萏笔直地看着他,“望着我眼睛,答应我。”
阿夜低下头,凝望着姜菡萏。夜色深沉,可是再深沉的夜色下,他的目光依然能洞悉一切。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认真。
良久,他道:“我答应,不随便杀人,尤其是,不杀顾晚章。”
*
几天后,终于等到太皇太后寿诞。
六十是整寿大日子,前来参加大朝典的各位藩王和各国使者大多数都留在京城,就等着替太皇太后贺完寿才启程。
这场大寿宫里忙碌了许久,平京春迟,屋外大雪尚未停歇,除了梅花,没有一朵鲜花敢绽放。
姜菡萏献上贺礼,再送上一盒月下徊,今天早晨刚从枝头剪下,快马加鞭送到京城,花瓣上犹有露水在滚动。
太皇太后很是欢喜,命赵公公铰了一枝,自己簪在鬓边,问众人:“可好看?”
众人都赞不绝口,个个奉承。
姜蘅芷的寿礼是一幅绣成百寿图,不夺目,也不怠慢,每个字用的都是不同的绣法。太皇太后看了,微微点头。
两人献完礼,回到坐席。
姜蘅芷的位置就在姜菡萏旁边。
姜蘅芷今日打扮得甚为出众,清雅娇贵,像初绽的春兰,轻轻唤了一声“妹妹”,示意姜菡萏靠过来。
姜菡萏便凑过去。
“戌时三刻,御花园中。”姜蘅芷隔席靠近,以手掩着,姐妹俩的姿势看上去十分亲热,上一次争首饰之事仿佛只是闹了点小别扭。
“妹妹可以在春晓阁安排人手,那里最近,又不易察觉。”
姜菡萏缓缓吐出一口气:“很好。”
终于可以动手了。
“妹妹……”姜蘅芷低垂着眼睛,睫毛微颤,“我以身犯险,你可不能食言,一定要来救我。”
“放心。”姜菡萏道,“这件事做完,你我就两清了。”
“两清吗?”姜蘅芷轻声,“……那好得很。”
第35章 第35章两条路,你自己选
人生七十古来稀,承德帝一来要彰显自己的孝道声名,二来自己本就喜好宴乐,以往举办大宴,总有一些不长眼睛的臣子非要劝谏,这一次寿诞却是怎么奢靡浪费都没有人敢指点。
席上当真是珍稀罗列,有些东西姜菡萏甚至都是第一次见到。
若是把这些东西都换成银子,换成粮食,换成军械和兵士——大央哪里还会有乱世?
太皇太后也连声说过于靡费了。
太后在旁道:“这都是陛下的孝心,太皇太后只管受用就是了。”
她这话听着没什么不对,就是话里带着几分酸溜溜的滋味,是个人就能听出来。
太后过完五十寿诞没多久,都是正经大寿辰,她的筵席连今日的三四成都不到。
姜菡萏默默地喝着席上的梅子饮,想起以前在别院常听方公公与苏妈妈讲宫中掌故,听上去后宫中人人都有几十个心眼子,但丽阳却像是把心眼子全都给了别人,原来是因为太后养大的原故。
献礼将持续一段漫长的时间,姜蘅芷先离席更衣。
姜菡萏等了一阵子,悄悄到太皇太后身前,说在御花园给太皇太后准备了一点小惊喜,请太皇太后到时候带着人过去。
太皇太后拍拍姜菡萏的手:“好好好,你去忙吧。哀家一会儿就过去。”
姜菡萏离开温暖而热闹的大殿,身后的侍女们一齐跟上。
走出殿外,一直守在外面的阿夜跟上来,铠甲上泛着寒气。
姜菡萏:“为什么不去廊下避避风?”一般随从宫人都在那儿,也会有简单的席面供他们取用。
阿夜摇头:“不冷。”
他喜欢待在离菡萏近一些的地方。
即使殿门关着,他也能在无数的乐声和说话声里分辨出菡萏的声音。
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他就会觉得很安心。
只是菡萏不常开口,要等待很漫长的时间,听很多别人的废话,才能听到。
“傻阿夜。”姜菡萏轻声说。
阿夜纠正她:“不傻。”
姜菡萏笑了。有阿夜在真好,她本来有几分紧张的,现在好多了。
走到一半的时候,迎面走来一小队宫人,手里捧着一只只锦匣。定然又是外面筵席上献的礼,承德帝让人拿来给太皇太后过目。
领头的是冯秀亭,远远瞧见姜菡萏便满面笑容地行礼:“外头冷,小姐怎么不在殿内待着?”
姜菡萏道:“喝了一口酒,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冯秀亭听说,忙命人拿出醒酒的香丸奉上,又打开一只锦匣,笑道:“这些都是各国使臣送来的礼物,老奴瞧着这一样不大适合太皇太后,倒很是适合小姐。”
锦匣内是一把珠光宝气的小匕首,形状十分精巧。冯秀亭把它拔出来,刀身不过一指多长,却是寒光闪闪,如秋水般明净。
“这……祖姑母还没有瞧呢。”
“旁人得讲这个虚礼,可小姐是谁?”冯秀亭笑吟吟地把匕首往前一递,“何况,小姐今夜应该用得上。”
姜菡萏心里跳了一下。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
不,他应该只知道她有谋划,却不知道她的谋划是为了对付段璋。
“那就多谢大监了。”姜菡萏接过匕首,“无论今夜发生什么,菡萏都感念大监。”
冯秀亭含笑行礼别过,带着队伍离开了。
片刻后,姜菡萏来到御花园。
筵席已经开始,人几乎都在各处殿内,宫人们也在忙碌,御花园几乎是空无一人,只余风声,一片安静。
春天还未到来,树木只剩光秃秃的枝桠。但为着太皇太后的寿诞,宫人们在枝上用丝绸、通草和羽毛做出许多以假乱真的花朵,在宫灯红融融的光芒映照下,整片花园看上去花团锦簇。
姜蘅芷到底不愧是常年住在宫里的,对宫中布局十分了解。春晓阁就在御花园边上,高有两层,站在楼上,推开窗子就能俯瞰整座花园。
除了拥有令牌的阿夜,所有府兵皆不得入宫城,只能在皇城处等候。但姜菡萏今天是有备而来,今日带进宫的侍女仆妇全是暗卫所扮。
只是侍女仆妇的身份虽然方便暗卫们进宫,却也妨碍了他们动手。一群侍女仆女,能拉扯着捉住段璋不难,呼喊引来旁人也不难,但要杀死段璋,就很难令人信服。
前几日,姜菡萏求哥哥写了封书信给段璋,段璋果然给了姜家面子,把严何之放了回来。
被送回来的严何之缺了一只手,失血过多,昏迷不清,被留在姜家休养。
姜菡萏知道炼人丹的邪恶与可怕,可当亲眼看到被当作药材的严何之,姜菡萏内心迅速下了决定——她要段璋死。
不是打伤也不是打残,就在今夜,她要趁乱把段璋打死。
“阿夜,你下去和他们一起。”
不管最终是谁给段璋致命一击,有个府兵在,总归有这个能力。
阿夜对于任何让他离开的命令都会迟疑,但也仅是迟疑一下,他转身离开。
要听菡萏的话。
阁中只剩姜菡萏一人,为防段璋顾忌御花园旁边有人,她没有点灯,阁内一片漆黑,窗子被推开一条缝,正对着花园中的假山位置。
此时的假山旁搁着一盏宫灯,仿佛是宫人不小心遗落的。
四下无人,它静静等待。
没过多久,御花园中多了另一盏宫灯,宫灯向着假山方向行进,光芒映出光禄少卿的绯红朝服,是段璋来了。
看到宫灯之后,他的脚步加快了许多。
快到假山前的时候,他左右看了看,把宫灯熄灭,然后迅速钻进假山中。
春晓阁中,姜菡萏紧紧盯着假山,心中开始默默计数。
白天入宫赴宴之前,姜菡萏特意向博学的顾晚章请教:“彼此倾心的孤男寡女偷偷私会,要多久开始脱衣服?”
顾晚章是文弱之身,被雪埋了一阵,到底还是免不了一场风寒,本来就在咳嗽,一闻此言,咳得更厉害了,脸都涨得通红。
姜菡萏怜他生病,不便催促,耐心等待。
顾晚章良久才略微平复一点呼吸,端起茶杯,喝一口润润喉:“为、为何问这些?”
“我要去捉奸。”
“噗”,顾晚章一口茶喷出来。
“去捉段璋的奸。”姜菡萏把计划和盘托出。
顾晚章脸上咳出来的红晕这才渐渐褪下,他沉吟半晌,道:“在下只是个账房先生,这种事情,小姐可以去问家主大人。”
姜菡萏倒不知道自家哥哥有这方面的经验。
“家主大人风流倜傥,是北里青楼贵客,想来对此道十分精通。”
于是姜菡萏又去找姜祯请教。
问题才出口,姜祯就差点跳起来,指天曰誓自己只是去听曲喝酒,吟诗作赋,绝对没有做什么不妥的事情,让姜菡萏千万不要听顾晚章挑拨离间。
最后出乎意料地,还是阿夜告诉她答案:“一炷香。”
姜菡萏惊奇:“你怎么知道?”
“回京路上,客栈里,隔壁。”阿夜道,“鹿说,柴和火,一点就着,最多一炷香。”
姜菡萏于是决定,让暗卫们在段璋进去之后,再等一炷香。
一炷香的时间从来没有这么缓慢过,姜菡萏盯着那座假山,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一炷香,快了……
忽地,她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房门。
姜菡萏心想这也许是偷空躲懒的宫人,她回身正要呵斥,一转身,就见一团光芒亮起来。
来人点燃了火折子,光芒映亮他身上的锦袍玉带,他的眉目温润如玉,脸上微带着一丝笑意:“菡萏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竟然是风曜。
姜菡萏第一时间回身去看御花园,千万不要让这团灯光惊走段璋。
然后就见数道人影扑向假山,那是暗卫和阿夜,他们出手了。
姜菡萏微微松了一口气,好,大局已定。
“我挑了几件焰火,想放给皇祖母瞧瞧,所以过来看看。三殿下怎么在这儿?”
“好说,我正是听说妹妹要放焰火,有些不大放心,所以过来瞧瞧。”风曜点亮桌上的烛台,烛台分为五枝,他一盏一盏点亮,光芒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眸子里带着一丝黑亮到危险的光芒,抬眼望向姜菡萏,“你看你灯也不点,我随便推开一间房,就在里面遇上你,你说巧不巧?”
姜菡萏有着上一世和他相处的经验,心
中瞬间绷紧。
她从没有告诉太皇太后说是来看焰火。
就算她告诉了,太皇太后也没理由告诉他。
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
所有灯点亮,房子里光华流转,姜菡萏这才发现这是一间寝室,珠帘低垂,高床软枕上一片凌乱,桌上有酒有点心,甚至还有两只酒杯,各有半杯残酒。
风曜提起酒壶,酒水洒在桌上,地上,酒气迅速在室内弥漫。
他一面做这些,一面微笑地看着姜菡萏。
那是一种猎人对猎物志在必得的笑容。
刹那间姜菡萏明白了,她被出卖了。
是姜蘅芷。
今夜她以为自己是猎人,要用姜蘅芷做诱饵,狩猎段璋。
可现在看来,风曜才是猎人,他用姜蘅芷和段璋做诱饵,狩猎她!
来不及多想,姜菡萏推开窗子,扑上去就要往下跳。
窗子有点高,她还没有爬上窗台,便被风曜拦腰抱住。
他身上的体温隔着衣裳传过来,姜菡萏觉得恶心,更觉得恐惧,她挣扎:“放开我!”
“菡萏,别犯傻,底下全是青石板,这一摔下去,不死也残。”
风曜的手抚过姜菡萏的脸,拔下姜菡萏的发簪,姜菡萏的发丝水一样披泄下来,风曜的目光十分温柔,“……我会心疼的。”
女子的力量天然和男子相距悬殊,尤其姜菡萏身子一向弱,极力挣扎之下,除了让自己衣衫更为凌乱、且气喘吁吁之外,没有一丝用处。
风曜柔声道:“菡萏乖,别挣扎了,你身子不好,小心累着。”
喧闹声从御花园中传来,风曜悠然道:“快看,下面可热闹了。”
点点宫灯在御花园中亮起来,姜菡萏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群,有宫妃命妇,也有皇帝与宗室朝臣,他们都在太皇太后的带领下,浩浩荡荡走来。
如果没有意外,这时候他们已经发现姜家下人抓住了企图非礼姜蘅芷的段璋,黑灯瞎火,姜家下人下手没轻没重,把段璋直接打死了。
冒失的下人自然由姜家处置,而段璋色胆包天,死不足惜,没有人敢说二话。
可这一切已经全毁了。
众人来到御花园,先听到假山里的动静,承德帝派羽林卫过去查看。
姜菡萏绝望地发现,从假山里出来的,除了她派去的暗卫与阿夜,再没有第二个人。
根本不见姜蘅芷与段璋的身影。
众人只见姜家小姐的侍女仆妇和侍卫全躲在假山中,而姜菡萏自己却不见人影,都觉得十分奇怪。
然后不知是谁眼尖,抬头望向春晓阁二楼:“那里亮着灯,好像有人!”
风曜微微一笑,腾出一只手,像是要去关窗,但这个动作无疑会将两人完全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中。
下一瞬,他的动作顿住。
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他的颈边。
匕首小而冷,把手上珠光宝气,他片刻之前还在筵席上见过。
“松手。”姜菡萏的声音十分冰冷。
风曜慢慢松开了手,柔声道:“没用的,菡萏,那边暗,这边亮,就算他们瞧不清我们方才在做什么,但一定已经看清了是我们两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酒有床,你又……这副模样,谁见了不会多想?”
姜菡萏衣裳凌乱,头发披散,胸膛急剧起伏:“你许给姜蘅芷什么了?”
“侧妃之位而已,她永远威胁不到你的地位。”
“恐怕不止吧?一个没有到手的侧妃之位,就能让她背叛姜家吗?”
风曜慢慢露出一个微笑:“嫁给我,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他的神态很从容,语速也很舒缓,但动作却快如闪电,就要夺下姜菡萏手里的匕首。
姜菡萏朝着窗外大叫:“来人啊救命啊!”
风曜一怔,她不会不知道,这些人上来就会成全他吧?
就是这一耽搁,姜菡萏毫不犹豫,一咬牙,匕首划过自己的肩膀。
匕首比她想象的还要锋利,一刀下去,衣衫布料断裂,划破皮肤直至骨肉,鲜血顿时狂涌而出。
“啊!”剧痛让姜菡萏跌坐在地,狂喊出声。
风曜变色:“你干什么?!”
下一瞬,御花园中传来阵阵惊呼,紧跟着窗户破裂,一人从窗外翻进房内,扶住姜菡萏。
看见姜菡萏身上的血,他的瞳孔猛然收缩,发出一声怒吼,就要扑向风曜。
“阿夜,不要……”姜菡萏试图抓住阿夜的衣襟,但阿夜今天穿的是铠甲,冰冷坚硬,她的手上已经脱力,根本抓不住。
可就是这样微弱如兰叶轻拂的动作,止住了阿夜的攻击,就像一株小草被风吹动叶片,止住了山陵的崩塌。
阿夜停下来,全身的肌肉在铠甲下紧绷得像石块,他小心翼翼守着姜菡萏,不敢抱,不敢说话,他怕呼吸得稍微大一点,菡萏就会像雪片那样消融。
“菡萏……”
他的喉咙沙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干涩,眼眶像是被揍过一样发胀发酸。
“安静,不许说话……不许出声……”姜菡萏靠在阿夜怀里喘息,眼前一阵阵发白,身体受不了这样的剧痛,想要晕过去,她完全是凭着意志力在开口,“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了……”
阿夜用力点头,眼睛有什么东西滚落,但无暇分辨。
“一……你故意设局诱我到此,意图非礼于我,我宁死不从,宁愿自戕,从此风姜两家交恶,殿下苦心经营的贤名付诸流水……”
姜菡萏望着风曜,气息破碎,声音微弱,但目光冰冷,“二……有贼人潜入此地,企图行刺陛下,被我无意间撞破,贼人正要杀我灭口,幸好被你发现,将贼人赶跑,救了我一命……”
喧闹人声越来越近,楼梯上已经开始响起脚步声。
众人要上来了。
“风曜,两条路,你自己选……”
风曜的从容与温和悉数不见,他重重抓起酒壶,狠狠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姜菡萏,你当真宁死不愿嫁我?!”
姜菡萏的意识渐渐模糊:“谁会……愿意……嫁给……要杀自己的人……”
“我并没有想杀你!姜家嫡女,所受保护重重,岂是一场小小行刺可以杀死的?那只不过是试探而已——”风曜还想再说什么,外头的人已经到了门前,羽林卫率先撞开房门。
姜菡萏最后一道视线看到了人群里的太皇太后,还有拼命挤开羽林卫往里冲的姜祯,最后一丝担忧放下。
头微微一歪,晕倒在阿夜怀中。
*
姜菡萏陷进深深的梦里。
她梦见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每个人都是那样痛苦……
她梦见永远也逃不出去的上一世,脚下被鲜血浸透的泥浆打滑……
她梦见战火过后的大地,华屋高堂只剩断井颓垣,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她被这样的梦拖得一直往下坠,仿佛是无间地狱,永远没有尽头,永远只有恐惧与烈焰焚身。
有湿湿软软的东西覆在她的额头,带来一片清凉,地狱中的业火仿佛小了许多。
耳边隐隐听到有人说话。
“妹妹……”
“菡萏……”
“小姐……”
“菡萏姐姐……”
不同的人,不同的声音。
她迷迷糊糊,分不清,只知道自己每天都被喂下稀苦的汤药,然后又沉进地狱般的梦中。
要不死了算了吧……太难受了……
有时候会这样想,但马上就有一个念头强行冒出来——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该死的不是你,该下地狱的也不是你!
终于有一天,姜菡萏从昏昏沉沉的梦境中醒来,慢慢睁开眼睛。
“醒了,醒了,小姐醒了!”
不知是谁的声音,像是喜极而泣,紧跟着耳边传来各种声响,太皇太后来了,姜祯也来了,还有许多妃嫔、宫人、太
医。
一番忙乱之后,太医终于确定,姜菡萏能醒来,便是脱离了险境,接下来只要好生将养就是了。
太皇太后合什:“阿弥陀佛!”又让众人都散去,莫要打扰姜菡萏。
空气中除了药味,还有一缕檀香味,姜菡萏猜这是在慈安宫。
姜祯眼中含泪,有许许多多话,全堵在喉咙口,又怕吵着妹妹休息,便什么也没说。
养了一段时日,姜菡萏醒来的时间渐渐变长了些,姜祯这才一五一十,慢慢把这些日子的事情讲给妹妹听。
不出姜菡萏所料,风曜选的是第二条路。
因为伪君子最怕的就是别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承德帝一听说有刺客,立即吓得半死,宴乐也无心办了,立即将虞仙芝从通天观请到宫中来做法事,祈求天兵天将的保护。
姜菡萏那一刀如果换在常人身上,也许一两个月就养好了,但姜菡萏体质本来就虚弱,一直昏迷了两个多月才醒。
太医也不敢让她挪动,就近让她在慈安宫疗伤。
这两个月,姜祯把慈安宫的蒲团跪破了好几个。
“妹,要不,咱们回西山吧?”姜祯当时忍着的眼泪,现在稀里哗啦全淌下来了,一面抽咽,一面道,“国师的批命真的有道理,你看看你从去年到如今,你遭了多少罪……”
一直待在西山,后面才叫遭罪呢……姜菡萏心里说。
“阿夜这些日可还听话?”
姜祯叹气:“你要不叫他进来自己看呢?”
姜菡萏眼睛微微睁圆:“他在宫里?”
一直在承德帝眼皮底下?!
“我也想让他回家,可那小子犟得跟头牛似的,打也不听,骂也不听,一个字不说,就守在殿外。”
姜祯说起来就一肚子苦水。
他知道妹妹有多宝贝这个臭小子,所以也很担心阿夜被承德帝发现,所以让寒鸦带着暗卫们,十八般武艺齐上阵,把阿夜打晕扛走。
结果阿夜被揍到遍体鳞伤,竟然还苦苦死撑,人都在大口吐血了,却是连闷哼都没有发出一声。
寒鸦执行家主命令,从来不会有一句多嘴,可是这一回,寒鸦忍不住道:“家主大人,再打,就把他打死了。”
姜祯气得七窍生烟。
不能真打死,也不能就这么不管。
虽说菡萏住的偏殿就是佛堂,承德帝不会往这边来,但世事难料,谁知道承德帝什么时候心血来潮?
于是姜祯吩咐下去:“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然后他就发现,这是一个错误。
开始的时候,是阿夜挨揍比较多,天天吐血。
慢慢地,阿夜虽然挨揍,但不吐血了。
再后来,阿夜不仅不吐血,连揍也渐渐不挨了,反倒是暗卫们,收工时一个个鼻青脸肿。
最近,暗卫们不单被揍得鼻青脸肿,甚至开始吐血了。
只有寒鸦能和阿夜打个平手。
但姜祯怀疑寒鸦有心放水,因为寒鸦今天一早再一次对他的命令提出质疑:“家主大人,再打,暗卫们恐有伤亡。”
姜祯:“……”
姜菡萏听完,忍不住笑了一下。
阿夜有一身神力,并且动作如野兽般迅疾,唯一欠缺的,就是功法招式以及对战经验。
现在哥哥倒好,帮阿夜补上了。
“阿夜,”她微微抬高一点声音,这对现在的她来说有点吃力,但她想,以阿夜的耳力应该听得见,“进来。”
下一瞬,一道穿着铠甲的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
姜菡萏微有些恍惚。
是因为病了太久的缘故吗?
她怎么觉得,阿夜的肩好像更宽了,腿也好像更长了……整个人好像比之前高大了许多?
第36章 第36章你们瞎吗?
宫中的一切皆精致华美,珠帘丝帐,飘逸温柔,阿夜却与这里格格不入。
他的铠甲冰冷坚硬,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沉默地走进来,沉默地单膝跪在床前。
姜菡萏觉得阿夜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不只是身形。
她望着阿夜,等阿夜开口。
她想阿夜有话,一定会告诉她的。
但阿夜的五官之中,仿佛只剩下眼睛能动,他直直地看着她,长久地看着她,一声也不言语。
姜祯只见这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视线仿佛凝固住了,咳了一声:“这是在深宫,府兵轻易不得入内,你俩有话赶紧说,一会儿皇祖母要是过来,瞧见不好看。”
姜菡萏想想也是,她靠在枕上,正要开口的时候,阿夜道:“……瘦了。”
他好像很久没有说过话,声音凝滞干涩。
“以后多吃些,就会胖回来了。”姜菡萏道,“阿夜,你跟寒鸦回姜家吧,不要留在宫里了。”
阿夜缓缓摇头:“你在,我在。”
“再过两天,待好些,我也要回去的。”
阿夜:“你回,我回。”
“……”姜菡萏顿了片刻,问姜祯,“你们是不是都不和阿夜说话?”
明明之前阿夜已经会说很长的句子了。
姜祯“呵”了一声:“妹,反了,是他不跟我们说罢了。”
姜菡萏觉得不对,阿夜天真温柔,就算偶尔不理人,也不可能一直不说话,又不是和尚在修闭口禅。
她怀疑是姜祯让暗卫天天找阿夜的麻烦,阿夜害怕了。
于是姜菡萏随口说自己想吃某样点心,姜祯忙起身,亲自去取。
殿内安静,只剩姜菡萏和阿夜。
姜菡萏道:“好了,没有旁人了,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
阿夜摇头。
“我知道暗卫天天跟你动手,但那也是为了带你回家,不是欺负,知道吗?”
阿夜点头:“他们很好,耐揍。”
姜菡萏:“……”
她终于发现阿夜的变化在哪里了——是目光,阿夜的目光变得沉静不少,不再像日光下的清溪,变得像月光下的深潭。
“阿夜……”姜菡萏伸出手,她的动作很慢,因为哪怕用的是右手,动作大了也会牵扯到左肩的伤口。
她的手才伸到一半,阿夜便膝行上前一步,捧住她的手。
动作非常轻,像捧住一只易碎的瓷器。
姜菡萏想摸摸他的脸,他便捧着她的手,将自己的脸贴上去,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面庞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他的嘴角微微抽动,睫毛飞快颤抖。
姜菡萏低声问:“阿夜是不是很担心我醒不过来啊?”
阿夜没有回答,只是猛地将脸埋进姜菡萏的手心。
姜菡萏感觉到掌心一阵温热……是泪水。
阿夜,哭了?
“阿夜,我好好的呢,我已经醒了,已经没事了……”姜菡萏想去安慰他,牵到伤口,顿时疼得说不出话来。
阿夜立刻意识到了,他飞快抬头,将她的手小心翼翼捧回床上,轻轻地放进被子里。
他脸上的泪痕未干,姜菡萏看到他湿润的眸子,漆黑明净,哀伤脆弱……可怜的阿夜……
然而也只有这么一瞬间,他的眼神就变了,他低声道:“我现在可以了。”
姜菡萏:“可以什么?”
“杀了他。”这三个字杀气森然。
姜菡萏吓得差点儿想坐起来:“你是说风曜?”
“风曜……”阿夜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就是他。”
“他是皇帝心中属意的太子,他的身边不知有多少能人异士,你就算真的侥幸能杀了他,自己也要赔上一条命,更何况——”
更何况一旦被发现是姜家的人动的手,以承德帝那浅薄的城府忍都不会忍,一定会和姜家撕破脸,到时候外敌未来,内乱先起,天下照样会陷入一片混乱。
她太急了,脑子里一阵阵晕眩,无法再说下去。
阿夜只见她原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变得死一样苍白,低吼一声,抓住她的手:“我不杀,不杀!”
苏妈妈带着阿福等人在旁边侍候,只见到阿夜的动静,连忙过去想将阿夜拉开,一面赶紧去请太医。
阿夜不想松手,侍女们哪里拉得开?但
姜菡萏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阿夜死死咬牙,慢慢松开手。
那一只细弱的手腕离开他的掌心,他觉得自己像是溺水之人松开了最后一根浮木,缓缓陷入绝境。
太医很快来了,施了一回针,姜菡萏眼前飞舞的金星慢慢消失,这才缓过来。
太医提醒,姜菡萏体质本弱,又受此大伤,不可大喜大怒,一定要安心静养。
阿夜跪在床边,脸上的惶恐还没有褪尽,脸色和姜菡萏的一样苍白。
姜菡萏想,不好,又把人吓着了。
不过好的一点是,阿夜再也没有提去杀风曜的事,好歹为大央免去了一场内乱。
*
不管真相具体为何,人们私底下又如何议论,但当风曜开了口,有刺客便是有刺客,至少承德帝深信不疑,觉得是姜菡萏给他挡了灾,赏赐源源不断送过来。
姜菡萏醒来的时候,便拿这些赏赐打发时间——具体方式是给它们估价。
现在只有银子能给她带来略微的欢喜。
御花园既然无事发生,段璋便安然无恙,姜蘅芷也如往常那样陪伴在太后宫中,风曜依然在朝中做他的贤王……只有她缠绵病榻,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顾晚章无法入宫,但每个月的账本都让姜祯带进来给她过目。
严何之成了残疾,即使有官凭也无法为官。但死里逃生,严何之不单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想趁着有用之身,去做些真正想做的事。
李思政则看透了京兆府的趋炎附势,不愿再浪费时间,拿上官凭,去了南方一座大县,去当父母官。
两人结伴同行,严何之甘当李思政的幕僚,同窗好友,一起离开京城。
第三份官凭尚无着落,不过顾晚章已经有了备选之人,只等姜菡萏出宫,带给姜菡萏过目。
姜菡萏让哥哥带话:“告诉他不必等我,让他一应自行裁决。”
但顾晚章依然在等待。
顾晚章固执起来,当真是非常固执。
姜菡萏一方面是真的信任他,另一方面,是她眼下什么也不想管。
她现在可真是一盏美人灯,一不小心就要风吹灯灭,灯灭了可什么都没了。
她乖乖听太医的话,吃药比谁都乖,太皇太后十分怜爱,常常来看她。
太皇太后每次离开的时候,都对阿夜投以疑惑又思索的目光,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摇摇头,走了。
这一日,太皇太后离开不久,姜菡萏昏昏欲睡,听到苏妈妈在外间和什么人说话。
姜菡萏眠浅,受伤之后更是如此,所以一旦她入睡,殿中鸦雀无声,哪怕一只鸟儿从天上飞过,也会被阿夜用石子打落下来。
“谁?”姜菡萏问。
“西院那位。”阿喜出去看了看,进来回禀道,“还有她那个好女儿。”
景夫人住在姜家西院,苏妈妈从前只称景氏,后来“景氏”得了诰命,苏妈妈不愿意称“景夫人”,便只以“西院”代称。
侍女们都跟着苏妈妈学。
姜菡萏一点睡意全没了:“她怎么入宫了?”
不是应该在庄子吗?
然后就听到景夫人响亮的声音:“太皇太后到底是疼咱们家小姐,旁边就是闲人都不能踏进去一步的佛堂,这是让佛祖保佑小姐呐。”
姜蘅芷的声音紧跟着传来:“娘,小声些。方才苏妈妈说了,妹妹正在睡觉。”
两人很快走到近前。
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大太监冯秀亭。
姜菡萏知道为什么苏妈妈拦不住这两人了。
冯秀亭的身后跟着好些宫人,手上又捧着礼物,冯秀亭笑道:“陛下和娘娘才得了一些新鲜奇巧的玩意儿,命老奴送过来给小姐解解闷。”
又道,“正巧景夫人正在娘娘处,娘娘便吩咐老奴与夫人同来。”
姜菡萏懂了,靠在枕上微微颔首:“大监费心。上回送的玩意儿就很好,我很喜欢。”
她说的是那把匕首。
冯秀亭笑容满面:“那就是老奴的虔心到了。”
他送完东西,便退下,姜菡萏给了厚赏。
景夫人在庄子上这么久,也不知是闷坏了还是怎么地,先是做张做致地表示伤在姜菡萏身,痛在她自己心,甚至还滴下泪来,拭完泪,才道:“按理,我原该遵小姐所命,乖乖待在庄子上才是。毕竟是我犯了错,挨罚也该当。可是小姐伤成这样,姜家后院无人理事,太后娘娘看不过去,遂下了一道口谕,命我回姜家打理庶务,不能让小姐操半点心。小姐只管放心,我一定把姜家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小姐只管安心养病,一定要早日康复才好。”
姜菡萏笑了,就这还叫她安心?这是生怕她真能静养吧?
她的视线望向姜蘅芷,慢慢问道:“好姐姐,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姜蘅芷不似景夫人那般趾高气昂,她从进来时便低垂着头,此时低声道:“妹妹,是你逼我的。”
“是我逼你出卖我?你把我卖什么价?说出来,让我听听。”
姜蘅芷声音微颤:“父亲走得早,我与母亲相依为命,你拿母亲威胁我,我怎么能相信你?万一你真的把我和段璋当场捉住,我身败名裂,母亲也只能在庄子上孤独终老……这还不叫逼我吗?”
“你在避而不答,姜蘅芷。”姜菡萏的声音很轻,“是我小看你了,你在宫中经营多年,看似只在太后宫中,其实早就和安贵妃暗中有来往,与其说是把我卖给三殿下,不如说是,你和三殿下本来就是一伙的,对不对?否则怎么会这么刚好,你母亲得了太后的口谕回京,却在安贵妃处谢恩?”
景夫人立即道:“我是先谢过太后娘娘,才去贵妃娘娘那里,小姐,你可莫要错怪我啊!”
“苏妈妈。”姜菡萏轻声道,“掌嘴。”
景夫人脸色大变,还不及反应,脸上已挨了一记耳光。再想躲,宫人们抓住她,苏妈妈手下不停。
姜蘅芷急道:“姜菡萏,你做什么?!”
“这话不是要问你们吗?明明知道我要静养,却非要来给我添堵。祖姑母下过令,谁也不准在此时喧哗,违者掌教五十,而今才打到哪儿?且等着吧。”
苏妈妈一口气打足了五十之数,痛快地停下来。
景夫人口角破裂,脸高高肿起,钗褪发乱,倒在姜蘅芷身上,哭倒:“这日子没法过了——”
姜菡萏:“再加五十。”
景夫人尖叫。
大约是太皇太后那边听到动静,派了赵公公过来:“何事喧哗?谁人这般大胆,连太皇太后的懿旨都不听了吗?”
苏妈妈把事情说明了,赵公公道:“不遵懿旨,须得重罚,带下去!”
“慢着!”姜蘅芷深吸一口气,“我有话要和妹妹说,你们且在外面等一等。”
姜菡萏准了,让所有人出去,但唤了一声“阿夜”。
阿夜扶刀立于帐前,紧紧盯着姜蘅芷,仿佛姜蘅芷有一下异动,他的刀就会出鞘。
强大的压迫感让姜蘅芷脸色变了变:“身在慈安宫,妹妹难道还怕我对你动手不成?我哪里敢?”
姜菡萏:“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谁说得准?有什么要说的,说吧。”
“其实这个时候,以妹妹的嫡女气派,不是应该说一声愿赌服输吗?”姜蘅芷的神情重新变得温柔娴雅,“何苦拿一个可怜的妾室出气?我母亲那样的粗人,就算被你当众教训,她也只会回家骂娘罢了。”
姜菡萏:“……”
这是她第一次在姜蘅芷身上看到这么明显的攻击性。
“妹妹说得对,世间没有那么多刚好,我们不是刚好在贵妃娘娘处,我们一直都是贵妃娘娘的人。”
“姜家嫡女,大央皇后。姜家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这个嫡女的,哪怕你长居在西山,皇后的宝座都是为你而留。我作为一名庶女,能有什么?我想要的,姜家全给了你,但贵妃娘娘愿意给我……所以我不需要出卖你,我本来就不在你这边。”
“可笑啊姜菡萏,当你威逼利诱,准备让我给段璋设下陷阱的时候,想不到自己才是掉进陷阱的人吧?本来我还有点难过呢,毕竟那一夜就要成全你和三殿下的好事。可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居然宁愿给自己一刀,也不愿意嫁给三殿下……哈哈,姜菡萏,你简直是疯了,但我喜欢你这么疯,喜欢你
赔了夫人又折兵。”
哪怕是话里再恶毒,姜蘅芷的仪态也依旧端庄,语气甚至还十分柔和,笑容也相当美丽。
寒气一点点从背后爬上来,姜菡萏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风曜的影子。
阿夜忽然回头,看着姜菡萏,眼中有一丝关怀担忧,问道:“这个杀吗?”
阿夜的脸在视野中清晰,姜菡萏的心中寒意一点一点被驱散。怕什么呢?这是一段新的人生,她已经不再是上一世任人宰割的姜菡萏了。
她摇了摇头:“不,让她说下去。”
姜蘅芷脸色微微有点僵硬。
“姐姐怎么不说了?”姜菡萏问。
姜蘅芷:“……你不生气?”
不愤怒?不悲伤?不害怕?
为什么这么平静?
“我要是生气了,口吐鲜血,晕死过去,再也醒不来,是不是就合了你的意了?”
姜菡萏这才知道,原来姜蘅芷在这么早的时候就对她起了杀心。
上一世,风曜在蜀中登基时,纳姜蘅芷为贵妃——因为天下大乱,姜菡萏尚未追上圣驾,不知所踪,姜家的庶女勉强也能代表姜家的一份子。
而在娶到姜菡萏后,转手便将姜蘅芷送给了段璋。
姜菡萏亲眼见证过姜蘅芷的痛苦——姜蘅芷好像是真的很爱风曜,爱得越深,最后就越痛苦。
这一世姜菡萏让姜蘅芷帮着对付段璋,某种意义上,也是为姜蘅芷报仇。
可惜,“命运”二字何其沉重,每个人的前路好像都已注定,姜蘅芷注定对风曜不离不弃,死而后已。
殿中,姜蘅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病中之人最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按照常理,姜菡萏应该惊怒交加,伤口迸裂。
那像细瓷一样脆弱的身体已经有了一道裂缝,只要把这条裂缝撑大一些,就必死无疑。
“多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事,我以前确实是小瞧你了,这一局,我愿赌服输。”姜菡萏轻声道,“不过,我向来小气,输不起,所以,要拿回一点利息。阿夜,抓住她。”
阿夜的动作快极了,姜蘅芷还来不及动作,刀锋已经搁在了颈边。
姜蘅芷声音颤抖:“你……你想干什么?”
“我让阿夜一刀杀了你,然后告诉外面的人,这是因为你一心想嫁给风曜,所以想杀了我,成为姜家唯一的女儿。我的侍卫为了救我,不得不出手杀人。这很合理,对吗?”
姜蘅芷脸色大变,就要大叫。
然后脖子上一阵刺痛,刀锋更进一步,在她的颈间划出一道细线。
“可是呢,这样我得赔上一个侍卫,因为哪怕是为了保护我,杀人就杀人,他得被推出去处置。而且姐妹内斗,传出去也不好听。所以我还有个法子。”
姜菡萏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只嵌宝小匕首,扔在姜蘅芷脚边,“你身为姐姐,特别心疼妹妹,自责没有保护好妹妹,所以也给自己肩上来了一下子,并求佛主保佑,愿意用自己的伤,换妹妹痊愈。听上去是不是特别动人,特别符合你的才名?”
姜蘅芷浑身颤抖,看着床上的姜菡萏,像是看见一只恶鬼:“你……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死了一次之后——姜菡萏在心里答。
“不然呢?我就该活活被你气死,才算好妹妹,对吧?”姜菡萏嘴上道,“我数三个数,三个数之内,你没有动手,阿夜就动手。一……二……三……”
几乎是“三”字落地的同时,姜蘅芷捡起匕首,一刀扎进自己肩头,发出一声剧烈的惨叫,生生把自己疼晕过去。
外面的人不知道是谁出的声,“砰”地一声推开门。
领头的正是赵公公,到底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大太监,处变不惊,心平气和地问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赞道:“蘅芷小姐真不愧是名满京城的才女,老奴这便去回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定有嘉奖。”
太皇太后的嘉奖是称赞姜蘅芷礼佛笃敬,封为“嘉妙善女”,赐姜蘅芷于城外皇家寺庙带发修行。
至于景氏无状,则被夺了诰命,在家禁足半年。
这些消息都是赵公公一五一十过来告诉姜菡萏的,赵公公道:“太皇太后说了,姜家嫡女是世上最硬的石头,有些不长眼睛的鸡蛋总爱来碰,那就让她们知道知道厉害。”
“谢太皇太后。”姜菡萏道,“待我好了,就去给太皇太后磕头。”
阿夜听不懂什么鸡蛋石头,阿夜有自己的疑问。
他道:“为什么不杀了她?我可以抵命。”
“因为她不值啊。”姜菡萏笑道,抬起还能动的右手,点了点阿夜的额头,“你的命可比她的命值钱多了。”
她的手哪怕一直放在被子里,也是微凉的,阿夜感觉就像一片雪花化在自己额头。
清凉柔软得像梦一样。
*
天气慢慢热起来,窗外绿树在阳光下投入浓荫时,姜菡萏终于能起身下床了。
昔日在别院做的轮椅又一次派上用场,每到天气晴好的黄昏,苏妈妈会带着阿福她们,推着轮椅,陪姜菡萏在院中走动。
阿夜每日都伫立在殿外屋檐下守卫。
上回应该是把他吓着了,从那之后,他很少来到姜菡萏身边,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望着,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出现。
这日,姜菡萏的轮椅停在游廊的栏杆外。
阿夜就站在游廊上,照旧身披铠甲。
姜菡萏问:“阿夜你热不热?”
阿夜:“不热。”
姜菡萏心想,傻小孩,既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热。
庭中的花木已经繁盛,不再像寒冷时节那般光秃秃的,姜菡萏指着墙角一株石榴树:“最上面那枝石榴花开得最好,帮我折下来。”
阿夜立即过去摘花。
姜菡萏发现了,现在的阿夜好像有了点心事,但每次她支使他做什么的时候,他就会变得像从前那样天真轻快。
于是姜菡萏有事没事就让他做做这个,做做那个。
石榴花很快折下来,不止折了一支,而是折了一大束。每一枝上都开着明艳如火的花朵。
姜菡萏笑了。
她依然很瘦,但脸上开始恢复了一点血色,唇色淡红,被石榴花映着多了一层艳色,让人再去取个花瓶来。
花瓶灌上水,插上花,姜菡萏抱着,去找太皇太后。
这个时辰,太皇太后刚刚礼完佛,正巧有敬老王爷来拜见,两位老人家坐在大殿上喝茶。
宫里新添了一位小公主,刚刚满月,敬老王爷是来上玉牒的。
年老之人,最乐于见到的就是婴孩降生,殿上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待见了姜菡萏送来的石榴花,太皇太后更是欢喜:“石榴多子,正是个好兆头。”
敬老王爷也拈须笑道:“既是小姐送来的,这吉兆想必要应在小姐身上。”
姜菡萏:“……”
没想到送个花送出这么多事。
敬老王爷保养极佳,当真是鹤发童颜,头发全都白了,脸色却是粉粉的,说起话来声若洪钟。
姜菡萏心想,若非是这样的精神头,也熬不过乱世,也就无法为昭惠太子验明正身。
陪着两位长辈聊天的功夫,姜菡萏问敬老王爷,若是有宗室子弟流落在外,怎样才能证明他的身份。
敬老王爷道:“各家皆有一些秘辛,非外人所能知,说得出来的,自然有几分真。”
“若是从小流落在外,什么也不记得呢?”
“那就要验玉牒了,玉牒上每人生来就有一枚印信,独一无二,一验便知。再者出生时若有胎记或其他,也会记录在册。”
姜菡萏心说原来如此,看来许南风身上应该有印信或是胎记,所以敬老王爷才能那么肯定。
她低头沉思,太皇太后只当她累了,再说了两句,命人送姜菡萏回去歇息。
姜菡萏确实精神不济,出来这样久,又说了这么多话,有些疲乏。
轮椅不好过门槛,若由宫人来,须得好几人才能抬起,但她有阿夜,阿夜走到轮椅后,双臂抱起轮椅,轻轻松松便过了门槛。
敬老王爷正端着茶杯喝茶,瞧见这一幕,忽然“咦”了一声。
阿夜刚放下轮椅,正要后退一步,把位置让给阿福,就听身后传来敬老王爷洪亮的一声嗓子:“站住。”
阿夜回头,只见敬老王爷搁下茶碗,起身走过来,绕着阿夜看了三圈,一边看,一边摇头叹息:“像,真像。”
太皇太后一听,笑道:“你也觉得他像哪个人?快说说像谁,哀家只觉得眼熟,却已想不起到底像哪一个了。”
“像父皇啊娘娘!”敬老王爷围着阿夜转,“瞧瞧这身板,这长腿,这宽肩,还有这么细的腰!啧啧,活脱脱跟父皇一个模子出来的!”
太皇太后恍然大悟,连声道:“哎呀!可不是?!哀家这可真是老糊涂了!”
姜菡萏听得一呆。
太皇太后和敬老王爷的父皇是……长庆帝?
对于小一辈的人来说,长庆帝已经是传说一般的人物了。据说他出生时天生异彩,满室生香,长大后文韬武略,勤于政务,是被广为人知的明君。
风曜当年出生时亦有满室生香的吉兆,被认为是继长庆帝之后的又一风家希望,如今他的贤名亦是沾了长庆帝不少光。
阿夜不知道长庆帝,阿夜在宫里这么多天,只听到人们管承德帝叫“父皇”。
而承德帝沉溺于声色犬马,大腹便便,走路都要宫人扶着,阿夜并不觉得自己和他相像。
于是阿夜开口道:“你们,瞎吗?”
“!!!”姜菡萏差点儿从轮椅上摔下来。
第37章 第37章生辰礼
太皇太后和敬老王爷都愣住了,宫人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殿中霎时一片死寂。
姜菡萏正要回身,一句“他自小长在山野,不知礼数”已经到了喉咙口,却听得敬老王爷蓦地哈哈大笑,“怎么连说话都像?咱们长庆爷说话一向能怼得死人,头一回来开大朝会的使臣都得被吓得发抖,以为自己要被砍头。”
说着叹息,“多少年未见这样的男儿了!眼下这些公子哥儿比女子还要柔弱,一个个涂脂抹粉,成何体统?你这孩儿不错,得空可以来本王府上,本王给你看点好东西。”
阿夜一启唇,姜菡萏就看出那是一个“不”字的口型,抬手就抓住阿夜的手。
阿夜低头就看见姜菡萏的手,只抓住他半边手掌,白生生地,应该已经很用力了,但对他来说依然是轻飘飘的,像被一片羽毛拂过。
姜菡萏不止手用力,脸也在用力,在不引人注意的范围内,极力点头。
终于,阿夜懂了,说出来的变成一个“是”字。
姜菡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殿中的宫人们也松了一口气。
敬老王爷又开始与太皇太后讲古,那么漫长的岁月,他们一时半会是讲不完的,姜菡萏带着阿夜无声离开。
当天晚上,姜菡萏就和太皇太后商量,她现在应该能坐马车了,打算回姜家。
毕竟姜家是自己地盘,阿夜闯下再大的祸,也能扛得住。
“马上就是端午了,不如过了节再回?”太皇太后道,“明儿日日要上学,这宫里只有哀家一个人,你住在这儿,多点人气,能陪陪哀家,哀家觉得好多了。”
风明在一旁挑灯写窗课,闻言猛猛点头。
他喜欢菡萏姐姐。一是因为只要菡萏姐姐在,再要紧的功课都能暂缓;二是,在旁人面前,他是大央的太子,处处被敬重着。只有菡萏姐姐见了他,从来没有那么恭敬生分,有糖就给他一颗糖,没糖就随手给他一个什么小玩意儿,只有菡萏姐姐把他当小孩。
姜菡萏提议:“殿下若是想找我,可以去姜家。”
风明立刻两眼闪闪发亮,望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自然乐见风家未来的君王与姜家亲厚,含笑点头。
于是姜菡萏留在宫里过了端午节,第二日出宫时,风明特地告了一日假,爬上姜菡萏的马车,一道回姜家。
风明难得出门,瞧见什么都觉得新鲜,问个不停。
姜菡萏出门的日子也不多,见识有限,但好在风明问的很简单,她全答了。
风明眼含景仰:“菡萏姐姐你什么都懂。”
姜菡萏心说凑巧罢了。
“那是什么?他们为什么把香插在地上?”风明趴在马车边上,好奇地问。
姜菡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老百姓跪在地上,手中拈着香,口中念念有词,虔诚祝寿,然后把香插在地上,一齐叩头。
路边一无香炉,二无神像,不知他们在拜什么……等等,姜菡萏忽然想起来,那片位置,正是当日阿夜逼退马车的地方。
“他们啊,拜的是玄甲神人。”姜菡萏微笑,车上的帘子半掀起,阿夜就走在马车旁,就像敬老王爷所说的那样,肩宽腰细腿长,夏日的薄甲下,肌肉有着一望可知的爆发力。
像是感觉到她的视线,阿夜回过头,目光迎向姜菡萏。
姜菡萏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心中微微有点遗憾——唉,单是像长庆帝有什么用呢?要是阿夜当真是长庆帝的血脉就好了。
马车很快驶过那段路,把在地上跪拜的人群远远抛在后面,就在快要接近姜家大门的时候,一辆马车慢悠悠地迎面驶来。
这是普普通通的青幄车,但赶车与随队的却是羽林卫。羽林卫们见到姜家马车,纷纷停下脚步,拉着马车避让到一旁。
姜菡萏悄悄向风明道:“问问他们,车里是什么人。”
风明便叫住他们。
“回太子殿下,南疆都护张贺因病告归,陛下命臣等护送张大人出城。”
青幄车的车帘微微掀开一线,里面有人抬起眼,和在风明身后的姜菡萏视线对上,微微颔首。
帘子很快放下,动作轻得像是不曾发生,羽林卫无一察觉。
“张大人抱病,便请张大人先行吧。”姜菡萏向风明道。
风明点头,吩咐下去,羽林卫从命。
马车向着南方的蔚蓝天空渐行渐远。
姜菡萏一路目送。
一路顺风,张大人。
*
马车在姜家大门前停下。
姜家大门平时很少打开,自家人出入一般都是走边门,但风明是当朝太子,姜家大门敞开,姜祯带着姜家众人恭迎储君。
姜菡萏下了马车便感觉到有一丝不对,再一细瞧,家中大大小小的角落皆蒙着灰扑扑的幔布,连花木都遮得严严实实。
姜菡萏:“……”
所以,这就是京中迎接储君的礼节吗?
姜祯解释:“太阳太大,花木屋舍都在修整,有些凌乱,未免污了咱们太子殿下的眼,所以全蒙了起来。”
他的语气是信誓旦旦的,眼神是飘忽不定的。
就在这个时候,顾晚章急步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好些府兵,全副武装,看上去像是要冲出去与人打架。
见到坐在轮椅上的姜菡萏,顾晚章猛地停下脚步,视线定定地落在姜菡萏身上。
“顾先生,”姜菡萏先开口,“许久不见。”
顾晚章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躬身行礼:“小姐的伤势可大好了?”
“死不了,还活着。”姜菡萏问道,“先生要出去?”
“一切如小姐所料,去年冬天的雨雪冻坏了麦苗,今年各处的粮食皆有短缺,粮价已经上涨了一倍不止。农户交不上地租,亦没有余粮,无数人沦为乞丐,背井离乡求一□□路,大量流民涌向京城。”
顾晚章道,“现在粮商们都知道我们手上有大量囤粮,他们愿以三倍的价格求售。小姐真是经商的奇才,这一转手,获利颇丰。”
姜菡萏想起来了,那些在路边跪拜玄甲神人的百姓,好像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粮商们拿三倍的价格来买,自然是准备好了用四倍甚至十倍的价格卖出去,到时京中粮价会涨得更高,更多的人会吃不上饭。
“不卖给他们。”姜菡萏道,“咱们直接卖给百姓,就用原先的米价,一文不涨。囤粮只卖一半,剩下的一半,在城门口设个粥摊,给流民施粥。”
顾晚章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姜菡萏。
姜菡萏已经转过视线,望向姜祯:“哥,我不管你在弄什么东西,如果这些东西要花银子
,你就把东西撤了,全换成银子给我。”
姜祯:“……啊?!”
姜菡萏的轮椅被推着往前:“反正今年的生辰礼我只要银子哦,不要那些花里胡哨的。”
姜祯追上去,一脸苦恼:“妹你什么时候改的喜好啊?我可是准备了好几天的……”
阿夜落在后面,脚步微微一顿。
生辰礼……是什么?
*
姜菡萏离开的时候,菡萏院的池塘里只有一片枯荷。现在回来,发现池中荷叶已经亭亭如盖,饱满坚实的花苞从水面探出头。
离开皇宫的风明就像离开牢狱的囚徒,在哪儿都是放风,全然没有在宫里一步三歇气的虚弱模样,在菡萏院里钻进钻出,没有一刻消停。
阿夜守在院外,但他高,院墙挡不住他的视线,姜菡萏发现他一直盯着风明,目光有几分深沉。
姜菡萏:“他没什么危险,不用一直盯着。”
阿夜:“……因为是太子,所以进里面都可以,对吗?”
姜菡萏:“不,是因为他年纪还小,只是个小孩子。小孩子不分男女。”
阿夜眼中的深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惆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好可惜,他不是小孩子了。
“菡萏姐姐!”风明手里捧着一束荷花花苞,“我把这个带回去给皇祖母可以吗?”
姜菡萏微笑:“自然可以。”
“菡萏姐姐最好了!”风明大喜,“等姐姐生辰,我要送一份好大好大的礼物!”
他说着又跑开玩去了,宫人们忙不迭地跟在小祖宗身后。
阿夜认真问姜菡萏:“生辰,是什么?”
“生辰就是我们每个人出生的日子。”
“菡萏的生辰?”
“五月初九,就这几天。”姜菡萏手里拿着一支荷花的花苞,那是方才风明塞到她手里的,“知道我为什么叫菡萏吗?菡萏就是这个,没有开的荷花。我出生的时候,满池都是花苞,所以才叫这个名字。”
初夏的阳光清浅明媚,照在那支花苞上。花苞饱满紧实,花瓣一瓣包着一瓣,外面的是青绿色,里面的是淡粉色,顶心露出一嫣红,明明那么娇弱婉媚,却又让人觉得清雅圣洁,高不可攀。
就像菡萏。
阿夜望着,不自觉出了神。
姜菡萏还从来没有见阿夜什么时候这么出神地盯着一朵花——在阿夜的世界里,好像万物皆是灰白色,一切可有可无,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多瞧一眼。
于是她把花苞递给阿夜:“喜欢吗?给你。”
阿夜接过,先是看花,然后视线由花苞上移,落在姜菡萏脸上。
“喜欢。”
姜菡萏觉得,可能是夏天的阳光太盛烈了,阿夜的眸子简直亮得让人难以直视。
阿夜道:“这就是,生辰礼?”
姜菡萏笑了,伤势未大好,她的脸色一直有些苍白,只有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会泛出一点血色,阿夜觉得像极了手里这支花苞里心的花瓣。
“生辰礼不是过生辰的人送,而是别人送的礼物,给过生辰的人收。”
阿夜慢慢地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我要送你一件生辰礼。”
“好呀,阿夜要送什么?”
阿夜正要说出来,忽又迟疑:“生辰礼,是不是要盖起来,不让你知道?”
“阿夜真聪明。”姜菡萏知道他定是看到了姜祯把家里到处蒙起来的举动,就此举一反三,“对,最好别让我知道,然后在我生辰当天送给我,到时候我请你吃长寿面,还请你吃寿桃,好不好?”
阿夜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好。”
自从姜菡萏受伤后,他就很少露出笑容。这样干净纯粹的笑,姜菡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
姜家嫡女第一次在京中过生辰,哪怕只是寻常生日,也是贺客盈门,姜家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热闹非凡。
姜祯也是有意操办,筵席之盛,足以夸耀京城。
姜菡萏还在养伤,只在席上露了一下脸,便回到菡萏院。
各式各样的生辰礼已经快要把菡萏院堆满了。
而今的姜菡萏已经掉进了钱眼里,看什么都直接换算成银两,也没有精神一一细看,除了亲近之人送的,剩下的全让人交给顾晚章处置。
姜祯身边的内侍郑灵抱着一只大锦匣过来:“家主大人说,这里都是小姐要的,请小姐过目。”
阿福接过,打开给姜菡萏看。
姜菡萏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微笑起来。
整整一匣子的银票!不愧是哥哥!
“去告诉哥哥,等到他过生辰,我一定亲手给他做一身衣裳。”
郑灵笑道:“那家主大人可要乐坏了。”
郑灵去后,姜菡萏卸了钗环,准备歇息。
筵席正热闹,悠扬乐声隐隐传到后院,四下里倒显得有几分空寂。
“阿夜?”
姜菡萏出声轻唤。
以往只要她一开口,阿夜就会出现。
可是今天,窗外静悄悄地,没有人应声。
这是跑去哪儿了?
姜菡萏在心里嘀咕。
明明答应了送她生辰礼,她还给他留着长寿面和寿桃呢。
十六岁的生辰,姜菡萏带着一丝不满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砰”地一声响,有人撞开窗子,滚落到地上。
外面守夜的阿福立刻醒来:“什么——”
姜菡萏喝命:“别进来!”
滚落进来的人影通体都是黑衣,还用黑巾蒙面,但那身形体貌姜菡萏一瞧便知,是阿夜。
“菡萏,”阿夜呼吸间带着喘息,伸手递给她一样东西,“给。”
姜菡萏接过来,鼻子立刻闻到非常浓烈的血腥味。
那是一只白色玉牌,通常被缀在男子的帽子上,姜菡萏依稀觉得在哪里看见过。
还没等她想起来,窗外有人轻叩,寒鸦的声音响起:“小姐,光禄寺少卿段璋遇刺身亡,他家的护院追拿凶手,追到了咱们家。”
段璋!
这块玉是段璋帽子上的!
“你杀了段璋?”姜菡萏又惊又喜,“阿夜,你杀了段璋?!”
阿夜点头:“生辰礼,菡萏……喜欢吗?”
第38章 第38章炸炉
“喜欢。”
岂止是喜欢?对姜菡萏来说,这简直是从天上往下掉馅饼。
“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礼。”
阿夜露出一抹微笑,他轻声道:“那太好了。”
然后慢慢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阿夜!”
姜菡萏急忙唤阿福进来,点上灯。
灯光亮起,阿夜安静地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
姜菡萏这才发现,她之前闻到的浓重血腥味并不单纯来自沾血的玉牌。
阿夜身上穿的是黑衣,一道明显的伤口从左肩斜斩到右腰,在他的后背划出一道深而长的口子。鲜血在地下的红茸毯上洇开,把红茸毯染成深红色。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神情却异常安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姜菡萏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又热又烫的东西堵住了:“寒鸦……”
她才开了个口,寒鸦便已从窗子里跃进来,立即撕开阿夜的衣裳,为阿夜处理伤口。
气味浓烈的药粉一洒上伤口,阿夜整个人猛地坐起来,生生被疼醒了。
阿福看到这样狰狞的一幕,吓得脸色发白,即使再强
自镇定,举灯的手也开始微微发抖。
姜菡萏接过阿福手里的灯,让阿福先出去守着。
痛醒的阿夜眼中满是凶光,仿佛要择人而噬,但当看清姜菡萏的脸,他像是清醒了过来,背对寒鸦坐好:“来吧。”
寒鸦手下不停,阿夜没有喊痛,但姜菡萏看到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掌心很快有血渗出来。
上好了药之后需要包扎,来不及去找大夫要纱布,姜菡萏从衣箱里翻出自己的衣裳,让寒鸦扯成条状,将阿夜的伤口裹起来。
阿夜低下头,在药味中,嗅到了熟悉的玫瑰香。
姜菡萏的衣裳皆是最好的料子,像水一样柔软,芬芳的气味也像水一样包围着阿夜,阿夜慢慢低下头。
以姜菡萏的视角,只见他的耳根慢慢变得通红,不由有些担心:“是不是开始发热了?”
“没有。”阿夜飞快道。
“能把你伤成这样,段璋身边的护卫不是普通人。”寒鸦的声音低沉。暗卫在人间已无所求,但阿夜的根骨极佳,寒鸦已经把他看作是自己的衣钵传人。
阿夜点头:“他很厉害,跟你差不多。”
姜菡萏明白了——寒鸦已经无法伤到阿夜,而那人和寒鸦实力相当,却能将阿夜重伤如此,一定是阿夜当时为了杀段璋,不顾一切,硬挨了一刀。
“你这样的伤口一路都在滴血,难怪他们追得这么紧,还敢追到姜家。”
段璋只是一名四品官,虽有冯秀亭当靠山,可冯秀亭韬光养晦,从不跋扈,别说对姜家,对朝中其他官员都甚是客气。
但段璋的守卫是一位江湖中非常有名的高手,并且亦正亦邪,无门无派,无拘无束。他不管姜家是何等门第,看见血迹就要追进来。
同时,段璋遇刺的消息传到皇宫。
义子暴毙,凶手的线索指向姜家,冯秀亭带着羽林卫离开皇宫,直奔姜家而来。
江湖高手可以让寒鸦带着暗卫去对付,冯秀亭那边却不好应付——姜菡萏并不想和冯秀亭反目,毕竟安贵妃和虞仙芝那头她还指望着冯秀亭。
寒鸦道:“属下会扮成阿夜,引开那名江湖高手。小姐速速将阿夜藏起,莫要让外人看见。”
说着,他让阿夜抬起手臂,手起刀落,在阿夜手臂上划了道小口子,然后拿出一个瓷瓶,开始接血。
姜菡萏:“……”
“高手不好糊弄,这边的血迹要尽快处理。”寒鸦交待完,转身跃出窗外,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屋子里就剩姜菡萏和阿夜,灯光昏黄,照在阿夜因为失血而有些苍白的脸上,他的眼睫在眼窝处投下深深的阴影。
桌上还剩一点药粉,姜菡萏给阿夜那道新伤口涂上。
涂完抬起头,发现阿夜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以前,你也是这样给我,上药的。”阿夜低声说。
姜菡萏回想过去,不由有些感慨道:“我们俩是不是八字不和?在一处,不是我受伤,就是你受伤。”
阿夜不懂八字,但他郑重道:“从今往后,菡萏不再受伤。”
姜菡萏也是这样想的,以后她再也不想受伤了,但凡能伤到别人的,绝不伤到自己。
现在要紧的是,她该把阿夜藏在哪儿?
冯秀亭老奸巨猾,没那么好打发。
她要找一个地方,一个连冯秀亭也不敢轻易进来的地方……
忽地,她找到了。
“阿夜,上去。”
阿夜顺从地起身,但当看清姜菡萏所指的方向,他呆住了。
雕花大床刻着流云蝠纹,软红帘幔低垂,柔软厚实的被子被掀开一角,像一朵花轻轻打开了一片花瓣。
“我……”阿夜不知道为什么后退了一步,“我有血,会弄脏……”
“上去。”姜菡萏道,“只有这里,没人敢打主意。”
就算是承德帝来了,也不能掀开她的床帐。
“可是……我……”阿夜又退了一步,那小小的、软软的、香香的被窝,像是天香宝境,而他浑身污秽,根本不配踏入。
姜菡萏已经上了床,阿夜眼力太好,注意到她的脚在放进被子里之前是那样白皙小巧,大小就如一枚莲花花瓣,连颜色都像,粉粉白白的。
“可……可……男女……授受……不亲……”阿夜终于找到一个理由。
“我们同生共死,还分什么男女?”姜菡萏的眸子在灯光下异常温暖,“快上来,不然我要生气了。”
阿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
被子比他想象的还要香,还要软。
帐幔放下,方寸天地,全是菡萏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他开始觉得晕眩,觉得自己陷进了芬芳的花海,月下徊重重叠叠地盛开,一直铺陈到天边。
“睡吧,阿夜,你可以趴着。”姜菡萏看着靠在床角的阿夜,他习惯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但背上的伤让他没办法靠在角落里。
阿夜摇头,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和身子好像已经不是一条心了,脑子懒洋洋好像要化成水,身体却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
姜菡萏心说这哪能休息好?
可还没等她说服阿夜,前院就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郑灵急匆匆进来:“小姐,不好了,前院现在乱糟糟的!段家那伙人当中本来有个怪模怪样的,那人突然之间走了,冯大监却又来了!”
姜菡萏猜测那所谓“怪模怪样”的人,就是寒鸦口中的高手。
高手是段家随从们的主心骨,本来高手突然离开,段家的随从也不敢在姜家硬来。可偏偏这个时候冯秀亭带着羽林卫赶到了。
段家的随从们一口一个“老祖宗”,跪在冯秀亭面前哭诉:“主人他死得好惨啊……凶手真的是进了姜家,不然小的们也不敢过来……”
冯秀亭道:“凶手进了姜家,也许是路过,也许是嫁祸,也许是另有图谋,未必就能证明凶手与姜家有关。”
姜菡萏听郑灵这样转述的时候,心说这不是挺好吗?但郑灵下一瞬就学着冯秀亭的语气,道:“只是如此凶徒,潜身姜府,说不定要对家主大人和小姐不利。为着姜家诸位的安危计,家主大人请准许老奴带着人将凶徒搜查出来。”
不管话术多么好听,搜查就是搜查,姜祯自然不干。
而姜家家主不愿意干的事,世上很难有人勉强。
事情眼看陷入了僵局,风曜亦是座上宾客,站出来说道:“姜家乃是世家大族,家主大人更是身份尊贵,今日又是小姐的生辰,贸然搜查,着实不妥。但大监痛失爱子,想要讨个说法,也是人之常情。不如这样,姜家所有在役的府兵与侍卫、家丁全部叫出来,让段家人一一辨认,若有凶手,一看便知,若没有凶手,也不会妨碍诸位的雅兴。”
这个主意听上去面面俱到,毫无问题,博得满堂称赞。
可这主意分明是冲着阿夜——阿夜若是出去,伤口说明一切;阿夜若是不出去,姜家倒显得很有嫌疑。
郑灵的声音里满是发愁:“家主大人让我来问问小姐,那事是不是真是小姐派人干的?如果是,家主大人直接跟他们翻脸,也不会让小姐把人交出去。”
是的,哥哥就是这样,无条件护短。
可是姜菡萏不能把什么事都推给哥哥。
“你让哥哥只管召集人手,阿夜这边——就说正在陪我炼丹,稍后便来。”
郑灵得了主意,忙忙地去了。
姜菡萏唤阿福进来更衣。
阿福掀起床帐,看到阿夜在内,猛然睁大眼睛,眼珠子都要滚出来了。
阿夜问姜菡萏:“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是有一点小麻烦,不要紧。你杀了段璋,便是给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姜菡萏在阿福的服侍下穿上衣裳,坐在床上,由阿福穿鞋袜。
阿夜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她回头,只见阿夜的视线落在她的脚上,一瞬不瞬,那里面有点和以往不同的东西。
姜菡萏向来将阿夜视作与阿福她们一般,亲密自在,从不见外,但此刻她脸上微微一红,脚缩了缩,忽然意识到,阿夜是和她一般大,但不是小姑娘,而是少年郎。
再看他坐在床角,自己一个人睡只觉空旷的大床,因他的到来,莫名显出几分拥挤。
男女授受不亲……阿夜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啊。
*
无论府兵、随从还是家丁,都在外院。
后院只有女子,女眷们的筵席正热闹。
自从把丹房搬过来之后,姜菡萏没有玩上几天便入了宫,近半年没回来。
但里面时时有人打扫,一切就和她当初离开时一模一样。
桌上三只瓷钵,分别盛着木炭、硝石与硫磺。
每一只都盖着盖子。
自从那日在街上被行刺,姜菡萏就没少摆弄这几样东西,阿夜都认得了,皱眉道:“家主说,不能炼,危险,你答应了的。”
“我知道。”姜菡萏飞快地将三者拔到一处,送进丹炉,“这次我会准备周全的。”
她让阿福寻了一截麻绳,一头搁在丹炉中,一头延伸到屋外。
阿福不懂丹药,但跟随小姐久了,隐隐看出一些不妥——小姐做事情大部分时候都很散漫,而像眼下这样聚精会神,恐怕做的不是小事。
姜菡萏坐在轮椅上,带着两人出了丹房门,盘算一下距离,吹亮火折子,点燃麻绳。
麻绳浸过油脂,迅速烧起来。
不仅如此,姜菡萏还让阿福点燃几支火把:“一会儿听到响动,就把火把扔进去,烧房子。”
这三样合在一起,会发出巨响,会冒出浓烟,再加上火把,就可以制造出逼真的炸炉景象。
阿夜作为侍卫,为保护主人受伤,十分合理。并且,为着这份救命之恩,她无论怎样庇护阿夜,都不过分。
阿夜从阿福手里拿过两只火把。
烧房子什么的他没有意见,只要菡萏不在房子里面。
阿福今夜所受的刺激真是够够了,脸上已经无法做出表情。
在三人的注视下,火焰像蛇一样爬进屋内。
姜菡萏掐指算着时间。
一,二,三……
“轰隆”一声从屋内传来,巨大的响动伴随着巨大的气浪,直接掀飞了门板。
根本用不着火把,像是祝融从天上降世,屋内火光四起,熊熊燃烧,映红天空,也映红姜菡萏的脸。
姜菡萏的瞳孔深处被火光占据,她看着火光吞没药材架,吞没桌面,桌面上没有用完的硫磺硝石和木炭迅速助长火势,丹房一片火海。
除了这火光,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明白了!
通天观炸炉的响动,刺杀时陶罐里的浓烟……所有她以前不解的事情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这就是虞仙芝想要的——由人力而为的、惊天动地的力量。
然后她才看见,那燃烧的门板直冲她飞过来。
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僵在原地。
眨眼间,一道身影挡在她的前方,长腿立稳马步,双手握刀,寒光闪过,门板挟着火焰一分为二,从她身边掠过,落进水中,发出“扑通”两声响动。
“阿夜……”
阿夜依旧保持着挥刀的姿势,想要回头对她笑一笑,让她别担心,但是很可惜,这一刀已经耗空了他所有力气。
他缓缓倒下。
第39章 第39章许南珠
巨大的响动震惊了整个姜家。
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半边天空,前院的宾客们都能看得见。
大家都知道姜家小姐在西山的时候就拜在虞仙芝门下学炼丹,座中也有不少人自家就建有丹房,没事也爱炼上几丸丹药,修身养性。
当中有那么几人,自己炸过炉,或者看过别人炸炉。但没有人见过炸炉炸得这般惊天动地的。
火势太过凶猛,眼看是救不下去了。
好在地势临水,火势不至于蔓延。
风曜站在人群的前列,看着姜祯拿斗篷裹住姜菡萏。姜菡萏一身狼狈,靠在哥哥怀中,大大的眸子里闪烁着惊恐不安的目光,软弱如同无依的小兽。
这模样才是从前的姜菡萏。从前的她不像一个人,更像是活在人世之外的兽类或者仙灵,轻灵纯白,不谙一点世事。
可从去年围猎时起,她就变了。
他至今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场爆炸来得太巧了。
她上次在宫中就想对付段璋,为此他特意派人查过段璋与她之间的仇怨,结果同样令他不解——姜菡萏从前甚至没有见过段璋,他完全不知道她为何要对段璋设局。
今日传来段璋的死讯,风曜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姜菡萏。而姜菡萏身边能做这件事情的,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卑贱的兽奴。
段璋已死,姜菡萏的目的已经达成,交出兽奴,平息冯秀亭的怒火——聪明人都会这么干。
可就在这种时候,竟然炸炉了。
浑身是血的阿夜被抬出来的时候,众人纷纷称赞他忠心护主,暗暗希望自家也有这么一位忠勇之人,能够救自己于万一。
姜菡萏坐在轮椅上,被推上岸来,准确地在人群中找到了冯秀亭。
姜祯魂都给吓掉了一半,看到妹妹无恙才勉强回魂,见姜菡萏要去找冯秀亭,只得推着轮椅走向冯秀亭。
冯秀亭一脸担忧,关怀备至,仔细询问姜菡萏有没有受伤。
姜菡萏谢过,然后问道:“哥哥说大监要找凶手,现在找到了吗?”
冯秀亭还未开口,姜祯先说道:“没呢,众人都查过了,就差你这一个。”
姜祯的口气并不是太好,被人找上门,家主大人的面子不好看。
姜菡萏眼中含泪,望着冯秀亭,颤声道,“大监,这名侍卫一直在陪我炼丹,所以没能奉命去前院。他现在为了救我身受重伤,还不知能不能保住性命……大监要查,就快些查吧,查完了我好给他叫大夫。”
藤屉上抬出来的人一身是血,昏死过去。
人已然这样了,冯秀亭还执意要查,那便是当真和姜家撕破脸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翻脸就翻脸,她就不信,人在姜家,她保不住一个阿夜。
好在冯秀亭只是微一沉吟,段璋府里的高手临时离开,大约是发现了凶手的踪影,这人伤得如此之重,他若硬要查看,那就是半分面子都不肯给姜家,徒然为自己树敌罢了。
他躬身赔笑道:“小姐这是哪里话?此人忠心护主,岂会是杀人的凶徒?莫要耽误了他的伤势,快快让人医治吧。”
“大监,你人真好。”
姜菡萏转忧为喜,眼角尚含泪,脸上已经露出笑容,知道段璋的死算是揭过去了。
*
丹房的火烧了一个晚上,到天明时才慢慢停歇。
丹房里的一切化为灰烬,水中多了一片废墟。
这件事仿佛给京城贵胄们敲了一记警钟,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回家之后便决定把家中那建来附庸风雅的丹房移到城外去。
“妹,要不咱们别再炼了?”
姜家家主的书房中,姜祯对着姜菡萏苦口婆心,“这次若不是阿夜,你若是有个万一……总之咱们干点别的事情玩玩,成不成?”
姜菡萏在书房坐了一上午,姜祯便絮叨了一上午。从段璋的死说到阿夜的伤,从炸炉说到炼丹,姜菡萏左耳进,右耳出,只盯着眼前的舆图,一律只是点头,并“嗯”上一声。
姜祯没有察觉妹妹的敷衍,劝得语重心长:“还有,国师的话咱们真的不能不听。妹妹,你看看从你回京,哪有过什么太平日子?哥哥我思来想去,决定还是送你回别院。虽然……咱们兄妹不能常见面,但……但……至少你活得安稳……”
说到后面,声音颤抖,已经忍不住想哭了。
姜菡萏:“嗯。”说着她手指点中图上一处,抬头道,“哥哥,西山太冷了,我想在这里盖一处新的别院。”
姜祯正在努力忍眼泪,泪眼模糊中看了看舆图。姜菡萏指着的地方在京城南方,距离约有二三百里,处在一片群山之中,位于梁州境内。
确实是一片远离红尘的好去处,可是……
“会不会有点远?”姜祯更想哭了,“我要去看你,马车得跑整整一天。”
“哥哥不是说了吗?远一点我才
能活得安稳。”
这个理由彻底说服了姜祯,“行,我这就让人去堪风水,买地皮。”
“不用,我自己来。”
这事敲定,姜祯放下一块心口大石,忽然想到了什么,从书案后拿出一样东西:“喏,这是暗卫从镇海郡带回来的。”
姜菡萏接过来,只见是一本册子,翻开来,上面绘着十几幅人像,从许崇义一家人到底下十三名义子,无一不包括。
画像下有姓名、年龄以及生平种种详情。
姜菡萏精神一振,在最后一页翻到了许南风。
霸王虎,十六岁,力大无穷,枪法精妙,爽朗直率,重情重义。
好食鱼、好酒、好美色。
生平所惧之人,许南珠。
姜菡萏迅速翻到前面许南珠的画像。
许南珠容貌娟秀,有一种清冷出尘之态,但和姜蘅芷装出来的不同,许南珠的冷得仿佛高山山巅上的积雪,眉宇间一片清寒之意,让人不敢亵渎。
姜菡萏忍不住道:“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早些给我?”
姜祯悻悻道:“是谁说的,除了银子什么都不要。”
姜菡萏见状,搁下画册,拉着哥哥的袖子,摇了摇:“是我不好,浪费了哥哥的心意。那,哥哥原本还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吗?”
“自然有!”姜祯立马来了兴致,“我本来在咱家们所有屋顶上扎满了通草荷花花苞,墙壁和花木上也有,整个姜家全是荷花花苞,以你之名,为你庆生!现在东西还在库里,我让人重新扎上去好不好?”
姜菡萏:“……”
……还是,算了吧。
*
姜菡萏把梁州别院的事情交给顾晚章去办。
顾晚章仔细查看梁州地图,明白了姜菡萏选择那片山中的意图。
“此地群山环绕,易守难攻,山谷平阔,可以操练兵马而不为外人所知,确实是个偷偷养兵的好去处。且离京城不远,随时可以发难。”
姜菡萏:“……”
她压根没有想到这一点。
而且,在顾晚章的心里,她真的这么像乱臣贼子吗?
“顾先生……”姜菡萏诚恳地道,“可能你不会相信,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让别人攻破京城,我自己当然更不会这么做。”
打仗很可怕的,好吗?
她重生以来这么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就是为了阻止战事发生,保住天下太平,这样她身边的人都能好好活着,她也可以安安心心炼自己想炼的丹。
这就是她能想象的最好的人生。
顾晚章深深看着她:“是,在下失言了。在下以后绝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这种话。”
姜菡萏:“……”
不是……我觉得你好像还是误会了……
她想要建新的别院,另有目的。
一直以来她炼丹并不为治病,只是为了各种药材在炼制中产生的种种变化。对她来说,“炼化”的过程,远远比炼成的丹药重要。
而就在昨夜,她目睹了一场无与伦比的“炼化”。
昨夜那场爆炸让所有人心惊胆寒,却让姜菡萏心醉神迷。
她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动,好像魂魄都被轰散了,化在了那炉鼎之中。
在那一刻,她彻底理解了虞仙芝。
为什么尊贵如国师,愿意长年住在深山中?
为什么三山被划为禁地,任何人不得入内?
为什么反复告诫,不能将木炭硫磺硝石放在一处?
昨夜那场爆炸,就是答案。
顾晚章办事,向来不会拖泥带水,但今天,事情定下之后,他没有急于离开,而是踌躇了一下,从身上掏出一只小小的描金盒子。
“昨夜是小姐生辰,在下略备了一点薄礼。”
姜菡萏意外,接过来一看,居然是一只胭脂膏。
“单诚的一双儿女来到京城帮父亲做生意,他的女儿擅调胭脂,这只委托她所制,全用月下徊,没有掺一点旁的花朵。”
姜菡萏有些讶异:“先生不是说,月下徊应该拿去换成钱财,只供我一人使用,十分浪费吗?”
“从前的胡言乱语,小姐就忘了吧。月下徊本就是家主为小姐而养的,小姐本该使用。以后的月下徊,我都会留出小姐自用的份量。无论做糖还是洗手,小姐皆可自便。”
顾晚章的声音很平静,但一直垂着眼睛,没有看姜菡萏,如果姜菡萏足够仔细,还可以看到他的手臂紧紧贴着身体,此刻的顾晚章远不如平时孤高洒脱,有莫名的紧张。
但是姜菡萏没有发现,她拈着胭脂,若有所思。
……顾晚章这是,学会拍上司马屁了?
*
紫藤居。
阿夜这次受伤,一直昏迷,迟迟不醒。
姜菡萏十分担心。
寒鸦道:“这是属下有意让大夫给他下了药。他之前在宫中反复和我们交手,反复受伤,其实已经积下不少暗伤,他又不当一回事,如今趁着机会,一并治了,多养几日。”
姜菡萏看着阿夜趴在床上,眼睛闭着,一脸沉静,忽然忍不住叹了口气。
阿夜跟着她……过得并不好。
顾晚章在此时进来,跟姜菡萏商量梁州别院的事情。
要兴土木,当不少了人手,顾晚章打算从流民当中招募。同时,从中挑选体格健壮者,作为府军训练。
目前已招到二百来人,工匠另行聘请。
“对了,天香阁的大小姐来送本月分红,想要求见小姐。”
姜菡萏想起那盒胭脂很不错,对方又是个姑娘,便点点头:“请她去菡萏院。”
等姜菡萏回到院中,早有一人在院中等候,迎上来行礼:“单珠见过小姐。”
夏天日头过于盛烈,处处照得发白,姜菡萏几疑自己看花了眼。
什么单珠?
这人身形高挑,眉间若有冰雪之意,明明和画像上的许南珠长得一模一样。
第40章 第40章许南风
姜菡萏脸盲,生怕自己看错了,借更衣之机翻开那本册子。
许南珠,十七岁,擅机谋,性沉静,寡言语。
喜食甜。
有鼻疾,恶花粉。
……讨厌花粉,还在香粉铺子?
不过看相貌,确实是一模一样,高挑身段,冰雪眉眼,确实是那位冰山美人。
姜菡萏换好衣裳,让人把单珠请到偏厅喝茶。
单珠穿一身淡蓝齐胸裙,淡蓝短襦,连披帛都是淡蓝色,头上簪两支玉钗,除此之外,别无装饰。
除了分红,单珠还带来了天香阁新出的几款脂粉。
姜菡萏特意留心了一下,虽然这些脂粉被装得严实,但单珠鼻尖还是微微抽动,像是忍住了喷嚏。
动作非常细微,不仔细根本发现不了。
姜菡萏不想惹她注意,略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如果她真是“单珠”,一个香粉店主之女,或许真的是送东西来讨好自己的。
但她是许南珠,许崇义长女,特意求见,显然不只是为了送东西。
果然,礼貌性的寒暄之后,单珠道明来意——她有一个弟弟,闲在家中无所事事,听闻顾晚章在为姜菡萏修建别院,正需要人手,所以特地来向姜菡萏讨个话,看能不看为弟弟寻一份差事。
姜菡萏坐在轮椅上,一直没怎么开口。
在单珠的眼中,她还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脸色苍白,衣裳华丽,雪白的手腕上套了好几只金镯子,这样浓墨重彩的富丽却不见半点俗艳,反而有种异样清澈的美丽。
她仿佛总是出神,出神时眸子会显得有几分空洞,回过神后,脸上又会带着点倦意。她像是所有欲望都已被满足,对世上任何东西都提不起兴趣。
姜家嫡女,贵女中的贵女,原来是这般模样——单珠在心里想。
姜菡萏慢慢地开口:“你弟弟?叫什么?”
“回小姐的话,叫单风。”
姜菡萏轻轻靠在轮椅的椅背上,借着托腮的动作掩饰住自己的震动。
许南风!
许南风也来了京城?
“我要的人可是个个都得拔尖,你弟弟,行吗?”
单珠道:“民女的弟弟虽然年纪不大,但力气甚强,又跟着当镖师的外公学过几年枪法,不是民女夸口,在家乡时,他打架从未输过。”
姜菡萏心里说:真真谦虚了,霸王虎的威名,整个镇海郡都是如雷贯耳吧?
但脸上仍是淡淡的:“那行吧,到时候让他来试试。”
单珠连忙道谢。
姜菡萏还在病中,单珠不敢多打扰,略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
“我一个人在病中,闷得慌,单姑娘若是有空,可以常来坐坐。”
姜菡萏最后道。
单珠连声道谢。
姜菡萏让阿喜送单珠出去。
阿喜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枚羊脂玉佩,滋润柔亮,价值不菲:“小姐瞧,这位单家的小姐出手倒是大方。”
姜菡萏想,那是因为她想打通姜家这条线。
天香阁看来并非寻常铺子,而是许崇义放在京城的眼线。
顾晚章说得不错,单诚斥巨资买下月下徊,为的并非月下徊本身,更多的是为了搭上姜家。
而天香阁前脚与姜菡萏搭上线,姜菡萏又问了单诚许多许家的事情,许家起了心思,于是许南珠和许南风来到京城。
表面上是单诚因为得了姜家的照拂,生意兴隆,所以才把家小都接到京城。实际上,是许崇义派出许家的智囊与最高战力来京一探姜菡萏的虚实。
果然,“碌碌无为的武将”只是许崇义的伪装,一个在乱世中能割据一方的雄主,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他虽然身在遥远的镇海郡,但耳目早已经伸到了京城。
姜菡萏没有心惊,只觉得欣慰——若非有这样的城府,也不可能找到昭惠太子。
*
别院落成少说也要一年半载,姜菡萏没有时间等那么久。
那场爆炸一次又一次在她的梦里重现,她已经迫不及待。
在她准备离开之前,姜家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虞仙芝。
“听闻小姐身受劫难,贫道特来为小姐做法,保佑小姐平安。“
姜菡萏深深俯首:“谢国师大人。“
虞仙芝点点头,然后温和道:“叫师父便好。“
又道,“法事须得在灾厄现场,小姐是在何处身受火劫?“
姜菡萏乖乖将虞仙芝带到已经被烧毁的丹房。
丹房上杂乱的废墟已经被清理干净,但残骸仍能说明那一场爆炸的威力有多么巨大。
虞仙芝久久观望,在残址上看了又看,脸上虽然极力保持风轻云淡的模样,但拂尘上握得发紧的手泄露了他真正的想法。
他皱着眉头,似是教导姜菡萏:“我同你说过多少次,硫磺硝石木炭,三者绝不可同用。你的记性一向好,怎么这回却忘了?”
姜菡萏低头:“我想用砒霜,又怕毒性太大,若是去西山找师父,又费时间,所以想自己试一试伏火之法……”
虞仙芝连连叹息,反复叮嘱她不可再犯,最后状若无意问道:“你可还记得那三样东西,你各用了多少?”
——来了。
姜菡萏知道,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姜菡萏皱起脸:“我……我随手拿的,三份差不多。”
虞仙芝让她好好想想。
姜菡萏低头:“我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火好大……我差点儿被烧死……师父,我不想待在这儿,我害怕……”
虞仙芝无法,只得无功而返。
*
虞仙芝的批命本就为人们津津乐道,姜菡萏入宫向太皇太后辞行时,用的就是这个理由。
“也罢,明儿还小,你好生养着,婚事不着急。“太皇太后说道。
风明很不开心,一直耷拉着脑袋,直到太皇太后允许他为姜菡萏送行。
到了出发这一日,是一个清朗的夏日清晨,风明早早出宫来到姜家,就要往姜菡萏的马车上爬。
“菡萏姐姐!“
他掀开车帘,就发现姜菡萏对着他在唇间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
他一瞧,发现车上还趴着个人。
那个人头发与眉毛好像比常人要黑很多,鼻梁高挺,眼睛紧闭,身上垫着厚厚的锦垫。
他睡着了。
风明悄悄爬上车,悄悄道:“菡萏姐姐,阿夜怎么在你的马车上睡觉啊?”
姜菡萏有点意外:“你认得他?”
“嗯,姐姐在慈安宫养伤的时候,他常常跪在佛堂里。我看见过好多次——”
忽地,阿夜睁开了眼睛,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风明身上。
阿夜的眸子比常人更黑,像无星无月的夜空,又长年地没有表情,看得人心胆发寒。
风明底下的话全被堵在喉咙里。
“阿夜醒啦?”姜菡萏拿出一颗药丸,“吃药好不好?”
阿夜:“……不好。”
这不是他第一次醒来,每一次,姜菡萏都会给他喂药。
每一次喂完药,他就会陷入昏睡。
这是姜菡萏从寒鸦那儿得来的灵感。
姜菡萏觉得寒鸦是对的,阿夜自身强大的愈合能力才是最好的药,让他安静地休息,比喝什么补药都强。
何况这些药丸是她请大夫精心调制,除了含有一部分迷药,剩下的全是伤药。
吃一颗,一面养伤,一面睡觉,阿夜背上那道可怕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
但阿夜不张嘴,并且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她。
“阿夜,你也会拜佛吗?”姜菡萏假装看不到他眼中的谴责,顾左右而言他。
阿夜的脸色忽然僵住。
姜菡萏本是随口问的,没想到他会是这等反应,不由接着问道:“你拜佛时许了什么愿望?我猜,一定是希望我早日好起来,对不对?”
阿夜没有说话,忽然,取走她手上的药丸,一口吞下,然后重新往马车上一趴。
姜菡萏:“……”
这是怎么了?拜佛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吗?
而且迷药生效也没有这么快吧?
*
梁州知府早已得到通传,很早就在城门外迎候。
车队没有打出姜家的家徽,但知府晓得是姜家家主与嫡女亲临,还有那位小公子虽然不知来历,但看他与家主和小姐熟稔之状,就知道身份亦是不凡,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侍奉。
车队到达梁州城时已是黄昏,那片山林距离州府还有六十余里,车队遂在梁州城衙暂且安顿,明日一早再出发。
姜祯交代过,姜菡萏喜静,知府乖觉,不敢大排筵席,只在家中备了一桌小宴,唤出自己的妻女作陪。
一整日的马车坐下来,姜菡萏觉得骨头快要散架,肩上的伤也很不舒服。
但未来她要在梁州待上很久,沐浴梳洗之后,她还是决定去赴宴。
自从那日在宫中出事,姜祯有令,无论何时,姜菡萏身边都得有侍卫保护,这次赴宴也不例外。
姜菡萏的随行侍卫本是阿夜,可是阿夜药效未过,还在沉睡。
姜祯派了寒鸦过来,姜菡萏让寒鸦好好跟着家主,自己则吩咐下去:“去问问顾先生,有个叫单风的,是不是进来当差了。”
很快,顾晚章带着一名高大的少年人进来。
少年身形高大,浓眉大眼,一双眼睛亮若星辰。
看见姜菡萏,行礼时很恭敬,但抬头时目光不避不让,眼神里还带着点毫不掩饰的好奇。
好一个昭惠太子!
明若朝霞,朗若日月。
姜菡萏克制住自己盯着他细看的冲动,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口中淡淡道:“我见过你姐姐,她很是温柔知礼,人又聪慧,我很喜欢。”
单风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小姐好眼光,我姐姐确实又好看又聪明,在家乡的时候,也是人人都喜欢。”
姜菡萏这些日子在京中,藏着掖着的人见得多了,看见单风这样的,心情
甚好。
“你在我身边好好当差,我不会亏待你。”
单风大声应道:“是!”
筵席上,单风与阿福一道侍立于姜菡萏身后。
席上,知府亲自把盏。
“那片山林,最大的一座形似一只金元宝,因此被百姓称为元宝山。因为山道狭窄,又没有什么田地,所以少有人烟,只有打猎的会进去。里面听说还有不少野兽,家……咳,公子与小姐可要千万小心。”
知府的夫人十分贤淑,见姜菡萏坐着轮椅,便问身体是何处不适。她告诉姜菡萏:“元宝山上有温泉,曾经有人想在山中修别院,奈何山路实在难行,所以作罢。小姐既要去山间,可以引温泉入院中,舒筋活络,最是有效。”
姜菡萏一一记着,席上宾主尽欢,气氛甚是融洽。
忽地,知府抬起头,不知看到了什么,举杯的手顿住。
姜菡萏朝门口望过去。
门内灯火辉煌,人们相谈甚欢,门外一片漆黑,一道人影伫立在门槛外,黑眸黑发黑衣,手扶刀柄,目光沉沉盯着姜菡萏身后的位置,一言不发。
……是阿夜。
姜菡萏有些讶异——他就醒了?
按照药效,他应该睡到明天早上才对。
“咳,这位是……”知府开口。
“是我的侍卫。”姜菡萏说着,向外道,“阿夜,进来吧。”
阿夜踏进厅中。
厅上本就放着冰鉴降暑,阿夜一进来,知府猛然觉得厅上仿佛又多了一只冰鉴,空气都凉了几分。
姜菡萏也觉得此刻的阿夜不像个侍卫,反而像个杀手。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单风身上,一直走到单风跟前,几乎近到面对面的程度,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