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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九十六个女主结局(下)……


    待到月满十五的那一日,赵晛自寅时便早早醒来,一想到谢昭昭话语间含蓄的暗示,他再难入眠,索性便起身召了汤水来。


    赵晛将自己从上至下,里里外外都沐浴清洁了一遍,又特意在发间熏了香,褪下往日不离身的龙衮帝服,换了套绛色广袖缎袍。


    他记得少时的谢昭昭最喜欢他穿红衣,每每他着红袍,她视线便似是流转不开一般,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总禁不住黏在他身上。


    这些天,赵晛时常会想起往昔与她相处的日子。


    越想,他便越忍不住懊悔。


    自谢昭昭嫁给他后,他做了太多让她寒心的事情。从薛蔓到橙家,从太后到黄文曜,他似乎从未坚定地选择过她。


    往日赵晛还可以自欺欺人,只认定自己羽翼尚未丰满,这才处处受制,不得已让她受了诸多委屈。


    可直到亲眼见到赵瞿为她放弃一切,赵晛便忽然发觉,自己所谓的羽翼未丰,不过是怯懦逃避的借口。


    如今兜兜转转,赵晛身边已是无亲近之人,他只剩下谢昭昭了。


    他自是清楚谢昭昭的秉性,她向来决绝,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这些时日的付出终究被她看在了眼里。


    她邀约他去凝云阁赏月,何尝不是想要主动与他破冰?


    赵晛想,待过了今夜,等明日谢昭昭解了身上的余毒,他便拟旨册封她为皇后。


    先前他欠她的,他会用一辈子来偿还她。


    赵晛从早盼到了晚,见天色渐黑,便迫不及待地侯在殿外院中等着谢昭昭。


    酉时三刻,谢昭昭从偏殿施施而来。


    他迎着月色看清了她今日的模样,只见她云鬓峨峨,清眸流盼,鬓间垂落丝丝缕缕顺滑的乌发,坠在雪白的颈窝前,睫羽浓密,绛唇朱红。


    谢昭昭本就是个美人坯子,只是平日里不爱妆点,如今稍一打扮,便如明珠拂尘,光彩熠熠夺人目。


    赵晛不禁看痴了去,视线停在她面上久久不能移开。


    直至谢昭昭轻咳了一声,他才恍然回神,眸中满含笑意:“阿昭,你今日真美。”


    他不掩惊叹,谢昭昭面对他直白的夸赞却笑而不语。


    两人一同乘步辇去了凝云阁,赵晛的心像是被羽毛勾缠,又痒又麻,只望着她的侧颜,禁不住胡思乱想。


    女为悦己者容,她如此打扮,显然是用了心的。


    若她只是单纯与他在凝云阁赏月,何至于装扮得如此妩媚娇容,难不成她是准备与他做些什么?


    如此想着,心底竟是莫名牵起一丝杂乱的欲念。


    待步辇停在凝云阁下,谢昭昭倏而侧首望向他:“陛下,此处守着这么多禁卫和侍从,岂不扰兴?”


    她嗓声轻而缓,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齿间将那最后二字尾音拖得极长,听得赵晛浑身酥麻,更是确定了心中猜想。


    “阿昭说的是,朕让他们都离开便是。”


    说着,赵晛转头便吩咐下去,令守在凝云阁上下的禁卫和随从等人撤离此地。


    待到凝云阁只剩下谢昭昭和赵晛两人,赵晛笑吟吟地立在她身侧搀挽住她的手臂,与她同登至阁楼高台之上。


    此地早已备好酒水佳肴,因驱赶走了侍从,谢昭昭一坐下便主动挽袖,执起酒壶给赵晛倒了一杯清酒:“陛下,我今夜可以唤你怀璋吗?”


    赵


    晛笑道:“当然,阿昭是朕钟情之人,唤朕什么都无妨。”


    谢昭昭看着他将酒杯里的清酒一饮而尽,垂眸也笑了声:“怀璋,这些天你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可我午夜梦回时,总忍不住梦见我嫁入东宫后的那段时日。”


    说着,她缓缓撩起衣袖,将那两条手臂上横纵交错的伤疤显露出来:“你可知,我身上被割了多少刀?”


    赵晛眸色一怔,目光定在了她伤痕累累的手臂上。


    这些刀伤有些已经结了粗厚的褐痂,边缘微微翘起皮屑,似是将要脱落。有些化作淡淡的白色瘢痕,又长又细,衬在本就皙白的皮肤上却很是惹眼。


    大大小小的刀伤,一眼望去竟是数不清有多少疤。


    他心头一颤,面色微微发白:“阿昭,朕当初是救人心切,却不想被歹人蒙蔽,是朕对不起你……”


    “我知道。”谢昭昭俯身,将手臂伸过案几,轻轻握住赵晛发抖的手,“我从少时便倾慕于你,自是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并非是有意而伤害我,不过是急于报恩罢了。”


    “只是我每每瞧见我手臂上的伤疤,便会忆起那段时日的痛苦和折磨,我想或许这辈子我都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了。”


    她语气哀伤而微微哽咽,似是带着无尽的挣扎,却又如此体贴地安抚着他的情绪,令赵晛喉间酸涩,不由在愧疚中生出一丝无措。


    他向来喜欢自欺欺人,倘若谢昭昭不将这些话说出口,他便可以心安理得将这一切过错推责在吕献或薛蔓身上。


    但实际上真正给谢昭昭带来不可磨灭的阴影和伤害的人,从来都是他。


    赵晛恍神之际,听到谢昭昭悲伤的嗓音:“怀璋,长痛不如短痛,今日便当作你我之间的最后诀别,可好?”


    “不……”


    他下意识抬首,似是没想到谢昭昭今日的主动邀约并非是为了与他更近一步,而是要与他划清界限。


    “阿昭,你不能离开朕!”赵晛反手攥住她的指尖,绷着微微发颤的嗓声,“朕可以补偿你,不管你要什么,朕都会满足你……”


    说至最后,语气中已是隐隐带上哀求。


    可谢昭昭却沉默不语,只一双眸子泛着红。


    她越是如此,他便越是不安。


    不知在慌忙之中想起了什么,赵晛忽然掀起衣袖,将赤白的手臂横在了她眼前:“阿昭,你用刀割回来!你身上有多少伤疤,你便在朕身上割出多少刀来!”


    谢昭昭向后撤了撤身子,似是受到惊吓般瞪大了眼:“这怎么可以,不行,我做不到……”


    “这本就是朕欠你的。”赵晛视线在桌上寻绕了一圈,最后定在那炙鹿肉旁配着的金柄解食刀上,他拿起刀柄塞到她手中,“来!”


    见她动也不动,仿佛僵在了原地,赵晛便索性将手掌覆在她掌背上,握着她的手攥住了那解食刀。


    刀刃划在手臂的皮肉上,尖锐的刺痛瞬间如电流般传遍全身,赵晛疼得吸了口凉气,喉结滚了滚,看着血珠从皮肤争先恐后地溢出,而后以极快的速度凝在一起汇成线,沿着刃边蜿蜒而下。


    只一刀下去,赵晛便知道谢昭昭为何会因此而生出梦魇了。


    因那巫医说薛蔓每日都要服药,他最初每天都会在她臂上割肉取血,往往她上一刀的伤口还未刚刚结出血痂,下一刀就要紧接而至。


    这般火燎燎直达心尖的灼痛感,乃是谢昭昭曾经每日都要承受的痛苦,他却对此视而不见,便如此心安理得的接受她的牺牲。


    一刀,两刀,三刀。


    赵晛不停地握着她的手落下刀刃,但越往下,他的手便越颤,被黏糊糊血水浸透的手臂止不住哆嗦着,疼痛感在手臂的伤口处不断膨胀,撕裂感顺着伤处蔓延至全身,令他微微弓起身子,面色变得煞白。


    约莫是第十刀的时候,他已是有些目眩耳鸣,额前渗出大滴的冷汗,沿着鬓角缓慢地淌下。


    纵使对谢昭昭怀有愧疚之心,赵晛行至如此也亦是表明了决心,他悬在手臂上的刀尖抖了抖,粗粗喘了几声气,抬眸望向她:“阿昭,这样够了吗?”


    “怀璋……”


    她红着眼,挣开了他的手,攥着解食刀的手掌颤个不停。


    赵晛见她几乎要哭出来,便知道她该是心软了。


    他缓缓将布满血痕的手臂放置在案几上,正要顺势演一出苦肉计将她感动,发白的薄唇抿了抿,甫一启唇便见谢昭昭倏地向前探过身:“你不会数数吗?”


    赵晛愣住,还未理解过来她话中的含义,摊开在案几上的手掌却在下一瞬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感。


    竟是谢昭昭握着解食刀攮进了他的掌心。


    刀刃狠狠贯穿了他的手掌,转瞬又被蓦地拔出,鲜血如注般从血窟窿里涌出,很快就把掌背染得通红,顺着指缝淌落在案上。


    她的动作极快,一刀拔起,便又是一刀落下。


    刀刃刺入他的腕骨,刺入他的小臂。


    等赵晛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谢昭昭已是在他臂上连捅了三刀,刀刀狠绝,捅穿骨血和皮肉。


    他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哀嚎,猛地向后撤过身子,另一手握住这鲜血淋漓的手臂,手指深深陷入那还在不断渗血的伤口周围,大脑似是短暂地陷入一片空白。


    “赵晛,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原谅你吗?”谢昭昭尖锐的嗓音从案前传来,她手中紧握着那柄解食刀,双目通红,“覆水难收,破镜难圆,过去是非对错我已无心分辨,你我此生终是无缘,若还有下辈子,我不要再爱上你——”


    说罢,她便朝着那阁楼的城墙处疾步而去。


    赵晛刚缓过劲来就看到谢昭昭飞扑向高台,他本来又疼又怒,可看见谢昭昭似有自戕之意,他再来不及思考其他,捂着伤手便咬牙向她追去。


    “谢昭昭,你不许死!”


    嘶哑的低吼声回荡在凝云阁上,赵晛用了浑身的力气才抓住谢昭昭的衣角,见谢昭昭已是半个身子悬在城墙外,他不敢松懈,顾不上疼痛,抬手用力攥住她的手臂将她向回拉去。


    便是在扯拽的顷刻间,谢昭昭忽然转身握住了他的伤手,随即猛地发力向前一拉。


    赵晛毫无防备地由着惯性摔出了城墙外,直至身体腾空坠落的那一刻,他才堪堪反应过来谢昭昭从一开始邀请他到凝云阁赏月,便是抱了要杀他的决心。


    难怪她特意将地点选在这高耸入云的楼阁上赏月。


    难怪她方才要他支开禁军和侍从。


    难怪她突然提起手上的伤疤,又流露出从未显露出的脆弱模样对他道起了心里话。


    原来她并不是要自戕,而是要他死。


    赵晛瞳孔紧缩着,视线死死盯在那趴在高台城墙上凝望他的谢昭昭。


    月光照在她头顶,阴影将她的五官和神情都遮得模糊起来。


    脑海中在这一刻飞快闪过往昔种种。


    可笑的是,即便他死在了她手上,将死前的那半秒钟闪过的回忆却全都与她有关。


    身体沉沉砸在石砖上,赵晛从喉间喷出一口献血,飞溅出的斑斑血迹均匀洒落在他脸上,他仍将双目瞪得滚圆。


    回忆最终定格在了谢昭昭与他入宫初识的那一日。


    那天艳阳高照,小小的她揉着刚刚锤过黄文曜的拳头,脸色分明苍白羸弱,却将脊背挺得笔直。


    他问她是不是认识那婢女。


    她说素不相识。


    他问既然不相识,为何要出手相助。


    她朝他翻了个白眼。


    谢昭昭还是当初那个谢昭昭,从未变过。


    而他们之间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谢昭昭并未立刻下去给赵晛收尸。


    她独自在凝云阁赏了月,抬首可望璀璨生辉的星辰,垂首可见死不瞑目的赵晛,倒也是独有一番风味。


    直到夜里起了风,她才下了凝云阁,费了些功夫将赵晛的尸首和满地血泊收拾干净,又泼了些酒水掩盖血腥味,将其伪装成了醉酒的模样扶上步辇。


    随后谢昭昭唤来了宫人将他们二人送回了两仪殿。


    她并不急着处置赵晛的尸体,只待进了寝殿内,她便随手将赵晛扔在了地上,稍作盥洗换了身干净衣裙。


    今天是第二十三天,也是赵瞿与她约定好的最后一日。


    谢昭昭等着他来寻她。


    她坐在窗牖之下,仰首望着天上的月亮,久久,久久。


    可谢昭昭从夜半等至天明也未等到赵瞿,倒是任羡之在曦阳微微亮时赶到了两仪殿。


    “解药,这是解药……”


    任羡之似是一路狂奔而来,他向来妥帖的仪容此刻已全然不见,发丝凌乱地贴在额前,像是被风雨肆虐过的枯草,衣袍皱皱巴巴耷垂着,领口歪斜,尽显狼狈之态。


    他颤着手将一颗白玉似的药丸递到她面前,眼底尽是蛛网般的血丝,胸口不住起伏喘着粗气。


    谢昭昭凝望着他,迟疑一瞬却并未接过解药:“赵瞿呢?”


    “他在哪里?他不是说让我等他二十三天,如今时间已到,他为何不来见我?”


    她一连问了数个问题,任羡之默了默,抿唇道:“陛下无碍,请娘娘先行服用解药,待解毒之后……”


    谢昭昭敏锐察觉到了他话语间的异样,她拧眉打断他:“赵瞿怎么了?”说着,她便推开任羡之,朝着殿外跑去。


    任羡之连忙追上前:“娘娘,这解药来之不易——”


    她这些时日吃了不少补品,再加上身体里的剧毒被解了七七八八,狂奔起来任羡之根本追不上她,不过转瞬之间,她身影已是消失在眼前。


    两仪殿离立政殿并不算远,谢昭昭刚跑出殿院不久,便闻见空气中隐隐漂浮着的焦糊味。


    这味道很熟悉,她越靠近立政殿的方向,那呛人的气息就越浓重,她心脏似是跟着急促的步伐提到了嗓子眼,直至她停在了立政殿外,看到那曾经碧瓦朱甍的宫殿此时


    只剩下一片废墟。


    谢昭昭脑子嗡地一下懵住了。


    她怔怔驻足在原地,双脚像是被无形的枷锁牢牢钉住,心跳极快,砰砰,砰砰。


    耳中隐隐响起一阵空白的长鸣,那声音尖锐而又绵长,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径直刺入她的耳膜,将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吞噬了干净。


    她视线短暂地模糊一瞬,又很快聚焦。


    只见泛青的天空中浮着袅袅灰白的烟,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闻之欲呕。残垣断壁横七竖八地散落在焦土之上,带着未燃尽的火星,在湿冷的风中明明灭灭。


    宫人神色疲惫地从门海中不断取水,匆匆提桶灭着零星的余火。


    任羡之追来时,便看到谢昭昭面色惨白地立在石阶下。


    他僵着身子向前走去:“娘娘,昨日杨——”嗓音一顿,“吕献进殿给陛下送金丹,不多时立政殿便走了水,恰巧昨日大风,火势蔓延极快,两人都未能逃出立政殿……”


    谢昭昭缓缓扭头,一脸茫然地看向他:“你是说,他被烧死了?”


    “赵瞿被烧死了?”


    她又重复着喃喃问了一遍。


    任羡之紧绷着唇,却答不上一个字来。


    谢昭昭见他不语,便缓步向他走去:“为什么昨日立政殿着火我却没听到一点风声?你何时知晓了立政殿走水,又如何得知在此之前吕献和他在一起?”


    “重喜呢?暗卫呢?昨日是风大,但若是殿外守着伺候的人,怎会任由火势蔓延却不去救人?”


    “你们在骗我对不对?他怎么可能死?”


    她字字发沉,似有千斤重,那语气中咄咄逼人的压迫感怼得任羡之呼吸微窒。


    谢昭昭停在他面前,双眸直勾勾盯紧了他:“你怎么不说话?”


    任羡之抿唇沉默了一瞬,有些艰涩地开口:“娘娘可知,那金丹是何物所制?”他不等她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此乃罂粟、朱砂、水银等剧毒之物混合而制,多年前先皇只服用数日便神志颠倒,不受控制染上毒瘾。”


    “吕献以娘娘解药相要挟,逼着陛下退位禅让,又以命换命服用那剧毒金丹。陛下一连服用了二十多日,早已形销骨立,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这期间,陛下命我另寻解药,便是知晓吕献此人狡诈阴险,恐不会如约交出最后的解药给娘娘解毒。我眼看陛下日日消瘦,约莫在十日之前,他便已然时常昏迷不醒,只偶尔清醒却还念叨着娘娘的名字。”


    “陛下自知时日无多,但为了娘娘的解药还是要继续苟延残喘拖延时间,他数着日子等到最后一天,直至吕献没了利用价值,便布置好一切预备将其铲除。谁料那吕献竟察觉到了异样,抱着必死之心往自己身上浸了火油,借着送金丹之名进了立政殿,随之自焚与陛下同归于尽。”


    任羡之说到最后,嗓声已是隐隐有些哽咽。


    他垂着首,将悲恸之色掩于泛红的睫下,薄唇紧绷成一条线:“幸不辱命,我制成了娘娘的解药。”


    “此毒复发三次将无药可救,娘娘已是发作过两次,还请娘娘不要辜负陛下一番心血,尽快服下解药!”


    任羡之双手将玉色药丸奉上,谢昭昭却垂眸敛住神色,脚下似是踉跄了两下:“赵瞿呢?”


    她嗓音止不住发颤,呼吸几次沉浮,如低喃般重复道:“赵瞿的尸首呢?”


    见她神情执拗,任羡之有些无奈,只得命人将今晨于断壁残桓中搜寻出的尸首抬了过来。


    作为医者,任羡之见过不少死人,但这般面目全非骇人心魂的尸体却还是头一遭见。


    他怕吓到谢昭昭,忍不住提醒:“娘娘,陛下尸首烧毁严重,您还是不要……”


    话未说完,谢昭昭已是掀开了担架上的白布。


    随着白布翻起,一股难闻刺鼻的焦糊味混着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面前尸首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他的皮肤早已不复存在,只余下一块块焦黑、卷曲的残骸紧紧地贴附在骨骼之上。


    黑发烧尽,留下光秃渗着密密麻麻血泡的头皮,面部的肌肉被大火燎得萎缩变形,血肉向外翻卷着黏连在一起,再难分辨出五官样貌。


    这一幕猝不及防撞进任羡之眼中,他不忍直视,垂首别开了视线,胃里一阵翻涌。


    倒是谢昭昭一瞬不瞬地盯着烧焦的尸首,她不光仔细地看,甚至还动起手来,抬指在尸首眉眼上轻抚。


    她抚过他的眉心,抚过他的脖颈,又轻轻拉起他焦炭化的手掌。


    她似乎一点都不怕他,将那盖住尸首的白布一寸寸掀开,视线不住流连,一双手从上至下摩挲了个遍。


    直至任羡之等得浑身发僵,脊背渗出毛骨悚然的冷汗,谢昭昭总算重新将那白布盖回到了尸首身上。


    她轻声道:“我可以将他带走吗?”


    “……”


    任羡之喉间干涩,眸中不掩震惊之色。


    她想带走这骇人的尸首?


    带到哪里去?


    他不由沉默着滚了滚喉结:“太上皇驾崩乃国之大丧,此事非我一人能左右,死者为大,还望娘娘节哀顺变,让逝者入土为安。”


    谢昭昭低着头不说话了。


    便在任羡之心底发慌时,她倏而伸手:“解药给我罢。”


    任羡之一怔,将药丸递上。


    谢昭昭擦干净手上的焦灰,拿过解药吞服下去。


    动作利索地让任羡之满心疑惑。


    她问:“赵瞿生前可有对你嘱咐过什么?”


    任羡之不作思考:“陛下让我照顾好娘娘。”


    谢昭昭抬眸直直望去:“那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对吗?”


    她语气平静,再无方才咄咄逼人之态,却叫任羡之更加恍然。


    他喉间微哽:“是。”


    谢昭昭转身便离开:“那你随我来吧。”


    任羡之搞不清楚谢昭昭到底想做什么,直至她推开两仪殿的殿门,将地上赵晛的尸首大剌剌暴露在他眼前时,他心跳不禁骤停了一瞬。


    任羡之面色一凛,下意识地蹲俯下身,将两指抵在赵晛颈侧探了探。


    不出意料,赵晛已经没有了脉搏,尸身隐隐泛着凉意。


    “是我杀了他。”


    明明是弑君大罪,她神情平淡地却像是在与他谈论今日天气的好坏。


    许是她太过镇静,倒让任羡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不管赵瞿是因何禅位于赵晛,也不管赵晛到底是不是赵瞿的亲生血脉,总归如今赵晛才是一国天子,倘若赵瞿不在了,赵晛也死了,那越国朝堂必将大乱。


    “既然赵家香火已断,我给你两个选择。”谢昭昭并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说着,“要么我剥下赵晛的脸皮,以易容术制成人.皮面具,往后你便顶着赵晛的模样为君——你们两人的身形毫无二致,想必旁人是看不出差异的。”


    “要么我仿照赵晛笔迹写下遗诏,将江山重归任家,立你为帝。”


    她嘴上说着给他选择,但这两个选择于任羡之而言似乎并无不同,总归都是由他来接手这烂摊子。


    他根本没得选。


    此时任羡之方知谢昭昭那一句“那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作何用意,不由垂眸苦笑一声:“还请娘娘给我些时间。”


    谢昭昭随手


    抄起做木工的柳叶刀,蹲伏在赵晛身旁:“好啊。那你可要抓紧时间做决定了,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翌日,任羡之便给了谢昭昭答复。


    他选择前者。


    谢昭昭并不意外他的选择,先不提其他,倘若赵瞿和赵晛前后相继暴毙的消息传出,又拿出一道任命任家人为继帝的诏书,那任家必定会被世人诟病怀疑暗藏祸心。


    她提前将赵晛的脸皮按照古籍上的方式剥了下来。


    这是一道极为精细的工活,稍有不慎便会功亏一篑。还好她先前拿木雕苦练了一个月的技艺,本想着练好了手艺要将吕献的面皮削下来,也让吕献尝尝被扒皮抽骨的滋味。


    谁料吕献烧死在了火海中,如今倒是便宜了赵晛。


    待到任羡之拿到赵晛的面皮时,已是半月之后,这期间谢昭昭亲自给赵瞿办了丧仪,至于赵晛则以悲伤过度为由称病辍朝,倒是也瞒过了文武百官。


    起初任羡之顶着那张面皮,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僵硬。


    又过了一个月,他便也渐渐习惯了那人.皮面具,每日晨起就拿出工具将人皮覆在面上细细打扮,待到夜里入眠时再摘下面具打理干净。


    便如谢昭昭所言,任羡之无论是身形还是身高,皆与赵晛相差无几。只是嗓音略有不同,为避免被人察觉异样,谢昭昭专从民间为任羡之请来了善口技者,他学了不久便能大差不差地仿出赵晛的声线。


    比起每日任羡之按时上朝下朝,批阅奏章的繁忙生活,谢昭昭的日子便显得清闲极了。


    她在京城中买下一块宅邸来,不知怎么说动了那后宫中养尊处优的妃嫔们,将她们请去那宅邸中任职教学。


    此处不同于寻常私塾,只招收女子,且不收学生束脩,学成之前管吃管住,每月还会分给学生一斗粮食。


    消息一经传出,许多贫苦家的百姓都将女儿送来了此处,只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有便宜自然是要占的。


    待这女学逐日走上正轨,谢昭昭便将其全权交给了吕昭仪来打理,只偶尔前去督查一二。


    除此之外,她大部分时间都用在陪伴家人身上,时常在宫中召见谢彰彰和刘珺雁二人,平日里有说有笑,日子倒也算是有滋有味。


    许是因为谢昭昭表现得太过淡定,自那日离开立政殿后,便再没见过她脸上出现悲恸之色,任羡之憋了数日,终是没忍住问她:“陛下为娘娘而故,娘娘却丝毫不在意吗?”


    彼时谢昭昭正坐在窗牖下用膳,听见这似是带有诘责的质问,缓缓抬首望向任羡之。


    他此时顶着赵晛的脸皮,看得久了,竟晃得人思绪一滞。


    谢昭昭凝着他,歪了歪头:“倘若赵瞿没有被烧死便好了,我也能将他的面皮剥下来留个纪念。”


    任羡之:“……”


    她嗓声不疾不徐,面上不显露出分毫情绪,倒叫任羡之一时分辨不出她是在说笑,还是当真有此想法。


    谢昭昭与任羡之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一样。


    若说她恶毒,可她筹办女学,事事思绪周全,造福天下女子。


    若说她善良,可她手上沾染无数鲜血,狠绝起来比赵瞿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作所为令人毛骨悚然。


    但好歹相处了几个月,任羡之也稍微摸清楚了一点她的脾气。


    谢昭昭秉性不坏,只是记仇了些。


    谁要是得罪了她,那总归是不会有好果子吃。


    任羡之不知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眸,无声无息叹了口气。


    他正要转移开话题,却见谢昭昭忽然捂着腹部发出“哕”地一声。


    “娘娘可是身体不适?”


    说着,任羡之便要伸出手去把脉,在他将要搭上寸关尺时,谢昭昭却倏而缩回了手。


    “我没事,不必忧心。”她唤来雾面,指着案几上的几道膳食,“这些油腻之物看着便让人作呕,往后不要再传了。”


    雾面应下,连忙让人撤走了那几道菜。


    “你还有事吗?我有些乏了,若没事便退下吧。”谢昭昭瞥了一眼任羡之,眼皮微微耷拉着打了个哈欠,“你今日既然提起了赵瞿,那我明日便去一趟白云山祖祠给他上柱香。”


    任羡之沉默地看了她两眼,轻声道:“是。”


    他离开时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还不时回想着谢昭昭反胃发出的干哕声。


    出了宫殿不远,任羡之又折返回去,


    状似无意地寻到哑光试探:“你家娘娘这两日可是身子不适?”


    哑光思索一阵:“回陛下,娘娘近些日子总觉得乏力嗜睡,还没有胃口,闻见油腥味便吐个不停。”


    任羡之心脏骤停了一瞬,抿唇道:“可召了太医把过脉?”


    哑光道:“没有,娘娘不准奴婢去请太医。”


    任羡之听闻此言,禁不住沉默良久。


    乏力、嗜睡、呕吐,这些都是孕妇初期才有的症状,但谢昭昭已经至少将近三个月没有见过赵瞿了,她若是怀孕了,那该是谁的孩子?


    当日,为确定自己的想法,任羡之趁夜潜入了谢昭昭的寝殿。


    她寝殿内从来不设宫人守夜,倒是给他行了方便,只待谢昭昭睡熟后便悄无声息行至她的寝榻旁。


    殿内只燃了两只半截火烛,明灭不定的烛光打在落下的帷帐上,影影绰绰映出女子纤细的身形。


    任羡之别过眼,摸着黑将手伸进了帷帐内,指腹寻搭在她的腕间停顿了片刻。


    他三根手指反反复复按压在她的桡骨一侧,随着诊脉的时间越长,他脸上神色也越发凝重。


    脉象往来流利,如珠走盘,正是喜脉之相。


    如今胎相微弱,算起来这身子不过两月左右。


    两月之前,岂不是谢昭昭和赵晛同居在两仪殿的那段时日?


    但倘若他们两人在那时行过房,谢昭昭又为何要亲手杀了赵晛?


    任羡之冥思苦想也猜不透一二,胆战心惊地离开了寝殿。


    他前脚刚走,谢昭昭便从密道中走了出来,她行至床榻旁,将帷帐撩起:“劳烦姑娘跑这一趟,方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说着,便随手递上一袋赏银。


    榻上之人连连摆手:“若非贵人收留我们娘俩,我们娘俩早已命丧黄泉。贵人若能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我今日也没能帮上什么忙,贵人不嫌弃我笨手笨脚就好。”


    谢昭昭望着她还未隆起的腹部,微微笑道:“不,你帮了我很大的忙,这是你应得的。”


    待将人从密道送回女学府邸之中,天边之色已是渐渐亮起。


    谢昭昭今日要去白云山祖祠祭拜赵瞿,是以雾面和哑光一大早便进了寝殿为她梳洗打扮。


    哑光一边为她簪发,一边将昨日任羡之试探之事如实上禀。


    见谢昭昭听了没什么反应,似是并不意外,哑光忍不住问:“娘娘怎知他一定会问询奴婢此事?”


    谢昭昭轻笑:“因为你看起来单纯。”


    单纯,说白了就是没心眼。


    雾面行事向来稳妥,任羡之若是向雾面打探此事,很容易打草惊蛇。但哑光便不一样了,她平日里便将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如同一张白纸般,便是稍作试探也不会引起怀疑。


    谢昭昭今日作了盛装打扮,虽起得很早,却直到晌午才坐上马车前往白云山。


    待到行至祖祠祭拜过赵瞿,已是傍晚。


    她临走之前忽然想起什么,走到祖庙台阶旁,俯身将石阶下的石砖撬了起来。


    彼时她曾与赵晛到白云山祖祠祭祖,按照礼规将他们成婚时喝合卺酒用的葫芦瓢,以及当夜剪下的头发埋进了祖庙台阶下,寓意着两人夫妻一体,永结同心。


    如今赵晛想必已是下了地狱,这东西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谢昭昭取出石砖,却并未见到当初埋下的卺瓢和头发。


    那石砖之下空荡荡的,显然已是被人先一步取走了这些东西。


    她愣了愣,待缓过神来,便面不改色地将石砖重新按了回去。


    因天色已晚,谢昭昭并未当日赶回皇宫,当夜便住在了白云山山麓下的别苑中。


    夜半时分,殿内传来平稳呼吸,落下的窗牖骤然响起“吱呀”一声,随即一道黑影滚落至窗内,悄无声息行至榻边。


    那颀长的影子被烛火映得极长,覆在衾被之上,沉寂许久,倏而缓缓俯身蹲下。


    清癯苍白的手掌轻轻贴在她腹部,他指间微拢,垂首轻埋在她身前。


    脸侧堪堪擦过衾被一角,还未贴覆上她,后颈头皮忽地传来一阵剧痛。


    却是簪起的黑发被细指猛地攥住。


    “死遁好玩吗?”谢昭昭手下毫不留情,用力握紧了他一把头发,撑着手臂坐起身来,“赵瞿?”


    眼前之人似是僵了一下,随即从唇边溢出一声轻笑:“你设局骗朕?”


    “骗你又如何?还是你希望我真的怀了赵晛的子嗣?”


    谢昭昭迎着残烛的火光看清了他的脸。


    数月未见,赵瞿比原先还消瘦了许多,他微微偏头,面色病态苍白,漆眸中显出几分冷刻寡淡,几缕被扯散的乌发垂落在眉眼间,若隐若现掩着眉心朱红。


    她松开指间紧攥的头发,手臂勾缠住赵瞿的后颈:“你不也骗了我?”


    赵瞿被她带得身子一斜,身影跌入帷帐之中。


    他正要开口解释,却被谢昭昭堵住了唇。


    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从那日在立政殿外看到烧焦的尸首时,她便意识到那不是赵瞿,赵瞿眉心有绣花梅的朱痕,掌心有深可见骨的剑伤,腰后还有幼时受刑留下的烙印环形疤痕。


    而那尸首上的伤痕却并不齐全。


    既然这尸首并非赵瞿,任羡之为何一口咬定是他?


    谢昭昭思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性。


    ——此乃赵瞿授意。


    任羡之当日虽对她撒了谎,却也不是一句实话都没说,赵瞿连着服用了多日的金丹,想必是被折磨得瘦骨嶙嶙,不成人样。


    她甫一醒来时赵瞿尚且不愿见她,何况那时候他染上罂粟毒瘾,被丹毒侵蚀得只余下一副千疮百孔的躯壳。


    他不愿以这副不堪的样貌见她,宁可放弃江山和权势也要诈死离去。


    即是如此,谢昭昭又怎么忍心揭穿他精心布下的骗局。


    她耐着性子等他养伤,等他痊愈,他却如同销声匿迹般再不出现。


    谢昭昭算了算日子,至今据他诈死离开也有将近两月,再是戒毒或养伤也绰绰有余了,她实在等不下去,便想出了假孕引他现身这一计。


    她亲得很是用力,并未有太多技巧,只是将多日思念都倾注其中,呼吸急促而炽热。


    赵瞿先是一怔,随即俯首加深了这个吻。


    掌腹从她乌黑柔软的发,摩挲至她的后颈,指腹上的薄茧叩在她柔嫩的肌肤上,沉寂的宫殿里清晰可闻两人的心跳声,呼吸声,唇齿交融的吸吮声,如同蛛丝般相缠交织。


    “赵瞿。”


    “嗯。”


    “我很想你。”


    “朕也是。”


    “赵瞿。”


    “嗯。”


    “我好像爱上你了。”


    “朕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