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心意
淮枢宁忙了一整天, 要回府时,想起楼兰那个可怜兮兮的背影。
关着楼兰,只让他在内院活动,就如将鸟塞进金笼, 眼睁睁看他失去活力一般残忍。可淮枢宁又不愿意楼兰自伤来换一张微乎其微的假皮, 实话说, 同楼兰重逢后的梅开二度, 并不痛快。究其原因,正是他那身蛇皮,让她有一种,在触摸容器的感受, 而真正的, 她想要的楼兰, 却缩在那容器里,不愿与她相见。也因此, 剥掉他蛇皮的那天, 她最是畅快。
身为魔的楼兰不能见人, 不得自由, 但也不能总是拘着他。淮枢宁寻到个老街,盘算着今日入夜散市后, 她就带楼兰到这街上逛一逛, 大不了街灯她给点上, 买卖的那些铺子,她让人留着莫关门。
淮枢宁将自己要带着家宅里的男人逛街市的事交待了下去, 许是从没听过凌渊公主这般像“公主”过, 身边人兴奋异常,麻溜地便把事给做好了。
“殿下, 办好了。亥时之后,会在西街燃灯,道路两旁商铺不闭户,殿下喜欢什么拿了就可,绝不会有人打搅。”
淮枢宁叹息,也只能让楼兰如此外出了。
安排好后,淮枢宁回了家。她比羽弗冬对血腥味的捕捉还要快一些,刚迈进公主府的门,心脏就跳得不安稳,恰巧刮来一阵小夜风,夹杂着隐隐约约不太昂扬的血味。
寝内,羽弗冬守着小砂炉炕药草。他本记着淮枢宁说过,楼兰靠饮酒来维持体内的魔火,于是将疼昏的楼兰放到床上后,羽弗冬毫不犹豫挖了淮枢宁埋起来的好酒灌给楼兰喝。
楼兰被酒的烈气激醒,疼到嘴唇都在颤抖,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迷茫的羽弗冬,哑着嗓子断断续续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羽弗冬听明白,不能用酒。
伤在心脏,魔火过旺反而会让魔火侵吞虚弱的心脏。
他的身体,就是这样的难缠。每日都在激烈的混战,强弱需维持在一个平衡内,而今心脏受损,就应压制魔火,让它意识到,这具身躯还需心脏来提供温暖。
心脏就是他身体里的太阳,没有了太阳,魔火就会重回九尺寒冰之下,也不成活。
但魔火过旺,就会想扯着天地重回暗夜,抛弃太阳。而太阳过烈,寒冰融化,也会不需要多余的魔火。两者就这般,相互夺辉芒,又相互刺伤对方的,在他的身体里,魂魄里,生存到如今。
上次为了来华京,他快刀取了心血,身子将养了三个月才恢复正常。这次,他心急了,医道上,羽弗冬笨拙令他无法倚靠,最终还是只能靠自己,他不得不迅速制好那张皮,趁淮枢宁不在将事做了,将米煮成熟饭。
只是,因为过于心急,这次的伤比他预估的要重,一方面,他快要死了,剧痛也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环,失血导致的冰冷,令他如坠冰渊,似寒冬在他的魂魄内残酷降临。另一方面,他体内的魔火正在蠢蠢欲动,被那烈酒一浇,像紫冥渊熔浆爆裂,烧的他想往外吐出自己的心。
冰火两重天的撕扯,一直风暴般的席卷着他的身体和灵魂,而在这样的撕扯中,他渐渐地丧失了自己。
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一片漆黑,脑袋里有刀似被寒冬腊月的狂风吹着,往血肉上刮。
他已经无法开口教羽弗冬怎么做了,只祈祷,自己之前调配的止血药,能起一丁点的作用,让他死得不要太痛苦。
“炕好了!!”羽弗冬徒手抓起焙好的止血草药,匆匆到床前,将草药塞进细小但深的伤口中,双手压着。
剧痛让楼兰给了他微弱的反应,痛吟细弱的仿佛呼吸。
羽弗冬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
只要楼兰还有感觉,还能给反应,那就还好。最危险的时候已然过去,他观察过了,魔身的皮外伤恢复得很快,只要止了血,身体外部的伤口愈合了,里面的伤,慢慢静养就会好起来。
羽弗冬抬手擦汗,后背突感一道阴涔涔的视线。他寒毛急立,不敢回头看。
想也知道,这种无声无息,嗅不到半点气味,又有强烈威压的存在,一定是淮枢宁。
“不是我伤的他!!”羽弗冬出于自救本能喊了出来。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淮枢宁拍了拍他,道:“我知道。”
很好,她的语气也很冷,绝对生气了。
“羽弗,我叫你回京,是为了什么?”她问。
刚刚是急出的汗,而现在,羽弗冬一背冷汗,不敢回头,咬紧牙关坚持了会儿,败下阵来,只好先承认道:“是我疏忽大意,我的错。”
“你是来照顾他的,我记得我说过,我没吩咐错吧。”淮枢宁凑到他耳边,全黑的瞳孔点墨一般,没有丝毫情绪地看着羽弗冬。
“我今日!”羽弗冬说,“储君她要我去查京中要员的……”
“你是我的人,我让你照看楼兰,你不做,阅今序让你去你就去?我让你照看楼兰,你答应了,也接受了,为何还如此行事?是因为,并没有把他放眼里吗?”
羽弗冬快要昏厥了。
淮枢宁说中了要害。归根结底,是因他并没有把楼兰看得太重,以及……他打心底,并不愿屈尊去照顾楼兰。
羽弗冬一时无话,好久之后,他低声道:“对不起。”
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撤了回去。
“血……止住了。”羽弗冬慢慢松开手,楼兰胸前的伤口已经闭合为一条血红色的线痕。他长长舒了口气,瘫跪在床边擦了把汗。
“是没事了吗?”淮枢宁问。
羽弗冬点了点头,低声讲了用药后,轻手轻脚离去,还贴心地帮忙合了窗,关了门——
楼兰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睁眼时,视线朦胧不清,不知是白天还是夜晚,但他能清晰感觉到身边淮枢宁的气息。
她醒着,且正看着他。
“我以为你醒不来了。”她说。
接着,她便问道:“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解释的吗?”
楼兰想张口,喉咙却痛如吞刀,他摇了摇头。
“我记得我有说过。”淮枢宁并不意外他这个反应,“我不允许你再用伪装。”
楼兰自嘲般,无力一笑。
“楼兰,你为何不长记性?”
朦胧的视线中,她的脸逼近。
或许是她的话和动作,让楼兰误解。
他忽然撑起身子,略失焦的眼神中流露出惊恐。
“你……”他嘶哑着嗓子说道,“可不可以……给我点时间。”
“什么?”淮枢宁不解。
“很疼……淮枢宁,真的很疼。”他的话也失了该有的冷静,喃喃完疼后,捏着衣领,提防着她似的,摇头道,“我才刚刚披上……能给我几天时间,再破掉吗?”
因为身体还很虚弱,这些话说出后,气息不够,他手撑了下头,脑袋里仍然是晕的。
视线,就更加模糊了。
气血受损,视物自然不清。给自己下了判断后,楼兰在心里推算出了自己最早能从这张床上爬起的时间。
“我需再养五日……五日后,求你让我给那些人看完病,到时……你想破就破,想剥就剥。”
淮枢宁一直没有说话。
楼兰只知道她在这里坐着,一动不动,但看不清她脸上此刻的表情。
“我其实……”他身体实在难以支撑,整个背部跌靠在枕上,缓了缓,说道,“并不想被你囚在院子里,连看病也要由人转述,去哪都小心翼翼……我想去采药,想和曾经一样,坐在街边,听他们说话……能将我解救出去的,唯有这一张皮,一个办法。”
“殿下到底是为什么,不许我借这张皮。只是因为,殿下不喜欢蛇妖的味道,不愿意我披着它同你……”
他听到淮枢宁说:“我心疼你。”
楼兰怔住。
“楼兰,我只是心疼你。”
“我是觉得蛇味远远不如你好闻,我也的确不喜欢同披了伪装的你欢好交缠,但我不愿你披上这层皮,只是因为,我不想你伤害自己。”
“……谢殿下关心,但我没事。”楼兰闭上眼,语气垂落下去,“外伤罢了,殿下应知道,魔很难杀。”
“看你半死不活的模样,看你明明痛成这样还在逞强嘴硬,”淮枢宁紧握住他的手腕,“看你竟然认为,我会无情残忍地破掉你用半条命换来的伪装……我很气恼,楼兰。这么久了,你依然不懂我的心意……”
“不,你不是不懂,你是,视而不见。”淮枢宁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唇,“在你眼里,我是薄情寡恩,只图你的美色,轻贱你的人吗?是吗?”
似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楼兰的眼睛,看清了她的脸。
像是要哭出来的,委屈又赌气的脸。
他想说声抱歉,可最终,他还是沉默了下去。
“真应该让你看看……”淮枢宁松开了他的手,“你现在的眼睛,你的眼神,楼兰,你究竟在逃避什么?我没有追问你的过去,我也从不问你的计划,你准备如何杀我,你……还不明白吗?”
他的眼睛,是刺目的金色。也许是因为太疼,出了纰漏。他的眼睛并非人瞳,而是蛇的竖瞳。
一只,未转化完全的残病蛇妖。
“楼兰。”见他要倒,淮枢宁扶住了他。
“我不想折磨自己。”他忽然开口,沙哑的声音,如同哭了很久,“所以……不要逼我爱你。”
他注定要杀了淮枢宁。
不是未来的某一刻,而是为了未来的那一刻。就像用微弱的火苗要煮沸一锅的冰,总有一日,它会沸腾。
这场名为重燃的谋杀,早已开始。
回不了头的刺杀,他已无法停止。所以,他期许着,在水沸腾之前,淮枢宁会在某个瞬间,对他厌倦了,突如其来的掐死他,杀了他。
“淮枢宁,我是祸世的魔。”他说,“下决心杀我的那天,别手软。”
第52章 良药
淮枢宁的那条魂龙盘在房顶郁闷, 而她本人则在院子里喝闷酒,黑色的尾巴从椅背的空隙里挤出去,不适地摇摆着。
羽弗冬左思右想,掏出怀里剩下的烈酒灌下肚, 给自己壮了胆子, 才敢坐到淮枢宁面前。
“我得向你道个歉。”他说。
淮枢宁知道他要说什么, 举酒笑讽:“我宁可你是喜欢阅今序多年。”
“……倒也不全是因为她是储君。”羽弗冬说, “我是挺喜欢她的,但我更喜欢你。枢宁,我道歉……你交给我的差事,我没好好放心上。”
淮枢宁扔了酒杯, 向后望了一眼。内寝的灯还亮着, 楼兰睡觉, 不喜火烛熄灭。
她看了好久,转过脸来, 房梁上的龙魂替她郁郁叹了口气, 最终, 她摆了摆手, 表示原谅。
酒气上脸,羽弗冬的胸口被酒烫得发热, 一些话也能说出口了。
“那时只是认为, 储君的任务更像正经事。而你这边, 让我照顾他,还屡屡受挫, 所以, 我心里是不服气的。”
淮枢宁好笑道:“现在还不服气吗?”
“不了。”羽弗冬说道,“非但不, 我还敬佩他。”
楼兰现在的样子有多惨,他就有多佩服楼兰。仔细想想,楼兰这人挺有胆魄骨气。淮枢宁破他伪装,令他恢复魔身,就是变相囚他在公主府,减少他生事的可能。但他竟然敢顶着魔身出诊看病,甚至到人堆里去。如今,他惨兮兮刺破心脏,看似自损,实则是想往外再进一步。
楼兰就像根软刺,没人会觉得这根软刺是个硬骨头,直到他刺穿龙甲。
“但话说回来……我也替你头疼。”羽弗真心实意道。
淮枢宁揉了揉太阳穴,闭眼笑道:“其实,我没那么生气。我知道他是关不住的,早有预料。我气他,一部分只是因为不明白他到底在坚持什么,到底为了什么,又不是被魔养大的,怎这么执拗,值得这么执拗吗?”
羽弗冬讶异她的想法,提醒道:“他毕竟是魔,是般若公主的儿子。”
般若公主的那个疯魔劲,儿子会执拗的为魔复仇,不意外。
“我并不认为他是魔,诚然,他是,但他不是。”淮枢宁噙着酒杯,说完这句话,自嘲般撇了下嘴角。
羽弗冬不敢再吭声,陪着她喝了几杯闷酒,忽然一个激灵,惊恐道:“小五呢?!”
他才意识到少了什么——从他回来到现在,都没见龙蛋。
淮枢宁抬起手指,指向药庐旁边的草药田。前不久,楼兰给那一小块地翻了土,埋了一些药材进去,说是有些药需要再沾点地气才能发挥药效,是他独创的一种炮制药材的方法。
羽弗冬跃过去仔细看了,那小块土地的边缘处有微微隆起的小土圈,里面埋着一只蛋,露着一点蛋尖儿,隆起的土圈旁边搁着几块重石。
羽弗冬惊奇道:“小五怎在这里?谁给埋的?”
还能有谁。自然是楼兰要给自己穿皮,无法分心照顾这龙蛋,又怕他跑了,于是掘地三尺把它给埋了,还压了石头。
只不过,这蛋力气挺大,后来定顶了石头,还溜进内殿“看”楼兰。
淮枢宁摇头道:“你是没发现,你救楼兰时,小五也在旁边瞧热闹,我进去时,它就在你脚旁。楼兰醒,小五才又回土里去。”
那床边还留了道泥印子,她就是看见印子,才顺藤摸瓜的发现了龙蛋重新回坑里躺着。
羽弗冬震惊道:“他回土里干什么!”
原来龙蛋不是来告状的!
淮枢宁:“……他应该挺喜欢在泥坑里打滚。”
羽弗冬又把土埋实了,还贴心压上了石头。做完这些,他才回到石桌旁,小声问淮枢宁:“有了小五……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嗯?”
“小五啊,朝中上下都默认,他是龙主给你生的。”
“我哪来这么大脸面。”淮枢宁笑了笑,朝着房梁挥了挥手,龙魂跃起,回到了她的脊背中。
她收回尾巴,说道:“母亲孕小五,应是世间需要小五,而非我需要他。大家都默认他是我的龙,只是因为他恰巧是个皇子,世人又喜将男女凑成一对。”
“说的就是这个。”羽弗冬道,“小五是个皇子,所以和你……”
“我有三哥。”淮枢宁说罢,笑了两声,笑声很干脆,也有些调皮,“我这不都和三哥厮混在一起了吗?所以,没有所以。”
羽弗冬快把头挠出火了,好半晌,他咬牙切齿肯定道:“也对!”
谁说楼兰不算是三皇子,要较真的话,那就有可能是,既有可能是,那便算数。至于今后怎样……等五皇子破了壳成了形,再说吧。
“羽弗,”淮枢宁指了个方向,“你去跟他们说,今晚那条街上的灯不必留了,也不用等了,钱照样给了,人我是带不过去了……”
羽弗迷茫,但还是应了声。
“然后你也回去歇息吧。明天我要去给阅今序帮个忙,你早些来,陪他说说话也好。”
“成,这次我必然放心上。”
淮枢宁喝了最后一口酒,回到屋内,解了发,翻身上床。楼兰就睡在她枕边,被她轻抚了眉眼,受了院外带回的寒气侵扰,不情愿地睁开了眼。不是紫色的眼眸,而是赤金竖瞳。淮枢宁心中默默叹息,稍感失落。
“醒了?睡这么轻……”
楼兰蹙眉回她:“冷。”
“嗯,知道了。”淮枢宁搓了搓手,很快回温,手心燥热着,放在了他的脸颊上,“暖和了吗?”
楼兰慢慢闭上了眼睛。
淮枢宁刚想收回手,楼兰冰凉的手指搭在了她的手上,又轻滑到她的手腕,抓住她的手,将脸埋进她的手心更深了些。
他的唇蹭在她手心,温度还没她的手心暖。
淮枢宁乐道:“不妙了。”
很想吻他。
这个念头刚闪出,她就情由心动地吻了上去。
楼兰微微张开眼,唇边轻柔又温热的触感让他安心了几分,放任自己陷入浅吻的睡意之中。
不用刻意回应她,也知道她自有轻重,自己是安全的。
过了好久,昏沉中再看一眼,淮枢宁的呼吸似能顺着他的头发,蔓延到他的灵魂中去,腰上沉甸甸的,是她搭上的龙尾。
不仅仅是手臂,连同尾巴也用上,将他缠卷在她怀侧。
迷迷糊糊中,楼兰也将手搭在了她的腰上,相拥入眠。
夜里下起了雨,尽管门窗紧闭,屋内烧着火炉,但楼兰仍然敏感地感触到了“水”的湿冷气息,他紧贴着热源,也感觉到了淮枢宁的回揽。
窗外是冷的,好在身边的淮枢宁是暖的,血液也在这样的温暖中融化流动。
楼兰的手脚渐渐有了温度,而一旦身体回暖,他的面容和发丝,就像吸饱了世间的精气,从衰败的病气中蜕变出来,盈润柔亮。
清早,淮枢宁入宫见储君。
阅今序捧着茶,手里拿着刻了字的金牌,朝开阔的墙上挂。
这是储君的政务墙,每天各地送来的消息,都被她归纳成几类,放在墙上对应的位置,联结成政务网。
她给自己打造了一枚憨态可掬的小金龙,放在政务网之中,每天睁眼,先将金龙挪动,而金龙停留的地方,就是她认为必须先解决的问题。
淮枢宁进殿,瞄了一眼阅今序的政务墙,瞧见那条象征着储君自己的金龙,正在她的名字下停着。
“怎么,终于打算接受谏言,处理了我?”淮枢宁玩笑道。
阅今序饮了口茶,龙魂叼着她手里“吏事”的牌子,挂在了最上方。
她这才转过身,仰脸看向淮枢宁。
“魔域消失后,许多妖的力量逐渐消退。你也一样,对吗?”
“魔域算它消失,但魔还在,紫冥渊也还在地面上留有出口。”淮枢宁说道。
阅今序不苟言笑道:“这算是变相回答了我的问题,是吗?”
“我并没有对谁说过。”淮枢宁转了转手腕,拍了拍肩膀上的水珠。清早雨还没停,她来的路上,雨水打湿了肩膀,若放以前,这点洇痕早就消了。
“我自然知道此事至关重要。”阅今序道,“但已有妖将察觉到自身力量的消散,再有几年,不难推出你的力量也衰落。”
“衰落倒不会。”淮枢宁打断了她,“只是你让我再硬开一次魔域,搬七海重水压在魔域上空,我做不到了。”
“我一向认同,卫辛儿虽不懂真正的军政家国,却懂人心与世间规则。魔的存在,也是成就我们的必需品。”阅今序望着最顶上淮枢宁的名字,依然面无表情声无起伏地说道,“一旦被那些人臣察觉,你的力量与魔的存在息息相关,无魔,你的力量就会衰落,那么,我们的处境就更加危险。”
“这就是姐姐的事了。”淮枢宁微笑,“但你不会赞同,让魔再回来吧?”
“我选择顺应天地。”阅今序神色坚定,抬起眼皮扫过去,政务墙上,淮枢宁的名字被抹掉了。
“世间有丑才有美,有恶才有善。于是,有魔,才有我们。但这不意味着,我要为了自己的存在意义,再将魔请回来。我要,让他们彻底成为过去。而今后,我自会让他们知道,没有魔,我也必不可少。”
“这我就放心了。”这么多天过去,淮枢宁头一次笑得舒心——
清早淮枢宁离床,不久后,楼兰就醒了。因下雨扬起的寒气似乎渗透进了他薄脆的身体,冻结了他的血液。
醒神后的刹那,他想起了还在土里的龙蛋。于是,他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挪到门口,一手捂着心口,又用力又不敢使劲的,推开了门。
他睡迷糊似的,想要回身绕到柜台里取伞,而在转身后,看到屋内的陈设,想起自己身处华京公主府,而不是聆夜城的小医馆。
一瞬间的惆怅,如雨水一般浇在魂魄中。
短短几年功夫,聆夜城,繁都,尹宗夏,绮柳,甚至他救助的那些街坊,都像上辈子的事了。
伞是找不到了,他抬头望天,青灰色的天空,落下的不是雨丝,而是雨珠。这种雨虽然稀疏,却重,打在身上,似乎是把冬天快要来临的寒意,也捶进了身骨之中,连缝隙都填满。
他很讨厌这样的雨,也讨厌站在门口让雨风浸透身躯的自己。
如果,让龙蛋就在那泥水土坑里泡着……
最终,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走入雨中。
好在,走了几步,在他心脏隐隐作痛,提醒他趁早反悔的时候,羽弗冬的声音掐了进来。
“你出来做什么?回去躺着!”
羽弗冬带着一身雨气,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推回了屋内。
楼兰很烦,烦羽弗冬这一身的雨。
而烦气一旦从心泛起,眼前就发晕。血被雨气一打,也懒散不想流动了。他的手脚很冰冷,还没羽弗冬沾了雨的手暖和。
“蛋……”楼兰抬手想指给他看,可手抬到一半,心脏就猛地一痛,手臂也就沉重的难以支撑了。
“啊!想起来了!”羽弗冬拍了下脑袋,“我去去就来,你待好了别动。”
他三两下跳到蛋坑那里,谁知他挖着,龙蛋似在气他昨天埋自己还加石头,也往深处直钻。
羽弗冬瞧出来后,一挽袖子,跟龙蛋较上劲了:“你还能赶得上我?!就你连个爪子都没,还想刨坑?连村口五十的老翁都比不上。”
羽弗冬捞出龙蛋,在雨里洗涮了泥土,夹在胳膊下回到了屋内。
他一进来,带起的风和雨气,又让楼兰一阵头疼。
楼兰虚虚咳了几声,龙蛋跳出来,跳滚到床上,钻进了被中裹干了雨水,才又滚出来停在楼兰身边。
羽弗冬:“……跟你挺亲的。”
楼兰摇了摇头,对羽弗冬道:“麻烦换床被子吧,要暖和的。”
羽弗冬本在郁闷,给淮枢宁囚养的男人铺床这种事,做起来怪别扭,但又看到楼兰在抖,羽弗冬忙麻利给他换了被子,还多搬了几个火炉,加足了碳,让火烧得旺了些。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让楼兰躺下,又不甘心地抓住他的手腕切了脉,依然摸不到什么正常的脉象。
无心脉,像个死了多时的人。
手指下的身体还在打冷颤。羽弗冬眉一抖,摸了摸楼兰的额头。
不烫,是凉的,很凉,跟他的手一样冰凉。
这种时候,才能感觉到他像魔,人似的生病,身体却处处诡异。
“很冷吗?”羽弗冬问。
楼兰点了点头。
“需要做什么才能让你不这么冷?养伤还是要保暖为主……”羽弗冬又问。
楼兰目光有些复杂,最终,他摇了摇头。
“没事。”他说。
“肯定有办法,你不是说,医魔用魔的办法,你想想看,能怎么个办法,喝哪类的药?”
楼兰忽然笑了。
他被病气笼罩着苍白虚弱,可这一笑,艳极了,就像一抹重红重紫滴到白水中浓重地化开。
羽弗冬开不了口了,一瞬间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门外,淮枢宁回来了,她摘了披风,在火盆旁烘热了手,问道:“在说什么,是冷吗?”
楼兰轻声道:“羽弗大人……带着龙蛋避一避吧。”
“——我的药回来了。”
羽弗冬先是一愣,而后炸红了脸。
第53章 不可
楼兰极其怕冷。
往常, 他会给自己灌下几杯烈酒,可如今心被伤到,反而不能饮酒取暖。
淮枢宁就是他唯一的热源。
他曾以为,淮枢宁不会照顾人, 她那个样子脾性, 就不像会?*照顾的。可这些天, 淮枢宁却将他照顾得很好。
龙魂缠在他身上, 给他取暖,而她嘘寒问暖的,按他的指示熬药,不嫌麻烦地喂他。
十日后, 楼兰身披狐裘, 怀里揣着暖炉, 手上还抱着一个,坐在暖阁里接诊。
淮枢宁站旁边看了会儿, 被跃金皇子的侍卫找到, 叫去了宫里。
她一走, 来瞧病的这些人也敢放开同楼兰聊了。
“楼大人病好了没?”
“我就说是之前病气杂, 给大人也染上了……”
楼兰现在是敞开了示人,虽然那双金竖瞳会被人盯着看, 但大家并不是很怕。似乎是羽弗冬给这些人提前说了, 说楼兰是因为修行不够, 身体要比一般妖要差,化形后眼睛也无法成人形, 怕吓到人, 故而之前才会缠绷带又遮又盖的,不敢露脸。
“好多了。”楼兰回答。
披上伪装后, 连同嗓音也暗沉沙哑了。
“楼大人还是病没好利索。”上次就来过的病人听过他之前的声音,遗憾道,“该入冬了,风大伤肺。”
楼兰不知他在胡说,神色认真问他:“风大伤肺的说法哪来的?为什么?”
众人就乐,觉得这医士看起来美艳,实则单纯又较真,反正与样貌略不一样。
队伍最后,上次抱着心悸症孩子的男人也在,时不时看楼兰一眼。
楼兰认认真真,一直看到正午。他抿了口果酒,润了唇舌,抬头看向最后剩下的人。
“那个孩子这些天,还好吗?”楼兰问。
男人乐呵呵道:“好多了,不过有些咳嗽,大人瞧瞧这方子,有改的地方吗?”
楼兰接过方子,见那上面画了个简单的火苗。
和上次一样,上次,这人把襁褓中的女婴递给他,他拆开襁褓,看到了一张纸,纸上有复燃的记号,还有一行字,告诉他怅烟已死,但计划照旧,要让他自己保重,万不能出差错。
他翻过那张纸,在纸的后面开了方。
楼兰顿了顿,问道:“上次没问那么清楚,孩子的母亲呢?”
“许是犯了错,凌渊公主带走问话,后来就再没见过。说是寒鸦巷的,就龙蛋被偷那天。”这人回答。
楼兰一怔,又问他:“你是公主府的?”
“是啊,咱在这里有八年了,平日是照看厨房的,虽说公主也不怎么使唤,我来这儿八年,也就正经备过一次菜,宴请将军们的。”
“你给凌渊公主做饭?”
“哪能呢,咱是打下手的,公主府二百来号人,公主不吃,那二百张嘴还得吃呢,我就负责喂饱其中的二十张嘴。现在再加一张小孩儿嘴,公主也还算善,没不管这孩子,可公主府没个婆子奶妈的,就要后厨照顾,我第一个应声,公主就把她给了我。”这人说。
“你叫什么?”楼兰问。
“小楼大人可算是问名字了。”这人说,“小的霍亮。”
“……你,能照顾好那个孩子吗?”楼兰不放心。
“那怎么不能呢,也是咱的孩子啊。”霍亮挤眉弄眼,“我当一家人对待,一定把她照顾好了!”
楼兰把新药方递给了他。
霍亮收进怀里,压低声音道:“您现在妖身方便,也能出门见人了。过几日龙主会在宫里设冬宴,是迎冬祈雪的,到时候也有咱的人在,是位大人,他想见您,让你想办法,求公主带你一起去。”
霍亮走后,楼兰垂眼沉默半晌,仰头将杯中的果酒全倒进了喉咙。
魔火窜起,心猛地一灼。
他面色惨白,扶着桌子稳了稳,缓缓站起,双眉凝起淡淡的惆怅。
楼兰回院后,去田地里翻了药草,检查了龙蛋的那个洞坑,蛋还在。
蛋非常喜欢这个洞,白天基本上就在洞里往下拱,惊出许多小动物来。
他放了心,回到房间里等淮枢宁。
坐着等了会儿,心神不宁,准备了好几个腹稿,却总觉得,有求于人,就应该拿出有求于人的样子来。
于是,他沐浴熏衣,梳理了头发,从淮枢宁拿回来的新衣中,翻找颜色鲜亮的换上。
伤病初愈后的身体经不起这么折腾,没多久,体力便耗得差不多了,他头眼发懵,只好躺下等。
淮枢宁回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个奇怪的画面。
楼兰很惹眼,一进来就看到了,看到后,视线就移不走了。他甚少穿这种鲜亮的黄色绿色,嫩得像春天,让淮枢宁春风满面。
他头发柔亮润泽,一看就是梳理过的,离这么远,仿佛都能嗅到他发丝间的香气。
但他人是躺着的,一副没有气力,却还隐隐期盼着什么的神情。
淮枢宁:“今儿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楼兰生辰?自己好像从没问过他何日出生……总觉得问的话,会牵扯出许许多多复杂且惹人惆怅的事情来。
那会不会是卫绮柳或者尹宗夏的生辰?不,肯定不是,这些已故之人的生辰,他不会穿这么的……意义明确。
“啊……”淮枢宁懂了,她坐了过来,笑吟吟道,“你想求我什么?多放进来一些病人,还是添置药材?我已经让医局度让出一批药草,供给公主府了,就是专门给你用的。不过,你得多少收他们些珠钱,不然,我真怕他们踏破了公主府的门槛,再生出事端来。”
楼兰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光,看得出他很意外,但很高兴。
不过很快,他摇了摇头,慢慢撑着自己起身,哑声道:“我……能到街上去吗?”
楼兰考虑了,不能现在就把想去冬宴的事说出来,淮枢宁聪明通透,这时候说,怕是要起疑心。所以,他要先从出公主府开始提要求。
“天冷,你一个人到外面去我不放心,我会抽空陪你去。”
淮枢宁手指搓着楼兰垂下的发梢,笑眯眯又道:“过几日,我带你到宫里去。”
楼兰愣住。
他的心剧烈跳动,一时不敢猜测,这个过几日和宫里,到底是不是龙主的冬宴。
“去……见龙主吗?”楼兰露出几分复杂的胆怯之色。
“过几日,母亲会在九重宫设宴,每年快到下雪的时候,母亲就会设宴。不仅母亲他们,文武百官也都在。”淮枢宁放开他的头发,手落在他的手上,握住了他的手心,温暖包裹上来,她低头看着交叠的手,面带微笑道,“虽有被怀疑的风险,但我想带你去。”
“为什么?”楼兰是真的不理解,她为什么冒这么大的风险,也要让他去。
淮枢宁察觉到了吗?是故意的?还是说……
“楼兰,我想让你看看他们。”淮枢宁抬眸,漆黑的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柔软,“龙主,述怀君,我的姐姐,还有二哥……我想让你见见他们,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
楼兰整个人呆坐在床上,他没想到,淮枢宁会这么说。
出乎意料,因而,他没有准备,措手不及,甚至,有些感动。
心脏在虚弱地狂跳,跳得仿佛要撞开个出口,让那整个胸口都温热的情绪倾斜出来。
他想吐出心来,又想把心哭出来。
“总要让你知道,母亲父亲,姐姐哥哥,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淮枢宁道,“不过我生父,流云君你是见不到了……我也没见过,所以咱们有相同的遗憾,倒也不孤独了。”
楼兰觉得对不起她。
淮枢宁说完这些,凑上来轻轻吻他的唇角,低声问:“你今日这个样子,不能白为我准备。”
她探出手沿着他的脖子摸向后领口,那里,她知道,即便披了伪装,也会有幽香飘袭着勾人。
楼兰猛然回神,慌张推开了她。
“……不行,我……今日不可。”
无法对她说,今天为什么要拒绝她。
淮枢宁歪头,倚在他肩膀上,轻哼一声。
“穿这么美,又这么香,却不让我品享。”她眯眼道,“你果然是……”
楼兰紧张地看着她。
“故意馋我,坏得很。”淮枢宁接上了后半句话。
楼兰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也放开了捏着领口的手。
淮枢宁道:“你之前说只需五日,我都记着呢。如今养了十日,我知道你好差不多了。不管,今日不可,那明日补给我,要双倍的。你应付不来就想办法应付,总之我要双倍的。”
楼兰闭眼,转开脸不看她无赖的样子。
“记住了吗?”淮枢宁扳过他的脸,“明日不准再推脱。反正你总是口是心非,嘴上说不可,身上给的回答却是相反的,你的身体总比你更积极些……”
楼兰睁开眼,眼底划过一丝愠怒,气恼自己的身体确如她所说,不争气,总会给他的嘴拆台。
魔就这么经不起撩拨。
且,眼下若是淮枢宁继续纠缠,不必软磨硬泡,只需将温暖的身体贴上来,再给个吻,他就撑不了多久。
但是,今天不行。
因为今天的淮枢宁……太好了。
他不可以。
第54章 见龙
天阴欲雪。
谢潜将手放在额前望了天, 眯眼道:“看天色,最迟明日就会下雪。国主好神,上个月就定了今日的冬宴。你说,她怎知道今日是初雪前一天?”
初阳道:“你们人的感知差一些, 我嗅一嗅这天味儿, 我就知道, 大约是明日傍晚落雪。龙主是最强的要体, 有通天的本事,自然会比我们知道得早。”
谢潜无声看向初阳。
初阳道:“怎?这你们不得不服,这方面,我们妖的确优于你们。”
“我曾听过这么个说法。”谢潜又看向天, 眉头蹙起, 神色复杂道, “天厌弃了人后,特意派来魔来清剿人族, 为使你们妖取而代之。”
“你别告诉我, 你信这种说法?”初阳惊讶道。
“你觉得呢?”谢潜还带着点稚气的脸转向初阳。
初阳摇头道:“狗屁不通。听起来像喜魔的那群傻子, 编出来的谎言。若是天厌弃了人, 我们这些妖,又怎会千辛万苦舍弃妖身, 化了人形生活在此间天地?”
谢潜笑声短促, 像是一声呵, 也不知是同意还是反对,只道:“哦?可也有说法, 称妖拼了命的化人形, 就是取而代之的一环,便更印证了这个说法。”
二人给宫人看了腰牌, 已到九重宫的宴厅。
“胡言乱语。”初阳道,“你书读万卷智慧通达,若是将魔的这套言论信以为真,我就与你割席断交。”
谢潜忽然垂其左肩,大笑道:“初阳兄敏慧,又怎不知我只是在试你!安了,我还是第一次吃冬宴,就劳烦初阳兄带了。”
“定……会让你出丑!”初阳咧嘴玩笑,尖牙尖下巴尖嘴角因这一笑,蛇里蛇气。
这俩玩笑闹罢,由宫人引路,找到自己的位置落座后,才见旁边的宫人们多将目光投向宴厅外的连廊处。
初阳扫眼过去,又习惯性吐了吐舌头想触一下空气中的气味,眼睛眨了两眨,见拐角处一抹红与紫交织,再等上一等,又见旁边当着的那抹白色身形极其眼熟,顺着往上看,待那人动弹,侧头过去似要听谁说话,初阳才认出,那穿白衣的是羽弗冬。
他瞳孔乍窄,立刻明白了那抹红色身影,披风似的飘逸潇洒,定是凌渊公主了。
初阳兴奋歪头,好心对谢潜道:“喏,那里有你想见的人,兄弟给你个机会,我翰林院的要修魔战册,你可以此为题,与她好好说上一通。过后记得感谢我哈。”
谢潜莫名心跳剧烈,霍然站起,已知道连廊拐角处站着的是淮枢宁。
他想与初阳道谢,但目光直直盯着拐角处被羽弗冬挡去大半,隐于梁柱后的淮枢宁移不开,浑身紧绷着走了过去。
人快到,脸上的表情做好,笑容准备好,嘴也张开要喊时,羽弗冬一个侧身,一抹沉紫撞入眼帘。
谢潜刹住了脚。
他的视线引起了注意,先扭头看过来的是羽弗冬,接着,是那紫衣人。
他只是缓缓侧头,就像一团烟云流向晚霞天边,谢潜每一次眨眼,映入眼睛的美都似活的,姿态万千。
谢潜后退了半步,一口气卡在鼻子半截处,呼不出来了。
这种令他不自觉退让屏息的美,仿佛对着他的灵台重击,令他无暇想其他。
等空白了一阵,目光无意识被那双金色的竖瞳眼睛锁住后,他才忽然从一星半点的熟悉中醒神。
是那个蛇妖,是那个!住在公主府,被淮枢宁从不入流的地方带回去,日夜同眠共枕的蛇妖!
哪个美色凌驾于他之上,将他所有希望和渴望粉碎的蛇妖。
一时间,复杂缤纷的情绪涌进心脏,又是嫉妒又是无力又是不甘又是酸涩的,醒神后,谢潜又忽然从注视中,察觉到了美人身上萦绕着的,极为独特的气质。
要让他描述的话,还真说不清——似魔非魔,比魔要更像人,比人又像几分妖,又是野生野长的感觉,又有一种自幼长在宫廷贵不可言的奇妙气质。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谢潜在服气与不服气的挣扎中,气愤地想,这样的美人奇葩,还真能配他的淮枢宁。
凌渊公主,也特别。
凌渊公主的特别,不是龙主那一家子,龙主那一家子像人堆里的妖,虽说跃金皇子寡言,浮光公主言少,看起来都似贵人,不及凌渊公主随和可亲,但他还是能捕捉到,淮枢宁身上,有一种若隐若现的,生长在人世又不属于人世的独特。
仿佛,她是唯一会突然消失,回到天上或是仙岛的龙。
不得不承认,在看到这蛇妖全貌后,他已将蛇妖搭给了淮枢宁。他二者的气质,更相近,也更搭调。
一闪而过的这个念头,谢潜松弛了许多。他哼声一笑,笑的有些无奈。
“四殿下。”他挤出笑,想象中,应该是好看得体的笑容,将眼睛弯成月牙,“我第一次来冬宴,殿下等会儿,可要看着点我,不然,我怕自己高兴到再向殿下剖白心意。”
一般在宫里,浮光跃金有可能在的时候,谢潜会特意老实称呼淮枢宁为四殿下。
如此叫淮枢宁的人不多,都是些老古板,谢潜如此,便莫名有一种少年老成故作呆板的可爱。
“小谢啊。”淮枢宁礼貌一点头,笑眼也弯着弧度。
熟悉的弧度,就像自己堆出客气笑容时的眼睛,谢潜心冷了半截。
“抱歉了,我的家眷,”她将手搭在紫衣蛇妖的腰间,咬字道,“也是头一次来,我要照顾他,无暇分心。”
谢潜觉得,脚下的地面在晃动,眼也有些晕。
但,也只有他在动,其余人,都好好的。被当面这般拒绝,即便生气到自己的世界岿然崩塌,谢潜也还是在愤怒中,忍不住赞叹,真的好喜欢凌渊公主。
少年时的他,见到的淮枢宁像十七八的少女,笑着的眼睛深处藏着冰冷,仿佛对整个天地都不在乎,也像极了他对这片天地的看法,热忱又冷漠。但那个时候的淮枢宁,又有他没有的灵动和傲气,他一见倾心。
而现在,她……成熟了。
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他形容不出的沉稳感,像朝堂上一个眼神就能震慑文武,轻松笑战沙场的天神武神。更似那种会笑着,却忽然将猎物抽出血来,压在床上品尝鲜血的……欲恶感。
令他,无比迷恋,万分喜欢。
“那我敬酒,四殿下,可不能再拒绝我。”谢潜堆起的笑更高了,他的脸颊又冷又酸,内里隐隐抽搐着。
淮枢宁轻点了头。谢潜不能不识趣,他退了几步,转过身直直走向自己的桌子,一次都没回头。
有一种名为不甘的怒火正在灼烧,烧干了他快要流出来的眼泪。
他绷着脸落座,初阳跑着神,无意识询问他:“怎这么快?”
然后,所有声音突然停了似的,整个宴厅寂静无声。
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连廊侧入口。
淮枢宁牵着紫衣蛇妖进来,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缓慢优雅地坐在了上首。
紫衣人坐在了淮枢宁的左后侧,静静垂眼,接受着所有目光的洗礼,如同一尊漂亮的雕像,不言不语亦不抬眸。
而这种垂目的美,又令整个宴厅陷入了更进一步的屏息沉默中。
那道美艳的紫色,烫眼睛。
谢潜下意识眯起眼,在朦胧视线中忽然一愣,明白了自己的怒火,并非是烧向无情的淮枢宁,而是烧向她身侧的这个尤物。
是,妒火。
谢潜慢慢歪头,将视线冷冷刺向上首的紫色。
那尊雕像微微一动,似是察觉到了,微微抬起眼皮,寻到了谢潜刺来的目光。
离远了看,那双金色的妖瞳很黯淡。
谢潜心中嗤笑一声。
怪不得初见时,要蒙着眼睛,原来是残妖化形,这双眼睛生在这张脸上,着实不出彩。当是什么绝世美貌,原来也有如此明显的瑕疵。
美人是玉,微瑕叫无伤大雅,别有一番风味。而像明显的大瑕疵,这价钱就贱了。
“难怪在不入流的地方求欢。”谢潜嘀咕着。
羽弗冬挪好了桌,坐在了下方的第一位,虽被搭话时,会笑着客气,可一人独坐时,又会表情凝重,隐有不安。
他是反对淮枢宁带楼兰参加冬宴的。
午后在宫门口看到淮枢宁身边的楼兰,他惊呼:“你不要他的命了?”
他想不通,淮枢宁是被楼兰吹了枕边风迷糊了吗?
他指着楼兰,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想的?他这样的,稍微有些道行的,都能察觉到他在伪装。到时候大家起了疑心,你……你又如何跟人交待?哪怕认不出,也一定会引龙主注意,倒是龙主要他死,你还能保住他吗?”
“可以的。”淮枢宁笑眯眯道,“安心啦。”
“你……你别光说可以啊!”羽弗冬见劝不动,又转头向楼兰道,“你别跟着她胡闹,快回去!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要引起注意,早晚是会调查出你的真身……”
“我听公主殿下的。”楼兰回答。
“你……你被她吹枕边风吹迷糊了吗!”羽弗冬倒反天罡,急到蹦起。
楼兰道:“我想,见一见她的母亲和兄姐。”
羽弗冬瘪了。
他挠秃了后脑勺,歪着嘴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羽弗冬道:“哦……哦,那你……行吧,到时候真被查了,就如实报上去,龙主应该……能理解。”
说完这话,羽弗冬又问:“楼兰,你杀过人吗?”
“……试过一次,但没能杀死。”楼兰回答。
羽弗冬明白了他说的是谁,挠头道:“那便……好。你不杀人,就与魔不同,你还救了许多人……龙主应能接纳。”
淮枢宁乐呵呵道:“想那么多做什么,我想带他见就见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宴厅内,羽弗冬拉回思绪,抬头看了眼乖坐着的楼兰,叹了口气。
虽然绕明白了,但他还是放不下心。你看果不其然,楼兰一进场,所有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如此,等龙主来了……
宴厅门口,打扮一模一样的双童左右站在门边,童声清脆,拖长了音传报:
“国主驾临——”
众臣站起,弯腰拱手。
龙主行走无声无息,但她到来,是有很强烈的威严骤然压入,即便众臣不抬头看,也知她在哪个方位,站着还是坐着。
通常来说,龙主会快速落座,一挥手,左右双童会代她道:“不必多礼,开宴。”
然后大家伙就落座,接着,述怀君会举酒祝词,而龙主则斜靠在上座,托着半边脸颊,神采奕奕又懒散随性地观察他们的表情。
龙主,最喜无声观察。
于是,依照惯例,众臣感应到龙主进来后,都在等龙主坐下挥手,他们好直起身子再落座。
可今日,却迟迟没听到双童的声音。
终于,众臣抑制不住好奇,偷偷抬头看究竟。
只见——
龙主侧着头,直直盯着凌渊公主身侧那紫衣美人看。
目光震惊,略……呆滞。
第55章 长冬
龙主的视线轻飘飘落在楼兰的身上, 楼兰发缕一颤,微微抬睫。
他能感受到这种轻如蝴蝶却又重如山的注视。
他擅长假装不知,等待视线移开就好。但这次,心中一点热怂恿着, 楼兰悄悄抬起了眼, 迎上那道视线。
龙主身形像极了淮枢宁, 却远远比淮枢宁成熟。他抬眸又匆忙看过去的那一眼, 在目光的忽闪之中,仿佛捕捉到了龙主身后巨大的一条盘龙。
应是一条银龙,如银松般挺拔入云。而龙主的人形样貌,楼兰匆忙一眼, 低头后回想时, 又记不太清, 应该和淮枢宁相像不多,不过, 对于这样已是成熟体的大龙, 威严之下, 人形相貌好似就没那么重要了。
楼兰又把眼睛垂下。
他对龙主最强烈的印象, 也只剩下那双眼睛。
龙主的眼睛,是同她发色相似的, 明亮的灰。但是眼神……又很难形容。
楼兰熟知向他投来的眼神通常是什么样的, 大多数时候, 那些眼神都是震惊他的样貌,震惊后, 或是变成炽热的注视, 或是化作呆愣疑惑,或是变得警惕, 也有急忙撤走的躲避。
但龙主的那个眼神,她的呆滞,好似很空,她的疑惑也不带温度。虽然是在看他,但透过他,又似在看别的东西,很像思绪即将神游前的空白。
“你的?”楼兰听到龙主开口。
淮枢宁笑答:“我的。”
楼兰才明白,龙主是在向淮枢宁问他。
龙主坐下了,凝滞在空气中的威压也消失了。
述怀君不在,实际上,储君与跃金皇子也不在,因而龙主落座后,人臣并未随她落座,仍还犹犹豫豫站着等令。
龙主却一句话也不再说,将身子一斜,抵额观察起到场的每一位。
她看得很漫很随意,只沉浸在自己的观察中。
淮枢宁见她沉浸进去,只好自己来发话。
“诸位坐吧。”
宫宴就这么开始了。
楼兰记不清这之后都看了什么,有歌舞,还有群臣唱出的祝词。但短暂的新奇过后,便是无尽的熟悉与无趣。
原来,茶水铺老板描述的华京宫宴,倒也不是夸张和臆想。或许这也是他感到熟悉的原因,身为尹楼兰时,每日听到的那些词句,在他的脑海里映出的,就该是此刻的景象。
储君与跃金皇子赶上了第二场。彼时换了宴厅,群臣的家眷们也都在,淮枢宁给楼兰满上了酒,带他四处溜达。
不过,凌渊公主很快就被拉扯进包围圈,人臣们似有事要打听,一些话也不好说给她的枕边人听。于是,楼兰又被托付给了羽弗冬照看。
“稍微能吃点吧?”羽弗冬递来了一小块糕点,看不出用什么做的,总之是没有食欲的一种精致。
楼兰接过糕点,只是拿着,偷偷望向跟来的龙主。龙主挪了宴厅后,仍然坐在了上首,与述怀君低声聊了几句后,她两根手指支着额角,闭目合眼,似是睡了。
楼兰的目光,被述怀君逮了个正着。
与其说述怀君是无意中抓到他在偷看,不如说,是因为一直在留意这边,所以楼兰刚眼眸刚动,述怀君就用显而易见的微笑锁住了他。
接着,又一眨眼,这位身材不算高大,面容奇怪又和蔼可亲的龙君,就出现在楼兰身旁。
“羽弗,满杯酒。”述怀君的语气仍然亲切。
羽弗冬敛起几分散漫,认真倒了杯酒。
述怀君笑得憨厚朴实,短短的手指捏起小酒杯,说道:“枢宁眼光一向刁钻精准,你定是个好孩子。”
楼兰双耳热乎乎的,后面又遇上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一概模糊不清了。
他饮了那杯酒,神色恍惚沉默寡言,时不时会去蹙眉捂心脏,羽弗冬以为他身体不适,慌忙将他带离了宴席,安置在红廊边吹风醒酒。
“糟了。”到了外面,羽弗冬又想到楼兰不能吹冷风,急匆匆回去拿狐裘。
楼兰倚着冰凉的栏杆,望着因天寒懒散流动的花池水,身边蝴蝶似的扑来一股少女粉香。
楼兰警觉坐端正了,回头见一个年轻姑娘,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脸颊绒毛都还未褪,粉雕玉琢的,站在一步之外看着他。
“你是凌渊公主的……嗯……”小姑娘难到了自己,支支吾吾后,“总之,你是凌渊公主的人。”
楼兰想,要他来参加冬宴的人,应该不会派个小姑娘过来与他联络。
他点了点头,默了会儿,见这姑娘不走,分明是有话说,但又不像要跟他说,拿脚在地上划拉着圆。
楼兰只好出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他声音放得很轻,开口后,又怕小姑娘听不到,正要再凑近些,小姑娘忽然仰起脸,神采飞扬道:“我父亲是国主亲封的御前监吏司郎柳池。”
楼兰听不懂这大约是什么品阶,但见这姑娘提起父亲一脸自豪,揣测官职定然不低。
报了家门后,柳小姑娘一个跨步,坐在了楼兰身侧。
“我问你,为何景熙侯与你总黏在一起,看起来好像还是伺候你的……”
“景熙侯?”楼兰一愣,忽而想起茶水铺老板说凌渊公主四卫,其中景熙侯就是羽弗冬,“你是说,羽弗……大人?”
“对啊,羽弗嗯……唔。”柳小姑娘的脸庞红了,羽弗冬只剩个冬字,却是羞涩到说不出口了。
少女提到羽弗冬羞涩后,楼兰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这个小姑娘,是来找羽弗冬的。
“你喜欢他?”惊讶过后,楼兰问了出来。
小姑娘抬起手,下意识想打说出她心思的楼兰。还好两人不熟,楼兰又是凌渊公主的人,柳小姑娘才生生把手停住了,双手捂脸,扭着身子跺脚。
“我娘第一眼看见我爹时,欢喜哭了。她说,谁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就在天上写着,瞧见了,两个人自然都知道。我第一次见景熙侯时,也欢喜哭了……可是,景熙侯却没哭。”
楼兰不知该如何接话。
“是因为男人,泪水比女人少吗?”柳小姑娘问道。
楼兰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他知道想哭时是什么感受,但他从未真的流过泪。
魔哪来的泪。
羽弗冬回来了,他将狐裘扔给楼兰,见楼兰旁边的少女,满脸惊诧道:“柳姑娘?”
柳姑娘扬笑跳起,先是规规矩矩叫了声景熙小侯爷,行了礼,接着在跑走前,嘻嘻叫:“雪蛟蛟!”
这声雪蛟蛟声音又尖又亮,实属故意。而姑娘的父亲,监吏司郎柳池,就在不远处与同僚推杯换盏。
听见女儿这一声,柳池手中酒杯险些惊翻,无措地看向这边。
“这……实在是……”隔着一段距离,柳大人连连赔不是,他抓住女儿,想让她规矩些,但小姑娘却一边羞着,一边咯咯笑着躲父亲。
羽弗冬愣了片刻,叹了口气,追过去安抚这位受惊父亲。
楼兰裹上狐裘,身体刚刚回暖,就听有人唤他:“小神医,可能与我饮一杯?”
不认识的脸庞,但脸上堆着的笑和看他的眼神,楼兰却万分熟悉。
应该就是这人了吧。
“听闻大人在公主义诊,医术高明……”又有一人端着酒前来搭话,一样的堆笑表情。
而跟在这人身后的,还有许多相似表情,前来与他“结交”的人。
师承何处,祖籍何方,与公主如何相识,什么出身。同酒一起纷杂倾倒来的,都是一些满足好奇的问题,没有人提计划,也无人谈复燃。
楼兰拿不准究竟是谁了。
话没多说,但乱糟糟喝了许多酒。身子暖了,但心速快了,没过多久,昏昏沉沉想睡。
自己已经不算清醒了。
推了最后几人手中的酒后,楼兰站起身,寻找着淮枢宁的身影。
他从灯火最亮的地方找起,看到了淮枢宁的姐姐和哥哥,看到了述怀君,看到了在最显眼的地方悠然闭目入眠的龙主,就是没找到淮枢宁。
楼兰摇了摇脑袋,将眼睛眯起,再次寻了一圈,怅然劲刚刚泛上,忽听头顶飘来一声笑。
“想我了?”
楼兰一惊,前走几步,抬头向梁顶望去。
淮枢宁飘然落下,衣摆旋如花开。
她伸出手,轻轻捏扯着楼兰的脸。
他那张美得嚣张夺目的脸上,是凝住的惊愣。
“是在想……我在这里多久了吗?”淮枢宁道。
楼兰回过神,摇了摇头。
“不是在想这个啊……”淮枢宁一挑眉,眼中金芒瞬闪,别有深意道,“难道是在回想,自己刚刚有没有对谁说不该说的话?或者,有谁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楼兰心猛地停跳,再抬眼时,他的脸上浮出厌恶神色,蹙眉看向淮枢宁,低声道:“无聊。”
淮枢宁的笑意更深,“果然还是逗你有?*意思。”
“走吧。”淮枢宁望了眼天色,“要下雪了,你身子弱,该窝在家里过冬了。”——
楼兰想不明白,冬宴上,自己到底有没有与朝中的复燃会成员见面。
他将敬酒的那些官员同他说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都是正常的好奇与寒暄。
那么,他们要他务必参加冬宴,到底为了什么?
“……你跑神了。”淮枢宁不满道。
温存时跑神还是第一次。
淮枢宁龙尾抚拍着他的脸,“你在想什么?”
楼兰收回视线,主动送上了自己的唇舌。
淮枢宁吻罢,手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在枕上。
楼兰微微蹙眉。
腰间缠着的龙尾正在收紧,楼兰知道,她生气了。
如果再不回答,无视她的问题,收紧的就是放在他咽喉处的手。
他轻声道:“下雪了,有些冷。”
“心事重重,是因为什么?”
“下雪后……不知该如何给他们看病,我还从没体会过华京的冬。繁都和聆夜的冬天虽也冷些,但很少下雪,冬天也短。”
楼兰问道:“华京的雪,要明年才会化吧。”
“不一定,到春月也还是会下雪。”
脖子上的手松开,红印很快就消了。
楼兰说:“很讨厌这样长的冬天。”
冰天雪地,应该不会有火能烧起来。
所以……也许他能趁着华京的漫长冬天,懒散地过完最后一段平静日子。
第56章 认命
西宫保留着前朝的旧殿, 那处做了个绝妙的景观,赏雪景是一绝。
雪是夜里下的,对华京而言,这种宣告入冬的初雪算小得温柔, 不过过了午后才停, 无人落足的地方, 干净的积雪也能有三指宽。
淮枢宁正在西宫的小亭子里喝茶, 浮光公主坐在她对面,拨弄着手中的棋盘,两人之间还隔着一空位,放着一尊小雕像, 等待着跃金皇子的回应。
“我来了。”雕像的人面虚化后, 显出跃金皇子的眉眼。
他神色甚是疲惫, 连同声音也是沙哑的。
浮光公主停了手中的棋子,看向淮枢宁:“所以呢, 他是谁?”
这自然问的是楼兰。
昨天的宫宴, 浮光跃金二人刚到, 第一眼就看到了淮枢宁身侧的紫衣人。
“你们觉得呢?”淮枢宁捧着茶反问。
跃金皇子道:“你先交待, 什么目的。”
“嗯?问我,还是问他?”淮枢宁笑道, “不说别的, 只问二位, 他好看吗?”
“……”浮光公主沉默片刻,表情微妙道, “并不意外你会找个倾国倾城的绝色作伴, 但,他的问题不是美色。”
空气短暂凝滞后, 跃金皇子与浮光公主同时开口:
“他是魔。”
“他很像流云君。”
两人同时开口,给的答案却截然不同。而比起被兄长看出楼兰是魔,显然浮光公主这句“他很像流云君”更让淮枢宁惊讶。
她收起了笑,看向身为储君的长姐。
浮光公主蹙眉后,对着那尊代表跃金皇子的雕像呵斥道:“他是魔显而易见,他像流云君,才是问题的关键。”
跃金皇子知趣闭嘴。
浮光跃金都是见过流云君的,但流云君殒身时,跃金皇子还在学龄期,日日泡在述怀君的膝上读书,脑袋里塞满了文书法条,与常年在外镇魔收妖立威的流云君几乎没交集。
“长姐……”淮枢宁怔道,“……什么意思?”
浮光公主眉一竖,说:“我还想问你呢,这是怎么回事?”
好半晌,淮枢宁摸着下巴,琢磨道:“那这么说,母亲现在会是什么想法?到底有多像?”
浮光公主回答:“身形像,眉眼乍看像,但截然不同。你那床伴,再怎么伪装,也魔性萦身,浮媚妖艳,生机寡薄。”
“你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不要说这么多别的。”淮枢宁相当不满。
浮光公主微微一扯嘴角,“你自己应该很清楚,那张脸,那般模样,还是披了伪装的……除了魔,无人能幻化出那种容貌。”
“你没有要说的吗?”浮光公主拧眉,“他什么来历?”
“你们自己挖。”淮枢宁抬起头,眼中蕴着精芒,将她眼眸中的笑浸染得凌厉至极,“带他来,就是这个目的。我除魔出手太快,不仅魔措手不及,妖将人臣也都措手不及。朝野之中想要引魔归来的不在少数。”
她捻起浮光公主棋盘上的棋子,声音沉了下去:“而他,就是被推到这方棋盘上的棋子。”
淮枢宁将棋子放在了棋盘正中,朝浮光公主推去。
“他是一把,用来杀我的刀。”
浮光公主思忖许久,道:“想要查清刀拿在谁手上,不难。只是,知道他的目的,还要把他放在身边……是该说你自信,还是该说你狂莽?你别忘了,你现在不比从前。”
浮光公主意有所指。
“看不出吗?”淮枢宁咧嘴,露出两排白牙,眯眼笑道,“我是真的被美色所惑。”
跃金皇子啧了一声。
淮枢宁哈哈笑出声,末了,正色道:“我还是想相信自己没有看走眼……他不会杀我。”
“当然,”淮枢宁歪头道,“他也杀不了我。”
浮光公主收了棋盘。
“在保证不审他,不动他的前提下,”淮枢宁叮嘱道,“你们可以放手查,但也要小心查。围着他打主意的那些家伙,可都警觉着呢。”
跃金皇子气道:“不必你提醒。”
“话说……”淮枢宁又问长姐,“我是不是应该去跟述怀君喝杯茶?”
浮光公主静静看着她。
“枢宁,母亲很想念流云君。而今唯剩你一个,要当心些。”
淮枢宁起身,拍了拍浮光公主的肩膀。
“此外……”浮光公主道,“偶尔,也多关怀小五,他才是你的……”
“哎哟,你不说,我都把小五给忘了。”淮枢宁拍脑袋一笑,“我该回了,回去陪小五玩雪去。”
她鹅黄色的身影一闪,消失不见。
浮光公主端正坐着,眉头不展。
雕像开口,跃金皇子道:“若是我,引魔归来前,一定会扫清最大的阻碍……小四危矣。”
“她自己心里有数。”浮光公主道,“你对她那个漂亮的魔物诱饵,有何看法?”
“是她会喜欢的。”
“正中下怀。”浮光公主点头。
“而且,的确很具迷惑性。”跃金皇子道,“明明生得那样一张祸世脸,却端着一身良善贤淑宜室宜家的气质,甚至连我都想赌一赌他的良心。”
浮光公主微笑道:“如此,枢宁是真的危险了。”
“雪景不错。”跃金皇子道,“缺个饮茶赏雪的伴。”
浮光公主了然。
“何不请羽弗来。”——
楼兰是被冻醒的。
昨夜刚飘雪,他的身体就先感应到了,雪还没挨到大地,他身体里的血,先泛起了寒意。
好在夜里有淮枢宁在侧,昨夜淮枢宁不知犯了什么浑,翻来覆去的折腾,兴致盎然玩索到凌晨,小憩了半个时辰,便精神抖擞出门了。
楼兰一人留在床上,卷着被子缩到了最里头,屋内该遮的都遮了,该放的帘子也都放了,炉子烧得也旺,肯定是暖和的,但他就是浑身冷。
冷得怠惰不想起,但随着身侧余温渐渐冷却散去,他也不得不披上衣服,下床找酒。
屋寝的后面是处暖泉,水气虽重,但水温不会冷掉。楼兰暖了自己的身子后,套了五层的衣裳,围上绒披风,坐在炉边拨弄火。
他很烦。烦入冬后,他该如何从这间屋子里出去,继续他在公主府的义诊。
想要继续义诊,并非他善心发作,而是想要抵罪。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将来会给华京百姓带来什么。因而,现在的义诊,除了打发时间让自己不那么像淮枢宁囚养的床伴外,还有救人赎罪的作用。
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披了妖皮,得到的自由却过于短暂。没想到,华京的冬天,来得这么快,且刚一开始,就如此严寒。
他冷得浑身疼,像血里带了霜刀雪刃,剐蹭着他的魂与骨。
胡思乱想之际,殿门开了,冷风从缝隙中吹来,楼兰咳了几声,刚要起身,怀中跳进来个“冰疙瘩”,疼得他一颤。
是那颗龙蛋。
楼兰重重叹了口气,这龙蛋将龙蛋轻轻推远了点,放在炉火旁,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几乎将半张脸都埋进毛绒绒的雪领中,轻手轻脚关上了门。
龙蛋追过来,又要跳进他怀里。这龙有癖好,总想往人怀里窝。
楼兰站着不动,龙蛋气急败坏高高蹦起一下一下“砸”他,想让他接住自己。
如此反复,这龙蛋有使不完的精力,等是等不到龙蛋放弃了。楼兰被砸得没了脾气,只好无奈妥协,取了针线,拆了被褥软靠,坐下来给这任性的五皇子缝个能挂在他怀里的窝。
淮枢宁回来时,瞧见的就是这温馨一幕。
楼兰坐在暖炉旁,怀里揣个蛋,腿上摊着一堆棉花锦兜,捏着针线缝蛋窝。
他侧脸映着跳动的火光,墨般的发缕流淌到肩上倾下,遮了他半张脸。
淮枢宁进门带的寒气让他微微蹙了下眉头,抬眸前,他将垂下的发缕拂到了耳后。
他穿得很严实,看过来的眼神也澄净无波澜,可……淮枢宁仿佛嗅到了他发间的香气。
这人,堪称香艳。
楼兰没说话,目光越过她,去检查门是否关好了。
趁他分神的功夫,淮枢宁二话不说走过去,按住他肩膀,鼻梁压过去,噙着他的嘴唇咬了上去。
有时,吻并不能解心中的馋痒。被他眼波流转间挑起的冲动,更多时候是带着刺痛,想狠狠地品尝咀嚼,想把他吞嗤到身体里,用自己包裹住他,藏起来,藏到魂魄的最深处。
淮枢宁想,可能自己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战的龙,天性嗜血。楼兰身上若隐若现的香气,让她很想咬开他的喉咙,从他的血中翻找。
楼兰骂她什么来着……好色的混蛋。
说起来,自己今天在兄姐面前护着楼兰,还特地强调不要动他,其实,就是色令智昏,完全被他迷了心窍吧。
实际上,她知道,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将楼兰交给二哥,审问之后镇杀了。
哪怕被审出楼兰的另一种身份可能,最后的结果,也一定是镇杀。无论储君还是跃金皇子,都是大局为重冷静又理智的主。
只是不知母亲和述怀君会如何选择?假如她把楼兰交出去,母亲会留他一命吗?
楼兰挣扎着推开了她,调整着急促的呼吸。
他放下手中的针线,擦了唇角被淮枢宁咬破渗出的血,瞪了她一眼。
淮枢宁握着他的手,惊讶他手心还是凉的。
“冷?”
屋里都快把她热急了,这人竟还像块暖不热的冰。
“这才刚开始下雪,都还没到冷的时候……”淮枢宁震惊道,“你这……”
他这样的身体,好像,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楼兰,不如认命吧。”淮枢宁半认真半玩笑道,“我就是不锁你,你也还是哪也去不了。”
他这身体,就是个金屋藏娇的命。
第57章 问审
初雪寒劲不大。一天过后, 是连续几日的晴好天气。
雪化后,楼兰坐在田边翻土,照看他种的几株小药草。而龙蛋给自己选择了土中孵化的方式,欢天喜地滚回了土坑中, 继续往下挖着。
淮枢宁猜测, 这蛋怕是在楼兰的药田下, 挖出一座宫殿了。
风平浪静了几日, 终于还是来消息了。
朝中有人坐不住,有了动静,与饲魔人联系,于城郊秘密结社, 重建复燃会。
还未等淮枢宁出手, 跃金皇子就料理好了。
淮枢宁大惊, 一大早就找到跃金皇子,问他动作为何这么快。
“说好的, 放长线钓大鱼。”淮枢宁不解。
跃金皇子哼声道:“我现在出手, 才是真的放长线钓大鱼。”
淮枢宁也灵光, 当下明了他的意思。
大张旗鼓雷厉风行抓小虾小鱼, 正是为了麻痹大鱼。
“只不过,事情不太好办了。”跃金皇子道, “这次抓的多是软骨头, 没费什么事, 就审出了你舍不得杀的绝色。”
“嗯?将他吐出来了吗?都说了什么?”淮枢宁很是震惊。
楼兰应该是复燃会的杀手锏了,没有楼兰, 那群复燃会的, 见都见不到她,更何谈杀她。楼兰这么重要的作用, 复燃会怎么会轻易将他暴露?
跃金皇子道:“说了计划。首先杀你,其次让国师唤醒紫冥渊魔焰。而杀你这事,进行得并不顺利,复燃会派到你身边的那个人不中用,上面快要急死了,他还不动手。非但不动手,还被你虏获,身心交付,怕是要做你的王夫了。”
“国师?”淮枢宁一怔。
朝中如今没有国师,他们总不能说的是死了多年的曲衔。再加上后面那句,国师唤醒紫冥渊魔焰,淮枢宁沉眉。
这个国师,恐怕指的是楼兰。
唤醒,怎么唤醒?
淮枢宁思索着,晚上回去要怎么让楼兰开口,露点破绽给她。
淮枢宁的反应,跃金皇子看了个一清二楚。
“怎么,这话中,可有你在意的地方?”
淮枢宁抬头问道:“他们有说过,具体如何杀我吗?”
跃金皇子吹了吹茶,翻眼懒懒一瞥,答曰:“审了,吐不出。我确认过,他们应该是真的不知如何安排。唉,还是这鱼太小了,想要知道具体的计划,还是要抓住最上面那个大鱼。”
“复燃会最上面的那条鱼,会有多大?”淮枢宁问。
跃金皇子沉默不言。
“你床上那位。”跃金皇子开口,又对自己这个用词很不满,顿了顿,改口道,“叫楼兰的那个,到底什么来历?我翻遍了口供,连十年前的审魔录都查了,从未有过他的名字。”
“奇了怪了,羽弗没给你们透点出来?”淮枢宁不信。
以她对浮光跃金的了解,这俩一定是从羽弗冬口中知道的差不多了,现在是在装傻充愣,好检查她是否还有隐瞒。
“……”跃金皇子道,“羽弗说的那些,都是无凭无据的猜测,半点支撑都无。”
“所以,你不信?”淮枢宁笑了。
“淮枢宁,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跃金皇子严肃道,“我抓的小鱼,供出了你的枕边人,我现在要把他请过来,亲自审问。”
“就走个流程吧。”淮枢宁道,“我家那位身子弱,您这地方又湿又冷的,他可遭不住。”
“我有分寸。不过,我现在就要审,你要闹就闹,闹小不如闹大,这样才好把你的人领回去。”
“不是……那咱现在就得演起来。”淮枢宁说,“你都要去我府上提人了,我总不能眼看着你带他走,然后再大闹刑狱司吧?”
跃金皇子叹了口气,捧着茶轻轻摆手。
淮枢宁扎好姿势,却又实在闹不出口。半晌,她道:“罢了,还是我去东宫走一趟,二哥你趁这档口提人吧。记得让他穿厚些,别冻着。”
淮枢宁说完,大摇大摆从门走,很是显眼地去了东宫。
跃金皇子翻了个白眼,噙着杯沿,低声自语道:“不知,能诈出谁来。”——
楼兰这日醒得早,不过睁眼时,身边仍然不见淮枢宁。
他缓了神,趁着天气好,到院外将药方一张张摊放在桌上,分拣着轻重缓急。
有一张单子,放在了最前面,是那个还在襁褓中,天生有疾的小姑娘。
她快到换药方的时候了,这几天应该会来找他复诊,若淮枢宁不在,恰巧还能问一问照顾孩子的霍亮,那个想要在冬宴上见他的大人,究竟是想同他说什么。
药方刚整理一半,眼前的林子沙沙晃着叶子,林中的鸟群惊飞起。
有人来了,而且是很多人。
楼兰愣了愣,将药方拢成一叠,抱着往寝殿走。
只是没走几步,就被两个从天而降的侍卫拦了。
“我们是跃金皇子的隐羽卫。”侍卫亮了腰牌,“二皇子请你到刑狱司走一趟。”
“……为什么?”楼兰问。
侍卫们公事公办道:“去了就知。”
楼兰先想到的是他义诊时可有误诊,好在药方刚复审过,绝无差错。
不是误诊害命,那便有可能是冬宴上,被二皇子瞧出了魔身,要趁淮枢宁不在审问他。
“我想等公主回来……”
侍卫没等他说完话,做了个请的手势:“楼先生莫要叫我们为难。”
刑狱司这地方阴冷,楼兰进来后,就被扔在一间四方都是高墙的小囚室里坐着。
囚室干净,干净的一尘不染,一张钉死的椅子放在中央,他坐上后,手腕就上了镣铐锁链。
楼兰乱糟糟思索着如何隐瞒的同时,心中竟还闪过一丝感激。
这样也好。他被抓了,审出是魔后,自己就速速认了,最好被就地正法,他就不用再想这么多,不用再折磨自己。
这么死也是一种解脱。
门锁落地,跃金皇子进来,落座。紧跟着的誊录官在桌上铺开白纸,润墨提笔。
楼兰抬起头,刚好撞上跃金皇子的目光。
心脏,又一瞬间的抽动,楼兰呼吸滞住,想要抬手捂心,手腕上的锁链响了一下,将他拉回来。
手还是乖乖放下了,他坐得很端正,正的,像来此处科考。
跃金皇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微妙,似是对他很感兴趣,又似对他厌烦至极,最终,跃金皇子嘴角微微一抽,开口道:“朝中六品人臣王焕辅,你可认识?”
楼兰满目迷茫,摇了摇头。侧目又见那誊录官提笔等他回答,楼兰贴心地补上了一句:“不认识。”
跃金皇子的表情又变了,这次明显是真对楼兰表现出了浓浓的兴趣。
好乖,乖得像个好人家的孩子。
魔?这魔,比人还要听话。何况人族现在,都没这么单纯体贴的了。
“他于昨夜口供中,指认你是复燃会派到凌渊公主身边的刺客,计划谋杀公主。”
楼兰惊讶听完,眨了眨眼。
而后,很快明白过来,是复燃会有人供出了他。但从二皇子的话语间能判断出,供出他的人知道得不多。
楼兰心中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死不了了,还是要劳累自己,再好好想上一想,思考如何应付二皇子。
要说应付……
他不信二皇子看不出他是伪装的蛇妖,但他未提,就证明这场审问别有用意。
莫非是和淮枢宁串通好的?
“怎不回答?”跃金皇子慢声问。
楼兰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不认识王焕辅,也不认识复燃会。而且,是公主在染坊找到我的,在此之前,我不认识公主,我为什么要刺杀公主。”
跃金皇子想,这倒是扯谎不眨眼了。
“妖籍哪里的?”
“没落籍,从前给游民商户做上门女婿,跟着商队和魔做生意,我是被魔养大的。”
怅烟有给他准备身份。那些年,也是有许多游民商队卖东西给魔,至于卖的东西都是什么,那从胭脂酒水到小妖和人,都是有的。
游民里有人族,也有妖,更多的是一些残次半妖。
因而楼兰顶着一张残破妖皮,魔似的气质,说自己是游民商户的残次妖,足以迷惑多数人了。
誊录官下笔时,还皱了眉,对他这等出身配凌渊公主很是不满。
楼兰明白,二皇子是想利用他抓复燃会幕后的大人物。他乐意配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都清楚。
跃金皇子无波澜的眼眸忽然亮起一抹笑,如同捕捉到了猎物露出弱点的瞬间,忍不住露出了獠牙。
“你想如何杀她?毒杀?”
楼兰怔住,金色妖瞳中央的竖线乍然收紧,窄细一条如同悬针。
而他这个反应,让跃金皇子已获得了想要的答案。
“凌渊公主,”楼兰缓缓说道,“百毒不侵,毒杀,岂不是说笑。”
楼兰道:“更何况,凌渊公主有华耀战神之称,短短数日就可荡平魔域,谁又能杀得了华耀战神。”
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二殿下!二殿下,四殿下闯进来了,诶——”
“二哥。”淮枢宁推开囚室门,演技拙劣,语气夸张,“是不是有误会啊,楼兰柔弱又心善,怎能跟复燃会扯上关系。你听他们瞎扯,他这身子骨,刺杀我又从何谈起,天稍微冷点,他连床都离不开……”
跃金皇子:“呵。”
第58章 二哥
“来得真快。”跃金皇子不满。
“你都到我家里拿人了, 我能不着急吗?”淮枢宁吊儿郎当笑着,“问完了吗?他病着,还要回去吃药呢。”
“刑狱司,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跃金皇子不放人。
这就跟讲好的不一样了。
淮枢宁惊讶片刻, 收起笑。
“我认真的。”她说。
跃金皇子敲了敲桌上的獬豸镇纸, 仿佛在回她, 他也是认真的。
“明白了。”淮枢宁解下披风给楼兰搭上, “洗清嫌疑后,总能放人吧。”
她对着楼兰一笑,眉目温柔道:“没关系,二哥会照顾你, 我等你回去。”
淮枢宁离开后, 跃金皇子将他交给狱审官, 自己追了出去。
狱审官比跃金皇子好应付,公事公办问了一些复燃会的事, 这些楼兰是真的不知情, 故而也谈不上隐瞒。
他的任务, 并非怅烟给的, 他要做什么,紫冥渊早已告诉了他, 复燃会与他没多少关系。
而且, 他是遵照紫冥渊的命令, 顺应天地之意,让魔重返人间, 成为族群。复燃会的目的, 就没那么单纯了。
复燃会赋予了魔太多的渴望,他们期待着魔重返人间后, 能够改变当下的格局,利用魔弄权。
与其说,他是复燃会的一员,是他依靠着复燃会,不如说,是复燃会追随他,没了他,复燃会无从复燃。
只是,这道理成立复燃会利用复燃会的人懂,复燃会下面的从众们,可就不知情了。
他们只知道,凌渊公主身边的新人,是他们复燃会派去的杀手,虽瞧不出这人有何本事,但上头说,只有这个人能杀了凌渊公主。
后来宫宴上见了这人,复燃会的那些人惴惴不安。
因为凌渊公主身边那人,看起来不像个能冲着公主动手的人,他更像是没有凌渊公主就活不了几天的病美人,再加上,一些人看出了他是披了伪装的魔,这就更让大家焦急。
他们都能看出来,那自然也瞒不过龙主和储君。若是这病美人还未动手就被下令镇杀,他们还复燃个屁啊!还不如劫了刑狱,把水牢里的魔偶放出来,组建魔军破罐破摔杠它个天翻地覆。
这便是冬宴之后,一些按捺不住的复燃会成员被跃金皇子抓到的原因。
楼兰在狱审官一条条的询问中,也摸清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复燃会隐在朝中的“那位”,并不是要他到冬宴上交换消息,那人的目的,就是让他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让他做那个激起千层浪的石子。
而反过来,再通过这种浪涛,逼他不要再拖,速速解决掉淮枢宁。
楼兰慢慢抬起头,忽觉自己并非是棋盘上的棋子,而是蛛网中央的木偶。
紫冥渊吐丝,而提着操纵线的那双手,却不知是谁的。
狱审官还在问:“我需要知道你的身牌从何而来,如何进的华京……”
而楼兰却想起了自己在紫冥渊复生时,断断续续听到的声音。
他喃喃道:“天意……”
莫非,真有天意?——
跃金皇子追上了淮枢宁。
“刚嘱咐你照顾他,你就把他丢下……”淮枢宁玩笑道,“怎么,是真审出东西了?”
“善医者善毒。”跃金皇子道,“你近来身子可好?”
淮枢宁愣住,片刻,挑眉。
“毒不毒的,我能不知道吗?二哥为何会怀疑他使毒?”淮枢宁觉得好笑。她并不担心楼兰用毒杀她,但她很在意。
“他说得有道理,打是肯定打不过你,硬杀也伤不了你多少,唯一能得手的,就是日复一日给你下毒。”
“二哥又不是不知,我敢说,他一定没使过这招。”
淮枢宁的龙甲龙鳞非同一般,可谓是百毒不侵。无论蛊还是毒,都对她无效,且能被她第一时间察觉。
“按道理,确实如此。但万一他用的是特殊手法,我听侍卫说,他在你的府中开了药田,可查过了?”
“不会有事。”淮枢宁自信道,“就那点小田地,就算是种毒草毒花,能种出多少来?再者,咱小五天天在地里撒欢打滚,要是那些药草有毒,小五早蔫巴了。”
“你自己提防些。”跃金皇子语气严肃,“因为提起毒杀时,他的反应很明显。即便他现在不用,也一定存了这份心。”
淮枢宁在意的,就是这个。她不怕被楼兰下毒,她怕的是楼兰真的有心要杀她。在她看来,楼兰现在还处在犹豫挣扎中,而她押的,是相信楼兰最终看清时局,放弃杀她。
“还有一事……”跃金皇子瞥开眼去,看向远处的红枫白雪,“他的身世虽无证据证明,但如果他对你下手,那应是最能证明他身份的证据了。”
浮光跃金都已听羽弗冬全盘交待了。只是在二人看来,这些都是淮枢宁和羽弗冬的个人猜测,虽有种种巧合和解释通的地方,却缺少有力证据证明楼兰的身份。
除非,他真的下手杀淮枢宁。魔并不薄情寡义,魔是无情无义,魔无仇恨,也不理解何为亲缘血脉。
没有哪个正常的魔,敢常年伏在凌渊公主身边,舍身杀镇魔战神只为复仇。
“也是。”淮枢宁苦笑,“父母姐妹,整个族群,他全家全族的死都算在我头上,换谁跟我都没这种深仇大恨,哈。”
不过,好像从没感觉到,楼兰有多恨她。楼兰好像,挺分得清黑白曲直的?难道是伪装?也不像啊……
楼兰要是真的只是将恨藏起来,乖觉睡在她枕侧,又在她睡着后暗暗含恨咬牙,琢磨怎么杀她,也……挺有意思的。
淮枢宁乐呵呵道:“他这人……越琢磨越有趣味。”——
问询结束后,楼兰就被移送到了一间雅室。仍然是四方的小房间,搁着一张床一张几,高处开了道独窗,像是个干净的牢狱。
到了夜里,应是淮枢宁嘱托,刑狱司的人送来了许多灯盏,火炉子也多添了一个。
虽然还是冷,但楼兰将就着睡了。
他思索了一天,现在头又昏又疼,很累。昏昏沉沉睡了会儿,忽觉身边有人,还是个庞然大物。
心脏率先一个猛惊,楼兰从无梦的浅昏中惊醒,眼眸寻光的反应速度,比他的身体还要慢半拍。
视线清晰前,他就已经感觉到了,这里的确有人,而且还不是淮枢宁。
楼兰闭眼片刻,睁开向桌几看去。
跃金皇子靠着桌几,袖手而坐。
“白天的胡编乱造省一省,让我们直接些,我已知晓你是魔。”跃金皇子出声道,“所以,你到底是谁?”
楼兰沉默着。
他就这么坐在窄床上,长发从床沿耷下,烛火映着墨发投射的阴影让跃金皇子看不清他的表情。
好久之后,跃金皇子的耐心耗尽,他站起身,想要再问一遍。
还未开口,忽见楼兰动了。
烛光一晃,他仰起那张绝艳的脸庞,唇角眼眸噙着一抹分不清真假的微笑,温和良善,如从小与跃金皇子一起长大般,亲切又温柔地唤了他一声:“二哥。”
跃金怔愣,回过神,身旁的桌几已碎成齑粉。
闪身离开那间囚室后,跃金皇子仍在愤怒之中,无法冷静。
“淮枢宁,你可玩不过他……”
这只魔,并不单纯。那张艳皮下,是个如人似妖张牙舞爪的至臻魔物。
不如杀了……
——二哥。
跃金皇子神情狰狞,咬牙一拳打到边柱上。
他不敢赌这个万一。
继而,拳又松开。
只要这魔物安分守己,不伤淮枢宁,他或许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这魔物在自己眼皮底下这般活着也可。
九重深宫之中。
述怀君捎回几道折子,分开垂珠帘,问重重床幔之内的身影:“可回了?”
话音刚落,床幔之中龙影晃动,有龙不知从何处显身,龙影映在床幔上,游动几圈过后,收入人影内。
人影一动,龙主的手挑开床幔,看了他一眼。
述怀君道:“是去看那孩子了吗?”
龙主无言。
述怀君坐在床边拖鞋,笑呵呵道:“很漂亮的孩子,但你好像不太高兴。”
龙主道:“更魔。”
“?*那也没办法,总归是紫冥渊养出来的。”述怀君撂了几本折子,叹息政务繁杂,人心多弯绕,接着又道,“不管样貌如何,这孩子本性还是像家里人的。”
龙主如尊神像,无悲无喜无起伏道:“看他选择。”
“我倒是很看好他。”述怀君说,“卫辛儿那种人间至魔,养不出这样正常的孩子。他要想做魔,早就像那加,全然堕魔了。”
龙主仍然那副表情,半合着眼,镇静道:“时候未到。”
第59章 龙影
在刑狱司演了一场后, 淮枢宁回府,躺到半夜睡不着,总觉得枕边缺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坐起来犹自气了会儿, 意识到自己没了楼兰真的睡不踏实, 自嘲般笑出了声。
反正睡不着了, 淮枢宁索性提着一壶酒上了房顶,放出龙魂掘地三尺扒拉出龙蛋,尾巴卷着龙蛋飞上天,又猛冲到地面。
后半夜, 就见龙蛋在前面蹦哒, 淮枢宁的龙魂在后面拿着尾巴抽着追, 如此戏耍,才生生磨到了天亮。
太阳升起后, 龙蛋困乏, 重重砸入淮枢宁的怀抱一动不动乖巧睡了。淮枢宁收回龙魂, 摊在房顶晒晨阳。
她忽然害怕起来。
怕楼兰真的对她下手, 而她也无力阻止。
“他应该跟我说心结在哪。”淮枢宁自言自语道。
所以,等接楼兰回来, 她应该认真同他聊一聊了。不过现在要紧的是——
淮枢宁轻盈跃下, 将龙蛋扔回楼兰给他缝制的小绵窝里, 大步流星去刑狱司接着“闹”。
而这次,她是真的打定主意接楼兰回来。
没他, 她睡不着。
不过到了刑狱司, 淮枢宁才知,上了跃金皇子的当, 那粗眉毛的古板龙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直跟她强调要按律法章程走,楼兰的嫌疑还未洗清,他要等那些人前来指认后,确认楼兰无罪了,才会将他放走。
淮枢宁一巴掌拍在桌上,忍气道;“给个准话,还要多久?”
跃金皇子答:“要看案件的进展。”
淮枢宁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什么意思。”
跃金皇子道:“对,就是这样,继续。”
淮枢宁气笑了:“我没在演,我认真的。”
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他对我很重要。”
跃金皇子盯着她的眼神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无奈也像是愤怒。
“他是个魔。”跃金皇子回答。
“我知道,我又不瞎。”淮枢宁直起腰,“是我,在知晓所有后,依然决定将他捆在我身边。听明白了,是我要他,而非他诱我,我在干什么,我自己清楚得很。”
跃金皇子抚平桌上的公文卷边,摇头道:“我是说,他是魔……不是你三哥。”
淮枢宁狠狠愣住。
跃金皇子避开她的目光,摆手道:“回去吧,我心里有数,该放他时,自然会放。”
自从楼兰被“请”入刑狱司后,朝中果不其然有了动静。跃金皇子已经盯上了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
有人着急了,而跃金皇子要的,就是他们着急。
他将楼兰押在刑狱司,拖时间越久,那些人就越着急,而越急,就越会失误犯错,露出马脚。
十日后,罢黜工部三人,礼部七人,户部、吏部各十余人。
朝中流言四起,有人上书述怀君,言说有人“妄图”尊刑部,压人臣,刑部各官员有越权嫌疑。
纷纷扰扰中,楼兰手拿跃金皇子的释令,暂时得以离开刑狱司。
淮枢宁就等在押房门口,楼兰刚出来,怀里就被她塞了个暖炉。
只是楼兰手指冷僵,有点重量的都抓不稳。淮枢宁眼疾手快,叠上他冰块似的手,用力紧握。
她手心的温度明明比暖炉要低些,但唯独她的手能让他血暖起来。
楼兰的表情也柔软了许多,因体冷而沉重的眼睫渐渐抬起,没有光泽的虚假蛇瞳如同蒙了一层浑浊的冰,呆呆看向淮枢宁。
冷了这么多天,忽见淮枢宁的脸,又得她如此体贴,楼兰险些放纵自己张开手臂紧拥她。
他似有话要说,应该是好话,但淮枢宁的后背披风一阵起伏后,龙蛋跳了出来。
“……”想要说的话一下子碎掉,错过这个气氛,也不那么矫情了。
“你回来最高兴的就是小五。”淮枢宁道。
楼兰不在家这几日,她晚上都是玩小五挨过漫漫长夜的。
一睡不着,她就会把小五薅起来,用尾巴抽着蛋旋转。
一开始,小五颇觉欢乐,龙蛋都要幻出条龙尾巴,狗尾似的冲她摇了。可后来,小五吃不消了。
淮枢宁下尾巴没轻重,而且她就是失眠打发时候,并非真要跟他玩,敷衍又不靠谱,偶尔还会收不住力,一不小心,把他从房顶抽飞到墙上去。
若不是龙蛋壳比石头还坚硬,碎的就不是那墙,而是蛋壳了。
小五异常怀念楼兰。
带孩子,还是得让细心温柔的来。于是乎,最后几天,龙蛋和淮枢宁一起郁郁坐在屋顶上。一龙女一龙蛋,挨着一起发呆,盼望楼兰回来。
“明日又要下雪了,二哥要是再不放你,我真要硬抢了。”淮枢宁絮叨叨说着,又把厚实的裘衣裹在楼兰身上,“这几日很苦吧?一想到你在这里受凉我就心急如焚。睡得好吗?我这几天可就惨了,根本睡不着。”
最后半句,又像抱怨,又像情话。
楼兰顿住脚,呆呆看着她。
“嗯?”
“……我,”他似是下了很重的决心,最终,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也和你一样。”
淮枢宁的脸像被太阳重点关照,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而眼睛更是藏不住的喜悦,中央的金色慢慢扩大,吞噬掉黑色,金灿灿的亮着,比灯还要亮。
“嗯??”她忽闪着两只大灯似的金眸,无情挤压着龙蛋,将脸靠过来贴紧他,“嗯嗯??再说一遍。”
“我不说。”楼兰恢复了神色,拒绝。
“再说一遍。”淮枢宁抬手指着刑狱司的大门,无赖道,“不然我就在刑狱司的大门口,当众啃你的嘴。”
楼兰像猫惊炸了毛,慌张躲开,又被淮枢宁拉回来。
“再说一遍,或者,承认你也想我。”
“……”最终,楼兰认输,低声愤愤道,“淮枢宁,我想你这个混蛋想到睡不着!”
“哈!”淮枢宁高兴道,“舒适,太舒适了。”
决定了,今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先好好犒劳一下自己,以解自己这些天的思念之苦。
淮枢宁将楼兰塞进马车中,自己也猫腰钻了进去。
从刑狱司出来,西行要穿华京的环街。今日正值逢十的集市,街上到处都是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楼兰小小掀起一角车帘往外望。
淮枢宁冷不丁道:“彻底安定朝局后,就可将精力全然放在百族复兴之中。”
楼兰愣了愣,放下车帘。
好半晌,他轻问:“没了魔,也就不会需要华耀的战神……到那时,你怎么办?”
淮枢宁笑道:“没了魔,还有妖,魔退了后,就会有妖兴风作浪,成为昔日的魔。你可知,为何暗中支持复燃会的多是人族吗?”
这个问题,楼兰不敢回答。
他不吱声,淮枢宁也不在乎,笑笑后,说道:“因为他们像怕魔一样怕妖。没有了魔,就无人能制衡妖。”
“他们不会信,”淮枢宁唇角的笑有些寂寞无奈,“我的愿望,是满粮仓,守太平。”
楼兰动容,匆忙垂眼,掩住自己的动摇。
到了公主府,他跟在淮枢宁身后,穿过林子,进入隐蔽在最深处的归宿前,他加快了脚步,伸手轻轻牵住了淮枢宁的衣袖。
淮枢宁没有停脚,但余光瞥见,乐呵呵似要笑出声来。
只不过,快乐戛然而止。
楼兰忽然松开手,停下。
小药庐前的药田还在,但已看不到走之前破土发芽的那些他药草。
“……药草呢?”他呢喃。
“哦,没跟你说。”淮枢宁道,“这药草是你种的,二哥要查,差人来拔了验毒。”
楼兰钉在原地,如一尊漂亮的石头雕像,半晌不动也不言。淮枢宁收了笑,骂了句:“我就知要坏我好事。”
楼兰回过神来,没再去看只剩土的药田,低着头回到里屋,将自己泡进暖池呆坐了会儿,沉入池底。
淮枢宁了解他的脾性,也不急,抱着龙蛋就在池边站着。等楼兰乖乖出水,抬眸刮了她一眼,她轻轻一笑,扔了龙蛋道:“自己玩去吧。”
龙蛋滚出屋,还机灵地回滚带严实了门,埋进刨土大业中,深藏功与名。
淮枢宁捧起他湿沉的墨发,低声道:“没想到,即便你回来了,今晚也注定要无眠。”
楼兰发觉她是想在池中“戏水”,惊道:“到床上去……”
没用。
淮枢宁下水,龙魂欢腾而起,扑入水中速游了三圈,盘着他的身躯出水收紧。
“你……我不要在水里!”楼兰心生惧念,转身抓屏风上垂下的衣摆。
黑色的龙魂拖着他,又将他拽回了水中。
楼兰呛了几口水,恨恨转头瞪淮枢宁。淮枢宁半寐着金色的眼,好整以暇噙笑看他。
“看你真的害怕,还挺新鲜。”她说。
她是打定主意,今天要在水里“溺”爱他了。
小别十日,龙自然缠得烈。
后半夜一时兴起,温存间隙,问已不甚清明的楼兰:“二哥说,你要毒杀我?”
若没这回事,楼兰应该会瞪她一眼,或顶一句“是,毒不死你。”
但她问出来后,楼兰沉溺在欲念中朦胧涣散的眼睛,忽然闪过一丝惊慌。
接着,他避开了她的视线,选择了沉默。
淮枢宁心一紧,从低落的失望与寒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解的恨意。
龙魂先她一步,反映了她此时最真实的念头,龙尾缠着楼兰的脖子,将他按入水中,反反复复,看他挣扎,最后昏厥。
失了分寸的怒火在他昏厥后熄灭,但恨还未消解。淮枢宁刚要收回龙魂,忽见一道虚弱如气团的龙影,细弱弱烟一般从楼兰身后竖起。
它虚弱到龙尾都难以摆脱脊骨,烟似的欲散不散,如受惊的猫,张开嘴朝着淮枢宁狠狠一吼。
那吼声,也像病歪歪的小猫瑟缩着发怒。
淮枢宁愣在池中,龙魂激动又好奇地上前缠这龙影,轻轻盘上,不敢用力,那龙影却支撑不住,扑腾着挣扎了几下,烟散地缩回了。
淮枢宁愣了好久,抹了把脸,分不清是手上的水还是自己哭了。
回过劲来,她冲上前,紧紧抱住楼兰。
心脏紧贴着,此刻,感受到了两颗心同步的跳。
“哈……”
她抱着楼兰,呆若木鸡,湿漉漉发了好久愣,语不成句磕磕巴巴道:“哥……”
三哥。
他果然是!!
她似要把楼兰箍进自己的骨血里,紧紧地搂抱着,还嫌不够,又欣喜若狂将牙埋进他肩头使劲咬,用力留下紫红的牙印。此时此刻,她唯有一个念头:自己怀里的这个人,楼兰,是她的,完完全全属于她!
“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
第60章 腰环
许许多多的声音在他耳底环绕。
楼兰睁不开眼睛,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又仿佛能感知到,身体像融化的蜡烛,焊死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那些声音很朦胧, 却似千万条虫足无措地乱爬, 又似风狂割着成千上万摇摇欲坠的枯叶, 他的心几乎要这些声音割裂绞碎。
它们是要……出去吗?
接着, 是冰冷刺骨的入水感。
他能感觉到,外面——这无边的水底似的黑暗的外面,正在下雪。
好冷。
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好像,除了黑暗, 还有个身影, 他异常的熟悉, 却又无比陌生。那个身影在保护着什么,从这无边的黑暗中, 保护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不清楚, 也不知道。
也许, 正是想到了同在黑暗的那个身影, 后背如同被谁推了一把,将他的魂魄推入身躯。
楼兰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光令他双眼发烫, 但很快, 一阵清凉压在了痛感之上。
一条巾帕搭在他的额上,楼兰掀开湿冷的巾帕, 转头看去。
淮枢宁嘴里嚼着药草, 手上还有一条浸湿的帕子,见他醒, 高兴地眯起眼,莞尔。
“醒了?”她含糊不清说了一句,凑上来吻楼兰的嘴,嚼碎的药汁就这么喂给了他。
楼兰尝了味道,小声道:“是野天草。”
“羽弗开的药,怎么样?”淮枢宁说,“你一直不醒,可把我急坏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真失了力道……”
楼兰躺了两天没有转醒的迹象,请羽弗冬看了后,羽弗冬犹犹豫豫判断:“不像溺水,像……失魂。”
于是,收魂安神的药草汁,一个用来湿敷,一个就用来内服。
“还是有点用的。”淮枢宁松了口气。
她吐了药渣,漱了口,取出一把梳子来,慢慢给楼兰梳头。
“你倒也不生我气。”她说。
楼兰倒是想生气,只是没劲攒那些精气神烧起来砸她身上。生气也是很耗神的,他现在头晕目眩,浑身都是冷的,哪来的力气再与她生一番气。
“下次不会了。”淮枢宁保证道。
楼兰并不信她。
可趁着她给自己梳头的间隙,抬眼看了,又发觉淮枢宁并不是那副熟悉的嬉皮笑脸模样,她的眼神异常认真专注,说出的话,也莫名可靠。
“……我怕水。”楼兰说。
“我知道。”淮枢宁道,“魔火为阴火,自是会怕天上水,不过,怕成你这样的,我也是头一次见。”
“你应该知道……你亦是水。”
“也能这么说,”淮枢宁呵呵笑了一阵,梳齿没入柔滑的黑发,如同拂水,泛起几圈光晕,“可我看你还挺喜欢我,咱们天造地设,你要真沾不得水,跟我就没这么合拍了。明明有时候,是你要得更急……”
楼兰捏住头发,拢到前去,断了她的动作。
“你还害羞不认,哈哈哈。”淮枢宁笑罢,把梳子放在他的发上,看梳子从他的长发间丝柔滑下,如此反复了几次,才停手。
“楼兰,我们推心置腹,讲一讲真心话吧。”她说。
楼兰未应,但淮枢宁知道,他在听。
“你打算用什么毒杀我?”
楼兰一怔,沉默了好久,摇了摇头。
淮枢宁叹了口气。
她握住楼兰的发梢,那种触感令她不安,丝滑的稍微用点力或者稍微松懈点,头发都会从她手中流走。因此,她必须不轻不重的找一个合适的力道,轻又紧地抓住。
“楼兰,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淮枢宁说,“抛弃曾经的身份,也放下那些与曾经的楼兰有关的仇恨,做华耀的皇子,堂堂正正成为我的人。”
楼兰静了很久很久,忽然,一声低笑。
“堂堂正正。”他重复着堂堂正正四个字,轻声笑道,“淮枢宁,你忘了吗?我是魔。你要我如何堂堂正正……”
“若我说,我会公开你的身份,让母亲告诉天下人,你本应是我……”
“凌渊公主,梦醒了吗?”楼兰打断了她。
“告知天下人,我是那加和般若公主的儿子。”
“你不是。”
“这不由我选择。”楼兰强撑着身子,深吸口气道,“天下人会替我做选择,他们眼里,我就是魔,我只能是魔王的儿子。而你,淮枢宁,你镇了魔,屠了魔域,杀光了天下所有魔,却偏要留魔王的儿子陪侍。你好好的凌渊公主不做,战神之名不要,你是要让天下人看笑话吗?”
楼兰眼中满是从未流露过的悲伤。
淮枢宁难过道:“为何要如此看待你自己,楼兰,不要对自己如此残忍。你从未像其他魔那样伤过人,你只是个医士,从始至终,你都为自己做出了选择。既如此,早些放过自己,让自己回真正的家,不好吗?”
楼兰一阵恍惚。
“没……那么简单……”他说。
“楼兰。”淮枢宁掌心的温度裹住了他冰凉的手指,“母亲是一国之主,想简单,就可以简单,不必怕。你从未认可过自己的魔身,我知道的。我想,母亲他们也一定能认可你……我,我很想让你回来,让你有个归宿。”
楼兰表情怔忡,一时间,他的目光不小心松动了几分,便露出了一丝缥缈的渴盼。
“我……吞了你哥哥。”他木然道,“我,我是魔啊……不然,我怎么会是现在这样……”
“不是的。”淮枢宁道,“楼兰虽是魔身,却从无魔心。你看,这么多年来,你身为魔,可伤害过谁?你从没害过人,你就不是魔。”
楼兰忽然甩开她的手,用一种要哭出来的语气大声道:“你怎知道我没伤害过谁?!”
“来不及了……”他说。
已经晚了,淮枢宁。
停不下来了。
淮枢宁道:“曲衔……那不算你有心伤害。我知你是想为你的姐姐做些什么,而且曲衔很厉害,虽说最后曲衔心死,也有你的原因,但我并不会将他的死,算在你身上,这不是你的错。”
楼兰抬头,看向淮枢宁的目光中,有说不出的苦,而苦到极致无法泄出时,就会化作悲戚的笑。
这种笑,没有温度,像亡国的幽魂,空荡荡的,冷的人脊背发寒。
“淮枢宁……”他低声道,“若我伤的人是你,你还会……”
淮枢宁咧开一抹明亮的笑,坚定道:“楼兰,我还没跟你说过吧,我生来就百毒不侵,所以,放心,你伤不到我。”
楼兰木呆呆怔了好久,最终,缓缓摇头。
“可我终究还是……”他说到一半,像是忽然找到了能让她放弃念头的说辞,抬眸道,“淮枢宁,我不喜欢你。所以,不必自作多情为我费心。”
“哈。”淮枢宁高兴道,“你好像对自己并不了解。要真不喜欢,你便不会说出口。”
她跳起来,神清气爽道:“你先养着,我有些事要办,办完就回。”
临走之前,淮枢宁又朝暖炉里丢了几块炭火,将床被扯压好了,暖了暖他的手才走。
门一开,外面果然风雪交加。
淮枢宁叫了声:“小五!陪我找二哥去。”
龙蛋从雪堆里蹦出来,滚到她怀里找地方安顿好,随她一同出府。
楼兰又冷又热,被自身这寒热交替折磨了会儿,脑袋稍微清楚了些,下床喝了口烈酒,又呆坐回床上,心绵痛如刺扎,又乱又不安,不知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淮枢宁百毒不侵他知晓,但他也知道,自己浸毒的方法是有效果的。
可是……如果淮枢宁永远都不会发现,也不会毒发。他也不去执行魔火复燃的大业,那么,他是否真的可以和淮枢宁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在他茫然不知自己究竟是谁时,她是这世上,唯一愿意给他一条路,并拉着他,叫他回家的人。
她真的很好,和她在一起,自己身体里的血,都是如人般温热暖和的。
他或许真的可以在她身边寻一个家……
“咚咚咚。”敲门声。
“楼大人在里头吗?小人霍亮,有急事求医,是那个有心疾的孩子……”
楼兰未多想,拉开门应声。
风雪带来的寒气冻的楼兰心中坠痛,经过伪装的眼睛总要好久才能适应光线。
等他看清楚霍亮的表情时,才察觉到,霍亮并非来求医,而是来传达“命令”。
“孩子呢?”楼兰问。
“这么大雪,自然不能带来,怕着凉。”霍亮说,“但是,楼大人前阵子说过,要隔段时间换换药方,我就想,也是时候来取新药方了……”
霍亮一边说,一边左右望着。
“这里没人,说吧。”楼兰道。
霍亮压低声音道:“下月解厄日,是华京的大节日,家家户户都要去祭天坛给解厄神庆生祈福,到时候,京中守卫会大量借调到祭天坛一线,刑狱司守卫空虚,我们会放出魔偶。”
听到要放出魔偶,楼兰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
“需要我做什么?”
“只需要在解厄日当天,想办法引公主离开京城就可。”霍亮说。
楼兰又皱起了眉。
霍亮以为他不愿,说道:“这可是救出那些魔偶的最佳机会了。”
楼兰道:“我知道。”
魔偶——也就是卫绮柳说的,能让魔成为族群的希望,是和他一样,不像魔的人心魔。
他肯定要救,但该用什么理由让淮枢宁恰好在那天离京呢?
楼兰应道:“我会想办法的,你们放心。只是……”
他问出了一直以来压在心底的疑惑:“你身为人,为何会去帮魔复兴?”
霍亮嗤笑一声:“瞧你说的,你以为妖是什么好东西吗?有魔时,那些妖都去折腾魔了,可没了魔,这些妖就在我们人的头顶作威作福了,你瞧瞧朝廷里,以前东躲西藏的妖,现在都锦衣上身,摇身变成官老爷接受我们跪拜了。既如此,那还不如放魔回来,让妖与魔斗,两两消耗下去,我们人还能过个日子。”
楼兰半晌回神,讷讷道:“原来是这么个理由……”——
淮枢宁携龙蛋小五,直入跃金皇子寝宫。
因抓到朝中的复燃会成员,跃金皇子忙到连续几夜不合眼,这才刚睡下,就感觉一阵恶寒,睁眼一瞧,他那无法无天吊儿郎当不着四六的妹妹,直挺挺闯入他的寝殿,无视一旁阅书的储君,贼笑着掀他的床帘。
“干什么!”跃金皇子速速坐起,盘膝直背,用威严压住慌乱。
淮枢宁抱着龙蛋,将脑袋硬生生挤进床幔的缝隙,眼睛贼光闪烁,出口就是:“二哥,让我看一眼你的腰环。”
“什么?!”跃金皇子惊恐瞪眼。
储君也终于抬起头,看向这边。
“让我看一眼长什么样子。”淮枢宁说着就要伸手来抓他的腰带。
跃金皇子慌乱按住腰带,喝道:“不许动!”
淮枢宁说的腰环,是龙女给龙君的一种定情配饰。龙不喜束缚,而愿意佩戴腰环就是一种誓言,意为,愿从此被拘束在此间,与你共患难同辛苦。
淮枢宁:“你让我看看,我忘了,是多少金多少银,配多少宝石来着?”
跃金皇子说:“哪有什么制式,看你想怎么做。等等,好端端的,你问这做什么?”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淮枢宁嘻嘻一笑,说:“我要堂堂正正给他个身份。”
跃金皇子一愣,刻薄道:“用什么金,你该用寒铁打个环锁,省得他为非作歹。”
“你这话说的!”淮枢宁有些恼怒,转头对储君道,“这是二哥先得罪我的吧?”
储君淡淡饮了口茶,道:“你依喜好来就是,无非就是个大些的项圈当腰环使。”
“你说,我要去问母亲,会被打出来吗?”淮枢宁道,“我……有点想知道,母亲给流云君的腰环长什么样子。”
储君默默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去吧。”
跃金皇子:“你别!”
他懊恼骂了一声,化了一尾不长的小龙,叼了圈扔给了淮枢宁:“看吧看吧,拿去看吧,就这样子。”
淮枢宁捧着这腰环,终于知道大概样子后,心想,定然要做个比这更好的给楼兰。
然后她说:“二哥,你这腰环好废料子,要做这么大一圈。”
众所周知,跃金皇子的腰身,上下一般粗,并不赏心悦目。同样的用料,楼兰的肯定能做出更漂亮繁复的样式来。
跃金皇子咬牙道:“有本事你放下小五说话!”看我不把你一尾巴甩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