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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俗艳


    淮枢宁滚着躺上床, 脑袋一转,看着他问:“习惯点着灯睡还是吹灯睡?”


    楼兰的表情变呆了。


    这种完全失了主意,平静又木呆呆的美人面,还是第一次见。


    淮枢宁狠狠欣赏了一番。


    活色生香这个词, 应是带着红粉紫的色彩, 揉动成一条蛇烟样子, 不停曼妙流转着的。


    而这样的词, 形容楼兰,还嫌不足。


    楼兰的美,静动各不同。身为尹楼兰时,还知接点地气, 披了身黯淡的伪装, 如今蛇皮被撕, 魔身暴露,又尝透了情事, 他美得玲珑剔透光彩夺目, 又比单纯的魔物多一份难言的恬淡, 似身上的每一寸, 都是活的,又是娴静优雅的。


    “……什么?”他弄不清淮枢宁的意思, 小心翼翼看了眼周围的灯, 轻声再问。


    “说你平时睡觉, 是要有光照着呢,还是黑灯瞎火的?”


    楼兰想多了, 他拿不定主意, 淮枢宁这是想如何耍花样睡,他想昨夜那种睡法便是燃着灯, 清清楚楚让他瞧见。那种睡法太过疲累,今日若再来他决计撑不过。


    于是,他试着选了熄灯。


    早已躺下的淮枢宁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来,手指搓了个响,扬风灭了灯。


    床上铺上了夜的紫蓝色,她翻了个身,冲他眨巴着眼睛。


    “怎不睡?”她问。


    楼兰呆坐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她这个睡,真的是指睡觉,而不是睡他。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合理中,又透着不合理。


    直到他沾到枕头的那一刻,他还在思考着,淮枢宁会不会一个翻身把他按在床上狠狠揉进去。


    她的手伸了过来。


    楼兰闭上了眼,那双手出乎意料,又在合情合理的,最后落在了他的头顶,顺着抚下来,抚到发梢,她像牵着尾巴,手指绕上他的头发,轻声道:“睡吧。”


    这不是游戏,也不是她的戏弄。


    这是真的,淮枢宁就躺在他身侧,像平常夫妻,入夜歇息,抵足安眠。


    楼兰僵躺着,仍然睡不着。


    “冷吗?”淮枢宁在耳旁问,接着,手被拿起,热暖的掌心贴上,“你怎么总也暖不热?”


    她发出疑问的同时,也抻开被子圈住了他。


    “我暖和吧?”她声音带笑。


    呆了好久,楼兰轻声细语回她:“……会疼。”


    “什么?”淮枢宁把耳朵贴近了,“哪里疼?”


    靠近她,身体里的魔火,会瑟缩着疼痛。他能感应到她是克魔火的存在,所以一旦她的气息盖过来,体内的冰寒就蔓延开,魔火恹恹不旺,令他浑身冷疼。


    “没什么。”


    但她每次真的靠近了,又会带来温暖。他越是冷,就越想贴近她,想融进去,尤其是那颗心,就像等来了初春回暖,跳得鲜活有力。


    淮枢宁搂上了他的腰,将身体又靠近了些,把额头贴上他的耳垂,闷闷笑了起来。


    不久之后,她睡着了。


    楼兰在蓝紫色的夜色中独自惊讶,她真的没有进一步的企图,于是,他也逐渐有了睡意。


    一旦卸下防备,浓重的困倦就欺上眼皮,很快,他在淮枢宁源源不断输送来的暖和气息中,沉沉睡了过去。


    这夜无梦,罕见地让他安稳的睡够了一回。


    第二天是被阳光唤醒的。


    过于明亮清透的阳光从大开的门窗泄进来,全都涌在了床被上。楼兰刚醒,就被迫眯起了双眼。


    他那双夜里瞧是深紫色的妩媚双眸,在清光的照耀下,变成了明透的浅,像上品的玉在白净的溪流中反复重刷后,透出的盈盈淡紫。


    淮枢宁站在窗边,咬着一根朱红的发带编绕着发辫,三下五除二缠绑好,向身后一撩,回头看去。


    层层叠叠的彩色床被中央,楼兰敞着柔软的织锦薄衫,就像绽放的繁花之中,脱出的一只纯白花精。


    此刻这妖精似的魔物,正微眯着眼睛看着她,脸上还留着几分初醒时的懵懂。


    淮枢宁其实做过傻事。


    当年没能在潭底打捞到他后,淮枢宁回京寻了几个颇有名气的画师,从她的描述中画尹楼兰。


    有两个画师,画技的确高超,也因真的见过魔,他们抓魔的精髓,也相当得心应手。


    尹楼兰是画出来了,可她看过,虽觉像,却不满。


    因为框在画中的美人,并不及真实的他美艳。


    后来,六业与她说,魔火只要活着,就是晃动的,永恒不息。而尹楼兰就像魔火,紫色的,永恒不息地动着,这样的样貌,唯有活着,唯有真实地动起来时,才漂亮。


    她深感有理。


    此时此刻,望着床上刚起身的楼兰,她暗暗感慨,他还活着,让他活着,再好不过了。


    淮枢宁抓起案上的纸笔递了过去。


    “要什么,写上。”


    楼兰不解,垂眸看了会儿纸,又抬眸看向她。这一低一抬,清光与他的眸光同流转,令淮枢宁心乱了几拍,不自觉扬起笑来。


    “我是说,你要什么药材,都写上。蛇皮一张,还有呢?最好完备些,这次可不能让你草草伪装了,一只蛇瞳见人。”


    楼兰讶然,接过纸后,终是忍不住问她:“你……会让我出去?”


    “不然呢?你不会以为,我要把你困在这间屋里,囚一辈子吧?”淮枢宁好笑道。


    楼兰不语。


    实话说,他甚至以为淮枢宁会把他囚在这张床上,直到他死。


    “你不怕我勾结余党,里应外合,劫走那些魔偶吗?”


    “你会吗?”淮枢宁笑完,满不在乎道,“如果你有此计划,那我还挺想看你能做到何种程度。”


    “我是想,”她屈起手指,敲了敲空白纸面,“与其让你琢磨着怎么在床上杀我,不如带你出去,让你亲眼看看华京人妖共治的盛景,彻底死心。”


    笔悬停了许久,楼兰浅叹口气,落笔写下了所需的药材。


    “还想要什么,一并写了。”淮枢宁说,“多多提,也多吹些枕边风。”


    她一直期待着楼兰能如他的相貌一般,真正妖魅起来,绕着她抵死缠绵,哄得她神魂颠倒。


    她实在太想看这样的楼兰了。


    可惜,这家伙教养太好。他应该是尹宗夏养出来的吧……那个半妖好以端方稳重示人,教出这样的楼兰,倒也合理。


    只是,她有个危险的想法,她甚至在想象,如果尹楼兰是般若公主亲自教养大的,那会是何种作派?


    应该不必自己递纸笔,而是昨晚在她沾到枕头时,就会缠上来,一边献媚一边骂她,最后哄她骗她,要她剥一张蛇皮给他用吧。


    哈,指不定,那样的楼兰,还会要她剥自己的龙皮给他。


    ——自己一定有病,她竟然真的想看这样的楼兰。


    楼兰蹙眉深思了好久,才又斟酌着添了几样日常用的物件。


    写完后,他将纸笔还给淮枢宁,脸上还带着些羞涩与抱歉。淮枢宁还未有反应,他先别开脸,脸颊泛了粉。


    淮枢宁又觉得,这样的楼兰,或许比她想的那个妖魅版的更有意思。


    “我出门了。”清单收进袖中,淮枢宁笑道,“我吩咐过,没有人会到这边来,你要待着闷了,就到林子里走走……注意防风。”


    话说完,一阵风起,便不见了踪影。


    楼兰慢吞吞挪到床边寻酒。


    又是一阵风,淮枢宁倏地站在他身前,扶着他的后颈,狠狠啃咬他的舌尖。


    突如其来的痛吻匆匆结束,她扔下句“这下舒服了”飘然离府。


    楼兰慢慢抹了嘴角的血,拉上掉落的半边衣衫,晃到桌前拿起酒壶,仰头朝喉咙里倒。


    酒刺痛着舌尖,与血一同入喉。他闷声咳了几下,捂着心脏,能感觉到从骨缝里慢慢沁出的毒液。


    眼前昏晃了片刻,又回归清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淮枢宁拿着清单亲自找齐了药材,又笑眯眯到翰林院,叫来那个蛇妖官员初阳,问他要蛇皮。


    “要化形三十年以上,蜕完整的。”她伸手,理直气壮。


    初阳自己比较马虎,蜕皮从不追求完整无瑕,他不知淮枢宁要蛇皮有何用,本想糊弄过去,却听淮枢宁提起了那个染布坊。


    初阳慌了。


    蛇妖淫劲重,总想着那种事。可现在,上头有二皇子和律法压着,不敢像从前那般找人苟合,于是,华京的蛇妖们便约定俗成的都到一处去,暗暗找同类相互交尾,解决那股欲劲。


    这地方上不了台面,还游走在律法边缘,说出去还会丢了官声官誉。


    初阳脸顷刻红了,双手合十连连求饶,战战兢兢道:“我一定帮殿下寻来,明日,明日就送到公主府,此事……万、万不能让二皇子知道。”


    被二皇子知道后,这地方就要无了。


    他可是还想再去呢,若不是这些天忙,他早就去了。前不久染坊来了个新妖,说是从繁都刚迁到华京的。虽然是个男的,但姿容绝世。


    初阳并不好男风,去染坊也都是等女妖,但他也想了,若是去几次,那位绝色还未找到伴的话,他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长成那样的,已经无所谓是男是女了。什么标准喜好,变,都可以变。


    “求求了!”初阳几乎要跪下行大礼叩头了。


    他还没问那个绝色叫什么呢,所以,染坊可不敢被二皇子发现了。


    淮枢宁笑着应了。


    清单上的东西都置办好后,淮枢宁去了九重宫,也就是人族口中的皇家宫院。


    储君与二皇子,还都住在禁宫里,储君居东宫,二皇子也居东宫。


    不过平日散了朝,二皇子会到三公院,也就是九重宫的西北角处理刑法司之事。


    淮枢宁规规矩矩走着进去,没有飞檐走壁,没有搞突然袭击。


    这种规矩十分罕见,三公院的官员们见了,都觉反常。


    于是,淮枢宁刚迈进三公院的门,官员们就识相地清场掩门,让她有事冲二皇子去,千万不要伤及他们这些无辜。


    二皇子一身墨绿官服,端坐在山似的案宗后,锁眉写着什么。他的相貌更像述怀君,个头不高,两团浓眉,端着一张盛世太平的阔脸,瞧着就办事可靠。


    淮枢宁敲了敲桌子,二皇子头也不抬,只沉声道:“又要添什么乱。”


    淮枢宁回:“我想把所有与魔有关的卷宗,都借走。”


    “借哪去?”


    “我家。”


    二皇子瞪了她一眼,道:“糊墙吗?”


    “有用。”淮枢宁说。


    二皇子呵了一声,端起旁边的茶抿了一口,道:“不准。华耀之律第二十三卷有规定,三公院内所有已归档的卷宗,都不得离开三法阁。”


    “什么时候定的?”


    “兴宁三年。”二皇子道。


    “……”淮枢宁说,“我收了个……蛇妖。”


    二皇子终于抬眼,但并不意外。


    淮枢宁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但我想查点事。他应该和那些助魔人有关,?*指不定还能帮你牵出通魔的那群人臣。”


    二皇子依旧:“二十三卷有规定——”


    “行行行,我自己来这儿看,这总行了吧?”


    二皇子点头道:“可,但每次都要走流程,要三法阁的审法官员敲章,看的什么,也要经过官员的检查……”


    “知道了!”淮枢宁揉了揉额角,“长姐到底是怎么能忍得了你呢。”


    二皇子嗤声,冷着脸又抿了口茶,撂下一句:“以为都跟你似的,喜好俗艳。”


    第42章 龙蛋


    “我现在就要借。”


    “自己去三法阁。”二皇子撂来一张阅字牌。


    牌子轻飘飘的, 淮枢宁绕着借阅牌头的流苏绳,一荡一荡进三法阁。


    二皇子连归启过手的卷宗,全都分门别类存放在三法阁。与魔有关的卷宗储在三法阁地下,阴水作梯, 每一册归档卷宗都涂了防潮油, 照原文再刻到石板上入库。


    地下阴冷, 淮枢宁无感, 但在这里忙碌的官员都身披厚棉衣,左边一堆在刻板,右边是每日核对数目的检校官,入口处摆了张案几, 一个裹着厚厚棉衣不停跺脚驱寒的官员坐在桌后正翻阅着卷宗。


    虽然穿得厚, 但散发的味道是年轻新鲜的。


    淮枢宁走近, 瞧清了他的脸,是谢潜。


    “小谢。”


    她把牌子放在案几上, 谢潜才察觉到她, 抬头见了, 那张红扑扑的脸瞬时开心起来, 双眼亮晶晶的。


    “公主殿下!”谢潜努力行了个礼,穿得太厚, 这动作并不明显, 笨拙却可爱。


    “怎么在这儿?”淮枢宁问。


    谢潜是今年的探花, 人族里拔尖惹眼的后起之秀,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他。


    “既然到了刑法司, 就得熟悉上下各个关节, 摸清楚哪里需要修补。”谢潜笑出下面的一排小牙,傻兮兮的。


    他把写好名字的签本双手递给淮枢宁。


    淮枢宁瞧见那个潜字, 总算知道为何对他的名字有种熟悉感。


    “潜,镇魔公家现在的那个当家的,也叫潜,曲潜……”淮枢宁说,“我记得前不久,他女儿满月,夫人姓谢。送来的帖子里也提到了吏部司谢大人的名字?”


    “诶,殿下记性真好,上个月他第三个孩子满月,这你都记得。”谢潜道,“曲潜是我大姐夫,因为他,我在家都不能叫潜,叫沉之。”


    “为什么?”淮枢宁问道。


    “不为什么,他现在承袭镇魔公爵位,我们家就是个小门小户。人家潜字在前,我潜字在后,又是小辈儿,我避让人家应该的。”谢潜自我调侃道。


    “哦,有意思。”淮枢宁笑着。


    吏部司,谢潜的父亲身处官员调动的重要关节,而谢潜的姐姐又与曲衔的侄儿曲潜合姻,好玩的人族。


    或许是淮枢宁的表情过于玩味,谢潜状似无意,多了句嘴。


    “我那姐夫,实则是镇魔公的儿子,无才且跋扈,与我并不一路。”


    淮枢宁果然震惊了。


    “曲潜不是曲衔的侄儿吗?”


    “殿下原来不知道?”谢潜故作惊讶,“我以为殿下是不在乎。镇魔公当年侍奉殿下前,早就成家生子了,曲潜就是他亲生儿子。生母应是曲家的家养婢,无名无分,后来镇魔公被选为公主侍卫,自然要向公主隐瞒自己还有个儿子的事了。”


    “……”淮枢宁沉默许久后,皱眉道,“那曲潜的母亲呢?”


    谢潜摆手,重重叹气。


    “大家族里这种事见多不怪了,肯定处置了吧,我再清楚不过。”


    淮枢宁沉眉。


    谢潜观察着她的脸色,心道,果然她不是不在乎,而是很在乎。


    “殿下放心,我肯定是清清白白童子身,绝做不出这种去母留子欺上瞒下的事。”


    他顿了顿,双手搓了搓脸颊,搓红了,提起口气,压低声音问道:“所以殿下……要不要我?”


    他是真的想。


    淮枢宁没笑,平平静静开口:“不了。”


    前后不一的答案谢潜始料未及,愣了一会儿,他问:“那只蛇妖满足殿下您一切所需了吗?”


    淮枢宁笑了一下,谢潜脸色变了。


    从淮枢宁稍纵即逝的笑意中,他看到了意犹未尽。


    “不过殿下也要提防着。”谢潜酸兮兮说,“那蛇妖也像尝过情事的,绝不干净。蛇妖淫重,何况那么美的,他突然出现在京城,一般都是不甘屈居人下,想到京城最繁华的地方够一够……”


    他已经把自己的酸涩和不服表达得很委婉了,淮枢宁忽然想起,曲衔死后,羽弗冬盯着她时,脸上那一言难尽的表情。


    ——是我疏忽了,我应该早些提醒殿下,曲衔是有让人族不失权的打算,但也是真的爱慕殿下,男人嫉妒起来,也很要命。


    如今听到谢潜的这番话,淮枢宁想起了曲衔。他当年对楼兰下死手,会不会也有嫉妒的成分在?


    淮枢宁转着手中的允阅签,漫不经心的转了话题。


    “我记得你的文章……”她眯起眼回想着,“是关于律法修订与人族寿命的,你说人族因寿命而天生短视,故而律法修订有关人的部分,一定要由人来操刀。”


    “殿下还记得我的文章!!”谢潜仿佛被点亮了一般,双手按在桌上,闪烁着两只眼睛,隔着桌几,努力向淮枢宁身前凑,可到底是被一道桌案拦在了两端。


    他急迫道:“你们寿命长,立法修律,总有照顾不到的细节。人族活不到那个年岁,也看不了那么远,与其说长久的益处给他们听,不如满足他们当下的利益,让他们安心,这样才可稳固朝政。龙主不知还要活多久,有些东西,不能只有远见,也应稍稍短视些才好。”


    淮枢宁扯动嘴角,给他了一个笑,点了点头。


    “这就是母亲选中你,并答应你来刑法司的理由。”


    谢潜嘻嘻笑了会儿,大逆不道问:“龙主如今,算是龙的盛年期吗?”


    “这我也不知。”淮枢宁摇头。


    一般来说,妖都以生育来区分。依这个标准看,龙主诞下龙蛋,也才三十余年,尚在盛年期,离衰老远。


    淮枢宁想起自己,哑然失笑。这个判断依据,在她身上是行不通了。


    不过说来也奇妙,浮光公主与跃金皇子也没孕育出龙蛋,估计是因寿命太长,应天地运行规律,龙的子嗣天然不会太繁盛吧。


    淮枢宁一上午记了十年与魔有关的卷宗,转转悠悠回了府,走到园林前,脚还没迈进去,那想要见到楼兰的心情就扬到了鼎盛,一颗心怦怦跳动着,正是民间所说的“急色”表现。


    她匆匆穿林,走到一半,忽见楼兰就在前方的光隙中静静站立。


    他的肩头停了一只娇小的黄雀,他一动不动僵在那里,认真看着那只鸟雀,紫眸微微一抬,发现了淮枢宁,露出惊慌的表情,微微摇了摇头。


    淮枢宁停下脚步,不自觉屏住呼吸。


    不过,那只鸟雀还是感应到了新出现的气息,一拍翅膀,从他肩头飞走,黄色在幽绿的林子里若隐若现,直到完全寻不见。


    淮枢宁这才上前去。


    “好些了吗?”她轻轻拢住了他的腰。每次看到他,手指都想去掐搂他的腰线,他的腰窄薄一片,往上也诱人,往下也诱人,着实是个风水宝地,十分惹龙垂涎。


    他身上的蛇味破碎,留下的余味也干净了,从衣襟领口处飘出来的幽香,是她最熟悉的味道。


    淮枢宁脑袋一歪,嘴唇印上锁骨,忽而又觉,这个幽幽香气里,多了一丝让她心悸难安的甜腻。


    “旁边的药庐看见了吗?”她说。


    楼兰点了点头。


    “明日就有蛇皮送来,你且先看能不能用,缺什么了就跟我提。”淮枢宁嘱咐道。


    她的目光被楼兰的头发吸引,此刻话说完,她很想双手拢起他的头发,轻柔地顺一顺,更想让那些墨似的头发,垂顺到地面上,在那绿色的草林间,层层叠叠堆起来,缓缓波动着柔光。


    她想看这样的美景。


    而她的想延伸出的触角也触碰到了楼兰。


    他只看了一眼,就读懂了她目光中的渴望。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当淮枢宁的目光与他的视线短暂交缠后,他轻轻眨了下眼,点了点头。


    又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一次在外面。


    树下……哦,或许还更令人怀念。


    绸缎似的墨发,如淮枢宁所愿,发尾触碰到地面,又堆砌成团,接着又如愿柔润地闪烁着光泽,随着晃动,随着颤抖。


    只是与当初的第一次不同,没有漫天的梨花白雪,只有从树叶缝隙中洒泄下的阳光,碎金似的明亮又温柔,映着他的一半美人面,缓缓在他身上流转,从一侧到另一侧,从头发到容颜再到身躯,然后被她遮挡。


    淮枢宁放出了龙尾,缠发时,也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谢潜的话,龙的盛年期,会诞生龙蛋。


    她明知结果,但心中却依然有所触动,那自己都觉可笑的冲动,涌上舌尖,使她在身心沉溺前,开口道:“若是结出龙蛋……会是一条什么样的龙?”


    楼兰神情大动,紫眸一下子睁大,阳光的照射下,浅得犹如一汪湖水,波澜寂静后,他摇了摇头。


    “你认清楚,我是魔。”


    可笑,怎么可能会有龙蛋……


    她应该知道的吧,他只是魔。一个吞了龙心,放在人间养大的魔。


    楼兰闭上了眼。


    淮枢宁也过了刚刚意乱情迷的劲,只不过,又起了好奇心,摸着他的脊背,在他耳边问道:“有没有可能?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问。”


    “没可能。”楼兰回答她。


    “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会有吗?”淮枢宁笑道,“我们龙,那团繁育之火,可是很旺盛的。哪怕你沾了一星半点,也不是没可能。”


    楼兰耳垂粉红,沉默后,还是摇了摇头。


    “你应知道,我生来就没可能。”


    “我不知道。”淮枢宁打定主意让他自己说。


    “我的诞生就是死亡。”楼兰轻声道,“死婴,魔身……你哥哥的生机被我吞来续命了,怎么会生出……”


    淮枢宁眼底的金芒一闪,单手掐住了他的咽喉。他本能挣扎了片刻便放弃了,等濒死的痛苦泛上,体内结冰,那钳住他咽喉的手才松开,吻落下来,续上了气息。


    “放心。”她说,“你就是不会生,我也不会让你做弃夫……我不会放过你的。”


    龙与蛇,又有什么不同。


    被龙盘了一天,到后半夜尽兴了,身体才能安稳沾到床褥。


    沉沉睡到凌晨,睡梦中,忽然隐约听到孩童的哭声,楼兰惊醒,心脏跳得让他喉咙发紧,呼吸困难。


    抓着心口急促呼吸,眼前一片朦胧中,看到淮枢宁也翻身坐起,穿衣束发。


    看窗外天色,应还未到卯时。


    楼兰想问她出什么事了,却见淮枢宁头也不回,一个闪身便离开了。


    他一人静静调整了呼吸,安抚好心脏后,躺回了床上。身侧的余温渐渐冷掉,头疼的像有石头在干燥的摩擦着骨头。


    是……宫里出事了吗?龙主?


    如果龙主出事,那他是不是就可以……什么都不必做了?


    淮枢宁飞抵九重宫,落地时不顾一身的衣褶,推门就进,正撞见身材矮小,额头鼓角的述怀君,抱着一枚龙蛋往外出。


    述怀君见她,喜道:“太好了,正是要叫你,就知你也感应到了。”


    淮枢宁直愣愣站着,不敢往前进一步。


    “枢宁,”述怀君抱起怀中的龙蛋,高兴道,“你有龙伴了。”


    龙蛋上的红色水波纹极其醒目,那是蛋中正孕育着一条公龙的象征。


    龙主果然还在盛年。这是她与述怀君的第三枚龙蛋,华耀五皇子。


    “你母亲说,他选了渝修引作名。”


    毫无征兆的,一行泪从眼眶里流下。淮枢宁心情极其复杂,喜悦是有,但更多的是震惊,以及……


    楼兰。


    她该如何安放楼兰?


    第43章 孵蛋


    淮枢宁一言不发离开后, 楼兰等了半个时辰,等到天亮,未见有大消息传来,知道宫中并无大事发生。


    头痛缓了些, 他决定到旁边的药庐里为自己找点药。


    进药庐前, 他还怯怯敲了敲门。他知道里面空无一人, 但他总觉得, 这个小药庐需要唤醒。


    敲了门,再小心推开,放下药材蛇皮,接着绑了衣袖洗洗晒晒, 又试了灶炉, 点了火。


    药庐闻起来不新, 并不是才建起的,但里面的东西却是新的, 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意识到这点后, 楼兰的心突突直跳。他抑制着自己, 不要去胡思乱想, 但又不受控地想这个药庐会不会是淮枢宁为了纪念他特意建的。


    他先给自己糊弄了一碗驱寒药喝了,接着开始熬伪装妖身要用的蛇皮。


    蛇皮用药材炮制后煮上, 他得空坐下来, 将腿并好了, 尽力靠近火灶台。


    华京比聆夜城冷多了,冬天还会飘鹅毛大雪。如今已到了快雪降的时候, 淮枢宁又在这府中引了水, 植了这么多的草木,她不在时, 此处冷得难熬,冷的他身体里的血仿佛要冻结。


    楼兰又离火灶台近了些,那种火烤冰块的不适感,让他整个人有些神思倦怠,提不起精神。


    他伸开了手指,火光映着他的一双手,跳动着橘红色。


    药汁第一次沸腾,蛇皮加上药材的味道弥漫开来,他想起药的味道,皱起了眉。


    这种要留下浮沫,熬煮三次,直到将蛇皮煮成绿紫色,再用姜草的根挑出来,晾干抻开了,涂抹温热的兽血,接着再煮,留下浮沫,一直如此重复。


    煮够日子后,蛇皮会化为一层淡红色薄膜,呈现出半透的紫红色斑纹,这就可以捞出晾干。最后取半碗心头血,倒入攒下的浮沫中,将蛇皮浸泡进来,一口气吞服。


    楼兰捂着心脏,无声干呕。


    那滋味,很难受。他上次就是因心头血取少了,再加上吞服蛇皮时,出了差错,吐了半口,导致魔眼未能转化为妖瞳。


    好在,这次有经验了。他白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打捞着第一层浮沫,收进密封的瓶子中。


    那难闻的蛇味,犹如被雷劈焦的鸟落入了闷热的死水中,散发出不新鲜的腥味。而这种腥味,要一层层攒起来,直到攒够了浸泡蛇皮的量,完全散出一种死透的味道才算足够。


    又是一阵恶心。


    楼兰打捞浮沫的手顿了片刻,闭眼认命。


    若非第一次未成,他绝不会放任自流,让淮枢宁破了自己的伪装之身。


    妖身的蛇皮药不仅难吃难闻,吞服后,还会与身上的另一层药相冲,其中要吃多少苦头折磨,只有他自己知道。


    可这也是他答应的事,看着那堵魔影长墙,看着化为虚无的魔域,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淮枢宁等着看他会有什么动作,而他也想看一看,自己真的做成后,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这般折腾自己,并非为了报仇,也并不是为了给母亲复国。


    他只是已经失去了自行选择命运的资格,是紫冥渊唤他复生,如果不为了紫冥渊和那些魔完成愿望,他就找不到自己复生的意义。


    而且,绮柳说得对……淮枢宁需要魔。


    淮枢宁一夜之间肃清万魔,人族却并不能接受。魔唯有成为族群长存于世,淮枢宁这个战神公主,才不会失去使命。


    思及此,他掏出割药的小银刀,找来块合适的石头,磨起了刀片。


    这个要磨到蛇皮煮好的那日,磨锋利了,取心血时,才不会慢到让自己有空隙后悔。


    这次,伪身做好后,他一定会劝淮枢宁敛着些,再破,他真的会扭头跳入黑灯海,管什么魔火复燃,死了得了。


    忙到晌午,回到内室沐浴罢,楼兰坐在床边,依偎着火炉梳理头发,洗去了一身的药味,心却依然跳动不安。


    这份不安,在看到淮枢宁的身影时,推至最高峰。


    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


    他抬眼的刹那,看到了篮子里面那个层层包裹的形状。


    鼓起的弧度,露出的洁白。


    那是颗……


    心脏跳得很快,快到似乎要长出手来,撕开他的身体飞出来,直飞到那篮子里去看个究竟。


    “……是什么?”最终,还是他沉不住气,问了出来。


    篮子放在了他面前,淮枢宁剥开裹布,龙蛋完全袒露。


    她的表情有些怔忡,欲言又止,最后化为一个无奈的笑。


    “喏,这个。”


    楼兰也怔了。


    他望着龙蛋发呆,半晌无话。


    “……”楼兰抬起脸,看向淮枢宁,语气发飘,“这……是什么。”


    “孕育了三年多,我竟然没察觉。”淮枢宁说话也失了顺序,颠三倒四道,“明日会昭告天下,述怀君让我先带回来了。”


    又沉默了会儿,她才回答:“是五皇子,或许还有一两个月,就能破壳。”


    楼兰怔怔站着,一时什么都思考不了,心脏抽疼,像是什么东西碎了,让他血一瞬间仿佛停驻不流了。


    “五……皇子吗?”他脸白的像纸,讷讷道。


    “嗯,五皇子。”淮枢宁说,“我的……”


    没意外的话,就是她的王夫了。


    如果她看得上。


    其实,按照天地运行规则看,她大概率是看得上的。


    淮枢宁也有些乱,她一向冷静,可今早听到龙蛋降生,立刻落下眼泪。想来冥冥之中,这龙蛋是和她些牵连的。


    她看向楼兰的眼神里,多了些愧疚。她也没料到,龙主还能再诞下龙蛋,自己突然就有了命定的龙伴。


    昨天还对他说,不会让他成弃夫,今日,就要当面对他说,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多余的那个。


    楼兰还未回过神,他愣了一阵又一阵,喃喃问着:“为什么龙蛋会出现在这里?”


    他说话也乱了,但淮枢宁听得懂。楼兰这是在问她为什么会带着龙蛋回来,而不是放在宫里,放在龙主与述怀君身侧。


    但她又无法解释,她怕说出那句“因为这颗蛋注定归我。”


    谁的龙谁养。


    ——今早浮光公主见过蛋后,丢下了这么一句话。而跃金皇子巴不得淮枢宁快些把这颗龙蛋带走。


    依龙的本性,这颗龙蛋,还不一定完全归淮枢宁。


    就和龙主有两位龙君一样,若是浮光公主看上这颗蛋,那就是浮光公主的,她想要的话,还需跟浮光公主争一争。


    因而,浮光公主一句谁的龙谁养,就是在明确划清界限,告诉她,自己并不会抢这枚龙蛋的归属。


    “是……给你的吗?”楼兰终于回神了。


    “是啊,是。”淮枢宁哈哈回着。


    “……”楼兰扯出一丝笑,尽量让笑意往自己的眼睛里晕一些,化开了再抬头,对她说,“恭喜殿下。”


    这句恭喜,把淮枢宁钉住了。


    她不知该以什么表情回应他的恭喜,心底突然窜起无名火——自己何时被楼兰拿捏了情绪,就这点事,怎会对他心生愧疚,甚至还期待他呷醋?


    末了,淮枢宁压下怒火,洒脱一笑。


    “安心,我不会冷落你。”她并没有看楼兰,像是给谁保证,又重复了一遍,“不会的。”


    楼兰嘴角微微一沉,似笑非笑摇了摇头。


    “从一开始,殿下就没考虑过要我堂堂正正与你相伴,现在也一样。我是什么东西,我自己清楚,殿下不必安慰我,也不用愧疚无法给我名分……所以,我真心恭喜殿下,将来……能有孩子了。”


    他是什么,他是个永远都不可能与她并肩而行的玩物。


    一个想要出门走到太阳下见人,都要狼狈披上伪装的魔偶。一个怀揣着龌龊计划,居心叵测自甘下贱给她暖床泄火的玩意儿。


    他迟早是要死的,而且,死得也不会太好看,他又何必难过。


    摆清位置,认清自己,就不会失落。


    淮枢宁图他的身子,图他难得的姿色。他呢,不过是在死前,用她的怀抱暖一暖身上的血,让自己多多欢愉了,也不白来这一趟,不白付出这一场。


    只是,早上煮那张皮时,他还禁不住想了。想如果以后真的可以坐在她身旁,无人揭穿他,那他是不是可以无限期地拖延计划,等到还记得绮柳和魔域的那些人老了,死了,这日子,也就能这么跟淮枢宁过下去了。


    他那时还想,若无人拆穿他,就这样平静的和淮枢宁过完一辈子,也挺好。


    果然,自己不能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美好的东西,哪怕是幻想,都不属于自己。想了,就一定会破碎在面前,化作一道耳光,狠狠甩在他脸上,将他打醒。


    他要真的是魔也好啊,无心无情的,这种时候,就不会知道苦涩是什么味道。


    “你说,到底是为什么,母亲诞下了他?”淮枢宁抱起龙蛋,她动作生疏,但天然知道如何用体温去温暖这颗龙蛋。


    她将龙蛋贴在了心口,用臂弯圈住了这颗蛋。


    “会是什么呢?”她脸上分明是期待的笑,“当今还有什么最为紧迫?缓和与人族的关系?这好似也算姐姐的活儿,那还能是什么呢?”


    楼兰就这么站在这里,真心知道了何为多余。


    “渝修引。”她突然抬起头,对楼兰说道,“五皇子的名字。”


    楼兰愣了愣,想到了什么,紫色的眼睛稍稍缩了下,又重回黯淡与空洞。


    还想问什么,即便那未出世就被偷走的三皇子有名字,也与自己无关。


    他又算什么,问了有何用。


    “没名字。”淮枢宁却读懂了他的眼神,低头复看向那枚龙蛋,轻声说,“哥哥还没为自己选名字,就被盗走了。”


    “……名字,”楼兰低哑着嗓子,小心翼翼地问,“是如何选的?”


    “把蛋抱到太庙去,太庙里有个万字碑,就抱到万字碑文前,做个仪式……具体的我也没见过,仪式完成后,那碑上会依次亮起字,那就是我们龙给自己挑的名字了。”


    淮枢宁将龙蛋放在了两个枕头之间。


    “三皇子就是在太庙被偷的。”


    听闻那时,仪式还未做完,龙蛋就被盗魔换走了。等仪式作完,不见万字碑亮字,看守龙蛋的左右大臣才意识到,龙蛋被偷换了。


    “说起来……”淮枢宁眯起眼笑着,“龙主突然诞下龙蛋,你的计划,没变吧?不如你也试着,早些透风报信给你的那些帮手,让他们也来盗个龙蛋?”


    楼兰咬着嘴唇,闭目深吸口气,似在静心忍怒。


    “哦,我说错了,如今没有需要龙蛋的魔了。”淮枢宁勾开他的衣带,低声道,“不必偷龙蛋,拿到手摔了就是。”


    楼兰猛地睁开眼,推开她的手,挣扎时,看到了枕边的龙蛋。


    “你……你孵蛋去。”他说。


    怎么能把蛋摆在枕边,当着龙蛋故意戏弄他。


    淮枢宁哈哈笑了起来。


    “孵蛋可不是我的事。”她反剪着楼兰的双手,将他整个推到了龙蛋前。


    楼兰的鼻尖几乎要碰到这枚龙蛋。


    “喏,你的事。”她说,“楼兰,为我孵蛋吧。”


    她把龙蛋交给了楼兰。


    第44章 医者


    淮枢宁松了手, 放过了他。


    “饿了。”她忽然这么说。


    她站在床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之后闪身不见踪影,只丢下一句:“我去吃点东西,晚上困了就睡, 不必等我。”


    楼兰怔怔整好松掉的衣裳, 回头看床上的那颗龙蛋。


    他有些想把蛋移到桌上去, 又怕摔了, 犹豫了好久,最终将蛋轻轻推到床的最里面,还给盖上了被子。


    进药庐后,不知不觉又是一天。到了晚上, 淮枢宁还未回来, 楼兰实在不知什么饭能让她吃这么久, 懊恼着坐到床边,又忽然意识到, 自己生出这般懊恼的心绪, 很是危险。


    不能真的当自己是她的伴侣。所以, 何必为她牵肠挂肚的, 何必要恼人家夜不归宿。


    楼兰贴着床边,小心翼翼躺下, 怕自己惊扰了蛋。


    躺下后, 初时颇感无聊, 后来自己也不知道心里都在想什么,仿佛什么都想了, 疲累不堪的, 眼皮就沉了。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咸咸的海风味飘来, 那种秋日夜晚湿冷的海水气息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真实。


    楼兰挣扎着睁开眼,看见淮枢宁就站在床边,一双金色的眼瞳直愣愣盯着他看,见他望过来,眯起眼露出笑来。


    那种笑,像饱餐一顿后,趴在墙上晒太阳的猫。


    “怎不往里睡。”她开口。


    楼兰扯着被子坐起,先把蛋抱到中间来,自己向内移了移,转念一想,又怕淮枢宁突然睡上来压了龙蛋,又把蛋移向了床内,和自己挨着。


    淮枢宁翻身上床,舒展了身体,才道:“摔不碎的,比地板硬。”


    楼兰就又抱起龙蛋盯着看。


    “不信你拿石头敲敲。”淮枢宁趴在床上,双手托起下巴看着他。


    “真的,不骗你。”见楼兰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她笑道,“我们的龙鳞第一次淬炼就是破壳。”


    楼兰想起,他曾听老狐狸讲过,龙鳞是这世上最坚硬的东西。


    “这么说……”楼兰开口,“你之前说的,把龙蛋摔地上砸碎,其实是不可能发生的?”


    “当然。”


    楼兰又盯着她看,看了许久,他问:“你……去吃什么了?”


    到底还是想知道自己看不到她的时候,她都去做了什么。


    这,应该不算关心吧?


    “我到黑灯海去了。”她说,“大吃一顿。”


    这次捕猎的量,起码半年内,是不需要额外吃东西了。


    她的面颊往一侧的手掌心中又沉了几分,脸颊肉被她托出柔软的感觉,圆圆满满的。


    她就这么望着楼兰,笑着说:“看着你,就会饿。饿得实在不行了,就去脑海了。”


    楼兰这才知道,她说的吃,是到海里去,满足妖形龙身的进食。


    “你会有饿的感觉吗?”她问。


    楼兰呆坐了会儿,点了点头。


    他有正常的食欲,能尝出食物的味道,也有自己喜欢吃和不喜欢吃的……但他都不需要,他最需要的,就是魔火的助燃品。


    能让火更烈的油、酒,还有一些可食用的木。


    日常维持身体时,他会嚼食一些零碎的药草,给自己补一补。要是冷了或者下雨下雪了,他就需要直饮油和酒,来让魂魄中的魔火继续燃烧。


    “你会想吃鱼吗?”她又问。


    楼兰仔细回忆了,犹豫着摇了摇头。


    所以,他果然还是魔。龙的喜好,他一无所知。


    思及此,他垂下眼。


    淮枢宁问他这个,就是为了印证他体内是否还有那条龙的痕迹吧。可惜,除了这颗心,其余的,都是魔。


    她会很失望吧,好在,自己也不会去看她现在的表情。


    只不过,淮枢宁投来的视线越发的热烈。


    楼兰心知,身上的衣裳该脱还是会被脱掉,心里悄悄叹了气,却没等来扯他衣襟的手。


    淮枢宁翻了个身,躺下了。


    “睡吧。”


    楼兰想,或许她也不是每天都有兴致的。


    他慢吞吞躺好,闭上眼睛再次酝酿睡意。刚刚放松警惕,脖子一侧热乎乎贴上一双唇。


    楼兰睁开眼,见淮枢宁正用金灿灿的眼睛打量着他的颈侧,兴致盎然。


    “……要侍候吗?”他问了出来。


    “不用。”她的回答和表情极其不一致,但语气很真诚,然后她伸出手,指尖摸了摸刚刚亲过的地方。


    “你好薄……这就留痕了。”


    “……消得很快。”楼兰说。


    “这我知道,亲一下大约后半夜就瞧不出了。”淮枢宁拉起他的胳膊,咬了一口,拿远了盯着那牙印渐渐烙成红痕。


    “但这种一般能到第二天清早。”


    楼兰又问:“要侍候吗?”


    她看起来兴致很高。


    “想,但不用。”淮枢宁说,“你今天,看起来很累。”


    楼兰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疑惑了会儿才渐渐对这句话有了反应。


    耳朵红了。


    淮枢宁笑道:“我怕你撑不了太久,今天就算了。”


    她这么说,他又没那么感动了。


    他转了个身,背对着淮枢宁睡了。


    后半夜,楼兰做了噩梦,不过,睁眼的刹那,噩梦就散了,也记不清了。


    他缓了缓神,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又转了回来,面对着淮枢宁躺着,她的手中捏着自己的一缕头发,睡得很安稳。


    不知为?*何,一旦发现自己有缕头发在她手心牵着,他的心跳就渐渐平稳,暖意犹如会顺着那缕发丝,从她的身体里流入他的魂魄深处。


    周身,都是舒适的温暖。


    楼兰再次沉沉睡去,一觉到天亮。


    再睁眼,床被犹如深水,他陷在里面,慢吞吞伸手遮住阳光,怔忡了好久。


    枕边已空,只有一颗龙蛋,静静放在眼前,仿佛淮枢宁对他的嘱咐,拜托他照顾龙蛋。


    叹息之后,楼兰认命。


    梳洗过后,他做了个小筐用布条缠仔细了,又垫柔软了,将龙蛋背在了身上。


    接着就是进药庐,继续熬蛇皮。


    他发誓,他只是稍稍低头用勺子推了一下锅底,并没有弯腰,那颗龙蛋却从背篓中滑脱,掉到地上,圆滚滚地顺着台阶滚进了林子。


    楼兰追着蛋,追到林子深处,见蛋还不停下,他懂了。


    这龙蛋故意的。


    哪有滚这么久不停下的,这就是龙蛋自己要“跑”。


    楼兰不急了,他远远跟在龙蛋后面,看它要去哪。结果这龙蛋在地上滚了个半圆弧,拐了个弯,朝西院滚去。


    楼兰一怔,快步追了过去,在它过半月门墙前,脱下外衣罩住了它。


    半月门的另一边,几个公主府伺候的婢子仆役正在修花弄草。楼兰用衣服裹了龙蛋后,紧急侧身躲了,靠在墙的这一侧缓神,听到了几句仆役们的闲聊。


    一个咳嗽着的女婢抱怨道:“要不是我得了风寒,今日殿下肯定也会选我跟去,我就能瞧见五皇子了。”


    “你瞧不见的,五皇子还没破壳。”有人接了腔。


    “看龙蛋也行,你们见过龙蛋?”


    其余人都说没见过。


    “这不就是了,我听他们说,是咱殿下抱着龙蛋,举起来让大人们看一看,饱饱眼福。唉,前院他们跟去的那几个,就是为咱殿下托盘的。”


    “托什么盘?”有人问。


    “咱殿下送五皇子的各种金银珠宝,还有金册子,写上五皇子的名字,将来等五皇子长大,就是殿下的正夫了。”


    又有人问:“殿下不是还带回来个蛇妖?”


    “是啊,前天让方主管采买的玩意儿,就是给那蛇妖的。”又夹杂了几声咳嗽,女婢哑着嗓子说,“听说是个十分貌美的。”


    楼兰剥开衣服,疑惑地看向这枚蛋。


    听这些人的意思,龙主今天昭告天下五皇子的诞生,而淮枢宁是去举龙蛋给文武官员们看的。


    那他手里这个,又是什么蛋?


    难道是淮枢宁用假龙蛋来试他?可……刚刚这枚蛋灵活滚动,不像假的。


    “……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墙的另一边,说话的女婢又咳了起来。有人嫌她咳得烦心,便问她药到底吃了没。


    “仔仔细细吃着呢,哪敢马虎,我也想快些好。”咳嗽的女婢说。


    一人嘟囔道:“这都快半旬了,你这咳症就没见轻,该不会是痨病吧。”


    女婢咳道:“你少编排我,大夫从没说过是痨病,就是风寒,近日冷了……”


    楼兰忍不住,遛着墙边走了几步,悄悄从镂空的花窗望过去。


    咳嗽的女婢就在竹林旁修栅栏,两颊发红,精神还算不错。


    只一眼,楼兰就知,这不是风寒,但也不是痨病。若是他的话,会用浮草煮水加……罢了,和他无关。


    他抱着龙蛋快走了几步。


    复生后,他也去了繁都,打听了尹府的现状。医馆还是被尹家人盘了下来,只是他们真的不敢姓尹,而是加了两笔,称伊。


    至于尹宗夏救治过的百姓,如他所料,无人感激她,祭奠她。尹宗夏三个字,被提及时,已不再是医士菩萨,而是比魔还要坏的罪大恶极之徒,人人唾弃。


    所以,他又何必要多此一举,用尹宗夏教的医术去救治他们。何况,自己是魔,谁会喝魔开的药?


    只是走到林子旁,他还是停下了脚步,转身回到了墙边。


    女婢咳了一阵后,说弄好了栅栏要走。


    楼兰在墙的这一侧乱糟糟踱步了几圈,终于出声叫住了她。


    他不敢现身,只能在花窗旁边,尽力大声说话。


    “你……你这病是寒气夜袭,惊悸,导致的肺经不畅。煮浮草的水就可平喘疏肺,还要再加竹沥……”


    楼兰说完,墙那边静悄悄的。


    “你……你还在吗?”


    “啊!在在在!”女婢像是出神,听见他问连忙回答,“只是……先生是?”


    “我……”楼兰叹了口气,怀里抱着龙蛋说,“是公主殿下带回来的蛇妖。”


    第45章 浅更


    墙外的女婢更是好奇。


    楼兰听到脚步声往月门去, 明白她是特意绕来看他,匆忙带着龙蛋跑了。


    仆役们扒着门,只见一抹烟似的漂亮背影消失在了林荫中。


    楼兰心跳顶着喉咙,跑到林深处才敢回头望, 确认无人跟来后, 他松了口气, 神色从紧张又变得茫然。


    他和手中的蛋“相望”, 虽然心知自己不正常了,但还是轻轻敲了敲蛋,询问这颗蛋:“你……是龙吗?为什么要跑到外面去?是想去外面看看吗?”


    问到这里,他又把自己给问失落了。


    “你只能等她回来了……我没办法到外面去。”他喃喃着, “我在这里, 也要东躲西藏……”


    他又回到了小药庐, 闻到熟悉的药味,他才觉心安。捣药碾药, 晾皮, 再熬。


    这次为了不让蛋再跑, 他把背篓换到了身前, 又加了顶盖子。


    后来又怕蛋觉得闷,还好心拆剪了草编的筐, 露出个较宽的缝隙来, 让蛋能“看”到外面。


    剩下的, 就是无穷无尽的熬药了。他坐在药炉旁,神思昏倦, 手腕支着下巴, 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


    “嘶嘶——”


    如蛇吐信般的声音唤醒了他。


    楼兰从药烟白雾中抬头,看到淮枢宁倒挂在药庐窗外, 一副笑脸正看着他。


    那蛇似的招呼声,是她故意的。


    见他醒了,淮枢宁蹦下来,将发尾长辫撩到身后,风似的刮到他身边,亲了他一口。


    这个亲吻也像风。


    “你到前院去了?”不给他反应机会,淮枢宁问。


    楼兰摸着被她亲的嘴角,怔怔点头。


    “小蛇妖。”淮枢宁笑,“我刚回来,就听到他们在谈论你,说啊……那个蛇妖跑起来都美。”


    楼兰终于知道,她为何会用那种声音来同他打招呼。她有时的作弄像极了顽皮的少女,带些戏谑,可他没办法生气,只觉得……还挺可爱。


    “没有……给你添麻烦吧。”楼兰忐忑不安,他怕自己的眼睛被人看到,他怕那些人凭着直觉发现他是一只魔。


    “你抱着龙蛋一起去了吗?”淮枢宁掀开盖子,看向筐内的龙蛋。


    “……嗯。”楼兰手下意识去遮挡草筐,小声道,“它……会滚。”


    要怎么跟淮枢宁解释,是蛋自己滚向院外的?


    “我说呢。”淮枢宁乐道,“他们也看到了你手里的蛋,以为你给我生了蛋。”


    “……”楼兰眨了眨眼,缓慢地眨了又眨,然后慢慢地惊诧。


    “我怎么可以生蛋!”他惊愣道,“我是男的呀。”


    淮枢宁摆摆手,根本不在意。


    “妖嘛,也不是没可能。况且,那些人对妖有着神奇的期待。”


    楼兰默默震惊了许久才找回点神智,他低头看向筐内的龙蛋,又觉这龙蛋是述怀君生的。


    难道她今天在朝堂上抱的那个龙蛋是龙主的,而他怀里这个是述怀君的?


    不不不,等等,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


    楼兰轻轻甩了甩头,问她:“你……这颗龙蛋,是真的吗?”


    “嗯?”淮枢宁不解。


    “我听到他们说,今天你抱着一颗龙蛋,给文武百官看了,说那才是五皇子。”


    “哦,那是做了个假的,烧出的白瓷。”她说,“做场面用的。蛋会比较好看,而且更大,这样画师画出来也好看。”


    楼兰惊奇道:“做场面?”


    “不然呢?”淮枢宁说,“跟人学的。有时候,学点这种也是好事。”


    看他还是一脸懵,淮枢宁屈起手指弹了弹他的额头,又揉着那新鲜泛起的红印,似哄般说:“也是因为你被盗走,做场面放太庙让文武百官看的蛋,就都用假的了。那些流程繁复过手的人又多,做个假的,也就不必时时提心吊胆。”


    楼兰听愣了,好久之后,他又愣上加怔,摇头道:“不是我。”


    不是他被盗。


    “好吧,三皇子。”淮枢宁并不在意,随口就改了。


    “你为什么会把真的给我?”他又问,表情有他自己不知道的一种极度的期盼,似哀求般,“你不怕我……不怕我对这颗龙蛋做手脚吗?我……会下毒,或许也会把它给别人,交给魔,或是……”。


    淮枢宁捉到了他眼底的那丝复杂的期许。


    她微笑着说:“我信你。”


    果然,他的表情似要哭了。


    “楼兰,我真心信任着你。”


    对你来说,这句话很残忍吧。


    淮枢宁轻喃:“是真的,不是安慰。”


    她从来都信,无论尹楼兰还是如今的楼兰,他是个柔软又有情的好人。哪怕他是魔,哪怕他出现在她面前,带着目的。


    接过这句话的,是一个很轻柔的吻。


    很欣慰的,他也有回应。


    但这种甜蜜太短暂,只是眨眼功夫,回过神的楼兰突然转了性,用力推着她,偏过了头。


    “……”淮枢宁微一抿唇,指出,“拒绝我吗?可是你明明,心情很好。”


    楼兰眼睛微微睁大了,捂着嘴,后知后觉,却最终仍然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想,今天不想。”


    “好吧。”淮枢宁扯掉了她腰间垂坠的流苏,无聊地放在手心吹走。


    “我……”楼兰看向她,神色愧疚道,“我想求殿下一个恩准。”


    “你想到前院去,给那咳嗽不止的姑娘瞧病吗?”


    淮枢宁说出了他心中所求。


    楼兰忙不迭地点头。


    “行啊,但你如何去,有想法了吗?”淮枢宁随手拿起药匙,挑出还在熬煮的蛇皮,蹙了蹙眉。


    “我……我会遮好自己,不会让他们看出我是魔。”他说。


    “你自己看,虽说就是被瞧出是魔也无所谓,但最好还是不要。我怕我养魔这事被二哥知晓,他要是审你,你根本瞒不住什么。”


    淮枢宁意有所指。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他心口。


    “楼兰,藏好你自己……和你的秘密。”


    “我知道。”


    淮枢宁叹了口气,“楼兰,是所有秘密。”


    楼兰下颌微微绷紧,轻轻嗯了下。


    “这话,我之前就对你说过,今日,我还要再对你说一遍。”淮枢宁道,“你我时日还长,如果你有想同我说的,随时可以。”


    第46章 善心


    淮枢宁抓起他放在磨石上的小刀片把玩。


    “这是做什么用的?”


    刀刃细薄缝利, 不像是应该出现在药庐的东西。


    那是他用来取心血的刀。


    楼兰手指搭上心口,缓了缓,却撒谎道:“剥草药用的。”


    淮枢宁的手指摩挲了几下刀片,那刀片上有血腥味, 她闻得出, 但她只笑着点了点头。


    “锅里煮着的是什么?你的伪装吗?”她又问。


    楼兰点了点头。


    “还需多久能做成?”淮枢宁像是好奇, 挑起锅里的蛇皮瞧了一眼, 微微蹙眉。


    “要不了多久……”楼兰以为她是等不及,挑了个最快的日子说给了她,“下个月就能成。”


    淮枢宁长长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临近黄昏, 她又去了那间染布坊, 不料染布坊下的蛇妖欢乐窟撤走了, 只留几个正经的小蛇妖在那里认认真真染布。


    “还真是个染坊。”淮枢宁感叹。


    于是,淮枢宁去翰林院, 抓来了初阳。


    初阳先是惊慌, 但回想自己这几日安分守己并没有做出格事, 又紧张地坦然接受淮枢宁的审视。


    “我来是想问你。”淮枢宁开口, “你对蛇画皮之术可有了解?”


    初阳是个百事通,只要是妖的事, 再偏门的他都略知一二。淮枢宁所问的画皮之术, 就是借蛇皮来伪装蛇妖。


    “我怎会不知!”初阳骄傲道, “我最了解这个!总有好奇的人,费尽心思披了蛇皮混进……”


    混进他们的欢乐场, 想要找个蛇妖缠绵求欢。


    初阳捂住了嘴。


    淮枢宁弯眼, 笑眯眯道:“画皮之术,如何披上?讲讲过程。”


    初阳小心翼翼, 试探着道:“殿下难道是想……”


    “只回答我问你的。”淮枢宁的眼角稍一敛,初阳就不敢再打探。


    他老实跟淮枢宁交待了全部。


    “画皮之术有三类。”


    一类煮个气味,多是人族好奇者,想借妖味行事。这种只找张蛇皮,用雄黄烧了,将灰抹到七窍就好。


    “不过第二日就散味儿了。”


    要是想更真一些,就得把整张皮煮成囊,绕在脐下三寸。


    “这种能迷惑一些嗅觉不太灵敏的妖了。”他说。


    而第三种,就费事些,多为魔所用。


    要煮,要熬,熬成蛛网似的薄透一张,取血来吞下,这样蛇皮才会覆上魂魄骨头,一整个变成蛇妖的样子。


    “要是不打不杀,不伤到,这种能一直用下去。”初阳说。


    淮枢宁问:“血是什么血?”


    “心血最佳,会融得更紧实。但魔没有心,一般都取舌尖血,所以魔只要一动手,就能露出破绽。”初阳吐出舌尖,点了点。


    他看见淮枢宁的两条眉毛拧在了一起,露出几分担忧。


    “原来如此。”她轻声道。


    若是楼兰,必定会选择最后一种,且取心血。魔无心,但他有。


    难怪那个刀片上,有他的血味儿。他来华京之前的伪装,肯定也是取心血融的……早知如此辛苦折磨,她必然不会那般恶劣的,在床上将他的伪装破掉。


    这个法子不好,不能让他再用。


    楼兰这晚心情不错。


    今日的蛇皮熬得很完美,他捞出的浮沫,成色很漂亮,令人反胃的气味也不重。


    结束今日的熬药后,他将药庐仔细收拾干净了,抱着龙蛋回了内屋。沐浴罢,又将龙蛋也仔细擦拭了。


    然后,是守着灯,等淮枢宁回来。


    等到半夜,淮枢宁一言不发出现在床边,一身沐浴后的清香热气,卷着被子躺上来,在他的额间亲了一口,闭眼睡觉。


    楼兰错愕。


    她怎一句话也不说呢?他还未睡,他一直醒着,这淮枢宁是知道的。


    于是,他试着找话说:“殿下……回来好晚。”


    淮枢宁没有睁眼,只回答了句:“嗯。”


    楼兰怔愣好久,后来一想,也是,淮枢宁做什么,怎会告诉他。


    “楼兰。”淮枢宁仍然闭着眼睛,但声音却未带一丝一毫的睡意,清晰明亮道,“在府内自由行走之事,你明日再想别的办法。”


    “殿下……不是答应了我,允许我去为府中的人诊病了吗?”楼兰不解。


    是又想到他的身份,收回了白日的承诺吗?


    “是答应你了,这倒没变。”淮枢宁总算睁开了眼,“不过,不要再用那种方法了。”


    楼兰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后,他慌张爬下床,跑到自己的药庐去。


    他怕淮枢宁将那张蛇皮扔了。


    好在,蛇皮还在,只是他打磨的刀片不见了。


    身后,追上来的淮枢宁幽幽叹气。


    “还骗我说是剥草药的……”


    静了许久,楼兰转过身来,问她:“那殿下打算,让我如何伪装?我这身魔气,我又如何出去见人?”


    “沾点妖气就可以了。其实,你就是披了一层蛇皮,我也看得出,你是魔。”淮枢宁道。


    他这样的容颜气质,真裹了妖气,也会让人怀疑与魔有关。


    “所以我不得不……”楼兰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情绪的起伏,他似是要哭,可仔细看了,眼里只有相似的情绪,却无丝毫泪光。


    “取心头血,是吗?”淮枢宁轻声道。


    “我不得不。”他又说了一遍,“所以,你是要我真的……哪也不能去,就只能栖息在你的床榻上,为你孵蛋,成为你养的床宠……”


    淮枢宁只是用无奈又温柔的目光静静注视着他。


    “我很想知道,放你出去后,你会做什么。对此,我很好奇。”淮枢宁平静道,“但我不想让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他应该懂的吧,如果自己这么说。


    淮枢宁想,她是真的心疼他,也真的不愿他付出这么痛的代价。


    楼兰笑了一声,很轻。


    “我懂了。”他眼神黯淡了一瞬,又化成自嘲的讽笑,“你不愿我伤到心脏。”


    他一个魔,伤了残了,很快就能愈合。浑身上下,值得她在意心疼的,唯有这颗心了。


    淮枢宁再次叹气,她看着楼兰,他站在那里,如同一缕幽魂,又薄又倔,以一种分明像在哭的神情,万念俱灰似的说道:“知道了。”


    淮枢宁伸手抱住了他,轻轻拍了拍。他却误解似的,主动送来唇,愤愤又矛盾的像求和安抚,向她柔软的献上自己。


    明明脾气是硬邦邦的,却还是做回了他自己口中的那个床宠。


    这事没解决,但淮枢宁接受了他的主动。


    他倔强着向她投怀送抱……这感觉奇妙又新鲜,她要心无旁骛地接受,至于其他的,明日再说。


    第二日,淮枢宁又是一大清早就消失。


    楼兰对着铜镜,往自己的脸上缠细麻做的绷带,将整张脸遮在绷带内,又扯了轻纱床幔薄薄一层蒙了眼睛。


    镜中已经瞧不清眼睛的颜色,他披上斗篷,拉下遮帽,背起同样包裹严实的蛋筐,去了公主府前院。


    他不知昨日那个女婢在何处,站在花院里等了等,叩开了杂役院落的门,一个个打听。


    不多时,便在公主府引起了轰动,那女婢闻声,很快就主动找了上来。


    大家伙扒着门看他,与他保持着距离。


    现今,他在人们的眼睛里,尤为奇异。众人都知他是公主三十多年来带回来的唯一一个男人,是个蛇妖。每日都见公主到内府睡,所以他肯定正当宠。


    这样的人,今日出现在前院,却像得了病似的缠了脸,蒙了眼。


    好奇怪。


    奇怪的有些可怕。


    可他即便这样奇怪,也还是有一种,倾国美人的感觉。就是没看到脸,他们也不怀疑,那张脸一定是极美的。


    楼兰开口,问起女婢:“方子可用了。”


    就如第一次听他声音时的反应一样,女婢,以及在场的众人,都恍惚了好久。


    好半晌,女婢反应过来,勇敢上前来答话:


    “我昨晚喝了一回。”


    她语气是开心的:“今日晨起,就不怎么咳了,可太神了!”


    她说完,旁边就有人替她点头:“不错,今早王花匠是不怎么咳了,咳嗽声没前几日那么密,也咳得轻了些。”


    “大人,您会医术啊……”女婢双眼中闪烁着崇拜与感激,“太神了,我去济世堂瞧,三服药下去都没见好。大人的方法,只喝了一次就见轻了。”


    “大人……”又有个仆役钻进来,大胆又小心地探问,“不知,您……能不能为小儿看病?”


    他挽起自己的裤腿,双手比划着说:“我儿半个月前,这条腿忽然疼痛,如今已下不了地,一走路就疼,已有多日没上工,再这么下去,就没办法给公主照看马了……”


    “……他在哪里?”楼兰问,“我去看看。”


    “怎能劳烦大人!”仆役说着,就奔出去,“我去叫他来!”


    楼兰摇摇头,跟着他,来到了最西边的院落。


    那里住着外出采买外院干杂活的人,院子不大,里头是挨着的通铺,屋里光线昏暗,到处都扯了绳子晾着衣裳。


    腿疼的年轻人就躺在最里面,双目空洞。


    楼兰敲着他的腿看了,略一沉吟道:“有纸笔吗?”——


    羽弗冬走水路进的京,他的水路比较偏,是从无人之处的河中钻出来,跳上河畔。


    一抬头,看见淮枢宁坐在他旁边,嘴里叼着根河草,望着河面发呆。


    羽弗冬惊魂道:“你怎知我从哪上岸?!”


    他刚刚上岸时,旁边还没她呢。


    淮枢宁吐了河草,上下看了,问他:“我叫你回来照顾楼兰,你觉憋屈?”


    “肯定啊!”羽弗冬道,“我跟曲衔共事那么久,还有妙殊的惨样子你也见了,要说不在意,那是假话……”


    “这事,只能你来。”淮枢宁表达了对他的器重。


    羽弗冬挠了挠头:“这我知道。而且,毕竟也算是三皇子……”


    “他不是。”淮枢宁说。


    羽弗冬讶然:“你调查清楚了?他和三皇子无关吗?”


    “那也不是。”淮枢宁歇了会儿,才缓缓说出下半句,“我无法将他视作谁,他就只是楼兰。”


    羽弗冬快要把头蹭秃了。


    好半晌,他道:“我本来在南边大展宏图,你叫我来,不仅仅是照顾他这么简单吧。”


    “嗯。”淮枢宁说,“羽弗,我想让你感化他。”


    “……哈?我笨,听不明白,你能说清楚点吗?”


    淮枢宁黑瞳微微颤动着,思虑也还不停,看得出,有很多事,她也还没理清楚。


    “他的身体,比从前给我的感觉还要弱。”


    她站起来,随手抛了个石子,石子在水面上跳跃,一直到望不见,也还未沉底。


    “只你懂医,我想让你,诊出原因。”


    “比从前弱很正常吧,曲衔那时应该是重伤了他,养了这么多年才来京,肯定伤得不轻。”


    羽弗冬说完,恍然大悟:“我懂了,他养好伤不躲不藏,而是来京城对你投怀送抱,肯定有所企图!”


    淮枢宁给了他一个眼神,含笑但疲惫。


    羽弗冬振奋道:“你想让我监视他,然后劝他做个好人?!”


    淮枢宁道:“你这么想,也行。”


    她心中所想,还未理出个条理来,所以没办法同羽弗冬说清。


    “但我认为……”淮枢宁说,“楼兰他,一直都是个心善的人。”


    羽弗冬不大认同:“可毕竟是魔,也还露出过獠牙。”


    淮枢宁带着羽弗冬回府,脚刚迈进门,就接到了报信,拐去了杂院。


    远远的,就见乱糟糟的院子里,楼兰被一群人围在中间。


    斗篷已经摘了,绷带也松了半张脸,露出下巴来,方便询问病情。


    明明只是模糊的一个轮廓,却也美得惹眼。


    他搭着一位大娘的手腕垂目静静坐着,像一尊善神下凡布施。


    羽弗冬道:“这是拖家带口的,都来找他看病了吗?”


    淮枢宁环顾一圈,这院里有许多自己没见过的面孔,小孩老人,一个个的,投向楼兰的目光柔软又带着渴盼,像看救世菩萨。


    “你看,”淮枢宁歪头问道,“心善吧?”


    羽弗冬:“是,我服。”


    能在这地方就地行医,还真不是做样子。


    过了会儿,淮枢宁看到楼兰脚边的空筐子,忽然道:“……我弟呢?!”


    第47章 寒鸦


    公主府夜燃千灯, 找寻着丢失的龙蛋。


    连内院的树林也闪烁着灯光,淮枢宁挑出的人马上树翻土,一寸土都不放过。


    楼兰坐在床内,脸上的覆布未摘, 垂着头不知所措。


    淮枢宁留了羽弗冬在此陪他, 实则就是要护着他, 别被搜寻龙蛋的人看到。


    “药庐找过了。”每次有人靠近, 羽弗冬就会这么说,把他们给打发走。


    淮枢宁去排查今日进府看病的人了,她问出有人将妖也放进来瞧病,只是那几只妖还没等到, 听见公主回来, 害怕被发现, 偷偷又溜了出去。


    一直等到后半夜,还未接到龙蛋找回的消息。


    楼兰咬着手, 眼神闪烁。


    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但他不知能不能说。说出来, 他一定会死, 怅烟他们的计划也要落空了。可是不说,万一真的是他们拿走了龙蛋呢?


    楼兰手指抚上眼前的薄纱, 微微叹了口气。


    怪他, 看起病来, 完全顾不上周围,挡了眼更是视物朦胧。


    当时他一心为人瞧病, 人多后, 他摘了筐子放在了脚边,以为那么多人看着, 龙蛋肯定不会丢。


    结果,他连龙蛋什么时候溜出去的都不知情。


    现在想来,它自己溜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那周围全是人,若是看到一枚蛋滚出筐子,一定会惊呼。


    它是被人带走的。


    楼兰抬起头,欲言又止。


    羽弗冬也恰巧正在打量他,见他如此反应,知他在自责,意外又不算太意外的出声安慰:“再等等,淮枢宁说这也不是龙蛋第一次跑了。”


    “若是跑……”想了想,楼兰还是决定提个醒,“我把它装在筐中,筐子倒,又有那么显眼的蛋滚出来,一定会有人发觉……”


    他没再多说。


    羽弗冬眼瞳稍稍动了下,又按下高兴,对他说:“淮枢宁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应该是有人起了偷盗之心,偷走了。”


    淮枢宁让他留下时就交待过,龙蛋被人拿走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楼兰也这么说,那他和偷龙蛋的人就不是一伙儿的。


    “我怕……”楼兰声音弱了下去,“会和从前一样,龙蛋是被那些人偷去的。”


    “你是说魔?”羽弗冬震惊。并不是震惊这句话,而是震惊,楼兰会这么说。


    楼兰轻轻点了头。


    羽弗冬又仔细打量了楼兰,确信他是一只真正的魔。


    但说来奇怪,楼兰也只有看着像魔,待久了,就会将他当人看……是人,还不是妖。


    羽弗冬替淮枢宁高兴。


    楼兰不仅说出了龙蛋是被盗走的猜测,还能说出更进一步的猜测。


    “对不起。”楼兰道歉,“我应该把他护好……当时,是个抱孩子的姑娘求我看一看她的孩子,我便把筐子摘了……我以为放在那里,不会有事。这里毕竟是公主府……”


    他喃喃着。


    羽弗冬更高兴了。


    看这个样子,楼兰是真的无辜。


    只是,等天亮要还找不到龙蛋,就不得不报给二皇子。到那时,楼兰必然会被带走调查,以他现在的样子……


    羽弗冬皱眉。


    他刚刚到药庐看了一圈,知道那层蛇皮还得等些时候才能披上。


    说来说去,也还是这只魔胆大,敢遮了样子就到人前去瞧病。也就是那群杂役没见过真魔,又被他行医救人的举措镇住,不然,他早就被丢进诏狱受审了。


    大善人,从没见过这种魔,也不怪淮枢宁对他特别。


    羽弗冬好奇道:“尹楼兰……真的是你杀了曲衔?”


    楼兰怔了一下,奇怪道:“我怎能杀了他,他……不是战死在魔域,还得了封赏吗?”


    “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没办法开全阵了。”羽弗冬捏着流苏耳坠揉搓着,盯着楼兰观察,“曲家是有先祖术法继承,但他从桃花见回来后,就再也唤不出先祖绝杀阵,以油枯灯尽之姿,拼到了最后。”


    羽弗冬道:“你既然没死,那就是说,他祭了先祖术法也没能镇杀你……”


    楼兰闭目,道:“两败俱伤。”


    “那你这些年,在哪养伤?”羽弗冬又问,“魔域我们都清了,应该没有漏掉的地方。”


    楼兰不语。


    “莫非,是那些通魔的人族藏了你?”羽弗冬又道,“你身份特殊,之前有尹宗夏,尹宗夏被杀后,尹府你藏不了……也是世家大族吗?又不会离繁都太远……羌余的白家?”


    白家是西南三州的商贾,称得上富甲一方,家主最喜妖魔,私下豢养了若干魔姬,后来,魔姬们被调来的妖将鹤姜治斩杀后,那家主同子孙们哭天抢地,说一定要报此仇。


    而像白家这样,把魔当家人养的人族,并不少。


    羽弗冬在回京之前,就一直在南边搜寻着被藏起的魔,一些魔被当成了家人,他杀了魔就会被人骂,仿佛他在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也有魔力衰微的魔,会被妖商圈禁在花街柳巷供人取乐,杀了就是断人财路,仍然被骂。


    魔们对死,似乎都不太在乎。


    他曾听到濒死的魔说:“魔火终会复燃,我们也会再见面,到那时,我将生吞活剥了你。”


    羽弗冬观察着楼兰的反应。


    但他一直闭着眼睛,静坐在那里,像一尊玉石铸的雕像。


    “魔火复燃……”羽弗冬又问,“是指紫冥渊的魔火复燃吗?”


    楼兰缓缓睁开眼。


    他摘下那层薄纱,紫色的眼眸看向羽弗冬,这一眼,千愁万绪。


    “……是整片天地。”


    “什么时候复燃?”羽弗冬走近了。


    “……”楼兰一阵沉默。


    羽弗冬追问到底:“是一定会复燃的吗?”


    他也只是问,并没想过楼兰能回答。


    但沉默过后,楼兰轻轻摇了摇头。


    羽弗冬的心狂跳起来,“尹楼兰知道答案!”这样的念头蹦出来,让他抑制不住的激动。


    楼兰知道答案,至少,他知道复燃的关键。


    “这种复燃,和什么有关?”羽弗冬蹲了下来,像个求学若渴的老头,眼巴巴盯着楼兰。


    淮枢宁让自己来照顾楼兰,就是为了这个吧。


    不知为何,尹楼兰对旁人,比对淮枢宁要坦诚些。可能二人陷?*入感情之中,又因立场,有些事无法说出口。


    楼兰再次摇了摇头。


    “不知道?”羽弗冬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还是不能说。”


    答案显而易见。


    楼兰惊了一瞬,那种后知后觉的慌张稍纵即逝,但羽弗冬看到了。


    原来,是不能说。


    那就和淮枢宁推测的大差不差,魔火复燃的关键,就在眼前这只魔身上。


    魔域的魔王子,由人与魔创造出的特殊存在。


    以及,魔族的“国师”。


    他身上一定有魔火复燃的秘密。


    忽然,一个念头钻出来,羽弗冬被自己的想法惊的张开了口。


    复燃。


    复生——


    难道眼前这只魔,就是复燃的产物?他,复生了?


    曲衔当年笃定自己杀了尹楼兰,有关细节,他虽未吐露,但若只是重伤,曲衔不会豁出命来为自己拼身后名。


    尹楼兰一定是死了,当着曲衔的面消散了。


    羽弗冬压下兴奋,盘算着等淮枢宁回来,就立刻告诉她。他应该是从猜测中,窥见了真相一隅。


    不过,现在的情形也并不乐观。


    若是天亮前还未找回龙蛋,就不得不告知二皇子,等二皇子介入,楼兰必然会被带走接受审问。


    羽弗冬非常清楚,淮枢宁叫他来照看楼兰,就是想保下这只魔。


    只要楼兰不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只要事态能够挽回,淮枢宁就一定会保着他。知她心意,也能接受她如此行事的,基本上,就只有他羽弗冬了。


    羽弗冬烦躁地挠了挠头,将那流苏都搓炸毛了。


    天眼见着就要亮了,怎么还没消息。


    楼兰的事,二皇子大概是不知情的。


    羽弗冬帮着淮枢宁藏了许多有关魔王子的线索,二皇子拿到的,都是些连不成线的只言片语,而在这些只言片语的误导下,将魔王子更正为了卫绮柳。


    最终,呈报给龙主的卷宗上,二皇子的推论为,那加吞龙蛋,与般若公主卫辛儿孕育出了魔王子,而魔王子又吞噬了母亲,化为新一代的魔主,卫绮柳。


    若是让二皇子发现了楼兰,三审过后,他也得进去……羽弗冬喉结动了动,心中默念,五皇子你可快些回来吧。


    念头刚动,淮枢宁一身露水味儿无声无息出现在床边。两手空空,就这么看着楼兰。


    羽弗冬问:“找到了?”


    淮枢宁递来个眼神,微微撇头,眉一挑,羽弗冬闭上嘴退了出去,并替她关上了门。


    淮枢宁开口:“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楼兰慢慢抬头,她面无表情,漆黑的双眸中却蕴着一簇火似的金芒,刺眼得很。


    “……没找到他吗?”楼兰心中闷痛,手指紧绞着床沿,“对不起……是我没看好他……”


    “不是这句。”淮枢宁道,“告诉我,他们的据点在哪。”


    心猛地一停,楼兰恍惚了一阵,明白过来。


    浑身冰凉,寒意凝上头皮。


    和他担心的一致,应该是怅烟他们得知龙主诞下五皇子,怕五皇子破壳影响了计划,混入公主府偷走了龙蛋。


    楼兰无声与她对峙许久,最后,他深叹了口气,哑声道:“寒鸦巷。”


    淮枢宁却没动,仍然盯着他看。


    “……没有别处了,我只知道这个。我……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淮枢宁吸了口气,抬起手,最终,轻轻放在他发顶。


    “楼兰,好傻。”


    “寅时不到,他就自己滚回来了。”淮枢宁说,“夜露寒重,龙蛋所过之处都留下了痕迹。它从寒鸦巷回来,等我们找过去时,已人去楼空。”


    楼兰松了口气:“他……没事吧?”


    他还关心龙蛋。


    淮枢宁眼神柔软了刹那,接着她蹙起眉,笑得有些无奈:“我只是诈一诈你,没想到,你还真说了……所以,寒鸦巷的那些人,是派你来,到床上取我性命吗?”


    楼兰没有回答。


    龙魂从她脊背后腾出,缠锁住楼兰。


    楼兰似想挣扎,不过终究是放弃了。


    淮枢宁合上床幔,走出房间。


    羽弗冬等在外面,见她出来时神色冷肃,不敢多问,只沉默着跟在身后。


    淮枢宁亦不多言,拐进重兵包围的院落,直下地牢。


    地牢之中,关押着今夜被抓获的寒鸦巷人族魔党。为首的吊缚在中央,正是怅烟。


    第48章 苟活


    淮枢宁撩衣坐下。


    龙蛋自己滚回来, 以及寒鸦巷人去楼空的话,都是骗楼兰的。这群人是临时起意,找人抱着孩子混进公主府挤到楼兰身前看病,走的时候, 神不知鬼不觉卷走了龙蛋, 但做事潦草仓促, 痕迹留了不少, 很快就被锁定。


    公主府的人子时就包围了寒鸦巷,待到时机成熟,便将他们一网打尽,夺回了龙蛋。


    龙蛋无恙。


    带回来分开审问后, 淮枢宁知道了名叫怅烟的人是主谋。怅烟大约四十来岁, 眼角虽已堆了细纹, 却风韵犹存,举手投足尚留媚态, 难掩眸中狠厉。


    此女定然是见过血的狠人。


    淮枢宁此时已掌握这群人偷蛋的大概。他们都是助魔人, 曾经都与魔有瓜葛。魔域被清后, 这些人被怅烟聚起来, 成立了复燃会,平日就在京城收集一些消息, 发展教徒。


    这次偷龙蛋, 也是由怅烟发起的。她遣了一个手脚麻利的女人抱着孩子, 利用同情搭上了公主府的管事,管事主动谎称她是自己的表妹, 带着她接近了楼兰。


    “能治病的菩萨可不常见, 我看她怪可怜,想着帮个忙, 也算是行善积德了。”管事被审问时,哭唧唧道,“我是一点都没起疑,王花匠那张嘴太能说了,她到街上那么一嚷嚷,我想着,被人知道公主府有菩萨看病,且比那些大医堂看的还好,是应该的,再加上蛇妖大人心善,来者不拒,咱府里好多人都回去叫亲戚了,一时来的人多,也是正常,我是真没想那么多……我还以为放她进来,看好了,还能给殿下积点美名……”


    哪想混进来个偷蛋的。


    管事说到这里,擦了眼泪道:“你说消息怎么走那么快,他们又怎知蛇妖大人的筐里,装的是五皇子?连我都还不知道呢!”


    淮枢宁就道:“是啊,他们怎么知道呢。”


    起初,淮枢宁还猜测,楼兰也是其中一环,是他把龙蛋的消息放出去,引这些人来偷,甚至认为,楼兰求她许可,到前院去给人看病也是为了给这些人创造机会,助他们盗走龙蛋。


    可见了楼兰,又稍一思索,就知不对。楼兰必然是不知情的。以及……盗龙蛋绝对是临时起意。


    因为痕迹留得太多,且她锁定寒鸦巷时,助燃会的这群人还在仓促商议如何处理这颗龙蛋。


    于是,淮枢宁押着那盗龙蛋的女子,问怅烟:“你最初要她混进来,究竟什么目的?”


    怅烟沉默着。淮枢宁手上稍一用力,盗走龙蛋的女子啜泣起来。


    “夫人,呜呜……救我,怎么办……”


    怅烟叹了口气。


    “公主殿下,”她抬起头,“再问,也只有这一句话。她是真的想去为她女儿看病,至于偷走龙蛋……她从前是个偷儿,见了就忍不住,顺手罢了。”


    淮枢宁托着下巴,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乐道:“你信吗?不如,再编一个。”


    怅烟刮了那女子一眼。偷蛋的女子哽咽道:“可是……真的是顺手偷的……”


    这倒是真的。


    怅烟亦是无奈。昨日听到龙主又诞下龙蛋,是五皇子。她心中发慌,五皇子的降生在他们的计划之外。


    他们的计划全系在楼兰身上。首先,要解决掉淮枢宁这个克魔的龙女。解决掉龙女后,才可重燃魔火让众魔复生。没有了淮枢宁,魔火重燃,魔众复生后,就能与龙主“公平”一战,等杀了这些霸占皇庭的妖龙后,绮柳主子就是天下之主。而主子的天下,也会是人魔共生的天下。


    人为何不能与魔共处?魔是吃人,但吃的都是那些低贱的人。有些人生来就只配做牲畜,而她这种,能与魔快活,能被魔所爱所宠的人,自然与那些人畜不同。到时候绮柳主政,自然会分出人畜与人,正如当年在魔域,人们各司其职,魔也只吃人畜,怎么就不是太平盛世?


    她要的,就是魔火烧遍天地,千万魔众祸世重生,迎她真正的主子回到九重宫,问鼎天下。


    但新龙蛋的降生,让她万分心急。有了新的龙蛋,楼兰除掉淮枢宁后,那颗龙蛋里诞生的,会不会是新的战神?


    混蛋龙主,竟还会生!要她说,就该让楼兰速速解决掉淮枢宁,重燃魔火,只要魔火燃起来,只她的岫恋,就可杀死龙主和浮光公主。


    可惜,再急,也只有楼兰能杀了淮枢宁。


    五皇子的消息传遍京城后,怅烟就寻找着机会,到公主府去给楼兰递个消息,让他想个办法,创造个机会,好让他们除掉龙蛋。


    于是,听到公主带回来的蛇妖给人看病的消息后,怅烟就让一直侍候在自己身边的姑娘带着女儿去看看情况。


    她当时叮嘱的是,若寻不到与楼兰说话的时机,就不要贸然行动,先将大概情况探查清楚再说。可她万万没想到,这种只是打探情况的小事,能被这姑娘一把做成大事。


    这姑娘也是一片诚心,知她为新龙蛋忧愁。抱着孩子混进公主府后,看见一颗蛋就在楼兰的脚边放着,便动了心思。她自己又是个贼出身,趁无人注意,借抱回孩子的档口,顺手卷走了蛋,成功出府。


    怅烟看见她抱回个蛋后,两眼一懵。她见过龙蛋,知道这姑娘顺手带回来的,就是龙蛋。


    “太好了,我没拿错!”偷蛋的姑娘还很高兴,“没想到,淮枢宁竟然把龙蛋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楼兰。”


    怅烟却十分怅然。她是想毁掉龙蛋,但她压根没做准备!匆忙之中,她夺过龙蛋试过用力摔也试过投入火炉,可这蛋连条缝都没裂,进了火炉后还到处乱滚,活蹦乱跳。


    “这真真是龙蛋了。”


    怅烟精疲力尽后,说了声:跑吧。


    这般偷蛋,被发现是迟早的事,趁淮枢宁还未找来,不如先把蛋抱走,逃出京城,只要逃出京,总会有办法“杀”了这颗蛋。


    谁知她还未吩咐下去,就被淮枢宁抓了个人赃俱获。


    怅烟看向啜泣的姑娘,她和淮枢宁都知道,这个偷龙蛋的姑娘是突破口,虽然这姑娘心诚,也知到事情轻重,不会把楼兰供出来,但万一失言,难免不被淮枢宁觉察到破绽。


    要如何是好?


    淮枢宁眼皮微抬,出声道:“你若还编不出,那我就只能将你们交给跃金皇子……”


    偷蛋的姑娘吓白了脸。


    坊间流传没有跃金皇子审不出的真相,魔王在跃金皇子面前,也能记起自己吃了多少人。怅烟见这姑娘一听到跃金皇子就怕了,估摸她撑不了多久。事到如今,只能舍弃自己了。


    怅烟道:“是,我们就是为毁龙蛋而来,也要感谢殿下的那个妖宠,他要不做善神,我们还找不到机会混进来呢!”


    听她松口,淮枢宁笑了一下,抬手屏退众人,唯独留羽弗冬在侧。


    “楼兰。”淮枢宁轻吐出这两个字,“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说服楼兰,为你们做事的?”


    在押犯纷纷惊了神色。怅烟也是一惊,在淮枢宁含笑却冷冽的注视下,表情收不回来了。


    已经伪装不下去了。


    淮枢宁道:“是用花言巧语蒙骗他?还是卖惨装乖哄骗他?”


    怅烟稳住语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楼兰是来杀我的。”淮枢宁翘起腿,眯眼一笑,狂妄至极,“你们似乎把虚无缥缈的幻想,全押在了他身上。那么……要不要赌?赌他杀不了我,也根本不会杀我。”


    羽弗冬敏锐的捕捉到了她话里的细微差别,也同淮枢宁一样,紧盯着怅烟的反应。


    淮枢宁说到“根本不会杀我”时,怅烟的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得色。


    羽弗冬脸色一沉,心知不妙。他余光看向淮枢宁,淮枢宁的笑意也凝了一瞬,显然也看了出来。


    淮枢宁反手从羽弗冬身上,抽出一把锋利长剑,二指拂过,寒芒映着漆黑双眸。


    她歪过头,问那偷蛋的姑娘:“白天,你既然见了楼兰,那应该还记得他的模样。”


    偷蛋姑娘紧咬着牙,怕自己说错话,不敢出声。


    “你就没发现,他现在,是魔身吗?”


    怅烟转头,瞪着眼无声看向偷蛋姑娘,那姑娘呆愣片刻,惊叫了一声。


    怅烟心头大震,又看向淮枢宁。


    淮枢宁冷然坐着,手指弹了弹剑锋,说道:“你们似乎忘了,系着你们全部希望的魔王子……他的生死,就在我的手心当中。”


    魔王子三个字,完全碎了怅烟的冷静。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淮枢宁,不明白她为何会知道,更不明白她已经知道了楼兰的身份甚至目的,为何还要留着他。


    淮枢宁说:“他杀不了我,我却随时可以杀了他。”


    怅烟心下大乱,想破头也想不通眼前的这个龙女到底要做什么。


    “不过,确有一事,我还不知道。”淮枢宁道,“我要你们告诉我,朝中都有谁,是你们的内应。用内应的名字,换魔王子的命。”


    剑锋闪过,偷龙蛋的姑娘双手满是血,吓的软倒在怅烟身旁。


    羽弗冬松了铁链吊,将桌上的空白长卷纸抛到怅烟身前。


    淮枢宁眸中笑意灿烂:“写吧,一个名字,换魔王子苟活一天。写不出,我现在就让他死在你眼前,碎了你的春秋大梦。”——


    床幔一角轻动,楼兰微微失焦的紫眸望过去,见龙蛋滚了进来,停在了床脚。龙魂见了,松开了楼兰,化作一缕烟,游弋着飘走。


    楼兰捂着胸口,跪在床榻上缓息了片刻,伸手去抱龙蛋,却在低头时,瞥见自己手腕上被束后留下的红痕,坚硬的龙鳞蹭过,还有细长的刮伤。


    手又缩了回去,好久之后,楼兰抚平衣角,捏着袖摆,蹲在床边检查着龙蛋。


    龙蛋的确安然无恙。


    楼兰轻声道:“被偷走时,怎么也不挣动?你……真的是被偷走的吗?”


    蛋是活的。能从他背篓里跳出的龙蛋,能欢脱地在院子里滚来滚去的龙蛋,为什么会安安静静地待在小偷的手里,就这么被偷出公主府?


    龙蛋静静立着,不言不语。


    第49章 心脉


    淮枢宁的腿刚迈进门, 二皇子浓眉一拧,放下手中茶,不高兴道:“盗走小五的那群人,你怎么不与我说就私下处置了?”


    淮枢宁乐呵呵甩来一份血红的名单, 挑了把椅子往里面一躺, 没正形地伸展了四肢, 双手凑着脑袋, 道:“说好的,魔的事,都归我管。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二皇子本想驳她那是人,应该让他过目监办, 还未张口, 又听淮枢宁道:“而且, 小五的事,母亲也交给我了。”


    二皇子不再言语, 抓起茶杯啜了一口, 才去翻看那名单。


    “?助燃会?”


    “昨日抓的那些人吐出来的名单。说是与魔有瓜葛的朝中要员, 我看牵扯众多, 有几个名字实在不像,所以……”淮枢宁道, “真真假假, 你来验证, 后面牵扯到朝局变动,这就不是我的事了。”


    二皇子收了名单, 问她:“你领回去那蛇妖……”


    “我跟他是旧识, 不过他背景复杂,与魔交过朋友, 我怕你们多问,还是留在我身边稳妥些。”淮枢宁这般说道。


    “呵。”二皇子道,“就知这蛇妖若出身干净,你早带出来见人了。”


    “恨不得让你们都看看呢。”淮枢宁眯眼笑,骄傲道,“极其美。”


    一阵清脆的环佩声从门外飘荡入耳,淮枢宁坐直了,脚一蹬地,连椅子带人都转过去,面朝大门。


    浮光公主红裙金袄,个头不高身材玲珑,圆脸圆眼,连鼻头都是圆润的,唇却似有棱角,嘴角尖锐抿成一条直线,不苟言笑,与那张本该喜气洋洋福气满满的娃娃脸极其不搭调。


    “不是找我的吧?”淮枢宁冲她一眨眼,顽皮道。


    浮光公主手只微微在胸前一抬,摇了摇头,温声细语又极其精简利落道:“吏部。”


    跃金皇子从案上堆叠的公文里,抽出个卷宗给她。


    浮光公主看罢,道:“常方,调壑州。下月冬宴,擢升安敏中。”


    跃金皇子知她要查看这个安敏中的背景,默契道:“给我十日,我会调查好安敏中。”


    浮光公主交待完,才转过身来,看向淮枢宁。


    “你的那条蛇,会医?”


    “会点。”淮枢宁道。


    浮光公主溜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又道:“妖医不懂人,人医不治妖。天地混乱至今,病疾也杂乱难医。两年前,母亲允建医署,教养医士输送各州。他有医术,何不让他到医署来。”


    “他啊。”淮枢宁眸光一敛,摆手道,“野路子,昨日胡闹了一番,我都怕他开的方,给人食出毛病来,哪还敢到医署去。”


    浮光公主依然没有眨眼,呆呆道:“小四妹,你竟是这样的龙。”


    淮枢宁把楼兰带回公主府的第二天,浮光公主就听说了。蛇妖是从暗巷里扒拉出来的,说是有一张妖冶的脸。翰林院的初阳以及今年的新科探花谢潜见过,对那蛇妖的美貌形容,用词极其夸张。


    浮光公主难以理解。她认为淮枢宁不是只看脸的人。昨日又听蛇妖为人行医治病,浮光公主才觉对味儿,果然淮枢宁是看中了这蛇妖的才华,不忍他埋没在暗巷中,这才带回拂尘。


    她今日劝淮枢宁不要浪费了蛇妖的医才,没想到,淮枢宁竟然拒绝了。浮光公主再次难以理解,原来,小四妹真的是只图美貌的龙。


    “行了,我先回了。”淮枢宁站起,将手中椅子转了个旋,放回原位。


    “他从前跟魔交过朋友,不清不楚的。”经过浮光公主时,淮枢宁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道,“而且,他太好看了,带出来,我怕给你们惹麻烦。”


    浮光公主沉默片刻,略感无语。待淮枢宁离开,浮光公主转向二皇子:“你也未见?”


    二皇子强装淡定道:“无兴趣。”


    浮光公主圆眼睛忽然眯成个半圆,嘴角浮出一丝笑来,说道:“她都夸到这地步了,我很感兴趣。”


    二皇子一口茶憋在嘴里,好险没喷出来。


    淮枢宁走北角出去,碰到送官服外套着麻布罩衣的谢潜。


    她只是刚把目光瞥过去,谢潜就看到了她,抱着一摞书纸哒哒跑了过来:“四公主殿下!”


    “你又去哪历练了?”淮枢宁道,“换好快。”


    “刑法司大狱。”谢潜说,“跟着张大人熟悉狱审。殿下,我这就去了,张大人等着用。”


    他眼神示意自己手上画了押的状纸。


    淮枢宁点头让目送他离开了。


    很想一个人的时候,看到什么都能想到他。淮枢宁瞧见谢潜,就想到曲潜,接着再到曲衔,最后抵达楼兰身上,找到正当理由似的,再将楼兰从七年前的,想到如今的。


    尽管现在的楼兰更妖娆缥缈,不过,偶尔有些时候,她还是能从美到不可方物的楼兰身上,看到聆夜城小医士的影子。


    有些东西,始终没变。所以让她坚信,即便是魔,即便他带着目的来到她身边,楼兰依旧是那个楼兰——


    楼兰早间醒了,怀里抱着龙蛋,身侧是冷的。淮枢宁晚上没回,早上也不见踪影。


    他懵了会儿,仔仔细细用绷带缠好了龙蛋,几乎绕成了茧,负在身前,接着再去遮脸。


    仔仔细细遮好,披上斗篷和昨天一样,到前院去复诊。结果走出林深道,见羽弗冬站在月门前。


    楼兰懂了,但还是问了句:“是……不让我再行医吗?”


    羽弗冬道:“见谅。”


    过了会儿,见楼兰蹙眉,漂亮又委屈的表情,羽弗冬挠了挠头,说道:“其实不是不让你行医,行医救人是好事,淮枢宁也赞同。但昨日丢了蛋,闹太大,淮枢宁也怕你被连归启审问……你也知道,你这副模样,万一脸露出来,眼睛被人看见,或是被认出就是个魔,那可怎么办?淮枢宁也保不了你。所以,她也是为了你好,人能救,医可行,只是不允许你再出这个院子。”


    楼兰道:“她不让我出院子,我还如何行医。”


    羽弗冬指了指自己:“我也会点医术,我可以帮你看了,什么病症我转述给你。”


    “……我不看到病人,就无法用药。”楼兰道。


    “你需要看什么地方,我都能描述给你。”羽弗冬双手一合,稍稍摇了摇,像是求他,“特殊时候,你就先这么对付着吧,你自己也知道,以魔身到人群中去,被发现会是什么后果。”


    楼兰侧过脸去,幽幽叹了口气。


    “好吧。”他妥协了。


    羽弗冬这才安心。


    “……羽弗大人,从未称她为公主殿下。”楼兰忽然说道。


    “我吗?”羽弗冬说,“我跟龙主一样,是从天外之境降于此间世。只不过龙主他们是龙,而我们这些是蛟。按照人族的算法……我想,我应该算淮枢宁的远亲。她还在我之后呢,我可称作是她表哥。”


    楼兰点了点头,难怪四卫中,羽弗冬和淮枢宁要更亲近些。


    “六业大人也是同样情况吗?”


    羽弗冬回道:“六业不是,六业早先是给二皇子备的亲卫,后来他武比文悟性高,又是水性……”


    提到“水”字,羽弗冬停了一下,看了眼楼兰,又想到楼兰应该都知晓,接着道:“魔为火,所以跟着淮枢宁的,大多都是天生克火的妖。”


    连曲衔的鬼杀阵,都是驱水克敌的。


    楼兰笑了一下,似悲伤无奈却也别有深意。


    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克火。必要之时,水可作油助燃。就比如……


    楼兰闭上眼,深吸口气。


    羽弗冬忽然伸手。


    “我能,给你号个脉吗?”


    楼兰不解,但也还是将手腕递给了他。


    羽弗冬三指叩上,低眉不语。


    楼兰淡声道:“我是魔,你应摸不到我的脉象。”


    楼兰说的没错,羽弗冬能感到自己的两指腹下空荡荡没有跳动,唯有心脉还有些动静,却也号不出个所以然。那心脉动如同水滴在蛛丝上,和他知道的所有脉象都不同。


    昨日淮枢宁夜审复燃会的那群人,来回拉扯时,从怅烟的表情反应中,捕捉到了一丝讯号。


    在淮枢宁提到“楼兰也不会杀我”的时候,怅烟露出了瞬间的轻蔑一笑。


    于是,羽弗冬想到了毒杀一招。审问结束后,他就给淮枢宁断了脉,淮枢宁心跳有力,眉眼精神的,断然是没有中毒的。


    何况,龙体本就号称百毒不侵,她从前能抗住蛊,也自然能抗住毒。


    今日给楼兰号脉,并非心血来潮。他也是想双方都查验了,好让自己安心。


    但是,魔似乎真的与其他生灵不同,好奇怪的脉,他从未见过,还怎么判断?


    “……心脉还是可以感觉到的。”羽弗冬收回手。


    “我身体很好,还能活。”楼兰说。


    “淮枢宁说你看起来比之前虚些,我瞧着也是,所以才……”


    羽弗冬话还没说完,忽听楼兰一笑。


    这声笑轻似风,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笑音,惊呆了羽弗冬,而楼兰接下来说出口的话,更是让羽弗冬怔愣。


    “日夜与我同塌而眠,我到底虚不虚,她自己心里有数。”


    羽弗冬讷讷道:“倒也不是这个虚……”


    奇了怪了,楼兰虽什么都没说,可羽弗冬却觉得,他那句话,就像扔了个十全大补的绘春全图,砸在他的面中,让他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羽弗冬道:“我去前院替你瞧人。”


    楼兰叫住他,指了指墙上镂空的窗洞。


    “帮我在这里支个座。”他吩咐道,“你就让他们到另一边来,只要他们说话,我听声音也可判断一二。加上你的描述,或许真能医治。”


    “好!”羽弗冬乖乖跑腿去了。


    第50章 转化


    楼兰是在十几日后, 确定怅烟消失了。


    他说出寒鸦巷三个字后的半个月时间,他再也没见到那只鸟。那只黄色的小雀——怅烟用来联络他的为化形小妖。


    他站在公主府繁茂的树林中,望着被交错的树冠割裂成碎片的天空。从澄净的蓝色等到夜紫,空等了十几日, 也没等来那只鸟。


    他与怅烟失去了联系, 或许是怅烟逃离了华京, 或许, 是她死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淮枢宁,他甚至怀疑,那日听到她说“人去楼空”,其实是自己的幻觉。


    他有些迷惘。他应该做些什么, 或者恨些什么。但怅烟只是一个维系着母亲的过去, 维系着妹妹的将来的旧人, 他同情敬佩,却也陌生。他与怅烟之间, 也仅仅只是有绮柳这个微弱的关联, 去掉绮柳, 他甚至不知道要在怅烟那里寄存什么样的情感。


    因而对她无声无息的消失, 楼兰平静又不安。他说不清自己现在什么感觉,他的心情像熄灭的火堆, 平静的灰烬中, 隐隐藏着些想要燎烧起来的焦躁。


    每一晚, 从深夜与淮枢宁中将自己打捞出来后,他就会失眠迷茫。他要的答案就在咫尺, 他伸手的距离。


    但他问不出口。


    何况, 他也不知道,问出答案后, 自己该怎么办。


    “你最近,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淮枢宁忽然转身,睁眼看他。


    楼兰没能收回的目光被她抓了个正着。


    他避开注视,沉默了好久,摇了摇头。


    “羽弗说你,这几日都不太高兴。”淮枢宁支起胳膊,侧躺着看他,“是因为什么?”


    楼兰闭眼,不打算回答。


    “前阵子还好,他说你不高兴,不开心,总是皱眉,心事重重,但我晚上检查,也没觉得你心事重重,与我行高兴事时,还挺投入。”


    楼兰眉头蹙了起来。


    淮枢宁绕着他侵伸来的墨色发缕,“但是这几天,的确能感觉到你不高兴。”


    楼兰道:“羽弗在医学之道上,没天赋。”


    “你说这个啊……”淮枢宁舒开眉头,“多担待。羽弗已经是那些医士里出类拔萃的了。本来,他也不是走医道的,是我们急缺,他又一点就通。”


    楼兰摇头。


    因他不能出院子,羽弗冬代他行医,他则通过羽弗冬的描述,斟酌着给病人开药方。


    可是,医术这种东西,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羽弗冬也尽全力描述钻研了,但依然不理想。


    两人“影子”行医时,总要发生摩擦。全部都是他嫌羽弗冬转述不清,抓不到重点,医法太笨拙,且还教不会。


    羽弗冬的那套医术,是跟人学的,方法过于陈旧,且已经无路可走。每次楼兰教他换自己的方法来,羽弗冬都会:“我听不懂,你就告诉我脉象怎么对应?”


    脉象,那些人行医都靠脉象来揣测琢磨。但这如同雾里看花,根本抓不到核心。他从不看脉象,而是看伤看病本身。


    万物病恙,都能通过透出的气和相看到。他凭气味,看神色,就可抓到病因。但这些,他教不会羽弗冬。


    “是嫌他笨吗?”淮枢宁笑了起来。


    楼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的原因,我行的道,与他们不同。”楼兰说。


    “羽弗也同我说了,你行医的方法,与其他人不同,甚至和尹宗夏也不太一样。”淮枢宁好笑道,“我好奇,你是怎么学的医。”


    楼兰不语。


    他行医治病的确是跟着尹宗夏学的,但尹宗夏引他摸到门后,他便发现了门后的另一条路。尽管偶尔还是会因为缺经验,拐回尹宗夏的那条妖医之路上,但大多数时候,他靠的是自己的琢磨。似乎,他天生就知这条道,该如何走。


    “楼兰。”淮枢宁说,“人皇留给我们的太庙石碑中,有一条预言。每一条龙的降世,都肩负着相应的责任。我想……三哥,应该是注定要行医的吧。”


    楼兰怔了一下,默默转过身去。


    沉默良久后,他说:“我不是。”


    “嗯,我知道。”淮枢宁声音很轻,“你是楼兰。”


    次日清晨。


    楼兰静静坐在墙后。


    这是他每日看诊的地方,面对着一面墙,摆一张桌,放些纸笔。而墙的另一边,是由公主府的侍卫们层层查验身份后放进来的病人。


    之前,没什么限制,只要身家清白病情属实,就都能进来瞧病,可后来,加上复诊回诊的,人多起来后,又是混乱难管。有次,还有人浑水摸鱼?*,翻墙进来瞧楼兰的模样。


    不得已,淮枢宁出面规定了人数,每天放进来瞧病的不得超过三十个,敢有逾矩者,逐出门去,永不再医治。


    楼兰将龙蛋取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接着,放空自己,等待羽弗冬。


    眼见着墙那边的人越来越多,却迟迟不见羽弗冬现身。


    “小楼大人,来了吗?”墙那边,有人提高声音问。


    楼兰抬起头,还没回答,就听另一道声音回:“来了,我都闻到香味了。”


    楼兰怔愣,上下看了看自己,小声问:“什么……香味?”


    声音尽管小,但还是被人听到了,七嘴八舌道:


    “药草香。”


    “一种好闻的花香。”


    “总之是小楼大人有的,像药味,但很香。”


    “甜的。”


    “放屁,是苦的,不过是好闻的苦,苦香苦香。”


    楼兰松了口气,心知,他们说的应该不是魔的气息。


    “今天羽弗大人是不来了吗?”有人问。


    “不好说,最近,好几个重臣被抓到刑狱司,羽弗大人肯定忙……”


    “抓的是人族的,还是妖族的?哪个多?”


    “那当然是咱们多,这朝廷毕竟都是妖在……”


    “快闭嘴,哪是你们能说的,嘘——”


    墙那边顷刻安静了,这种突然的安静持续了一段时间,变成了话家常。


    “小楼大人——”有人慌张跑来,听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怀里应该还抱着个病了的孩子。


    孩子的呼吸声,让楼兰直接站了起来。


    “心疾……”他喃喃道,“是之前看过的……”


    他记得,龙蛋丢失那天,他看过一个天生患有心疾的孩子。他给孩子的母亲开的有药方,但这么多天过去,并未见那个母亲再来复诊。他让羽弗冬嘱咐公主府的侍卫们,若是再见到这对母女,一定要让她们到府里来。


    “今日羽弗大人不在。”有人好心提醒道。


    抱孩子的人说:“我知道!可这孩子浑身滚烫,已经一天一夜滴米未进了……”


    “唉哟,那就严重了。”有人多嘴道,“公主不让咱见小楼大人,这就没办法了。”


    “我知道!”抱着孩子那人说,“我就是公主府的……哎呀!这,大人,这孩子也是公主殿下嘱托要好好照顾的……”


    楼兰抬头望了眼天,思索着,让他把孩子从墙那边抛进来,自己能不能接到。


    不行,这孩子不能抛。


    他走到月门那里,犹豫了片刻,说道:“这里来。”


    抱孩子的人,脚步声跑到了月门前。


    楼兰伸开手臂,跨出去了半步。


    墙的另一边静悄悄的,不必看也知道,几乎所有人都将视线集中到了这里,等着一睹他的模样。


    这个时候,桌上忽然一响,龙蛋高高跳起,跃出了围墙。


    众人的目光被突然跳起的龙蛋吸引,发出惊呼声。抱孩子的人移动视线的瞬间,怀里一轻,余光就只瞥到一抹绮丽艳色,紫不紫红不红的。


    回神时,怀里的孩子已经被楼兰抱走。


    龙蛋也落回了桌面,安安静静待着。楼兰怀里抱着孩童,用好听的声音轻声低语:“好孩子。”——


    近日臣工调任频繁,人心浮动,朝局不大稳。羽弗冬也被委派了差事,忙完已近黄昏,想起自己的另一档差事——照顾楼兰,羽弗冬唉声叹气,如同天资被否定的学徒去见严肃的师父,步履沉重回公主府“请教”上课。


    刚出林子,鼻尖轻耸,便嗅到了浓厚的血腥味。


    他暗道不好,一声得罪后,闯入内寝却不见人。恍惚之后,飞身又到药庐,踹开上了锁的门,狠狠怔住。


    楼兰面色惨白,倚在墙边闭眼喘息,一只手捂着心口,身前血洇湿了大半,身侧落着一柄沾血的钩钳,是捣香炉用的。


    羽弗冬头皮一炸,跑来扶他:“是谁来过?要杀你吗?”


    离近了,发现他手上塞了药草按住心口,血已止住了。


    羽弗冬忽然转不过来弯了,一时许多疑惑涌来。


    他没见过魔这么伤过。魔受伤后,若是致命伤,伤口就会像燃了火般,卷着将魔身烧成灰烬。若非致命伤,魔一般面无表情,跟无痛感似的,烟似的就逃了。


    而眼前这个受了致命伤的魔,虚弱的呼吸着,额上一层薄汗,唇色苍白,红色的血,是热的,浸了半边身体,就像……一个普普通通受了伤的人。


    是谁袭击了楼兰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嗅到了淡淡的妖味,被浓重的血腥味侵袭着,妖味微弱的就如浮尘。


    “你……”他恍然大悟,“哦,是化蛇身。”


    虚弱的魔轻轻点了点头。


    羽弗冬双手扶上了他,而后一愣。


    真的,好像人。楼兰他……根本不是魔。


    羽弗冬甚至有了这样的错觉,他认为手心中传递的温度,他扶起来的,摇摇欲坠的魔,虽然正在转化为蛇妖,但他,既不似魔,也不是妖,他就像一个人。


    “尹楼兰。”羽弗冬像是自言自语,将疑问说出了口,“你其实,是个人吧。魔没生机,所以,般若公主当时生的,就是人吧。”


    楼兰晃了几晃,全部的重量倒下去,昏了,又像很快又醒了,已无力气回应羽弗冬。


    羽弗冬忽然意识到,他危险了。


    “我完了……”他说,“淮枢宁回来看见你这样,我会死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