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分离
温玉不由自主地咬紧了嘴唇, 全身微微颤抖,一时方寸大乱。
她没经过男女之事,但并不意味着她什么都不懂,岂不是…她亲手将师兄推进了火坑?
大头在温玉脚边软叽叽地叫唤, 温玉一颗心狂跳着, 无数个念头在脑子中乱撞, 压根没有心情去哄它。
她抖着手臂抱起大头, 一把塞进邵岩的怀里, 丢下一句“师父帮我照顾一下它”,惨白着脸跌跌撞撞地往庭霜院而去。
邵岩的脸色并不比温玉好看多少,以望宁在玄风仙门的疯魔,他实在不敢想象容瑟落入望宁的手中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可能真会如他以前预想的一样:容瑟再不能从望宁身上下来。
邵岩拧紧眉毛,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忧虑和不安,连忙召出灵剑去追温玉。
庭霜院外里峰相距甚远, 邵岩一路御剑飞行进去,像是飞进巨大野兽的巢穴,耳朵里嗡嗡作响, 连喘‖息都有些艰难。
庭霜院中白梅丛丛,飘飘洒洒似落雪,白茫茫的一片。
邵岩火急火燎地赶到院门口,温玉正好一把推开了大门, 从门内传出的热浪一波波地朝外扩散。
邵岩脸色微微一变, 放下大头,一个闪身到温玉面前,扬起宽大长袖挡住温玉的眼睛, 苍老脸庞上的神情似羞耻又似别扭。
“玉儿闭上眼睛,快些出…”
眼角瞥到玉榻的一角, 他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温玉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根本听不进去邵岩说了些什么:“师父你挡着我干什么?师兄在里面,我要进去救他出来!”
邵岩没有说话,后脑勺像是被人敲了一记闷棍,木然地愣在原地。
温玉扒拉下他的衣袖,往玉榻上看去,面上的表情顷刻变得与邵岩如出一辙。
没有满地逶迤的衣裳,没有男人急促的粗喘,没有痛苦的低吟,没有大片大片交叠的肌肤…没有任何预想中秽乱不堪的画面。
巨大的白玉榻上,浓厚到心惊肉跳的浓黑魔气在榻上空翻滚盘旋,像是一层层凝成实质的黑云团。
在黑云团的下方,面容昳丽的青年密长的眼睫紧敛,一动不动地躺在玉榻上,安安静静地陷入昏迷中。
他身形瘦削修长,肌肤莹白似雪,像是遗留人间的一尊玉人。
衣衫整洁干净,衣摆似盛放的昙花,看不到一丝凌乱的褶皱。
而高大挺拔的男人侧躺在他的身侧,单手支着头,乌黑长发披散。
领口的衣襟大大敞开,袒露出结实健硕的胸膛,豆大的汗水不断从沟壑分明的肌理上滚落,喷洒出一股股躁人的热气。
他的脸孔惨白如纸,看不到一点血色,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蹦跳,明显是在竭力的忍耐,红得似要滴血的眸子里全都是欲‖念。
“妻…妻…”
男人雕刻似的俊美侧脸上沁满汗水,滚落而下时留下一串串透明水痕,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浓重的情‖欲意味,来来回回地重复着。
他的喉结在缓慢的滚动,眼神狂热,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青年。低着头缓缓地靠近,用汗涔涔的鼻头亲昵地蹭了蹭青年的脸。
再无任何越矩的举动。
“……”
邵岩暗暗心惊,脸上满是难以遮掩的错愕,仙尊居然强忍着没有动容瑟?
难不成…在幽冥魂魄的影响下,仙尊并没有完全丧失理智?
宛如溺水的人抓住浮木,邵岩蹦到嗓子眼的心微微回落。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一切都好说——毕竟相对于失去神智、仅剩下掠夺本能的魔,残留着人性的人要容易交流些。
邵岩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跨着步子往前一步,竖掌躬身,朝望宁作了个礼:“彼岸花粉有毒,久留于体内,对身体有害,请仙尊让老夫带走容瑟,替他解毒…”
望宁猛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钉住他,眼底凝聚的浓稠猩红骤然流动,浑身上下散发出浓浓的戾气。
仿若来自地狱的恶魔,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容瑟,令人肝胆生寒。
“——!!”
邵岩的眼皮狠狠一跳,头皮一阵发麻。
不。
他看错了。
望宁的眸子内蕴藏着毁天灭地的狂暴气息,根本看不到一点理智。
望宁已经彻彻底底地沦落成为欲‖望的傀儡!!
邵岩心头翻起惊天骇浪,惊恐地瞪圆眼睛,不敢再有一丝妄动。
温玉的手紧紧攥成拳,浑身惊怕地发着抖,盯着榻上的容瑟,死死咬着牙齿:“…师父,先救出师兄。”
望宁没有一丝清醒,留容瑟与他多待在一处一刻,就多上几分危险。
邵岩杂乱的思绪渐渐回笼,他环顾一周,侧头低声对温玉说道:“为师去引开仙尊的注意力,你找机会带容瑟走。”
温玉小声应下,屏住呼吸蔽去气息。
邵岩故意加重脚步声,顶着望宁阴鸷狠戾的目光,一步步往房中走。
温玉悄无声息地从相反方向往玉榻绕过去,在她即将靠近榻边,邵岩忽然大吼一声,往玉榻逼近,做出一副要抢夺容瑟的姿态。
望宁冷硬的下颚线紧绷,从容瑟身侧离开,支起身迎上邵岩,双眼猩红如同失去理智猛兽。
温玉逼近榻边,趁机抱走榻上的容瑟。
“我的…我的!!”
望宁的嘴巴不住地动着,喉咙间发出难以名状的嘶吼声,仿佛滚动着涌来涌去的沉闷雷鸣,苍白的脸上是邵岩从未见过的病态疯狂。
邵岩浑身一抖,刺骨的冷意从脚底一直蹿到心里,动作不由停滞了一刹。
浓厚的魔气击打在他的胸膛上,邵岩肋骨传出清脆的断折声,浑身气血翻涌,剧烈的疼痛犹如汹涌的潮水,猛然间将他淹没。
邵岩的身躯像是断线的风筝,重重甩飞出去,砸落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师父——!!”
温玉脸色一变,不由自主脱口而出,暴露出位置。等她反应过来,一股浓郁的魔气近在咫尺,扑进她的鼻腔!
“玉儿!!”
邵岩回落的心重新浮到嗓子眼,险些蹦出口中,却见望宁的掌心停在温玉的鼻梁前,不能再前进一步。
无数条成年男人手腕粗的铁链凭空从玉榻的四面八方蹿出,紧密地缠在望宁的四肢上,生生拉扯着他往后拽去!
这…?
邵岩咳出口血沫,仔细观察一番,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是阵法!”
邵岩朝温玉大声吼道:“玉榻周围有阵法禁锢,趁着阵法困住仙尊,你快带容瑟走!!”
温玉惊诧地看向望宁,他健硕的躯干前倾,四肢被铁链往后拉扯,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整张脸都扭曲不堪,牙关开合着,从牙缝里挤出痛苦的低吼。
铁链上闪烁着一层金色的浅光,望宁周身的魔气蹿腾上去,没有任何作用,仿佛是专门克制他的。
他拼命地想要扑上来夺回容瑟,但是被铁链缠住,怎么都不能挣脱。
温玉咬紧下唇,催动丹田里的灵力,抱紧容瑟闪身远离玉榻。
“容瑟!!!”望宁健壮的身躯猛地往前扑去,眼底一片赤红,连眼珠周围都泛开一圈猩红,疯狂地咆哮着:“他是我的!!…是我的!!!”
邵岩微微一怔,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容瑟是仙尊流连在体外的软肋,没有容瑟,仙尊会没命。
以前邵岩不信,但亲眼看到望宁狰狞可怖的模样,他的内心开始有些松动。
“放手吧。”邵岩喉头哽咽了一下,不忍心地劝道:“仙尊…你放手吧…”
作为旁观者,他看得清清楚楚,容瑟不爱望宁,对望宁没有一丝一毫超越师徒的感情。
不。
望宁包庇颜离山,又对容瑟多年不管不顾,容瑟别提是有任何的好感,不恨他都是容瑟大度。
幽冥魂魄侵蚀着望宁的大脑,剑气的反噬在他身体里横扫着,他头昏脑胀的,压根听不到邵岩说了什么。
他手臂肌肉鼓胀着,根根筋脉暴突,双手紧握成拳,生生用蛮力挣动着手腕上的铁链。
“容瑟!!”望宁血红的眼睛里全是温玉抱着容瑟越走越远的身影,没有半点活人波动的迹象。
他呼吸粗重,额头冒汗,眼晴发红,四肢关节被拉扯变形,铁链搅裂衣裳,磨破皮肤,鲜血淋漓,却像是没有一点感觉。
他的眼膜里爬满红血丝,撕心裂肺地咆哮嘶吼:“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铁链哐哐当当作响,在空气中撕拉开无数道口子,邵岩甚至能听到风划破的声音。
可想而知,望宁用的力度是十成十。
邵岩有些看不下去望宁发疯的样子,眼眶泛开一圈红,哑着声叹息道:“仙尊…你被欲‖念迷了心窍了呀你…”
望宁刚以魔身吞噬幽冥全部的魂魄,最是需要静气凝神,不给魔气侵蚀的机会。
但是看望宁的模样,他完全不可能静下来。
幸好玉榻周围有个不知是谁布下的阵法,不然他与温玉能不能带走容瑟,都是个问题。
邵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到温玉的身边,嘴上不断催促着:“走,我们快带容瑟走。”
温玉颔首,抱着容瑟头也不回地离开庭霜院。
142 解药
邵岩根本不敢回头。
走到庭霜院的外峰, 他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望宁疯狂的咆哮嘶吼,像是被夺走配偶的凶猛野兽。
邵岩搂着随手抓走的大头,心情沉重,犹如被千斤巨石所压, 有些透不过来气。
“师父, 你怎么了?”察觉到邵岩没有跟上, 温玉疑惑地回过头询问。
邵岩低咳一声, 压下口中翻涌的血气, 目光瞥向她怀里的人。
青年呼吸低缓,肌肤莹润如玉,光洁细腻,如瀑布般松散的墨发流泻在颈项,将他一半姣好面容隐在阴翳下。
垂在半空中的流云衣摆下,手指细长而骨节分明, 像一根根精美的艺术品。
“……”
邵岩的喉头似是滞了一下,长长地在心里叹出口气,情绪复杂的眼睛不知不觉地柔和下来。
仙尊的癫狂爱‖欲固然让人唏嘘, 但是他绝不会放任着容瑟不管。
要是真的把容瑟给了仙尊,恐怕容瑟会一辈子深陷在情‖欲的地狱里,永远见不到第二个人。
容瑟的前十几年实在太苦了,他是飞鸟, 应该翱翔九天, 站在云端俯瞰众生,不是折断翅翼困囿牢笼。
邵岩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回头望着庭霜院的方向, 眉眼间流露出深深的忧虑。
“阵法仅能短暂的压制住仙尊,以仙尊的实力, 挣脱阵法的束缚是迟早的事。”
按照望宁的疯狂劲儿,甚至可能比他们预想中的还要快。
温玉皱紧眉头,垂着眼睛沉吟几息,果决地对邵岩说道:“给几位长老传音,让他们到庭霜院守着仙尊,一起商议对策。”
表面上是守,实则是镇压,阻绝望宁逃出庭霜院。
邵岩诧异地看温玉一眼,立即从空间里取出传音符,向几个长老传音。
“你先带容瑟回副峰,彼岸花粉的解药也在书房里,喂他吃下,三个时辰即可苏醒。在几个长老来之前,为师先在外峰守着,以防出什么意外。”
彼岸花粉的毒不能耽误太久,温玉朝邵岩点点头,召出灵剑,抱着容瑟御剑飞行而去。
回到副峰,温玉轻轻放容瑟在榻上,去书房翻找出彼岸花粉的解药,喂容瑟服下。
容瑟昏迷着,没什么抵抗地吞咽下解药,柔软的发丝垂在脸侧,长如蝶翼的眼睫,在窗外摇曳的光影中投下淡淡阴影。
温玉又剥离出一缕灵识,探向容瑟的灵脉,发现幽冥的魂魄确实完全被转移,悬吊一路的心落回实处。
——中途虽然出了一点意外,但是她的目的达成了。
温玉的心里没有一丝后悔,哪怕重来一次,她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
月亮就该高悬于苍穹之上,谁也不能将它拉下天际。
师兄好不容易重回云端,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再拽容瑟坠入泥潭!
温玉替容瑟理了理袖摆,转身关上门出去。
邵岩急匆匆赶回副峰,往紧闭的房门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解药吃了吗?”
温玉轻轻点首,递过盛装解药的白玉瓶,抱过趴在邵岩臂弯的大头。
邵岩收起解药,心有余悸地舒出口气。他佯装吹胡子瞪眼,严肃地警告温玉:“下一回可不许再胡来。”
要是仙尊没有克制住、要是他再晚上一些时辰发现不对劲…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温玉心里不以为意,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淡淡地“嗯”了一声,转开话题问道:“长老们怎么说?”
邵岩挠了挠头,嘴角露出个苦笑,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不知该怎么表达。
望宁的身体里镇压着幽冥,季云宗是绝不可能放他出宗门,但是望宁身份特殊,又不能像关押幽冥一般,封印在禁地里。
禁地中的封印对神魂有很大的伤害,关押的时间过于长,会损伤到大脑,轻则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半人半魔,重则直接变为痴傻,心智宛如孩童小儿。
望宁是天之骄子,生来凌驾在众人之上,又为三界安平做出无数奉献,让季云宗占据仙门第一的荣耀近百年,他们实在不忍心像对付魔物一样对付望宁。
“长老们一时都拿不定主意,暂且在庭霜院周围设下几层结界,派了人重重看守。”
效果应该不大,但是目前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温玉沉着一张俏脸,沉吟片刻,问道:“宗门的后事处理得怎么样?”
邵岩一点不隐瞒,一五一十道出:“宗门损伤惨重,抚慰之事交由内务堂在安排。颜离山的尸首悬挂在山门前,颜昭昭的尸身丢到了后山,盛宴还没醒来…”
“盛宴?”温玉愣了一下。
在她前世的记忆中,盛宴一直在外修行,三年前的宗门大比并没有回宗。
邵岩不明所以,一脸的茫然:“他怎么了?”
“没什么。”温玉微眯起眼,眼里闪过一丝冷峭的光芒,她乍然恢复前世的记忆,一心扑在师兄的身上,忙着转移幽冥的魂魄,差点忘记盛宴的存在。
在前世盛宴可没少带头欺负师兄,他的跟随者也都是一些手脚不老实的。
邵岩忧心忡忡道:“盛宴基本是废了,对你构不成威胁,为师知你与盛宴不和,但是在定下下一任宗主之前,他在明面上不能出事。”
总要做点表面功夫,堵住悠悠众口。
“我明白。师父放心,在我当上宗主之前,不会对他做什么的。”
但是等她当上宗主,盛宴连同跟随他的人,她都要好好敲打敲打。
邵岩欣慰地抚着胡须,温玉能顾全大局,最好不过,未来在竞争宗主之位上,能少很多阻碍。
“你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下去休息一下吧,为师来守着容瑟。”
温玉想起邵岩身上有伤,摇摇头道:“不必,师父你先疗伤,我没事。”
她已经结丹,身体比一般的修士强健,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影响。
“不行。”邵岩语重心长道:“宗门刚经历大难,正是飘摇动荡用人之际,你需要趁此机会稳住宗门内外,奠定下口碑。需要你做的事情有很多,容不得轻忽大意。”
也对。
容瑟的事情告一段落,她竞争宗主之位之事,该提上日程。
温玉拥有两世的记忆,考虑事情自然比以前深入,她不再与邵岩犟:“都听师父的,不过照顾师兄的人,我心中另有人选。”
温玉从空间里取出传音石,注入灵力开启:“来副峰照顾师兄。”
不等对方做出反应,她一下掐断传音。
邵岩看得云里雾里,一头的雾水:“你在给谁传音?”
温玉侧过头,冲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师父一会儿就知道了。”
邵岩按耐着好奇,在房门外等候约摸一个时辰,远远瞧见一道健硕的身影狂奔而来。
粗硬的头发高高扎在脑后,脸上一条骇人的疤痕,从右眼一路蜿蜒到耳廓,将他原本坚毅英挺的长相生生拉扯出几分凌厉。
颧骨、嘴角、额头青青紫紫,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衫破烂不堪,手臂、下肢、胸膛、后背都遍布着深深浅浅的伤口,皮‖肉上泛,凝固的血发着黑……很明显伤得很重。
邵岩挑起眉毛,慈和的面孔上满是惊讶:“时云?”
仙门百家来势汹汹,魔族又趁虚而入,季云宗上下乱成一锅粥,内门自顾不暇,遑论是修为低下的外门,从头到尾没有人管,邵岩还以为时云已经遭遇不测或是趁乱逃走。
时云气喘吁吁停在几步之外,黑漆漆的眼珠子乌沉沉的,朝邵岩与温玉的方向转动一下,又好似深不见底的古井一般沉寂下去,泛不起一丝波澜。
“师姐。”他喘着粗气,粗噶的嗓音一字一顿:“大师兄在哪?”
温玉的视线在他周身绕了一圈,眼里流淌出两分担忧之色:“你的伤…”
“不要紧。”比起他以前受的伤,压根儿不够看。时云语气罕见地添上一些焦急:“师兄…他在什么地方?”
温玉好气又无奈,时云还真是一如既往,眼里只看得到大师兄。
她抚着额头,指了指身后的房间:“大师兄在里面,再过两个时辰就会醒,你在一旁守着他,不能离开寸步。需要什么直接用传音石告诉我,我找人给你送过来。”
时云深黑的眼睛偏移,隔着温玉望向紧闭的房门,目光炙热,像是要穿透门扉看到里面的人。
温玉侧身,让时云过去。
盯着他强壮的背影,温玉脸上显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邵岩,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时云与仙尊是什么关系?”
温玉翻找着今生关于时云的记忆,颜离山曾亲口所言,时云是仙尊安排在师兄身边的。
以望宁的眼界,会对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另眼相看,她是不信的。
邵岩摸着胡须回想:“不知。”
他当初看中时云,是看中他稀有的体质,想着带回宗门培养,不能成修士,亦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不至于浪费一身天赋,流落街头,疾疾而终。
至于望宁与时云有什么关联,他属实并不清楚。
看邵岩的神情不像是说谎,温玉堪堪止住话头,不再询问。
反正从她今生的记忆来看,时云对师兄没有坏心,暂时留他在师兄身边,应当无甚大碍。
—
副峰处处有禁制,时云并没有听到温玉师徒的谈话。
他顶着一身的大块头肌肉,轻手轻脚走到榻前,直勾勾地盯着榻上的青年,黑甸甸的眸子里翻滚着潮涌。
自从跟着容瑟回到季云宗,他与容瑟聚少离多,三年多里,大多时候连面都见不着。
他不想给容瑟添麻烦,在外门的日子里处处隐忍退让,若非是有容瑟在宗门里,他早已经撒手离开。
时云长满厚茧的粗糙大掌不受控地抬起,瞥到手上沾着的干涸血迹、泥土,又停在虚空中,缓缓收回来。
他盘腿在榻边的地面上坐下,扯着一片还算干净的衣角擦手,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昏迷中的容瑟,似怎么都看不够。
时云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夕阳西坠,晚霞布满天空,灿烂余晖将大地上的万物镀上一层金黄之色。
几缕晚霞光爬上窗台,映照在榻上青年长长的眼睫上,细细密密如同扇子一般,轻轻地颤动几下,缓缓地展开。
敛在纤长睫羽下的清浅眼眸,蒙着层淡淡的水雾,似漫在冰雪里的黑曜石,清泠泠的。
“……”
容瑟望着陌生的榻顶,意识像是被迷雾笼罩着,隔着一层薄纱,思维有些朦胧不清。
他不是在庭霜院吗?
刚从长时间的昏迷中苏醒,他的身体还有些无力,容瑟手臂撑着床榻,要坐起身来,一双大手先一步稳稳扶住他的肩膀。
大掌是古铜色的,粗大的指节上布满大小不一的伤口,好似被人用力擦拭过,结痂的伤口泛着红,隐隐渗出一些血迹。
容瑟微微扬起白皙的脸庞,清冽的音质带着几分沙哑:“…时云?”
时云怎么会在他身边?
143 离开
时云健硕的身躯伏低, 大掌包裹住他瘦削的肩头,英挺面孔上伤痕累累。
容瑟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神,仿佛望入一片看不见底的深渊。
自从在三年多前,温玉邀请他与时云一起去山下看花灯, 他再也没见过时云, 宗门大比时去青竹院告别, 时云亦不在。
几年不见, 时云长得又比之前健壮, 外门弟子的粗布衣衫被硕大的肌肉撑得满满当当,布料紧紧绷着,似乎下一刻就要撑破衣衫。
皮肤变成深古铜色,肌肉上面沁着一层汗水,油光水滑的,属于男性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
整个躯体如同一座山一样, 明明是个凡人,却浑身透出沉重的压迫感。
颜离山伏罪死亡,时云是颜离山的人, 不躲避着他,怎么还往他身边凑?
容瑟脑子里有些混乱,他纤长的眉头微微皱起,如溪水似的嗓音清泠泠, 拒人于千里之外:“放开。”
时云定定地注视他几息, 缓缓缩回手,往榻侧避让开一些,直挺挺站在榻前, 黑漆漆的眼珠直勾勾落在他的脸上。
容瑟无心去理会他炙热的目光,浓密卷翘的眼睫微微阖下, 慢慢的捋着脑海中残留的记忆。
他用吸魂大阵吞噬幽冥,被望宁抱回庭霜院。
温玉不知怎的恢复前世记忆,来找他谈话,大哭了一场。
温玉离开庭霜院,没多久又返回来,端着一碟…雪糕酥!
对。
雪糕酥。
他吃了一块雪糕酥,便浑身脱力,失去了意识,昏迷之前似乎听到温玉说…成了?
“……”
容瑟的目光顷刻一寸寸凉下去,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寂,穿过重重躯壳,淡淡地侵入人心底。
温玉给他下了药。
但是,为什么?容瑟不认为温玉会害他。
难不成是…想到什么,容瑟皓白的右手从云袖中探出,扣上他的左手腕,剥离出的灵识顺着指尖窜进体内。
没了。
他吞噬到体内的幽冥魂魄全没了。
容瑟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榻沿,指节寸寸绷直,温玉转移走了他体内镇压的幽冥魂魄!
幽冥魂魄侵蚀性很强,非一般的人能镇压住,以温玉的修为,很快会被幽冥吞噬,成为空有躯壳的傀儡。
容瑟忙放下手,从榻上下去。
甫一走出两步,房门被人推开,一股熟悉的冲力撞进他的怀里。
容瑟身形摇晃,踉跄地退后,一双蒲扇似的大掌及时扶住他瘦削的肩背。
“小心。”时云粗噶的声音响在头顶,身上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扶着容瑟的动作小心又克制,生怕弄疼了他。
容瑟侧目瞥了他一眼,低头看向身前的人,满腔的担忧不安顿时换变成无奈。
“温玉。”容瑟不急不缓地唤出身前人的名字。
温玉紧紧搂住他的腰肢,小孩似的耍赖不肯撒手。
容瑟垂在身侧的手缓抬到半空,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漆黑如深潭的眼底潋潋流动着幽幽的光芒,仿佛洞悉一切。
“撒娇没有用。是你如实坦白,还是由我一个一个地来问?”嗓音带着一丝丝的沙哑,语速不急不缓,让人心头一颤。
温玉身体一僵,仰起头与他的黑眸对视,缓慢的松开手,往后退几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她召出灵剑,双手举到头顶,闭上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知道师兄要问什么,是,全都是我做的,师兄要打要骂,我绝不还一下手,但是我不认为我有错!”
哪怕再重来十次、百次、万次,她的选择都不会变。
容瑟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羽轻轻颤动,如同蝴蝶的翅膀般轻盈,清浅如水的视线,自上而下地扫过温玉倔强的脸庞。
寂静一点点在房中弥漫开。
“…我没怪你。”容瑟俯低身,朝温玉伸出手,长发如瀑布般流淌在他的肩头。
刚从昏迷中苏醒,他白皙的脸庞透着点恹恹,昳丽得惊心动魄。
容瑟斟酌着词汇,再度缓缓地开口,音质如空谷幽涧:“但是,下不为例。温玉,我不喜欢被欺瞒。”
尤其是与他切身相关的事。
他知道温玉做这些都是为了他,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有什么脸面怪温玉?——尽管事情并非出自他的本愿,他完全不知情。
温玉眼眶一热,佯装坚强的心房瞬间破防,霎时间所有的委屈一股脑的涌上心头,鼻头一酸,滚烫的眼泪扑簌簌地从眼眶中滴落下来。
她极力想要控制,却越是压制,眼泪越是汹涌,声音哽咽不成调:“好。我、我以后什么都不瞒师兄…大师兄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他不可能对温玉生气。
容瑟的手又往前递了递,探向温玉的手腕,语气里微末的凝冰一点点融化:“起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事。”
温玉收起灵剑,乖乖地站起身来,双手背到身后,躲开容瑟查探的手。
“不用看,我没事。”她吸了吸鼻子,心虚地不敢看容瑟的眼睛:“幽冥的魂魄…不在我的身上。”
容瑟的手微微一顿,一点点收回来。幽冥已经从他身上转移,不在温玉身上,那是在谁的身上?
容瑟鸦羽一般的睫毛微垂,冷玉似的脸颊,看不出半点情绪:“幽冥的魂魄转移到了谁的身上?”
温玉的眼波闪了闪,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似厌恶,模棱两可地说道:“没谁,他是心甘情愿的,师兄不必觉得内疚。”
容瑟眼神微暗,好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精雕细刻的脸孔。
“是…望宁?”容瑟薄薄的眼皮一颤,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温玉脸上的表情一滞,扁着嘴嘟囔着道:“是谁都不重要。他害你那么惨,让他承受幽冥侵蚀之痛,算是便宜他了。”
还真是望宁。
他失去意识的期间,是与望宁在一起?
容瑟的面色微微发白,肩背一点一点紧绷起来,声线有些发干:“我昏迷过去多久?”
“两…”温玉的话刚到嘴边,邵岩急匆匆赶过来,截住她的话头:“玉儿,你和时云先出去,为师有些话要和容瑟说。”
温玉不明所以,顺从地退出房间。
时云侧头看了一眼邵岩,放下扶着容瑟肩背的手,跟在温玉后面走出去。
邵岩转身关上门,抚着胡须,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容瑟:“玉儿偷下彼岸花粉,害你失去意识,是她莽撞。但她是救你心切,希望你们不要生出什么嫌隙。”
容瑟摇摇头,肌肤晶莹,如冰雕雪铸:“不会。”
邵岩松出口气,语气多出几分轻松:“放心,你虽然昏迷两天两夜,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仙尊没有碰你,我和玉儿冲进庭霜院,你的衣裳都是完好的。”
“……”
容瑟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他虽然心里清楚,邵岩早看出望宁对他的私情,但被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他还是有些不自在。
容瑟微抿淡色的唇瓣,眼晴里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之色,音量低了两度:“他…怎么样?”
邵岩知道他在问谁,重重叹息一声:“不太好。仙尊本就入了魔,加上幽冥的侵蚀,已经完全丧失理智,谁都认不得,暂时用结界困在庭霜院里。”
——与容瑟预想中一模一样。
他之前阻止望宁抽取幽冥的魂魄,便是猜到望宁很大可能会失控,而以望宁对他的执着,一旦失控,遭殃的肯定是他。
容瑟一向不喜欢将赌注压在别人身上,下场会如何,他前世深有体会。
看容瑟似有些动容,邵岩忍不住说道:“仙尊是怜惜你的。他不想看你痛苦,想替你吞噬幽冥,但你防备心太重,他不得不找玉儿合作。”
容瑟脸庞白皙,周身散发淡淡的的青竹香,被长睫覆盖着的双眼闪烁着点点霜雪般的光。
他一字一句启唇,嗓音如沁入冰水般透彻,平静得没有丝毫的起伏,却总让人有种压迫感:“怜惜?”
如果望宁的怜惜是包庇杀他爹娘的凶手,伪善的收他为徒,不顾他的意愿多次强迫他,那这份怜惜,倒不如不要。
邵岩喉头一梗,意识到说错了话,紧张得面上发烫,无一处皮肤不被炙烤得发疼,鼻尖不断冒细密的汗珠。
“老夫没别的意思,就随口…”邵岩的声音逐渐小下去,忙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容瑟,顺势转移话题:“上云秘境,物归原主。”
亮白的光团漂浮到容瑟的面前,在他的颈项间晕开一片白晕,肌肤细致如美瓷。
他垂眸扫了一眼,音清凌凌的,如同拨奏瑶琴:“你不问里面为什么是空的?”
还能为什么?容瑟事先已经掏空,交给颜离山的时候,就是一个空壳。
本就是容瑟之物,他如何处理都是他的自由,旁人怨不得。
“里面的神识还在,你可以留着作为空间法器使用。”邵岩嘴唇发干,避而不答:“玉儿想要宗主之位,老夫要为她稳住宗门长老两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现在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束缚你,你可以去做想做的事情。”
按容瑟的性子,必然是不会留在季云宗,邵岩便不多此一问强留容瑟。
温玉想当宗主?
容瑟眼中划过一抹细微的诧异,温玉不是一向最怕麻烦的吗?
不过,不论温玉做什么,他都支持她。
“我想先去甘北祭拜爹娘,再到处走走看看。”前世不是困于宗门,就是忙于奔波逃命,他没来得及观赏游历人间。
眼下他离升仙仅一步之遥,在飞升之前,他想四处去游玩一番。
容瑟将光团退回给邵岩,竖掌躬身,朝邵岩行了个标准的礼,与三年前在宗门大比的小云境前一模一样:“上云秘境您留着吧,如何处置随便您。温玉以后劳烦您多照顾。”
又是在向他告别吗?
邵岩心头一阵酸涩,嗓子眼变得有些哽咽:“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容瑟垂眸想了想,微微张开唇:“飞升之前,我会回来见一见温玉。”
看出容瑟心意已决,邵岩不好再多说什么:“什么时候走?”
容瑟侧头看了一眼霞光满天的蓝空,侧脸在霞光中透出温润的光泽:“明日。”
邵岩拍拍容瑟的肩膀,收起上云秘境,说了一句“保重”,打开门走出房间。
温玉与时云正站在门外,听到开门声,齐刷刷地望向邵岩。
邵岩深吸口气,调整脸上的表情,温声对温玉说道:“你再陪容瑟说说话,宗门的事由为师来处理。”
温玉没有多想,高高兴兴地应下。
时云余光多瞄了他一眼,直直望进房中,眼神很是幽暗,仿佛是有着什么东西,在眼底汹涌地翻腾着。
—
邵岩从副峰出来,一张明黄传音符飘到他面前。
“快来庭霜院,仙尊又在发狂!”长老慌张失措的声音从里面传出,隐约夹杂着非人般的嘶吼。
邵岩连忙收敛起脑中乱七八糟的情绪,御剑飞向庭霜院,一进入里峰,一道强大的魔气迎面袭击而来。
“——!!”
邵岩立后仰下‖身体,避开从他额头上堪堪擦过的魔气。
“快来帮忙!”在院外的长老们大声喊道,手中的灵力源源不断输入结界中,加强结界。
不断有浓郁魔气冲撞在上面,结界一闪一闪地晃动着,像是随时会破碎。
不好!
邵岩二话不说,降落在他们旁边,运起灵力,注入结界中。
两个时辰过去,摇晃的结界稳定下来,邵岩与几个长老累得大汗淋漓。
一长老拂着额头的汗水,气喘吁吁道:“仙尊隔一段时间就要发狂,结界迟早会撑不住。”
目前最稳妥的办法,是将望宁关进禁地。
邵岩握紧拳头,脸上的神情满是纠结矛盾:“你们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容老夫再想想、再想想。”
他实在不愿意关望宁进禁地。
几个长老何尝不是呢?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叹着气离开庭霜院。
邵岩在结界外焦急的来回踱步,半晌,他咬了咬牙,走进结界中。
大殿的门敞开着,邵岩踏进房中,一眼看到半跪在玉榻上的男人。
身躯前倾着,手脚被无数的铁链缠绕,往后拉扯,铁链上金光暗淡,深深陷进皮‖肉里,四肢上汩汩流着鲜血,滴淌在玉榻上,晕开血淋淋的一大片。
男人低垂着头,长发披散着,领口的衣襟大开,露出结实健壮的胸膛肌肉,上面满是溅上的斑驳鲜血。
邵岩心头又是一阵发酸,不管望宁能不能听到,自顾自地说道:“仙尊,您斩妖除魔无数,不该被魔困住。老夫…打从心底里不愿意看到您如今的境况。”
刚才的发狂消耗尽望宁的体力,他阖着眼,呼吸急促粗重,对于邵岩的絮絮叨叨没有一丝反应。
邵岩念叨不知多久,取出上云秘境的光团放在玉榻上:“容瑟明日离开季云宗,上云秘境是他遗留之物,老夫放在庭霜院,给您做个纪念。”
邵岩又念叨了几句,缓步离开庭霜院。
他没有回头,没看到上云秘境的光团有一瞬间亮得令人,亮光照在望宁的脸上,他紧闭的眼皮轻微的动了动。
144 你是谁
吱呀——
庭霜院厚重的大殿门重重关上。
邵岩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放在玉榻边的光团又闪烁几下,缓缓漂浮到半空,朝望宁的方向飘过去。
光团围绕着气息沉沉的男人转一圈,一缕白色烟雾从光团中蹿出, 径直融进望宁的额心。
空旷的院中, 断断续续地回荡着一道威严冷漠的声音:“你原来就是本尊…”
白烟进入望宁的脑海, 像是很熟悉内里的构造, 直奔向识海里, 识海周围的保护禁制也没有丝毫的反应。
仿若进入识海的神识,正是望宁本人。
白烟在识海里翻腾着,原本低垂着头的望宁猛地仰起头,脖颈青筋暴突,像是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
他血红的瞳眸大张着,识海里膨胀着, 好似被强行塞入一大段不知名的记忆,无数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痛得他的脑袋似要炸裂开。
啊——!!
嘶哑的咆哮响彻庭霜院, 铁链碰撞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望宁双手死死抱着头,高大的身躯蜷曲,额头抵在玉榻上,一下又一下的往上砸, 试图转移几分疼痛。缠在他四肢上的铁链深深勒进皮肤里, 又汩汩地流淌下一大摊血液。
“容瑟…容瑟…”他一边砸,一边无意识地呢喃着,嘶吼的声音像是野兽绝望的悲鸣。
额头砸得鲜血淋漓, 血从他鼻侧两边流淌而下,像极了他流下的血泪。
不知过多久, 脑海里的疼痛逐渐消退下去,望宁广袤无垠的识海又扩大一圈。
识海中央,白烟似的神识一点点消散,变化成一道清晰的身影。
男人身材高大挺拔,轮廓锋利分明,宛如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祇。
他闭着眼睛,刀刻似的脸庞赫然长得与望宁一模一样!
“容瑟。”男人薄唇轻启,没有起伏的两个字从滚动的喉中吐出,毫无温度的冷漠双眼缓缓睁开。
同一时刻,玉榻上佝偻着的望宁停止挣扎睁开双目,红瞳似血,里面却看不到一点癫狂的迹象。
他苍白的唇一张一合,一字一句似有双重音:“本尊的妻。”
—
夜风习习。
灰暗的天幕上飘来团团乌云,若有若无漏出些疏疏月辉,洒落在副峰。
长长的廊道上,时云直挺挺立在廊下,健硕的身躯宛如是一座山,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像是守夜的门神。
一门之隔的房间里,银白月光顺着攀爬上半开的窗台,犹如覆霜盖雪。
临靠窗的床榻上,紧闭着眼的青年呼吸极轻,银辉映照在他莹白如玉的脸上,似有光华流转,就像浸入清泉中的美玉。
层叠的流云袖逶迤身侧,露出一截剔透修长的指尖,交叠覆在腰腹上。
隐蔽在明暗交界处的冷漠窥探视线微微一顿,浓稠的黑色雾气在他的周身挤压着、流淌着,编制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罗网,覆盖住明亮的窗台,隔绝掉所有的光亮。
上一刻还在流动的空气在无形的威压之中,逐渐变得凝滞,停止流动。
房间里漆黑一片,温度下降,变得凉嗖嗖的。
冥想中的容瑟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心里涌上一股怪诞的感觉,好似被什么极为强大的存在锁定,心头不自觉的颤了一下。
他蝶翼似的浓密长睫,微微颤动,在眼脸下投下优美的弧形。
眼帘甫一拉开一条缝,捕捉到一道看不清脸的高大身影,浑身萦绕着窒息般的沉重压迫感,仿佛刚从地狱浴血归来。
眼前就骤然一黑,布着薄茧的大掌不加力道地覆在他的双眼上,遮挡住他的全部视野。
“别看。”
低沉的男声,像是从头顶贴着耳朵灌入,渐渐分明,除了有一点沙哑,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容瑟瘦削的肩背本能僵住,整个人仿佛被施法定住。
——是望宁!!
邵岩不是联合几个长老,用结界将望宁困在庭霜院了吗?
容瑟顾不上深思,交叠在身前的手指微动,明黄的符箓显露出一角弧线,宽大灼烫的大手准确无误落到他的腕上,轻轻覆上他手背的肌肤。
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不会伤到他,他又挣脱不开,而从藏纳珠里取出一点的符箓在无形的力量挤压下消散。
好快!
容瑟手腕僵硬,心里掀起一片波涛。
他如今是大乘期巅峰,隐约碰触到半仙的壁垒,按理来说与望宁的差距不会很大。
但他在望宁铺天盖地的威压下,又有以前修为低下时被压制的错觉。
却又与以前有些微的不同,威压密不透风,但不会让他感觉到威胁、喘不上气。
——望宁吞噬幽冥魂魄,修为竟是不降反升吗?
容瑟脑中的思绪繁杂纷扰,面上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又听到望宁又低又缓的声线响起:“本尊不会伤害你。”
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却让人不由自主的信服。
容瑟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自他上一次九死一生苏醒,望宁似放下所有的架子,在他面前从未再称过本尊。
——是吞噬幽冥魂魄的影响吗?
容瑟记得邵岩说过,望宁完全丧失理智,认不得人。
魔性能导致人性情大变,时而清醒、时而丧失理智都是很正常的。
望宁表现得有些奇怪,似乎也说得过去。
容瑟纤长的眉尖微蹙,鼻尖忽然闻到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血腥气,气味越来越浓。
不等容瑟辨识血腥味来自哪里,男人的声音又在榻边响起,带着上位者天生的强势压迫感:“…听邵岩说,你要离开季云宗?”
容瑟躺在榻上按兵不动,下半张脸铺陈着一层月光,肌肤白皙细腻,心里的怪诞感愈发强烈,好似在他面前的是很久之前的望宁,或者准确点来说…是上一世的望宁。
冷漠强大,不怒自威,不容挑衅违逆。
后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容瑟的呼吸微微收紧。
不。
应该不是。
感受着男人灼热滚烫的目光一寸寸在他的身上逡巡、滑动,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欲‖望,好似燃烧着一团烈火。
分明与之前没有差别。
前世的望宁根本不可能用这种满是欲‖望的眼神看他。
按下心底深处涌出的不知名恐惧,容瑟轻轻启开淡色的唇瓣,声音如山泉流动:“你是怎么出来的?”
青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望宁半点不生气,侧脸隐在阴影之中,捉摸不透。
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容瑟的脸庞,一双红眼停在对方不停张合的唇瓣上,暗色的潮涌在眼底剧烈地滚动着。
“…区区几个结界,困不住本尊。”
看来是强行破除结界,神不知鬼不觉逃出来的。
容瑟在心里快速下着结论,姣好的下颌微微扬起,勾勒出诱人的弧线,领口衣襟的交错处,依稀露出一点点瓷白、细腻的肌肤。
像是无声的邀请。
他毫无所觉,一向偏冷的音质,在安静的夜里听来像是击玉般冰凉:“转移走幽冥的魂魄,对你并没有好处。”
望宁本就入了魔,吞噬幽冥魂魄,他很可能永堕魔道,不能再回头。
对于半步成仙的人来说,实在是不算值当。
覆在手背上的大掌忽然紧了紧,将他修长的手指尽数包裹住。
容瑟听到望宁的气息陡然加重,身上浓厚的黑雾喷薄而出,在暗处汹涌翻滚,疯狂的叫嚣着,仿佛蛰伏着一头恶鬼。
男人低沉的嗓音放轻,羽毛一样轻飘地飘落进容瑟的耳中,却仿佛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有好处,最大的好处是你没事。本尊说过,不会让你梦里的事发生。”
望宁确实是说过。
容瑟撇过头去,轻不可闻地开口:“那只是一场梦。”
“……”
房间中忽然寂静下来。
等望宁再度开口,嗓子又压低几分,像是在压制着什么疯狂的情绪,周身的气场强大而摄人,令人心惊胆寒。
“但本尊赌不起。”
事关容瑟,他一分一毫的风险都赌不起。
一想到容瑟受的那些伤,望宁就按捺不住心头的暴虐,几百年的理智克制,毁于一旦。
望宁是真的有点疯,宁可拿一切做赌注。
容瑟在大掌下的眼睫扑簌两下,微微张开唇,想说些什么,覆在他眼睛上的大手一点点收了回去。
黑暗之下依然是黑暗,敞开的窗台不知何时被游动的黑雾遮蔽,青灰的墙壁笼罩在一片雾茫茫的阴翳中,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
在床榻的边沿,坐着一道模糊的黑色身影,藏匿于幽暗之中的双眸抬起来。
容瑟转眸望去,和对方有如实质的视线相撞。
四目相对间,对方一双冷漠清醒的血红瞳眸紧攫住他,眼神里裹挟着强势的侵略性,欲‖望在眼中流转,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全部吞噬。
“——!!”
沉寂得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容瑟的喉咙像被一团无形的棉花堵住,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感到一股冰冷的气流从脊背上升,全身的神经紧绷起来,血液不可控制的凝固住。
“你是谁?”
“你不是望宁!”
145 一个人
副峰外林木影影绰绰, 月光拉扯的斑驳影子映上窗台,被翻滚的浓厚黑雾抵挡在外面。
阴沉湿冷的空气在四周缓慢的流动着,黑沉沉的逼仄着呼吸。
昏昧的光影之中,隐约能看到望宁轮廓分明的脸庞, 透着失血过多的惨白。
他微低着眼帘, 深邃莫测的血红瞳眸噙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光华。
“瑟儿不是猜到了吗?”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 带着天生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落在容瑟的耳中, 犹如地狱的恶鬼。
容瑟立刻绷紧了身子,双手不自觉地攥成拳,手指尖狠狠地陷进手心。
居然真的是上一世的望宁!
上一世他被驱逐出宗门,遭到仙门百家的追杀,一直疲于奔命逃亡,根本无暇去关注望宁。
他临死之际, 并不知望宁有没有成仙——但以望宁的资质,成仙是迟早的事。
修成大道之人,怎么会重生??
望宁居然也会重生??
容瑟的黑眸里情绪剧烈翻涌着, 四肢像是被冰雪覆盖,寒冷刺骨。
不过……为什么不会呢?
他能重生,温玉能重生,望宁自然也能, 只是重生的节点不同罢了。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容瑟的声音冷得犹如淬了冰, 一丝室息感从心口传来,胸腔仿佛被坚硬的石头压迫着。
“是趁他吞噬幽冥的魂魄丧失理智,卑劣地侵占了他的躯壳?”
“卑劣?”望宁声线沉定沙哑, 一字一句似酝酿着风雨欲来的惊涛骇浪,暴戾的危险气息在黑暗中疯狂地涌动着。
他覆在容瑟手背上的大掌微用力道, 翻转过青年的手,一点点、不容拒绝地掰开容瑟的手指,凝聚魔气抹去上面掐出的指甲痕迹。
“瑟儿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本尊与他本就是一个人。”何来侵占一说。
不。
在容瑟的心里,前世的望宁与今生的望宁是不同的两个人,他仅用一眼,就能辨别两人的不同。
两相比较,他对前世的望宁打从心底里抗拒恐惧。
不是恐惧望宁的实力——他在炼气期时都敢和望宁斡旋,几次全身而退,何况他现在是大乘期巅峰,真和望宁硬碰硬,他根本不在怕——而是一看到前世的望宁,就会让他想到上一世不堪的记忆。
尽管他正开始与前世和解,但是他不是圣人,在短时间里,他做不到一点都不介怀。
被望宁触碰过的肌肤像是被吐着毒汁的毒蛇爬过,激得容瑟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无法再平心静气地静观其变,周身的灵力暴涨,强大的灵压在房中膨胀弥漫,撕裂开挡在窗台上的黑雾。
他飞快从望宁的掌中抽出手,指尖金光闪烁,两张移动符箓甩出,身形一下子移动到榻下,与望宁拉开距离。
天幕之上漂浮的黑云不知何时飘走,明亮月光攀爬上窗台,洒落下一地的银芒,房间里顿时变得亮堂。
望宁坐在榻沿上,没有阻止容瑟逃走,他眸光幽暗深沉,凝视着青年莹白似玉的脸庞上毫不掩饰的厌恶,血红的眼珠颤动着,充血得骇人。
浓郁得惊心的魔气从他身上溢出,以他的身躯为界限,充斥着大半个房间。
层层魔气在空气中翻滚着,沸腾着,像是潜伏着数之不尽的恐怖巨兽,叫嚣着要将容瑟给吞没。
容瑟白皙的面庞微微发白,乌亮的黑发垂在肩头,顺滑如瀑布,垂在身边的手一点一点攥紧,突出的骨节根根泛着白。
他瘦削的肩背戒备地紧绷着,数张符箓漂浮在他的周边,随时准备抵挡望宁的攻击。
望宁却闭上了眼,浑身肌肉紧绷,胸膛剧烈起伏,等再睁眼时,眼眶里布满了深红的血丝,周身翻腾的魔气逐渐恢复平静。
他还是太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容瑟什么都不需要做,仅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就轻易打破他几百年来所有的冷静。
在得到过青年全心全意仰慕追逐的目光,他完全忍受不了对方一丝一毫的恨——即便他已经从今生的记忆中得知所谓的爱是假的,不是出于容瑟的本心。
“本尊不会伤害你。”望宁尾音喑哑,像是压抑着什么。
银辉斜照在他的身上,线条利落的脸部半明半暗,长发披散,领口的衣襟大敞着,露出沟壑分明的健硕胸膛。
穿着的衣裳破烂不堪,到处是累累深可见骨的伤,汩汩地冒着鲜血,在他坐的床榻边,鲜血浸透了一大片。
容瑟微微一怔,鸦羽似的长睫轻轻颤抖了一下。
很明显望宁吞噬幽冥魂魄之后并不好过,遭受到不少痛苦折磨,他也算是知道鼻端溢散不去的血腥味是从哪里来的。
容瑟的心里没有半点波澜,他提醒过望宁吞噬幽冥没有好处,是望宁一意孤行。
望宁会变得如何,与他无关,他也不会对望宁自我牺牲似的行为产生丁点的动容。
何况眼下占据躯壳的,还是上一世的望宁。
容瑟浑身的戒备没有一丝放松,余光在房中逡巡,大脑快速的运转着。
他与望宁在房中交谈,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守在外面的时云却毫无察觉,应该是房中被下了禁制,阻绝了声音传出去。
或者…远不止禁制。
容瑟朝被魔气覆盖的门扉上甩出两张符箓,符箓散发出金光,驱散一片魔气,露出下面闪烁着水波般波光的结界。
果然!
结界传出的波动很强,要破开,需要花一点功夫。
容瑟袖中的指尖蜷曲了一下,轻启薄唇,清冽的音质如潺潺流水,清越轻咏:“你要做什么?”
望宁直直盯着他,不错过他的一举一动,压住嗓子,声线刻意压得又低又磁:“怎么不再称呼本尊的名讳?”
容瑟后知后觉他对着上一世的望宁直呼了名讳——而前世今生,他是头一个。
容瑟静静地站着,一双黑眸幽冷深邃,看得人心里似撒了片薄冰:“仙尊又想要废我一次?”
“……”
望宁瞳仁里的猩红变得幽深,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扼住了一样,疼痛难忍。
“不会。”他沙哑着声音,郑重其事地重复:“本尊说过,不会伤害你。本尊是觉得瑟儿唤得好听,想再听一次。”
瑟…什么?
容瑟怀疑他听错了。
他微撇开头,脖颈雪白晶莹,宛若枝头薄雪,语气冷冽似击玉:“不要唤我瑟儿。”
不论前世今生,他与望宁的都达不到唤小名的亲近程度。
望宁在装什么呢?
上一世不是不肯相信他,连查都不查一下,直接判他死刑吗?
以望宁的手段,不可能查不到端倪,还他清白,归根究底不过是不相信他。
“仙尊要打要杀,容瑟都奉陪到底。但是请不要侮辱我。”
都是重生的人,容瑟懒得和望宁打哑谜,瑟儿什么的,他听着只觉得腹腔里翻涌,简直比任何刑罚都侮辱人。
“侮辱?”
望宁手握成拳,下颚绷得紧紧地,周身的气场压抑而强势,平静下去的魔气又开始剧烈翻搅,压迫着周遭里的一切。
容瑟凝神静气,身周漂浮的符箓流光闪烁,反射出阵阵的金光,一瞬之间即可启动。
但是望宁久久没有动作,翻滚的魔气又一度被强行压下。
容瑟眉尖微蹙,耐心濒临告罄。
他雪白的脸颊半隐在阴影之中,袖中的指节微动,又跃现出几张符箓,打算先发制人——再继续与望宁待在一处,他会窒息。
望宁忽然从幽暗中站起身来,清醒的红瞳攫取住他,脸孔上的神情晦涩不清。
“瑟儿想解除两不疑灵生花吗?”他没头没脑的问出一句。
重生后会拥有两世的记忆,容瑟不奇怪望宁会知道两不疑灵生花的事。
灵花是他身体里潜伏的毒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反咬他一口,他自是想解除的。
不过碍于他对灵花的了解不多,本打算明日离开季云宗,去找季衍衡问一问有什么解决之法。
“两不疑花常是道侣之间所用,服下后只能和彼此行床笫之欢,否则会遭到反噬,痛不欲生。”望宁不紧不慢道出花的作用:“除此之外,还能感知到对方的位置。”
“……”
怪不得不论他怎么逃,望宁总能找到他,两不疑灵生花不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留踪阵吗?
容瑟卷翘的眼睫低垂,眼中的光芒幽幽,望宁会这么好心帮他?
容瑟不信。
容瑟轻轻开口道:“不需…”要。
话没说完,望宁的身前魔气盘旋,凝结出一朵孩童手掌大小的透明花朵。
他抬手在花的朵瓣上轻轻一拨。
下一刻,容瑟身上的力气像是漏空底部的水桶,哗啦啦的往外流逝,抓都抓不住。
一团火在体内蹿生,顺着肌肤寸寸蔓延,全身都似要烧起来。
“——!!”
容瑟身体一颤,身形踉跄了一下。
他费力的想要动指尖催动符箓,凝聚在房中的魔气全部蹿回望宁的体内,男人从榻边一下闪身到他的面前,抓住他一刹那的晃神,紧扣住他手腕上的灵脉,封住他体内的灵力。
面对望宁,一刻的失误都是致命的。没有灵力支撑,容瑟的身躯朝前软倒。
男人血淋淋的长臂舒展,稳稳接住青年。
容瑟被望宁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包裹着,鼻息间都是冲鼻的血腥味,他感觉到望宁横抱起他,一步步往床榻走去,低沉沙哑的声音自上而下钻进他的耳中。
“两不疑灵生花是为道侣而生,怎么种入的,怎么取出来。灵花的效用被本尊一次性催发到最大,你暂时会丧失体力,发挥不出灵力。等灵花取出,你将再无任何束缚。”
爱上一只飞鸟,不是折断翅翼困囿牢笼,而是送它冲破云霄,翱翔九天。
爱是成全克制,不是占有禁锢。
望宁花了一世,才明白这个道理。
望宁身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着,等抱着容瑟走到榻前,他所有的伤口都结痂,留下一道道凸出粗糙的疤痕。
“瑟儿,本尊放你自由。”
146 空壳
“……”
陌生又熟悉的热度在身体里蹿腾着,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
容瑟不是当初不经人事的白纸,猜出望宁要做什么,他身体一颤,气息不可遏制地变重一瞬。
之前望宁强迫他的可怕记忆又浮现在他的脑海, 恐惧如潮水涌上他心头, 他浑身发冷, 脊梁一阵发凉。
无力感充斥着四肢百骸, 容瑟连呼吸都费力, 他咬了咬舌尖,勉强发出声音,尾调带着一点轻颤的微哑:“我不需要…你帮…你放开我…”
望宁高大健硕的身躯不动如山,他靠着床榻的头端坐下,宽阔的肩背抵靠在墙面上,紧实的手臂扣紧容瑟的腰肢。
容瑟眼前一花, 被迫坐到望宁的身上,身体虚软地向后仰倒,被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掌稳稳托住。
“别害怕, 瑟儿。”望宁的大手伸过来,指腹搭在青年耳后,掌心轻轻地抚着他发白的脸颊:“本尊不是他,不会伤害你。”
“那个人…强迫你, 弄伤你, 害你差点失去性命。本尊不会放过他。”
“他会付出代价的。”
望宁最后一句话极其清晰,又极其低沉,周身散发出一股冰刺似的强烈杀意。
具体是什么代价, 他自是不会详细地描述,他会让对方永远无法再靠近容瑟一步。
容瑟微微仰着白皙的脸庞, 无力的喘‖息着,眼前一阵阵发昏,心里觉得无比讽刺。
前世望宁对他的伤害还少吗?
上一刻不是在说前世今生是同一个人,怎么这会儿又分得跟两个人似的?
望宁眼下不也正是在强迫他吗?
容瑟想说些什么,唇瓣张了张,喉管无力的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不疑灵生花的效用明显比丝绕、春缠双管齐下还要猛烈得多。
容瑟除去仅存一点理智,他的身体完全违背他的意志,不听从使唤。
只能任由望宁一手托着他的背,一手抽去他发上的发簪,让他长长的乌发似瀑布流泻在空中。
望宁扶着容瑟的后脑,轻柔的拥他在怀里,削薄的唇触着他的额头,很珍惜怜爱地落下一个轻吻。
“别怕,瑟儿,别怕。”望宁耐心地安抚着,低沉沙哑的嗓音出奇地温和:“本尊慢慢的,不会让你痛。”
容瑟莹白的十指抓在望宁两条肌肉鼓胀的手臂上,使不上什么力气,像是松松地搭在上面,手腕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他心中的害怕没有减少一丁点。
不能怪他。
今生的望宁多次强迫他,只想着嚼烂他的骨头,吞食咽腹,侵占他的全部。
无数次的欢好里,容瑟几乎没怎么感受到舒适。
望宁有今生的记忆,自是清楚这一点,他并不急着步入主题。
他的唇滑落到容瑟的唇上,含吃着他的唇瓣,深邃的红瞳里满是容瑟的身影,眼神好像把他当成失而复得的易碎珍宝。
容瑟没有力气抵抗,哪怕心中千百个不愿意,还是被男人一点点地打开唇齿,一寸寸地入侵,在他快喘不上气时,又缓缓地退出去,轻咬上他雪白的耳垂,一路顺着耳廓往下。
窗台没有遮掩,明亮的月光镀照到房中,榻上的情景一览无余。
面容昳丽的青年仰着面,躺在疤痕累累的手臂上,修长的脖颈拉长着好看的弧线,颈项间深埋着一颗黑色的头颅。
男人的唇在他颈上轻咬着,落下密密麻麻的吻,不放过一寸肌肤。
高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后,引动着身体里难以忍受的热涛,一波波地冲击着他为所不多的清醒。
容瑟的气息泛着一丝微颤,白皙的脸颊泛出一层浅浅的薄红,卷翘的长睫扑簌着,投下的弧影蜿蜒坠在眼尾,要掉不掉的。
眼眸半阖着,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黑润润的,似乎倒映着满屋的月色。
羞耻、抗拒、厌恶丝丝缕缕从身体里渗透出来,却一丝一毫都不能阻拦男人。
他感觉脖颈快要被望宁吻破皮了,望宁的气息轻轻拂过,都能带起一片细微的战栗。
但似乎…又与以前望宁强迫他时不太一样 ,没有要吞没他的急切,没有要将他啃噬殆尽的威迫。
望宁察觉到怀里的身体,似乎有所放松,大手早有预谋地滑进容瑟的衣摆。
“——!!”
容瑟迷蒙的神智像刺进一根尖刺,陡然回醒几分,搭在望宁臂弯里的手指尖蜷缩一下,本能地想要逃。
“没事的,不会痛的。”望宁没用力,隔着布料温柔地弄。
容瑟浓密的羽睫轻颤,手腕又开始微微颤抖着。
听着青年竭力压抑的喘气,望宁侧过脸满含爱意地亲了亲他冰玉似的耳朵。
耳垂红肿地坠着,像是一片剔透细腻的红玉。
望宁又凑近吻了一下,大掌放在青年腰间的丝绦上,附在容瑟耳边低语:“别怕,好吗?”
他一句句的询问,让容瑟能有心理准备。
但凡感觉到容瑟有一点害怕,他就会停下来,耐心地安抚,等着容瑟适应。
哪怕容瑟的理智所剩无几,也很清晰的辨别出他与今生的望宁不同。
他很明确的意识到,对他做着密事,正在一步一步逾越界限的男人,是他前世的师尊,他前世真真切切地仰慕、追逐十几年的人。
容瑟的心里生出强烈的割裂感,前世的望宁明明不喜欢他,为什么会对他做出这些?
等他回过神来,腰间的丝绦被扯下,领口的衣襟大敞着,望宁的头埋在他的胸膛上,他的足踝抵着望宁腰间的衣裳。
“别怕。”望宁没动,手又抓着他,声音里全是隐忍克制的喑哑。
他敞露的健硕胸膛起伏着,脖子上青筋暴起,突突地直跳,汗水一串串滑下胸膛,淌过上面一道道交错纵横的伤疤。
浓厚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容瑟搭在他手臂上的手被烫得手心一片湿润。
但望宁似乎根本不顾虑身体上的难受,眼里、心里都是身上的青年,竭尽所能地消除着容瑟心里的惧怕。
夜幕上的浮动黑云团,悠悠地飘回来,又悠悠地飘走。
银辉重新洒落到床榻上,容瑟额头浸出冷汗,柔软的发旋被汗打湿,脖颈僵直地绷紧,腰身高高弓起,又往后坠入后背布着薄茧的大掌上。
衣摆逶迤在床榻边,像是一朵朵开放的昙花。
望宁一点不介意青年弄脏了他,轻咬了一下容瑟姣好的下颌,音色沉沉沙哑:“还好吗?”
容瑟闭上双眼,急促的呼着气,脑子里一片混沌,感觉到望宁托起他的腰肢,眼角控制不住滑落出一滴眼泪。
—
如望宁所说,他的动作很慢。
容瑟坐在他身上,恍惚间生出他在反掌控望宁的错觉。
黑夜渐渐褪去,东方的天际开始泛白,微弱的天光代替月光映照上窗台,落入容瑟的眼中,散成一大片一大片晦暗的阴影。
彻底失去意识昏迷过去的一刻,容瑟似乎听到望宁低低的叹息。
男人拨开他额头上湿软的发丝,怜惜地吻去他眼角的泪珠,蜻蜓点水般的吻陆续落在两颊、额头、鼻尖,最后缓慢地覆盖上了唇,哑到极点的声线温柔到不真实。
“瑟儿,今生你什么都不会失去。季云宗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庭霜院会一直保留着。”
“瑟儿,本尊求你垂怜。”
望宁又搂着容瑟轻吻了一会儿,大掌贴着他白玉似的汗涔涔的后背,抽取出一缕缕白色烟雾。
烟雾缭绕盘旋,逐渐凝成一朵透明花朵的形状,花瓣盛放到极致,像是得到饱满的浇灌。
望宁垂着眸凝视着怀里的青年,不看一眼花朵,手腕一抬,几道魔气掠过去,将花朵击散,不留一点痕迹。
昏迷中的容瑟似有所觉,蹙着的眉心无意识地松开,长发如丝般柔顺,流淌在肩背上,从脖子往下全是吻痕。
眼角带着殷红的艳色,像是画了个浅浅的桃花妆,秾稠的丽色心惊动魄的勾人心弦。
望宁的呼吸陡然又变得粗重,喉结上下的滚动两下,紧绷着全身的肌肉,缓慢地从青年的身体里退出来。
他将容瑟轻轻放在榻上,施展出清尘决清理掉榻上的污秽,又一一为容瑟换上干净衣裳,拉平衣角袖摆。
望宁直立在榻前,久久地注视着榻上的人,撤去房中的禁制与结界。
望宁转身离去,甫一拉开房门,周身萦绕的点点温柔荡然无存。
他的眸光倏然一深,血红的眸内迅速点燃两簇烈焰,眼底泛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光。
又一个不识好歹觊觎他妻子的脏东西。
—
熹微天光照进廊道。
时云一动不动立在门口一整夜,四肢站得僵立,眼眶里爬上红血丝,高高扎在头顶的长发上沁着雾气凝成的水珠。
听到开门声,他猛地抬起头,涌到嘴边的“师兄”二字,没来得及说出口,直直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
“你怎么在师兄的房里?!”时云双手紧握成拳,他认得望宁的脸。
温玉说过,望宁名义上是他的师祖,他一直在外面守着,望宁是怎么进去的?!
师兄岂不是…
时云紧咬着牙,急忙要冲进房中,一股强大的魔气袭上他的面门,他山一样的身躯重重砸落到廊道外坚硬的石板上,滚出去好几丈远。
时云大张着嘴巴,疼痛得嗬嗬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声音里带着些痛苦:“你对师兄…做了什么?”
望宁刀刻似的脸庞陷在半昏半明的光线中,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犀利目光冷飕飕的如同利剑,强势地捍卫着配偶的所有权,占有欲极强。
“一个盛装本尊七情六欲的空壳,也配肖想他。”
147 狗咬狗
时云咳着血沫, 撑着地面,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凶狠的双目钉住望宁,脸上的疤痕抽动, 愈发悚目骇人, 像是发狂的野兽, 要扑上去撕碎男人的皮。
他根本没听进去望宁的话, 脑子里只有房间里的青年:“你要是敢伤大师兄, 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凡人与修士隔着天堑,望宁压根没将时云放在眼里。
他负手立在廊下,低沉冷漠的声音无一丝起伏,渗着不可违逆的绝对强势:“本尊不会伤害瑟儿,他需要休息,好生守着他, 不要惊扰他。”
“你是为瑟儿而生的,好好地跟着他,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但凡惹瑟儿有一丝不快,本尊能创造你,自然能彻底毁掉你。”
望宁抬手在廊道前设下禁制,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房间。
时云漆黑的瞳孔紧缩, 不等他冲上去追问,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时云身躯一僵,侧过头看去,邵岩踩着一地的天光, 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时云?”邵岩疑惑地看着他湿漉漉的衣衫,苍老的手抚着花白胡须:“你在这里守了一夜?”
时云没说话, 沉着脸回过头去,发现廊道里空空如也,不见半点人影。
邵岩没有发现不对,他顺着望向紧闭的房门,脸庞上流露出些许失望。
容瑟还在休息吗?
按照容瑟平时的作息,不应该啊,邵岩对容瑟的习惯多少了解一些,特意卡着点过来的。
不过,邵岩并没有多想,叮嘱时云道:“等容瑟醒来,告知老夫一声。”
时云握紧拳头,目送邵岩离开,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阴鸷:“望!宁!”
时云立在廊道外,高大的身躯像是一座小山,直挺挺地一动不动。
—
容瑟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等他睁开眼,又过去两个时辰,四下里静悄悄的,明媚的阳光照耀在窗台上,房间里一派通亮。
昏迷前的画面一帧帧在脑海里闪过,容瑟撑着虚软的身体坐起身来,乌发滑落在他颈项,带起一片细细的刺痛。
容瑟纤长眉尖微蹙,下意识抬右手要摸向脖颈,眼角余光瞥到袖摆滑落露出的手臂,一下子僵滞住。
他白皙的手腕上密密麻麻印满吻痕,下蔓延到手背,上一直蔓延进衣衫里。
红艳艳的,烙印在雪白如玉的肌肤上,像是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淫‖靡又艳丽。
容瑟放下手,又撩开左手的衣袖,入眼又是一大片密集的吻痕。
是谁的杰作不言而喻。
望宁除去慢一点,没让他怎么痛,唇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体,不是在吻他的唇瓣,就是在轻咬他的肌肤,尤其是脖颈、双肩、胸膛,清晰地残留着望宁的气息,像是男人还托着他,埋在他身上吸‖吮。
“……”
容瑟深吸口气,强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两指略微蜷曲,反扣在腕上,剥离出一缕灵识探进身体内——两不疑灵生花已经消散。
望宁没有骗他。
望宁留在他身上的牵绊,终于全部消失,他不再受制于与望宁。
容瑟不明白,望宁的态度转变为什么会这么大。
明明上一世他的感情被戳穿,望宁看他的眼神那么冰冷,重生之后,却能毫无顾忌对他做尽亲密事。
望宁的一句句安抚好似还响在耳边,耐心、温和、眼里心里都是他,好似他是望宁无上的珍宝,放在心尖上的软肉。
就像是…望宁深深爱着他。
容瑟半阖下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投下美好的弧形,遮掩住眼中的嘲讽。
他不稀罕。
不论是前世的望宁,亦或今生的望宁,他们的感情,他都唾弃。
不过…想起望宁说的那句“他会付出代价的”,容瑟的眸光闪烁几下。
前世的望宁已经占据躯壳,怎么让今生的望宁付出代价?望宁的重生难不成与他不同?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前世今生的望宁不和——为了争夺他。
“…狗咬狗吗?”容瑟轻轻启唇,一字一顿,清冽如玉的嗓音,尾音透着点沙哑。
所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他乐得见到望宁自相残斗。
容瑟放下手,调动灵力在体内运转两个周天,消去身体上的不适,缓步下榻去。
他在季云宗里几乎没有遗留物,不需要收拾。
容瑟拉开房门,正要直接离去,却直直对上一双爬着红血丝的眼睛,古铜色的脸被晒得发红。
“大…师兄。”时云直勾勾盯着他,嗓子干得冒烟,声音粗噶又艰涩。
容瑟没有理会他,关上房门,径直往外走去。
长长的黑发自然垂落,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畅通无阻地穿过廊道上的禁制。
时云吞咽口唾沫,四肢僵直,一瘸一拐跟上他。
容瑟头也不回道:“别跟着我。颜离山已死,不论他派你接近我是为什么,看在你没有对我造成任何伤害的份上,我可以既往不咎。但如果你执意纠缠,别怪我不留情面。”
时云滚动喉结,连忙认真解释:“我不认识…颜离山。”
容瑟身形一顿,微侧过目,从眼尾瞥他一眼。时云不是颜离山的人?
那颜离山派发的宗令是怎么回事?本该是邵岩收的弟子,归顺到他的名下,是出于谁的指令?
…等等。
在季云宗里能使唤颜离山的,还有一个人。
容瑟转过身去,直视时云,眸子里如冰雪覆盖原野:“你和望宁是什么关系?”
时云粗黑的眉毛紧皱,对容瑟没有任何的保留,问什么答什么,一字不漏将望宁的话道出:“一个盛装他七情六欲的空壳。”
容瑟袖中的指节微动,眼珠乌黑,宛如一片波澜不兴的湖。
他想到修真界中,关于无情道飞升的传闻:证道。
所谓证道,归根究底是抹杀掉修士的七情六欲,无情无欲方为公正无私。
但由于修无情道对灵根、天赋、悟性要求极为严苛,修真界中修无情道的修士寥寥无几,具体如何证道,证道的时机等等,无人知晓。
望宁是无情道的大成者,他这么多年卡在半仙,不可能触摸不到证道的门槛。
以望宁的做事风格,不可能什么准备都不做,他剥离出七情六欲,寄放在时云身上——看时云的模样似乎时间还不短——必然是想利用时云做些什么。
无数纷杂的猜测在脑中浮现,容瑟眼底的薄凉慢慢浮漫出眼眶,目光幽深暗重,隐有暗光划过。
“谁告诉你的?”
证道一事事关重大,望宁绝不可能到处宣扬。
时云指着廊道,毫无隐瞒:“他亲口说的。”
“……”
应该是望宁离开时,撞见站在外面的时云,起了些冲突。
是威慑警示时云,还是故意借时云之口告诉他的?
容瑟倾向于后者。
——亲手将把柄送到他的手上,讨好他吗?
容瑟长睫微垂,雪肌在日光下似是染了薄薄的霜,他不屑要。
容瑟原本对时云无感,眼下多出几分排斥,他转回身,再度开口道:“别跟着我。”
他连望宁的人都不要,又怎么会要望宁的七情六欲?
时云握紧拳头,从容瑟救下他,他的命就是容瑟的,容瑟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凡人跟不上修士,他就跑、爬、滚,腿断了有手,手断了还有躯干,只要他剩下一口气,他都要追逐容瑟的背影。
时云像是没听到一般,眼睛始终注视着容瑟,固执地跟着他:“邵长老来过。”
容瑟知道邵岩找他的目的——送他。
容瑟不太想惊动邵岩,要是被温玉知道他要离开季云宗,说不准会被拉着不许走。
但邵岩几次帮他,不辞而别似乎是有些不厚道。
容瑟犹疑几息,挥袖用灵力凝聚出一面浮镜,通过浮镜看了一圈,没发现温玉的身影,微微松出口气。
“邵长老。”容瑟的声音仿若清泉在山涧流淌,颔首向浮镜中的邵岩示意。
邵岩正在与几个长老商量什么,见到浮镜中的容瑟,猜到什么,脸上的欣喜转变成沮丧:“你要走了?”
几个长老低垂着头站在一旁,羞愧地不敢看浮镜。
容瑟不看他们一眼,轻轻点头。
邵岩张了张嘴,不知说些什么挽留——他也留不住。
他看着容瑟后面的时云,问道:“时云要跟你一起走?”
时云本就收在容瑟的名下,要是跟着容瑟走,邵岩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不。”容瑟断然否决。
邵岩面上滑过一缕疑惑,但没有多问:“你不去看看仙…算了,没什么好看的。”
望宁的贪恋全是容瑟,要是感受到容瑟的气息,又不安分冲击结界,该有他们忙的。
邵岩像是不放心晚辈远走的长辈,絮絮叨叨地唠叨个不停,等容瑟顶受不住,淡淡唤了他一声,他才堪堪止住话头。
“有空多回来看看。”邵岩不舍道:“玉儿那边我去说,总有一天她会释怀的。”
容瑟真诚道:“多谢。”
—
送别过容瑟,邵岩又和几个长老探讨了一会儿宗门的事务,思来想去前去庭霜院。
进入内峰,却见望宁站在白梅树下,眺望着山门的方向,眼眸深沉不见底。
邵岩膝盖一软,差点跌跪在地上:“仙、仙尊?”
他颤颤巍巍地看向庭霜院外四分五裂的结界,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结界是什么时候被破坏的?他们怎么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不必惊慌。”望宁侧目扫他一眼,周身萦绕的压迫感不怒自威。
好似没有入魔时的望宁。
邵岩愕然地抬起头,眼神中闪现出深深的惊喜:“仙尊,你…”
难不成望宁恢复神智了?
“本尊没有清醒。”望宁侧脸轮廓利落分明,血一样的眼瞳打破邵岩的幻想:“邵岩,你本该死。”
上一世容瑟遭到仙门百家紧追不舍,邵岩没少在其中推波助澜。
他本想杀了邵岩。
邵岩的身躯瑟瑟发抖,汗珠顺着额头滴落,声音哆嗦着:“老夫…”
他根本不知在何处得罪了望宁。
邵岩正冥思苦想着,又听到望宁说道:“但是瑟儿没有怪你,你又有一个好徒弟。”
容瑟能原谅邵岩,很大程度上是看在温玉的面子上,他不报复邵岩,是不想温玉像以前的他一样,孤立无依。
望宁若是杀了邵岩,波及到温玉,容瑟必然不会原谅他。
邵岩心头战战兢兢的,听得云里雾里,大气都不敢出。
望宁没有多解释,他转回头,远视着前方:“本尊会去禁地。温玉想竞争宗主之位,瑟儿支持,本尊自不会反对,季云宗交给你和温玉。”
“不可——!!”
邵岩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道:“庭霜院里的阵法足以镇压幽冥,又有几位长老从旁协助,禁地里的阵法对人的神智有害,仙尊大可不必…”
“阵法是本尊布的。”望宁打断他的话,意思不言自明。
他布下的阵法,他能轻易解开,仅靠庭霜院的阵法困不住他。
除去关他去禁地,别无选择。
邵岩脸色灰败,顾不上去想望宁怎么还会布阵,意图再劝望宁改变主意。
望宁两句话堵住他的口:“本尊不会有事。本尊要等瑟儿回家。”
像是在悬崖摇摇欲坠的人抓住救命的绳索,邵岩蹦到嗓子眼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他竖掌立在身前,深深躬身:“邵岩,恭送仙尊!”
望宁径直从他面前走过,高挺鼻梁覆着寒梅枝桠的阴影,眼中浓稠的赤红缓缓流淌,渗着骇人的寒意。
一个躯壳不需要两个灵魂,强迫瑟儿的人都该死。
他自己也不例外。
148 飞升【上】
望宁头也不回往禁地走去。
走出几步, 想到什么,高大挺拔的身躯微微一顿,低沉的声线明显地温和几分:“本尊进禁地的事,不必让瑟儿知道。时云如以前一样, 留他在外门做个杂役, 永不能出宗门。”
这…?
仙尊怎么知道时云还在宗门里?
时云与容瑟关系似乎不错, 温玉也对他颇有些照顾, 邵岩原本想着等宗门里稳定下来, 为时云提一提位分。
望宁一句话,打断他所有的预想。
邵岩心头迷惑不解,还是恭敬应下。
—
容瑟光明正大地从季云宗大门离开,山门前的守卫一改以前的态度,毕恭毕敬的恭送。
容瑟的目光落在山门前竖立的柱子上,颜离山的尸身悬挂在顶端, 几只秃鹫盘旋在他周围,尖利的喙啄啃着肉身,尸身坑坑洼洼的, 斑斑白骨清晰可见。
“咔嚓——”一声脆响,一条白骨森森的胳膊掉落到地上,皮肤青白,手掌啄穿几个红乎乎的洞, 看着很是骇人。
守卫谄媚讨好地对容瑟躬身, 熟练地抬脚将断胳膊踢到柱底下,脸上不见一丝惊怕,满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季云宗守山大阵被破, 山中的野兽灵怪横肆,丢到山里的尸首大多都被分食——颜昭昭的尸身, 在被丢到后山的第一晚,就被野兽们分食得渣都不剩——时不时能在山门口看到些残肢断臂碎肉,实在没什么大惊小怪。
容瑟眼角余光淡淡瞥过,长睫如扇,微微低垂着,轻微的抖动,步履不停地扬长而去。
走出山门,一群衣着相似的人迎上前来,抬着好几个大箱子。
“容仙长。”
领头的侍者恭恭敬敬地对容瑟行礼,低着头拱手送上一张折子,不敢乱看一眼:“小人乃万宝阁的人,奉阁主之名,送上珍宝向仙长道喜。阁主说以前有眼不识泰山,对仙长多有得罪,还望仙长能大人不记小人过。”
随行的人有眼力见的打开箱子,里面琳琅满目的宝物,险些闪瞎人的眼。
容瑟眼眸深邃,他能不明白季衍衡打的什么算盘?
他渡劫之时,天生异变,季衍衡不可能不知道,以万宝阁的实力,查到他头上不难。
他以身镇压幽冥之事,自然也瞒不过季衍衡。
季衍衡派人来,表面上是道喜,实则是打探他的近况——季衍衡恐怕巴不得他出事,灵誓之力不费吹灰之力消解。
否则,容瑟不必依靠灵誓之力即可以压制他,他日日提心吊胆,余生都可能不得安生。
容瑟抬手收下折子,意味着收下几箱子宝物。季衍衡算计他两次,他收一点利息不过分。
侍者心头一喜,正要继续转达季衍衡的话,希望容瑟能解除灵誓,容瑟轻轻开口,嗓音清冽,无一丝转圜之地:“礼我收下,回去转告季衍衡,他不做违背誓约之事,灵誓自然对他而言不算威胁。”
“……”
侍者的话堵在喉咙,一张脸变得青青绿绿,又不敢发作,扯出一个勉强的笑,目送容瑟离去。
—
季衍衡送的宝物里有不少上品灵丹,容瑟挑出一些对温玉有用的留下,放出藏纳珠里的大头,将剩余的当小甜点喂给大头。
大头一口一颗,吃的津津有味,到达甘北,它体内的妖丹生生又扩大一圈。
容瑟抚着它的脑袋,眼里闪过一抹深思,丹药能助大头升阶?
罢了。
索性他手里的丹药有很多,不愁大头吃完。
甘北远境遭逢幽冥屠戮,昔日人烟稠密的甘北变成一片废墟,目之所及,满地断壁颓垣。
容瑟按照记忆中的指引,找到以前容府的位置,走到容父容母埋身的梨花树下。
梨花树已经枯死,剩下个被虫子钻空的树桩立在地面上,四周长着杂草。
在树桩的两三尺内,一座简陋的坟墓静静伫立,墓前一块木板直立插入地面,上面是略显稚嫩的笔触:【父容峰母柳瑟合葬之】
侧面是同笔记的小字:【子容瑟】
墓是容瑟幼年立下的,他本想留容锦的名,但是容锦推脱不肯。
容瑟神色平静,在树桩前直立片刻,放在肩上的大头,双膝蜷曲,跪在墓前,双掌合十,躬身拜三拜。
大头圆溜溜的眼睛看看容瑟,又看看墓,两后爪直立,前爪伸出,学着容瑟的样子拜。
容瑟微微一怔,眼中划过一缕柔波,如玉的指尖在大头的头上摸了两下。
大头欢快的软叫两声,又有模有样地拜了几次。
容瑟站起身,又躬身拜三拜,蹲下‖身去,拔掉杂草。
大头蹦到他身边,爪子灵活的乱抓杂草,时不时对容瑟软叽叽的叫两声,像是在求奖励。
等拔完杂草,容瑟指尖勒出一片红,大头茂密的皮毛上沾满草屑。
容瑟一一为它拂去,抱着大头去找墓地,为满甘北的族亲找一处安静的安眠地,以确保他成仙之后,爹娘与族亲不被人侵扰。
等安置好爹娘、族亲的后事,容瑟带着大头四处游历人间,一边研究镇压幽冥的阵法。
路上要是遇到季云宗下辖的区域,会有弟子替邵岩传话,询问他是否安好。
容瑟将为温玉留的灵丹,交给下辖的掌事,层层上交给邵岩,偶尔也会回一两张镇压幽冥的阵法图,详细标注怎么布阵。
—
季云宗。
温玉得知容瑟离开,闷闷不乐好一段时间。但是有前世的经验打底,她的修炼没有落下。
温玉的修为飞快增涨,短短两年,连涨好几个境界,一跃到分神期。
宗门里原本对她竞争宗主之位愤愤不平的人,逐渐闭上了嘴,追随支持温玉的人越来越多。
背后又有邵岩为她撑腰,几个长老心有不满亦不敢做的太过分。
毕竟除了邵岩,温玉背后还有容瑟,甚者有望宁——望宁对容瑟的私情,修真界共知,不用猜想,望宁必然会站在容瑟一边。
有两尊大佛撑腰,他们峰下的弟子拿什么跟温玉争?
两年之期一到,温玉顺理成章成为季云宗新一任宗主,她雷厉风行,改革季云宗招收弟子的标准:品性与天赋缺一不可,宁缺毋滥。
又狠狠将以前在宗门里拉帮结派的人都惩戒敲打一番,尤其是以盛宴为主的一群人,个个看到温玉,像是老鼠见到猫,恨不得夹着尾巴逃走。
而盛宴醒来发现颜离山死亡,宗门内部大改,他灵脉又被抽,失去继承人资格,抑郁阴沉大半年。
等他略微振作,温玉已经是新宗主,追随他的人离的离、散的散,他在内门的地位直线下跌
他除去空有个内门弟子的身份,修为、待遇等大不如前。
盛宴憋屈又恼火,却又不能发作,切身体会了一遍容瑟以前在宗门的水深火热,心性严重受到影响,修行愈发不顺,修为不进反退。
循环往复。
看得温玉心中暗爽不已,又大手一挥拆掉主峰,重建一座峰作为容瑟的府邸,在宗门设下容瑟的仙尊之位,享以前望宁在季云宗里的一切待遇。
她还发放出宗令,郑重其事昭告仙门百家。
仙门百家哪里敢多言,纷纷派人送上贺礼,以示祝贺。温玉通通收在新建的峰里,等着容瑟归来转交给他。
嗡——!
巨大的魔气波在季云宗上下传开,被重新布下的守山大阵挡住。
温玉收敛思绪,偏头往禁地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神情没有半点惊慌,似乎是已经习以为常。
她端坐主殿的主座上,面前放着几张阵法图,笔触灵动逸秀,沁着淡淡的青竹香。
——是容瑟让人转交的阵法图纸,望宁已经进了禁地,阵法用不上,温玉全部扣留下来,用心地保存着,谁都不给碰。
温玉小心地抚着图纸表面,像是在碰什么珍宝,头也不抬地问在她左下方坐着的邵岩:“师父,你说师兄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在邵岩的协助下,温玉很快安定了内外门。但是没有容瑟,温玉觉得空旷得厉害。
邵岩抚着胡须,轻叹一声:“宗主,你该称老夫邵长老。”
温玉从阵法图中抬起头来,俏丽的脸庞露出无奈之色:“师父,主殿中又没有外人。”
邵岩坚持:“礼不可废。”
温玉沉默片刻,妥协道:“好,邵长老。邵长老觉得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邵岩皱眉思索:“不知,但容仙尊临走前说过,飞升前会回来见你一面。”
“飞升啊。”温玉满脸惆怅,容瑟没飞升,她好歹有个念想、盼头。
容瑟要是真飞升成仙,她怕是连再见容瑟一面都不行了。
邵岩看出她的想法,出言点拨道:“容仙尊能成仙,宗主该为他高兴,只要勤加修炼,假以时日我等也能飞升成仙。”
修行的的意义不正是在此吗?
温玉眼睛一亮,对,师兄飞升又如何?她能追上师兄的脚步。
飞升成仙远比上一世的凄惨下场好得太多太多,真要温玉选一个,她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温玉心情豁然开朗,听着外面一波一波的魔气波动,她难得大发慈悲,不舍地抽出一张阵法图。
“送去禁地,让他安分一些。”在师兄飞升之前,她可不愿意看到出什么意外。
邵岩接过,转身出主殿,直往禁地而去,没过一会儿,禁地中果真安静下来。
—
温玉日盼夜盼。
又过三个月,天空再度显现出惊天动地的异象来,裹挟着天地之力的黑云层层铺陈在天幕之上,上一刻的晴空万里,变得黑压压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是劫云!!”
仙门百家全部惊动,纷纷远眺劫云的方向——季云宗。
应劫之人正在季云宗!!
主殿中的温玉愣住,喜色逐渐爬上眉梢:“师兄!一定是师兄!”
温玉掠出主殿,往外迎出去。
邵岩与几个长老反应过来,立即跟上温玉,跟到山门前,在电闪雷鸣之中,远远瞧见一道清冷身影,凌空如履平地而来。
乌发顺滑如瀑布,降落在山门口,肌肤莹白如玉,没有半点烟火气,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正是容瑟。
149 飞升【下】
“师兄——!!”
温玉嘴角上扬, 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脚步轻快地迎上去,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喜悦。
容瑟立在山门前,睫翼浓密如蒲扇, 一开口又是清溪流水的清冽嗓音:“温玉。”
两年过去, 温玉俏丽的容颜没有变化, 周身的气场却变得沉稳了许多, 隐约间能窥见一宗之主的威仪。
容瑟微抬起手, 露出细白的手腕,他腕部翻转,数道灵力蹿出,在地面上凭空出现几个大箱。
温玉面露疑惑:“师兄,这是?”
“贺礼,恭喜你当上宗主。”温玉继任宗主的仪式, 他正在外面游历,没有赶回来,以温玉与他的交情,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送上贺礼。
一些是从季衍衡处薅的,一些是他游历期间收集的,包罗万象。
容瑟垂眸看着箱子:“打开来看看。”
温玉顺从地照做, 借着天幕上明亮的闪电, 打开第一个箱子,险些被里面的宝物闪花了眼。
温玉紧张地吞了吞唾沫,又打开其他的箱子, 震惊地愣在原地。
全是修真界排的上名的珍宝,满满的几个大箱子, 比季云宗几个副峰加起来都多。
温玉激动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微微的颤抖:“给、给我的?”
后一步跟上来的邵岩与几个长老,亦惊得睁大了眼睛。
这…未免也太多了吧!?
“不,不行,我不能收。”温玉回过神来,连连摆手,容瑟之前送的灵丹已经足够珍贵,她万万不能再收这些宝物。
“与我何须见外。”他仅有温玉一个师妹,不偏心她偏心谁?
而且修士一旦飞升,人间的俗物便毫无用处,否则修真界中那些秘境里的宝物从何而来——皆不过是大能们飞升成仙,遗留下来的罢了。
温玉露出灿烂的笑容,说话的语调重新变得轻快,欢呼声在空气中回荡:“谢谢师兄!”
邵岩无奈一笑,召几个跟上来的弟子,搬着箱子进宗门。
温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师兄要不要去看看我为你新开的府邸?里面有仙门百家的贺礼,我都替你收着呢…”
“不必。”容瑟微微摇首,发尾水波般晃动:“我的时间不多。”
飞升的劫云已至,他马上要去渡劫,没时间与温玉多聚。他来季云宗,不过是实现两年前离开之时的承诺。
容瑟从藏纳珠里放出大头,放到温玉的手上:“替我照顾一下它。大头体内的妖丹临近圆满,不用多久会生出灵智,之后它要去何处,由它自行抉择。”
温玉对大头颇为喜爱,郑重其事地点头应下:“师兄放心,我会照顾好大头。”
“多谢。”容瑟取下藏纳珠,一并放在温玉手中,偏头看了眼邵岩,周身金色光芒笼罩。
“等一等。”邵岩出言叫住容瑟。
他借着闪电光,向温玉递去一个眼神,示意她离远一点,走到容瑟跟前,开口说道:“这话或许有些不合时宜,但是老夫不想你心里有结。”
藏书阁重建之事,一直是邵岩在负责,近段时日,他过目阁中的书目,发现关于两不疑灵生花的详细记载。
“两不疑灵生花能助双修,不损伤任何一方的修为。”
结合容瑟被调换根骨一事,望宁喂容瑟服用两不疑灵生花,不仅仅是独占欲作祟,想要容瑟属于他一个人,他应是发现了容瑟之前体质的特别之处,特意去寻的灵生花。
“仙尊做的纵有不对,但他已自愿进禁地,算是受到了惩罚。希望你能放下芥蒂,心无旁骛渡劫。”
飞升之劫与寻常渡劫不同,仅会有两个结果:要么一飞成仙,要么在天雷之下灰飞烟灭。
渡劫之时必须心志坚定,不能有丝毫杂念,邵岩不想容瑟心里有一丝一毫的死角晦暗。
容瑟身形微顿,白皙的脸庞上找不到任何表情,甚至连一丝波动都难以察觉。
那又如何?
并不能改变望宁强迫他的事实。
倒是望宁主动进入禁地,让他有些意外——他之前调查幽冥,对于禁地的一切都查得一清二楚——纵使望宁再强大,长久封印在禁地中,心智神识多多少少会受到危害。
容瑟不看邵岩一眼,一跃而起,凌空踏向劫云,周身的气场强大,令人无法忽视。
闪电在劫云中流窜着,一道道劈到下界。雷鸣声震天动地,一声声如同轰响在众人耳边,耳中一阵嘶鸣,眼前昏花,头疼难忍。
不是应劫之人都能被影响,压迫得喘不过气。
邵岩轻叹一声,与几个长老立即在山门前设下结界,替宗门的弟子们阻挡雷劫的余波。
其他仙门离得较远,受到的牵连没有季云宗明显,一众人聚集到外面,屏气凝神地观望着高空之上瘦削的身影。
上一次容瑟在昏迷中,雷劫是由望宁替他抵挡的,望宁对付雷劫经验丰富,尚且被雷劫重伤。
容瑟第一次面对雷劫,便是威力无边的飞升雷劫,完全没有经验,他能抵挡得住吗?
天幕之上。
似察觉到容瑟在靠近,劫云翻滚奔涌,闪电频繁地劈闪,裹挟着噼里啪啦的雷电,像是一条条带电的藤蔓,重重地朝青年劈去!
啪——!!
雷电声响彻云霄,第一道天雷以万钧之势迅猛地袭向容瑟,电光照亮青年雪白的脸颊。
天雷从他头顶直劈而下,却在半途被一道金色的阵法阻拦下来,天雷劈在阵法上,阵法完好无损。
仙门百家惊愕地张大嘴巴,挡住了??
不等一众人缓过来,第二道第三道天雷接踵而至,无一例外,全都被挡下,连阵法都没有击破。
是天雷威力不够,还是阵法太坚固?
明显是后者。
容瑟原本是剑修,转修阵修不过短短几年,阵法居然修炼到如此境界??
这是什么样的天赋悟性?
众人的心目中,再度对先天圣灵根刷新了认知,一个望宁,一个容瑟,都是震惊三界的绝顶天才。
甚至容瑟比望宁更上一层楼。
可惜颜离山有眼不识珍珠美玉,处处贬低容瑟,容瑟一度被逼得脱离宗门,颜离山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实在是活该。
众人的思绪发散开去,天幕之上第四道天雷又降落下来,铺天盖地的压迫感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上,神经紧绷着,引发出无限的恐慌。
咔——
第四道天雷击落在阵法上,阵法荡开一阵阵灵压,阵中的金光渐渐变暗淡,硬物破开的声响传入一众人的耳中。
阵法要破了!!
季云宗的一行人离得近,能清楚看到阵法上皲裂的痕迹,咔哒咔哒地向阵法的中心蔓延。
温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紧抱着怀里的大头,紧盯着阵法中心的青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谁都没有注意到,禁地中传出的魔气波动,一时强,一时弱,像是有什么在剧烈挣扎,要挣脱着逃出来。
咔嚓——!
第五道天雷直直击在阵法的裂痕上,阵法肉眼可见地碎裂,化为漫天的金色光点。
阵法破了!!
九道天雷仅劈下五道,还剩四道,容瑟该用什么抵挡?
光点往上空漂浮着,众人眺望着光点中的青年,容瑟修长而洁白的指尖已捻着几张符箓,微微上仰着脸庞,看着朝他劈来的第六道天雷。
脖颈秀长白皙,在闪电明亮的光影中,泛着盈盈的光泽,秾艳姝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慌乱,好似阵法的破除在他的意料之中。
眼看着天雷逼近面前,符箓排成一排,挡在容瑟前面,上面的图纹流溢出耀眼的金光,生生挡住天雷。
天雷与符箓相撞,似刀剑相击,摩挲出一弯星星点点的火光,融进紧随其后的闪电中,骇得人心惊肉跳。
邵岩眼皮一跳,心下暗道不好。
下一刻,果然见天雷穿透符箓,直袭容瑟的面门!
邵岩呼吸一滞,下意识握紧拳头,不等他涌到嘴边的担忧喊出口,容瑟的身影极快地闪避开去,又是几道符箓挡住天雷。
如此循环往复。
天空之中,金光一闪一闪,越到后面速度越快,以邵岩等人的修为竟不能准确捕捉到容瑟的身影。
好快!!
第七道天雷、第八道天雷……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全靠闪电消逝的一刹凭借金光闪烁的方向,辨认容瑟移动的方位,根本记不清容瑟动用了多少张符箓。
仅有几个懂点阵法的人,似看出点什么名堂,眉头紧锁,眼中满是疑惑、惊诧、心服口服。
“怎么了?”有人问道:“可是有哪里不对?”
“岂止是不对,他在…”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天空中的容瑟停止移动,闪电的光尽数镀照在他的面庞上,白净的额头沁着薄汗,流风轻轻掀起他乌黑的发丝,眉眼仿佛雪山之巅的莲花。
昳丽得惊心动魄。
说话的人大脑嗡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双眼发直,再说不出话来。
容瑟掩在袖中的手臂微微发着抖,眼底映出无边的雪色。
第九道天雷来了!
第九道天雷明显与前八道不同,裹挟的天道气息比前八道任何一道都要浓郁,在劈下的一瞬间,修真界动荡摇晃,无数人被无与匹比的威压,压得跌跪在地上。
邵岩等人布下的结界化为齑粉,被逼着齐齐倒退。
“快走!”邵岩脸色大变,大声喝道:“宗主,快下令撤退!”
温玉咬紧牙关,看看空中的容瑟,又看看宗门里倒下的人,硬生生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撤!”
温玉与邵岩带着季云宗的人撤离,一行人刚离开,山门塌陷,柱上悬吊的颜离山的一节颈骨,随着淹没进滚动的土石流里。
容瑟作为天雷的目标,他承受的威压比所有人都要强烈,几乎是在一息之间,他的脸色刷地变得雪白,嘴角缓缓滑落下一缕鲜血。
他的灵识、识海都在第九道天雷的威压中,震荡起伏不定。
直击容瑟的灵魂!
容瑟再无面对前八道天雷的从容,他在最后一道天雷的追击下逃窜着,衣裳被雷电洞穿出几个黑糊糊的洞,脸颊、手臂、胸膛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殷红的鲜血从伤口流出,浸湿衣襟。
自他找回根骨,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
容瑟嘴角又滑下一股鲜血,稳住摇摇晃晃的身形,眼神闪烁着清冽的光芒,疯狂地调动着体内的灵力,周围形成一片强大的灵压。
他从眼尾淡淡扫了一眼四周,似在确认什么,不退反进,反身迎面迎上天雷。
“不可以!!”温玉大惊失色,抱着大头要回去帮忙。
明眼人都看得出容瑟处于劣势,正面应劫不是正好送上门去吗?
邵岩一把拉住她,脸上的腮肉克制忍耐地抖动着:“不可。最后一道雷至关重要,是成是败,在此一举。你莫要去惊扰容瑟,致他分心。”
否则功亏一篑,后果不堪设想。
温玉自是明白个中道理,她拼命按捺下心里的担忧,焦灼地盯着空中。
容瑟被天雷击中,瘦削的身躯像是断线的风筝,直线往下跌落。
“师兄——!!”温玉撕心裂肺的大喊着,眼睁睁看着天雷步步紧逼,又要击在容瑟身上。
无数的金光在空中射出,像是天光划破乌云层,以某种规律汇聚到一起,形成一个密密麻麻的巨大金笼,将天雷捆在里面。
天雷挣扎着,雷鸣声变成嘶鸣,像是猛兽的怒吼,但是没有丝毫作用,金笼仍牢牢锁着天雷。
这…?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懵了。
阵法!
居然是阵法!
容瑟之前丟出的那么多符箓,全部变成了构成大金笼的一部分!!
但是之前用阵法不是被天雷打破了吗?而符箓再多,堆积起来要对付第九道天雷,也根本不可能。
邵岩抚着胡须,凝眉思虑片刻,想到什么,脸色激动得涨红。
“哈哈哈,天才!天才啊!竟然用阵法吸收了前面几道天雷的天道之力,反用以抵挡第九道天雷。”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实在是妙哉。
随着邵岩的话音落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雷电的光亮逐渐变得暗淡。
咻——
最后一点光芒化为飞烟,消逝在空气中。
渡劫成功!